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愿为西南风

有个人爬上了我的床。
有个人爬上了我的床。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点了蜡烛仔细确认,嗯,裴琰。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地被小厮领来这个房间。

公子世无双,裴琰担得起这样的盛赞。

即便他醉成这样,在我眼中依旧是风流倜傥,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01

我爱裴琰,但裴琰不知道。

我们成婚三年尚未圆房。

因为我不准,不止如此,我还不准他与我同床睡,所以他以为我讨厌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成婚之初裴琰试图与我沟通,我拒绝谈判的姿态让他大怒,因着我们是圣上赐婚,不能和离,裴琰决然地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书房,彻底与我分居。

裴琰醉成这样,我目光痴缠地描摹他的面庞,看他安静地睡在我身边,心里异常满足。

可惜这种岁月静好是虚幻的,待他醒来,一切温存将不复存在,我有些舍不得入睡。

其实我这迷惑行为的原因很简单。

我和裴琰有着累世的姻缘,我们自前世相爱,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前世记忆得以保留,按照那位仙长的说法,裴琰也终会想起一切。

可我们前世的结局并不美好,甚至可以用惨烈来形容,走到那种地步我很后悔,有心再续前缘,但我要等裴琰恢复记忆,等他愿意原谅我。

02

人人都说轮回转世后便成了另一个人,可如今裴琰分明还是我爱的模样。

他的神态气质、习惯心性皆与从前一般无二,似乎转世这回事,对他而言仅是换了个更俊逸的外表。

我盯着他的唇,最终叹口气,将吻落在他眉心。

上辈子裴琰在我面前被人杀了。

裴琰,看着我亲眼看着,他被人杀了。

他没有向我求救,我也没有救他。

裴琰死前受了很大的罪,他死后不久,我就为他报了仇,但是我救不回裴琰,也不能让时光倒流,让裴琰至少死得安详些。

那场景无数次引我梦魇,以至于后来我甚至觉得,哪怕我亲手杀了裴琰,也比那样要好。

裴琰会原谅我。

这是我这辈子敢耍手段使皇帝赐婚的原因,只要他是他,他就永远不会怨恨我。

可我不能在得到原谅前哄骗他的心,那太卑鄙,即便我很后悔。倘若能重新来过,去他的大义,去他的身不由己,我只要裴琰好好地在我身边。

03

裴琰的呼吸骤地急促起来,似是睡得很不安稳。

我松开他的发髻,将手指伸入他的发丝,不轻不重地安抚着他,一如我们分开前我会做的动作。他也如同从前,会因着我的动作,逐渐平复下来。

果然,他还是他。

天要亮了,我不能霸着他太久,至少在他恢复记忆前,不能让他看出我与他同宿毫无障碍。

今天十五,我得去寺院上香,不能错过时辰。

我给裴琰掖了掖被子,唤婢女来为我梳妆,然后带着随从离开府邸向寺院赶去。

裴琰在我踏出房门那一刻睁了眼。

我想我许是眼花了,但也可能不是。

如果我没有眼花…… 印象中裴琰那瞬间的目光可以用苍凉来形容,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我不知道,索性不再去想,反正回去后,只需要和他打个照面,就能分辨出他和之前有没有区别。

我虔诚地叩拜佛像,感谢上苍给我弥补的机会。

04

裴琰果然恢复记忆了。

他很失落,与平日里玉树临风的样子大不相同,无怪乎滴酒不沾的人忽然醉酒还认错房门,定是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在作祟吧。

我们在长廊相遇,和往常一样彼此毫无交流,但是以往,他气场是冷的,因着我无礼的行为从不在我面前有好脸色,整个人锋利得像冰。

如今他气场是凉的,像没温度的水,毫无棱角,他不再较劲,似是连情绪都吝于给我。

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自以为准备得充分,事到临头才明白等待决断的心情有多么难熬。这种感受我前世让裴琰经历过多少次…… 有意无意的,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到了该歇息的时辰,我还是没能等来在等的人。

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为了在他清醒前保持距离就把他赶到书房去,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种节骨眼上,连他的人影都抓不到。

我按了按自己焦急的心,心说也该给他些时间消化这一切,消化转世,消化重逢,他肯思考怎么面对我,没等来人,是很好的结果。

05

可我没想到裴琰这半个月都没给我任何反应。

我们的相处模式和之前三年完全相同。

所幸三日后,依照惯例,我们要参加长乐郡主的婚宴,我盘算着这种场合夫妻肯定要同乘马车,相信我们的关系会在那天出现转折。

06

郡主的婚礼很风光,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我没什么心思凑热闹,全程心不在焉,因为直至回程前,裴琰依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岔了,他其实没有恢复记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无可能。

如裴琰前世所言,我是个很有资格自负的人,尤其是对待他,我能轻易掌控他的喜怒哀乐,也能对他的感受一览无余。

我认定裴琰恢复了记忆,他就一定恢复了。

回程的途中我忽然福至心灵,莫名疑心有事要发生。

我刚刚撩起侧方的车帘想探个究竟,就听到马车正后方「咣」地一声嵌入一只箭,不知是因车壁够厚还是弓箭手无能,箭矢并没有穿透马车。

良家妇女遇到这样的事情理应惊慌,所以我也适时地给出了受到惊吓的反应。

裴琰看着也似因这突发状况无措,只是这忙乱却不显畏缩,反而给他霁月风光的高义气质中平添几分生动。

我靠到他旁不免狐疑,恢复记忆的他身手好得不得了,搞来这么一出是为哪般。

打算英雄救美吗?

07

我想岔了,他是要美救英雄。

我们安然无恙地回了府,除开我手腕上有道被刀划出的血痕外,这次出行的所有人都没受任何伤害。

裴琰给我送来一瓶上好的伤药。

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接过药打算敷到伤口,冷不防被裴琰拽住胳膊,他脸上冷冷淡淡的,动作却是男子难得的体贴轻柔。

「不是不待见我吗,干什么护着我?」

我抬眼看他,没开口。

裴琰的指尖温度灼人,肌肤相碰的那瞬间我逃也般地想抽出手,却又被裴琰凉飕飕的目光定在原处。

我感受着裴琰久违的呵护,一时间如鲠在喉。

原来这就够了吗?

只在我胳膊上划这浅浅的一刀,他的委屈便能倾泻出去,只要我表现出一点可以为他付出的样子,他就能既往不咎,毫不在意我做下的事了。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只觉得酸疼得厉害,裴琰他向来如此啊。

哪有那么好脾气的劫匪,还愿意和被绑的人讨价还价,他这把戏像闹着玩一样,似乎就是为了听听我在险境中的维护,如此便能了却心愿。

「你既不讨厌我,秦幽,这三年又是在闹什么?」

他叫的是我现世的名字。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眸色好深。

是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将前世揭过吧。

我垂眸,不知该不该如此糊涂过去。

08

屋内只有烛心燃烧的噼啪声响,裴琰的面孔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

突然间我的视线天旋地转。

裴琰将我打横抱起放置床上,扯掉收拢床帐的带子而后倾覆上来。

独属裴琰的气息笼罩着我的周身,吻细密而至,那力道与表现出的渴求,不属于成婚三年却与我交集甚少的裴琰,前世今生这一刻重叠。

缠绵间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我闭了闭眼,裴琰想糊涂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09

红烛燃了一夜,直到我醒来还剩下短短一截。

窗外已经大亮。

屋内只有我自己,我有点不敢相信裴琰竟不在我身边,如今他还能躲去哪儿。

我想出门看看究竟,起身时却乏得很,索性靠回床头。辨认好门外没有脚步声后,我掀开自己薄薄的衣料查看一番,啧,我有些无奈地又躺回去。

裴琰端着早饭进了门。

10

远看菜盘中的色泽还算丰富,可当他把盘子列在案上时,我瞬间就没有了吃东西的兴致。

无非是寡淡的白粥与几碟口味偏甜的开胃小菜。

疲惫和饥饿让我有些烦躁地翻个身,背对着裴琰卷起被子打算重新酝酿睡意。

谁知刚闭上眼,那些几乎被我淡忘的画面骤然清晰起来,裴琰性子固执,这本来无所谓好坏,可让我郁闷的是他认定的道理谁也劝不来。

比如他觉得伤患就该吃粥,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或者什么地方破个口子,甚至来葵水的几日,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端来一碗粥。

我口味重油盐且偏爱辣,身子不适本就恼火,偏生因着他,难受时口腹之欲还得不到满足,以至于我常怀疑他是不是平日里对我藏着怨气,趁着我不适的空当使劲儿给我添堵。

终于有次在我受够这乏味的吃食摔了碟子,他也只是在下一顿的粥里给我放了几块肉,这些恼人的回忆掩在记忆深处,我见了白粥才想起。

分离多年,我将裴琰美化得厉害。

冷静下来认真估量后才发现,裴琰只不过是个有样貌有气质有才华有本事有风骨然后…… 还算爱我但是臭毛病一大堆的普通人。

哼,平平无奇。

11

我再不用妄自菲薄,过往如云烟,裴琰既往不咎,这种生活状态是前世不敢想的美好。

道理很容易捋顺,就像我无法离开他一样,他也无法抗拒我,他不可理喻的毛病只有我忍得下去,所以理所当然的,只有我才能拥有他。

心中的大石落地,我理直气壮许多。

裴琰沉默着将我从被子里揪出来,像托着个箱子一样把我搬到案前的椅子上。

这气氛安静又诡异的和谐,我们太久没有好好相处过,感念至此,我皱着眉将他端来的东西吃完。

然后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对坐着。

「我下午约了沈夫人去江郊。」

裴琰点头应允。

再回来时我就发现屋中模样大变,我的东西规规矩矩地摆在原处,只是…… 我环视房内,榻上的小案多了幅棋盘,矮柜上放了本字帖,架上摆满半旧的书籍,床上换了套大红底鸳鸯绣花的双人被褥。

我打开衣柜,果然多了许多男子的衣衫。

我有些失笑,去江郊不过两个时辰,这人竟趁着我不在,把自己的铺盖卷从书房打包了回来。

12

裴琰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寒霜,让人无端地觉得他和屋外高悬的明月相映相称。

我坐在桌旁托腮盯着他,心说这还是今生第一次看他换衣服,占着身材颀长的便宜,动作随性流畅,瞧着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心头酸软的驱使下,我不再克制积压多年的思念,动作轻缓地走上前,从背后拥紧他的腰身,将头倚上他的肩背,久违的心安让我餍足地舒了口气。

裴琰似是有瞬间的紧绷,随即握住我交叠的手,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腕。接收到回应的我更觉熨帖,厚着脸皮地踮起脚尖,用脸颊轻蹭上裴琰的脖颈。

黑夜中最是容易情绪翻涌。

昏暗的烛光下床帐虚影浮动,甜腻的呢喃填补了年月的空隙,将白日里的生疏试探一扫而空。

13

他离开屋子时,我正处在要醒不醒的状态。

我听到了裴琰在床边窸窸窣窣地更衣,本来想搭句话,混沌中忽觉额间被印上不期然的温软,便有些不好意思睁眼,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入了十月便鲜少有暖和的时候,院内零星的家丁都爱窝在屋里躲懒,我本想出来走走,一开门见管家眉开眼笑地在院中等我,说有事宜想商。

「高伯近来有喜事?」高伯的情绪太有感染力,我不问问,倒显得不近人情。

高伯却道是因着我与裴琰和睦,见之欣慰,他是来问我对于下个月启程回京的意见。

早在两个月前,裴琰就被确定调回京中补任空缺官职,他这段时间的繁忙,也是因着公差交接。

我没在后宅掌过事,便将决策权都交到高伯手里。

14

回京后需要在裴府生活,裴家人口单一,偌大的裴府除去公婆,只有裴琰的两个弟弟,我只在成婚那段时日见过他们,紧接着就随裴琰外放江南。

这次再见需得礼数周全,我再是懒怠,也不好直接将给公婆备礼的任务抛给管家,可我不清楚家人喜好,便在与裴琰独处时向他打探。

裴琰听到我的问话,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静默良久才说可以把这差事交给高伯,叫我不必忧心。

却不知为什么,再落子他变得犀利许多,只几步就将我的棋子去个干净,他看着情绪不算好,可我不明就里,随即因着他的态度也生出闲气。

在他莫名沉脸又莫名开解好自己后,我还是觉得心中不痛快,任凭他如何示好绝不肯理他。

我隐隐觉得裴琰刚才是想到了前世的什么事,心中略有寻不得答案的心虚,可转念一想,既然我们都默认翻篇,就不该再为那些事承担情绪。

裴琰得不到回应不再白费口舌,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看着像是对我反客为主的置气莫可奈何。

我本以为今日要迎来和好后的首次寒冰,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独自去书房睡,留他在这好好反省。

喝茶的人忽然站起身来。

这人年纪大了,脸皮居然也跟着见长,可能是这两日我们情感增进的速度给了裴琰什么错觉,让他自认为找到了解开矛盾的绝佳办法。

我被他闹得彻底没了脾气。

我只觉得荒唐。

从前不知他竟这般贪欢。

15

北上寒冷,好在高伯准备得充分,车帘足够压风,大家衣物也足够厚,都没因气候吃什么苦。

可人在车厢难免憋闷,加上马车颠簸,我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揪扯着移了位。

我整日扒扯在裴琰身上拱来拱去,企图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缓解身体上的不适,终究不得法,只能伏在他腿上睡睡醒醒地熬着。

裴琰舟车劳顿之余还得应付我,怕是要比我更难受些。当我想通不只有自己不舒坦的时候,竟好似感到几分宽慰。仔细一想,这又是什么邪恶的念头。

在出行的第五日,裴琰叫醒我,眼中颇有神采地说今日要带我骑马另行。

队伍只匀得出一匹马给我们,我们俩在谁前谁后这个问题上争执好久,最终还是裴琰上马用蛮力将我拘到他身前。

和高伯交代好明日在城门会和,我们打马启程,在同行众人看起来,想必是有些扬长而去的意味。

寒冬的风甚是凛冽,但也总算透了口气,这里的街道和江南地带比要萧条些,胜在别致。

拐角处有家摊位生意兴隆,闲来无事,我们也凑了凑着热闹,馄饨带着汁水划过喉舌,身体从内而外地发暖,好像多日来的疲惫因此消散个干净。

天黑得很快,只有几家铺子还开门,做木雕生意的这家店看起来最气派,老板的手艺卓越,陈列出的摆件都很精致,可惜我们出行不便,不好买瞧得上眼的大件儿,只选了一对檀香木手串带走。

回到客栈歇息时,我才发觉今日还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逛街,着实有些仓促,细想却没什么遗憾。

16

公婆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在裴府的生活竟比在江南独居时还要顺心,府内的厨子很是全能,回来没多久,我甚至吃胖了一圈。

唯一的不完美就是裴琰回京任职后更加忙碌,除了回来休息,我能见到他的时间很少,随侍婢女打趣我每日黄昏等在小院门口的样子像极了望夫石。

裴家祖上显赫,但爵位递降世袭,到裴琰祖父那辈就有了没落的迹象,家中能为他在官场打点得很有限,裴琰想做事,只得勤勉些。

我心疼他辛苦,每每都在他快回来时候去院口等着他,谁叫这人惯会拿捏我的心意,嘴上常说院口风大不准我出来,又在每次见到我时骤然喜笑颜开,仿佛我真有什么让他倦意顿消的本事一样。

结果今日没等回裴琰,反而是他的随从跑回来给我递口信,说是主子今晚有些要紧事回不来,香囊附上请作赔礼。

我心情不佳地回了房,忽然又很是羡慕他,谁甘心在后宅消磨年岁呢,可当今世道对女子限制极多,我找不到除了管账外可做的事。

倘若能找到事情忙,就让裴琰也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我打开香囊,倒要瞧瞧他卖得什么关子。

里面只一条裴琰的方帕,寓意浅薄得不必细想。

横竖是思。

呸,好个登徒浪子,酸腐文人!

17

日子最是不经过,无知无觉间就过了小年,离除夕只隔六天。腊月二十四,也是我今生的生辰。

裴琰连着两日没回,估计他不清楚这件事,我也没了期待,府内没什么事,想着年关集市必然热闹,便带了丫鬟仆从去街上转。

府内的年货早已置办齐全,但我不喜欢空手而归的感觉,索性给跟出来的家仆每人买了串糖葫芦。

裴琰找来的时候,我正在啃倒数第二个山楂。目光相触的那瞬间我明显感觉到他怔了怔,然后才热情地翻身下马。

我正考虑要不要表达一下不满,却见裴琰来到我面前夺走竹签,吃掉了最后一颗冰糖山楂,他带我拐了几条街,找到一家外观古朴的小铺子。

是家木雕店铺。

木雕的小像刻成一副相扶相伴的姿势,看起来栩栩如生,俨然是我和裴琰的相貌。

我自诩经历颇多,却还是为这样一份生辰礼感到眼眶发热,不愿在裴琰面前落了下乘,所以我故意板了脸,要他晚上亲手为我下份生辰面。

18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日。

准确来说,和裴琰相处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开心的时间,同裴琰做的每件事都是我最喜欢的事,只要他在,我就能轻易获得无与伦比的惊喜与满足。

或许他做的事和别人的夫君没什么不同,可我就是会因他心花怒放,哪怕这碗面的味道略微怪异,我也能尝出来裴琰与众不同得天独厚的厨艺天分。

爱意几乎要溢出我的心口,这一刻我惊喜地发现,我对裴琰的爱或许不比裴琰对我的爱少。

没错,是惊喜。

我不允许裴琰受到半点亏待,哪怕来自于我,他这样的人,必须得到毫无保留的爱。

我很庆幸,这种爱我终于给得起了。

受用过他前世的偏爱、拥护乃至牺牲,经历过我今生的愧疚、想念以及牵挂,我终于有了能力和资格去同等地回应他的爱。

不再需要他迁就。

更不会再让他苦苦追逐。

19

转眼已到了正月十五。

从除夕那天起,裴琰就休息在家,类似于小别胜新欢的道理,我们很是蜜里调油地相处半个月。

如今裴琰已是弱冠之年,我比他要年轻一岁。

生辰过后的第二天我就提出想学木雕,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想学个有趣的手艺打发时间,裴琰很痛快地为我寻到了师傅,说是过完十五就进府。

我从别院回到厢房,见裴琰正神情专注地看书,立刻放轻脚步,不成想还是惊扰了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嘴角眼中皆是笑意。也不知最近怎么回事,我们之间胶着的气氛愈发强烈明显。

裴琰放下书迎来,胳膊一使力便将我带离地面,我重心不稳只好搂紧他,任他把我抱到桌旁。

桌上放着两碗汤圆,碗口用盘子闷着保温,然后又是彼此不自觉地互相喂着吃到见底,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着从前很是不屑的肉麻举动。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上元节,必须好好过。

京城的节日氛围比江南更浓,喜庆又繁华。街上做杂耍的人个个都有真本事在身,吸引着一批批的人聚拢过去,好不热闹。

人山人海中,我和裴琰见到了好几对如同我们一样平凡又幸福的夫妻,皆是相依偎着在街道穿行。

我们已经走到了城郊,这地方安静又宽敞。

裴琰抖开刚刚买来的孔明灯,掏出火折子点燃灯底的蜡,这东西我们前世也放过,只是不知为什么没升起来,今日正好弥补了当年的缺憾。

20

孔明灯又叫许愿灯。

我思及前世种种,落笔在灯壁写下四个字。

——长命百岁。

裴琰遮掩着不肯给我看,直到孔明灯升起来,在空中转了个身,他的心愿才展露出来。

——地久天长。

正是我想写,又怕老天爷嫌我贪心的四个字。

天灯成功地升起,到天际虚化成一个橙黄色的小亮点,如此顺利,我们心愿必然都会实现。

长命百岁,地久天长。

对于有情人而言,没什么比这八个字更值得期待。

21

背后响起略带尖锐的声响,回头看去,正是城中的烟花窜天而后绽放,一切美得让人感到虚幻,我靠在裴琰怀里,真诚地希望世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氛围不可思议的美好,我偏过头,见裴琰也是神色动容,心念所至,踮起脚尖第一次主动吻住他。

「裴琰,我爱你。」

我离开他的唇,盯着他的双眸说出这句话。

裴琰似是愣住了,这样的反应让我感到心酸,我反思着自己从前究竟有多混账,还没个头绪,就被裴琰扣住后脑,箍紧腰身,我失掉了主动权。

这一吻无比激烈,我甚至感受到裴琰在微微发抖,于是抬起手抚上裴琰的面颊,尽力回应着他。

万籁俱寂。

烟花早已消散,周围没有半点声音,我有些羞恼地垂头靠在裴琰胸口。听着他胸膛中有力地跳动声,我竟愈加觉得情难自抑,身子绵软。

裴琰神态纵容地在我头顶落下一个个吻,见我没有恢复自行站立的迹象后,转身背起我往回走。

他的背很宽厚,力气也很足,背着我走了许久还是很稳当,我突然起了些坏心思,一下下地啄着他的耳侧,他被我激得一个踉跄,恨恨地拍了我一巴掌,我们两个闹得嘻嘻哈哈得不成样子。

原来甜蜜可以没有上限,原来我能给他的东西比我想象得更多,我搂着他的脖颈,无比心软。

曾经他一次次地为我冲锋陷阵,一次次地因我委屈求全,我却从未对他直白袒露过心意。

当年我以为是自己性子使然,情情爱爱这种话说不出口,可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意识到,不过是因为那时我没有那么爱他,爱意满盈时,根本收不住。

我打定主意不再让裴琰经历上一世的等待与彷徨,也不会再用自以为是的爱去压制他的反抗。

我们还有几十年的今生,一辈子的来世。

如今我懂了感情,懂了心意,我会让裴琰成为天下第二幸福的人,同时给他个机会,让裴琰把我变成天下第一幸福的人。

我要与裴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22

回到裴府后发现公婆还为我们准备了夜宵。

裴琰陪着父亲与弟弟们小酌了几杯,那酒的确香醇可口,我们又捧回小院一坛。

两个不胜酒力的人对饮一会儿便有些微醺,裴琰抚着我的脸,眼中盛满笑意,又隐隐地显露着从前没有过的光亮,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呀。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

我半梦半醒间听到裴琰低语「嘘…… 我们再生个孩子。」

太过困倦以至于不想答话,我翻了个身没理他,心中却因为这个提议微微震荡…… 生个孩子吗。

我,与裴琰的,孩子。

那必然是个香软可爱机灵善良的小粉团子吧。

23

自从学上木雕,裴琰在我这里得到的关注就大幅下降,他自己该是感受到了我前后的区别对待,闲暇时就在我面前刷存在感,却又绷着什么也不说。

那看起来混不在意的清冷感,配上他幼稚的行为很有喜感,我总不会叫裴琰没趣,便心血来潮,趁他睡着的时候写了张花式夸赞他表露爱意的字条。

提笔就停不下,字条变成了文章块头很大,想把纸塞进他荷包中的话,就只能掏出里面的银票。

隔了一日,我正修正着木雕的线条,突然额上收到了一个爆栗,紧接着面前就多了个眼熟的荷包。

「存心来气我?」裴琰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这人口中说着气,却扬着嘴角,好生得意。

「今日在东望楼约聚太傅和李御史一行人,本该我做东。」裴琰坐到我面前,拿起我的半成品把玩。

后续自然不必说,想来他结账时脸色必然很好看。

「最终谁请的客?」

「张员外。」

「那老狐狸宰一顿不亏。」我笑出声来,「怎么样,裴探花,我的文采可还行?」

「下不为例。」裴琰笑着捏我的脸。

我有些讶然,莫不是将他宠坏了。居然敢对着我傲娇。

24

「你又胖了些,发现没有?」裴琰边捏脸边说。

我听闻赶紧跑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左右转头确认,似乎脸真的大了…… 腰好像…… 没什么变化。

「裴琰,我应该不是胖了,这是浮肿吧?」

我有些不敢相信:「你去请个大夫来,我其实感觉到自己最近有些不对劲的,会不会是中毒了?」

我是真的觉得不太好,只是之前没在意,最近总是嗜睡,又很疲惫,和前世中毒时的感觉很像。

裴琰不认为我是中毒,但还是找来了大夫,大夫听完我的感受,神情凝重地为我把脉。

然后他说…… 我这是有喜了,两个多月了。

裴琰与我同时愣住了,巨大的惊喜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砸过来,我的胆怯比激动更多些。

裴琰却是真正的欣喜若狂,他将我按回床上躺好,仿佛我即将临盆般的小心翼翼。

大夫因他一遍遍地确认注意事项而深深叹气,看着他反复欢喜又担忧的样子,我心定不少。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未来有什么好忧心呢?

何况我们又不是真的才二十岁。

若非前世运气不好,我们大概已经养过好几个孩子了,完全不必觉得小家伙出现的时间太早。

裴琰送走老郎中,再进门我突然发现他整个人好像被镀上一层慈爱的光芒,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憨气,我有些惊奇,居然能在他身上得到这样的感觉。

裴琰带着我的手,轻覆上我的小腹。

我第一次因为裴琰之外的人心软到如此地步,他还没出生,我就已然产生了强烈的保护欲,就想迫不及待地想付出全部的爱意。

女子当真天然具备母爱吗,我靠回裴琰怀里,心念原来他做父亲是这种情状。

长命百岁,地久天长,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我们的每个心愿都触手可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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