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皇上是个狐狸精
01
我跟皇上说我想出宫。
皇上躺在我身边,懒洋洋地问我:「为何?」
我盯着床顶:「因为我觉得宫里闹鬼。」
他已经很困了,眼眸半阖:「……胡说,我在宫中住了几百年,从未听过什么闹鬼之事。」
「……」我静静地看着床顶,一言不发。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皇上的呼吸都快停住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我朝建立几百年,宫中从未有过闹鬼的传闻。一定,一定是你最近没睡好,看花眼了。」
「是吗?」我悄悄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攥住一根来不及收回的,毛茸茸的大尾巴,皇上彻底没了呼吸。
「虽然咱俩睡两个被窝,但是……」我转头看他,因被攥住了弱点,他控制不住地现出了幽绿的瞳色,在黑夜中有种迷人的诡异。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毫无知觉的傻子吧?」
「你……」他暗地里向后缩,想把尾巴从我手里拽出来,「你知觉错了,那只是个鸡毛掸子,我晚上掸了灰尘,忘记放回去了。」
我一动不动,将尾巴握得更紧,平静地问他:「鸡毛掸子怎么会是热的呢?」
他好像急得尾巴快流汗了:「立夏了,所以很热。」
我继续问:「这就是你把尾巴露出来的理由吗?为了散热?」
「……我不是故意的嘛。」他的绿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像含着泪一样,终于,他小小声地说,「你,你可不可以先……松开它……真的很热啊……」
「哦。」他这语气实在有点可怜,我松开了手。
刚一松开,他就将大尾巴「咻」地一声收进了被窝藏起来,还裹着被子往外挪了挪。
我转过头,无奈地叹气,对睡在外侧的他说:「把灯点燃。」
他露出一双眼睛看我:「你不睡觉啦?」
我拿余光瞟了他一眼,提醒他:「眼睛的颜色还没变回去哦。」
「啊?」闻言,他立刻紧闭了双眼,再睁开已恢复了普通的瞳色。
我:「点灯。」
他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像条青菜虫似的蠕动着伸手去摸床柜上的烛台,也不见他用火折子,蜡烛自己就亮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烛台,坐在我身边,昏黄的灯火中,是他无比沮丧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我仍是平躺着,从一豆灯火里看向他:「你难道不觉得,十天有九天半都吃鸡,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他嘟囔了一声,好像很不服气。
「那睡衣上绣大鸡腿也不奇怪吗?」
「还、还好啊。」
「皇宫建在深山老林里也不奇怪?」
「……不是很正常吗?我看人间的大房子很多都建在山里面啊。」
抱歉,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坐起来,伸手揪了一下他毛茸茸的尖耳朵。
「首先,那是人家的行宫别院,再怎么样,也不会把房子建在四面都是森林、毫无人烟的地方的,明白吗?」我看见他颤了颤耳朵尖,下意识地把耳朵折了起来,「其次,你的耳朵一直都忘记收起来了啊!」
他缩了缩身子,好像立刻就能蜷进被子里,低着头,上挑的眼尾垂下时有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似有如无的弧度,含着某种天真不自知的挑逗。
他撇着嘴:「我也没做过人间的皇帝……真的不知道嘛。」
我冲他大声道:「你是根本没去过人间吧?!」
02
他低眉垂眼,咬着唇像是要哭出来,过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说:「那你可以告诉我啊,吼这么大声好吓人。」
「……」我已无力反驳了,难道这里还有比一只狐狸装人更吓人的事吗?
但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我早知他的脾性,一只未经世事、傻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狐狸精。还是公的。
所以我拿出十二分耐心,放轻了声音:「那你为何要骗我?」
他把被子拉开了一点,大概是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抬头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马上认真地赔不是:「对不起。」
「没关系。」才怪,但是我不想他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得到谅解,他似乎放松了许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耳朵又立了起来。
我看着忽然想笑,真是只傻狐狸,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真实情况了吗?皇上。」
被子已经滑到他腰上了,露出他胸口绣着的大鸡腿,油亮亮的样子,很逼真也很诱人。
蜡烛悬空,他抱着大尾巴的尖尖,神情变得落寞起来,沉默许久,好像并不是很想说。
正在两厢无言时,床顶的帐子忽然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滑过,漫过头顶。
突然有东西从边缘探头而下,嘶嘶出声:「算了,我早告诉你瞒不了多久的。」
我闻声抬眼,正对上一条半挂在空中的蛇,这蛇通体纤长雪白,没有一丝杂质,即使在昏暗中也散发出如玉的微光。
蛇的眼睛像两颗小小的红豆,边吐蛇信边对我说:「你好。」
我已经彻底麻木了,狐狸可以变成人,蛇会说话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因此我平静得如同老僧入定,很正经地打了招呼:「你好。」
小白蛇说:「他不想嗦(说),我告诉你啊。」
「请讲。」
「他四(是)个狐狸,两百多连(年)前,被族人流放到镜墟,就是这里啦。镜墟有禁制,许进不许出,这么多连(年)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了,但四(是)不晓得怎么了,你粗(出)现在这里。」
我听了一耳朵的四,插了个题外话:「……抱歉,我多嘴问一句,你老家是不是蜀州的?」
小白蛇往下伸了伸,把头放到狐狸的头顶:「四嘞,你咋个晓得啊?」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被流放,你怎么也在此处?」
小白蛇气鼓鼓地不想说话:「哼!」
「是我的错。」狐狸抠了抠尾巴,诚心诚意地认错,「被流放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窝一起走,他盘在草里面睡着了,我没发现。」
我点头:「……那我醒过来的时候,你为何要骗我,说你是皇上?」
「我们把你带回来,你昏迷了很久,看起来又是个凡人。」狐狸看着我,小白蛇已经在他头顶盘成了一个堆堆,「他说你要是知道自己在镜墟,肯定会吓得疯掉的……所以,我们编了谎话来骗你,住在皇宫的话,一辈子都出不去也很正常的。」
小白蛇补充:「四嘛,凡人都很脆弱的,特别是小姑凉。我以前在人间的时候,只不过粗来散步,就能把她们吓昏过去。」
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夜风挟着草木的清香吹入窗户,满室冷清。
放到凡间,连个大户人家都算不上啊,怎么会觉得能装成皇宫?
「那……难道你们要骗我一辈子?我虽然是个凡人,但不至于被人骗这么久还发现不了吧?」
「短命。」狐狸把手掌摊开,指着一条狭长的掌纹对我说,语气自然又带着点同情,「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啦。」
我看着他们,他们两个头叠头,两双非人的眼睛将我望着,真是如出一辙的傻气。
狐狸的眼睛尤其亮。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我才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清瘦,眼眸狭长微挑,浓长的眼睫半遮,在鼻梁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生着一副天生风流薄幸的相貌,说话时的表情却紧张小心得像刚出生的雏鸟,磕磕巴巴地对我说:「您、啊……你醒啦,我是皇上哦,你现在在皇宫。」
因为我失忆了,所以即使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也只能静观其变,虽然一眼就看到了这人头顶没藏起来的尖耳朵,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你是皇上,那我是谁?」
他凑近,带着笑:「你是皇后,开不开心?」
「……哦。」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聊斋志异的话本,没什么表情地说,「挺开心的。」
后来的两个月,虽然漏洞百出,但也由于狐狸过于傻气,让我简直生不起什么陷入妖怪陷阱的危机感,只有一种……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的心情。
只是没想到,他似乎真的有要一直演下去的打算,我今晚才主动揭穿。
看来事情比我想得还复杂,聊斋志异也不过是人妖殊途、孽情难了,而现在……居然连妖怪也被禁锢,还有进无出。
我叹了口气,心知前路茫茫。
两个非人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狐狸睁大眼睛:「咦?」
我说:「我想,你应该不叫皇上吧?」
「嗯嗯!」他点点头,对我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尖牙,「我叫不孤,来自青丘,他是龙,来自人间蜀州,叫他小龙就可以啦。」
小龙很不满地用头敲了敲不孤的耳朵:「哪个是小龙?我们明明差不多大!」
一只被流放的狐狸,自称不孤。
一条小白蛇,单名为龙。
还真是……我忍不住低笑出声,笑了许久,才擦了擦眼泪,抬头对两个傻东西说:「你们好啊。」
「我是石曦。」
谁知,不孤和龙异口同声地惊道:「你还有名字?!」
03
我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什么叫我也有名字?我有名字很奇怪吗?」
「啊、啊……这个……」不孤反手在身后扯了一下小龙垂下来的蛇尾巴,面上神情是欲盖弥彰的慌乱。
我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戳破。
小龙猝不及防地被扯痛,差点咬到蛇信子:「……轻点!」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说实话,一条蛇发出这种声音真的挺诡异的——对我说:「你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嘛,我们还以为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嘞。」
我的眼神从蛇到狐狸缓缓扫过:「是吗?」
也许是保持着原形,小龙倒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不孤就不一样了,他的视线慌乱几乎不敢和我对视:「是、是啊。」
我闻声沉默了,寂静的夜里,只有咕咕虫鸣,小龙悄悄地从不孤的背上滑了下去,试图逃离这令蛇都窒息的地方。
「小龙。」我忽然出声。
这时小龙半截身子已经伏到了地上,还有半截挂在床沿,头也不敢回:「啥子事……」
我看了一下不孤,他不停地从睫毛底下觑着我的脸色,见我看他,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笑了笑:「我相信你们,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最好还是坦诚相待,你觉得呢?」
「……你嗦(说)咋办就咋办嘛。」小龙的声音还算镇定,但行动上却掩不住落荒而逃的事实,「我好困,先走了哦。」
说完,他便悄然而迅速地游走了。
我自然知道事情不如他们所说得那么简单,听起来他们似乎对我有所了解。而且,我也看出来了,这一蛇一狐狸中,狐狸纯粹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儿性子,蛇毕竟是从人间来的,要聪明一点,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既然都这么傻,摸清来龙去脉也是早晚的事,不必急在这一时。
我收回视线,对不孤说:「我们也睡了吧?」
不孤咬了咬唇,他的嘴唇挺漂亮的,嘴角微微翘起,天生的笑相。
但我看他这样就知道还有什么事:「怎么了?」
「那个,真的可以坦诚相待吗?」不孤朝我靠拢了一点,尾巴松开,在床边一荡一荡的。
「嗯,你知道的嘛,我们凡人短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坦诚最好。」我盯着他的眼睛,即使没有显形,可他的瞳色其实也很独特,像……阳光下的蜂蜜,或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静而绚烂。
不孤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不安:「那我想回窝里睡觉……可不可以啊?」
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拍了一下床铺:「这不是你的窝吗?」
「不是啦。」不孤说到这里脸色垮了下来,很苦恼的样子,「都是小龙,说皇上和皇后都是一起睡的,一定要睡在床上,还要盖被子!」
他又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其实真的很热……我好久都没睡我的窝窝了。」
我揉了一把脸,着实有点憋不住笑,真是为难他一只大狐狸了,两个多月不能回窝,被迫忍受盖被子睡觉。
不孤正紧张地看着我,比蜜还甜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恳求,咬过的嘴唇在灯火中沾染了润泽饱满的光,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这副模样……该说不愧是狐狸精吗?叫人忍不住心软啊。
不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怪?连谎话也编不圆,在自己的地盘回自己的窝还要向人请示。
「可以是可以啊。」我很好说话地点头。
不孤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马上就要摆脱被子的禁锢奔下床去,但是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尾巴——不孤僵着身子,微转过头来,眼眶已经红了,控诉似的说:「你说话不算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了一下他的尾巴毛:「算话的,算话的,你别哭啊。」
他抿着唇不理我,泪已经打湿了睫毛,欲泣不泣,灯下看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
「咳。」我学着小龙咳嗽了两声,「我是想说,你别睡得太远,把窝搬过来,好吗?」
「……你早说呀,我还以为你反悔了。」他很好哄,听了我的话,眨了眨眼睛,把泪收了回去。
然后我看着他下了床,俯身在床底下拖什么东西,一边用力拖一边说:「我本来、本来……也没有想离开你……凡人很脆弱,我会守着你的。」
他拖的东西应该很重,我看他脸都涨红了,有点好奇,于是趴到床边,举着灯给他照明。
不孤说话直喘气:「我一直把窝藏在这、这里……有时候,半夜趁你睡着了,可以……嗯,可以到床底悄悄睡一下。」
啊,怪不得,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他的睡衣上总是沾着灰。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我晚上睡觉把人踹下去了。
我正想帮忙,但不孤已经一个咬牙将那窝拖了出来——嚯!真是好大一个窝啊!
我看着这个几乎占满一整个床底的大窝,确实惊住了,这个窝由各类干草、树枝做成,边缘高而中心低,里面还垫着些新鲜的青草,有被压过的痕迹。
几乎能睡下两个我,还绰绰有余。
难怪不孤说小龙盘在草里面睡觉,他没发现。
这确实有点难以发现,小龙毕竟只是一条细细的小白蛇啊。
不孤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看!我的窝很漂亮吧?」
「嗯。」
「我当初为了做这个窝,可是睡遍了各个草地、洞穴,才找到这些合适的材料,哪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带着它。」
我正要说点什么,抬头却看他手脚麻利地解着睡衣,眼看已经脱了一半了,露出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腰腹——别说,还挺好看……等等!
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离,但马上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灭了蜡烛:「你在干什么?」
刹那的黑暗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不孤愣了一下:「脱衣服啊。」
我躺回床里,奇怪道:「睡觉了,还脱什么衣服?」
「衣服太小,我太大了……做狐狸还穿衣服的话,会撑破啊。」不孤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把尾音放得又轻又软,本来声音是很清冷的,可偏偏像极了撒娇。
这时,我已经大概可以看到不孤站在原地的身影,单从身形来看,只是个身高腿长的清瘦青年。不过,既然窝做得这么大,那原形应该也很大吧。
我无奈地翻了个身,背朝外面,轻声说:「好好,你脱吧,别又把衣服弄脏了。」
不孤欢快地应声:「知道啦!」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不知干了些什么,身后的床帘被他掀开一个角。
我没吭声。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小小声地嘀咕:「我把衣服放这里了哦,曦曦。」
什么曦曦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偷着笑。而且,别随随便便就喊得这么亲近好吗,才认识两个多月而已,还对我撒着谎呢。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这真的是狐狸精吗?其实更像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晃着尾巴傻乐的大狗吧?
心中默念了一句,傻狐狸。
我才真的入睡了。
04
清晨,小龙带着一身露水滑进大门,谁知刚探了头进去,却听到那两人在说话。
不孤:「我大吧?」
石曦:「……嗯,是挺大的。」
小龙顿在原地,连蛇信都僵住了,这、这发展是不是略快了一点?不孤那种傻子就算了,怎么石曦看起来挺正经一个人也这么……
「你的原形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你们狐狸精都这么大吗?你多少岁了?」我穿好鞋,围着不孤的窝转了一圈,头一次看到狐狸原形,很是好奇。
不孤通体如墨,油亮光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竟闪闪发光,真是五彩斑斓的黑啊。
他体形庞大,比一般的狐狸要大上许多,躺在草窝里,几乎将每一丝缝隙都填满。即使是趴着,我也要仰起头看他。
他还蜷在窝里,爪子盖着眼睛,尾巴搭在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还没来镜墟的时候,是一百零七岁,但是……来镜墟两百年了,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啦。」
「什么意思?」我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镜墟和外面的时间不一样吗?」
不孤掀起眼皮看了我一下,深碧如翡翠,透出一种与他不太相符的冷漠凉薄。
我不由得愣了愣。
但他的语气仍是那样软和天真:「是啊……镜墟的时间过得比外头快好多,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十年,也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百年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唉!」
说完,他翻身站起,像只大猫一样,前爪抓地,仰着头压着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感觉一定很舒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呼噜声,大大的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
他的头正好在我面前,我伸手挠了一下他的下巴,想起一件事问他:「不孤,你为何会被流放?」
不孤低头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掌:「……因为我犯了错。」
说罢,他绕过我跳上了床,放下床帐,「我穿衣服啦,不准看哦。」
我:「并无此意,谢谢。」
没了他的遮挡,我才看到门槛上一颗小小的蛇头:「小龙?你趴在门边做什么,进来啊。」
身后的不孤听到后,从床帐里探出半个身:「小龙来啦?」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但又立刻回过来:「你先穿你的衣服吧!」
已经变成人形的不孤,露着半个身子,长发似墨,如流水般从肩上滑落,衬着他的笑唇蜜眼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
「哦。」挨了吼,不孤才缩回去继续穿衣服。
「小龙。」我走出房门,低头看着他,「我能和你说些话吗?」
小龙有些奇怪:「嗦(说)嘛。」
我来到杂草丛生的庭院边——是的,两个试图骗我一辈子的妖怪连草都没拔——小龙跟在我身后。
在一棵树下站定,我转身问:「小龙,不孤他……」
但话没说完,我已经呆住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细细的小白蛇不见了,立在眼前的是一个白衣男子。
他白衣白发,一双红瞳,气质出尘清冷,如同谪仙。
我有些迟疑:「……小龙?」
「是我,咋个?」小龙点头,声音确实没变,但是……好像口音减轻了。
难道是做蛇的时候,嘴巴闭不紧漏风,口音才那么重吗?
我觉得这种猜想有点道理。
不过……「你怎么不用换衣服?」
小白无语:「你以为哪个都像不孤那么蠢吗?他变不出衣服纯粹是他技艺不精,我可是正经在蜀山修炼过的好吗?你到底有啥子事要问?」
听说蜀州什么都很辣,果然,连蛇也不例外,还是泼辣的辣。
我赶紧回到正事上来:「我想知道,不孤他为何会被流放?他似乎不太想提。」
小龙叹了一下气:「唉,你不是也觉得他和别的狐狸不一样嘛,他被流放的原因就是他不一样。」
「不一样?有哪里不一样?」
「我也是听说的,他们青丘本来有很多分支,五颜六色什么样子都有。其中黑狐一族体形巨大,修行很快,但性情暴戾,与其他颜色的狐狸关系不好,受了很多排挤。大概在三千多年前,黑狐暴动,血洗青丘,好多分支的狐狸都被灭族了。但好在有仙人出手相助,平定了此次暴动,自那以后,黑狐就消失了。」
「那不孤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从别处跑去青丘的,也许和青丘黑狐并没什么关系,只是颜色相同罢了。」
「所以,就因为不孤是黑狐?」
「是啊。」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孤……我完全不能将他和性情暴戾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他是什么性子,哪怕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也能将他摸得透透的。
可惜他的族人们并不愿意相信。
而这傻狐狸,还觉得被流放是自己犯了错,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有了小龙和我的出现,他就要一个人在这苍松古柏、漫无人烟的镜墟渡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了。
说是流放,实则在时间不对等的镜墟,这就是囚禁直到他死。
还敢给自己取名叫不孤呢,我看,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小龙重新变回蛇,挂上了树枝,像一条破布似的,随风荡漾。
阳光流转,洒在他雪白的鳞片上,透明若冰。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面色低沉,轻轻地吐了吐蛇信:「你四(是)个好人,小曦。」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不孤在叫我。
「曦曦。」他站在门口,隔着一整个庭院对我笑,「我换好衣服了,我带你去房子外面看看吧,小龙呢?」
我抬头看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衫,腰带打成了死结。尾巴倒是收起来了,耳朵还立着,毛茸茸的,不自觉地颤动,好像马上要做一件很愉快的事。
此时的不孤看起来……没有一点被族人抛弃放逐的模样,眼眸映着阳光,唇弯盛着笑意,天真又纯粹。
如同平凡的少年人,在村口招呼自己的小伙伴们去进行一场小小的冒险。
微微侧首,我对小龙悄声道:「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转过头,我也笑起来,不带半点阴影,对他挥了一下手:「就来。」
05
当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间,身后看似恢宏宽阔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缠绕的朽木巨石,只有我和不孤睡的那处房屋还维持着原样。
我转身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像聊斋志异的情节啊。
进京赶考的书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享尽风流,从此不问诗书,夜夜笙歌,直到……油尽灯枯,精气耗干。
已至立夏,暖风从林间吹过,在不孤的鬓边流转,他眼眸深长,教人不自主地沉迷。
我突感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龙把自己缩小如拇指细,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莹润生光的水玉镯。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龙:「你下来。」
小龙头也不抬:「我不干,你每夜都和她困觉,还不准我和她牵牵手吗?」
不孤反驳:「才怪!我和曦曦都没有挨着睡,哪有你这么近?」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才刚刚出门呢,这两个居然就吵起来了:「哎,哎,别吵……」
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啊?
小龙翻了个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对不孤嘶嘶出声:「不服气哇?不服气你也牵噻。」
不孤气得抓狂,两颊生起胭脂粉:「曦曦是个雌……呸呸呸!是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
我:「别吵别吵,我们不是要出来走一走嘛。」
对不孤的攻击小龙毫不在意,甚至还继续反问:「你最害臊,那么害臊还让她摸尾巴!你们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宝贝嘞?一摸尾巴就发情……」
「真的吗?」我缓缓地转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脸变得更红,冲我疯狂摇头:「曦曦,你别听他乱说。」
转而对小龙喊起来:「你才一摸尾巴就发情!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蛇族最淫荡!」
小龙张了嘴,露出猩红的蛇信又要口吐莲花,我怕它把不孤气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够了!」
小龙瞪着两颗红豆豆一样的眼睛,不孤偏过头,嘴唇咬得嫣红。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沉着脸色,活像个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来打他们的手心,「我是来听你们吵架的吗?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看着小龙:「你比不孤要见多识广,口齿也更伶俐,知道他说不过你,干什么非要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松开小龙,他嗤了一声,趴在我手上装死。
然后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气得发绿,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冻的春潭。
「你也是。」我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紧抓着小龙不放?」
他垂着眼皮,眼睫微颤,如蝶翼轻展,明明泪水已经打湿了睫毛,却仍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倔强又小声地反驳:「就是大事。」
看他这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发软,声音更温和:「好了,你方才说话也失了分寸,不过是一时之气,怎么还牵扯到小龙的族人?小龙是你的朋友,和你在这里两百多年,再着急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伤朋友的心,明白吗?」
良久,不孤低着头,抬手擦了擦眼睛,轻声说:「知道了。」
又看了看小龙,面带愧疚:「对不起小龙,我再不说那种话啦。」
小龙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哼。」
算是揭了过去。
见两人重归于好,我用另一只手牵起了不孤:「不就是牵手嘛,你们两个我都牵,好不好?」
不孤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来和头发一样黑的毛发几乎能看出红红的颜色。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却偏过了头:「……别、别看我啊。」
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手。
这狐狸……难道长到几百岁,连手都没和人牵过吗?
这镜墟说起来是个禁地,但和外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
山脉横行,日头逐渐升起,照得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然后慢慢消失。
只有一点,这里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处,光线立刻阴了许多,身上也感到一阵凉意。
「吃这个,曦曦。」不孤随手从一个光秃秃的枝头摘了一个果子给我,我看着这东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圆滚滚的,不免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觉得不孤会害我,只是,以他的脑子,万一没考虑到他自己吃着没事,我吃了却要命怎么办?
「你次(吃)嘛。」小龙懒懒地说了一句,「对你有好处的。」
既然小龙也这么说,我便稍微放下心来,擦了擦果皮,试着咬了一口。
噗、呲——果汁四溅,流了我一手。
小龙早有先见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软塌塌地挂着。
这果子看起来颜色古怪,果皮吃起来尤其涩口。
但内里却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沁人心脾的清甜。还来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进了肚子里。
我将就着一手的汁液,把这个果子扒皮吃完,最后吐出来一个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滚圆的果核。
这时,不孤站在前面不远处兴奋地问我:「好吃吧好吃吧?」
我摊着黏糊糊的手对他点头:「嗯,很甜,这是什么果子?」
「三河果。」不孤牵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往一处溪谷走去,边走边说,「我听说,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头,无论是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下的黄泉,总之都是从三河流出来的。这树最开始就是长在三河边……后来,后来,哎,后来怎么了呢,小龙?」
啊,所以是从小龙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结果还是记不清楚。
小龙:「后来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树下休息,无意间吃了一个果果,觉得很可口,便将种子带了粗(出)来。」
我蹲在溪边洗手,听小龙补充:「所以,别个都嗦(说)这果果吃了运气会很好嘞。」
水流清冽,从指尖滑过,像风一样轻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样冰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那位大人是谁?我还以为吃了这东西能长生不老呢。」
小龙也顺着我的手臂游进了水里,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想得美,没得哪个能长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讳我们不能直说,但你应该晓得,她造了人。」
我愣住了:「你是说女娲娘娘?」
小龙没有答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身体随波流动,简直快融进这溪流之中。
不孤见此大喊了一声:「我也要!」
然后我只感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眼前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彻底将我的前襟打湿。
我闭了闭眼,默念了几遍: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
不孤在水里玩得开心,他把尾巴露出来,然后扯了一把水草,开始给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大半。
小龙很是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
我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袍,在水边青石上摊开晾晒。
不孤在旁边玩儿自己,我只好和小龙闲聊:「这镜墟真不能出去吗?」
「能啊,只要把禁制打破就好了。」小龙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缠在一起,像船锚一样,不会乱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两百年,也没找到打破的方法。」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
不孤闻言更加自责:「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啊曦曦……」
我:「道歉有用吗?」
不孤:「……那、那你扔回来?」
说着,他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一脸的视死如归,等着我去砸他。
我尽力维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鱼,悄悄靠近:「当然要让你还回来。」
然后把鱼塞进了他的衣领。
不孤顿时惊跳起来:「曦曦!」
鱼鳞从身上滑过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把腰带打成了死结,一时解不开,只能拉开衣领,把鱼从衣服里摸出来。
这时,小龙也化作人形从水里冒出了头,他在不孤背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了。
下一刻,我和小龙前后夹击,扬起水浪将他从头浇到尾。
「太坏了!」不孤躲闪不及,一边控诉一边反击。
我们三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一会儿结盟,一会儿内讧。
半个时辰后,一人,我,一狐,变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龙,在石头上齐齐整整地摊开,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我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可脸上的笑容仍没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笑下去,该多好啊。
06
阳光晒在面上,暖意融融,不孤的呼吸时有时无地扑在耳边,昨晚为了抓傻狐狸的现行,大半夜没睡,现在气氛正好,不知不觉间我就睡了过去。
眼前云雾缭绕,天光昏蓝,似乎晨曦未醒。而我站在河边,看到水面如镜,不起一丝波澜。
她俯身低首,一双苍白湿润的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肩上,贴在我的耳边,语息微凉:「好孩子,不要回来,不要相信别人。」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尽哀伤,但心中却如眼前的河水般,平静无波:「不要相信别人……可我又是谁?」
「你是个人。」她的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侧,如同不敢声张的耳语,又隐含难言的坚定,她重复了一遍,「你是个人,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说罢,她朝我贴近了一点,似乎想给我一个拥抱,可最终还是没有抱住我。
所谓自由,其实从来由不得自己。
哪怕只是个拥抱。
我终于察觉到一点微末的悲哀,不言不语,矗立着像一块顽石。
她留下一声如烟般的叹息,双手从我肩上离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
我悠悠醒来时,小龙正从我身侧游过,察觉到我的动静,他身子不动,头扭转了半圈,对我说:「你醒了,快点起来次(吃)晌午饭。」
我还有点头脑昏沉,青石太硬,睡得我浑身酸痛,我撑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裳——很宽松,应该是不孤的。
我揭开外裳,沉沉地应道:「知道了。」
不孤蹲在一旁的一块空地里,背对着我,不知在干些什么。
身上的湿衣已经干透了,我将不孤的外裳叠好,随口问道:「他又在干什么?」
「烤鱼。」小龙跟在我的脚边,一起朝不孤走去。
这时,我已闻到烤鱼的焦香味,走到不孤身边,果然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条穿好的鱼,在不停地翻动。
从这外形看来,嗯,是那条砸我脸的大肥鱼。
「曦曦,你醒了?」不孤抽空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回头专心地翻着鱼,「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你会烤鱼?」我在他身旁坐下,小龙见机游进我手里,我轻轻地捏着他,全当给他松松筋骨。
不孤的脸庞在火堆的烘烤下有些淡红:「我爹娘从小就教我怎么让食物变得更美味,这些日子,你吃的烤鸡、炖鸡、烧鸡……全是我做的,味道还不错吧?」
我想起两个月来吃的全鸡宴,感觉喉咙里都快长出鸡来了,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点头:「嗯,手艺不错。」
狐狸一边要在我眼前扮皇上,一边还要躲着我亲自做饭,真不容易。
不孤听了我的赞许,立刻咧嘴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啦,我们今晚喝鸡汤。」说着他朝一旁抬了抬下巴,我才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三只刚抓的野鸡。
鸡的脚被绑在一起,嘴巴上都套着一个大大的红果子,跑也不能跑,叫也不能叫,但翅膀还在不断扑腾,羽毛鲜艳,一看就很健康肥美。
我奇怪地问:「怎么还是活的?」
「我都好小心,新鲜的才好吃嘛。」不孤有些骄傲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之前怕你发现,没有捉活的,太可惜啦。」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受。
……还有完没完了,这镜墟的鸡是吃不绝了吗?
没过多久,不孤烤好了鱼,弹指将火瞬间熄灭,然后把鱼递给我:「曦曦吃了三河果运气果然变好了,我往日都没抓过这么大的鱼呢。」
我看着不孤,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单衣,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小片胸膛,放在人间也勉强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总是绽开纯粹的笑容,不带丝毫诱惑。
美而不自知。
见我没动,他又把鱼递近:「怎么啦,吃啊,曦曦。」
算了,我对自己叹了口气,吃人家的嘴短,更何况,对着这样的不孤,怎么生得气来?
吃鸡就吃鸡吧,没什么不好的,就当补身体了。
我接过烤鱼:「你和小龙吃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小龙是蛇,吃一顿要管半年的。」不孤将小龙从我怀里抓出来,扯了一下他的蛇信,小龙反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嗷!」不孤痛叫,不停地甩手,试图将小龙甩开,「小龙松口!」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也是跟小龙学的,然后自顾自地吃鱼。
谁让不孤手贱,非要去惹小龙。
等我慢吞吞地吃完,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现在已经恢复了头叠头的状态了。
我拿起叠好的外裳替不孤穿上,他害羞地想要逃开:「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眉目不动,拎着他的衣襟合拢,然后弯下腰去:「等你什么时候会系腰带再说吧。」
「我……手比较笨嘛。」不孤挠头为自己辩解。
小龙抓住机会刺他:「你只有手笨吗?我看你脑壳也不是很灵活。」
系好腰带,我直起身来,看着不孤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的样子,伸手将他软塌塌的耳朵立起来,安抚他:「做妖精脑壳也不用太灵活的,回去了。」
于是我们踏上了回程,不孤用草藤将几只鸡串在一起,拎在手上。
不孤走在我身旁,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对我笑起来:「……真好看。」
「什么?」
「曦曦打的结真好看。」
我看了他一眼,刚才还委屈呢,一会儿又笑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忘性真大。
我没回应他的话,只说:「往后穿玄色衣裳吧,白色容易脏。」
不孤:「可是小龙说我穿白色好看。」
「啥子啊?」小龙有点蒙,「我嗦(说)过这话吗?」
「说过的啊!」不孤急着说,生怕小龙不承认。
身旁不孤和小龙又开始吵吵嚷嚷,溪流声渐消失。而我抬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晴朗明净,是个很寻常的夏日午后,于是眯着眼睛,自在地笑起来。
突然觉得,就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住地,不孤将幻境撤去,房子立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显得非常突兀。
晚上,不孤把三只鸡都炖了,放了他的「独门香料」,汤很鲜,还未出锅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守在灶边吞口水。
我打理了一下午的院子,挽着袖子,连手臂上都沾了泥土,路过时故意逗他:「口水流到锅里了。」
「啊!」不孤立刻抬手擦了擦嘴巴,尾巴和耳朵一起扬起来,引开话题,「我先给你盛一碗汤啊,曦曦。」
我赶紧走开:「不了,等会儿一起吃吧。」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句话我没说。傻狐狸很脆弱,不能打击他。
这顿晚饭,我吃了一个鸡腿,喝了两碗汤。
入睡时,我让不孤开着窗,撩起床帐,可以直接看到窗外,今夜无风无云,是个非常晴朗的月夜,空气里有新鲜折断的草木清香。
月色如霜,薄薄地敷在地上,正巧落在不孤的睡窝前,他前爪搭在鼻子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时不时地颤一下,呼吸微沉,偶尔会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说,不孤是只傻狐狸,小龙也并不聪明——这么久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心跳其实是伪装出来的。
天色半明半昧的时候,我醒了。
不孤已睡得四脚朝天,爪子耷拉着,露出鼓鼓的肚皮来,肚皮上的毛不那么深,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看起来……
很好摸。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孤已经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才醒,原本冰冷的眼眸浮上了一层润泽的水光,显得分外温柔。
他大概还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问我:「……曦曦,你为何要摸我?」
「咳。」我收回放在他肚皮上的手,指尖还不自觉地摩挲,避而不答,只说,「仰着睡小心肚皮着凉。」
不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很自豪地说:「我身体很好的,放心啦曦曦。」
我有点尴尬地点头:「啊……那就好。」
「曦曦你起这么早啊?」不孤抬起爪子揉了揉鼻子,翻过身子用头蹭着我的衣摆,「是不是饿了?你最近吃得越来越少啦,这样可不好。」
如果你舍得不吃鸡,或许我能多吃一点。
虽然心里腹诽着,但我半俯下身去捏了捏他的大耳朵:「不是,左右也是睡不着,出去走走罢了。」
「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孤说着就要从窝里出来,我及时按住他搭在窝沿上的爪子,不要他出来。
不孤抬起脑袋,歪着头看我,我几乎可以透过绒绒的狐狸毛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只能耐心哄他:「天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不孤正好张嘴打了个呵欠:「喔啊~」
我替他把嘴合上,拍拍他的头:「睡吧。」
大概实在没睡醒,不孤听话地缩了回去,合眼前还不忘嘱咐我:「小龙在外头,你有事就喊他哦曦曦。」
我轻声答:「知道了。」
又多站了一会儿,见他又睡熟了才悄声出门去了。
外头荒草丛生,一块一块的巨石沉默着,仿佛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树林边缘,小龙挂在树枝上,一截细长的尾巴荡来荡去,恕我直言——这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条死蛇。
我绕开他,隐在一处较远的背风斜坡,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解开了衣裳。
低头看去,腰腹处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灰,与周围洁白的肌肤相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绢布被污泥浸染,由内而外的脏污。
我伸手戳了一下,那块肌肤已经没有感觉了。
最初,在我醒来的第五天,我无意间发现腹部上有一颗青灰的小痣,那时我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后来,渐渐地,原本只有芝麻大小的痣开始扩大,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颗痣。
这奇怪的青灰扩张得很慢,看起来像婴儿刚出生时屁股上还未散去的淤青。若不是我眼见它一日更比一日蔓延,只会以为是生来就有的胎记。
而随着青灰蔓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呼吸和心跳……似乎正在消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我莫名地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时浑身冷汗津津,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仿佛经过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挣扎。
但是——我没了气息。
我试着吸气,气息却无法进入我的体内。
寂静的夜里,只有身旁热得露出大尾巴的不孤,他的呼吸声分外清晰,微沉而平缓。
我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我才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等了很久,没有心跳,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早知自己绝不是什么皇后,也知道此处绝非凡世,但万万没料到,我居然连个人都不是。
那一晚,我闭着眼,却清醒了一整夜。
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青灰的印记,我整理好衣裳,抬头远望。
天欲破晓,晨星渐没,风起于山林,掠过清泠的水面,吹至我的眼前。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息,草莽洪荒,万物生长。
而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件事。
死期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失忆,只是……仍处于一片混沌,就如同站在一片记忆的废墟之上,难以从破碎倒塌的砖瓦来辨别房屋的原貌。
又过了几日,午后,我独自来到一处断崖上,静坐放空。
不孤找了我很久,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而我一直没有回应。
他找到我时,已是斜阳满山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与小龙嘀咕:「曦曦她最近有点不对劲,她是不是……不开心啊?」
小龙:「我咋个晓得,你个人去问她嘛。多半四(是)你太烦人,她终于受不了了而已。」
「才怪呢。」不孤很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最近啊,都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前些日子,有一个早上,她还偷偷摸了我肚子……说什么怕我着凉,她还以为我真那么笨呢,会相信这种借口,哼。」
「完蛋!」闻言,小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不孤不明所以,被吓了一跳:「怎、怎么啦?」
小龙拖长了声音,难得忐忑起来:「……听说女的都要来那个,心情容易阴晴不定,她未必……」
「咳咳。」我没回头,只是十分刻意地咳嗽了几声。
这两个人,脑子都不正常,越说越离谱。
再听下去,我可能就成了有喜了。
小龙立刻住了嘴,不孤还逮着他问:「什么啊,那个是什么啊?」
我不得不回头制止:「喂喂!我都听着呢,背后说人闲话小心烂舌头哦。」
小龙嗖地一声蹿进了草丛,迫不及待地溜了。不过,即使跑得那么快,我也能感觉到他那不可言喻的尴尬。
只剩不孤还呆站着,一副摸不着头脑、世界好复杂的傻样子。
我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他立刻走到我身边来,我坐的这块石头很小,他只能蹲在一旁。
虽然是蹲着,但他身高腿长,也与我差不多齐平。
不孤先是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大概觉得我心情正处于晴朗的一面,才开口问:「曦曦,你到底怎么啦?」
我随手掐断一朵野花,插到他毛茸茸的耳朵旁,淡紫色的小花与黑色的大耳朵,竟意外地相得益彰。
不孤很顺从地任我摆弄,眼神一直跟着我转,只是耳朵忍不住颤了一下。
我低头看自己的掌纹:「不孤,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呢?」
「啊?」不孤好像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挠头,但又顾忌耳朵旁的小花,便放下了手,「你就是你,是曦曦啊……跟小龙一样,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而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龙当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不孤愣住了。
我抬眼看他:「难道妖怪都这么擅骗吗?」
不孤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不,应该说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欲言又止。
他垂下眼皮,大概是想遮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酷。
我并没有表现得疾言厉色或是痛心疾首,只是轻声问:「怎么,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说我跟小龙一样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被蒙在鼓里,任由他死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孤着急起来,想要解释,「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我……你相信我啊曦曦。」
我终于感到了失望。
不孤一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天真,但也恰恰是这点,让我更加难受。
他这样真诚、善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在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过「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这样的话,他告诉我,我是个凡人。
但是,后来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他和小龙的反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那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该有名字。
凡人,短命,名字。
恐怕他和小龙早就知道我本不是凡人,甚至还可能知道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短命……这话大概是真的。
只有知道我活不久,才会觉得能用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骗住我。
「曦曦……」不孤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如往常那般撒娇似的摇晃,「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人的那种妖怪,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对了,尾巴,我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尾巴,但是你怎么碰都可以,真的!」
说着,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显出尾巴,半跪着把尾巴绕至身前,将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孤长长的眼睫突然微微发颤,底下绿石翡翠般的眼眸化作一汪春泉,却忍着没有移开尾巴。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带着讨好似的笑意,似乎觉得我已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小龙说他们狐狸的尾巴最敏感,一摸就发情,虽然这话有夸张诋毁的嫌疑,发情应该不至于,但确实是敏感的。
所以,我松开了手说「不孤,你当真是个小孩子。」
还以为凭着撒娇就能获得世上一切谅解。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浓,即使是孩子心性的不孤也听得懂,他将将亮起的眼睛立刻呆住了。
按道理来讲,以他这般容貌,生来便是该高踞山巅的,此刻却露出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矛盾中又叫人莫名心折,真是我见犹怜。
「我并不怕死期将至,我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我终究还是心软,对他解释,「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但认识你和小龙,我想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我最真诚的朋友们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能一言不发,看着我糊里糊涂地死去。」
不孤被吓住了,他喃喃道:「我们,只是怕你难受……」
我如果还能自在地呼吸的话,此时一定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只能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不会死呢?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断了我所有的可能吗?而且,即便是死,也该让我清醒着死去。不要替我做这种决定。」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低头看去,他已是泪光盈盈了。
不孤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把你孵出来,也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孵出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还古怪。
难道这只傻狐狸爱吃鸡不是没道理的?他与鸡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日薄西山,我迎风而立,闭目嗅风,依稀捕捉到来自远方的讯息,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冥冥之中,万物皆有造化。
我睁开眼睛,对不孤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并肩而去,我的衣摆拂过石边断梗的野花,走出两步,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里立着一朵完整如初的淡紫小花,随风轻轻摇摆。
我抬眼看向不孤发顶,他察觉到了:「曦曦?」
「没事。」
我将视线从他耳旁那抹淡紫移开,收敛心神,默默地思考着。
08
回到屋内,只见小龙盘在床中央,头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见不孤在我身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他将头向上立起一点:「先坐到嘛,我们慢慢嗦(说)。」
不孤殷勤地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后把窝拖到我身边,自己坐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时,日暮黄昏,屋内静谧,而床帘无风自动,不过眨眼的工夫,小龙便化作了白衣人盘坐在床上。
他的红瞳恰好映着残阳,显出几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异。
小龙缓声道:「我先前就跟你讲过,镜墟设有禁制,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制。我和不孤来镜墟的第二十九年,为了找到打破禁制的方法,四处寻找镜墟的阵眼。后来无意间进入了一处山谷,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落,我们就是在一户人家的水缸里发现了没有意识的你。」
我皱起眉头:「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过来,我受伤了吗?」
小龙摇摇头,重复了一遍:「那时,你还没有意识。」
「那我……」我刚要出声询问,就意识到不对劲,小龙着重点明的是「没有意识」,再加上之前不孤说的「孵出来」,我便明白,恐怕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问道:「那时,我是什么?」
小龙看向我身旁,我也看过去,不孤正拽着我垂下去的腰带练习打结,看起来修长又伶俐的手指却始终搞不定简单的系法,打个结像是在结绳记事,一团乱麻。
不孤专心地低头玩儿着,没发现我们都在看他。
小龙移开视线,继续说:「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你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做何反应。
石头?
我忽然想起那块青灰的印记,像无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不正是石头吗?
不孤忽然出声反对:「乱说,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头,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别的石头。」
他放弃解不开的腰带,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温热,好似无声地安慰,然后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坚定:「曦曦,你别听小龙乱说,你那个时候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圆圆的,在水底下躺着,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许久才说:「像一枚青玉环!虽然有一点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然后我就把你捞起来啦。」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顺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带回来,藏在窝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小龙顿了顿,原本没什么人类气息的表情稍显扭曲,他抚额许久,低着头闷声道,「你已经变成了人。」
我还在试图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孤就兴奋地躺进了窝里的某处:「对的!我把你放在这里,天天和你一起睡,结果,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成了个光溜溜的女孩子!就这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龙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睡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还闭上了眼睛——活像寿终正寝。
「……」我看着他现场表演我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窝里,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么会演,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变成女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啊?
连光溜溜这种细节都讲那么清楚,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隐私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凡间女子,不然,此刻应该已经羞愧到自杀了吧?
满心无奈说不出来,我只能看向小龙,但他已经侧过身去,别着脸冲我摆手:「莫看我,我当时啥子都没看到。」
你这表现,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转头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来:「好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然后呢?」
不孤又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没然后啦,我们把你放到床上,小龙变了几身衣裳给你穿,然后没过几日,你就醒啦。」
我点点头:「然后你们就跟我说,我是皇后。」
「咳。」小龙每次感到尴尬都会这样假咳,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释道,「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石头成精,而且,你身上连元丹都没得,支撑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机缘巧合成了人,迟早……过不了好久还是要重新变回原形的。」
我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
不断扩大的青灰,原来是因为我正在逐渐变成石头。
小龙解释道:「无论是啥子妖精鬼怪,若要化形成人,首先就要修炼出自己的元丹,每个妖怪的元丹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把我们的元丹给你了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确实没得办法救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若结局注定是要变回石头,那我为何会化形成人呢?
不孤突然握住我的手:「曦曦,你是我孵出来的,既然能变成人,也一定有办法让你不变回石头。大不了,大不了我再把你孵出来嘛。」
小龙也赶紧帮腔:「是噻,而且,说是要变回原形,哪个又晓得是好久嘛,说不定要好几百年呢?不管咋个,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
我垂眼看向不孤,他的表情真挚无比,手也很暖和,怪不得夜里喊热,火气真的很旺啊。
我深知这些都是劝慰之语,若是真如他们所说,时间还长,还有办法,那最开始,他们也不会用那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骗我了。
但我还是对不孤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托你的福,哪怕以后会变回原形,至少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曦曦……」不孤瘪着嘴,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我伸手将他耳畔的小花摘下,放到他眼前转了转:「好啦,我现在不是还没事吗?可不可以先做晚饭,要饿死啦。」
不孤擦了擦眼睛,眼角泛红,还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但听我说饿了,还是立刻起身:「我去做饭,今晚吃兔子吧?」
我回应:「好。」
不孤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从我手里拿走了小花,重新别在了自己的发丝上,洋洋得意地笑着说:「给了我就是我的。」
我不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发如云,扎得有点偏,但很清爽利落,衣摆从门槛上一掠而过,身姿挺拔,隐没在黯淡的天光里。
像一只远飞的鹤。
唯独那朵淡紫的小花,潜藏于发间,不经意地显出半分艳色。
这种时候,才能感觉到不孤既是一只天真到傻气的狐狸,也是轻易便可动人心魄的精魅。
等不孤彻底走远了,刚才一直没开口的小龙忽然出声:「你为啥子要故意喊他走?」
我回过头来,没立刻回答,只是捞起腰带,将不孤方才打的结一点点地解开。
解到第三个结的时候,小龙终于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来到我身前,俯身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你已经开始了?」
我继续解着结,同时承认:「我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
「你……」小龙斟酌着用词,「你觉得大概还要多久?」
我以青灰印记的扩散速度作估量,从芝麻大小到拇指大小,一共是两个月左右,那么……若是要扩散至全身,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不出三年吧。」
小龙闻言,垂下了眼,半晌没说话。
只有不到三年了。
难道我要一直在这镜墟中待到死去吗?
我敲了敲脑袋,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记忆混杂而缥缈,耳畔莫名响起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那么轻缓,那么安静,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在最温暖的角落……
「喂,小曦?」见我突然发起了呆,小龙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我像被闪电打了一下,猛地惊醒,甩了一下头才说:「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去那个村子?」
「那倒没有,但是这事挺奇怪的……」小龙坐在床沿边,虽然看起来坐得还算端正,但百无聊赖的神情,总让我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软趴趴地躺下去了。
「哪里奇怪?」
「在他们青丘,镜墟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从不曾听说有哪个族类居住于此,哪怕是犯错的族人,也很少有真的被流放的,一般关押个几十上百年也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心底不知怎么的,有点不舒服。
对犯错的人不曾来真的,可没错的不孤却被流放。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但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忿之情,顺着小龙的思路说:「所以,这里有一个村子就很奇怪,而我又恰好出现在那里……」
可,世上真有这么恰好的事吗?
思及此处,我提出建议:「我们再去一次那个村子吧。」
小龙还没来得及回答,不孤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响亮地呼唤:「曦曦,小龙!」
下一刻,门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孤的耳朵轻快地晃了晃:「吃饭了哦曦曦。」
我起身招手:「好,马上就来。」
小龙已经变回原形,慢吞吞地攀上我的手腕,鳞片细腻而冰冷。
不孤先往厨房那边去了,我落在后面,轻声嘱咐小龙:「别告诉他,我只剩三年了。」
小龙没出声,只是吐出蛇信,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触。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想不孤知道这事,分明,他也是知道我活不长的了。
09
「我要把窝带上!」
「不得行!我们四(是)去做正四(事),又不四(是)去踏青,你带个窝去咋子?」
「那个地方只去过一次,又那么远,万一我们回不来了呢?」
「呸呸!啥子回不来,不准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反正就四(是)不得行。」
不孤和小龙争得面红耳赤,一蛇一狐别过头谁也不理谁,都气呼呼的。
前日商量好要再去那个村子打探情况后,不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今日清晨一起来就把自己的窝打包好,说什么也要带上。
可是小龙对他这种恋窝的幼稚行径深恶痛绝,因此,说什么也不同意。
为此,两人已经吵了半个上午了。
我望外头看了一眼,日头已然高照,再不出门都又该吃午饭了。
只好上前打圆场,替不孤向小龙说情:「算啦算啦,小孩子恋窝也很正常,就让他带上吧。」
小龙冷眼相看:「都多大了,还小孩子?」
不孤闻言气哼一声:「要你管!我就是两千岁了也要和我的窝窝共存亡。」
我双手下压,示意他们都住嘴:「朋友们,我们真的该出门了,看在我时间所剩无多,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能不能暂且放下这些鸡毛蒜皮?」
到底还是「死者为大」,听了我这话,两人好歹没再继续僵持下去,拖拖拉拉地出门了。
不孤嘴里念了两句不知什么咒,窝就变小了一圈,他用绳子将窝倒扣着背在身上,走在最前头,活像千年王八成了精,开始用两条腿走路。
小龙绕在我的颈子上,头搭在肩头,时不时地指着路。
这镜墟本就是渺无人烟的流放之地,地势崎岖起伏,密林遍布,枯枝败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如同沼泽烂泥,十分难行。
也不知小龙他们是怎么认得路的。
不一会儿,我就走得满头大汗了,但由于没了呼吸,倒不至于气喘吁吁。
走着走着,遇到一个陡峭斜坡,几乎笔直。
小龙安慰道:「翻过这个坎,马上就到了。」
我已经累得浑身发软了,但还是鼓起一股劲,伸手拽住一根碗口粗的藤蔓,向上攀爬,不孤早早地爬了上去,正弯着腰伸长了手来拉我。
「曦曦,来,我拉你!」
我蹬着石壁,使劲儿向他伸手,两个人的指尖都竭力向对方靠近,但始终还差一点。
不孤一时心急,干脆半跪下来,我才终于拉住了他。
「我抓住你了哦曦曦。」不孤冲我笑,有点小小的得意。
接着,他微微用力,看似纤长的小臂忽地突出一点肌肉的线条,还来不及反应,我几乎是整个人被凭空拎了上去,我意识到不对,试图阻止:「等……」
但为时已晚。
「啊!」这是不孤发现我不受控制地扑向地面发出的惊呼。
「砰!」这是肉体碰撞的声音——在最后一刻,不孤险而又险地抱住了我。
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也没能稳住,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
「啧。」不用怀疑,这是早早就躲开的小龙发出的鄙视之声。
我趴在不孤的身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以及,鼻子一阵阵的酸痛。
不孤两只手都抱着我,但脸色非常纠结:「曦曦……你还好吧?」
我捂着鼻子半撑起身,说话也瓮声瓮气的:「还、还好,你怎么样?」
「我腰好痛……」不孤一边揉着腰,一边坐起来。
他还要再抱怨,却突然盯着我大喊起来:「曦曦你流血了!」
「嗯?」我下意识地低头,发现有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间漏出,淌在了我的衣裳上,连不孤的胸前也染红了一大片。
小龙从一旁居高临下地探头靠近:「难道把鼻子撞断了?」
「什么?」不孤彻底着急起来,满眼惶急,围着我不知如何是好,「痛不痛,曦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小龙还算清醒:「你松手,我看看严不严重。」
我试探着松开手,微微仰起头,但血流得太汹涌,甚至倒灌进了嘴里。
小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撑在空中,既能全方位地观察我的伤势,又能不触碰到我的伤处,最后得出结论:「唔,应该没断,骨头还好。过一会儿,不流血多半就好了。」
「嗯。」我点点头,同时偏头吐出一口血。
不孤对他的鲁莽非常抱歉,自告奋勇地要为我疗伤,他的掌心发出微光,像捧着满满一碗水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那一抹微光轻轻地融入了我的伤口。
但是——毫无作用。
「咦?」不孤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会没用?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招数。」
小龙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喊你读书你要喂猪,现在晓得平时勤奋练功的好处了吧,让开,看我的。」
然后,小龙的蛇信伸出,朝我鼻子上吐出一口雾气。
我只感到一阵微凉,然而,也没什么作用。
小龙僵住了,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没用。
不孤看看我,又看看本来胸有成竹的小龙,似乎有话要说:「你好像也……」
我已经察觉到小龙的尴尬,怕不孤再说些话雪上加霜,立刻拿衣袖擦了擦血迹,打断不孤:「没事没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流血了,我们继续走吧。」
小龙闻言僵硬地转了过去,朝一旁探了探头:「不用走了,就在这儿。」
我们爬上来的地方非常平整,灌木较多,除了些矮小的果树并无高大的植物,但往旁边行过二三十步,就能发现那里的植被异常的茂盛,遮天蔽日,除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什么也看不到。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山谷的边缘。不,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天坑。
「你确定吗?这里头有个村子?」我扶着一棵树往下打望,又深又厚的植物遮挡了视线,完全看不出有村落的痕迹。
「这一次,相信我。」小龙忽地变粗,落到地上,像一个向导般在前头游行,他的蛇身看起来无比柔韧又强悍,一寸一寸地碾过地面,压断草木树枝。
他行过之处形成了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不孤拉着我跟上去:「这条路看起来很像哦。」
小龙头也不回,吐着蛇信辨别方向:「……像个屁,明明就四(是)。」
「小龙,你刚才说什么读书喂猪,我们有喂过猪吗?」
「小龙,你读过书吗?」
「小龙……」
小龙的行进越来越迅速,我赶紧踮脚捂住不孤还在不停提问的嘴巴,这傻子一点都不会看人脸色吗?——虽然我也不能从小龙那扁扁的蛇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孤转头看着我,狭长微挑的眼眸疑惑地眨了眨:「呜呜?」
我放下手,牵着他的衣袖,加快步伐跟上小龙:「别说了,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哦。」不孤虽然还是不解,但乖乖地点了头,然后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不算宽厚,但十指修长,很有力气,握得很紧,让人觉得十分贴心,连握手都这样真诚。
我下意识地看他,他完全没察觉哪里不对,甚至还冲我露出白牙笑起来。
随着我们不断地深入,我渐渐发现四周出现了很多依傍着参天大树而修建的石屋,小龙也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与我们并肩而行。
大部分房屋已看不出样子来了,全被树藤、枯叶所包裹掩埋,看上去,好像每棵树的树根旁都拱着一座坟墓。
不过,当我清理掉一些缠绕的藤蔓后,可以看到这些石屋搭建的样式都大同小异,基本是环绕在树根周围,屋顶走势向外倾斜,檐角飞翘的同时有一点点下弯,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石屋之间原本应该是有小道的,但经年累月之下,尽皆荒废了。
这地方看起来确实曾是个村落。
不过人口应该不多,我粗略数了数,大概二三十户而已。
我边走边说:「难道镜墟里真的曾有族类在此安居……看这房屋,是人类吗?」
小龙摆了摆头,鳞片摩擦着地面,嘶嘶作响:「不可能,妖界与凡间本来就有壁障,凡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定居?」
我觉得奇怪,转头看他:「可是你曾经说过,你来自凡间,人妖两界不能相通,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嘿嘿。」小龙干笑了两声,「这个嘛……」
不孤忽然插嘴:「他是偷偷溜进来的啦!本来六界之间都有壁障,防止大家干扰各自的生活,比如,人气和妖气不一样,人就不能进妖界。可是,近几百年,壁障越来越弱了,如果修行高一点,是可以骗过壁障感应的。」
「什么高一点?」小龙抬起高傲的头颅,蔑视着不孤,「比起有些狐狸,明明四(是)高很多好不好?」
不孤对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向斜前方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曦曦!就是那里!」
他牵着我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指着一个水缸对我说:「就是这个水缸,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水呢,然后我看到你在发光,就把你捡起来了。」
这个水缸很大,有半人高,我不禁向里望去:「好深啊。」
「嗯嗯!」不孤欢快地点了点头,连尾巴都扬了出来,扫到了身后的小龙。
小龙嫌弃地挪开,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啥子事情那么开心。
我伸手摸了一下,年月实在太久了,水缸内外都布满了裂缝,摸起来十分粗糙,若不是一些植物的缠绕,估计早就是碎片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村子里曾经住的又是谁?」
我自言自语着收回手,抬头望去,只看到残破的屋檐和更高处荫蔽的枝叶。
这个村子可以说是在天坑的最深处,植被也是最茂密的,如果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话……怕是不见天日吧。
小龙在一旁强调他的观点:「反正在这里的,肯定不四(是)人。」
不孤在我脚边蹲下,托着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本来镜墟里就生活着某个族类呢?什么妖怪最喜欢住在石屋里,小龙,你知道吗?」
他的大尾巴一直晃来晃去。
我担心他这样容易沾上泥土树叶,正要提醒他把尾巴收起来,但低头看见他的尾巴尖尖,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不孤的尾巴很大,毛发柔顺又蓬松,如果在阳光下,纯黑的皮毛会闪闪发光,扬起时尾巴尖尖会向下弯起一个弧度。
这个形状……
我越看越入迷,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于是伸手去揪住了他的尾巴尖尖。
「啊……」不孤原本认真的神情陡然转变,发出了小声的惊呼,耳朵也立刻直直地竖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又不敢乱动,只是轻轻地拽着我的衣摆:「曦曦,你……不要只揪那里,好痒哦。」
小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狐狸发情真辣眼睛,他这个目力本来不算好的蛇都要迎风流泪了。
我对这一切却全无感知,只是皱着眉,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尾巴尖尖,一边用力地想。
到底是哪里奇怪?
狐狸的尾巴……形状……
「对了!是形状!」
我猛地抬头看去——果然,刚刚才看过的檐角,岂不就是这样飞翘又下弯的形状?
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正是一个简单的狐狸尾巴的样子。
我忍不住心神激荡起来,低头看了看不孤,他已经耳廓泛红了,对上我的视线既委屈又可怜,但仍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来,毫无反抗的样子。
小龙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什么形状?」
我松开了不孤的尾巴,也不管他立刻就收了回去,径自解释道:「屋檐的形状是狐狸的尾巴,这里住的是一群狐狸!」
「啥子东西?」
「啊?」
小龙和不孤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不孤更是站起来,拿自己的尾巴与头顶的屋檐作对比,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还翘着尾巴问小龙:「你觉得像不像啊?」
小龙没理他,不过也卷起自己的蛇尾,努力模仿屋檐的样子。
为确保猜想正确,我跑了好几户人家,仔细看了每一户人家的檐角,虽然石屋大小不一,但檐角的形状绝对是共同点。
如果住在这里的是狐狸,那么他们与外界青丘肯定有联系,说不定就有出去的办法!
我有些兴奋地回到不孤身边,但不孤却提出了疑问:「如果是狐狸,他们又为何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是被流放或是他们原本就住在这里?」
「不可能,从来没得过这么多狐狸被流放,你们青丘的狐族本来数量就不多。」小龙将蛇尾捋平,反驳道。
我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话,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至少也会选择一个地势平坦,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愣住了,心里的惊疑越来越重。
不孤喊了我好几声:「曦曦?曦曦你怎么啦,是不是鼻子还在痛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低声说出我的结论:「他们是在躲什么东西。」
与外界隔绝的镜墟,最深的坑底,遮天蔽日的枝叶,围绕树根而建、被藤蔓覆盖的石屋……
如果真的是有一群狐狸曾在此处生活,甚至组成了一个村落,那么,他们哪怕不见天日也要躲避至此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天灾?
还是人祸?
10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我们仍留在这个村落里,眼见四周越来越暗,便找了一户还算完整的人家暂时落脚。
白昼时天气尚暖,但一到夜里,凉意就一层层地涌上来。
于是,我又捡了些干柴做了个火堆。
小龙安静地伏在我的膝上,两粒红豆似的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在为眼前的困境而沉思。
我倒是也想安静地思考一下,可是,不孤一直在不停地喂我吃东西,我一边嚼着风干的兔肉一边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些?」
不孤往火堆里埋了几个地瓜:「我娘从前就教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准备好食物,否则万一找不到吃的就会挨饿啦。」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他的爹娘。
我看着他用火炭埋住地瓜,撕开兔肉的动作,想起平日里他做饭也很熟练,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不由得问起:「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是说,你的爹娘呢?」
「死了嘛。」不孤又递给我一条肉干,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们外出遇上了大妖怪,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元丹已经碎了。」
他说着说着还是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唉,碎了,我试过,已经补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如果不孤是哭着向我倾诉,我应该能很顺其自然地告诉他都过去了,要坚强。
可是,他没有。
平时只是被我拽住尾巴、对他说话大声了一点,就会眼泪汪汪的狐狸,说起父母的惨死,却还能这样微微带笑。
我伸手摸他的耳朵,即使表面再微笑,两只大耳朵还是软软地塌下来了。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误打误撞地就来到了青丘,这里有好多狐狸啊,也没有大妖怪。」不孤挠了一下脸,又冲我笑,耳朵也在我的手心里颤了颤,「其实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他很喜欢青丘,只可惜,青丘不喜欢他。
大概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不孤反而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伤心啦,真的,曦曦你别难过。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说的话,教我的事情,我都记得。来了青丘,我也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我也挺好,流放的时候还允许我带上窝窝。」
说到这里,不孤突然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小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我耳旁,放轻了声音:「还有啊,在镜墟我还认识了你和小龙,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他凑得很近,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明亮又真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只傻狐狸,他只是太善良,以至于看天底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觉得大家都对他很好。
哪怕自己正伤心,也还能顾忌到旁人的心情。
作为妖来说,这么多年,他应该最能体会到什么叫弱肉强食,却干净纯粹得仿佛根本没见识过外头的腥风血雨。
这不是傻,只是一种选择。
「嗯。」我对他微笑,点头肯定,「你运气特别好。」
不孤:「所以曦曦你放心吧,我把运气分给你一点,我们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我们正说着,却听一直沉默的小龙忽然开口:「好像有啥子东西烧焦了。」
我正疑惑的时候,不孤发出一声惊呼:「啊!我的地瓜!」
然后立刻转身去刨他埋在火堆下的地瓜,等他着急忙慌地刨出来时,已经有两个被烤煳了。
「呜……」他哭丧着脸,眉毛都快耷拉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五个。」
我忍不住笑,掰开一个完好的地瓜递给他:「这么喜欢吃地瓜吗?我看你平时都吃鸡啊。」
小龙也吐着蛇信表示赞同:「就四(是),你四(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吃鸡的狐狸,别个都嗦(说)只有黄鼠狼才爱吃鸡。」
不孤接过地瓜,忍着烫咬下一口地瓜:「呼呼!你、你才是黄鼠狼!」
尽管非常喜欢地瓜,可是不孤还是大方地与我们分享。
我和小龙都没吃,觉得没必要跟他抢这点吃的。
不孤吃得眯起了眼睛。
我们决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如果实在没线索,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不孤得意地拿出了他的窝,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果真没说错吧,还好我带了窝。」
说完,还邀请我们去睡。
小龙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自己找了个角落盘起来了,而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不孤的邀请——说实话,这个窝垫得很软,睡起来还挺舒服。
不孤解除了缩小的咒语后,窝变回了原状,几乎占据了整个地板。
我头一次和不孤挨得这么近睡觉,他看起来也很兴奋,与我头靠着头,呼吸可闻。
由于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发生变化,所以我仍小心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
只是,睡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曦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我说了个女孩儿通用的理由:「嗯,体寒。」
「没关系,我很热的!」他把尾巴盖在我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尖卷着我的腰,脸红红的,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他的脸,竟然也觉得有点热了,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睡了。」
「好哦。」他用手围成一个圈,放在我耳朵上,小小声地说,「祝曦曦好梦。」
我稍微偏过了头,遮住莫名其妙就笑起来的嘴巴。
他不是傻狐狸,是个烦人精。
本来这晚确实该有个好梦的,托烦人精的福,我睡得很安稳。
直到我耳畔出现若远若近的幻音,好像有很多人围着我,发出又轻又细的嬉笑。
这嬉笑声说不出的诡异。
既有一种铜铃相碰的清脆悠扬,又断断续续的,仿佛古琴裂弦。
刺着我的耳朵,十分难受。
我在睡梦中皱眉,终于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一堆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奇怪,是谁没有关门吗?明明睡前我看着不孤关的门啊……
我慢吞吞地从窝里坐了起来,身旁不孤还睡得很熟。
门口的人群抬起手挥动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萤火虫的微光。
我知道他们是在朝我招手,叫我过去。
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可当我走到门边时,面前却是关好的门。
我有些犹豫,耳畔的幻音挥之不去,且越来越明显,原先还轻快的嬉笑此刻已经逐渐变得尖锐起来。
拍了拍脑袋,我打开了门。
外头一片漆黑,寂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可是,我看到在不远处,他们还在那里等我。
萤火虫仍飘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点点萤光,好像小小的灯笼,指引着我慢慢靠近。
奇怪,我的肉体好像变成了木偶,神思游荡在这密不透风的深坑之中,只觉得飘飘忽忽的,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随着那群灰扑扑的人影走远,走入密林深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我感觉我仿佛已经融入了他们,也快变成一条细细的人影。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屋。
这栋石屋与村子里其余的屋子不一样,它孤独地坐落于此,远离村落和人群,没有依傍着大树,也没有飞翘的檐角。
方方正正的。
哦。
是一座石棺。
我这样想着,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恍惚。
这座石棺太大了,应该能埋进去很多人吧?
我扯掉周围的荆棘刺林,手上被尖刺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血滴在草丛里。
我毫无知觉。
我半跪在地上,看到植物根系牵扯起泥土,在泥土之下有什么东西。
我彻底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刨出一根细长、坚硬的——我举起来,抹去上面的土,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一根骨头。
这是谁的骨头?
谁死在这里?
是狐狸吗?
……
我呆呆地想着,身旁是一圈鬼影重重。
他们都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我的耳朵更吵了。
嬉笑声不再清脆悠扬,尖利干涩,好像指甲划在瓷片上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喃喃自语。
「埋起来,埋起来……」
「别抬头,会被发现的……」
「尾巴断了,又断了一根……」
「天坏掉了,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救我们……」
「把尾巴砍掉!砍掉就好了!」
终于,我终于听懂了——那根本不是嬉笑,而是哀泣。
只是这声音过于尖细,似哭似笑,叫人分不清楚。
原来,是一群狐狸在哭。
我手里还抓着那根骨头,也不知是哪一部分,慢慢地抬头,一张狐狸脸突然出现,不,应该是半张,它的另一边的耳朵、眼睛全部都没有了,只剩血肉模糊的伤口,黑乎乎的。
那森绿的眼珠沾着血,却仍与我对视。
我抓紧了骨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仿佛对这张狐狸鬼面的伤口感同身受。
眼珠子也痛得快掉下来了。
「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狐狸盯着我,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它说话。
「……越要消亡则越疯狂,他已经疯了……都疯了……天坏掉了,没有人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封住了我的喉咙,我听见它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如同在地底埋了数百年的尸骸。
「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帮我们,我们躲了……起来……他在找我们……」
狐狸的脸在滴血,分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的伤口仍然在不断地流血——好像它一直在痛苦之中。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别、别被他找到……」
一滴血落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张可怖的狐狸脸消失了。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流失,我立刻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黑影围拢了,他们又抬起了手,我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萤火虫,一直混沌的思绪终于清晰,连虫鸣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这分明是一双双狐狸的眼睛啊。
死去的、深埋的、无数年的,狐狸的眼睛。
他们在向我挥手作别。
「你也要躲起来啊……大人……」
我感觉十分疲惫不堪,耳畔的幻音消失了,睡意再次来袭,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清醒中,我仿佛看到不孤正朝我跑来。
11
我和不孤正在挖坑。
小龙……小龙在旁边监工,他说自己没有爪子,刨不了土。
我有心想说他只是犯懒,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自从来了这地方,小龙也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孤说昨夜他发现我不在窝里,立刻叫上了小龙一起来找我。
还好四周都是草丛,踩踏过的痕迹十分明显,他们顺着足迹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昏倒在一座石屋前。
「是石棺,这不是个屋子,是棺材。」我提醒他。
不孤瘪了瘪嘴巴,非常小声地辩解:「可是棺材什么的……我害怕嘛,就当它是个屋子不好吗?」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棺,不自然地往外边挪了一点。
「我们到底在挖什么啊曦曦?」不孤心不在焉地挖着土,还总是去瞟那个石棺。
在白日光线明朗的时候看来,这个石棺其实并不吓人。
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只是没有门而已。
上面还雕刻着一些花纹,线条也很古拙简朴,与檐角的那个狐狸尾巴的样式如出一辙,只是石棺上的花纹更密,几根纹路汇集在一起,像一朵散开的花。
不过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青苔遮盖了。
我回答不孤:「挖一些骨头。」
「什么……」他好像没听明白,正在这时挖到了硬物,他低头刨出来一看,吓得倒坐在地上,「曦曦!曦曦!骨头!」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捡起那个骨头——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嘴巴前伸,犬牙尖利。
是个狐狸的头骨,但只有一半,另一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见了,断裂处骨茬森森。
不孤的脸色都吓变了,他缩在一边,想靠近我又害怕我手里的东西,只能隔得远远的,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是什么啊……」
「胆小鬼。」小龙化作人形从一旁走过来,虽然嘴巴在嘲讽,但还是挡在了不孤面前。
他做出了自己的揣测:「应该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狐狸,只是不晓得咋回事,死在这个地方,都没人给他收尸。」
不孤拽着小龙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曦曦,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这位朋友?」
我反应过来对于不孤来说这就是他的同族,于是,把头骨藏在身后,对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然后我对他们说起我昨晚的所见所闻。
最后,我说:「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手上没有骨头,所以我就想,应该是还埋在土里。小龙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住在这里的狐狸,不过……不是没人来给他收尸,而是他们恐怕都在这里面了。」
我指了指旁边的石棺。
小龙皱起了眉,我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孤冷,但是一说话……「你咋个晓得?」
就很有人味。
他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昨夜我看到那群人影绕着石棺徘徊不去,在不孤找到我之前,点点萤火融于石棺之内,哭泣之声渐停,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棺里到底有什么……我仍不知晓,但心中已有猜测。
我站起来,随手折下一节树枝,整理思绪:「现在,我们知道的事情有这些。」
我摘下一片叶子:「第一,这个村子里住着一群狐狸,还是黑狐。不过,他们与传说中被镇压的黑狐是否有关系?」
又摘下一片:「第二,他们确实在躲什么人,这个人应该很不一般,那只狐……」我看了一眼不孤,改口道,「那位朋友一直在说天坏掉了,还有什么风大人,我怀疑,他们躲的人就是来自天上。你们知道风大人是谁吗?」
小龙点头:「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女娲娘娘,这位大人以一己之力创造人族,乃天地造化之灵,她的名讳……咳,女娲娘娘原身是蛇尾,与我们蛇族有亲,我不方便说她的名讳。总之他们说的就是女娲娘娘没错了。」
不孤很高兴地举手:「我可以说!女娲娘娘叫……」
「风里希。」我忽然开口。
「啊?曦曦你知道啊?」
我也感到奇怪,摇头:「不,我也是刚刚才突然想到的,大概是以前听过吧。」
不再纠结于此,我摘下第三片叶子:「第三,既然已经来自天上,那个人要么是神要么是佛,而且恐怕快要死了。这些朋友们一直在躲他,可见虽然快要死了,但他仍然非常厉害,他找黑狐一定有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杀了他们。」
不孤瞪大了眼睛,脸色不太好看。
我最后摘下一片:「第四,我觉得我们应该打开这个石棺看看。」
我捏着四片叶子示意他们表态,小龙点点头,认同了我的看法。
不孤适应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头骨,蹲下去用袖子轻轻地擦去眼眶附近的泥土:「你们很难受吧,哪怕躲在这种地方,最后还是没躲过。」
这位朋友早已失去回答的能力,空荡荡的眼眶倒十分深邃,仿佛一句沉默的遗言。
我手上昨晚被荆棘划伤的地方,不孤拿布给我缠上了,因为他们的法术对我无效。
为表尊重,不孤也没有用法术,而是和我一起亲手把那位朋友的头骨又埋了回去。
小龙削了一块木牌,刻了几个字,插在了动过土的地方。
不孤凑上去看了看,问我:「写的什么啊?」
我轻声回答:「故里青丘。」
又好奇地问不孤:「你读过书吗?」
不孤摇头:「没呀,我们妖界没什么人读书的。」
我起了兴致,用一旁掉落的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指给不孤看:「这是你的名字。」
不孤蹲在我身边,照着写了一遍,笔画歪歪扭扭的,念出声:「不孤。」
我纠正道:「不是,要从左往右读,这个字念不,这个字才是孤。」
不孤又要写我的名字,我写了一遍,他看着那个曦字,惊讶:「天,你这个字好难哦。」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写起来却很认真,努力把笔画拉直——说实话,这字写得晃眼一看像一张蛛网。
不过孩子肯学习是好事,当然要给予鼓励,我笑着称赞不孤:「比我第一次写字写得好多了。」
「你是想在这里给他开个私塾吗?」小龙在旁边出言,「先做正事吧,话说我们现在到底要干啥子?」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这语气实在有些不对劲,平时小龙虽然也习惯了冷嘲热讽,但至少是心平气和的,并不是真的对谁不满。
可现在,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烦躁了,见我看他,他却垂着眼睛,移开了视线。
不孤倒没什么感觉,站起来挥了挥手,石棺上的藤蔓萋草便纷纷散开,显出了石棺的全貌来。
他指着看起来像棺盖的位置说:「是不是要推开?」
说着,他伸手按在石棺壁上,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但咔嚓一声——石棺开了。
而且不是盖子开了,是整个石棺往后挪移了一小段距离,露出一截向下的石梯。
我问不孤:「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了?」
不孤退了半步,摆着手辩解:「没、没干什么啊……我刚刚把手放上去,它自己就动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曦曦。」
我忽然想起那个鬼面狐狸说过的话: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
这话……我原以为是指他们自己的经历,难道是在指引我们离开的路?
石棺代表着死,而离开的生路就藏在石棺底下。
我咽了咽口水,与他们对视了一眼,指着这露出来的半截石梯说:「这应该就是出去的路。」
虽然心有猜疑,但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三人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这石梯很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于是,小龙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不孤走在后面。
走势是朝下延伸的,走过开头那一截路后,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小龙和不孤凝火于指尖,勉强照亮了周围。
整个地下空间一片死寂,我真的有一种走在黄泉路上的错觉。而且,长久的寂静也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下来,至少无事发生。
但是……会不会太安静了一点。
小龙和不孤都不是话少的人,不孤还那么胆小,怎么走这么久都没人说话?
我拍了一下小龙的肩膀——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在向前走。
「小龙?」
这时,我注意到小龙抬了一下脚,好像是要上楼。
嗯?不是一直向下的吗?
正当我感到奇怪时,小龙就从我眼前消失了,下一刻,耳畔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立刻冲过去看,果然,已无前路,底下是一大片黑黢黢的水域。
我大喊:「小龙!你怎么了?」
小龙依然没有回答,他沉底的速度非常快,简直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
「小龙!」
我正焦急万分,身后有人朝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闪身躲过,但我马上意识到身后只有不孤,立刻伸手去拽他,却错过了。
「不孤!」他不闻不问,像人偶似的朝水域里跳下去——抬脚的那一下让我透心凉,这动作与小龙如出一辙。
他们竟是主动跳下去的!
「不孤!你怎么了?」来不及多想,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他已经悬空了。
我趴在地上,只觉得他沉得要命,如千斤的巨石般拖着我不停地往前滑落。
「你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的两只手一起拽住了他的手腕,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肩膀快被拖得脱臼了。
我咬着牙,实在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心惊胆战地发现,不孤他好像……死了。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脸色煞白无一丝血色,手上的温度比我还冰冷。
几乎与死人无异了。
渐渐地,我半个身子都吊在外面。
因为过于用力,手掌上的伤口被崩开,血一点一滴地渗出了布料,从我和不孤的交叠的肌肤之间流出,使我的手更滑了……
血滴滑落,从不孤的额头、眉毛、紧闭的眼皮、脸颊蜿蜒而过,浸入了他的唇缝。
我实在没力气了——指尖都发软,已经拉不住他了。
太鲁莽了,不该冒险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不孤!」
我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不孤坠入水中。
怎么会这样,这一路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相信我,他们根本就不会出事。
我回头看去,只有幽深无边的来时路,没了小龙和不孤,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自我醒来,头一次,我感到了比死还难过的绝望。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擦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站了起来,抬起脚跳了下去。
我一落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来在看似平静的水底藏着一个漩涡,如龙吸水,立刻就能将人吞没。
我毫无挣扎,因我不需要呼吸,所以在水里还算自在。
既然是同一个漩涡,那么,我和不孤他们也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
「哗啦啦!」
我被冲出去的时候,眼前掠过一只身形庞大的黑狐,他嘴里还叼着一条白色的蛇。
「呜!」黑狐见到我,用尾巴直接将我卷在了他的背上,我跌入了柔软而潮湿的皮毛之中。
我们摔到了一片砾石滩上,但有不孤垫在身下,我毫发无损。
我从不孤身上滑下去,他立刻化为了人形,手上还捧着软塌塌的小龙。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是热的。
「你刚才……」我感到一阵腿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手捧着他的脸摸了又摸,「你刚才掉下去了,我拉不住你。」
他浑身赤裸,长发披散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一只从水里跑出来的精怪。
唯有一双绿眸,满是鲜活。
我直起身将他抱进怀里,心里无比后怕又庆幸:「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曦曦……我没穿衣服……」不孤在我怀里有些害羞,又着急,「你看看小龙,他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放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已经能控制自己完全化人,而不会留着狐狸耳朵了。
我撕开手上已经被血泡开的布条,咬着牙,用力挤压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
血滴进了小龙的口中,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蛇信颤动了一下,便停住了手。
不孤在旁边已经看呆了,他张着嘴:「……曦曦,你到底……」
我用衣服擦干残余的血迹,神思已经有些恍惚了,但还是勉强对他微笑:「别怕,我不是什么怪物。」
小龙醒了。
12
我们身处一片砾石滩上,周围是苍翠的山林,回头望去,原本我们冲出来的地方只是一挂小小的瀑布,底下虽有潭水,却绝不至于产生巨大的漩涡。
小龙抹了一把脸,扶着不孤的肩膀站起来:「已经出来了。」
不孤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动了动鼻子,仿佛嗅出了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就瞪大了眼睛:「这里,这里是——」
小龙点头接上:「人间。」
他这两字落下,不孤的神情兴奋起来,替我捂住掌中的伤口,一连串地夸我:「曦曦!是人间,你好聪明,我们真的出来了!」
又转过头去看小龙:「我从来没来过人间,这里的味道……」他动了动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好淡哦!」
他四处张望,虽然只是寻常山林,但他看得非常起劲,脸上满是新鲜之色。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低头看去:「果然是人间呢,你们看这里的石头都好奇怪。」
他伸手抓起几颗石子,各种椭圆的石子中夹杂着许多灰白色的碎石——这种碎石很奇怪,与普通的砾石不一样,它上面还有稀疏的孔洞。
我看着那石头,瞬间回头四望,发现果然这一段被冲出来的河滩上,布满了这白色的小碎石。
「死后方生,死后方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龙催促道:「啥子东西哦,搞快点走,你等会儿血都要流干了。」
不孤也说:「是啊是啊,曦曦你流了好多血,我们的法术对你又没用……」
「其实我只对了一半。」开窍后我的脑子无比清明,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死后方生,并不是指石棺底下埋着一条生路,死指的不是那具石棺,而是石棺底下的那条路。」
「你和小龙,都已经死过一回了,那是一条死路。」
不孤已经呆了:「曦曦……」
小龙也有些发愣,两个人都望着我,好像我在跟他们说些什么聊斋志异。
「走过黄泉路的人都死了,然后在路的尽头,联通着人间。」我捻起一颗灰白的石子递到他们眼前,「这是一条必死的生路。」
「这……是那些狐狸的骨头。」小龙终于反应过来,「六界之间虽有壁障,却不能尽善尽美,完全隔绝,那条路相当于一个漏洞,他们来到人间了。」
我确实有些疲惫乏力了,只能放轻了声音:「可惜啊。」
当然可惜。
一定是他们中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探查到那头人间的气息,于是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凭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离开妖界。
虽然人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用再待在那不见天日之处。
为了隐蔽,他们还特意做了个石棺,留了最后一个人守住入口。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入了那条路。
然而……狐狸们不会想到,当他们走进那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再睁眼来到人间。
最后那只留守的黑狐是个孤独的英雄。
他为大家断后,掩盖一切痕迹,生怕被那个人找到族人的去向。
后来,他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也没说出族人的去向。
只留下一句阴差阳错的「死后方生」。
他也许真的以为……大家都来到了另一个看得见太阳的地方。
要想离开那里,只能从那条路上走。
可走过那条路,就再也离不开。
那些狐狸们早已在无尽的风化、侵蚀、冲刷中,消亡于人间,变成了这样一些夹杂在鹅卵石中的灰白石子。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到底是什么人……」不孤没有害怕这些前辈的骨殖,而是微红了眼眶,「让他们落到这个地步?」
我亦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那个人,一定很可怕。
这么一打岔,不孤已经完全忘记我之前喂血给小龙的事情了。
但小龙却没忘,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先出去,莫想了。」
不孤还有些难过,不言不语地起身跟在小龙的后面。
还没走出河滩,我脚下突然一软,当即跌了下去。
前面的不孤察觉到动静,立刻回身伸手揽住了我,我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仿佛精气都流失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裳。
「曦曦!」不孤撑住我,将我抱紧,「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缓了缓,低声说:「不痛……就是,没力气。」
小龙走过来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你应该是失血过多,我们要快点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我背你,曦曦,你先睡一会儿吧。」不孤半蹲下去,我确实走不动了,便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孤将我向上抬了抬,牢牢地圈住了我,脚步轻盈,仿佛我只是一片不小心沾在他衣角的柳絮。
他平时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傻气,遇到事情常常不知所措,需要人在他身边帮扶。
可这一刻,我伏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那温热的气息,脊背坚实,仿佛突然间他就成了一个可以被依靠的大人了。
步履稳健,令人安心。
我在规律性的摇晃中闭上了眼睛,真如不孤所说的那样,逐渐睡去了。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一间卧房里,身上盖着薄被,房内昏暗,看起来似乎已近傍晚,周围一片寂静。
我试着动了一下,发觉仍然是浑身没劲,稍稍抬起手指,都觉得僵硬酸痛。
「嗬……」我想说话,嗓子也十分干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不孤和小龙他们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勉强坐了起来,低头发现只穿着里衣,我拉开衣服,看了一眼腹部那块青灰的印记——令我诧异的是,这块印记已经有巴掌大了,扩散的速度竟一下子比之前快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如果这样下去,那我……岂不是连三年都熬不过去?
我合拢衣服,闭上了眼睛,使劲握紧了手,先前掌心的伤口虽然又被包扎过,但攥紧时仍有刺痛传来。
我的血能让人活命这件事,我一开始也不确定。
最开始我只是觉得蹊跷。
那朵被摘下后又恢复如初的淡紫色小花。
从风里聆听到万物蕴含的信息。
以及莫名其妙出现的狐魂鬼影……
一切本该消散的东西悉数因我而重现。
最后,在那砾石滩上看到死去又复活的不孤,我犹如灵犀闪光,想起我在石梯上拉住他时,我的血曾流进了他的嘴里。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非常之处,于是再次放血救下了小龙。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我的血能救活别人,那为何我自己却在逐渐死去?
我感觉脑子里塞满了乱麻,而且身上难受,便无力再深想。
现在身处人间,恐怕更难寻解救之法……
我掀开被子披上床尾搭着的外衣,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小院,我睡的是西厢房。
正当我颇感踌躇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看见我,圆圆的脸蛋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姐姐你醒了,身上还发烧吗?」
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在哪儿?还有两个……」
这姑娘性子有点急,还不等我说完,她就边走过来边对我说:「你在医馆啊,你那两个哥哥把你从山里头背出来,急得不得了,你后头又发烧,烧了好几日,今早才好些。你二哥担心极了,整日守着你也不去休息,还偷偷掉了好几回泪呢……」
她嘴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串,我听得发愣,更搞不清状况了。
「什么?」我扶着门框,抬手示意她先停下来,「我的……哥哥?」
小姑娘扶着我的手臂:「啊,你大哥在外头给你煎药,二哥应是才去睡觉,哎……他已连着好几日不吃饭了,你大哥哥好说歹说才让他暂时离开你床前。」
她又说:「你先去躺着吧,我马上叫爹来给你瞧瞧,才醒就别站在外头了。」
我慢慢地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概是不孤他们为了行事方便,所以才假装我们是兄妹三人吧。
听起来我病得似乎不轻,还烧了几日。
我心头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向这小姑娘寻求解答,只能暂且随着她的话,转身进屋。
这时,对面的东厢房忽然被人推开了门,脚步声匆匆袭来:「曦曦!」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拽进了一个怀抱中,不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曦曦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多天……」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就开始发抖,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倒是已习以为常了,对我了然一笑:「我去找我爹了。」
她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
不孤这才想起松开我,我转头看到他的脸,在昏黄的廊灯下,一双眼睛含着晃荡的水光,又快哭出来的样子,嘴唇干得起了皮,神情紧张又后怕——我的心头仿佛被人冷不丁地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冒了出来。
整日守着我不去休息,不去吃饭,连着掉了好几回泪……他当真是,吓坏了啊。
一时间也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脑子进水,我张了张嘴,竟看着他叫出一声:「二哥?」
此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许久,不孤的视线有些飘忽,左右闪躲不肯与我对视:「曦曦,我、我……」
我本来还为自己的唐突之言感到尴尬,见他这模样,倒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他:「我的二哥,你怎么啦?」
「曦曦!」他微侧过脸,耳根子泛起薄红,有点羞恼,「我也不是故意的,送你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以为我、我和小龙是……你的哥哥。」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我解释:「我是想澄清的!可是,小龙说这样比较方便,所以……我不是故意想做你哥哥的。」
说完,他半咬着唇,垂着眼皮听候发落。
我将外衣拉紧,低头掩嘴轻咳,不再逗他,正色道:「小龙说得没错,我们三人走在一起,有个身份打掩护确实比较方便。」
不孤拉着我往屋内踏了一步,反手将门合拢:「曦曦,你才醒,还是先回床上去休息吧,你看……」他很自然地伸手来碰我的脸,语气轻软,十分关切,「你的脸色好苍白哦。」
他的指尖在我脸上一触即分,虽然已经无数次同床共枕,可是这种肌肤相触的亲昵,仿佛更加不可言说。
房里没点灯,不孤站在我身前,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贯的清新气息,混着他暖融融的体温,好像从山间树巅吹来的夏日和风,将人笼罩,舒适自然地让人想在他怀里打个滚。
我一时忘了说话。
不孤又低头凑近,脸对脸地看着我:「曦曦,上床去吧?」
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他说话时唇齿间微热的气息袭来,我猛地回神,转身边走边说:「好,我先……先去床上,我喉咙好痒,你帮我倒杯水来。」
「哦。」不孤在后面挠了挠头,对我突然的躲避感到奇怪,但还是非常听话地去桌边帮我倒了水。
我半坐在床头捧着水杯,不孤顺手点上了灯,将烛台端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他说我们正位于蜀州东南的一座小镇里,之前我们出现的山林就在小镇附近。
因我高烧昏迷,所以才在医馆落脚,刚才那个小姑娘叫赛云,是医馆大夫的养女。
听到蜀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嗯?我记得小龙就是在蜀山修行的?」
「曦曦记性真好,不过这里离蜀山还有几百里,赶集的时候街上好热闹,到处都是人!」
不孤的表情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画他在街上看到的东西:「那个大铜马鼻子里冒热气,嘎吱嘎吱地响,不用法术,自己就能走路,凡人可真聪明!还有还有……」
他一连说了一大堆,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都要说给我听,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睛里映着烛火的跃跃光影,像个小孩子急于和别人分享。
我看着他,身上虽有高烧后的酸乏,就连掌心的伤口也仍在鼓胀发痛,可不知不觉间,我已放松了心神。
不孤说着说着慢了下来,他盯着我,又低下头去摸了摸耳朵,欲说还休。
我挑了一下眉,轻声问:「怎么了,我在听呢。」
不孤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抬手,指尖微动,好像想摸我的脸,但还没碰到又放下了。
见他如此动作,我以为是我的脸上有东西,抬手摸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不孤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种天真的羞怯,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大大方方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曦曦。」
我的心——早就不再跳动的心,竟有一瞬间的颤抖,好像突然从高处坠落。
你笑起来真好看。
恍惚间,我看着不孤含笑的脸庞,觉得这句话似乎曾在某时某地,听人说过。
那是一个……
我努力回想,那是一个男人,他有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对着面前的人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轻言软语,情真意切。
我当时在哪里?
为何会记得这句话?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为何,我陷入了莫名的烦躁中,使劲地捶着头,试图再想起一点什么。
我直觉到那个男人是个很重要的人,和我的过去一定相关。
不孤见我忽然不对,立刻起身拉开我的手,急声道:「曦曦,曦曦你怎么了?别打自己,哪里痛吗?曦曦?」
我确实很痛,痛得我无暇多顾,我越想努力抓住那一点灵光,身体某处就越发疼痛。
如同烈火灼烧着灵魂。
「曦曦!」
不孤无法,只能扑上来将我整个抱住,紧紧地圈在怀里,不让我再动。
这时,房门被敲响,赛云在外头清脆喊道:「姐姐,我们进来啦。」
不孤扭过头,焦急地朝外大喊:「快进来,曦曦她不好了!」
我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不去勉强回想,那灼烧感便逐渐弱了下去。
因此,我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赛云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大夫,一个是小龙。
我隐约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大夫为我把脉时手指搭在腕上的触感,小龙询问不孤我的情况,而不孤一直将我抱得很紧。
而我彻底昏迷前,唯一的念头竟是,在他的怀里真的好舒服啊……
13
我独自站在医馆后院的池塘边,看着青草漫溯于水中,有两只小青蛙蹲在草叶的阴影里,两腮不停地鼓噪着。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越发炽热,哪怕是池塘边也不甚清凉。
自那次昏迷,已过了好几日。
第二日,我便醒了。
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一直疲乏得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就连不孤很想去的集市,我也没陪他去。
小龙倒是跟他去了,回来向我抱怨了许久,说不孤像个傻子,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都想伸手去摸,别人还以为他有个傻子弟弟。
「小曦。」小龙从回廊里走下来。
我站在池塘边的树下,听到他的声音,懒懒地应了一声:「嗯,在呢。」
小龙走过来,先说了一句:「你比我还耐得住晒。」
他是蛇,喜欢太阳,太阳能让他的血温暖起来。
所以,蛇类一般在夏季最活跃。
我往一侧挪了挪,让他站到树荫里,问:「要吃饭了吗?」
「嗯,我估计你就在这里。」小龙慢慢地说,「小曦,其实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我抬头看他,因为在人间的缘故,所以他用障眼法掩盖了原本的白发红瞳,寻常人看他只是个黑发黑眸的普通青年。
可障眼法这种东西,只对不知真相的人起作用,一旦看破就无效了。
像我和不孤,看到的就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小龙其实比不孤还高半寸,但是他更清瘦,枝叶扶疏间漏下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白发照得晶莹剔透,像一捧流动的银雪。
若我与他素不相识,不了解他的秉性,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清逸出尘的神仙。
但他与不孤一样,不善掩盖。
此刻,他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要问的是什么事。
但是又有点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替他解了这个围,主动说:「你想问我,让你们死而复生的事,对不对?」
小龙看了我一眼,惊讶道:「哎呀,你当真好聪明哦。」
我插了个话:「你应该跟这里的人相处得还不错?」
小龙略带得意地笑起来:「还可以嘛,大家人都多好的。」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就凭小龙这纯正的蜀州口音,恐怕别人都把他当本地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龙在蜀山修行那么多年,其实真是个本地人没错。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斟酌着开口:「很多事我也搞不清楚,一想就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一样。」
小龙:「那你咋个晓得你的血可以救我们?」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只是……」
于是我把之前才醒来时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遍,那朵小花,狐影,鬼面,以及喝过我的血的不孤等等。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砾石滩上,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小龙,你是不是当时就想问我?」
「是噻。」小龙吹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柳枝,语气稍轻,「你不是不想他晓得嘛,我就没问,后头你又睡了那么久……」
他又略直起身,凑近了问我:「你为啥子不跟他说?」
我垂下了眼皮,也觉得奇怪。
分明最开始我和不孤最亲密,毕竟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可遇到一些事情,我商量的对象却一直是小龙。
对着不孤,我总想隐瞒这些事。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我叹了一口气,随便捏了个借口:「他本来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只是不知道我最多还能活三年而已,没必要跟他说太细吧,也没什么意义。」
让那个烦人精知道了,恐怕会抱着我哭个不停吧?
我想着那可能发生的一幕,却莫名地笑了起来。
小龙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皱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你这种……嗯,功效,我好像听我师父讲过,你晓不晓得在人间,其实也有这种东西,叫返魂香。」
我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来过人间。」
小龙解释道:「总之,人间传说这个东西是一种香料,黑黢黢的,圆圆的,像个蛋,点燃了的话,死了三天的人闻到都可以活转来。但其实,我师父说,那东西是一块木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烧芦灰止洪水,用了几根灵山的菩提树,没烧干净的木炭遗留了下来。菩提是佛门圣木,静心安魂,那些人没死好久,魂魄未远,所以才会活过来。」
我听完传说背后的真相,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小龙口才真好,特别适合去说书。
可小龙略带期盼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提出些有意义的分析,我只好迟疑着说:「嗯……那我,难道和这个木炭,是近亲?」
小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我觉得你遭不孤传染了,越来越傻。」
我也无奈:「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咋个晓得嘛。」小龙靠在树上,有点垂头丧气,「你是个石头,那是个木头,可是你现在又变成了人,长着一副血肉之躯。」
他喃喃自语半天,大概是把自己也绕晕了,揉了揉头发,不再去想:「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他懂很多事情,说不定能解决你身上那个问题,能让你多活两年。只是我打听过,离我去妖界那年,人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晓得我师父现在还在不在蜀山。」
镜墟的时间果然比外头更快,他们在镜墟都两百多年了,外界才过了二十多年。
不过,我也被他提醒了,既然我们没办法,那就去找有办法的人,于是振作起来对他说:「那我们……」
忽然身后的回廊传来赛云的声音:「啊?龙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你不是在厨房吗?」
我顿感不妙,转头看去,不孤的衣角一闪而过,已经走远了,留下才到的赛云,满脸疑惑:「奇怪,怎么不理人……」
说着,她还看向我们:「姐姐,你们怎么站在太阳底下,快来吃饭了。」
我与身旁的小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恐怕事情要遭,但仍抱着些许期望:「你说,他听到没有?」
小龙却比我还茫然:「啊?啥子东西哦?」
饭桌上的气氛很不寻常。
赛云的养父,也就是李大夫坐在上位,我坐在右方,对面是小龙和赛云,而不孤独自坐在下方。
往常吃饭,他都要么挨着我,要么挨着小龙,吃饭时也不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猪肝特别好吃、青菜好嫩、厨娘的手艺真好……之类的,都是他会说的话。
总之,有他在,大家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李大夫如此严谨恪守的人,也时常被他逗笑。
可今天不一样。
饭桌上除了偶尔的碗筷碰撞声,几乎没有动静。
不孤埋头吃着眼前的豆角,一言不发,往日喜欢的猪肝也不吃了。
李大夫和赛云都有所察觉,看了他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里自觉理亏,知道他生气了,也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小龙倒是反应了过来,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又朝不孤那边悄悄地挤眼睛,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说。
赛云好奇地盯着我俩看,咬着筷子,清清脆脆地问:「龙大哥,你们在干吗?」
我和小龙同时语塞:「这……」
「你们今天都好奇怪哦,怎么都不说话了?」赛云的眼睛跟她的脸蛋儿一样圆,骨碌碌地在我们三人之间打转,「怎么啦?」
我连忙道:「没事没事,吃饭吧。」
她皱着细细的眉毛,还想说点什么:「可……」
李大夫沉声阻止:「好了,赛云,认真吃饭。」
「哦。」赛云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吃饭去了,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在碗边打转,我只好对她轻轻一笑。
不过笑容应该有点勉强。
这一整天,不孤也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和小龙单独在一起,怕被他看见,又觉得我们在瞒着他商议什么事。
赛云拉我去坐秋千,我们一人一边,迎着夕阳晃荡。
傍晚时分,凉风微起,撩起我们的衣衫,我随口问道:「病人都走了吗,怎么今天没看你捣药?」
赛云托着腮,老气横秋地叹气:「最近镇上不太平啊,天要黑了,大家都不敢在外面多待。我就是白天想出门,爹也要说我呢。」
我感到奇怪:「什么叫镇上不太平?」
「你想听吗,爹都不准我讲给你们听,你们是外乡人,怕吓着你们。」赛云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神秘秘的,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分明就是跃跃欲试。
赛云是个懂事但偶尔也调皮的小姑娘,李大夫虽然平时看着不苟言笑,但对这个女儿,是实打实的爱护,以至于养得她有些天不怕地不怕。
我替她把鬓边散乱的发捋好,觉得她这模样很可爱,捏了一下她的耳朵,笑着说:「我胆子很大的,你讲吧。」
「不过,确实该跟你们说一声,要是不小心出事就不好了。」赛云认真道,「我们这里离蜀州都城不算远,晚上没宵禁,一直还挺热闹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镇上就陆续出了好几起怪事。比如卖布的王大娘,说夜里听到有人站在她家大门外念咒,还总听到孩子的哭声。」
我:「孩子哭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她多年独居,根本就没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哭?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到。」说到这里,赛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圆眼睛睁得更大,「大家都觉得她是生了心病了,就让她去庙里拜拜佛,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屏住了呼吸,等她揭秘:「怎么啦?」
赛云的声音更低了,明明四下无人,她仍像怕被谁听到一样,与我耳语道:「后来,王大娘夜里出了家门,淹死在镇外的河里!」
赛云跟小龙一样,讲故事太有代入感了,我沉默半晌,才道:「这事确实蹊跷。」
「还有呢,后来又有两户人家出事,大抵差不多,都说夜里有人对着家门念咒,但没听到孩子哭。」赛云抱着膀子,缩头缩脑的,好像被自己说的故事吓到了。
我忍不住皱眉:「都死了?」
「那倒没有,就是都吓得搬走了。所以龙姐姐,你们可夜里千万别随便出门呀,而且马上要七月半,更要小心才是。」
赛云又晃起秋千,一次比一次更高,她的心情恢复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笑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逐渐黯淡的天空,七月半了?
之前在镜墟的时候,时节分明还是春末初夏,人间居然快七月半了。
「对了,龙姐姐,你知不知道龙二哥怎么了?」赛云想起饭桌上的事,追问,「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真奇怪。」
我微微摇头:「大概是我让他不高兴了吧。」
「怎么会?」赛云伸腿点地,止住了秋千的晃动,表示不认同,「他今天还去厨房做了菜,桌上那道炒猪肝,就是他跟厨娘学的。」
我一时愣住了。
赛云:「他听说猪肝可以生血,专门为你学的,他没跟你说啊?」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加重了对不孤的愧疚感:「我……还没听他说。」
「哎!」赛云长叹了一口气,故作成熟,「你们这些大人啊,总是这样,有事不说出来,憋来憋去,再好的东西在心里憋久了也会坏的嘛。」
我必须要承认,赛云虽然是个小姑娘,但她这话说得真对。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这时,李大夫来到了院子边,先是对我点头示意,然后说:「起风了,龙姑娘还是回屋去吧,保养为上。」
我从秋千上下来,被长辈发现这么大了还晃秋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就回去,让李大夫见笑了。」
赛云走过去,不满地抱怨:「爹,我和龙姐姐在说话呢,你来干吗?」
「来问你药经背完没有,半个月了,你背了多少章?明日再背不完,就不准吃饭。」李大夫对女儿表现得十分不近人情。
赛云如临大敌,百般撒娇,仍不得宽宥,只好哭丧着脸对我说:「龙姐姐,等我背完了书再来同你说话吧。」
「好,你认真背。」我摸了摸她的头。
李大夫拿出背在身后的手,手里是一件鹅黄色的外裳,一边递给赛云,冷着脸让她穿上,一边对我嘱咐:「诸位夜里别出门,天黑路滑,小心冲撞他人。」
我点头道谢,然后转身朝我房间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我回头看去,李大夫还和赛云站在那里,像是在训斥她,训得小姑娘垂头丧气的。
李大夫颧骨微凸,脸颊凹陷,就连身形也十分干瘦,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可接近。
可我觉得,他专门来一趟,其实并不是为了抓赛云回去背书,也许只是看着傍晚天凉,担心女儿忘了添衣罢了。
赛云低着头没发觉,父亲的眼神,一点也不严厉,只不过疼爱太深,藏在了疾言厉色之下。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仿佛也感到了一点暖意。
14
转过回廊,穿过花园,我遇上了不孤。
他与我在月洞门处迎面相撞,他一抬头见了我,竟是立刻转身就走。
我来不及发愣,赶紧一连几步追上去:「不孤,不孤!」
他在前头甩着袖子,走得气汹汹的,完全没有留步。
一时无法,我只能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他被迫停下脚步,想要把袖子扯出去。
我上前一步,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急道:「不孤,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孤头顶竟又冒出一双毛茸茸的狐耳来,像是为了表示坚决的态度,他的耳朵折了下来,紧紧地扣住了,「你松开我。」
自从饮过我的血后,来到人间,他已许久未曾在外现过狐形,我吓得不轻,匆匆扫过四周,好在傍晚寂静,我们所处又甚偏,因此无人看见。
他低头一言不发,沉着脸色,试图把手腕从我手里抽出来。
我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知道此事瞒不了太久,但也没想过,他知道后会是这种反应——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想过不孤会生气。
他也许会难过,会害怕,会担心,会抱着我大哭一场……
可他竟然生气了。
怎么会这样?
「你……」我眨了眨眼睛,犹豫不决地问,「为何生气至此?」
不孤不动了。
他倏地转头,盯着我看,耳朵也猛地立了起来,竖得笔直。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在别人生气的当头问这种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于是立刻解释:「不,我知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瞒你,你生气是应该的。」
说着,我软下了声音,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温柔:「抱歉,不孤,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谁知,这听起来诚恳的话语并没能换得不孤的笑颜。
他瘪了一下嘴,缓缓地垂下眼皮,不再怒气冲冲,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声音发颤:「你真的很坏,曦曦,你是个坏石头。」
「啊?」我傻眼了,完全没预料到他的反应。
「我确实不该生气,之前我和小龙骗你,现在你和他来骗我,这很公平,我不该乱发脾气。」他抬起如燕羽般的眼睫,底下眼眸幽碧,水波微荡,话虽如此,神情却伤心极了,「可是……」
他低头垂首,朝我贴近一步,眼底柔波几乎要淌进我的心里。
我愣愣地抬头,看到他唇色如蜜,发出轻轻的、含着泪似的声音:「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受,被朋友欺骗,真的太……太难受了,曦曦,我现在总算知道被骗的滋味了。」
傍晚黄昏,如血如锦的层云在不孤身后铺陈,澄澄似凤凰涅槃后将熄的火焰,璀璨辉煌而又沉郁凄艳。
不孤背着光,身形成了个剪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脸藏在昏光中,只有一点深翠的眸光微亮。
带着点伤心、哀怨,和不自知的迷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至此。
明明该是互相扯平了,可为什么他会难受得喘不过气呢?
他的手腕还被我抓在手心里,但我突然感觉好像是我被他抓住了一样。
明明快哭出来的人是他,我却呼吸紧张起来,像被火烫了一下,立刻松开了他的手。
「好,好。」我撇开目光,望着他背后的假山,故作镇定,「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我们都再也不对彼此隐瞒,好吗?」
我话音刚落,他就俯身抱住了我。
我猝不及防地被抱紧,张着两只手臂不知该怎么办:「不孤?」
「曦曦,我其实好怕。」不孤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衣领,他吸着鼻子,哽咽着说,「你不要死,我去找那什么……菩提木,你不要死……」
「嗯。」他这哭哭啼啼的反应才是我预料中的样子,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双手回抱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没事,我们可以去蜀山,去找小龙的师父,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办法的。」
我察觉到颈边的湿热水渍,劝道:「别哭了,我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也不会,这一路上还要靠你们呢,总这么哭怎么行?」
不孤立刻把哽咽声憋回嗓子里,他松开我,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憋得太狠,打着嗝儿,滑稽又郑重地说:「我不哭了,我要做一只坚强的狐狸。」
我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好。」
夜里吃过饭,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乘凉,不孤见了小龙冲他龇了龇牙,表示不满:「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小龙打量着他的神色看起来还算正常,才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专门骗你的嘛,还不都是小曦做的主。」
「哼。」不孤倒没继续纠缠这事,把下巴搁在石桌上,傻呆呆地吹了一下额发,「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蜀山啊?」
我们都看向了小龙,他软塌塌地靠在柱子上,好像马上就要缠上去了一样。
他先问了一句:「真的要去蜀山?」
我觉得这话很奇怪:「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去吗?」
不孤也皱眉:「对啊,你什么意思?」
「哎……」小龙揉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我这么久没回去了,怕……记不到路嘛。」
不孤搭话:「听说鲛人一族的记忆百年一换,小龙难道与鲛人族有亲缘?」
小龙闻言哽住,但见他表情认真,不像故意嘲讽,加上还存着点稀薄的愧疚之意,因此倒也没像以往那样反口讥讽。
只是默默地变出蛇尾,把滚圆的尾巴「啪」的一声拍在不孤面前,冷脸道:「这看起来像鱼摆摆?」
不孤更疑惑:「那你怎么会不记得去蜀山的路?」
作为妖修来说,所到之处必定会留下自己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标记,会保留很久,即使几百年后再经过,也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更何况是对气味尤其敏感的蛇类,说不记得路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旁边没说话,小龙这模样很明显是另有隐情,只有不孤才会相信他是真的怕记不得路。
我本来想私下再问,但转念一想,还是在不孤面前说清楚比较好,于是张口欲言:「小龙,你是不是有……」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赛云的声音:「呀,姐姐你们都在这里啊!」
我吓得一激灵,小龙那雪白的大尾巴还在桌上摊着呢,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尾巴推了下去,低声急道:「收起来。」
然后行云流水地转身,对走过来的赛云微笑:「还没睡吗?」
身后小龙被推了个倒仰,幸而不孤出手扶了他一下,他瞬间坐直了身,蛇尾在桌面下化成双腿,对上赛云的视线又是一副端坐的冷君子模样。
赛云笑嘻嘻地跑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坐下:「爹睡觉去啦,我不想背书,所以来找你玩儿。」
小姑娘的两个发髻缠着红绸带,衬着她的圆脸圆眼,活泼又娇俏。
我问:「你不怕明日李大夫抽你背书?」
「嘿嘿。」赛云先是笑了两声,然后满脸的机灵劲儿说,「爹忘了,明日是他出门收药材的日子,他都不在家怎么抽我背书呀?」
不孤不解:「背书很难吗?你为什么不喜欢背书?」
赛云皱了一下鼻子:「龙二哥,你没读过书?书真是天底下顶无趣的东西啦!」
「真的吗?」不孤看向我。
我轻笑着揉了揉赛云的头发:「无趣,但是有用。不背书,你怎么接替李大夫的衣钵治病救人啊?」
「有机会,还是要多读书的。」这句话我是对不孤说的。
赛云吐了吐舌头,十分生硬地扯开话题:「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呀?」
我回答:「我们要离开了,去蜀山投奔亲戚。」
「啊?」赛云惊讶道,「怎么不多留几日,你的身体还没好全吧?此去蜀山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姐姐你受得了吗?」
小龙接话:「小曦……咳咳,小妹的病李大夫也没根治的办法,我们就是去蜀山寻医治病的。」
赛云嘟着嘴,沉默了一下。
她抱紧我的手臂:「这倒是,我听我爹说过,姐姐这病来得奇怪,日日衰弱,精气流散,看起来像是先天不足,但若是先天不足,以这般衰弱的程度,你是决计无法长大成人的……其实爹这次出门除了收购药材外,还想找一支金参,书上说这东西『固本培元,且性温善调』,对你这情况说不定有用。」
李大夫是凡人,他当然想不到我身上的状况绝不是普通病症这样简单。
他只是竭尽所能地想要医好我。
我看了一眼,小龙和不孤的神情都有些低落,我打起精神笑着说:「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们的照顾,只是恐怕那金参于我无益,就不劳烦李大夫再多费心了。我们兄妹三人,这两日就要启程了。」
「可是……」赛云彻底苦了脸,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好舍不得你们啊,你们多住几日吧,不收钱!」
我们又说了些闲话,其间赛云一直试图多挽留我们几日,说是周边还有好多地方我们没去过。
此时已是月上树梢,夜气渐凉,我看赛云只穿着纱裙,便想叫她回屋去。
我替她拉了一下衣领:「夜深了,快回屋去睡觉吧。」
赛云闷闷不乐:「哦。」
正当她起身时,一只乌鸦忽地从夜色中惊掠而过,留下一声尖锐刺耳的啼鸣。
「桀——!」
赛云被吓了一跳。
我连忙问:「没事吧?」
她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回头对我们笑道:「只是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其实乌鸦不可怕的。」
我笑笑,觉得赛云这女孩儿实在是大方可爱:「那你快回去睡觉,明日再见。」
「嗯!」赛云点点头,对着我们挥了挥手,「明日见。」
小姑娘一步一跳地离开了,红绸发带在夜色中飘摇,秀气小巧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回廊尽头。
不知是否夜色太深,我看到在回廊昏灯下,赛云的影子朦朦胧胧,缩成了一团,像被什么困住了。
不成人形。
我忽地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去,两双非人的妖瞳正盯着赛云离去的方向。
不孤的狐耳再度显现,警觉地立着,时不时微微转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的细微响动。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小龙探出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太臭了。」
「是……」我皱了皱眉,说,「有鬼。」
我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十分镇定平静,也不知我是怎么想到的,但我就是说出来了。
「好吵!」不孤像是受不了了,直接用手捂住了头顶的狐耳。
我猛地反应过来:「糟了,赛云!她的影子刚刚不对劲!」
闻言,小龙立刻窜了出去,而不孤伸手揽住我,一边喊:「等等我们!」
同样地,也飞身跟去。
我被他单手揽住腰,几乎是一呼一吸间,就到了赛云房前。
15
我们站在房门前,房内毫无动静,四下夜气弥漫,这几日住在这里,从没发觉医馆夜里是如此悄无声息,夏夜里常闻的虫豸鸣噪也没有了。
仿佛整个天地都落入了另一片诡异的空间。
我敲了敲门板,轻声道:「赛云,你睡了吗?我刚想起还有事没跟你说。」
无人应答。
我与他们对视一眼,再次提高声音:「赛云,你睡了吗?你还好吗?」
仍无回应。
这情况明显不对。
赛云虽先于我们回屋,但绝不会快多少,至少回屋后换衣梳洗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绝不至于房内无灯,一片死寂。
「真的好臭。」小龙皱着眉,显出了竖形蛇瞳,「闻起来像……阴鬼。」
阴鬼是一种滋生于幽暗处的鬼类,以人的血肉生气为食,因此气味腥臭不堪,稍微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轻易发现。
不孤闻言立刻将我拉到他身后,非常可靠地挡着我,同时又咬着唇,欲哭无泪,细声细气道:「我真的好怕鬼,小龙你先上。」
「早就晓得指望不上你了。」小龙的竖瞳微翻,瞳孔收得更窄,几乎成了一道细线,他沉住气,「我先……」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推门——他的手上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层层的鳞片,雪白流光,看起来坚不可摧。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板的前一刻,房门竟然无风自动,猛地向内敞开,「啪!」
「啊!」不孤吓得惊呼出声,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冒出来,正正好扫到我脸上,塞了我一嘴的狐毛。
我无奈地把他的尾巴拨开,吐掉嘴里沾上的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
小龙似乎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双腿立刻化了蛇尾,半人半蛇地立在地上,上身微倾,是个警惕的防御性姿态。
可出乎意料的是,房内黑洞洞的,凭在场非人的眼睛看来,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不算大的房间看起来却十分冷清,空旷……
我顿时惊疑不定,赛云呢?!
夜气更浓,那阴臭的鬼味连我都能闻到了。
可赛云去了哪里?
她没回屋吗?
小龙朝我们靠近:「她是不是还没回来?可我们一路过来也没看到她的踪影。」
不孤抓着我的手,昏暗的夜色中脸色十分难看,我知道他胆子小,虽然也是两百来岁的小妖怪了,但最怕这些无声无形的魑魅魍魉。
所以,我紧紧地握住他,尽力安抚:「别怕。」然后又转头对小龙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了?」
不孤颤抖着声音:「曦曦……」
小龙点头,同样不解:「你确定看到她的影子有问题吗?不然我们倒回去找一找她?」
「不……」不孤抓得太用力,以至于我的手指发痛,我刚要让他放松一点,却见他正偏头,眼神发直地看向某处。
我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女孩儿正吊在转角的房檐下,纱裙微晃。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也听清了不孤的低喃:「不用找了,她、她就在那里。」
小姑娘的颈子上不知道缠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像影子一样,却仿佛有着自主的生命,不断流动着,将她死死地禁锢了。
我不禁大喊:「赛云!」
小龙也发觉了,往前一步,不再靠近,而是凝指成剑,向前挥出一道白光,正好刺中那道黑影。
赛云张着嘴,面容扭曲,双手不断挣扎,想要挣脱束缚,那东西却越缠越紧,受到攻击后将她吊得更高。
小龙皱眉,以牙还牙,将剑光化作绳索,直接缠住了那道黑影,想要将它拽下来。
谁知,它简直像是长在了屋檐上,一端吊着赛云,一端紧紧地粘在房檐上,纹丝不动。
甚至还一直吸食着赛云的生气,我几乎可以看到一缕缕的雾气自她七窍中被吸出。
小龙骂了一句:「肏你娘的阴鬼!」然后大喊,「死狐狸,你还不来帮忙!」
不孤抖抖索索地挪过去,闭眼拽住了剑光做的绳索,嘴里还念念有词:「长、长、长。」
雪白的绳索掺入了些许墨色,果然长大了许多,那是来自不孤体内的灵力。
黑影似乎有所松动,赛云往下掉了一截,但她活泼可爱的脸蛋涨得青紫,圆圆的眼睛也爬满了血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急得发慌,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踮着脚用手托着她的腿,希望让她松快一点。
而那头小龙他们仍在努力,小龙一边和不孤用力拽,一边找机会切断黑影——但黑影断了的瞬间又会黏合,根本切不断。
不孤冲我喊:「曦曦你回来!别在那里!」
黑影越发松动,大概还是被消耗了。
我喜出望外,尽力托着赛云,这时赛云忽然垂下了头,我抬头看她,着急安抚:「没事,赛云,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再坚持一下!李大夫还……」
可赛云突然冲我笑了一下,面容扭曲中淌出了黑色的泪,滴在我脸上——腥臭得像埋在一池腐鱼中的尸体,令人作呕。
我愣住了:「赛云……」
赛云慢慢地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出口却竟是尖利无比的婴儿哭声。
「啊!嗯啊!啊!」
下一刻,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裹住了赛云,甚至还要缠上我。
我心头一时发空,竟没有一点惧怕。
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被阴鬼吞没的脸,圆乎乎的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不久前才娇俏调皮地抱着我撒娇,挽留我们多住几日。
不喜欢背书,说背书无趣。
给我讲镇上的传闻……
等等,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孩子的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
那个王大娘也是这样死的吗?!
阴鬼已经缠住了我的手臂,可我死咬着牙没有松手,紧紧地抓着赛云的小腿。
「赛云……别怕……」我憋着一股劲,任由那如寒冰地狱般的鬼气攀上我的身体,反正我也早就死了,它从我身上吸不出什么东西。
总之,绝不能让它带走赛云!
「真是有趣。」这时,一条修长的人影凭空出现在屋檐之上,他的脚下正好踩着阴鬼的一部分,此人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
他出现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
而不孤看到这一幕,率先朝我飞身扑来:「曦曦!」
我转头看去——
半夜有狐凌空,他的狐耳竖立,绿眸森然,甚至显出了尖尖的犬齿,平日里眼中的天真稚气此刻已全然换作了非人异兽的冷酷,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杀意凛然。
他的背后是一轮暗月,以及……张开的两条蓬大狐尾。
看着这一幕,我差点松了手,怎么有两条尾巴?
但再看去,分明又只有一条——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不孤的狐尾一甩,一道玄光朝黑袍人拍去:「离她远一点!」
屋顶碎了一大片,但黑袍人闪身避过,毫发无损。
他对外界的攻击视若无睹,只低声默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惶惶地惶惶……」
低语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响亮。
到后来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随着这低语,缠着我的阴鬼好似有所畏惧,逐渐褪去了,只想裹着赛云离开。
而不孤此时已飞身上了房檐,直接双手成爪冲黑袍人抓去,小龙也露出了獠牙,紧随其后。
但我隐约猜到此人也许并无恶意,便立刻大喊:「等等!别伤他,他在帮我们!」
不孤的动作顿了一下,稍做犹豫收起了攻势,转而朝我靠近。
小龙仍停留在那黑袍人附近,随时准备出手。
「过路君子念三遍……」
赛云嘴里发出的孩子哭声也小了,变成了嘶哑的低喊。
黑袍人踩着阴鬼,继续低语如咒:「天惶惶地惶惶……一觉睡到大天亮……」
阴鬼像被烈火灼伤了一般,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痛叫声:「嘶——啊——!」
赛云不哭了。
阴鬼带着最后的残躯遁逃而去,我正好接住了跌落的赛云,但因冲力太大而跪倒在地。
不孤落到我身前,怕伤到我,爪子又变回了手,他焦急万分地扶住我:「曦曦,你怎么样?哪里痛?」
他每次都这样,总是问我痛不痛。
是因为他自己就很怕痛,所以才担心我痛吧?
「我没事。」我抱着赛云,轻声呼唤,「赛云,赛云!」
伸手一试,她气若游丝,浑身发乌,但还有一线生机。
那黑袍人仍停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他微微抬头,我才隐约看见他的面容轮廓,是一张……无法描述的脸。
并非是他太丑或太美,而是一种感觉。
明明眉眼都是具象的,可当我一眼看去,竟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像他只是一片云,一株草,甚至……一阵风。
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但转瞬即逝,印象立刻就变得朦胧模糊了。
说不清他的模样。
我忧心赛云的情况,但又不敢随便妄动,毕竟眼前还有个摸不清身份的陌生人,于是高声询问:「冒昧相问,近日镇上传闻,夜里曾有人在大门外念咒,那人可是阁下?」
黑袍人瞬移至地面,不孤和小龙立刻将他前后围住,不让他靠近。
「是我。」黑袍人的声音也很普通,说话不轻不重,被围住了也十分从容,「数月前,我途经此地,发现这个镇上鬼魅横生,生气正被人蚕食。」
小龙出声:「都是阴鬼做的吗?」
黑袍人:「算是吧,不过……阴鬼虽以人的生气血肉为食,但一向胆小,寻常不敢惹出祸端。在阴鬼之外还有更凶恶的存在,我暂时摸不清头绪,只能以咒解之,治标不治本。」
不孤的狐尾轻轻摆动:「那你到底是谁?」
黑袍人:「我只是个过路人,倒是你们,一狐一蛇,还有个非人非妖的石头,实在有趣,原来六界壁障已经薄弱至此……」
他边说边转身往外走。
我见他要走,心中焦急:「敢问阁下可有解救之法,这个小姑娘她才十四岁!」
「自然有,而且你早该知道。不过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命越来越短啦……」他快走出包围圈,小龙欲拦,可他却如一道雾气一般,瞬间便消散在我们眼前。
但他的轻笑声仍残留在耳畔:「不用相送,我们还会再见的!」
此人来去匆匆,只言片语将我们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自己却无比神秘。
可我来不及深思,低头去察看赛云的情况,小姑娘仍在昏迷。
她的发髻已经散开了,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将系发的红绸带收了起来。
我们把赛云带回她的房间,其实我确实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放血。
只是……
我叹了口气,问他们:「我放血能不能补充她流失的生气?」
小龙沉默了一下:「……可能行。」
我也知道眼下别无他法,便点点头,让不孤去找一把刀来。
小龙别过了脸,轻声说:「刚才动静那么大,房子垮了都没得人出来,我去看看他们咋个样了。」
我回答:「你去看看也好,小心一点。」
不孤磨蹭半天,才找来一柄小刀,我见他欲言又止,也没多管。
毕竟事不宜迟,正要用刀划开手掌时,一旁的不孤又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咬着唇担忧地看着我:「曦曦你身体也还没好呢,而且……划自己多疼啊。」
「可赛云性命要紧啊,没事的,一点血而已,不算什么。」我对他笑一笑。
「当然有事!」不孤忽然大喊了一声。
我奇怪地看着他,搞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我们现在是没办法,况且流一点血就能救赛云,这不是很好吗?别闹了,好吗?」
不孤垂下了头,又软下了声音,带着哭腔似的:「我没有闹,你快要死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为了谁也不行。」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听了黑袍人的话,害怕了。
我摸了摸他的狐耳,他的毛又顺又软,耳朵皮肤薄,捏一捏,还会发颤。
他耷拉着耳朵,不要我碰,像是在赌气。
「好了,救人要紧。」我顾不上他,拿刀戳破了食指,因为戳得有些深,所以血滴得很快,顺着赛云发青的嘴唇慢慢渗入。
不一会儿,她的脸色果然有所恢复,只有点发黄,但已经很正常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摸了摸她的脖子,淤青也消散了。
及至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我才松了一口气,先前处于紧绷状态还不觉得,现在一松懈下来,竟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我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站起身来却有些恍惚,差点摔倒,还好我反应快,扶住了床柱。
不孤本来坐在另一头赌气,见我差点摔倒,便疾步过来,有些气鼓鼓地说:「流了血,就不要乱动啦!」
我本来还好,但为了哄他,对他柔弱一笑:「明日继续给我做炒猪肝吧?」
「不许笑。」他径自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好烦啊,你一笑我就没办法继续生气了。」
我笑得更开心。
他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用袖子沾水,给我擦了擦太阳穴:「血都沾到脸上了。」
我指尖的血还没结痂,故意逗他玩儿,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现在你脸上也有了。」
「曦曦啊……」不孤半蹲在我脚边,捉住了我的手。我还在笑:「干吗?不喜欢啊,不喜欢给你擦掉。」
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含住了我还在渗血的指尖。
我顿时愣住了。
他的尾巴还没收回去,时不时地在我腿上轻蹭,耳朵也微微立起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无辜又天真,专注地把我望着。
他的眉心有一点嫣红,冷漠薄情的俊容陡添了几分柔艳。
让人……想弄哭他,看他眼尾泛红,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
指尖的伤口很深,但他的舌头很软且温热。
裹着我,轻轻地舔舐。
像一只小兽,为某人付出一切天真和依赖。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嘴吐出了我的指尖,用尾巴给我擦干净。
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绕着我的手,灵活又顺滑,像一尾调皮的小鱼,我下意识地抓住了。
他本来正低头给我认真地擦手,被抓住后猝不及防地轻哼出声,然后抬头对我嗔视。
啊,果然眼眶泛红了。
太敏感了吧。
他轻轻晃了晃尾巴:「每次你一摸就痒痒的,好奇怪哦。」
我松开手,想笑,但笑不出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简直像君王被美色迷了眼,春宵一度,不想早朝。
只能扶着额头,避开他的视线,嗓音微哑:「够了,不孤。」
16
小龙回来了。
他说大家都没什么事,只是被鬼气迷住了,陷入了昏睡,所以外头翻天覆地的动静都听不见。
他已将残余的鬼气祛除了,大家自会醒来。
至于那个黑袍人……小龙则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他是哪个,闻不出妖气,也没得人味,反正不是妖也不是人。」
不孤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我推了他一下:「去另外找一张椅子,好好坐着。」
「我不,我就要挨着你。」他先说得硬气,但马上对我笑,「曦曦要是还头晕,我可以扶着你啊。」
我就坐在椅子上,还需要谁扶?
但我一向拗不过他:「……算了。」
然后转头看向小龙,问道:「那个阴鬼还会出现吗?」
小龙犹豫了一下:「那鬼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会再出现了。但是,那个人说阴鬼背后还有人,也不晓得是个啥子情况。」
我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赛云她们还有危险?」
「那我们要留下来,把那个坏人抓出来吗?」不孤在旁询问。
我其实正是这样想的,但也不得不考虑到现实情况:「目前来看,对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我们就像走在迷雾里,根本没有头绪,想找出阴鬼背后的人都难,更何况抓住他?」
他们听了我的话,也陷入了沉默。
不孤忽然看着窗外说道:「天快亮了。」
我也跟着看过去,发现天际隐隐一线灰蓝,似有晨光即将跃出。
「事情虽然难办,但总有办法。」我拍了一下大腿,松了松筋骨,「此次行事不成,对方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先稍作等待。」
不孤学着小龙的口音应道:「那要得嘛。」
两人相处了那么久,耳濡目染之下,他倒也学得挺像。
只是小龙平时说话冷声冷气的,不孤声音总是很软,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说起方言来,不免让人忍不住想笑,像故意嘲讽似的。
我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你有病嗦?」小龙瞪眼,朝不孤喷出一口毒雾。
但不孤挥手便使之消散了,还认真道:「你有毒,别乱吐口水,等会儿喷到别人怎么办?」
小龙气得眉毛倒竖,眼看就要冲上来打人了,我赶紧站起来拦住他,小声劝道:「好了好了,还在赛云房里呢,别跟他生气,他脑袋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龙气道:「他哪里是脑壳缺根弦,他根本就是缺个脑壳。」
「是是是。」我不住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推着他往外走,「走吧,先回屋休息一下,累了一夜了……」
「怎么又说我啊?我又惹你生气了吗?」不孤还搞不清状况,「小龙,你真是越来越小气啦,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赶紧把小龙推到走廊上:「别跟他计较,别理他。」
小龙只是一时生气,但知道不孤的性子,所以冲他翻了个白眼后就甩袖子走了。
我回头看不孤:「你啊,总有一天要被打。」
「我不怕!」他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往日还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当然知道他没别的意思,所以也任他牵着,一起朝我们的住处走去。
他一边牵着手,一边摇晃。
我看他脸上带着傻笑,便问:「你在高兴什么?」
他还惊讶地反问:「啊?我高兴了吗?」
我指了指他的嘴角:「你的嘴巴一直在笑,不酸啊?」
「嘿嘿。」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继续笑着说,「跟曦曦在一起,嘴巴自己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涨涨的。」
面对他过于直白的热情,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咳了两声,暗地里使劲儿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径自往前走,边走边说:「哎呀,我困得不行了,好累。」
不孤看了看突然空荡荡的手掌,快步追上我,来够我的手:「曦曦干吗突然走这么快?我都牵不住你了……」
因为就是不想让你牵啊!
我这样想着,但没敢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这傻子肯定会一直追问。
为什么不让我牵手啊曦曦?
我们牵手不好吗?
曦曦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可很多事情……真的不能解释得太清楚,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跟你牵手感觉心里好像在怦怦跳吧?天知道,我已经连心跳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一次牵了我的手,还握得更紧了:「曦曦你别走太快,流了血会头晕没有力气的,慢慢走嘛,我牵着你。」
他说得很认真,我忽然就想笑,发现自己的诸多顾忌,对不孤根本就构不成理由。
他是这样天真单纯,在狐狸一族里,亲近的族人之间互相追着咬尾巴、在草地上抱着翻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牵手而已。
我无奈地点头:「好好,我慢点走。」
牵了一路,到了我的房间门口,他才放开我,脸上还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又怎么了?」我打了个呵欠,站在门边,「我真的有点累了,有事稍后再说,好吗?」
不孤咬了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睡觉了……曦曦,我前夜都梦到你了。」
我一时哽住,稍稍睁大了眼睛看他,却无话可说。
他仍在恳求:「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啊?」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睡?」我皱着眉,十分不解。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以前一直都一起睡啊。」
「那是因为以前你骗我,你是皇帝,我是皇后,皇帝和皇后是夫妻,所以才能一起睡觉。」说到这里,我指了指彼此,「你,和我,我们,不是夫妻,不能一起睡觉,明白吗?」
「哦,好嘛。」他仿佛很失望,低下了头,如果有耳朵的话,一定是耷拉着的。
我看他已经懂了,于是松了一口气,简直像被孩子追问自己到底怎么出生的母亲,百般应付,心力交瘁。
转身进了屋,刚要关门,却听他在后面发问:「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做夫妻呢?」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然,好像只是在聊野鸡的一百零八种做法。
可我却差点平地摔跤,转头看去,他也正看着我,眼瞳是很寻常的棕色,长长的睫毛轻眨——没有一点羞涩。
我头一次对他绷出冷硬的脸色,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做不成的,夫妻是比好朋友更亲近的关系,一定要很多地方都一样才行。可你是雄的,我是雌的,连性别都不一样,最多只能做好朋友。」
所以你死了和我睡觉的心吧。
我好歹憋住了这句话。
说完,我立刻反手把门关上,不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也不知不孤是个什么表情,总之,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床,长叹一口气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赛云虽然已经无生命之忧,但毕竟受了阴鬼的攻击,所以陷入了持续的昏迷。
这事儿瞒不过李大夫。
我们只得将阴鬼之事告知了他,李大夫听了之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忧虑之色深重。
小龙在人间修行过,知道凡人对鬼怪之事一向是惧怕恐慌的,难得体贴了一回:「我们已经打算帮忙,赛云也会没事的。」
「唉……」李大夫叹息一声,低头去抚摸女儿沉睡的面容,「我只恐怕,这件事非常人所能解决,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我连忙安慰:「李大夫,不瞒您说,我这两个哥哥都是略懂道术的,并非常人。况且,我们受您这么久的照顾,也理应知恩图报才是。」
李大夫摇摇头,无奈道:「唉……其实不止我们镇上,听外地来的客商说,最近鬼怪之事频发,晚上大家都不敢行商走马了。」
我们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毕竟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人间的状况不甚了解,也不好和李大夫多说。
所以,只是对李大夫保证,不会再让赛云出事。
李大夫给赛云诊了脉,然后去煎药去了。
小龙本来想阻止,因为赛云是精魂受损,一般的药材对她并没有什么效果。
但我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由李大夫去。
李大夫走后,小龙才问道:「你刚才为啥子要拦到我?其实那些药对赛云没得啥子用,还是要我们来才得行。」
我耐心地听完,然后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李大夫作为赛云的父亲,心里肯定着急,想为她做点什么,虽然药材没用,但至少有所宽慰。我们又何必去阻止呢?」
小龙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点点头:「那好嘛,你说咋办就咋办。」
「鬼怪之事频发。」这时不孤慢慢地出声,「是不是因为六界壁障越来越薄,所以妖精鬼怪都从自己的地盘跑到人间来了?」
这事我不太懂,只能看向小龙,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有可能。」小龙难得对不孤表示了赞同,他一边把手放到赛云的小腹上,用法力为她治疗,一边说,「据说当年盘古大神开辟天地,还没这些魑魅魍魉,后来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又授之以天地灵气,世间才有了人族,这是大功德。」
说着,他又叹气:「但有了人族,各种魑魅魍魉也就相伴而生,那时,众生混居,杂乱无序,还不时有精怪作祟。过了几十万年,天帝在上,划分六界,并合众神之力浇筑屏障,把大家都隔开了。然后就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哦,有六千万年了。」
我不禁好奇:「那天帝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样做呢?」
不孤正苦于插不上话,闻言立刻举起手来,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故意没搭理他,只看向小龙。
小龙道:「因为天帝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
我:「啊?」
小龙也挠了挠头:「天帝……哪个都不晓得他是咋个出现的,或者说,他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也许他原本是棵树是朵花,是块石头,然后某一天,他就突然三花聚顶,立地成仙。」
我更加不解:「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天帝呢?」
小龙被问急了:「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我又没见过他,反正就是晓得嘛。」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六界壁障越来薄……
但这时小龙治疗结束,收回手,我立刻抛下不解,问道:「如何了?她好些了吗?」
小龙皱着眉:「好是好些了,但她要慢慢来,毕竟是凡人之躯,经此一劫,恐怕她醒过来也难免有些毛病了。」
我仔细看了看赛云的脸色,仍有些青白,气息轻细。
她现在像一具玉雕的人像,没有生气。
我替她把手放进被子里,这么热的天,盖着这么厚的被子,她的手竟比我的手暖不到哪里去。
发觉这一点,我心里更加难过。
不孤挪到我的身边,用脸蹭了蹭我的肩膀:「曦曦,你别伤心呀……赛云一定会好的。」
我知他好心安慰我,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阴鬼多在晚上出现,这几日,我们要警醒一点,以防不测。」小龙站起身,看了一眼不孤,「你也是,别睡得太死。」
不孤委屈地扁嘴:「哪有,我明明很容易醒的……」
小龙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不孤本来陪我坐着,但忽然想到什么,也站了起来,对我说:「曦曦,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然后还不等我回答,他便急匆匆地追出去了。
我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有些不解,但也随他去了。
可说是马上回来,过了许久他也没回来。
因为阴鬼一事,李大夫怕人多口杂,又生是非,便闭门谢客,暂时不看诊了。
医馆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有李大夫、赛云和厨娘,赛云又正在昏迷。
所以,吃饭时,大家都聚在赛云房间的外间,以便随时察看她的情况。
但这一晚,不孤并没有在饭桌上出现。
我挑眉看了一眼对面的小龙。
他其实最不需要天天吃饭,坐在这里,也只是装个样子。他那碗里,饭少得我都能数清楚有多少粒米。
可不孤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从没见他少吃过一顿饭。
李大夫倒比我先开口:「龙二公子怎么没来?」
我看着小龙,也等他回答。
小龙:「他下午吃了许多糕点,这会儿还没饿,还在消食。」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像平常一样,但我却看得出来,他的不对劲。
不孤肯定不是因为吃多了才没来。
他胃口一向很好,别说几块糕点,就是吃下几只鸡,也不至于到要消食的地步。
但李大夫不疑有他,说:「原来如此,若实在不好,便来找我,取点克化的药丸吃吃就好。」
小龙微笑:「那先多谢李大夫了。」
说完,竟还不着痕迹地瞪了我一眼。
……关我什么事?
我满怀疑虑地吃完饭,找到小龙:「你们怎么了,不孤去哪儿了?刚刚你为什么瞪我?」
谁知,小龙的态度很古怪,像是无语,又像是咬牙切齿:「我把他打了一顿。」
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出,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打架?」
「哎呀!他……」小龙抓了一下头,憋了半天才说,「你反正离他远点,我觉得他脑壳出毛病了。」
「他不是一向都这样吗?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怎么还和他认真了?」
「他真的有病!」小龙彻底崩溃了,抓着我的肩膀,晃了两下,「你晓得不,他说要和我做夫妻!」
「……啊、啊?夫、夫、夫……」我被他这话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夫什么?」
「夫妻!」小龙松开我,在原地绕圈,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晓得发啥子疯,今天从赛云的房里出来,他就跟着我转,搞了半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和我做夫妻。」
「然后……你就打他了?」
小龙无比惊讶地盯着我:「难道这还不该打?」然后又说,「我都不晓得他哪儿来的这种想法,小曦,你说他是不是被啥子狐狸精附身了?」
说着,他又摇头自我否定:「他自己就是狐狸精啊,咋个会这样?」
哪儿来的这种想法……我忽然想起我之前为了拒绝不孤和我睡觉的要求,胡编乱造的那些话。
天,不会真是因为我吧?
我说性别不一样不能做夫妻,他就跑去找小龙,要跟他做夫妻了?
我有些心虚地笑起来:「那个……你没下手太狠吧?」
小龙翻了个白眼:「没死。」
我一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边悄悄地从小龙眼前溜走,生怕暴露我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份。
17
但小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叫住了我:「对了,小曦……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我已走出好几步远,闻声只能僵住,头也不回:「啊哈哈我只是,那个……困了,对,困了,想早点回房睡觉。」
「你反应咋那么奇怪?」小龙从我身后探过头来,与我面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
「我还好吧,不奇怪啊……」我敷衍着,猛地意识到不对,他离我好几步远,怎么与我面对面的?
我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丢魂:「喂!你怎么把脖子拉得这么长?」
小龙身子仍在原地,但脖子凭空拉长,所以,他的脸才能与我面对面。
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左右晃了晃,神色轻松:「我是蛇嘛,脖子长一点很奇怪吗?」
蛇的脖子长当然不奇怪,我甚至都看不出那长长的一条哪里是脖子,但是!
你现在是个人形啊大哥!
人的脖子这么长就太诡异了好吗?
「……」我低头捂眼,不敢再看,怕看多了待会儿回去做噩梦,只能无奈道,「你快变回去啊,万一被人看到了,会被烧死的!」
「哦,好嘛。」小龙的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倏忽间又缩了回去。
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简直令人牙酸。
「我刚刚想起个事,你还记不记得,死狐狸说他进镜墟的时候好多岁?」小龙终于肯挪步,亲自走过来和我说话。
我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脖子看,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说进入镜墟的时候是……好像是一百零几岁,我记不清了,怎么了?」
小龙:「哎,我也不确定,但是我觉得你真的要离他远点了。」
我更感到不解:「离他远一点?到底为什么,他怎么了?」
小龙表现得十分纠结,迟疑半晌才说:「他可能是要……」
但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视线朝我身后看去。
我察觉到不对,第一反应是心头叫苦——不是吧?这么巧又被看到了?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不孤。
他站在回廊相接处,隔着昏暗的走廊,与我相望。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转身就走,脸上看不出赌气的样子。
但正因如此,他的神情淡漠得有些吓人,平时总是含笑的狭长眼眸,没了笑意,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狐狸特有的阴柔冷魅。
此刻的不孤,有一种……过分危险的美丽。
好似绵绵刀光,锋芒泛蓝,若美人的眼波,让人心神失守间便命丧黄泉。
我头一次在他身上感到了危险。
因此,我没有立刻出声,等稍微镇定一点了才试着开口:「不孤,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回答,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夜灯下。
我才看到他的脸侧有一抹擦伤,带着凝固的血色,似一道半弯的月牙。
于是我又急忙问:「你的脸怎么伤了?」
「我怎么伤了。」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到冷漠,低下眼来看我,「你不知道吗?」
他这样说,我哪里还不知道。
小龙与他打架,说来还是我胡说惹的祸。
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的误会,我马上解释:「我之前跟你讲的什么性别一样才能做夫妻都是说笑的。小龙性子比较急,他不是有意伤你。你受伤是我的错,还伤到哪里了?痛吗?」
「而且,我们刚刚也只是在说……」我一边说,一边回头去找小龙,想让他一起来解释,但谁知,小龙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真不讲道义!
我心头暗骂,但也无法,只能转回来,对着不孤露出歉意的笑。
不孤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在说什么?离我远点?」
……真完蛋。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小龙话说到一半又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不孤远一点。
但是,现在看来,不孤确实有点不对劲。
我伸手想去拉他的手,然而,不孤抬了一下手,避开了,冷声道:「听他的话,离我远点吧。」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孤……」
可除了半张抿唇冷眼的侧脸,他竟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我愣在原地,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夜风起,凉意透衣衫。
我一路往房间走去,一路苦思冥想。
从头到尾,我有表达得不对的地方吗?
我的解释不够及时吗?
不孤这次反应简直比上次还奇怪。
风中送来不知名的香气,应该是从花园里飘来的,盛夏时节,繁花争艳。
即使是夜晚,这香气也暖得发甜。
不孤的房间就在对面,我进屋前特意看了一眼,没点灯,也没动静。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下了。
接下来好几日,除了每天去为赛云疗伤,我们就在等待阴鬼的再次到来。
小龙和不孤也趁机在医馆周围以及几个主要的房间都做了布置,只要阴鬼一踏进来,就会显形。
可意外的是,阴鬼并没有出现,镇上的其他人家也都平安无事,仿佛一夜之间,阴鬼就消失了。
这一日,午饭时去看了赛云,她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短暂地清醒过来了。
小姑娘哑着嗓子说话:「爹……」
李大夫也板不起脸来了,他握着女儿的手,柔声问道:「还有何处难受,告诉爹。」
「我,咳咳……」赛云一张小脸儿惨白,却仍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微微摇头,「我不难受。」
话是如此,但忍不住湿了眼眶。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可以独吞,却唯独受不了旁人的关心,特别是面对父母,会瞬间从坚强的大人变成脆弱的孩子。
小龙在赛云的掌心以法力画了一道符,有了这道符,就不必时时去查探她的情况,一旦她的精魂有何异样,小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符看起来很简单,只是几根线条交织,微微发光后,就隐没在了赛云的掌心。
但我却不知不觉地看入了迷。
只觉得这东西……给我一种玄而又玄的熟悉感。
我曾经也接触过这东西吗?
「姐姐。」赛云微微偏过头,叫我,「我知道……是你和两位大哥救了我,谢谢你们。」
「千万不要说谢,我们相识这么久,又多得诸位照顾,自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我弯下腰去,对她轻轻地笑,「你安心养伤,等你好起来,带我们出去玩儿。」
赛云点着头,圆眼睛里露出一缕亮光:「嗯。」
又朝我身后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见龙大哥他们?」
我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不孤他这几日表现得也还算正常,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话变少了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贴着我了。
说实话,以前嫌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惹人烦,现在他好像突然长大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试着与他谈起那天晚上的事,但他要么就是眼眸低垂不开口,要么就是用其他事岔开,总之就是避而不谈。
小龙的反应尤其大,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几乎不敢靠近我三步之内。
但我马上调整好表情:「我大哥他们在外头有点事,你放心,大家都会平安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的,你们都是好人。」赛云说着,又轻轻地皱眉,露出一个有点担心的表情望着我,「只是,你们可别又吵架呀,姐姐。」
「呃……」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头答应。
说了几句闲话,赛云就有些乏了。
我和李大夫一起离开了她的房间,走到外间,李大夫对我说:「龙姑娘,医馆后屋有一眼温泉,你近日多有劳累,我放了些补气养身的药材,有空你去泡一泡罢。」
我一听,赶紧摆手:「啊,不用不用,我其实身体挺好的,之前那都是小毛病。李大夫,您真不用太客气。」
「不是客气。」李大夫面色严肃,「医者父母心,就算你不是赛云的救命恩人,我也会这样做。只是之前温泉一直没有蓄起来,昨日已经蓄起来了,所以才叫你去泡一泡。」
说到最后,即使我百般婉拒,可李大夫仍坚持,说我的身体是外强中干,看着还行,内里其实气血两亏,十分虚弱,泡一泡药浴总有好处。
实在无法,我只好答应下午就去泡。
我本打算回屋先小睡一会儿,谁知一睡就是一下午,等我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层云如血,在天际燃烧。
我拍了拍头,清醒了一点。
想起药浴之事,李大夫一片好心,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辜负,于是收拾了几件衣服到了李大夫说的后屋。
后屋其实不是真正的房屋,不如说后山更为恰当,远离正屋,逐渐深入,穿过一片青青竹林,我才终于看到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
温泉不算大,周围由碎石堆砌,虽有芳草萋萋,但还算干净整洁。
应该是李大夫提前打整过,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是一块洗澡用的胰子。
我脱掉衣服,试着探下脚尖,泉水虽然冒着热气,但并不灼热,温吞吞的。
说实话,还好是黄昏时分,已经凉快多了,若是正午来顶着大太阳泡温泉,我恐怕也实在吃不消。
我注意到灌水处放着一个纱布包裹的大药包,泉水流经,不断冲刷,也就使药性融进了泉水中。
李大夫真是太细心了。
我坐在水中,靠着石岸,温水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热气升腾,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气息。
四周竹叶簌簌作响,晚风拂过山林,清凉无比。
在如此静谧舒缓的环境中泡澡,暂且不说药效如何,只是泡澡本身,就是值得享受的一桩乐事。
我低头看向腹部,不意外地看到青色的印记又扩大了一点,在水面粼粼波光下,隐约闪烁着金色的细小光点。
唉……看来,阴鬼之事要加紧了,要尽快去蜀山寻找解决之法。
如果蜀山有解决之法的话。
我刚叹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对,低头再看,这才发现,印记上的细小金点并不是因为水面波光,而是附着于青色的印记。
我不由得凝神,伸手摸了一下,只见金点相连成一条条细线,细线顺着皮肤的纹路交织成一个圆形的……符文?
这是什么?
我的手指离开,那纹路就消失了。
再去触碰。
又闪现了。
我看得久了一点,符文也愈加清晰,我努力回想,这东西既然刻在我身上,那一定是有前因的。
我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镜墟,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做梦,梦到那个女人,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其实冥冥之中,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应该不是像小龙他们猜测的那样,只是单纯的石头成精。
那个女人……我闭上眼睛,似乎又感觉到她在我耳畔温柔低语,那样悲伤而包容。
不要相信任何人。
别回来。
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
正想着,金色符文陡然滚烫,我的神思一瞬抽离。
狂风忽起,我似乎正站在某处高山之巅,来到崖边,云海翻腾,如雪山倾覆,隔绝天与地,红尘紫陌与灵山仙宫。
朦朦胧胧中,我感到身旁有一棵花枝满缀的大树,应该是很熟悉了,哪怕只是隐约的记忆,我也能嗅到落花缤纷时清香如浪。
此时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这声鸣叫清亮柔和,却广传四方,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
我在花树下转身,心情愉悦,念出一个名字:逢春。
当是时,符文滚烫至烧灼不可忍受的地步,仿佛连神魂都被点燃,身心骨肉,无一处不焦裂作痛。
我简直像被重重地踢了出来,立刻回到了现实,可那疼痛并未稍作缓解,我浑身剧痛,即使是温水包裹,也像热油加身。
可又痛得神志不清,连爬出温泉水也做不到,只能无力地滑向水底。
我本已无呼吸,沉没水中亦是无碍,心中知道这一点,便任由自己滑落。
算了,暂且,先这样……
但是,下一刻,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出了水面:「曦曦!」
肌肤被人触碰,那痛楚更加剧烈。
我下意识地痛吟:「啊——!」
他又赶紧松开了我的手,让我重新回到了水里,只是用法力若有若无地撑着我不沉下去。
过了一会儿,符文消失,我也不再疼痛。
抬眼看去,这人半跪在岸边,正紧张地看着我的动静。
这人……是不孤。
当然是他。
我不知为何,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扯了一件岸边的衣服裹住自己,往水里沉了一点,抱着腿坐在离他稍远的岸边。
「你怎么在这里?」
哪怕勉强维持,但剧痛后我的声音还是止不住的虚弱。
到底是谁给我刻下这样一枚禁锢一般的符文?
刚才所见所感,是属于我的我前尘旧忆吗?
逢春又是谁?
「你刚才的表情,很痛苦。」先前还一脸紧张的不孤,现在又变得冷漠起来,他指了一下我的脸,「你哭什么?」
我这才感到眼中湿润,应该是痛得厉害了。
但我只是摇头:「水而已,不是泪。」
「……石曦。」不孤盯着我,有一瞬间的沉默,接着却开口连名带姓地叫我。
他叫得太认真,端端正正的两个字。
也显得分外疏离。
我感到古怪。
不孤最近越来越……陌生了,变得好奇怪。
也许是看出我的表情,他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又在无理取闹?」
我闻到一股香味,夹杂在清苦的药味中,像那晚回屋的路上,闻到的那股暖甜。
嗯?花园的花香能飘这么远吗?
我有些分神,但仍老实回答:「我没有。」
不孤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我来不及分辨其中的意味。
只听到他的声音如刺,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愤怒:「又撒谎。」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感到一阵风,从我眼角拂过,水珠滴落,融进水里。
「你总是骗我,总是撒谎。」不孤说着,眼神晦暗,「我根本不值得你信任,无论你有什么事,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不会是我。逗我,你开心吗?」
没有那么恰巧懂事的风,是不孤。
他一边指责我,一边用他的法力为我拭泪。
「不孤,你最近……真的很奇怪。」我的脑子不太清醒,那暖甜的气息简直熏得我头昏脑涨,我快被浸透了,说话也有些着急,「我从来不觉得逗你好玩,也没有不信任你。但是,有话你要说出来,你不说,我真的猜不到。我不想你为了某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生气,也不想和你这样……」
「我说了,你听吗?」
不孤的耳朵冒出来了,在头顶直直地立着。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俯身就能碰到我。
他凑得好近。
眼睛也变得幽碧。
我像被蛊惑了似的,点头:「你说啊。」
他的眼眶泛红,泪珠挂在他的眼尾,那里的睫毛尤其长,像尾羽似的,一副将泣未泣的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撒娇了。
我的腰像是被人握住,往上提了一点,但不孤仍然没有碰我一根毫毛,他只是贴得更近了。
我和他之间,几乎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他的眼眸快将我吞没,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又冷又轻,像命令,像恳求。
「我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我歪了一下头,盯着他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闻起来,好香。」
不孤的眼睫忽闪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喉结轻轻地滑动了一下。
然后下一刻,他拿走了我们之间的那张纸——他的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他亲了我。
原来……真的是不孤身上的香味。
那么暖,那么甜。
让人飘飘欲仙,神魂颠倒。
不孤的吻,怎么说呢,青涩又情动。
他只在最开始有停顿,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我的唇
他用尾巴将我从水里卷了起来,我几乎是坐在上面。这样一根看起来毛茸茸的尾巴竟然能这承受我整个人的重量。
尾巴稍稍抬高,我便稍微比他高了点,他半跪在地上,仰着头与我接吻。
我看到他的眼波如水,从微阖的眼底流泻而出,向我涌来。
他……在不自觉地引诱我,希望我给得更多。
这大概算是狐狸的种族天赋。
下一刻,他从身后露出第二根尾巴,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真的有两根尾巴!我之前没看错!
我想问他:「你……」
但他只是用尾巴温柔地卷住我的腰,将我放到他的怀里,却并不拥抱我。
残阳如血,从疏疏树影中洒落,他慢慢地抬眼,眼睫上也铺了一层淡红的血光。
不孤的眼神迷离,他朝我伸手,小小声地说:「我好想抱抱你。」
我也跟着恍惚起来,只能随着他的示意,张开双臂:「好啊。」
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腰,用力地将我抱紧。
我浑身在水里浸得湿透了,刚才随意裹上的衣服也贴在肌肤上,他的手挨着我,掌心比尾巴还温暖。
他不停地亲着我的脸,不停地喃喃细语。
「曦曦对不起呀,我那天对你好凶,你会原谅我的吧?听到你说要离我远点,我……好难过,回屋哭了好久……」
我想起那晚他格外冷硬的神情……哦,怪不得。所以那天走那么快,是因为憋不住眼泪了吗?
「我原谅你了……」
轻飘飘的雾气在周围升腾,我们好像已经不在竹林深处,倒像在荒野平原。
狂风无休止地吹刮着,我只想沉溺于温暖的怀抱,任由他向我索取。
不孤成了我唯一的归宿。
因此,当他说:「不要离开我,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我几乎不作丝毫犹豫地点头。
他的嘴角含笑,眼眸深邃幽绿,眼底隐隐有光芒轮转,一边亲我,一边轻声赞叹:「曦曦……你好漂亮……抱紧我……」
他的亲吻变得强硬起来,依依不舍地在我的嘴唇上流连……我几乎迷醉了。
可下一瞬,一道雪白的利光刺破此处的平静,竹枝折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被惊动,刚一睁眼,便看到小龙衣带当风,从远处瞬间飞来,表情焦急,冲我大喊:「石曦!醒一醒!」
不孤分出一根尾巴狠狠地将那道雪光击溃,飞速转头,冲小龙发出一声怒吼——是那种被激怒的野兽的吼叫。
尖锐、狂暴,不容侵犯。
小龙站在几步之外,低声骂道:「欺负老子声音没得你大嗦……死狐狸。」
然后对我招手:「石曦,你快过来。」
我擦了擦嘴唇,吻得太过,有些刺痛。
看了一眼身旁正死盯着小龙的不孤,我也意识到刚才情况的不对劲。
不是普通的意乱情迷。
我简直像被蛊惑了。
于是抬脚朝小龙走去,边走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次你一定要说清楚。」
但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扣住手腕,用力拽了回去。
我的背撞上了不孤的胸膛,他取来一件外衫,披在我身上——顺便替我弄干了里头湿透的衣服。
他没看我,只是将我揽在怀中,而我抬头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小龙抬手示意冷静,然后尽量柔和道:「我不是来跟你抢人的,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还不清醒,你看看小曦,她已经很虚弱了,先放开她,行不行?」
脱离刚才那种迷醉的情绪,我确实感到浑身疲乏,昏昏欲睡。
不孤却听不进去,看向小龙的眼神充满敌意:「她哪里都不会去。」
我也看向小龙,问道:「小龙?」
小龙表情古怪地说:「他长出了第二根尾巴,要开始发情了!」接着又气又急地骂了一句,「娘的!居然是九尾狐!」
「我很清醒,曦曦说了,要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对吗?」不孤低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眸越发狭长,眼尾眉梢勾起的弧度有一种不自知的柔魅。
喂!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清醒啊!
快把那个傻狐狸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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