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明启十五年
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可巧的是,这位公子也不喜欢我。
春雨淅沥,轻打房檐。
我坐在廊下的摇椅里,轻摇小扇,守着烹茶的火候。
看着远处那人,身量颀长,持伞而来,在雨幕中渐行渐近。
他丝毫没有雨天行路的狼狈,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收了伞。
落座在我的对侧后,自然地翻了个杯子,「新雨烹新茶,当真是好兴致。」
我打了个哈欠,「雨天闲来无事,总要找点乐子。」
泥炉上的小壶滋滋地冒着水汽,火候到了。
我撂下小扇,正要去拎茶壶,哪知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我来。」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从容地浣杯温盏。
而后,一只修长的手向我伸来。
我取走他手上的茶盏。
「你今日怎地过来了?」我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热气,偏头看他,「有事?」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也偏头看我,「没事就不能来?」
得,我知道了。
这位公子和我一样,下雨天,闲的。
雨势渐大,打在瓦片上留下咚咚的声响。
一时之间,相坐无言。
左右我也是习惯了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三天两头的在我这便要上演一番。
这样沉默的气氛,再配上滴滴答答的雨,最适合睡觉了。
眼皮逐渐发沉,困意肆意横行。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全然是我嫁给傅峥的这几年。
彼时,正值朝中文臣武将针锋相对,局势僵持。
一道赐婚的圣旨,打破了我十几年闺阁生活的平静,也打破僵硬的朝局。
明为缔结良缘,实为平衡朝臣的帝王手腕。于是我们两个原本没甚干系的人,被硬梆梆地绑在了一起。
明启十二年八月初八。
礼部尚书傅友知独子,傅峥。
忠勇将军何桓独女,何年芳。
奉旨完婚。
早在成婚当日,我与傅峥便已言明心意。
他与我无意,我与他也无意。
此番亲事,皆是为着各自家族。日后,便只做挂名夫妻。待到几年局势稳定,便寻个由头自行和离。
所以,他不管我做什么,我亦不管他做什么。
我即便豢养面首他也不可有半句怨言,反之,他若是纳妾娶外室我也没有意见。
毕竟,谁又能守着谁过一辈子呢?我与傅峥迟早是要散的,我是不愿做那耽误别人姻缘的歹人。
但可惜,与他成亲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倒是从未见过傅峥出去寻花问柳,他整日里十分的安分。
安分到,即使朋友找他外出小聚,稍稍回来晚些也要遣人回府通报一声。
但其实我不甚在意这些虚礼,想来傅峥是个谨慎的,做戏要做足全套,我也就由着他去了。
安分到,我与他竟成了坊间人人称颂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时之间,堪称典范。
对于此事,我在梦中又狠狠地郁闷了一番。外头那些人当真是眼睛不大好使,哪里能瞧出我们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琴瑟和鸣?
……
我醒来的时候,傅峥已经走了。
小桌上的泥炉已经灭了火,一应杯盏放置整齐。
我摸了摸身上多的羊绒毯子,心道,傅峥也不算忘恩负义,懂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
03
雨水多连绵,今日倒是一扫往日的潮湿,天气甚好。
左右闲着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长于。」我对着无人的院子随意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树上便已闪下一道黑色的身影。
「姑娘有何吩咐。」
每每叫她出来时,我总是要感叹父亲大人的慧眼识珠。
肤白貌美大长腿,人狠话不多,打起架来也是美如画。
「换身衣服,我们出去逛逛。」
……
街上倒是比往常热闹,人群熙熙攘攘。
我默默算了下日子。
原来今儿个是十五,每月姑娘们点花灯的日子,难怪人多。
望着不远处的内城河,我心中有了盘算。
「带你去个好地方。」
对上长于疑惑的眼神,我故作深沉道:「跟着我来便是了。」
等到她明白过来时,我与她已坐在船上听完了一曲渔舟调。
长于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猜她是对我说的「好地方」有所疑义,便安慰她道:「过会你就知道了。」
待到我们绕城一周回来时,天色刚好暗了下来。已有不少姑娘拿着精心绘制的花灯来到河边。
不多时,河面上便飘起了点点光亮。
远远看去,倒是别有风韵。
「我选的地方不错吧?」
长于这次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又在船上晃悠了小半圈,我见天色稍晚,便让船夫靠了岸。
哪知刚上岸便瞧见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
今日这一遭算是不白走。既游了湖,又看了灯。眼下,仿佛是还能再听一出戏。
妙哉,妙哉。
再走得近了些,只见那佳人梨花带雨,时不时还要绞着帕子拭一拭眼泪。才子背对着我,倒是看不清神色,只是觉着身型有些眼熟。
为着能听得更加真切些,我寻了个不甚起眼的角落,拉着长于一起坐下。
只听那佳人楚楚可怜道:「公子当真对我毫不动心吗?」
「既是不动心,那今日为何来赴我的约?」
才子沉默良久才道:「听说夫人来游河了,我来接她。」
啧,这还是一出闺阁女子私会有妇之夫的戏码。不过……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呢。
佳人上前,一把扯住才子的衣袖,声泪俱下道:「我知公子已经娶妻,可我不求名分,只求与公子日日夜夜在一起。哪怕是做妾室,我也不在乎……」
这姑娘倒是情深意切,一片痴心。
不过都哭成这样了,这才子怎的也不知安慰一二?
我心中叹息,实是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啊。
看来,这出戏也就到这了吧。我点点长于,示意她回府。
未料,才刚走了两步,便被一句「夫人」生生顿住脚步。
04
「夫人。」
只见傅峥的贴身侍从十一正在不远处向我行礼,模样十分恭顺。
他与傅峥形影不离,十一在此,那……
我转过身去,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
正是傅峥。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神色淡淡地看着我。
瞧着他现如今的处境,我觉着倒是不大适合走近前去过个虚礼,再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
思忖过后,我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准备按原路返回。
十一横在我身前,很是有礼地提醒道:「夫人,咱们府的车驾在后头。」
傅峥这小厮,哪里都好,就是脑子不大灵光。
譬如,眼下正是你家公子与姑娘花前月下的好时候。我这般不凑巧地遇上了,难道不该能避则避或是视我无物?怎地还如此实诚地往上撞?
蠢笨如他,我自是不能计较太多。
我掩唇轻咳了一声:「今晚月色正好,我……」
「我与夫人走走。」
我偏过头去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的傅峥,他对着十一淡然地吩咐:「留两盏灯,我要陪夫人赏月。」
我突然明白了傅峥的用意。
他这是与人家姑娘无意,拿我做脱身的借口呢。
我向他身后望去,只见那佳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悄声提醒他:「人家姑娘都要哭了。」
话音才落,那佳人便嚎啕着向我冲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夫人,求您收下我吧,哪怕只是做个洒扫的丫鬟。我绝不会打扰你与公子的,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公子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这一嚎,引得周围放灯人与赏灯人一同向我侧目。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赶明儿个出门前必得打听打听他傅大公子出不出门。像这样的糟心事,我再不想遇着第二回。
「长于,将这位姑娘扶起来。」
看着这女子梨花带雨的小脸,当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你求错人了。」
佳人双眼噙泪,不解地看着我。
「我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若是公子倾心于你,今晚我便派人迎你进门。如何?」
我瞟了一眼身侧的人,「你,喜欢这位姑娘么?」
「芳芳可是气我今日接你晚了,才说这样的话来堵我?」
他凑近我,看着我的眼睛,蓦地笑了。
忽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耳边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是人群的起哄声、惊叹声,还有那女子掩面跑开的哭泣声。
一片喧嚣中,我怔住。
因为傅峥方才的话。
因为他眼里我看不懂的光。
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认真的他。
「我钟情的,唯芳芳一人尔。」
他如是说。
当长于从墙头翻下来的时候,我正卧在小榻上闭眼晒太阳。
「姑娘。」
「何事?」
我换了种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长于却突然沉默不语了。
她一向不是这样不爽利的人。
我翻过身来,睁眼看她。
「讲。」
「坊间又多了些您和公子的传言。」
我当是什么大事。
我又翻身回去,阖上眼睛,「左不过又是些酸词,没什么要紧的。」
这些年我什么风浪没见过?
长于没走,似是还有话说。
「还有旁的事?」
「坊间那些话……传进了宫里。」
我蹭地坐起来。
长于瞄着我的眼色,斟酌道:「下月初六,太后诞辰,陛下特召您与公子入宫参宴。」
这风浪,我着实没见过。
……
待宫中内宦宣旨走后,我与傅峥沉默地站在中庭大眼瞪小眼。
这是游河那日之后,我们头回碰面。
相视无语,倒有些尴尬。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傅峥开口了。
「寿礼我会准备,你只当去走个过场。」
我略一思忖,点头应下了。
傅峥到底是有些良心的。毕竟,若非替他挡桃花,我也不必去宫里走这一遭。
可我没想到的是,傅峥口中的准备,当真只是准备。
我这院子的门槛最近都快被十一踏平了。
今日是秋雨净山图,昨日是祥云琉璃樽。
前日是?
哦,东珠手钏。
大前日他还送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夫人,公子说了,他将礼都备好了,请您从中择一件进宫贺寿用。」
「公子还说了,余下的,全都是您的。」
说完后他便告退,只留下满院的贺礼。
我随意扫了一眼,虽说贵重,但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巧玩意。
傅峥倒是会做人,懂得收买人心。
不枉我平白担了那些酸倒牙的虚名。
挑挑拣拣,也就那座福寿禄三星玉雕合适些,我示意长于收起来。
转眼瞥见一套新出窑的茶具,青色倒是出的极好。
「这茶具不错,明儿个摆出来用。」
天家富贵,诚不欺人。
宴厅中央珠环钗翠的舞女,举着琉璃灯在翩然起舞。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
扭头一看,是旁席的永定侯夫人。
我连忙起身见礼。
「傅夫人,我见你头上的簪子极为别致精巧,心中很是喜欢。便想来问问,这是出自上京哪位巧匠之手?我也想请他打上一副头面。」
我思索须臾,想来永定侯夫人说的应是那支攒成花形的宝石碧玺簪。
这应是我今日首饰中,唯一称得上「别致精巧」的。
这支簪子,倒不是我自己的首饰。
而是我瞧着顺眼,从傅峥送的那一堆贺礼中挑出来用的。
「禀永定侯夫人,花簪是我送与年芳的,匠人是谁她并不清楚。」
傅峥笑着走到我身旁。
「公子可否告知,傅夫人之簪出自哪位能人之手?」
傅峥看着我,眼中含笑,「这簪乃是我为年芳亲手所制,想来世间再无第二支。」
永定侯夫人闻言爽快一笑,「早先便听闻傅家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今日一见,只觉更胜传闻。」
我在一旁笑而不语。
待永定侯夫人走后,我与傅峥重新落座。
一曲舞罢,一曲又登。
桌上不知何时新多了一只盛满羹汤的小碗。
我看向傅峥递来的物什。
一只绘金边的小汤匙。
「虾仁豆腐羹,你最爱吃的。」
细数起来,这是他今晚第六回为我添菜。
我统共也就吃了五道菜。
我琢磨着,傅峥算得上是个君子。
还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那种君子。
恰如进宫前他所言,今晚我只消吃喝,旁的都有他在。
未料他却如此重信,菜都不必我伸手去布。
懂事,当真是懂事。
我接过,刚想一尝,便听见远处高台之上传来交谈的声音。
「瞧着傅家小两口,果然坊间所言不虚。」
「母后说得极是。」皇帝点点头,看向我与傅峥,「傅家夫妇,堪为上京夫妻之典范。」
「取朕与皇后大礼时的合和玉如意。」
「赏。」
我与傅峥连忙起身,行礼谢恩。
……
望着缓缓阖上的朱红宫门,我停下脚步。
傅峥转身看我,「怎么了?」
「宫门的朱漆上得很好。」
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傅峥却实诚地看向那门。
半晌,他笑道:「是不错。」
我窝在摇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
正愁春光寂寂无事消磨,转眼便瞥见东墙的马尾松发了花。
松花入酒,正当时。
「长于,取剪刀来。」
……
傅峥到的时候,我正将细筛后的松花粉装入白绢袋中。
「这是要酿酒?」
我轻轻嗯了一声,顺手系好绢带。
待我直起腰时,傅大公子正坐在我的摇椅旁,舒舒服服地喝茶。
在我这里,傅峥向来自觉。
折腾了小半日,身上也有些疲累。
我净了手后便靠回摇椅里歇乏。
正想闭目养神,小憩片刻,便听见他对着十一吩咐,「取外祖送我的酒来。」
「是。」
我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
傅峥外祖乃江南酒酿巨擘,他老人家所赠,必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你竟舍得?」
他看了我一眼,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舍得。」
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倒教我一时语塞。
眼前忽然多了一盏茶,是我常用的那个青盏子。
我接过,看向傅峥,有些恍惚。
这几年来,我在傅峥身上见识了一个词的极致。
适可而止。
这四个字里的分寸感,没人比他掌握得更好。
他摩挲着茶盏,问道:「用着可还顺手?」
我拎起我用的那一只,仔仔细细地瞅了瞅上头的粉青。
「甚好。」
「我烧的。」
我抬头看着轻描淡写说这话的傅峥,恍然大悟。
「你对着永定侯夫人,不是搪塞。」
「在你面前,」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定定的看着我,「我不说假话。」
「公子,酒取来了。」
傅峥点点桌边,示意十一放酒。
「莫要贪杯。」
他起身,只撂下这么一句嘱咐。
看着早已空无人影的院门,我又委回摇椅里。
打着扇子,喝着茶,也琢磨着方才傅峥的话。
我又拿起手边的盏子看了看。
釉色青莹,壁质匀净,是极难成的佳品。
再算上那支碧玺攒成的花簪子。
这两样只是当时随意一瞥,合了眼缘便抬出来用的。
却不想,他竟费了不少心思。
这般的大费周章,又亲力亲为,若说只是为了还人情,怕是有些过于隆重了。
虽说傅峥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可近来却有些过分殷勤。
他一向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物之反常者为妖。
「长于。」
「在。」
「去打听打听,傅峥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又见过什么人?」
「是。」
几日的功夫,松花酒已发的差不多了。
我费了些力气,把酒坛子从井里弄了出来。
「姑娘。」
「回来了?」我拿了方帕子擦拭手上的水渍,「说说罢。」
「这几日里,傅公子去的大都是些寻常地方。」
「那便说说不寻常的。」
我盘腿坐到罗汉床上,拎着湿帕子递给长于。
她接过,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近来,右司谏冯平与傅公子私交甚密。」
冯平?此人倒是未听过。
「可知他二人碰面所为何事?」
长于摇头,「傅公子行事小心,近不得前。」
「那便算了。」
「姑娘,还有一事颇为蹊跷。」
「何事?」
「傅公子暗地里频频入宫,也是在最近。」
对上我诧异的眼神,长于继续道:「所为何事,甚难知晓。」
我点点头。
长于的身手我自是清楚的,跟着傅峥倒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宫门,到底不比傅府的大门来去自如。
这两桩事倒是都不寻常,可也无定论,想来应是没太大干系。
罢了,罢了。
我摆摆手,低头去拆酒坛子上的泥封,「还有么?」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下话,抬起头,只见长于一脸踌躇地站在旁侧。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疑道,「什么事这般为难?」
「傅公子最近常见一位姑娘,您也曾见过。 」
我也见过?
我看向长于,示意她继续说。
「是十五花灯日时,您见过的那位。」
哦,我记起来了。
是对着傅峥梨花带雨说做妾室也无妨,转头却对我说只做丫鬟便心满意足的那位。
我晃了晃沾满泥灰的双手,长于会意,转身递上一条拧了水的帕子。
我就着帕子简单地蹭了蹭手。
「她见傅峥做什么?是表心意还是诉相思?」
「都有。」
这姑娘倒是执着。
「傅峥应了?」
「倒是未允。」她迟疑道,「只是那些寄情的信,公子都收了。」
「一封不落?」
长于点头。
我定了定心神,仔细地琢磨了一通傅峥的行事。
蓦地想起花灯影绰下,傅峥含笑的双眼。
还有那句乱人心神的话。
若说傅峥过了这么几年突然开了窍,仿佛也不是桩说不通的事。
可他还见那女子做什么?
而且还将有情的书信照收无误?
傅峥此人,我是琢磨不懂了。
转头看见床几上的酒坛子方才拆了一半,便动手将酒封拆完。
微风拂过,一阵清香自坛中溢出。
「长于,取纸笔来。」
……
我撂下笔,将笺子递给长于。
「送去傅峥那。」
「是。」
「好酒尚无宾,安能惬意饮?」
09
「姑娘,这床撤回屋里吗?」
我瞅了瞅外头的天,思量着对月小酌似乎更有滋味。于是摆手道:「就放那罢。」
……
月上柳梢之时,傅峥应邀而至。
他慢悠悠地进了门,手里还提着个小食盒。
「你也忒客气,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说归说,可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他手上打量。
傅峥拆了盖子,端出几碟精致小菜并着一串葡萄。
行啊傅峥,会喝。
我抖落出酒盅里的清水,拿了绢布擦干后,排在炕几上。
「羊脂白玉,」傅峥拿起一只细细端详,「傅某今日有幸了。」
我拿着酒壶轻轻磕了磕桌子。
他会意,立刻将杯子推了过来。
几盅下肚,酒意迷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傅峥。」
「嗯?」
「你我成亲有两年多了罢。」
他抬起头,目光突然飘渺,「是啊,快三年了。」
「瞧着如今朝堂上,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光景。」
我举杯少抿了一口松花酒,余光瞄着他:「我想着,我们这桩婚事,也该散了。」
闻言,傅峥拿酒盅的手一顿。
不过须臾,他又缓缓将酒盅放了回去。
「我觉得不妥。」
我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傅峥用手点点桌子,「如今外头怎么说我们?」
想起那些冠冕堂皇、名不符实的话,我停了一瞬,「皆是流言蜚语,不足为据。」
傅峥笑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酒壶,将酒满上。
「那对合和玉如意,你安置在哪了?」
我一怔,看向傅峥,随即反应过来。
他在提醒我。
我与他可是陛下金口玉言的夫妻典范。
不过几日的功夫说散便散,将天子颜面置于何地?
猛虎口中敲玉齿,骊龙颔下夺神珠。
他这提醒也不无道理。
「虽说如今时机欠妥,可也该预备着了。」
我将盅酒一饮而尽,看向傅峥。
「倒是不用这般急。」
他不疾不徐地又为我满上,「再过个一年半载罢。」
太久了。
许是见我半晌不言语,他拿起杯与我碰了一下。
听见声响,我顺着酒盅向上看。
「咱们不过散个伙而已,倒也不必这样久罢?」
傅峥淡然地撂杯,「夫妻伉俪、鹣鲽情深,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出得了嫌隙的?」
我自斟一杯后,迟迟未举。
他的话虽是有理,只是这心思,我还是未探明白。
许是不胜酒力,我只觉脑子发沉,醉意绵延。
……
半寐半醒间,只觉脸上有个温柔的触碰。
我睁开眼,傅峥近在咫尺。
「你在做什么?」
他却不言语,直起身子。
我拽住他的袖子。
「你在轻薄我?」
「没有。」
「那便是在对我行不轨之事?」
「不是。」
「你为何不与我和离?」
傅峥沉默。
「又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仍不说话。
「你喜欢我。」
我看见傅峥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当他会一直沉默,谁料他却忽然出了声。
「是。」
这样沉稳又掷地有声的肯定,教我愣神。
整晚的试探,却不如带着醉意的直白来得痛快。
万籁俱寂之时,月色朦胧之间。
傅峥眼里的光,这一回,我看得很真切。
我刚出院门便碰上了傅峥。
「真巧。」
看着他四平八稳地站在那,似是一早便来此等候的模样,我分毫没瞧出这「巧」从何来。
昨晚借着酒意大胆妄为,如今清醒了,对着他却总有些不自在。
有些事,我仍未想清楚。
他的心意我知晓了,可我的呢?
我当真懂自己的心么?
我笑着打了个呵呵,便绕道离去。
「你躲我做什么?」
我回头,傅峥只是站在那笑意盈盈地看我,可我这心却没来由地慌乱了,一如昨晚。
「有事?」
他朝我走来,递了张帖子给我。
我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站在我身侧的傅峥。
「你当真要与我一同回去?」
「当真。」
……
我与傅峥刚向父母请了安,便听得有人唤我名字。
「年芳。」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竟是师兄张琰。
「琰兄,你回来了。」
张琰笑着应了声,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于北境新得了一杆枪,倒十分合适你用。」
「走,去试试。」
我掂了掂这柄银杆红缨枪,随手甩了几个枪花。
确实不错,身轻却不浮。
「如何?」
「琰兄果然是好眼光。」
「称你心意便好。」
他拿了张布一边蹭着枪头一边道:「傅峥从前并不与你一同回府。」
我点点头,「确实。」
张琰抬头看我,「近来听到些消息,有些不大寻常。」
「有桩事,你也该知晓了。」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话,倒是等到了几声拖长的咳嗽。
我立马递了盏茶过去。
「兄长润润嗓子。」
张琰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继续道:「有一桩事,与你的夫君有关。」
与傅峥有关?
「冯平此人,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
「他是祁王的人。」
我顿住拿茶盏的手。
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愈是了不得。
「你是想告诉我,傅峥与祁王过从亲密?」
「你瞧。」
我顺着张琰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傅峥正与我父亲边走边聊着。
「近来传闻陛下龙体有恙,外头诸王皆是蠢蠢欲动,」张琰撂下茶盏,「尤其是祁王。」
「祁王已经来府上找过师父两回了,这回终是找了个顶好的说客。」
我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傅峥。
「为兄并非挑拨你二人的关系,只是祁王此人,绝非善类。傅峥这栖木择得着实欠妥。」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却闷得很。
一桩事尚未捋得清楚,一桩事便紧跟着来了。
傅峥对我的情意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心?
我坐在廊下,擦拭着琰兄送我的那杆枪。
瞧着枪头尖锐锃亮,真是杆好枪。
虽说我只是隔三岔五拎它出来耍耍,但若是长久地立在外头风吹日晒,还是有些可惜,便叫长于仔细收好。
我攥着方才拭枪的帕子,忽然想起前几日,父亲曾向我修书一封。
「上京生变,望汝珍重自身,小心应对。」
「父安,勿念。」
寥寥数语,虽说安好勿念,却总教人觉得心下难安。
我与傅峥相安无事了两年,偏在这个档口生了事端,一桩接着一桩。
右司谏冯平,于朝堂之上不算多么出挑的人物。从前听长于回禀时,我并未在意。
但那日琰兄提起时,我却忽地想到了傅峥。
冯平作为与祁王的谋士,却与傅峥往来过密。
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左不过是因为我父亲手上的权,能为祁王铺路罢了。
何府的大门不好入,便想凭着傅峥与我的这层关系,去动摇我父亲。
当真是步步算计,好心机啊。
我瞧着外头天阴沉得厉害,风吹得西墙的竹叶飒飒作响。
「姑娘,起风了,回屋罢。」
不知何时,长于出现在我身侧,轻声提醒。
灰蒙蒙的天,确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刚要回屋,只见一侍女步履匆忙地进了院门。
「夫人,宫里来人了,太后传您即刻入宫觐见。」
旨意来得这样急,绝非只是闲话家常这般简单。
我回头吩咐长于:「带把伞,怕是要变天了。」
……
太后身边的陈姑姑,亲自引我入殿,太后端坐在上首。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太后赐座赐茶后,三言两语地与我拉起家常。
「忠勇将军近来可安好?」
「劳太后娘娘挂怀,父亲一切安好。」
太后笑道:「我一向是藏不住话的,今日宣你来,确是有桩要紧事求你。」
我起身,连道「不敢」。
太后摆手,「快坐下。」
「好孩子,为了你郎君,总归要劝一劝你父亲。」
「祁王已得你郎君相助,若再得你父亲相助,必定如虎添翼,大位在握。」
「他日大事既成,莫要因着今日的愚忠,而误了日后的大好前程。」
……
来时是陈姑姑在门口迎我,走时她却亲自为我引路。
行至一处角门,陈姑姑却闪入门中,忽然不见了踪影。
我不过入宫几次,且回回都有宫女内侍们引路。
突然扔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宫里行走,哪里能摸得清路呢?
她引我来此,想来是受了太后的吩咐。
望着陈姑姑走进的那扇门,我忖了片刻,推门而入,沿着回廊来到一处小湖边上。
我正欲再往前行,忽然听到石山后头有几人在低语。
可惜声音太低,听不真切,我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陛下」、「病危」、「将军」几个词。
正想再凑近些,却听见低语声戛然而止。
「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内侍,居然敢偷听本王的墙角。」
我转过身,只见祁王向我走来,身后跟着傅峥和一文弱书生。
这文弱书生,想来便是冯平了。
「原来是自己人。」
祁王看向傅峥,笑了。
我看傅峥蹙眉,不发一言的样子,也笑了。
虽是早先便知道的结果,但听琰兄说与自己看,到底是不一样。
「傅夫人,初次见面,本王也没什么好送你的。」祁王向冯平使了个眼色,「这就权当做是见面礼了罢。」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强力,整个人天旋地转。随后,冰冷的池水包裹了我。
我能文善武,却唯独不会凫水。
忽然听见有人唤我名字,可意识却在逐渐涣散。
眼皮沉沉阖上之前,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傅峥。
虽说平日里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算硬实,却不想这落了一回水便原形毕露,伤足了元气。
听长于说,我昏睡了四天。
醒来时,身边只有长于一人。
「是他送我回来的?」
长于默不作声,只是点头。
「之后,他可来过?」刚问完,我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长于连忙为我拍背顺气,「郎中说姑娘呛水伤了肺,怕是要缓个几天才能好。」
「他没来,是么。」
长于未说话,可我心中已有了定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与人之间,好与不好间,只不过全是为了一个「利」字。
「父亲母亲可曾来看过我?」
长于摇头道:「不曾。」
我出了事,父亲母亲竟都未来看望,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不知情,二是知情却来不得。
不管哪种,这其中,应当都少不了祁王出的力。
「出得去么?」
长于摇头。
她这样好的身手,竟都难以出去,可见这周围已然如铜墙铁壁一般了。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我自嘲一笑,「他这是将我软禁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自门而入。
傅峥的耳报神倒灵。
我昏睡的时候他不来,我这前脚刚醒他后脚就紧跟着来了。
借着长于的手,我坐起身来。
「你先出去罢。」
长于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轻拍她的手,点头道:「无妨,去罢。」
那日傅峥既是救了我,自有他的道理。留着我,于他、于祁王都是一桩益事。
精明人从不做赔钱的买卖。
长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缓缓带上房门。
傅峥走近了几步,在床边坐下,背对着我。
外头的风吹过窗棂,留下呜呜的声响。
「好些了么?」
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扭着左手腕,翻转着看了看,蓦然想起他那句「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
「傅峥,你说过的话作数么?」
他偏头看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笑了,作数就好。
「你投靠了祁王?」
傅峥沉默。
「是或不是,给句痛快话。」
「是。」
琰兄说过,我自己看过,却都比不上他亲口承认。
突然肺里一阵疼痛,咳得停不下来。
傅峥赶忙替我抚背。
待咳嗽歇了,眼前突然多了碗清水。
我伸手欲接过,可他却绕开了我的手,端着水碗递到我唇边。
我抬眸看他,去接那碗水。他却再一次避开,大有一副要与我耗着的架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凭他是什么居心,他既愿意伏低做小,我又怎能不成全他这一番心意?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傅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顺了顺心口,气还有些虚浮。
「傅峥,眼下我若与你提和离,你必是不允罢?」
背后规律的轻抚突然停下,傅峥将手收回身侧。
他低垂着眼,淡淡道:「即便不是眼下这时候,我也不会答允。」
傅峥替我掖了掖被子,定定地看着我,「我会护着你的。」
看着他掩上房门,身影消失在缝隙中。
你,就是这样护着我的?
自打我醒后,傅峥日日都来。
不是用膳,就是喝茶。
除开刚醒那日我与他气氛冷凝外,其余时候,倒都照话家常,平淡如过往。
如若不是被禁锢在这四方的院子里,旁的都与从前相安无事的日子别无二致。
只是每次问及我父亲时,傅峥总是沉默不语。
他不应我,这也无可非议。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这日,傅峥提了一篮新摘的樱桃来看我。
用过茶后,略坐坐便要走。
「傅峥。」我叫住他,「我父亲如何了?」
他转过身来看我,置若罔闻,说的尽是些不搭边的话。
「晚上有些起风了,你身体才好,莫要乱走动,免得受凉。」
……
远处传来阵阵钟声,混响不绝,此起彼伏。
是寺钟。
京中贵人殁,声钟三万杵。
「长于。」
我看了眼外头,朝她使了个眼色,长于立马会意。
不过眨眼功夫,她便回来了。
「姑娘,外头傅公子的人,全撤走了。」
撤走?
傅峥既是要禁着我,岂会无缘无故将人都撤走。
我想起他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着大有深意。
不乱走?
那便不走,且看看这是场什么局。
「长于,搬张椅子来,我们坐着等。」
……
待到我呵欠连天时,院门口终是有了动静。
看清楚院门口出现的人,我这瞌睡也消了,登时来了精神。
永定侯。
我倒是忘了他——祁王的岳丈,手握禁军城防大权的永定侯爷。
「傅夫人好耐性,教本侯好等。」
「侯爷谬赞,彼此彼此。」
永定侯的出现、方才的钟声、傅峥的离开,好似指向了同一桩事。
大约是宫里,终于有了变动。
向来庄严安静的天子居所想必会十分热闹,成王败寇今日亦会有定论。
「我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利,忧思繁重。上回太后寿宴,倒是与傅夫人你聊得亲热,因而特来请夫人过府一叙,开导开导她。」
「我与尊夫人不过一面之缘,为难侯爷了,竟能想出这般说辞来请我。」
祁王想得倒十分周全,大位唾手可得前,还不忘为自己多添一道保命符。
拿捏住我,便是拿捏住我父亲,便是拿捏住父亲麾下的二十万将士。
「傅夫人既是明白本侯的意思,那便请罢。」
「我若不动,侯爷将奈我何?」
「钟鼎山林,人各有志。」永定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可本侯意在钟鼎,不在山林,矢志不渝。」
「傅夫人,请。」
我并未起身,只是看着永定侯。
「侯爷本就满门荣耀,想来富贵定是看不上眼的。」我望着永定侯,定定道:「九五之下才是侯爷所盼。」
闻言,永定侯笑道:「能使朝野侧目之位,谁人不盼?」
「傅夫人。」
「请。」
我琢磨着事不过三,他应是会有礼地再请我一回。
可这最后一请我还未等到,便听得有人出声。
「不知侯爷要请年芳去何处?」
望向来人,我与永定侯皆是一愣。
竟是琰兄。
「侯爷,别来无恙。」
永定侯皱眉,却未应声。
琰兄边走边笑道:「侯爷见我虽是意外,可我见侯爷却是意料之中。」
待走近我身时,还不忘扔给我一柄枪。
「师妹,拿稳了。」
我伸手接过,掂了掂,笑道:「虽说我是病了些日子,可琰兄也不必这般看不起我罢?」
琰兄冲我笑了笑,转身对上永定侯。
「侯爷煞费苦心一场,却是枉费心机。」
我看着琰兄与永定侯一副打哑谜的模样,也摸到了些苗头。
宫里头的路,大约祁王走得并不顺畅。
永定侯眉头皱得更深了,望着琰兄冷冷道:「张将军此话何意?」
琰兄嗤笑一声:「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侯爷想等的人不会来,侯爷想带走的人更带不走。」
「众将士听令。」
琰兄一声令下,蓦地多了不少人。
「陛下亲旨,祁王与永定侯谋大逆之事。」只见琰兄拿出一卷明黄诏书,继续道,「凡能生擒者,加官进爵。」
……
琰兄临走前同我简单交代了几句,连着方才他与永定侯说的那些话。
有些事情,我终是明了。
祁王原就那最没有指望的人,可惜他自己没看明白,最疼爱他的太后娘娘也没看明白。
一朝剑走偏锋,却将自己搭了进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大抵便是他这样的人罢。
祁王有今日的果,也不足为奇。
只是傅峥,倒教人出其不意。
恐是连祁王也是今日才知晓,傅峥竟是今上引他入局的棋子。
陛下一早便设好了局,等着那不长眼的儿子往里头钻。
结果祁王,首当其冲。
原是这天底下,竟真不乏亲爹算计亲儿子的事,也不乏亲儿子算计亲爹的事。
曾经长于探来的消息,如今看来,竟也能一一对应了。
琰兄问我可要同他顺道出去,我并未应声。
天色虽晚,可我还要再等一个人。
「长于,沏盏茶来,醒醒精神。」
三盏茶落肚,却未见什么成效。
待到第二波瞌睡醒了后,我揉了揉眼睛,瞅了瞅外头泛白的天色。
我理着衣襟,坐起身来。
半宿,却仍是未等来人。
罢了。
我看着长于,轻声吩咐:「收拾东西。」
「回何府。」
……
琰兄来看我时,顺道带来了几则消息。
祁王废为庶人,幽禁终生。
穆王立为太子,无上荣光。
不过几日功夫,上京就变了天。
「至于傅峥,」琰兄搓了搓手里的茶盏,「他那日受了伤。」
我抬头,只见琰兄笑着看我,故意截住话头,不再言语。
我拎起小壶,替他斟满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盏,这才一一道来,「那日,我从傅府回宫,手下的人正在满宫地找冯平,哪知这厮竟偷摸地藏在暗处,出其不意,就是一剑。」
「瞧着平日里就是个斯文孱弱的书生,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将傅峥身上捅了个血窟窿。」
我提着小壶的手顿了一下后,才继续添茶,「伤得可严重?」
「好在傅峥躲闪及时,只是血流得多些,并未伤到什么要紧处。」
我点了点头,撂下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壶。
「不过说起来你这位郎君,也是个狠角色。」
我看着琰兄,不解其意。
「冯平这一剑刚刺得稳当,便被傅峥扭着手腕反剪过身去,拉扯到御湖边上,一脚踹进了湖里。」琰兄顿了顿,「傅峥才将冯平踹进水,自己便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恰巧这冯平竟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扑棱个几下便要沉底,我便赶紧使人捞他出来,才未多生事端。」
……
琰兄走后,我还在想着傅峥的所作所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倒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姑娘。」长于走近前来,轻声唤我,「十一来了。」
我估摸着,他应是替傅峥来送那日我留下的东西。
「给夫人请安。」
看着两手空空的十一,我倒不明白他的来意了。
「你怎地来了?」
「回夫人,公子教我来给您送样东西。」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
我接过一看,确是那日我留下的和离书。
只不过,一分一毫都没变,一横一竖都没多。
「傅峥这是何意?」
「公子说,他受了伤,写不得字,只好物归原主。」
十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我一眼,继续道:「公子还说,纵是他受了伤夫人不去看他,待到他好了,也定是要来看夫人的。」
说完,便行了一礼,告退回府。
我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默默盘算。
「长于。」
「在。」
「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长于不解地看着我。
「专谢傅峥。」
傅峥虽是教十一传了话,但却没有真的来扰我清净。
正好,我也乐得自在。
「姑娘。」
长于回来了,面露难色。
不出意外,应是又被退了回来。
我日日遣长于去送和离书,那和离书日日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
「不妨事,」我敲了敲桌面,「明日我亲自去。」
……
我到傅峥院子时,他正坐在院中喝茶。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
恰巧此时,泥炉上坐着的水开了,一抹白气自壶嘴溢出。
水汽氤氲间,傅峥轻声开口,「你来了。」
我走上前去,落座在他身侧。
长于和十一不知何时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子虽大,却只余炉子上咕嘟嘟的水声。
我出声提醒,「水开了。」
傅峥将茶壶拎下来,顺手灭了炭火。
他斟了两盏茶,自留一盏,推给我一盏。
我端起茶盏,有些烫手,便又放回原处。
「和离文书,可是有哪处不妥?」
「并无不妥。」
「那为何不签?」
傅峥看着我笑,「只为,当下片刻安宁。」
我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若是一直这般,似乎也不错。
只可惜,缘在天定,份靠人为。
陛下虽为我二人定了姻缘,可我与他皆未妥善经营。
「天子之命,教你我有了做夫妻的缘。然世间情果,鸾凤和鸣是一种,破镜分钗是一种。」
「我们当属后一种。」
傅峥沉默片刻,拿起茶盏饮了一口。
「想来前因如何,你大抵也是不愿意听的罢?」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当初未曾说的,现在也不必说了。」
闻言,傅峥笑了,缓缓道:「是了,这才是你。」
半晌,院中寂静无声。
至此,我想也无话再说,便起身往外走。
「你可有过些许动心?」
我停住脚步,抬头望天。
今日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
「有过。」
虽心有悸动,却不足以共度余生。
我是如此,他更是。
……
一箱箱东西流水一样地进了我的院子。
我仔细瞅了瞅,除了当年我的嫁妆箱子外,还多了不少箱子,想来应是傅峥新添的。
相识一场,到底还算体面。
长于递来一木托盘,上头是那退来退去的文书。
我取出那纸文书,看见最末端已由傅峥署了名、摁了章,与「何年芳」三字并肩而立。
终是,尘埃落定。
只是文书上新多了两行字,我轻念出声。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惟愿安康,此生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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