26风雨来
去年秋天,我的姐姐死了,嫡亲的姐姐,死在太子府卧房的软榻上,据说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下葬的时候,我娘在我爹的怀里哭得昏厥过去,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瞧见他神色憔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我姐姐死得蹊跷。不只是我,其实大家都觉得,可是我们能说什么?皇家的事是不能妄自议论的。阿爹说姐姐已经嫁给了太子,就是皇家的人了,不可妄自揣测。我不明白,那是我的亲姐姐。
我姐姐做太子妃的第一年落了水感染了风寒,从此身子就没好过,第二年就抱病而去,与世长辞。人家都说我姐姐是个仙子一般的妙人,像是开在园中最夺目的一株白牡丹。可是现在这株牡丹开败了,安详地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等待着入土,然后永远成为过去。
后来皇帝又给我和太子赐婚,府里的人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但我愿意,只有你掉下悬崖才知道深渊里有什么,连太子都护不住我姐姐,我倒是要看看这深渊里有什么怪物。
我把这些话说给绛绛听,绛绛点了点头,说:「小姐,那你一定要小心点。」
我嫁给太子的前一夜,我娘给我梳头,一下一下地,梳了许多遍。梳着梳着就带上了哭腔,「思思,是娘对不住你。东宫里凶险,太子殿下的身边不是好去处。当时娘没能护住远远,现在也没能护住你。」
娘一提到远远,眼泪便止不住了。
沈虑远就是我去世的亲姐姐,我们姐妹俩打小关系就好,连着名字都是一对。我爹的为人之道就是虑远慎思,所以我姐姐叫沈虑远,我叫沈慎思。别人都说我爹名字起得好,可我不觉得,一个人虑远慎思的多累啊,背着这么个名字,活得肯定也累。后来皇上将姐姐指婚给了太子,说我姐姐名字起得好,一定是有福气之人。那是我头一次觉得或许我和姐姐的名字还是很好的。
后来姐姐嫁到太子府,不到两年便去了。娘说姐姐命不好,我很是不解,皇上不是说姐姐有福气吗?
现在皇上这套说辞又套到了我身上,说我名字起得比姐姐还好,一定比姐姐更有福气,就把我也指给了太子。可我姐姐才过世不到一年。
皇家之人最是薄情。
我娘哭过,又将手里的玉梳「啪」摔到了地上,「这皇帝老儿!坑人不带这样坑的!连套说辞都不换!哪有这样的,姐姐没了,又盯上人家嫡亲的妹妹!」
其实我心里也很忐忑,我总觉得皇上是有些乌鸦嘴的,他说姐姐有福气姐姐就死了,他说韩老将军身体强健还能再干二十年,韩老将军第二年就交了兵权告老还乡了。现在他又来说我有福气,我很是害怕。
白日时,我堂哥沈璟之来看我,平日里我和这个堂哥最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今日他却只是将我的发髻揉得乱作一团,再没说我蠢,他没有进一步动作,我也放开了掐他胳膊的手。我俩难得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吃点心。我告诉他我不想嫁给太子,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太子是我的姐夫啊。堂哥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可我只顾着吃芙蓉糕没听清楚。
如今看来沈璟之这么反常,一定是因为他也发现了皇帝是个灵验的乌鸦嘴。
娘亲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你也别怕,太子殿下资质品行倒是不错的,长得也俊朗,当时待你姐姐也好,对你也不会差的。 」
我娘对于我姐姐去世的事情,一直对皇室有意见,可是独独没有怨过太子。我心里也清楚,太子对姐姐是极好的,姐姐这样走了,他也该是很难过。
我沉默着,半晌,娘又叹了口气,「太子也不容易,帝王家的孩子都不容易。」
娘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我听着听着便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隐隐听见娘说太子殿下是很喜欢姐姐的。
第二日我被折腾了许久,娘靠在爹的怀里哭哭啼啼地拉着我,沈璟之伸手想揉我的发髻可是隔着红盖头无从下手,只是塞给我一个小盒子。我上了花轿便开始犯困,拜堂时困得几乎睁不开眼,虚晃了一下,被一只滚烫的手扶住了,我小声应了一句谢谢姐夫昏昏沉沉进了洞房。在等待太子的过程中,我不顾慧姑姑和绛绛的劝阻,毅然决然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疼醒的,我睁开眼,太子一身酒气倒是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我揉了揉手腕坐起来,见腕间多了个镯子,水头极好。镯子我是喜欢的,可是这个太子也不能趁人家睡着了,硬给人家戴吧,有点疼啊。
我一抬起头,就被红盖头罩住了。
「新娘子的红盖头,是要等夫君掀开的。」江越渊掀开盖头,转身去桌子上倒了两杯酒。
我坐在床边,心里有些忐忑,睡了一觉我清醒多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我居然没等太子殿下回来,就自己掀了红盖头,还先睡了!
嘶!我要完!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皇上他老人家有一张总说反话的乌鸦嘴。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姐姐来。姐姐和父亲是最像的,最是慎思虑远。姐姐什么都好,想来成亲当夜必然不会犯我这样的错误。
酒盅都递到了我眼前,我才回过神。
江越渊拉着我的手喝了交杯酒才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太子你好难啊。」我伸手去拆自己的发髻,什么珠钗步摇的太重了,解了半天只散了一半,我有些心急,反而扯到了自己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
江越渊许是被我窘迫的样子逗笑了,含着笑伸手来替我解发髻,「为何这样说?」
我躲了一下,没躲过,被江越渊摁了下肩头。一股酒香扑进我的鼻腔,是翠玉轩的琼浆吧,我又吸了口气,心里琢磨着翠玉轩的酒向来是珍品。方才喝交杯酒时我太紧张了,撒了大半,这一撒更紧张了,一点味也没有尝出来,真是可惜了。
「思思?」江越渊见我不言,又唤了我一声。
姐姐在世时是名动京城的美娇娘,容貌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又温和谦逊,就是西市摆摊卖馄饨的瘸腿李大爷,都一直念着姐姐人好,在下大雨时帮他收过摊子。后来姐姐和江越渊成婚后回府看爹娘和我,我远远地看着两人并肩站在梨树下,神仙眷侣这个词突然就出现在脑子里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沈虑远的亲妹妹必然也不差,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和姐姐一点也不像。我上树的速度连沈璟之都不及,天下就没有我掏不到的鸟蛋。
江越渊听我说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替我理头发,眉眼一片温柔,大概是在想姐姐吧。
「所以说,太子殿下,你续弦续到我可真是失败。你得跟皇上老人家说一说,挑儿媳妇只看名字是不靠谱的。」我说得太多了,有点口干,于是歪头去看江越渊。
这个时候江越渊已经解开了我的发髻,手里拿了一把梳子正给我梳头发,动作轻柔极了。见我歪着头看他,只是抬了抬眼,「乖,马上就好了。」
江越渊的样子认真极了,烛火摇曳,映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柔柔的光。我心下一片了然,我娘就喜欢给我梳头,我娘说我的头发又黑又软握在手里像块绸子,连姐姐都羡慕。果然是和姐姐做过夫妻的,太子殿下也羡慕我发质好。
我斟酌着开了口,「太子殿下,你不用太羡慕我的头发,改明儿我让绛绛告诉你我洗头都放些什么,你也能拥有这样的好头发。」
江越渊听了竟然笑出了声,收了梳子看我。
我被看得有些发毛,想想我今天做的事,拜堂的时候困如老狗,太子回来后又逼逼叨叨。全程江越渊只说了那么几句话,我隐隐约约想起姐姐说过太子极守规矩且喜静。太子又喝了酒,这一身酒香,怕是喝了不少。沈璟之每次喝多以后都掐我的脸,爹爹喝多了还总拿胡子扎我,想来太子喝多了也是会上手的。
忽然又想起府里的胡伯喝多了是要打老婆的,我一惊,把鞋一脱噌噌噌坐进了床里,与坐在床边的江越渊拉开距离。
江越渊一愣,看了一眼我的绣鞋又笑了,转过头瞧我,「你做什么?」
早知道太子殿下是极为俊俏的,可这一笑着实是太好看了,我也跟着一起笑,「太子姐夫,你看在姐姐的份上,可不要打我,我还小呢。」
「你若再这样叫我姐夫,我便要打你了。」江越渊面上还是一片笑意,十分热切地看着我的脸,看得我生怕他将我的脸皮撕下来。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的弯弯绕绕一下子通了。我与姐姐同父同母,虽是性格迥异,但这张脸是七八分相似的。江越渊的所言所行,一下子有了缘由。
想来江越渊也是蛮可怜的,新婚宴尔,夫妻感情又好,不到两年爱妻便去了,他应该很痛苦吧。又被皇帝逼着娶了先太子妃的亲妹妹,大概唯一的慰藉就是我这张脸了吧。
那姐姐以前是怎么叫他的呢?夫君?阿渊?六郎?不管姐姐叫他什么,断是不会喊姐夫的。
虽是心里有了答案,我还是有些抗拒,挣扎了一番,弱弱地问了一下缘由。
「你我已然成婚了,你便不能再叫我姐夫了。」江越渊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慢慢地解释,「若是旁人听去了,思思与我都会被人诟病。」
末了,江越渊又说,若是被人落下口实,是要牵连他和丞相府的。
听得我一愣,我倒是忘了,江越渊是太子,现下我又成了太子妃,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看呢。我忽然意识到,太子妃还真不是个好差事。于是我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放心吧太子殿下,当着外人我绝不喊你姐夫。」
江越渊不语,起身去吹了灯。
他不吹灯不要紧,我还能东扯西扯吧啦吧啦浪费时间,他一吹灯我便慌了。黑灯瞎火的,我又顶着这么一张脸,江越渊两三杯小酒一进堵肚,目前看来他已经是将我看作姐姐了,我的妈啊,我怕他把持不住啊!
好了,这下我知道了,不仅皇帝是有乌鸦嘴的,我也有的。夜间我正睡得迷糊,就被十指相扣了。疼是真的疼,可是江越渊的声音太温柔了,他叫我乖一点,然后我又睡着了。
第二日入宫请安时,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只觉得腰疼。
皇后娘娘留我和江越渊吃饭,江越渊应了。
皇后笑得开心,我也扯着嘴角。
娘娘,您可别笑了,你儿子有病。你儿子喜欢趁人睡觉搞人家。
「思思,本宫瞧着你手上戴的镯子有些眼熟啊。」皇后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吃着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摆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镯子。皇后话是跟我说的,看却是看着江越渊。
我塞了满嘴的饭菜,话也说出来,急忙嚼了两口。
皇后娘娘又换了话题,「看思思吃饭倒是把本宫给瞧饿了,看来减肥是不成了。」
我心想,皇后娘娘是个好人,怕我尴尬,话题转移得快。这镯子不仅您眼熟,我也眼熟,相信我爹我娘连沈璟之都眼熟。
我姐姐归宁时,手腕上就戴着这个镯子。我好歹是丞相府的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是这样的水头,这么莹润,我当时也羡慕了许久。
回东宫的路上,我坐在轿子里,离江越渊八丈远,扒着门边。
江越渊看了我一会儿,拍了拍他旁边的地方,语气很是无奈,「思思,坐到这儿来。」
「为什么」我低头玩我的镯子,心情十分复杂。
「你再坐远点,都能出去驾车了。」
我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叹了口气。
半晌,江越渊伸手捉了我戴着镯子的手腕,又开口了,「这镯子……」
「哎呀,这镯子好得很。」我急忙打断了江越渊的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我懂我懂。」
「你今日在御花园碰见二哥了?」江越渊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儿子,话题跳转的速度如此之快。
江越渊嘴里的二哥是瑾王江越澄。不说别的,单算辈分,我该叫江越澄一声表哥。江越澄的生母宸贵妃是我叔祖父的女儿,不过这位宸贵妃进宫早,我也未见过几面,但这不妨碍我和瑾王熟。沈璟之和瑾王的马术都是韩老将军教的,常常和瑾王混在一处,我又常和沈璟之混在一处,自然而然就和瑾王熟络了,不过虽是熟络,我们的关系一向不大好。
「见过了。」不等江越渊多问,我自己就开始说,「瑾王嘛,一向就是把我当个小妹妹,无非也就是恭贺我新婚宴尔,然后就去看宸贵妃了。」
可能是没有料到我如此坦诚,江越渊「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我总是从心底觉得江越渊不容易。虽然贵为太子,可是脾气却是所有兄弟里最好的,便是对着下人也是平心静气的,在宫里颇受好评。但是也是因为太过温柔,连皇帝也觉得他该严厉些。朝臣们总觉得他这一副好脾气不适合做皇帝,甚至一度有废太子立瑾王的呼声,但是老皇帝总归疼爱太子,于是这几年这呼声就渐渐消失了。这么算起来瑾王算是他的政敌了吧。
想想又是被朝臣嫌弃,又是死老婆的,唉,江越渊真是不容易。
其实江越澄还提到了我姐姐,原话是这样说的:「不知你姐姐在天之灵,知道她尸骨未寒,昔日恩爱的太子殿下便娶了自己的亲妹妹,做何感想。」
不得不说,江越澄的嘴和小时候一样毒,好好的一副皮囊,全毁在一张恶毒的嘴上了。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可是我自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想来这点江越澄是知道的,毕竟现在他胳膊上还有我小时候留下的牙印。于是我端出儿时咬他的气势,白眼一翻,「你这么想知道,不若你去问问我姐姐好了。」
在场的奴婢们都吓得半死,我领着绛绛和明华便走了,走的时候江越澄还在那里笑,也不知道笑什么鬼。
绛绛从小伺候我,是见过我手劈沈璟之嘴咬江越澄的,已经对这种小场面见怪不怪。但是明华是东宫刚拨过来伺候我的,不甚了解我的「光荣事迹」,为我顶撞瑾王说的那句话担忧不已。
明华表示,「太子妃您的意思不就是叫瑾王去死吗?」
绛绛安慰了明华半天,明华才放下心来,我又嘱咐了不可以告诉太子,才去了皇后娘娘处。
后来江越渊又随我回了丞相府归宁,起初一连半个月一直歇在我那里,但是后来年关将至,江越渊公务繁忙,忙得转不过来,干脆歇在了书房。他不来找我,我倒是很清闲,整个东宫里没人管我,我便撒了欢。
不得不说东宫的厨子真的很不错,蜜浮酥做得比八宝斋的还好吃。莲花肉饼和松鼠鱼也做得极好,我每日怒吃两大碗,现下已胖了一圈。吃吃喝喝爬爬树,晚上和慧姑姑、绛绛和明华打打叶子牌嗑嗑瓜子,日子过得逍遥极了。
吃过晚膳,外面落了大雪,屋里放了炭盆,烧得暖烘烘的。我盘腿坐在小几旁嗑瓜子,明华拿着火钳鼓捣炭盆。慧姑姑去厨房给我端点心了,绛绛怕她淋了雪便撑着伞同去了。我身子一歪,想起以前我和姐姐也是在雪夜一同嗑瓜子吃点心的。也是这么一个下雪的晚上,我同姐姐挤在一个被窝里,我知道了姐姐原来喜欢太子。
「明华,你先前在府里见过我姐姐吗?」我把瓜子嗑得咔嚓咔嚓响,这五香瓜子简直太入味了,过年必须给厨房的李师傅包个大包。
明华被我突然一喊吓了一跳,摇了摇头,放下火钳又去给我铺床,「奴婢没有见过。」
「哇,明华,你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了,居然没见过我姐姐哎!」我招手让明华过来,塞给她一大把瓜子让她坐下,「你太吃亏了,我姐姐可是很好看的。」
「先太子妃身体不好,不常出屋子,奴婢也不是贴身丫鬟,原是在太子书房伺候的,您来了才被拨过来的。」明华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不再像原来那般唯唯诺诺,歪头想了想道,「奴婢觉得不吃亏,娘娘您也很好看。」
我印象里,姐姐的身体是要比我孱弱些的,与太子成婚后,她曾在与芙玥郡主一同游船时落了水,我和娘还来太子府探望过姐姐。当时江越渊自责得要死,亲自喂药不说,还押着芙玥郡主和他一同在我阿娘面前道歉。阿娘心软,虽是心疼姐姐,却也知道江越渊没错,还好言劝了他半天。
「那原先伺候姐姐的人是谁啊?」我向门口望了望,绛绛和慧姑姑怎么拿个点心还不回来呢。
明华还未开口,门便开了。
江越渊提着原本应该提在绛绛手里的食盒,踏了进来,带了一身的寒气和满肩的雪。指了指明华,「你下去吧。」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光着脚走到江越渊旁边,伸手去拂他肩头的雪,黑衣服上明晃晃的一片白雪,我抬头看他,「你这是去雪地里打了滚啊。」
江越渊将食盒放到桌上,突然伸手将我抱起来,我惊呼一声,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襟,湿乎乎的一片。江越渊走了两步,将我放到床上,伸手将我额角垂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地上凉。」
我的额角有一道疤,也不长,淡淡的,平日里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的。江越渊的指尖抚过这道疤,凉凉的。
「我小时候爬树摔的。」我的身体往后撤了一点,离开了江越渊的指尖,一抬头却直直撞进他的眼里,璀璨得惊人。
真是胸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我冲桌子上的食盒努了努嘴,「太子姐夫,我想吃点心。」
盘子都递到我面前了,我还沉迷在江越渊的美貌里,不得不说皇室的血统真是好,江越渊那双桃花眼和皇后娘娘简直一模一样,勾人心魄。
伸手接下盘子,我往嘴里塞了一块蜜浮酥,满意地舔了舔嘴角。
「听说你今日爬树爬到一半掉下来了,将衣服都刮破了。」江越渊坐在我的旁边,伸手从我的盘子里取了一块点心,满脸的打趣,「可伤到哪里了?从小就喜欢爬树吗?」
「喜欢。」我看向江越渊,瞧着他很开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解,「还喜欢射箭。」
江越渊吃东西慢条斯理,文雅得很,咽下最后一口才说话,「你还会射箭?」
他这么一问,我突然就骄傲了起来,「我的箭术可好了。」
沈璟之和江越澄学马术时,我便常常去蹭课,韩老将军见了我喜欢得很,后来教他们射箭的时候也常常带上我,老将军说了,我的箭术不比任何一个皇子差。不过后来娘觉得我这样太不像个女孩子了,就不叫我再射箭了。
江越渊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咳嗽了两声。
「太子姐夫,你是不是冻着了?」我忽然有些担忧,江越渊别是因为给我拿点心淋了雪病了吧。我伸手去摸了摸他肩头,仍旧是湿乎乎的,「你穿着湿衣服不冷吗?」
江越渊看着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迅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钻进了明华给我铺好的被窝。
我一脸蒙,「太子姐夫你干什么?」
江越渊躺在我的被窝里,缓缓地闭上了眼,「我冷。」
是在下嘴贱。
转眼便到了除夕宫宴这天,外面天色仍旧昏暗,我窝在被窝里,怎样也不愿起床。绛绛和明华轮番上阵,最后还是慧姑姑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小祖宗」的将我唤了起来。
「何必起这么早呢?这宫宴是晚上吃的,现在天还没亮呢,我再睡一会儿也不碍事啊。」我站在那里,眼都睁不开,任由绛绛摆弄着我给我穿衣服。
「娘娘,太子殿下说了,皇后娘娘想您想得紧,让您早些去呢。」绛绛一边整衣服的带子,一边笑眯眯地回话,「明华的眼光真是好,这裙子娘娘穿上就是好看。」
明华一脸骄傲,手里端着盆子挺了挺腰杆,「娘娘素日里爱穿青衫,前几日宫里赐了太子府好些绫罗绸缎,太子尽数给娘娘了,我看着这红色多明艳啊,肯定极衬娘娘,就同慧姑姑商量着,做了两套冬衣。」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我坐到铜镜前,转过头看着明华。
明华的脸红扑扑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同绛绛站在一起,我瞧着两人面容竟有几分相似了,果然人在一块儿待的久了便会相似。
慧姑姑去张罗早膳了,明华给我梳头,绛绛围在一旁帮着挑首饰。
我小时候爱穿红衣,爹娘也爱看我穿,沈璟之说我冬日里穿着红袄子白绒绒的领子围着小脸,颇像是年画娃娃。后来姐姐给我讲白娘子的故事,白娘子穿白衣,小青穿青衫,姐妹二人在山里修行。当年小小的我脑子转了一圈,想当然地觉得沈虑远是我姐姐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她是白娘子,那我作为她的妹妹,我就是该穿青衫的,我就是小青!第二日便吵着不肯穿红衣了,还非要拉着姐姐去山里修行,娘和姐姐坐在床边看我怄气自己没有青色的衣服,还闹着要去山里修行,两人足足笑了半个时辰。
后来还是姐姐环着我哄我说,「小思思你看山里有庙,庙里有什么啊?」
年幼的我仰着脑袋看着姐姐,「有法海!」
「对呀,万一法海将姐姐抓走了怎么办?」姐姐揉揉我的脑袋,「还去山里修行吗?」
那自然不能去了,姐姐是不能被抓走的,庙里的法海许仙是一概不要管的。
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学着姐姐温柔地笑了笑。
入宫以后,我本要直接去皇后娘娘那里的,却在御花园遇见了江越澄和芙玥郡主。我环视了一周,发现好巧不巧我们正站在御湖旁,我默默地与芙玥郡主拉开了距离。
芙玥和江越澄俱是一愣,而后江越澄率先笑了起来,拍了拍芙玥的肩膀,「沈慎思是记上你的仇了。」
芙玥突然反应了过来,玉琢似的小姑娘双手叉腰,一副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沈慎思你是小孩吗?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我耸了耸肩,啧声道,「不得不防啊,你们俩凑在一处,怎么看我都觉得我要倒霉。」
一个是我的仇家,一个是有推我姐姐落水嫌疑的人,我若不是怕踩到冰上掉进湖里,现在扭头就跑了好吗?!
「你这脾性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江越澄双手抱胸,歪头睨着我,脸上的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果然下一句话一出来,便惹得我想搞死他,「你现在还咬人吗?」
这话一出来,芙玥倒是来了兴致,热切得很,拉着江越澄的袖子问东问西,「快,二哥,怎么着?太子妃咬过你?」
我一记眼刀冲江越澄甩过去,「没有!」
江越澄粲然一笑,「咬过,怎么没咬过,还是不撒嘴的那种。被本王按在怀里半天才松口。」
我现在想进御湖,芙玥,你推我吧,求你。
「不是吧!二哥!你抱过太子妃!」芙玥惊呼一声,「你小心太子殿下搞死你哦!」
若不是突然有小太监过来说皇上找瑾王,那么可能明日皇城就会传遍太子妃殴打瑾王的事。
江越澄一走,只剩下了我和芙玥。芙玥一听我要去皇后娘娘处便要与我同去。一路走来我俩尽是无言。
我的心里,对芙玥还是有芥蒂的。
快到皇后的荣宁宫时,芙玥突然伸手拉我,正了正神色,「我知你对我不满,可你姐姐的事,你不该全怪在我身上。」
我一愣,什么意思,难道还怪我娘把我姐姐生出来了?
「进去吧。」芙玥瞧见有宫女出来,拉住我便往里走,笑成一串,「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了,嫂嫂快同我进去吧!」
皇后娘娘这边正在看首饰,摆在案上的锦盒码了好几排,见我和芙玥进了院子,赶忙招我们过去。
「思思竟和玥儿一道来了,瞧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快点进来看本宫,反倒在门口说起悄悄话来了。」皇后娘娘打开正拿在手里的锦盒,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珠串挑了出来,面色一喜,「哟」了一声,「原是个面帘,做得倒是精致。」
面帘这种东西,我一向觉得没什么用,远不如面纱实在,只要那珠串一晃,鼻子嘴的还是会露出来,无非是个炫耀财力的好凭借罢了。
「本宫日日窝在宫里,要这面帘也没什么用处。」皇后手里捻着面帘流苏下坠的珍珠,细细地打量了芙玥一番,将面帘重新放回锦盒里,塞进了芙玥手里,笑意盈盈,「思思已为人妇,是不能出门的了。玥儿这唇形也好,小嘴红润,想来带上这面帘半遮半掩是极好看的,珍珠也衬人。」
芙玥接过后娇娇地笑了,「娘娘谬赞了,娘娘这一番好意,玥儿倒不好推辞。」
我在一旁看着,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哪个蠢货给皇后娘娘送的面帘,这宫里女子戴面帘是个什么意思,不让皇上看脸?锦盒的花纹也不是现下时兴的。
吃些点心又喝些茶,芙玥和皇后娘娘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两人还时不时掩唇轻笑,我没什么兴趣参与讨论,这茶点果子委实是好吃。
啧啧啧,这酥皮,这芝麻,这馅儿。我素爱甜食,平日爱吃蜜浮酥,这蛋黄馅的咸点心,难得能做到我愿意多吃。
我正吃得欢喜,江越渊便来了。
芙玥眼尖,指着太子的衣角,「皇婶,你瞧太子哥哥这衣服,这金丝海棠绣的是不是和太子妃衣服上一模一样。」
我还沉浸在茶点果子的美味里,江越渊便坐了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嫂嫂喜欢海棠。」
江越渊这一摸,摸了我一激灵,脑子一抽,突然便蹦出一句,「是啊,我姐姐喜欢。」这话一出来我便噎住了,捂着嘴疯狂地咳了半天。
塞了满嘴的点心,我说起话有些口齿不清,皇后娘娘许是没听清我说了什么,笑着叫婢女再递些茶,打趣我容易害羞。
我这叫容易害羞吗?我这叫容易害怕!
这茶我还没接过,江越渊倒是很自觉地伸手拿了,递到我嘴边,「思思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温柔得我心虚。
夜宴时男女分席,好巧不巧我与芙玥又坐在了一起。
两三杯琼浆下肚,我的思绪有点飘摇,抿掉唇角的残酒,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烹锦鸡,没什么胃口,反而生出点恶心来。倒是一旁的芙玥吃得开心。
「郡主可否陪我走走?」我伸手戳了戳芙玥,满脑子都是她今日说的话,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转着转着又转到了御湖,芙玥有些冷,搓了搓手,「沈慎思,你想同我说什么便说吧。」
姐姐的脸不停在我的脑子里交错出现,或笑或哭,最后定格定格在她面色惨白地望向太子手里的药的画面。
我几乎要吼出来,临了仍旧是压着声音,有了几分哭腔,「你为何推我姐姐,到底为何要推她。你可知她一向怕水又孱弱,被你推进湖里之后,染了风寒不到六个月便去了,去时肚子里还有我那未曾出世的小侄子!江芙玥你做什么孽不好,为什么偏偏做到我姐姐身上。」
芙玥面上仍旧一片淡然,仍旧保持着一贯的礼貌性的微笑,冷静得让人害怕,「沈慎思你若是将你姐姐去世这件事全怪到我身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确是推了你姐姐下水,可你又曾想过,你姐姐总要有这么一回的,只不过这个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知为何我的气血疯狂上涌,有些头晕,我伸手去抓芙玥,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眼前的芙玥出了重影来,「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太医还治不好一个风寒吗」芙玥说到一半发现了我的异常,那股「老娘最高贵」的气势突然就没有了,马上就慌了起来,上前一步扶住我的双肩,就往远离御湖的方向拖,「沈慎思你别,你别给本郡主找事儿啊!你别晃,姐姐,这是湖边!我扶你,你别啊!你倒在这儿,我会被太子搞死的!」
「江芙玥……你好吵……」天旋地转,我脚下一滑,带着芙玥便躺了下去。
芙玥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世界一片安静祥和。我闭上眼睛时想,有可能我姐姐是被江芙玥烦得不行了,自己跳下去的。
等我再睁开眼时,江越渊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
有毛病吧,我都昏迷了,你还这么开心。
「思思。」江越渊抓着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有些颤抖,我想抽出来,未果,江越渊又笑,「思思我们有孩子了。」
兄弟,我手疼。
自我怀孕后,江越渊便日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将那些公文之类的悉数搬到我这里来。颇有股与我同吃同住的架势。
我吃桂花糕,他要先尝尝,我吃莲花肉饼,他要先咬一口,我吃碧螺虾,他还要先尝尝。到了喝药时,他端着碗,手里还拿着蜜饯。我问他怎么不尝了,他哭笑不得说这是安胎药。
每日等到江越渊上早朝后,绛绛和明华与慧姑姑都会围在我身边讨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好。
明华几乎每日都会在这个时候问我可有哪里不舒服,千叮咛万嘱咐不舒服一定要直接宣太医,不必等到太子回来,还破天荒地叫我别吃太多了,说不利于生产。
慧姑姑早早地就开始做小衣服,男孩女孩的都做。慧姑姑说我和江越渊的孩子生下来,那该有多好看啊。
绛绛每天就是想着法子给我解闷,从各处搜罗来小玩意儿,爬树不许我爬了,张罗着种点花。
下了早朝江越渊又来了,依旧是端着一碗药,笑眯眯地便进来了,刚刚坐下,他身边的小侍卫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江越渊叫我等他,便又带着小侍卫出去了。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明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药碗,转向我,还有些激动,「娘娘,我来喂你吧!」
绛绛扶了扶我靠着的垫子,冲着明华笑道,「这几日太子殿下把我们的活儿都抢了,瞧明华都憋不住了。」
「绛绛你可别提了,整日站在那里跟个雕塑一样,我这般勤劳,着实是难受。」明华边说边端起碗,激动了不到几秒,就被凳子绊倒在桌子旁。
我还没反应过来,明华已经迅速爬了起来,绛绛过去帮忙,却被明华拦住了,「这碗都碎了,仔细别伤到手,我来收拾吧。」
那碗摔碎了,药汁撒了一地,残破的瓷片上还有些残汁。
绛绛无从下手,只觉得好笑,转头看向我,「娘娘,你看她,活儿都不让别人做了。」绛绛话音未落,明华便端着碗跑了出去。
慧姑姑端着点心进来,一脸疑惑,「明华怎么了,她怎么捧着一堆碎瓷片往卧房的方向去了?」
我看了一眼绛绛,叫她扶我起来,转头嘱咐慧姑姑,「你在这里守着,待会儿太子回来你就说我去厕所了,叫他等着。」
慧姑姑将点心放到桌子上,点点头,叫绛绛小心些,也不多问。
慧姑姑原来叫慧心,是从小伺候我娘的,后来又跟着我娘到了丞相府,伺候了我娘数十年。说是下人倒更称得上我娘的姐妹,尤其慧姑姑还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妥帖,主子说什么从来都不多问,最是不听不说不看的人。为了伺候我娘,愣是没嫁人。整个丞相府的下人见了都要她叫一声慧姑姑。姐姐嫁到太子府时,娘是动过叫慧姑姑跟着来的心思的,只是姐姐说不用,她自己也舍不得慧姑姑,就作罢了。后来我再嫁给太子时,娘便怎么样都要叫我带上慧姑姑。我问过慧姑姑的意见,慧姑姑说照顾小小姐她是很乐意的。
我和绛绛站在明华的房外,相互对视一眼,绛绛蹑手蹑脚地上前猛地推开了门。
明华因是照顾我的大丫鬟,是和绛绛住一个屋子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原本蹲在床边的明华唰地站了起来,扭过身还被自己的腿绊了一下。许是以为是绛绛回来了,嘴里的「绛绛」喊到一半,转过身看到我,声音一颤突然成了「娘娘」。
「明华,你在干什么呢?」绛绛走过去,拨开明华,看到床上的东西后错愕了,「不是吧,哎哟,明华,你这是做什么啊?」
绛绛这么一拉她,被明华死命挡住的东西就露了出来。我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她方才打碎的碗的碎片,里面残留的液体被倒进了一只酒盅,酒盅里还放着一根银针。我把房门关上后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捏起来银针,银针依然色泽明亮,没有任何异样。明华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明华,我有一个疑问。」我将银针放回酒盅里,抬头看向明华,招手示意她凑近些,压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做到从我的卧房到这儿,这药汁都没洒完的?」
「娘娘,这不是关键!」绛绛蹲在我腿边的位置,白了我一眼,伸手去戳被我问得傻眼的明华,拿出了陪嫁丫鬟的威严,「明华,你这是做什么啊,哎哟,你看,这不是没有毒的吗?我晓得你也是为了咱们娘娘好,可是咱们也不能疑心太重了呀。哎哟,你看,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药,太子殿下亲自去抓药熬的,药方也是找人看过的,太子总不会是给娘娘下毒的吧我晓得你是没有照顾过孕妇,所以疑神疑鬼,看来以后不能给你看那些宫斗的话本子了。」
被绛绛这么一说,明华委屈了,鼻尖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咱们娘娘太不小心了,上次宫宴吃那么多酒,被人下药了都不知道。好在那药不过是让人情绪激动,探究心底所惑。呜呜呜呜。」
绛绛连忙去捂明华的嘴,可惜明华的嘴秃噜得太快,还是叫我听见了。
我就说我一个平心静气的人,怎么那天那样激动。我小时候与娘和姐姐去静山庵参拜,主持常常夸我有慧根,有天赋,看得开,倒不像是个小姑娘。本要住六天的,住了四天便走了,走时娘对我说,「快走,大师要留你!」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呢?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摸了摸肚子,我原本一直以为,我当日情绪激动甚至后来晕倒,都是肚子里的小家伙闹的,竟然让这个小家伙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娘娘,这不是太子殿下怕您晓得以后害怕嘛。」绛绛站起来伸手去扶我,另一只手拍了拍明华,「娘娘,明华,咱们该回去了。」
我顺势站起来,其实我还没有到自己站不起来的程度,只不过绛绛和明华都格外小心。我走到房门处伸手打算开门,想了想,又停下,「这件事,咱们三个知道就好了。」
明华将东西塞到床底下,擦了擦眼泪,便过来给我开门,还是有些哽咽,「谢谢娘娘。」
出了门走了两步,我转头看向正关门的明华,伸手扶了扶发髻,这发髻还是明华早上给我挽的,「明华,你怎么会觉得这药里有毒呢?」
明华关门的手一顿,侧对着我还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笑了笑叫她快跟上来。
「绛绛,我在宫宴被下药的事,慧姑姑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有点冷,开春的天是有些风的,我还穿着冬衣,东宫里的花草树木便抽芽了,嫩嫩地绿着。
绛绛冲着我看的方向看去,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绿油油的了,「慧姑姑不知道这件事。娘娘,你看那些海棠树,立春以后过些日子,便要开花了。」
「立春?」我嘴里喃喃着,突然想起沈璟之来。
沈璟之是极其不喜欢春天的,他说一整个冬天都在蛰伏的动物,到了春天便都要出来透气。春天来了,风雨便来了。
过了几日,江越渊带我回丞相府看我爹娘,沈璟之也在。我爹留江越渊说话,我和沈璟之在院子里闲逛。
「沈慎思,你当真怀孕了?」沈璟之同我走到石桌旁,见我要坐下,将自己的外衫解了下来给我垫在石椅上,「凉。」
头一次见沈璟之这般体贴,我有些惊奇,「沈璟之你怎么转性了,是不是我嫁人以后,你良心发现我其实可好了。」
「你把外衫还给我。」沈璟之瞧我这般占了便宜还嘚瑟,伸手敲我的头,还是问我,「不是,沈慎思你真的怀孕了?」
我被沈璟之问得都自我怀疑了,指着日益圆滚的孕肚,「难不成这是胖的?」
「这下江越澄可是该彻底死心了。」沈璟之从袖口里抽出一柄折扇「呼啦」就展开了,也不说是什么天儿,就开始扇,「你还不知道吧,这小子喜欢你三年了。」
那扇子坠看得分外眼熟,我伸手拿过沈璟之的扇子,定睛一看,这正是江越澄随身带着的那只,「我早就知道了。」
江越澄长我七岁,比沈璟之年纪还大些,在韩老将军那里学武时,却整日同我这个小丫头玩,总是捉弄我,抢我要骑的马,用我用过的弓。表现出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将他母妃做的点心分给我,蜜浮酥做得最好的,不是东宫的厨子,是宸贵妃。江越澄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以前觉得自己年岁太小,不愿意想这些事,到了稍微大些,我已然成了太子妃,便不能想这些事了。
我将扇子丢到沈璟之的怀里,「这坠子你倒是得来了。」
江越澄的扇坠子料子好,又是宫里的老师傅刻的,沈璟之早就眼馋了。
见我这么直白地说我知道,沈璟之倒也不惊讶,「你从小便爱揣着明白装糊涂。」举起手里的扇坠子瞧了半天,「沈慎思你倒是连个坠子都能认出来,是我换来的,成婚那日送你的小盒子想必你还没有打开,里面装的鸳鸯配,其实是江越澄那小子送的。他要我帮忙给你,我总是要要点好处的吧。」
「亏你说得出来,自己什么都不送,也好意思。」我啧了一声,靠在石桌旁,环视一周,下人都离得很远。
「你怎么说出来这话的,别跟我装傻啊,你的嫁妆我也是给你添了不少的。」沈璟之仍旧玩着扇子,扇面上的「芝兰玉树」写得行云流水。
「我姐她真是病死的吗?」我伸手掩唇咳了一声,远远看见江越渊走了过来。
沈璟之也看见了江越渊,笑起来,「这扇子上的字,难道不是我买的时候就有了吗?」
不是。
我站起身来,把外衫递给沈璟之,朝江越渊挥挥手。沈璟之很是嫌弃地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然后才套在身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这件衣服我是不会再穿了。」
我还在感叹沈璟之这精湛的暗喻手法,和出神入化的面目表情转化的时候,江越渊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思思在和璟之在这里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江越渊揽住我,不仅客套话说得顺溜,「璟之」两个字喊起来也极其顺嘴,「早听丞相说过璟之是少有的青年才俊,百闻不如一见,扇子上的『芝兰玉树』写得笔风遒劲,行云流水,倒是配得上璟之。」
按照我对我爹的了解,我爹是断不会夸赞沈璟之的。就像是他从来不夸我与姐姐,他觉得自家孩子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要去外面露什么脸,免得被惦记。真想干什么事业的话,自己有本事了打出名声,也不用他夸。我爹叫沈谦,于是他真的很自谦,虽然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丞相,但其实颇不看重功名利禄。
沈璟之当然也十分了解我爹的脾性,我爹官至宰相却没有儿子,沈璟之又从小喜欢跟我玩耍,本来就是本家的小辈,我爹倒是很看重沈璟之,常常把他叫进书房教导他。
从他那副悠然自得地站起来,又往石桌子上一靠的样子,我便能看出来沈璟之心情愉悦得很,虽然江越渊前半句是假的,可是他夸的扇面可是沈璟之自己写的。沈璟之这个人,说起来在接受别人的评判上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方面不把差评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喜欢听别人夸他,还不骄傲自满。
「太子殿下谬赞了,殿下和慎思站在一处,还真是一对璧人。」沈璟之面上一片认真,若不是他眼睛盯着江越渊环着我的手,手里的扇子还晃悠来晃悠去的,我倒真的以为他是在夸赞我和江越渊。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取笑我。
我转头看了一眼江越渊,他正笑得面若桃花。
得,这个傻子没看出来。
回到东宫以后,我在屋子里安静地待了好多天,慧姑姑瞧着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将绛绛和明华遣去厨房看点心,自己陪我在屋子里说话。
我回来后便将那鸳鸯佩翻了出来。这琉璃鸳鸯本应该是一对,锦盒里却只有一只,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工匠,才烧出了藕粉色的鸳鸯来。捏在手里,流苏垂顺,煞是好看。
「慧姑姑,我有事想拜托你。」
现下屋里无人,只有几个下人在修剪院子里的植物,我近来愈发懒倦,晨起洗漱完便不想动了,散着头发倚在床边。
慧姑姑将窗户关上,从桌子旁坐到床边,「小小姐有什么事便说吧。」
这一声小小姐叫得我心里一暖,我去拉慧姑姑的手,倒并不是我想的那般布满老茧,「慧姑姑,刘妈可是跟你住在一处?」
刘妈是江越渊的奶娘,也是太子府的管事姑姑,可谓是江越渊最亲信的心腹,府里大小事务一概是她管着,是个精明干练的婆子。
「小小姐可是要老奴从刘妈那里打听点什么?」慧姑姑见我伸手拉她,回握住我的手,又凑得近了些。
「可不要再称自己是老奴了,慧姑姑,你且将原先是谁伺候我姐姐的事套一套,千万不要让她察觉。」我细细一想,又将宫宴上的事说了一遍,还把自己的疑虑,和我与沈璟之的猜测说了一通。
慧姑姑听过后点了头反过来同我说,「小小姐信得过老奴,便听老奴的,这事儿叫老奴自己做便好。这明华是太子府的人,瞒着小小姐倒情有可原。绛绛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慧姑姑的话说得直白,我心里有些涩,绛绛六岁就被卖进我家,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
「娘娘,皇后娘娘您也得防着,她怕是也知道些什么。小小姐说她赏了郡主面帘,老奴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从来便没见过有这种赏赐,皇后娘娘是见你和郡主在一处说话,叫她闭嘴呢!」
还没容我难过,慧姑姑的话又落了下来,如同平地惊雷。皇后娘娘那样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慧姑姑看出了我的想法,声音柔了几分,「小姐和老爷将小小姐保护得太好了,小小姐也该明白,宫里厉害的人物多了,能当上皇后的可就那一个人。」
那么这样说来,我的姐姐难不成是皇后害死的?我心中的疑虑越积越多,现下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关于我姐姐的死,芙玥和皇后是知道点什么的。难不成我姐姐的死是宫斗的产物?现下芙玥和皇后娘娘已经被画在圈里了,这个圈里还有谁呢
江越渊下了早朝,直接来了我的院子,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因为怕压到肚子而不敢翻身,整个人都恹恹的。
「思思困了」江越渊坐在床边伸手摸我的脸,指尖温热,划过我的眉眼,「吃过午膳再睡吧,嗯?」
他的声音温柔得好似抚过山岚的清风,令人昏昏欲睡,我干脆闭上了眼,「不要,我困了,太无聊了,阿渊,你找个人来陪我玩好不好。」
我心里揣摩着这一声「阿渊」,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江越渊的手落在我的头顶,揉了揉我的头发,我闭着眼不知道他的表情,一时间突然真的困了,隐隐约约我听见江越渊说,「好。」
我的鼻头有点酸,江越渊啊江越渊,我睁开眼,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抿了抿嘴还是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想来姐姐去世,我和爹娘难过,江越渊也很难过吧。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姐姐与江越渊伉俪情深,奈何情深缘浅。
我只比姐姐小两岁,却半点没有她的安静,欢腾得很,根本坐不住,于是那些要守很多规矩的宫宴,我一向不愿意去,爹娘也不强迫我,常常就只是带着姐姐。江越渊和姐姐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次宫宴上。听姐姐说江越渊当时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她,两人对视时,姐姐脸红地躲开了,再抬头时,江越渊坐到了皇后娘娘那里。
若是他知道姐姐的死,是自己的母亲也有份的话,该有多难过。或者他是知道的,可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我的妈,这么一想,江越渊可能更难过吧。
江越渊低头吻在我的额头上,没有回答。
第二日芙玥便来了,仪态端庄举止优雅,与我坐在房里喝茶,俨然一副皇室贵女的模样,但一开口就破功了,「沈慎思,你今天可别给我找事了,咱俩安安稳稳喝个茶好吗?」
我盯着江芙玥的脸看了半天,目光锁定了她嘴角那一点青紫,虽然她用脂粉遮得很好,痕迹很淡,但是我还是确定了那是一小片淤青,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江芙玥嘴角一抽,面上露出些许不悦来,「本郡主是好看,可你也不用这样盯着吧。」
想起慧姑姑说的话,我将手上的茶杯放下,把点心的碟子推到她面前,「确实好看,说到这个,上次皇后娘娘赐的面帘你还是别戴了。」
芙玥挑眉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捏了一块点心问我,「这点心做得怪好吃的,是叫蜜浮酥吧?说起来宫里宸贵妃做这个是最好吃的,想不到你的厨子也不差。」
一旁的明华见我们的茶杯空了,便又添茶,绛绛把刚从厨房送过来的乳酪端到桌子上,摆到我们面前,却发现没有羹匙。
「慧姑姑,你去拿两个羹匙来吧。」我看着乳酪,舔了下嘴唇,拉了拉慧姑姑,「郡主觉得咱们的蜜浮酥好吃,就让厨房装些待会给郡主带回去。」
芙玥就淡淡地看着我,脸上带着「老娘就静静地看着你作妖」的微笑。
我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蜜浮酥拿到手里,掰开露出里面的馅儿来,「郡主觉得宸贵妃做得最好吃,那是不知道我们府上的厨子多厉害,改良版配方,掰开以后的馅儿是新口味。」
芙玥嘴上说着幼稚,走的时候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提走了一大盒。
晚上的时候江越渊从宫里回来,坐在我的屋子里,一言不发。自从上次宫宴后,皇上就病倒了,到了如今,四处都在传老皇帝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江越渊身为太子,每日都被皇帝召见,有时候是一整天,有时候是几个时辰。我想着江越渊的压力应该很大。
沉默了良久,江越渊突然开口,却问了一个出乎我的意料的问题,「思思,你为什么喜欢吃蜜浮酥?」
为什么?这是什么蠢问题?好吃啊!
我看了看站在一旁面面相觑的绛绛和明华,坐在江越渊对面有点无奈,「好吃啊,我还喜欢吃乳酪和碧螺虾。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就是喜欢吃呗。」
我起身坐到江越渊身旁,又是一股酒香,我探头过去使劲嗅了嗅,是翠玉轩的「点绛唇」。不得不感叹太子殿下就是有钱,千金难求点绛唇啊。我上次有幸尝了一口,还是沈璟之和江越澄喝酒的时候,我觍着脸蹭的,当时沈璟之失恋了,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都掏出来买酒,为此还被他娘罚跪了。后来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点绛唇一时成了失恋名酒。
人呢,在想东西的时候就容易没有防备,所以我的脸现在就被捧在江越渊手里。我现在的姿势有点怪异,我弓着腰,脸被江越渊捧住,有点难受。
大哥,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这么长一截身子的感受,别摸脸了,干脆把头砍下来给你吧。
「你这样我肚子不舒服。」我伸手摸上江越渊的手,从我的脸上拉了下来。
听见我说肚子不舒服,江越渊乖乖地放开了我,然后伸手要摸我的肚子,摸了两下后江越渊抬头,一脸严肃认真。
在我的印象里,江越渊一直是温柔地笑着的,温润如玉,好像没有什么人和事能让他改变这种恬淡的状态。他突然这么严肃,抓着我的手腕盯着我看,眸子沉寂得像是古井。看得我有些害怕。
江越渊的手越抓越紧,张了张嘴问,「思思你喜欢江越澄?」
江越渊这话一出,除却我是一脸蒙的状态,其余人倒是反应迅速,说跪就跪。
「江越渊,你听谁说的?」我挥挥手示意慧姑姑她们退下,对付喝醉的人,我极有一套。绛绛和明华跪在地上不敢动,慧姑姑是没有动的意思。
江越渊看着我,我看着她们,江越渊的手松些,「都给本宫出去!」我看着慧姑姑点点头。于是慧姑姑像拎着两个小鸡仔一样将绛绛和明华拖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思思喜欢江越澄吗?」江越渊离我很近,每说一句话,混杂着酒气的温热气息都会喷在我脸上,喷得我有些气血翻涌。
「谁跟你说的我喜欢江越澄?这种蠢话琢磨琢磨就知道是假的好不好!」我晃了晃两条胳膊,有点生气,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气在哪里,「松手!」
怎么好意思问我,你还不是喜欢我姐姐?!
江越渊有点无措,愣了愣,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居然笑了,「思思不喜欢江越澄啊。」
废话,我要是喜欢江越澄,依照我的性子,一定会撒泼打滚想方设法地嫁给他,也不用担心江越澄乐不乐意这种问题。
本来我是想要让慧姑姑进来把江越渊这个醉汉扶出去的,但是转念一想,老皇帝现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太子殿下在这个时候喝得烂醉如泥。这种事传出去,估计不止江越渊,连带着我也要跟着倒霉吧。
我想了想,将慧姑姑唤了进来。
慧姑姑把床铺好以后,江越渊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又将明华和绛绛叫了进来,才把江越渊抬到床上去。看来今晚我是断然不能睡在我在我房里了。遣绛绛去寻了江越渊的小侍卫来守着他,慧姑姑扶着我出了房门。
明华站在房门口,犹豫着问出了口,「慧姑姑,娘娘现在的月份也不小了,还是不要乱走动了。若是休息不好,对身子大不好。」
慧姑姑扶着我,站定,等着明华的下文。
「太子将娘娘的卧房占了,那不若娘娘去太子的书房休息吧。」明华舔了舔嘴唇,也过来扶我,「书房离这儿也近,我原先在书房伺候过,那儿是有床的。娘娘没嫁进来时,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就寝。」
现在我是个孕妇,肯定不能和江越渊在床上挤,万一江酒鬼夜半翻身一脚将我踹下床,那么我大概就可以和我姐姐去团聚了。
慧娘和明华扶着我,到了书房门口还有两个侍卫看守,侍卫见了明华倒是很热切,给我行过礼便去开门,「明华姐姐伺候太子妃,想必已经是经验丰富了。」
明华面上一红,伸手掐了那侍卫一把,「快开你的门吧,苏阔!」苏阔笑着求了饶,将锁打开站到一旁,「娘娘您快进去吧,外面冷。」
虽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我的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太子书房,重兵把守,门还上锁,说不定放着什么机密文件之类的,日后若是丢了什么东西,那我岂不是要背上嫌疑。
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也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苏阔见我不进去,便把门推开了,「娘娘放心进去吧,殿下早就说过,若是您来书房,不用拦您。」
慧姑姑扶了我进去,却被苏阔拦住了。
苏阔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姑姑,您不能进去。不过明华姐姐倒是可以进去给娘娘铺个床。」
我拍了拍慧姑姑的手,叫她早些回去歇息,慧姑姑摇摇头,看向苏阔,「那我就在门口守着娘娘吧。」
算起来慧姑姑年纪也不小了,身子骨虽然不错,但到底不如从前,若叫她在这春夜里站上一宿,怕是要生病的。我和明华连哄再劝,慧姑姑才回去。
明华动作迅速地点了灯又铺好床,便要出去了,给我掖好被角,明华转身将烛火吹灭,「娘娘,书房里点不得烛火,怕半夜走水。稍微有些黑,我就在门口,您害怕就喊我。」
我躺在床上点点头,又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明华,「明华你也不必守着我,又要熬一晚上,太累了。」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洒到明华身上,好像一层薄薄的纱浮在明华脸上。明华一笑,泛着柔和的光,「娘娘待明华真好,但是苏阔他们怎么说也是男人,奴婢在外面守着好些。」
「好吧,那明华你明日就好好歇着吧,把觉补回来。」我乖乖地把手缩回去,又想起方才苏阔和明华说话时,颇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思,嘿嘿一笑,表情有些猥琐,「在门口守着无聊便多跟苏阔说几句话,我看好你们哦。」
明华捂着脸跑了……
不得不感叹江越渊是真的会享福,书房的床都这么舒服。我摊开手脚,一伸手便摸到了床沿的一块凸起,怎么,这床沿还雕花了?我伸手按了按,传出了细微的「咔嚓」声,弹出来一个暗格。
我仰面躺在床上,内心崩溃,阿娘从小教育我,去别人家玩耍不要乱摸不要乱看,我怎么就不听呢?这下完了,暗格里是什么呢?国家机密?朝臣罪证?江越渊的日记?
我闭上眼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到暗格边又把手收回来。好奇果然是人的通病啊,就算再不关心别人的生活,也会为即将窥探到他人的隐私而兴奋。我指尖一颤,又摸了过去,只摸到一张被折起来的纸。这么一小张纸能写点什么啊?我伸手一捞将纸拿了出来,来吧,江越渊,让我看看你内心深处的秘密。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缓慢地展开了那张纸,隐隐约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下一秒所有的紧张激动就全都消散了,我把纸迅速叠好塞进了暗格,将暗格摁了回去。
无聊!江越渊这个人太无聊了!
纸上什么都没写,而是画了一幅女子的小像,赤衣乌发,眉目精致。我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来画上那个美女是我姐姐,这算什么秘密啊,还藏起来。明天我就整一副大的给江越渊挂书房墙上,拿着这么小一张纸也不怕看瞎眼。
江越渊真是奇怪。
我想着想着就困了,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似乎全都不对,可是我太困了。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走路的声音,我歪过头想看看映在门上的影子,却睁不开眼。
到底哪里不对?
到底谁在外面?
枕着月光,好像有人在亲吻我的头发,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是那个娇纵的二小姐,翻过练兵场的围栏抢夺江越澄新得的弓。我正中靶心,大家都在鼓掌,那个箭靶却突然变成了姐姐。我射出去的箭刚好插在她的胸前,殷红的血在姐姐的白裙子上晕开一片。我狂奔过去想要扶起姐姐,却被人围住,有好多人,皇上和皇后,江越澄和江芙玥,就连沈璟之也拦着我。
「思思,醒醒,思思,快醒醒。」
我被人晃得头晕,那些人连带着姐姐全都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扶着我的肩膀的江越渊,有些语无伦次,「姐姐,江越渊,我姐姐,我梦到姐姐了。」
「思思乖,思思乖,只是做噩梦了而已。」江越渊将我拉到怀里,缓缓地拍着我的后背,温柔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我的心头,「我在这儿,不要怕。」
姐姐中箭的画面犹在眼前,我伸手拽住江越渊的衣襟,从指尖开始,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抖,把头埋在他怀里,问得有点艰难,「江越渊,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她生病了。思思,她只是生病了。」江越渊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没有睡饱的奶娃娃,「思思要起来吗?芙玥来看你了。」
等我收拾妥帖,被明华扶着回到我的院子里时,芙玥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绛绛和慧姑姑候在院子里,江芙玥坐在石桌旁喝茶,桌子上还放了食盒。
我坐到芙玥身旁将茶盏端起来,见明华刚刚站到绛绛的一旁,叹了口气,「明华,你瞧你眼底下都乌青了,快些回去睡觉吧。」
芙玥啜了口茶,将茶盏放到桌子上,面露嫌弃,「茶都凉了。」抬眼瞟了一眼明华,「你这副样子站在这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妃虐待你。」
明华一走,芙玥就放下了那一副「莫挨老子」的架势,二郎腿一翘,「好了,开始你的表演吧。」
我也不着急,看着绛绛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架势,示意她倒茶。绛绛端了茶壶,刚靠近桌子就被芙玥拦住了,「我倒是忘了这回事,沈慎思,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诚意。」
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架着绛绛就出了院子。果然,你姑姑永远是你姑姑。
「没想到你倒是不笨,居然能找到字条。」我伸手掀开芙玥带来的食盒的盖子,里面全都是被掰成两半的蜜浮酥。
「你各种暗示,就差揪着我衣领子告诉我,回去把蜜浮酥掰开看看馅儿了。」芙玥将手放到桌子上,新染的丹寇颜色朱红,像极了梦中姐姐的血,「你下次能不能把有字条的点心放在上面一点?你知道本郡主掰了多少个蜜浮酥吗?」
我错开眼不去看江芙玥的指甲,「那你意下如何?」
「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推你姐姐下水,不过我有个条件。」江芙玥倚在石桌边上,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等着我的下文。
「理当如此。」我的目光忍不住投到她的指甲上,有些糟心。
「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你帮我保住江越澄。」
「可以。」
「保他一辈子。」
「可以。」
说到这里江芙玥抬起头,「你不问我为什么要保江越澄?」
芙玥会问这个问题,倒是令我吃了一惊。按道理伙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得了我想要的自然要拿出点东西做交换,「你怎么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
「别人我不清楚,可是沈慎思你一定能。」
「那别人我不知道,你江芙玥一定喜欢江越澄。」
许是没想到我这么直白,江芙玥有些错愕,低抵地笑了两声,抬头看我,「你倒是不避讳。」
江芙玥是老皇帝的弟弟献王的女儿,和江越澄同姓江是有着堂兄妹关系的血亲,算起来就像是我和沈璟之的关系。
「爱了就是爱了,有什么避讳的。」这倒是轮到我疑惑了。
沈璟之的爹,我的二叔还是个断袖呢,而且断得有点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二叔母诞下了沈璟之,也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二叔悟透了人生,原来他是个断袖。我的二叔母没有谴责我的二叔,反而对他表示支持,起初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后来一想,不管他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是那个牵着我和沈璟之给我们买糖人的二叔啊。
「推你姐姐下水,是皇后指示我的。」江芙玥瞧着我,一副突然来了兴味的样子,「说起来当时跟着你姐姐赴会的奴婢,除了殉主的那位还有一位。说来也巧,现在她也伺候你。」
明华……
「顺带一提,沈慎思,你在这东宫倒真的是孤身一人。」江芙玥的脸突然凑近,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原先我讨厌你,如今看来,江越澄喜欢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顾不上思考芙玥说的话,也顾不上她亲不亲我,别把口脂黏老子满脸就行,有点心慌,「太子……」
「噢,太子殿下。」江芙玥坐了回去,「太子殿下一向是个替死鬼。」
「沈慎思,我知道你惯爱装傻,其实你比谁都聪明。你心里怕是早就怀疑太子殿下了,上次当着皇后和我的面,都敢试探太子。」
我继续喝茶,表示默认,我天天在生死边缘试探江越渊,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一直都怀疑江越渊,一直试探他,可是他总是那么温柔,待我也好,在我的回忆里待我姐姐也好。我从小见到过太多官场上的人了,那些人在我家的院子里来来往往,我和沈璟之坐在树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沈璟之告诉我,这些人笑着聚在一起,可是却各自心怀鬼胎。
看的人多了,就慢慢能看出来这个人脸上写着什么了。可我看着江越渊,他只有一脸温柔。
芙玥说她之所以帮皇后推我姐姐下水,是因为她和皇后娘娘之间的交易。正如她现在和我一样。
「我帮皇后娘娘推你姐姐下水,皇后娘娘饶过宸贵妃一命。宸贵妃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这肯定是要牵连江越澄的。于是作为交换,我帮她推你姐姐下水,她把证据给我。」
「至于你姐姐究竟做了什么事,让皇后对她百般痛恨,这我就不知道了。怕是只有皇后娘娘才会知道。」
江芙玥的话有点扰乱我的心神,姐姐的事情竟然如此复杂。我将茶盏里凉尽的茶水一饮而尽,问了愚蠢的问题,我说要不问问江越渊。芙玥的白眼是我见过所有人里翻得最好的,几乎只剩下眼白了。
「你可别干这种缺德事了,你这种行为就好像杀人老母还要让人家列列人家母亲的罪状。」
最后江芙玥走时,问了我一个很深刻的问题,「你说我皇叔还能活多久?」问完后还一把扯下了系在我腰间的那只鸳鸯佩。
我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可是我又不能跑到皇宫里去揪皇后娘娘的头发。眼下在我手边的,只有明华。但是对于明华,我一直是有疑问的。
当初派慧姑姑去打探到底谁照顾过我姐姐时,就探出了明华,现下江芙玥也已经肯定了这点。昨夜苏阔说明华照顾太子妃有经验,那必然是有的,毕竟不是谁都能接连照顾两任太子妃的。可是明华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明华到底是谁的人。撒谎说自己未曾见过我姐姐,江芙玥前脚刚说了蜜浮酥宸贵妃做得好,江越渊后脚就来问我为什么喜欢吃,而当时明华也在场。我一度以为她是太子的人,可是她又打碎药碗将江越渊亲手准备的安胎药的残汁拿去验毒。
少时父亲给我请的教书先生常说不懂就要问,我虽然是个不听话的,但是我一直觉得夫子说的话很有道理。直接问是最有效的解决不懂的方式。
恰巧江越渊被皇帝急召入宫,于是当晚明华就跪在了我面前。
「明华,我姐姐待你不好?」我端坐在上位,手里捏了张帕子细细地拭着唇角的点心屑。倒不是嘴角真的有多少点心屑,而是在我的记忆中,我娘便是这样问一个偷了她发钗的丫鬟的。我学着娘的样子掩唇轻咳了两声,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威严。
明华低着头,保持沉默。
我继续问道,「我对你好吗?」
明华点点头。
「明华,我对你好你却骗我,这事是否做得不厚道?照顾过我姐姐便是照顾过,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看,现在让我晓得了,你不是就很尴尬。」我将帕子从嘴角放下来,微微一笑。
看着明华的脸上慢慢渗透出来的恐慌,小脸慢慢变白,我满意地点头,「你不跟我说说你与我姐姐的事情吗?」
明华咬了咬嘴唇,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慧姑姑从我旁边走到明华身旁,叹了口气,「明华,你是知道娘娘的脾性的,娘娘只不过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明华仍旧沉默着。
「明华,你晚上睡觉时常做噩梦,是梦见先太子妃了吗?」绛绛这个开口有些突兀,但是却是她难得严肃地时刻。人家都说什么主子什么奴,慧姑姑像我娘,绛绛是完完全全像我,一模一样的不靠谱,平日里也没个正型。
绛绛的话说得淡淡的,明华却如同被雷劈中了。
明华的身子慢慢弓了起来,开始发抖,起来好像一只提线木偶,突然被人剪断了线重重砸在地上再也不能修复,明华抬起头,看向我,满脸的泪纵横着,哑着嗓子,嘴唇哆嗦,伸手来拉我的裙子,「我每晚都梦见,梦见她跟我说不要紧。」
「先太子妃教我读诗你们知道吗?她教我读诗!一遍一遍地念,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她跟我说以后会给我找个好人家,找个会念诗的好人家。」
明华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裙角,指节泛白,伏着身子抽泣,「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啊,每天晚上。娘娘您知道吗,先太子妃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在她落水以后见死不救,她教我念诗的时候,她知道我在她的药里下毒。」
「我以为她不知道,我以为她会恨死我。可是她不恨我,娘娘,您知道吗,她不恨我。她从水里被人捞上来以后,她抓着我的手说她知道我不会水,她临死的时候含着满嘴的血,叫我不要怕,她说她知道我有苦衷。我每天都做梦,我等着她问我为什么,我等着她说恨我。可是,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怪我!我每天都梦见她啊,每天啊。」
明华几乎哭得闭过气去,慧姑姑掰了半天,都没有掰开她攥着我的裙角的手。
我低头看着明华,我想去扶她,可是我动不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我几乎能想象出来当时的画面。
沈虑远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努力地往下咽血,手扶在蹲在床边的明华的肩膀上,笑着叫她别怕,笑着说不怪她,就好像,就好像当年安慰打碎她心爱的镯子的我那样,一遍一遍重复着「别怕,我不怪你。」直到最后一刻闭上眼,还在想这个小丫鬟怎么哄不好呢。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抬起胳膊,狠狠地擦掉眼泪,拽住自己的裙摆。「刺啦」一声,我的裙摆被撕裂,残破的金丝海棠一半在我裙子上,一半在明华手里,「谁叫你这么做的?!」
这个人在明华的喉咙里滚了许多遍终于落地,我闭上眼,皇后娘娘。
我点点头,「慧姑姑,你和绛绛先出去。」
「娘娘。」绛绛眼里含着泪,担忧地不肯走。我看向慧姑姑,慧姑姑抹掉眼角的泪,拉着绛绛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明华两个人。
「你是皇后的人,做的事都是皇后的意思。」
明华点点头。
「你为何给我的药验毒?」
「我总是出现幻觉,总是觉得自己将药粉倒进了碗里,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做了没有,所以才……」
「好,那你为何替太子监视我?」
明华错愕地抬头,仍有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我没有。」
因着江越渊是我仇人的儿子,我连着几日都不肯见他。慧姑姑原以为我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将明华赶出去,可我还是将她留下了。一是怕皇后那边得了消息打草惊蛇,二是姐姐从未想过去怪明华,我不是个良善的人,没有姐姐那般大度,可是我知道对明华,最好的惩罚就是终日让她活在自己的愧疚里。
整个太子府的人都知道,一向活泼不拘小节的太子妃跟太子殿下怄气了,大家看着整日徘徊在太子妃院子门口就是进不去的太子,纷纷表示同情。大伙商量着找个人来劝劝太子妃,夫妻俩过日子的,怎么能不吵架呢?
大伙儿密谋的时候,保密工作做得相当良好,所以当刘妈提着一大堆东西进了门的时候,我一口水呛住,差点永归极乐。
「刘妈妈?你什么时候改行开杂货铺了?」
刘妈头发已经花白了,精气神却是极好的,将怀里的花盆和手里的食盒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堆东西,胭脂啊竹蜻蜓啊还有一只小瓷娃娃,最后从背上解下来一把弓的时候,我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
海棠花是管花圃的王叔送的,食盒里的点心是李师傅研究的新品,叫金丝饼,胭脂是洗衣服的小翠,藏了大半年不舍得用的,竹蜻蜓是刘妈的小孙子贡献的,弓是苏阔的宝贝。
「东西太多了,老身着实是拿不过来了。」刘妈擦了擦额头的汗,吁出一口气。
我赶忙请刘妈坐下叫绛绛奉茶,「刘妈妈,你们这是?」
「娘娘平日里待我们好,我们都知道的。逢年过节的赏钱给得多,平时也不叫我们干重活。说起来娘娘还帮老身带过孙子。现在娘娘不开心,我们想着哄哄娘娘。我们知道娘娘出身好,什么宝贝都见过的,但是这是我们最好的东西了。」刘妈咕咚咕咚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干净,看来真的累着了。
我鼻头有点酸,想起来我出嫁的前一晚,半夜里将绛绛我喊起来,府里的大家都在院子里等着我,送了我许许多多小东西,哭过一遍又一遍,好像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一样。一直到天都快亮了,大家才回去。这也是为什么成婚那天我困得像一只死猪。
刘妈见我不说话,顺了顺气继续说,「娘娘,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可是,老身今天既然来了,还是想告诉娘娘一些事。」
彼时我跟着沈璟之和江越澄在韩老将军那里蹭课,为了一匹马和江越澄大打出手。在不远的地方,皇帝正手把手教江越渊该怎么射中飞速移动的箭靶。江越渊怎么都射不中,因为他的余光一直在瞄正咬着江越澄的胳膊死活不撒嘴的红裙子小姑娘,皇上也注意到了江越渊的走神,顺着看过去,头一次没有责怪江越渊的不专注,「真是个霸道的小姑娘呢。」
后来江越渊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皇家校炼场看我和江越澄打架,虽然离得很远,虽然有时候其实只能看见我翻飞的裙摆火红一片。后来江越渊再也没有在校练场见过我。直到在宫宴上看见一个小姑娘,江越渊一直想看清那到底是不是我,可惜坐得太远,于是他用一个月的功课为交换,和沈璟之换了座位。
听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这事还真是沈璟之做得出来的,颇有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奸商潜质!
不出我所料,江越渊刚换过去就后悔了。那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白衣胜雪的温婉淑女显然不可能是我,正是我那位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的姐姐沈虑远。江越渊了解到自己认错人以后,又默默回到了皇后娘娘身旁。后来江越渊到了年岁,皇帝大手一挥,他就住到了东宫里去。皇后很不舍得自己的独子,可是江越渊这个小没良心的很开心,因为他终于能去爬丞相府的墙了。不要脸且风雨无阻地偷窥了我几年以后,老皇帝又大手一挥,他成了丞相府的女婿,不过是大女婿。江越渊去找皇帝,老皇帝也不跟他谈正事,就是留他吃晚饭,然后把他灌得烂醉,连夜让人抬回东宫去了。江越渊又去找皇后,皇后娘娘答应得很爽快,然后让他回东宫等着,这个时候他当初的那点没良心就遭到了报应,皇后娘娘一直让他等到了大婚当日。
不得不说皇帝和皇后不愧是夫妻,忽悠人都是一绝。
「娘娘,太子殿下虽然不爱您姐姐,可是先太子妃嫁进来以后,太子从未亏待过她。殿下说爱屋及乌,您和先太子妃姐妹情深,所以殿下也愿意待先太子妃好。您知道感情这种事,是不能强求的,没有爱还不能有宠吗?」刘妈说到这里又了叹口气,「先太子妃也是个好人。」
本来江越渊是觉得这样也好,起码他在我心目中也是个好姐夫,虽然怎么想也有点心酸。但是天不遂人愿,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死后,江越渊终日惶惶不安。「殿下他说他没保住您姐姐,您会怨恨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江越渊一直消沉了很久,一心扑在政务上,再无他心。直到老皇帝终于良心发现,将我嫁了过来。
「老身是殿下的奶娘,现在又陪着殿下到了东宫。娘娘,不管太子做了什么事,您看在这份心上,还不能原谅他吗?」刘妈说得老泪纵横,看得出来,她真的很疼江越渊这个奶儿子。
我一直在琢磨刘妈说的那句话,「殿下因为爱您,所以愿意去爱您爱的人,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我感动了没有,但是我知道绛绛感动了,因为她偷偷把江越渊放了进进来,直接导致了我和江越渊正面对峙的尴尬场面。
我的内心很复杂,相当复杂。最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一时有些消化不良。我一直觉得江越渊在我姐姐死的这件事上就算不是个主谋好歹也应该混个帮凶的,但是根据江芙玥和刘妈妈的话,我怎么觉得江越渊惨得有点出奇。
「思思,你在想什么呢?」江越渊将金丝饼送到我嘴边,直到我咬了一口,才把手收回。
我擦拭着手里苏阔送的弓,弓是好弓,就是有弓没箭是什么意思啊?太小气了吧,送礼送全套啊!我的肚子里除了装了一个小孩子,还装了许多疑问。我摸了摸肚子,决定暂时不再为难江越渊。
「我在想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虽然撒了谎,但是我觉得这个谎很有必要,因为我总不能说,我在想你娘为什么搞死我姐姐,以及我该怎么搞死你娘。
闻言,江越渊轻笑,莹如白玉,起身走到我面前,将我手里的弓拿开,蹲到我面前,手抚上我的肚子,我低头看江越渊的手。手指白净纤长,骨节分明,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
「叫江念沈吧。」江越渊抬头看我,眼里烟波荡漾,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江越渊离得太近,我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冬日里落了雪后燃的松枝,清冽又缠绵。我好像眼瞧着燃烧的松枝冒出绵绵的白烟,卷进我的颈间,江越渊把头埋进我怀里,音质悦耳,潺潺流转,「思思觉得好吗?」
好,你说什么都好,你美你说了算。我确认过自己没有流鼻血后,淡淡应了声「好。」
矜持,矜持!
自从我和芙玥做了交易以后,她就常常到东宫来看我,每日一个洗脑小会谈,给我灌输「你必须要保住江越澄」的中心思想。我觉得江芙玥完全可以成立一个保澄教,由她亲自担任教主,每日分发小册子宣传江越澄,发动大家保护他。
天气越来越暖,我和江芙玥在院子里晒太阳,照得我的肚子暖烘烘的,很是惬意。江芙玥用团扇遮着脸,再一次陈述了她的观点,「你应该想一下,你如何能保住江越澄,又不让太子误会你们俩有一腿。」
听的遍数太多了,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按捺不住我内心早有的疑问,我伸手抢过芙玥的团扇遮到自己的脸上,「若不是我从小就认识江越澄,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珍稀动物。我记得江越澄这个人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又是个受宠的王爷,摆明了要锦衣玉食好几代的。你让我保护他什么啊?」
许是没想到我这么问,芙玥从贵妃椅上坐起来,掀开团扇逼我直视教主的审判之眼。我俩大眼对小眼互相看了半天,江芙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往贵妃椅上一瘫,「那你也架不住他自己作死啊。」江芙玥侧过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姐姐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算了?」一提到我姐姐的事,我就忍不住面目表情狰狞,「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你晓得血债血偿这四个字吗?」
前些日子丞相府传来消息说沈璟之病了,自从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见沈璟之生过病,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本想亲自去看看,这边江越渊却说我月份已经很大了,挺着大肚子不便出门,只好派慧姑姑前去看望。
慧姑姑回来以后对我说,沈璟之不仅没病,而且还比以往更壮硕了,她进到沈璟之的院子里时,沈璟之正在斗蛐蛐,见慧姑姑来了,还问要不要一起……
这病是沈璟之装的,为的就是引我去探望他。他查了当初替姐姐医治的太医,可这太医身上没有任何疑点,他又去查见过姐姐死状的人,结果发现除了明华,一个个的都死绝了……总之疑点重重。然后慧姑姑将事情原原本本跟沈璟之讲了一遍。轮到沈璟之沉思了,慧姑姑说沈璟之原话是这样说的,「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厨房,做饭盐放得太多了?」
「沈慎思,你得了吧,人家是当朝皇后,你在东宫里都够不着她,你怎么搞。」江芙玥像是看傻子一般白了我一眼,又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吧?」
我闭上眼睛,嘁了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下我怀着孕,行动不便,而且整件事情顺下来,谜团太多了。比如皇上这个老乌鸦嘴为什么将我姐姐和我都嫁给太子,比如皇后这个投毒小能手为什么把手伸到东宫里来千里投毒我姐姐,再比如江越渊到底知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
若只是需要丞相家的势力来扶持太子,那我姐姐作为嫡长女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可是皇后娘娘又将我姐姐毒死了。若说是皇帝忌惮丞相的势力怕丞相造反,又不太靠谱,要不是皇上管着,我爹都去南山炼丹了好吗?可以说帝王多疑,但是我爹是个文官,还是个懒得跟武官打交道的文官,他想造反也没有兵啊。现下韩老将军解甲归田,韩老将军一生未娶,后继无人,现下兵权又在老皇帝里。
「你别想了,这宫里不为人知的事多了去了,也不是你这个小脑瓜子能想明白的。」江芙玥伸手从绛绛端着的盘子里捏了一枚朱果出来,塞进嘴里,「嗯,真是饱满多汁。对了,你肚子里的娃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自从到了朱果出产的时节,每次江芙玥来我府上都要吃好些才走,为了防止她再次将我的朱果一扫而空,我从绛绛手里接过了盘子,「起好了,叫江念沈。」
「不是吧,你别说这个名字是你起的,这么一言难尽?」江芙玥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一把抓走了两枚朱果。
我琢磨着王府是穷成什么样了,朱果是难得些的,可一个郡主也不至于这样吧,看给孩子馋的。「自然是江越渊娶的。」
江芙玥嘴里的朱果嚼了嚼匆匆下咽,一脸吃了酸山楂的样子,「太子殿下也未免太酸了,这么个名字,让江越澄知道了,非把他气得抽干他自己家院子里的莲池不可。」
说到江越澄,我倒是突然来了点八卦的想法,「你和江越澄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啊,江越澄喜欢你是江越澄的事,我喜欢江越澄是我的事,也没人说过不能喜欢有心上人的人啊。」江芙玥趁我不备,从我的怀里将盘子端走,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落寞,「况且他都不晓得我喜欢他,若是他知道我是这种对自己兄长有非分之想的人,可能还会觉得我淫乱吧。」
一直以来,江芙玥表现出来的都是「老娘最拽」的架势。明明是一张秀丽的脸,却偏偏用脂粉饰出不符合年龄的端庄,在人前的一举一动都流露着骄矜。饶是在我这里与我混熟了抢我的果子吃也是骄傲的,我若问她,她可能还会讲出「这是给你面子」这种话来。可是说到江越渊,她总是能笑出无限惆怅的意味来。
江越澄这个人,不若江越渊那般好脾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江越渊更像是个典型的贵族少年。若是你惹到了江越渊,他不同你计较是因为脾气温和又知礼数,颇有帝王仁慈之像,那江越澄不跟你计较纯粹是懒得搭理你,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你跟他吵架他都觉得你不配,很是有骄纵王爷的风范。
「哎,那个明华呢?」江芙玥吃完了盘子里的朱果,伸手又抓起团扇遮到脸上,「前些日子我来还见她在你身旁伺候着呢。」
「明华病着呢,我这儿不是有绛绛嘛。」我抬手去拉绛绛的手,歪头冲她眨了眨眼睛,「你去厨房取些乳酪来好不好?顺便再给郡主带些朱果。」
绛绛应声去了,我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慢慢坐了起来,「给明华瞧病的大夫是皇后娘娘的人。起先便是每月来一次,说是明华有心疾要定时瞧病的。」
「真的假的?」
「半真半假吧。」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给明华瞧病的是皇后娘娘的人是真的,明华的心疾是假的。明华是中了裂心,这个大夫每月送一次药,让她不至于毒发身亡,她从前替皇后做事毒害我姐姐,皇后没有斩草除根,你当真以为是真的信得过她?」
「不是吧?裂心?」江芙玥惊了,一把拍到贵妃椅的扶手上,我听那脆生生的声音都替她疼,「这个婆娘太狠了吧!」
裂心毒无药可解,只能用药丸吊着延迟毒发。毒发之人要承受心脏炸裂之苦整整二十四个时辰,一旦毒发这个人的血也是有毒的。
我抬头望天,阳光不知何时暗淡了下来,头顶渐渐有乌云聚拢。
「要下雨了。」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借着自己是个孕妇的由头,奴役一下江芙玥让她将我扶进屋子,慧姑姑就进了院子。给芙玥行了礼后径直走到我身侧,「娘娘,天色不大好,您和郡主进屋去吧。老奴差人将这贵妃椅收了。」
江芙玥翻身从贵妃椅上滚下来站定,随意地拢了拢自己有些乱的头发,将步摇扶正。「本郡主就不进去了,该回去了。」
江芙玥都要走了,绛绛才带着乳酪回来。
我两手一摊,「本来想请你吃的,这下你得赶在下雨前快些回去了。」
江芙玥将绛绛手里的碗一夺,呦了一声,「这回知道拿羹匙了?」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出了我的院子,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无妨,本郡主回去的路上在轿子上吃!」
后来京城里传了好几日,芙玥郡主的轿子上不知为何扔下来一只碗。
一连多日阴雨天气,好不容易放了晴两日,本来谋划着回丞相府,结果一道圣旨突然送到了东宫。圣旨的内容大概就是「朕身体刚好点,想慰问慰问怀孕的儿媳妇,但是我是皇上我得在宫里,你们来看朕吧!」
送圣旨的洪公公一派慈眉善目的知心模样,在江越渊领了圣旨以后,还携着我的手嘱咐了好一会儿,「陛下特意让奴才嘱咐,娘娘不用太重视此次进宫面圣,娘娘既然有身孕,尽管穿些舒服的衣服。奴才可悄悄告诉您,陛下可是给您备了步撵的,进了宫一直到养心殿,您一步都不用走!老奴侍奉了皇上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皇上待谁这么好过,这恩宠可是独一份啊。太子殿下明日的早朝都免了!皇上说了,太子得陪您进宫!」
听了洪公公的话,我还有那么点愧疚,皇上他老人家这么贴心,我却天天说人家是个乌鸦嘴。这等殊荣,若是放到我还在丞相府做二小姐的时候,我是会怀疑皇帝他老人家要老牛吃嫩草的。可是现在,这个殊荣落到我身上,我有点惊恐。这下可好,皇上一出手就给我捧得这么高,人家都说站得高看得远,可是从小沈璟之就跟我讲,站得越高看见你的人就越多。
这下好了,我,沈慎思,京城第一权贵箭靶子!
第二日进宫,我和江越渊并肩坐在轿子里,我想起第一次与他同坐轿子时,因着猜忌和成见,我丝毫不愿靠近他。见我瞧着他,江越渊转过头来看我,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我窝在他的怀里侧着头看他,头一次发现他的耳垂上有一颗痣,小小的一个黑点。我伸手去摸,江越渊也不躲,「思思?」
「你这里有颗痣。」我收回手,「我娘说耳垂上有痣的男人有福气。」
说了以后我便有些后悔,我爹说鬼神之论命运之召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每次陪我娘去寺里的上香都很不情愿地在我娘的指示下捐香油钱。江越渊想来也是不信这一套的吧。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能娶到思思吗?」江越渊将身子侧过来些,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思思紧张吗?」
我咽了口唾沫,总觉得很别扭,心里还想这些别的事,「洪公公说叫我随意一些,我便素着一张脸来了,总觉得有些不妥。」
「思思多虑了,父皇是很慈祥的。」
江越渊的安慰并不能够使我心安,这个只知道看着我傻笑的男人,根本不晓得我平日里私下对皇帝他老人家的「鸦嘴之神」的吐槽,以及内心深处对一个十分随意的皇帝的恐惧。
到了宫里又换了步撵,我本以为会有些颠簸,没想到走得十分平稳。小太监个个精壮,我本以为宫里的太监大都是秀气的小男孩呢。
原本洪公公打算引江越渊先行一步,可江越渊非要与我同行,于是我乘步撵,江越渊在一旁同行,引得宫人纷纷侧目。
「殿下,您觉得是不是这样有点不妥?」我扶着扶手,被宫人人看得有些心虚。我体型原本就娇小些,怀孕后我的身段没什么大变化,稍稍胖了些,只有肚子十分明显,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坐得高,他们跪在下面偷瞄,大概只能瞄见我的大肚子……
江越渊抬起胳膊,我明白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为何不妥?是思思坐得高了害怕?」
害怕?我从小爬过的树比你坐过的轿子都多,我会害怕?我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而已。我相信我现在在宫里这般出风头,明日早朝的折子能参死太子和我爹。
「我不害怕啊。」我把目光从江越渊脸上收回来,顺带将手也抽了回来,这种居高临下的拉手方式,使人胳膊酸。
刚神游了一会,步撵突然停住了,我被放了下来。若不是我扶着扶手,定要摔下去滚个头破血流,我带着满腹的不满和疑惑抬头。目光直接与站在步撵正前方的人对上。没等我反应过来,江越渊已经站到了我的正前方,伸手来扶我。
「思思小心些,见了父皇不必紧张。」
我刚站稳,洪公公便迎上来了,「太子殿下,您和太子妃可算是来了!还得劳殿下您等会儿再进去,陛下说先请太子妃进去呢。」
江越渊抬眸扫了洪公公一眼,转向我,伸手将我耳边的头发拢好,我抬头看他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纤长卷翘,让我有一种给他拔下来的冲动。
见我在瞧他,江越渊唇角一弯,「思思不要怕,进去吧。」
洪公公一边感叹着我和江越渊的感情真好,一边将我引了进去。
老皇帝坐在床边,已经换了常服,手里捧了一碗粥,正喝得开心。虽然脸上的皱纹挡不住老态,但是仍旧有年轻时的英俊可以探寻。我忍不住感慨,江越渊除了那一双眼像皇后娘娘,剩下的地方还真是照着皇上的样子长的。这么一对比,江越澄该是更像宸贵妃的。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桂花味绕进我的鼻腔,好,我知道了,皇上喝的桂花粥。
老皇帝给我赐了座,也不理我,倒是紧着把碗里的粥喝完了。我本来是有些馋的,可是巴望着瞧了一眼勺子里的粥颜色那样浅,顿时失去了兴趣,抿了抿嘴,打算将目光移向别处。
「哎?你!你什么意思?」皇帝将粥喝完把碗往洪公公手里一赛,指了指我,「你嫌弃朕的粥?」
被老皇帝这么一点,我急忙摇头,站起来就要往下跪,「没有没有!儿臣不敢!」
见我要跪,皇帝又「哎」了一声,洪公公三步并两步到我身前将我一扶,把我按回椅子上。
「朕既然赐你座了,便没让你跪的意思,你坐着答话便是。」皇帝将擦过嘴的帕子重新塞回宫女的手里,挥手让她们退下。
「儿臣是想圣人言食不言寝不语,父皇您真是同圣人一般。」我想起平日里糊弄我爹的话,诌了两句,等着看老皇帝的反应。
按道理来讲,人都是喜欢别人奉承自己的,可是我忘了老皇帝是个不讲道理的乌鸦嘴。皇帝笑了两声冷了脸,「说实话!」
「儿臣在想父皇的桂花粥红糖放得少了,不够甜。」为了防止老皇帝对我下什么「祝福」,我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如实讲了出来。
没想到这话一出来,老皇帝就舒坦了,还朝洪公公挥了挥手,「听到没,听到没,你就跟着御膳房那帮人合伙欺负朕,下次多放点糖!」
洪公公弓着腰,一脸的为难,「陛下,您龙体欠安,太医说了不能多食甜的!咱得照着太子的话来不是?奴才哪里敢欺负您啊!」
二人一来二去好几句,皇帝才想起来我还坐在这儿,「你叫沈慎思是吧?这名字起得真不错。丞相一向会取名字!」
我点点头,赔笑道,「父皇谬赞了。」我爹是挺会取名字的,你也挺会拿我爹起的名字当理由的。
「朕记得你姐姐叫沈虑远。」老皇帝琢磨了琢磨,还是道,「你姐姐去得早,属实可惜,你姐姐与太子成亲前,曾经与朕下过棋,聪慧知礼,明辨是非,合该是个好太子妃的。」
我继续点头。别说我姐姐做太子妃合适,我觉得我姐姐做皇后都没什么毛病。等等!我有些错愕,我姐姐与太子成婚前和老皇帝下过棋?什么时候的事?
姐姐与太子成婚前一直住在丞相府,不管去哪里总要带上我,怎么可能和皇上下过棋?若说是以往被我父亲领着参加宫宴时陪皇帝下过棋,那这事早传得整个京城都晓得了,我没道理不知道啊!
老皇帝见我不言语,知我想到了我姐姐,目光落到我的肚子上,对着洪公公道,「如今瞧着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鸣,当年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难怪那小子宁可喝毒酒也要跟朕对着干。」
这下轮到我蒙了,「喝毒酒?」
「你瞧这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皇帝突然同洪公公笑起来,末了还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还是洪公公解答了我的疑惑。太子当年找皇上再议婚事,被皇帝留下吃饭,江越渊长跪不起恳请退婚,于是着急吃饭的老皇帝给了江越渊选择,要么将这一壶毒酒喝干净,要么老老实实跟沈虑远结婚。江越渊闻言,起身将酒壶里的酒喝了个干净,便不省人事了。
「现在想起来,有点可惜朕那一壶烈酒。」老皇帝陷在回忆里,有点怅然的味道,「哪里有儿子不听老子的话的时候,朕都同他说了,先将沈家大姑娘娶进门,日后两女共侍一夫不是不可以,嘿,那死小子就是不听。吓唬吓唬他吧,还真喝。给朕气得够呛,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娶了。」
老皇帝显然是太久没人唠闲嗑了,因着我是个活泼的性子,又是个擅长搭话的,竟与我一路说到了他的年少。洪公公多番想插嘴,都被皇上以「糖不让吃,话还不让说了?!信不信把你叉出去砍了」给阻止了。
「韩韫那个老匹夫,射箭哪里比朕强了?」老皇帝冷哼一声,又把缩到角落的洪公公招到身前,「韩韫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洪公公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老皇帝在背上呼了一巴掌才开口,「听说韩老将军解甲归田以后,买了些田地,现下日日亲自耕种。」
「还挺适合他。」老皇帝自从提到韩老将军,就一直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样子,眉毛一皱,沉吟一声,结束了韩老将军的话题。这个时候洪公公终于插上了话,「陛下,太子殿下还在外面候着呢!」老皇帝看了洪公公一眼,然后直接将洪公公赶出去陪太子了。
这洪公公一出去,就剩下了我和皇帝两人,我这椅子坐得舒服,孕妇嘛,一舒服就容易犯困。我刚生出轻轻合上双眼的欲望,老皇帝就开始了猛烈地咳嗽。我作为现场唯一的见证者,颇有眼色地凑了过去,又是顺气又是递水,「陛下,您与儿臣说了这么久的话,儿臣倍感荣幸,只是您龙体欠安,是不是尽快叫太子殿下进来,您嘱咐完他,好早些歇息。」
然而老皇帝丝毫没有让江越渊进来的打算,直接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叫洪时给朕滚进来就行,直接让太子陪你回东宫吧。」
我行礼退下,到了大门口时,皇帝又将我喊住,我回头看他,他思索了一下,冲我十分慈祥地笑了笑,我觉得他调整了很久的面部表情,才搞出这么一个慈祥的表情,这个笑容格外疲惫,「算起来,是朕亏欠了你们沈家的。」
「父皇说笑了,若是没有父皇,我们沈家也不会有今天。」我又行一礼,退了出去。
当权者们总是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什么「多亏有爱卿」,或是「是朕对不起爱卿」此类的话。实际上不过是客套罢了,我讲几句好听话,你老老实实为我卖命,我一直觉得用这些话用来拉拢人心,还真是格外不走心。
我一直觉得,皇上老了就像其他老人一样,总是爱说些年轻时的人和事,爱拘着小辈讲点什么东西,综合起来就是一个仍旧当权的老人突如其来的怀旧。可是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听老皇帝说话时,我是最接近一切的谜底的时候。
出了养心殿,我本以为可以回到太子府我的小院子里寻欢作乐了,没承想我刚刚站定到江越渊身旁,就看见了退在一边冲我笑得灿烂的一位老宫女,若是我没记错,正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
再一次感叹老皇帝和皇后娘娘不愧是夫妻,刚从老皇帝那里听他追忆完往昔,就又到了皇后这里回首往事。可皇帝是个可爱的乌鸦嘴,说过几句话后倒有了些亲近,皇后这样的狠毒婆娘,我实在是不想给她好脸色看。现下人家是皇后,我为太子妃,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昧着良心陪她。
皇后说些什么,我只点头笑笑,江越渊似乎看出了我的倦意,刚要说话,便被皇后打断了,不愧是能做皇后的人,眼波一转倒真是媚眼含春,「思思,现如今你有了身孕,东宫里的丫鬟婆子伺候得可好?」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还未答话,江越渊便站了起来,「母后,东宫里头还有刘妈和思思带过来的慧姑姑,您便不用再操心了。父皇有意给秦琴指婚,将此事交由儿臣操办,儿臣公务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皇后娘娘低头掀开茶盏的盖子,细细地吹了一口,叹了口气,「这茶初时还是本宫亲手摘的,放得久了,现今拿出来喝也没什么滋味了。罢了,你们便回吧,琴儿的事是要好好上心的。」
一直走到宫门处,我才反应过来太子和皇后嘴里的秦琴是哪位。若我没记错,皇后姓秦,这位秦琴正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
江越渊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扶着我,跟着我的步子走得慢些,我突然站定,倒是将他吓了一跳,长臂一收,皱了眉,「思思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讪笑两声摇摇头,「我没事,我只是在想秦琴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按道理讲,是不是该嫁进东宫的?」
「思思莫不是嫌弃我了。」江越渊看着我,眼底莫名浮出点愉悦来,仍旧扶着我向前,「东宫的宅院小,没有多余的地方,堪堪只住得下咱们两人了。」
骗谁呢?东宫宅院小?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能哭出声儿来,我当年可听沈璟之说过,皇帝当年嫌东宫地方小,怕江越渊住得憋屈,特意将东宫翻新了一遍。美曰其名是翻新,实际上是重新盖,将周围的半条街都给划进去了。现下空着好些院子,如今跟我说地方不够,真是说得出口。
「那可怎么办?」这下换作我担忧起来,眼下朝中能够配得上秦家的适婚男子,恐怕也只有沈璟之了。可是我已然是太子妃了,若是再将秦琴嫁到沈家,将来江越渊登基,沈璟之既是皇帝的小舅子,又有秦家的女儿做妻子,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父亲是有意将沈璟之作为后继之人的,如今沈璟之在朝中任职担任正三品的观文殿学士,正是年少有为,往后时日一长,接替我爹不是不可能。这么一来,沈家未免太过树大招风。再者,沈璟之那家伙,若是硬给他塞个老婆,他不得疯了。
果不其然,江越渊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我,「我记得璟之是早到了该婚配的年纪的,可有婚约在身?若是与思思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
「没有倒是没有。」我有些窘迫,决意为了沈家便委屈委屈沈璟之,于是凑近了江越渊,悄声道,「你有所不知,沈璟之他啊,不好女色!耽误了人家姑娘总是不好的。」
听到我的话,江越渊一愣,随即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眉眼含笑,「思思好生可爱。」
我面上有些发烫,舔了下嘴唇看向别处,然后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江越澄。他穿着紫檀色的袍子,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江越澄的腰带上,上面挂的正是那半只鸳鸯佩。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倒是恩爱。」江越澄见我看见了他,左手捏起那块鸳鸯佩摩挲着,朝我们走来。我认识江越澄也有些年头了,这厮永远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么一说他倒是和江芙玥挺配的。
早些年与江越澄互怼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脱口就来,「那是自然,你这个大龄单身汉可不要太羡慕。」说完我才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江越澄脸色一沉,我以为他会怎样反击,结果他却老老实实点了头,「太子妃说得对,本王是羡慕得很。」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这种情况又不能向江越渊求救。
「二皇兄何必心急。」江越渊的目光落到江越澄的手上,粲然一笑,「相信不日,瑾王府便会迎来王妃了,父皇对此事还是很上心的。」
不待江越澄反应,江越渊拉着我便走,许是觉得我走得慢甩不开江越澄,一把将我横抱起来。一直走到轿子旁,才慢慢将我放下来,扶着我上去了才开口,「璟之得配更好的,秦琴是打小就想做王妃的。」
「这不行!」我急忙阻拦,江越渊的意思不就是叫秦琴嫁给江越澄吗?江芙玥那个女人若是晓得我知道此事却任其发展,不得将我撕了。「秦大人一向是太子党,若是殿下硬是将秦琴嫁给瑾王,恐引起秦大人和皇后不满,未免会造成朝中动荡。」
江越渊依旧拢着我,往垫子上一靠,闭了眼,轻飘飘地来了句,「他们不敢。」
回了太子府,我便遣慧姑姑给江芙玥送信了。阻止这桩婚事不是不可,只是现下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态度,这几年皇帝颇有助长江越渊的势力的打算,想来太子党在朝中势力大些,便对江越渊登基更有利些。可是江越渊本就是储君,老皇帝死了太子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老皇帝是在担心什么?
江芙玥接到信便赶来了,芙玥进门的时候我正在给沈璟之写信求助,一抬眼就看见她手里那根老粗的鞭子。不等我问,江芙玥就开了口,「江越渊呢?他人呢?本郡主非要抽死他。」我将信纸折了折,上前拉她,拽她手里的鞭子,她却不松手,见识多了江芙玥的白眼,现在轮到我翻她了,「得,江越渊人在书房,你去吧,我不拦你。反正你进不了门,就会被侍卫给擒住,袭击太子,你等着在狱里喝江越澄的喜酒吧。」
听我这么一说,江芙玥才撒手,我赶忙将那鞭子往院子里一扔,拉她坐下,「你未免太过激动了,江越渊愿意,那秦大人能同意?那皇后那个老妖婆能同意?再者说,秦大人是出名的怕老婆疼女儿,若是秦琴不同意,那这婚事也成不了。我晓得你心悦江越澄,不愿看着他娶别人。」
「我不是不愿意看他娶别人,我是不愿意看他娶他不喜欢的人!」江芙玥嘴一瘪,踹了桌子腿一脚。
我围着桌子转了半圈,拿起放在桌子旁的信封,将折好的信纸塞进去,将腰间的腰牌解了下来,唤了慧姑姑,「将信封好便去送吧,片刻不得耽搁。」
慧姑姑接了我的信和腰牌匆匆去了。江芙玥还坐在那里,眼里含着泪,委屈极了。
「你这是做什么?这事儿八字没一撇呢,说正经的,那位秦家的小姐你可相熟?」我摸出一条帕子来递给江芙玥,情谊这个东西倒是奇怪,当初知道她推我姐姐时,我恨不得将她也扔进湖里,现在竟然这样哄她,「这事只要皇上圣旨没下来,仅凭江越渊说那几句话就没什么用。」
我的话刚说完,江芙玥又送白眼了,手里绞着我的帕子还冲我翻着白眼,这可真是没道理,「沈慎思你是被江越渊宠傻了,真以为他是废柴啊!人家这么多年,太子之位稳如泰山,当初朝里大部分人都呼吁废太子立瑾王,那群老头哪个不是让江越渊收拾得老老实实的。现在老皇帝病了,说白了就等着一死,赶紧把那位置给江越渊身上撩呢!现在为了给他立威信,我觉得就是江越渊要宸贵妃去突厥和亲,估计老头子都能答应!」
这些事我倒是没想过的,我对江越渊的印象一直是温温柔柔的,有时候还真觉得他将来若是当了皇帝,估计也镇不住朝臣。我也听我爹提过党争的事情,我爹不是江越渊一党的,也不是江越澄一党的,他是皇帝党的,皇帝说谁是太子他就向着谁,死板得很!再者若是硬要说皇帝宠江越渊,我是没太瞧出来,「今日皇帝召我与太子进宫,你可晓得?」
「怎么不晓得?你前脚进宫,后脚消息就传开了。你就等着吧,我说句实在的话啊,我爹已经在家写奏折参你了。」江芙玥将眼泪拭掉,露出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可别记恨我爹,他就是个老迂腐,只是觉得不合祖制罢了。说到秦琴,我估摸着秦大人也得参你,这位秦大人一直盼着让他女儿做太子妃,怎晓得你们沈家是个专出太子妃的,他可是一直记恨着你们的。」
秦大人因着是皇后的亲哥哥,又确是很有才华的主儿,一向眼高于顶,在朝堂上还颇有瞧不起我爹的意思。哪承想原因竟然出在这一层上,可江越渊却说这个秦琴是个想当王妃的,这话孰真孰假,叫人难以分辨。怀王早已婚配,江越澄脾气不大好,闺阁小姐们虽是喜欢,却也害怕他。秦琴想做王妃,未必是瑾王妃,可到底是哪个王呢?我心里一惊,突然想起个人来。按下心中思绪,我将今日皇帝只见了我的事,给江芙玥说了一遍。
没承想竟把她从惆怅里暂时解脱了出来,笑得可不像是个要看江越澄娶妻的人,「你这样聪明的人,竟然看不出皇帝的意图!果然当局者迷!」
老皇帝的意图?我觉得老皇帝的意图就是从我这里敲诈桂花糖的做法!
「老皇帝可是给我搞成京城第一箭靶子了!」
「那你可真是误会我皇叔的一番好意了。他这是给你铺路,给你日后稳坐皇后宝座铺路呢。你本来便是丞相的女儿,又是皇帝亲赐的太子妃,现下你荣宠在身,往后江越渊若是登基了,那些个朝臣再或者宫妃,饶是江越渊想对你做什么,也得顾虑着老皇帝这层。」
话虽如此,却叫我生出点旁的心思。若将来江越渊做了皇帝,沈家又当如何?将来我为皇后,把持后宫,我爹若是做宰相是前朝百官之首,这后宫前朝倒像是姓沈了。如此一想,我不由一惊。江越渊想来是不会在身上滋事的,可是我爹这丞相做得够久了。想来我爹应该自有打算,我刚刚嫁到东宫时,我爹便上奏请辞丞相一职,老皇帝嘴里说着我爹年事已高是该歇歇了,手里却不放人。
送走了江芙玥,我倒真是累极了,近来真是忧思过度,眼下孩子又快生了,我日日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嫁入皇家果然是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这个秦琴,我不得不看重起来,或许,我可以卖个人情给她。我躺在床上,定了心思,将绛绛唤了进来,「你差人写张帖子,送到秦府去。请秦小姐明日到府上喝些茶。」
心事太多,我睡得不安,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坐在我的床头,挣扎了一番还是睁开了眼,果然是江越渊。想来我叫人去递帖子的事,他已然晓得了。
「思思醒了?」江越渊见我要起身,连忙制止,「思思歇着便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坐了起来,江越渊坐到床头来,将我揽进怀里,「思思今日受累了,父皇倒是很喜欢思思。」
我的手摸着江越渊胸前的衣襟料子,南川产冰丝,凉丝丝的,夏日里摸在手上也舒服。「父皇老了,留我说些闲话罢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比如说某人当年喝毒酒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江越渊,江越渊面上轻笑,耳垂却泛红。我嘲笑了江越渊几句,江越渊也不恼,只是伸手摸我的肚子。
「思思今日给秦府递了帖子?」
我闭上眼睛,江越渊啊江越渊,你可算是问出口了。问出口才是好的,我倒怕他不问。我已经明着告诉江越渊,我从皇帝那里知晓了以往之事,算是告诉他我知道他暗恋我好多年,现在终于如愿了,也算是回应了他这份爱。想必他也不会再猜忌我与江越澄的关系了吧,不然还真是太小气了。
「对啊,京城里公子哥多了,我想问问琴妹妹有没有心仪的。天天在府里睡觉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有个趣事。」
江越渊没有再问,也没回书房,歇在我这里,我有些不开心,床被分走了一半,如果睡觉不能充分舒展肢体,那有什么意义?
第二日秦琴还没来,江芙玥倒是先来了。一张嘴便是酸酸的,「你在家里坐得挺安生啊,你知不知道今天早朝,太子跟江越澄可是为了你,把朝臣都得罪了一遍。」
「怎么个得罪法儿?」江越渊必然是护着我的,没承想江越澄经历了昨天的刺激,还会替我说话,这可不符合他的性子。
「哎呀,你别吃了,我现在看你可是不顺眼。」芙玥伸手夺下我刚放到嘴边的元叶糕,塞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还挺满意,「你昨日进宫风头太盛,可有几位大人参你,白大人上奏刚说了几句,就被江越澄怼回去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人家白大人『你要是怀孕了你也坐步撵进宫』,白大人脸都绿了。太子护着你就算了,有他什么事!还是皇上解的围。」
「够酸啊。」我将那一碟子的元叶糕推到江芙玥面前,吩咐绛绛去取些朱果来,再端些元叶糕,「你酸我做什么,我今日请了秦琴过来的,待会儿你正好一起说些话。」
元叶糕做得好吃,夏日里放了荷叶和豆沙,薄荷绿的点心小巧玲珑,一口一个。我本来是要拿这点心给秦琴尝尝的,百般打听得出来的消息,结果叫江芙玥给我吃了大半。这位秦琴小姐颇为中意绿色,各式各样的绿色。
「我跟她犯不着说话,她想做王妃,别碍我的眼!」江芙玥见绛绛端着朱果放到桌子上,将手边盛着元叶糕的盘子推开,指示绛绛把朱果放到面前。
「人家是想做王妃,只不过不像你想做瑾王妃。」我知道江芙玥惯爱吃朱果,来了朱果定然要放过元叶糕,给可怜的秦小姐留点绿吧。
江芙玥自小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十分聪明,一下子便听出其中玄机,「不是吧,她喜欢晔王?这么想不开?」
晔王是老皇帝的第六个儿子,生母早逝,也没得皇帝多少恩宠,但平日不仅与太子走得近,与江越澄关系也不错,仰仗着太子和瑾王,倒是过得滋润。唯一一处叫人诟病的,是这脾性,好色之徒,风流惯了,见了漂亮的姑娘便要调戏一下。曾经因为非礼大臣千金,被皇帝一怒之下禁足了小半年。
我与江芙玥说着话,慧姑姑便引着一位小姐便进来了,「娘娘,郡主,秦小姐到了。」
我起身去迎,瞧这个秦小姐行礼,端庄稳健。江芙玥却满脸不耐烦地坐着,吃自己的朱果,头也未抬。秦琴素来喜爱绿色,我是知晓的,只是喜爱得如此明显的,倒是头一次见。碧色的衣裙配着红珠花,本来艳俗极了,到她身上却未有那般俗气,颇有几分清丽姿色。
聊了会儿天,我是发现了,秦琴就是个养在深闺只会女红插花焚香的闺阁小姐,识字也读书,可是真真就能看出来,是个被保护得好好的小姑娘,一点不曾沾染世俗,娇滴滴温温柔柔的。现下我要引着这么个小姑娘往晔王的火坑里跳了,实在有些良心不安。
「秦小姐可有心上人?」江芙玥显然是朱果吃得差不多了,见我不往正地儿上说,决定亲自来,颇为亲昵地去拉了秦琴的手,一点没有先前那副不愿意理人的样子了,笑得端庄,「秦大人恪尽职守,我皇叔说要给你寻门好亲事呢!」
老皇帝永远是最好的挡箭牌……
本以为秦琴会羞红了脸推辞着说「没有,郡主净取笑我。」没承想她果断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两本小册子,分发给我和江芙玥,开始了讲解,「晔王!江越映,皇帝六子,爱好云游四海,热爱一切美丽的东西,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值得大家喜欢!」
先前我便猜出来秦琴是想着晔王的,
这一看,册子的封面上画着晔王的画像,册子里记载了晔王许多光辉事迹和名人名言。这精良的制作,这上好的白鹿纸,我用胳膊肘撞了江芙玥一下,对这本小册子啧啧称奇,「你看你,宣传工作不如人家做得好吧!」
「还用你说?」江芙玥仍旧端着一副架子郡主的架子,却已经不像秦琴进门时那般排斥,「秦小姐这本册子精良,可否告诉本郡主是哪里印制的?」
秦琴给江芙玥细细讲解了一番,最后还给她推荐了地方。秦琴对于做瑾王妃全无兴致,最高兴的还是江芙玥,「秦小姐放心,你与晔王的事,全权包在太子妃身上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自己的心事了了,将剩下的烂摊子往我身上一推,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送走了秦琴,江芙玥仍旧赖着不肯走,打发绛绛再去给她拿些朱果,还非要我给她说说可有什么计划。
「这事儿可不好办。秦琴倒是愿意得很。秦大人会愿意?皇后会愿意?哪个脑子正常的肯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瞧着芙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有些想抽她的冲动,「你现下倒是欢快地吃我的朱果,给我找了这么个麻烦。」
我自己也有些纳闷,平白管了这么一件闲事,其实说白了,若是江越澄真的娶了秦琴,与我也是没有任何干系的。与芙玥的交易只是保护江越澄而已,又没说我还得管着他娶老婆的事。我感觉自己稀里糊涂便上了贼船了。
「我知道你够朋友,赶明儿我一定多带点好东西来谢谢你。这事儿你倒是担心错地方了。你不该想着秦大人和皇后那边,你倒是该想想晔王愿不愿意娶。」
江芙玥这话,倒是我是没想到的。秦大人出了名的宠爱女儿,与秦夫人也只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希望女儿开心平安。秦大人愿意了,那皇后也没什么办法。这些事只需要秦琴跟秦大人上点劲,再有旁人劝解一番便可。这个江越映可不像是个愿意为了一棵树抛弃整个森林的人,若是别人家的女儿还好说些,秦琴嫁进王府以后,江越映还敢朝三暮四,必定是要被秦大人给整死的。
思量了半天,我的眼神瞥到了江芙玥身上,这天天在我这儿蹭吃蹭喝,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秦琴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为了帮江芙玥,她总不能一点力气不出吧。
被我盯得发毛,江芙玥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朱果,「你……你做什么……」
算来算去,我是太子妃,我在外头便代表了江越渊,退一万步,我便是代表沈家,这种事我是断断不能出面的,只能叫江芙玥去说。
过了几日,晔王便上奏请娶秦家女了,老皇帝当即问了秦大人的意愿,秦大人在朝堂上咬牙切齿地点了头,还约了晔王下了早朝一同品茗。后来有人看到晔王顶着一只乌青眼从茶馆出来了。
婚期约在后半年,我想着秦大人是有私心的,或许他还打算着让秦琴看透了江越映好退婚。
中立不是长久之道,到底是要选择阵营的,江越映是个不受宠的,现在能混个闲散王爷也是靠着江越渊和江越澄,说到底也不是自己的本事。将来太子登基,若是忌惮他曾经和江越澄交好,那他也别混了。可他若娶了秦琴便大不相同,秦大人就是为了秦琴,也会给江越映在朝中谋些有油水的好差事。娶了秦琴,说白了便算是太子党了,将来江越渊登基,别的不说,继续做个闲散王爷也是可以的。
秦大人这边呢,秦琴一哭二闹三上吊,秦夫人见自己女儿这般闹腾,登时就心软了,便成了秦夫人又哭又闹。秦大人熬不住了,只能点头。晔王再不济也是个王爷。秦大人虽然瞧不起我爹,但是还是很待见沈璟之的,可是坊间又传沈璟之是个断袖……
过了好些日子,沈璟之的信才回过来,只写了三个扭曲的大字「算你狠」。这坊间的传言,确实是有点过了,本来只是想唬一下秦大人,谁知道秦大人与好友喝多了以后,居然为此痛哭流涕。我爹知道沈璟之,对于这类事也一概不上心的。沈璟之知道坊间这个传言,还是因为他爹突然找他聊天喝酒,给他说这条路多么难走,他才琢磨出些不对劲来。
此后一段时间一直过得平静,除却老皇帝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江越渊也极少出现外,我一切照旧,产期将至,我却总觉得十分不安。
慧姑姑去了厨房,我遣了绛绛去产婆住的院子里请她们过来喝些茶,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明华。自从姐姐的事情被我知道以后,明华总是躲着我。我在屋子里坐着喝茶,明华在院子里扫地。肚子太大了总归是不方便,我本想去取妆台上的耳勺,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便痛得我坐了回去,肚子突然就疼了起来,我伸手去扶桌子却没扶住,歪倒在地上。外面明华听见声响,扔了扫把就往里跑。
「娘娘,娘娘!」明华冲进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抓着我的手要往床上扶我。我痛得额头直冒冷汗,根本站不起来。明华又朝外面吼了好几声,婢女们手忙脚乱地进来,将我抬到床上。
「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娘娘要生了!快去叫刘妈和产婆来!」我头一次见明华这般着急,还有些不习惯,伸手去拉明华想叫她别慌,她以为我是太疼了的缘故,便抓我的手道,「娘娘您要是太疼了就掐我,您别害怕,我在呢,我陪着您呢。」
我疼得天旋地转,屋子里产婆都进来了,我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听见有人疯狂地叫我使劲,隐隐约约听见了明华的哭声,唉,又哭什么呢?
过了一阵又听见骚乱,听了半天才晓得是太子要闯进来,本来我便痛得直喊,一听见江越渊的声音,火气便上来了,「我不要他进来!让他出去!都怪他!我不生了!」
我这扯着嗓子一喊,外面倒是安静了,隐隐约约听见哭声,我娘?好像是我娘?
产婆见我又要喊,急忙制止,「娘娘莫要喊了,白白浪费力气呢,娘娘坚持坚持,就快了就快了!」
气死我了,疼还不让人说。我疼得几乎要晕过去,折腾了半宿,听见了婴儿哭的声音,以为要停了,肚子却仍旧疼得要命。
「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又在哪里喊,不让我喊,自己倒是喊得痛快!
「不生了不生了 !」我只觉得下体快要裂开了,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喊也喊不出来,铆足了劲,也只是轻飘飘地说出来。
恍惚间什么东西伸到了我的嘴边,来不及思考我便一口咬住了,不过一会儿便满口腥味。一直折腾到第二日天亮才消停。我躺在床上累极了,勉强睁开眼,看见江越渊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孩子呢?」
「乳娘抱走了,思思辛苦了。」江越渊蹲到床边,凑近我的脸,伸手摸我的头发,「思思辛苦了。」
江越渊凑近了,我才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想问问他,可是又不想理他,「明华呢?」我记得生产时,我好像死命咬住了明华的胳膊。
「明华下去了,大夫在给她包扎。」江越渊见我闭上了眼,便凑上来亲我,「思思睡会儿吧,我就在这儿陪着思思,往后我们不要孩子了。」
我嫌江越渊絮絮叨叨的烦人,「嘘」了一声叫他闭嘴,渐渐睡了过去。
一连在床上躺了多日,我娘还在东宫住着陪了我好些天,后来我爹实在是想念我娘,连哄带骗地把我娘请了回去。沈璟之虽然人只来看了我几次,但是什么名贵药材什么锦缎什么珠玉隔三岔五的就送。宫里的赏赐,各部的贺礼,王爷公主们的心意,一波又一波地来,东宫的库房都堆满了。皇后几番从宫里传来旨意,叫我带着龙凤胎去宫里给她瞧瞧,都被江越渊以我身子还没大好给回绝了。
江芙玥和秦琴守在我的床边,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逗弄着。原来江芙玥还嫌弃小孩子身上到处软乎乎的,奶香味太重,叫她抱了一回她便爱不释手了,还口嫌体直地说是替我分担。
「娘娘,名字都起好了吗?」秦琴抱着妹妹,一会儿亲一口,来时带了两个拳头大的金锁,非要给哥哥妹妹都带上,若不是我拦着,哥哥妹妹的脖子都要坠断了。
「起好了,起好了。哥哥叫江与沈,妹妹叫江念沈。」江芙玥不知听谁说,谁在孩子面前话说得多,谁就容易被孩子记住,这几日抢答的速度越来越快,有时我与秦琴话还没说完,她便截住话头了,「是吧与儿,哦呦,与儿吐泡泡了。」
我靠在垫子上无奈地扶额,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啊!
房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我的心里一颤,果不其然。
「思思!你看我给念儿和与儿带了什么!」江越渊一手一个拨浪鼓,一边摇晃一边往里走,看到江芙玥和秦琴,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丝尴尬,「芙玥和琴儿,你们俩轻一点抱!」
拨浪鼓还没到我手里,就叫江芙玥和秦琴一人伸个手拽走了。江越渊也不管,将她俩挤开,坐到床边,拉我的手,「思思累吗?怎么样了?」
累什么啊,我天天床上躺着,江越渊是左右不让我下床。我抬眼看江越渊,「我听说皇后娘娘娘今日又传口谕到东宫了?」
「思思好好休息才是。」江越渊伸手扶我,便要让我躺下,被我伸手打了一下。
「太子,您日日让娘娘躺着,容易把人给闷坏了。」秦琴怀里还抱着念儿,拨浪鼓转得好看,小鼓槌甩得念儿的眼睛盯着看,「孩子老是闷在屋子里,也不大好吧?」
秦琴劝了老半天,我又跟江越渊怄气,闹得江越渊没办法了,只得差人回了皇后会去。江越渊走了以后,秦琴伸头去看与儿,「郡主怎么半天也不说话?」
生完孩子以后我便有些蠢笨,脑子转不过来不说,人和事也不大注意,满脑子都是我的两个孩子。秦琴一说我才发现,江芙玥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了,「芙玥,你怎么了?」
「本郡主能怎么了?本郡主不过是在想,你和江越渊和和美美儿女双全的,江越澄天天在家买醉。你进宫若是与他撞见了,岂不是太尴尬了?」江芙玥怀里抱着与儿,与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一味地伸手去抓她头上的步摇,却因为小胳膊太短也怎么够不到。
我朝芙玥伸出手去,接过与儿抱到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降低了声音,「芙玥,你也知道,我总是要进宫去皇后那里一趟的。」
芙玥低着头,手里还拿着那只拨浪鼓,不言不语。
秦琴并不懂我到底在说什么,却也是知道江越澄与我的事的,斟酌着劝她,「郡主,娘娘总归是要进宫的,您也不能不叫皇上皇后看皇孙与皇孙女吧。瑾王殿下那般豁达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江芙玥是苦苦暗恋江越澄不错,可是今日反应实在不大对。我又出声唤了江芙玥一次,她才抬起头,「思思,兹事体大,进宫要注意安全。」
我也不是现在在就要动手啊……搞得我与秦琴都是一脸雾水,江芙玥将拨浪鼓塞进我的怀里,起身告退了。这个丫头,当真是为情所困,难道就真没有能让他们在一起的法子吗?
过了几日,等到进宫的时候,我左思右想,还是带上了明华和慧姑姑,以往都是带着绛绛,可是绛绛总嫌宫中的规矩太烦琐,再者若次次都不带明华,难免叫皇后疑心。如今我还没站到优势地位,切不可惹得她防备。
因着皇上病重,江越渊日日在御前亲自伺候,昨夜说皇帝呕了血,半夜便被洪公公带着圣旨急匆匆地召走了,江越渊走后,我躺在床上,慧姑姑来吹灯,重重地叹了口气,「娘娘,老皇帝怕是不行了。」
等到了宫里,再去养心殿,我已经是轻车熟路。我进去时,殿内倒是人多,除却江越渊,连皇后和江越澄都在。老皇帝躺在床上,听说我将念儿和与儿都带来了,一边感叹着「朕一身病气,太子妃怎么这样不懂事,将孩子带进来。」一边又叫洪公公快快把他扶起来,让他看看孩子。
念儿虽然还小,但是已经能看出来是个活泼的性子,被老皇帝一抱,竟然伸手去拽老皇帝的胡子,老皇帝也不恼,笑得极为开心,「这孩子倒是个胆子大的,像朕!哈哈哈!像朕!」
皇后端着已经空了的药碗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与儿,我站在一旁,极力克制将与儿从皇后怀里抢过来的冲动。眼神一转,便和江越澄对上了。
江越澄还是那副老样子,精气神好得很,丝毫看不出是如江芙玥所说日日在家酗酒的人,事情一步一步发展到现在,我与江越澄已无话可说。我冲他笑了一笑,还没笑完就被人拉住了手。
气氛一时尴尬,却被老皇帝一句「太子如今也是有太子的人了」给搅起了惊涛骇浪。江越渊跪得快,我反应了一下,想起自己是太子妃,应该跟着一起跪的,也跟着跪下。
「父皇,儿臣惶恐!」
我悄悄抬头,见老皇帝怀里抱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与儿。收回目光时又好死不死地与江越澄对视了一眼。江越澄倒是肆无忌惮,还露出点嘲讽的笑意来。
「起来吧,你们夫妇俩倒是动作划一。」老皇帝将与儿递到皇后怀里,可以看出心情十分愉悦,「朕说的话,太子可记住了?」
江越渊应了老皇帝才站起来,又伸手扶我,动作轻柔。我顺着江越渊的搀扶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老皇帝是在授意江越渊,叫他登基以后,立与儿为太子?
「皇后,你看太子与太子妃,做夫妻便该是这般模样。」老皇帝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意味深长。「朕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太子留着就行。太子妃就去皇后寝宫里坐会儿吧,叫她这个做皇奶奶的,也好好看看孩子,等太子回去时再一起走。」
我怕她这个做皇奶奶的,看着看着就想吃小孩了。
细细想来,我还真的没有与皇后独处过,本就是用了午膳才进宫的,往殿里一坐,一会儿便到了该吃晚膳的时候,与儿和念儿闹腾了一天,早早地便困了,皇后差使两个乳娘喂了与儿与念儿抱去寝殿睡觉,我不放心便叫慧姑姑去守着。
「思思果真是为人母了,想我当年刚生下渊儿时,这是这般,寸步不离,离了也得遣个人看着点。」皇后娘娘示意宫女,将一碟蜜浮酥端到我面前,眼神竟有几分慈爱,看得我瘆得慌,「听渊儿说你爱吃,本宫让宸贵妃帮着做的,你尝尝。」
宸贵妃的蜜浮酥,我已经多年没有尝过了,想来宫里人都晓得我在皇后宫里,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她不然脱不了关系。皇后这般精明的人,想必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然而,我一块蜜浮酥还没送进嘴里,就被吓掉了。
外面一阵嘈乱,有宫女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不好了!瑾王造反了!」
皇后与我俱是一愣,宫里的人乱作一团。
「你起来,慢慢说!」不待皇后反应,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就上前将那个宫女揪了起来,「若敢瞎说,撕烂你的嘴!」
「奴婢,奴婢不敢妄言!瑾王差人将皇宫围了,养心殿和咱们凤翔宫都被围住了!」宫女哭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凤翔宫内人心惶惶,宫女哭成一片,皇后坐在主座上将茶盏一摔,母仪天下的威严瞬间便出来了,「都给本宫消停点!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人家将咱们凤翔宫围了,你们跑也跑不出去!」
江越澄围了凤翔宫,倒也不进来,一大圈子士兵就那么围着。不知道养心殿那边情况如何了。江越澄造反,他想做皇帝,江越渊就必须得死,江越渊一死,为了永绝后患,我的孩子怕是也保不住。沈璟之与江越渊关系素来匪浅,不知此次造反他是否知情。江越澄反得有些奇怪,他的兵是从哪里来的?
「是杨旭煽动的羽林卫吧。」皇后娘娘吹着茶盏里的茶叶,丝毫没有危难当前的模样,宁静得仿佛早有所料,「思思和瑾王有交情,想来是不会出事的。」
我与江越澄有交情,我心底里自然晓得,饶是江越渊死了,我也不会出事。可是皇后为何如此风雨不动,皇后又是与谁有交情。在这种时候,我却有种机会来了的感觉,或许姐姐的仇可以提前报了。
「娘娘这话说出来时,可考虑过太子的感受?」这明里暗里的话,膈应谁呢,「那娘娘在这儿稳坐如山,难不成和杨旭有交情?」
等等,杨旭,杨旭,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杨旭是韩老将军麾下第一副将,后来韩老将军解甲归田,杨旭就做了宫里羽林卫的副统领。杨旭本人颇为尊重韩老将军,韩老将军告老还乡以后,杨旭称病歇了许久。
一系列的事情串到一起,老皇帝百般厌弃韩老将军,一个劳苦功高的老将军临了,卸下一身的权力去回了个穷地方种地了,在京城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可是如此一说,走狗烹良弓藏是皇家历来的手段,既然老皇帝如此厌弃韩老将军,寻个名头将人杀了也不是不可,为何要留着他一条命。
我的思路还卡着,殿门就被人推开了,倒是将我吓了一跳。神还没定,人就到我跟前了,背着箭筒的兵脸蒙得严严实实,「请太子妃随行。」我沉默着,刚站起身就被明华拉住了。我忽然想起明华的胳膊上还带着伤,今日也未来得及换药,那日我下嘴太狠了。
皇后只在一旁看着我,旁的宫女也不敢出声,明华攥着我的一截袖子不撒手,开口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通过明华拉着我的那只手,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别,别去,娘娘,危险。」
那士兵总归还是有些礼貌的,看向明华,「还请明华姑娘放手。」
明华一愣,颤抖着松开了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才收回去,嘴唇都白了。我冲明华点了点,叫她安心。明华却一副呆愣的模样,许是吓到了,我叹了口气,跟着这人走了出去。不知与儿与念儿怎么样了,还好慧姑姑在,倒能叫我安心些。凤翔宫被围,江越渊与老皇帝那边也没有消息,江越澄倒也不像是个弑父杀兄之人,我记得他一向对皇帝宝座没什么兴致。
到了院子里,江越澄正站在墙边,那半只鸳鸯佩挂在腰间晃悠着,显然江越澄刚刚把玩过。见我出来了,他面上有些高兴,「你出来了。」
「瑾王这话说的,请我我不出来,难道还等您派人拿刀架我脖子上等我出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越澄,别过脸去不看他,却又担心养心殿的情况,「你把皇上和太子怎么了!」
「你就这么担心江越渊?」江越澄的脾气不好,脸变得快我是知道的,可他掐着我的下巴将我抵到墙上,我倒是始料未及,看得出来江越澄很生气,额角的青筋都显出来了,「我哪里不如他了?」
江越澄的醋意浓烈,我的后背顶在宫墙上磨得难受,我伸手拽江越澄的胳膊不得,恼极了迅速给了江越澄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清脆,那个请我出来的士兵便要上前。
「退下!」江越澄松了掐着我下巴的手,转头看了一眼。趁他回头,我迅速将头上的一根发簪拔了下来,江越澄我是打不过,对我自己下手还不行吗?果然江越澄见我抵着自己的喉咙,瞬间慌了,「你做什么!」
江越澄了解我的性子,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定是要将这根簪子插进喉咙的。
「你想想你的孩子!把簪子放下!江越渊他哪里有资格让你为他如此!」
我靠在墙上,簪子握得紧,簪子头磨得极尖,只是抵在喉咙处,还未扎进去就疼得我想哭,「你有什么脸提我的孩子!」
江越澄造反成功,江越渊和我的孩子都必死无疑。我是太子妃,他却要杀太子,「从你决定造反的那一刻开始,咱们之间就已经横上血海深仇了!」
江越澄不上前,也不说话,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脖子实在是疼,只低了低头,江越澄就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簪子。
我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要完蛋,江越澄却握着那簪子走了。
身体失力,我靠着墙缓缓滑了下来坐到地上,喘了几口粗气,眼泪就下来了。我与江越澄数十年的情分,今朝几句话便全毁了。儿时一起纵马射雁的时光,终究是完完全全地过去了。
我还颓废着,却有人来扶我。方才请我出去的小士兵居然没走,我拭干眼泪,「你倒是没跟着你的主子走。」
见我站定,这个士兵松开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他人都走了,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辛苦太子妃再忍耐一下,回去我一定给娘娘的弓配上好箭。。」
苏阔!是苏阔!方才明华在殿里那般模样,明显是认出苏阔来了。一时间我脑子里的疑问多得几乎要将我的脑子挤炸。苏阔在这里做什么?什么叫让我再忍耐一下?江越渊早就知道江越澄要谋反了!无数个画面涌进我的脑海,江芙玥说江越澄作死,江越渊不愿让我进宫,他们都知道!却只叫我蒙在鼓里!江芙玥怕我告诉江越渊,以至于江越澄计划夭折早赴黄泉,江越渊怕我透漏给江芙玥,叫江越澄躲过一劫。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朋友,却都这般瞒着我。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殿内时,殿内已经乱作一团。明华用一片碎瓷抵在皇后的脖颈处,几个宫女哭作一团不敢上前,皇后的大宫女骂得难听。所有的声音乱糟糟地绕进我的脑中,烦躁至极,我莫名有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怒气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所有的忍耐都湮灭,姐姐的哭声犹在耳侧,「都给我安静点!」
见我进来了,皇后的大宫女急忙过来拉我,「太子妃,您看您教出来的好奴婢!还不快叫她放了皇后娘娘!」
「我教出来的好奴婢?」我只觉得恶心,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将大宫女一把推倒在地,在她的心口处猛踢了一脚,疼得她在地上滚了一圈站不起身来,「当初你们毒害我姐姐时,怎么不说她是我教出来的?」
一直稳坐在位子上的皇后娘娘开了口,任由明华抵着她的脖子也不挣扎,冲着我笑,「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也好。」
走近了我才看清,明华手里的瓷片已经插进了皇后的脖子里,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喉管就会被割开。我无暇顾忌其他,俯身打量皇后的脸,「您不告诉我为什么?到了这一步,您不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左右你姐姐也不是个好东西。」皇后把眼一闭,面颊上划过几滴泪,「都是她害了韩郎!她死不足惜!」
这要从很早很早说起了,早到我姐姐还是闺阁小姐时。爹娘带姐姐进宫参加宴会,姐姐被几位官宦小姐劝了酒,喝得有些多了去御花园醒酒。姐姐倒霉,撞见了皇后与韩老将军私会。
「我一时心软将她放走,不是叫她去江时宴那里告状的!」皇后睁开眼,对上我的目光,笑得有几分凄惨。
江时宴正是老皇帝的名字,而我的姐姐,用这个秘密去老皇帝那里换了一个奖励,成为太子妃,嫁给江越渊。
「你可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那天江时宴的诏书都写好了,因为你姐姐多嘴,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心心念念的姐姐,不过也是个贱人!」
我突然知道了姐姐什么时候跟皇帝下过棋。
皇后与韩老将军青梅竹马,老皇帝本就是横刀夺爱。姐姐揭发他们私会,所以老皇帝才会将韩老将军赶出京城,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给他留。
「你自己不知检点,关我姐姐什么事!」我的嘴唇有些颤抖,伸手便要去按下明华手里的碎瓷。
「等等!」一直未出声的明华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我面前,声音颤抖得几乎拧不成一句话,「娘娘你能不能帮我把袖子卷起来。」
我不明所以地摸上明华的袖子,褐色的衣服上显不出来别的颜色,可是我却摸了一手黏稠,袖子卷起来以后,被我咬伤的地方血流不止。
然后那流出来的血,被明华尽数送进了皇后的嘴里。明华将手松开,身体跟着瓷片一同掉到地上。
明华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嘴里的血,一如我姐姐当年中毒身亡之时,我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艰难地开口,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明华的瞳孔渐渐涣散,「娘娘,您说待会儿我在下面见了先太子妃,她是不是还会教我念诗?」
明明昨日那个大夫才来送了解药,明明我一直安排慧姑姑在她的床底下盯着她吃药。我起身揪住皇后的衣领,近乎癫狂,「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身上有解药是不是?你给我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皇后被我拽得从椅子上滑下来,拖着我一同摔倒在地。大宫女爬到我身边,将我从皇后身上推开,我又再次摁住皇后,「拿出来!我叫你拿出来!」
大宫女推搡我不成,在一旁疯狂叩头,涕泗横流,「太子妃您放开娘娘吧!娘娘真没有解药!求求您了,您看在娘娘是太子生母的份上,饶了娘娘吧!明华中的是裂心,她的血是无解之毒!娘娘已经不行了,您就放开娘娘吧!」
皇后的血沾了我满手,我怔在原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有些眩晕。皇后念着「韩郎」,明华念着「先太子妃」,两人的声音在我的耳中无限放大,像是魔咒一般箍在我的心头。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姐姐说「思思,我们去放风筝。」
……
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却仍旧会梦见当时自己躺在明华和皇后中间,满身是血的样子。
我从帐中坐起来,绛绛站在帐外小心翼翼,「皇后娘娘,芙玥郡主来给您辞行。」
我揉了揉太阳穴,从惊恐中醒过神来,「让她进来吧。」
江越渊登基,我做了皇后,我到底记得答应芙玥的事情,费尽心力将江越澄保了下来,连让他假死的招数都使了出来。江越渊未必不晓得此事,他给江芙玥划了封地,远离京城,大概便是叫江芙玥带着江越澄走吧。
我打开江芙玥递到帐中的盒子,是一对完整的鸳鸯玉佩。江芙玥走后,绛绛见我坐了起来,忙给我披衣服,「娘娘,现下秋天快来了,风大雨多,您仔细着凉。」
我将盒子合上,坐在床边有些茫然,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似乎下雨了。
天怎么说冷就冷了呢?
番外:沈虑远篇
我叫沈虑远,是思思的姐姐,是丞相府嫡女,在刚刚那一刻成了先太子妃。
我从疼痛中解脱出来,明华的哭声也渐渐远去,被两个鬼差引着,进了阎罗殿。长舌头那位鬼差大人叫我不要害怕,阎王爷要问问我的生平,才能决定我到底该去哪儿。我点点头,对着端坐高位的阎王爷行了礼,等着他发问。
或许是我过于平静,阎王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表现出兴致来,「你这鬼魂倒是不哭不闹,死了还顾及礼数。」
阎王这话倒是叫我想起我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堂哥沈璟之来,他便总是说我拘着规矩不够活泼。我飘在大殿的中央,压下好奇心,「回大人的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知守礼数却是不论做人做鬼都可以自己坚守的。」
「哦?那可要细细翻一遍你的生平了。」阎王爷将手中的册子翻了一番,抬起头来,问了个叫我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这一生中可有什么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我的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我妹妹的笑脸来,我点了点,「回大人,有的。」
我这一生过得还算是顺遂,父母疼爱,姊妹亲厚,下人尊重,穿喜欢的衣服,吃喜欢的东西,还嫁了喜欢的人。可是叫我后悔的事不是没有的,年少时做的肮脏之事成了我一生的耻辱,后悔到一想起来就宛如中了裂心之毒肝肠寸断。
从我出生起,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是丞相府的嫡长女,天之娇女,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这个身份。我学琴棋书画,我念诗词百家,我被这个身份束缚着,却也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荣光。我按照所有人的期望一年一年长大,知书达礼,温文尔雅。
在旁人恭维的话里,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当朝太子江越渊。他们说,我与江越渊合该是一对儿璧人。晚上睡觉时,阿娘总是坐在床畔,替我将被角掖好后笑着打趣我,「我们远远这般的妙人,还真是只有太子殿下才配得上。」慧姑姑在一旁笑着点头,将烛火吹灭。
我躺在床上,闭眼之前在心里默念,江,越,渊。
我在宫宴上见过他,俊俏的少年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白衣胜雪,稳坐在皇后娘娘身侧,好似一尊玉俑。
后来每一次的宫宴,我都会偷偷看他,看他含笑推掉朝臣递来的酒杯时的唇角,看他安静地聆听圣上教诲时摩挲衣料的指尖,看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
有的人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心里。
雷雨交加的夜晚,院子里的树都被劈倒了一棵。思思跑到我的床上,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胳膊,嘟着嘴让我给她讲故事。思思是我唯一的妹妹,说起来我最骄傲的身份不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而是思思的姐姐。我将思思的脚抱进怀里,给她讲仙女爱上凡人的故事,思思歪着小脑袋问我,「姐姐有喜欢的人吗?」我点点头,「思思就是姐姐喜欢的人呀。」 思思头一次对我说的话提出了异议,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阿爹对阿娘的喜欢?外面的闪电突然落到院子里,照得我的屋子亮堂堂的,我摸了摸思思的脑袋,太子的名字就自己从嘴里跑了出来。
我想着,我是能配得上江越渊的吧。
所以那日我跌跌撞撞从御花园跑出来撞到皇帝时,他对我说,「丞相教养出来的都是好女儿,朕觉得你也该是个好太子妃的。」 我心底的秘密好像突然被挖掘出来,让人羞愧却隐隐有些兴奋。皇帝同我下棋,将我的黑子杀得惨败,我盯着手里的白子,皇帝的声音绕进心里来。
「人生如同下棋,每一步都要谨慎,有时候稍有差错,就会和想了一辈子的东西失之交臂。」
我一直觉得我不过是帮助皇后迷途知返罢了,韩老将军在我大婚前两日被皇帝赶出了京城,皇后禁足凤翔宫。阿娘坐在床边感叹圣心难测,我摸着自己的嫁衣默默不语。
我一遍一遍地梦到太子殿下那日坐在我对面时,冲我微微一笑的场景,直到大婚的前一夜,这个梦还是那样绚丽。
大婚当日,我坐在喜床上等着这个我日思夜想的人,等他走进来,等他掀开我的盖头,等着与他共寝到天明,等着往后的日日相伴。可我等来的是喝得烂醉的江越渊一把拽下我的盖头,看着我的脸痴痴地喊了一声「思思」。
从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不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原来我毁了我最爱的人的幸福。我逼着江越渊日日面对我这样一张与思思几乎十成相似的脸,忍受着我到底不是思思的痛苦。
原来当朝太子江越渊捧在心尖的姑娘,竟是我的妹妹沈慎思。
那思思呢?我一遍一遍在心底安慰自己,起码,起码思思是不喜欢太子的,起码我还不算罪大恶极。可是皇后呢?她与韩老将军此生再无可见之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不过几句话,就毁了皇后娘娘一辈子的牵挂。
我到底还是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你可知告密者是要割舌的?」阎王爷在我的生平册上写下几句话,抬头看我,「念在你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便罚你化作一场秋雨,洗净凡俗之心后,抛却一切再入轮回吧。」
我磕头领命,或许,我还能在太子殿下的肩头落一落呢?
番外:江芙玥篇
我叫江芙玥,我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刁蛮郡主,现下因为新皇刚登基就借着赐我封地之名,将我贬斥至定州不毛之地而沦为笑柄。
登上去定州的马车前,我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将江越渊里里外外骂了个透彻,眼看着连思思都要骂上了,我连忙制止,「好了好了,爹爹,皇后娘娘若是不拦着,女儿早没了。」
上了马车,我瞧着闭目养神的江越澄,叹了口气。几日未同我说过话的江越澄,开口便是他的鸳鸯佩去哪里了。我摸了摸腰间原本挂着那半只鸳鸯佩,现在却空荡荡的地方,换了我闭口不言。
那半只鸳鸯佩我在腰间挂了少说也有十几日,江越澄却从未注意过,就好像我喜欢了江越澄十几年,他从未知晓过一般。
我娘去得早,我爹没有续弦,府上的丫鬟婆子也不敢管我,我从小就是个没规矩没礼貌的丫头。皇上是我爹的亲哥哥,待我极为温和,怜惜我自小没有母亲教养,便允了我随意进宫玩耍。我整日混迹在皇子中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可是大公主江越彤讨厌我讨厌得很,她说我虽然顶着郡主的名头,可到底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我将这话告诉江越澄时,他不以为意,反倒说我怎么什么话都能听进去,却偏偏听不进夫子的话。江越澄是个面冷心热的,这我知道,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二日便将大公主绊倒了,听说大公主的门牙都磕掉了两个。
因着这件事,江越澄被宸贵妃罚跪,还不许吃饭。我带了朱果偷偷去看江越澄,江越澄一边吃,一边夸我仗义,他跟我说,以后不管谁欺负我,他都会帮我出头。我美滋滋地想着,那我就是除了宸贵妃外,江越澄心里最重要的女人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江越澄学武时,我没有听我爹「男人到底是喜欢人家沈大姑娘那样的女人」的忽悠,而是拼了老命跟着去,是不是那样的时光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到了定州后,江越澄日日在城楼上喝酒,我便日日遣人守着他。若是他哪天想不开在城楼上一个翻身,我与思思那一番周折算是白费了。
重阳那日,我正想着遣人将江越澄从城楼上喊下来,回府里赏菊,我派去守着江越澄的仆从就慌里慌张地来报了,江越澄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对,翻下来的。
江越澄那个死小子,除了摔伤了条胳膊,别的啥事没有,倒是把城楼底下摆摊子卖阳春面的刘大爷吓得半死,人家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小棚子被他砸得稀碎。我将作为赔礼的定州繁华地段的一家店面的地契递到刘大爷的手里时,刘大爷一边往怀里塞地契,一边叮嘱我,「郡主,您可别再让那位公子干这种想不开的事了,年纪轻轻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定还是保持沉默。
这世上的坎儿啊,无非分两种,一种是这坎已经成山了,横在你面前你过不去,一种是你自己不想过。
我瞧着郎中给江越澄的胳膊上药,明明胳膊肿得像猪肘子一样,江越澄却毫无反应。我得出了结论,这道坎儿,是江越澄自己不想过去。打小跟着我的婢女木城问我,「郡主,您不劝劝王爷吗?」我捂住她的嘴,「慎言!」
有些坎儿啊,不是别人劝劝就管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想通了。
当年我为了救宸贵妃与皇后为伍,狠心将沈虑远推进了水里。我本着邀功的心态将这件事告诉江越澄,却换来了他满脸的厌恶,那是江越澄第一次拂掉我拽着他袖口的手,他说,「芙玥,你不该推思思的姐姐。」
看吧,不是因为我推人落水,也不是我为虎作伥,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沈慎思的姐姐。自那以后,江越澄喜欢沈慎思便是我跨不过去的坎。
我知道江越澄是我的堂哥,若是我胆敢爱上他,那我就是整个皇家的耻辱。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喜欢着江越澄,我借着兄妹之名给他我所有的爱。我甚至狭隘到想过无数种羞辱坑害沈慎思的办法,可在她得知我的苟且后,仍旧坚定地告诉我「这都是爱」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对她心服口服。我日日去太子府蹭沈慎思的朱果吃,梗在我心头的刺也一点一点消融。
定州偏远,气候炎热,也只有晚上时才会有阵凉爽的风。我抱着酒坛子上了城墙,占了江越澄一直以来饮酒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坛子里的酒被我喝得干净。我从城楼上往下望,一个没站稳便要栽下去,幸而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裳。我转过头,江越澄架着一条胳膊,落了满脸的月色,刚刚因为惊吓醒过来的酒意又涌了上来。
江越澄架着我从城墙上往下走,我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我相信你说的你上次从这儿下去是因为喝多了没站稳了。」
江越澄不说话。
定州气候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熏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扯住江越澄,站定不走了。江越澄终于开口,「你什么毛病?」
还是那么欠扁,我笑了笑,眼泪却下来了,「江越澄,我喜欢你,不是兄妹的那种喜欢。」我甩开了江越澄的胳膊,蹲到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听见江越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知道。」
定州天气炎热,连晚风都是暖的,吹得久了,心也是暖的。
番外——皇后篇
我叫秦莞尔,我爹说因着他和我娘总是想不到一处去,所以我的名字定下来的特别晚,还是我爹的同僚韩大人说我从小就喜欢笑,不如叫莞尔吧。这个名字我爹娘都很满意,于是我三岁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爹和韩叔叔的友情从此正式开始,连带着我和韩韫也因此相识。
韩叔叔刚刚从地方调到京城,还没有在京城找到心仪的院子,一家人住在客栈里,颇不方便。在我爹的忽悠下,韩叔叔盘下了我们家隔壁的院子,与我们一家做了邻居。
我娘与韩叔母常常带着我与韩韫互相串门,我年纪尚小,不过是个三岁的奶娃娃,我娘和韩叔母交流绣品的新花样的时候,韩韫就抱着我在一旁玩。韩韫也只长我五岁,他带我放风筝,带我吃点心,同我讲故事。
后来我长大些了,父亲就给我请了教书先生,我识了字,在书上看到「青梅竹马」这个词就记住了,第二日我拉着比我早上了好几年学的韩韫蹲到墙角偷偷问,「韫哥哥,什么叫青梅竹马啊?」
这话被我娘听了去,与韩叔母笑作一团,我娘将我和韩韫拉到身边,「你和你韫哥哥就是青梅竹马啊。你是你韫哥哥的青梅,韫哥哥是你的竹马。」韩叔母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听了我娘的话,直接认了我这个儿媳妇。
我娘和韩叔母都很满意,我悄悄抬头看韩韫,韩韫也冲着我笑。那个时候,我就从心里觉得,我将来是要嫁给韩韫,同韩叔母一样被人称呼韩夫人的。
我爹和韩叔叔交好,两人颇能聊得来,就连被重用也是一同的。我爹和韩叔叔都升了官,被皇上重用,连带着我与韩韫也沾光。韩韫做了太子江时宴的陪读,我则是陪着文悦公主,我们四个人总是待在一起玩儿,连皇上都说我们像是亲生的兄弟姐妹。我俩每天一起坐轿子进宫,一起坐轿子回家。
连文悦公主都说将来我一定会嫁给韩韫的,她拉着我去找太子,跟太子说,「哥哥以后你一定要给莞尔和韩韫赐婚啊!」太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向总喜欢多说几句话的太子殿下,没有出声应下这件事。
后来三年陪读的时间到了,韩韫被徐将军看重,带进了军中。韩姨母每每来我家串门,总要跟我阿娘说这句话,「韩韫那个死小子,一点不懂事!跟着姓徐的就走了!在军营里也不知道想不想我!」 说完以后还不忘记问问我,「小莞尔想不想你韫哥哥啊?」
我若是害羞地点点头,我娘和韩叔母就会开心地一起打趣我,我若是不说话,她们……她们还是会一起打趣我……
韩叔叔倒是想得很明白,他跟我爹说,孩子喜欢什么就放手让他们去吧。于是我爹回到家中,把他藏了几近半个月的文悦公主的信给了我。
文悦公主说她在宫里特别无聊,想要我进宫住一段时间陪她,我给她写了回信,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自从韩韫走后,我在家里过得也无趣味,阿娘总将我拘在房里叫我绣花。连中秋节都要我早早睡下。
往年中秋节时,韩韫都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花灯,给我买糖人和兔子灯,分五仁馅儿的月饼给我吃。我们沿着小河走,将手里的祈愿灯放进河里,一起许愿。去年在河边,韩韫将我揽进怀里吻了我,他说等到我及笄他就娶我。
中秋过后我进了宫,与文悦公主住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合规矩,想要搬到偏殿去,可是皇后娘娘却说,文悦难得有这样合得来的伙伴就住在一起吧,文悦也说难道我回家住了几天就生分了。皇后娘娘和文悦都不知道,我不愿意住在凤翔宫里,还另有原因。
彼时太子江时宴已经住进了东宫,可是他日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总是要碰见。我怕极了这位太子爷。
那日文悦与我在御花园里玩捉迷藏,我眼上蒙着帕子,循着脚步声去捉她,文悦却突然没了声音。文悦是素爱往假山后面藏的,我伸手摸索着循着假山转了一圈,果然摸到了人。我没来得及扯下帕子,就被人摁在了假山上。我伸手去推,被这人捉住了手腕,隔着帕子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都没了,这人唇瓣覆上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谁。他吻得动情,我死死咬住他想搅进来的舌头。
我这辈子都记得,江时宴满嘴的血,文悦嘴里好看的眉眼堆满阴鸷,笑着掐着我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一字一顿,「秦莞尔,你这辈子也别想嫁给韩韫。」
后来我时常梦见这一吻,恶心得我几乎在梦中闭过气去。
就在我马上要及笄的那天,边关战乱爆发,徐将军带兵抵抗死于敌将刀下,韩韫是徐将军最得意的弟子,他戴上了徐将军的盔,继续抵抗敌军。敌军来势凶猛,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请求停战,另一派以我爹和韩叔叔为首,请求一战到底。
皇上到底听了我爹和韩大人的意见,韩韫也没有让我爹和韩叔叔丢脸。
我原本以为,韩韫回来了,我就可以嫁给他了,不用再做这个被人吻得满嘴是血的噩梦。可是迎韩韫入城的那一天,我被一道圣旨堵在了家里。
我成了太子妃。
我原以为这样已经够糟了,可是更糟的是,迎接韩韫的不只是夹道欢迎的老百姓,还有怀里抱着给韩韫和文悦赐婚的圣旨的江时宴。
文悦心悦沈谦,江时宴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在皇帝面前,给韩韫讨了这个所谓的赏赐。皇帝不过是想要表示他对韩韫的重视,与皇室联姻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可是他没想到韩韫会抗旨不遵。
一时间韩韫突然从拯救了国家的英雄,变成了抗旨不遵的乱臣贼子。我进宫去找文悦商量对策,文悦被锁在屋子里,隔着窗子的缝隙伸手抓住我的手,哭得撕心裂肺,「莞尔,江时宴说要是我不嫁给韩韫,就给沈谦安上个随便什么罪名,折磨死他!」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早就病得无法管理朝政了,太子监国,这些圣旨全都是江时宴的意思。
马车停在东宫门口许久,我一直缩在马车里不肯下去。后来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江时宴坐了进来,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十分愉悦,他的唇角有一处小小的疤痕,那是我咬的。江时宴伸手来摸我的脸,我怔了一下,没有躲开。
与江时宴大婚那日,我听婢女说韩韫被放了出来,他与文悦公主的婚约作废。我无暇估计江时宴的手段,和我以后的日子,我赶去韩家看韩韫,却被拦在门外。
只隔着一扇门,韩韫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太子妃请回吧。」
后来江时宴登基,我做了皇后,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我却觉得我早就死在了江时宴吻我的那天。后来我怀了孩子,江时宴让我取名字,我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想到了我这一生在遇到江时宴后遇到的所有的事,都是我无法逾越的深渊。
江时宴想着法子哄我,却始终无果,为了讨我欢喜,将文悦的婚事交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愿意出了凤翔宫走走,已经年满二十二的文悦算是老姑娘了,却仍旧没有出嫁,我敲开她的门,和她哭作一团,我说,「文悦,我没有嫁给喜欢的人,一定会让你等到这一天的。」
圣旨刚拟好,还没有颁下去。城里就传开了消息,沈谦娶了孟娇娇,一向低调内敛的沈谦为了孟娇娇,铺了十里红妆。
沈谦和孟娇娇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消息传到宫里,文悦用三尺白绫吊死了自己。我抱着文悦冰凉的身子,怒不可遏,哭闹着一定要派人掐死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是江时宴第一次拂了我的意,他说,「莞尔,你明知道这不怪这个孩子。」
我把脸埋在文悦的衣服里,哭得喘不过气来。是啊,不怪这个孩子,我知道不该怪这个孩子。后来我总是对这个孩子抱有一丝愧疚,派人赐了孟娇娇好些补品,回来的人告诉我孩子叫沈虑远,长得很像孟娇娇。
自文悦死后,我再也没有出过凤翔宫。我每天听着关于韩韫的消息,他又去打仗了,他打赢了,他镇守边关了,他回京了。
我与韩韫已经是十几年未见,再见时我的孩子都已经做了太子。在御花园那一遇,我喊住他,问他的夫人可安好。韩韫身边的小厮哈哈一笑,「皇后娘娘您怕不是记错了,韩将军一生为了边关安定,至今未娶呢。」我愣在原地,韩韫冲我点点头,转身要走,我伸手去拉他,却被一声闷响打断。
小姑娘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温温柔柔,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问她是谁,她说,「我叫沈虑远。」
原来是这个孩子,我叹了口气,放了她走。若是我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一定要将她溺死在御湖里。
后来江时宴知道了我在御花园见韩韫的事,怒不可遏,他揪着我的领子将我甩到地上,双目赤红,「秦莞尔,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朕?」我摔得生疼,几乎要流出泪来,「你用的什么下作手段逼我至此,你不知道吗?」
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凤翔宫,心如死灰,江时宴怕我寻死,以我弟弟的性命做要挟,勉强保下了韩韫一条命。我在夜里醒来,想到沈虑远,恨得几乎要将牙咬碎。
后来沈虑远如愿做了太子妃,我却很不如意,明知有些过分,却还是将文悦的死和韩韫的被贬全都算到了她头上。她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我在凤翔宫喝得烂醉,江时宴来看我,将我抱到床上时叹气,他说我不该毒死沈虑远。
可是从文悦死的那天起,我就疯了,疯子又有什么不该做的事呢?
又过了很久,久到明华往我嘴里喂毒血的时候,我只觉得解脱。
看着沈慎思的眉眼,我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你和文悦的性子真像。
韩郎,下辈子你再带我看花灯吧。
□ 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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