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求仁
1
我代我嫡姐嫁给了清闲王爷。
我嫡姐代我嫁给了当朝太子。
听听,这谁不赞一句公平!!!
虽然,我这夫君,熙王殿下李烨,从他新婚之夜掀开盖头时差点破音的尖叫声看,应当是不大欢喜的。
我尴尬地望着他,做作地表达了本人的怒意。
「我明明是要嫁给英俊潇洒端庄持重大权在握来日君临天下我就是皇后的太子殿下,怎么变成你这个长得倒还行放荡轻浮没啥本事不学无术啥也不是的清闲王爷了?」
李烨像只炸了毛的猫,当场就不干了,一时忘了我本不该是他新娘这件事,专心致志地跟我吵了属于我俩的第一场架。
他说:「周沐你别五十步笑百步,大哥说二哥,半斤骂八两,乌龟挤王八。」
这给我整笑了。
呵,别以为你说一两句成语谚语文化水平就能比我好哪去。
谁还没上过私塾呢。
我撸起华贵且有些许繁重的袖子,打算让他深刻体会体会大哥和二哥的区别,门口喧闹渐起,是闻声而来的侍女和小厮们。
好嘛,这架也吵不赢了,得进宫了。
我这心里,忐忑中夹着一丝期待,期待中裹着一层暗爽,暗爽中又带着一点不安。
宫城甬道上空的星星,晦暗不明,不知道长姐此时是什么心情。
这事儿能成主要靠我话本子看得多。
长姐周沁和我非一母所出,她母亲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苏州大家千金,青梅竹马,随父亲赴京上任后大约水土不服,得了重病,缠绵几年病榻后就去了。
后来,爹爹又娶了我的娘亲,云啸山庄大小姐。
可娘亲生我的时候难产,也离开了。
爹爹再没有续弦。
往惨了说,父女三人相依为命。
往实了说,爹爹他官不小,吏部尚书嘛,家里迎来送往的从未停歇,门槛真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我和长姐的童年,确然不太凄惨。
只是偶尔会躲在被窝里思念各自娘亲。
但官再大,也大不过皇家。
去年元宵节,爹爹带我们姐妹俩进宫,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随意些,别太没规矩就成。
不知道是不是性子随了各自娘亲,长姐性子沉静,温柔似水,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闺秀典范,父亲引以为傲。
我?
爹爹黑着脸说我是只螃蟹,张牙舞爪横着走的大螃蟹。
有见过变脸吗?扭头间的那种。
鄙人从小看到大。
虽不明白为何爹爹要这般叮嘱,但这话对我而言犹如天籁,拉着长姐,愉快开启皇宫一日游。
只是总觉得有什么在后头跟着。
晚上用膳的时候,我们跟坐在爹爹身后。
也真是难为他了,别人家的姑娘都是坐在母亲身旁说贴心话,一家好几口其乐融融,他这又当爹又当娘的。
不说了,要落泪了。
我还是乖一些的好。
自古以来,宴会必要有节目,然后定有千金领风骚,迷倒子弟千千万。
这,本是个谁行谁上的事儿,可坐在上首的皇后娘娘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点名,嘿!
琴棋书画只会些皮毛,在这场合怕是惹人笑话,丢周府的脸,我缩着头,伏下身子,躲在长姐背后。
「周沁。」
诶,长姐上,太好了,我给长姐鼓劲。
长姐什么都会,尤擅抚琴,可她却选择作画,挥毫泼墨,浑然天成,顷刻间就作了一幅上元宫宴图。
我虽不大精通,却也知道她故意藏拙,这画不及平日所作十分之一,但已是上品。
周沁之后便是周沐。
果然逃不掉的。
我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着要不就干个大家都不熟悉,而且可能还不太喜欢的。
我上去打了套拳。
原想舞剑的,以梅枝为剑,惊鸿游龙间冷香阵阵,在这时节最合时宜。
可万一迷倒众人,到时候都来周府求学,可不得忙死我,罢了罢了,打个拳强身健体吧。
就这, 不知道怎么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
2
「好!」这声赞叹中气十足。
虽自认为这套耗心耗力的地煞拳就应当有这样热热闹闹大大方方的捧场,有铜锣就更好了。
可我有自知之明,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后娘娘说觉得我是个健康有福气的孩子,很是喜欢,请旨将我赐婚太子。
这不行。
我可是要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繁华的。
我咧嘴干笑,都怪平时书读得少,连如何尴尬不失礼貌地拒绝都不会。
父亲嘴巴快得多,他说我缺乏管教,从小到大野性难驯,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猴,做不好太子妃的。
我疯狂点头。
可是皇后娘娘眼睛一睇,你在教我做事?
我爹登时缩在一旁动也不动像个鹌鹑。
这事儿本结束了。
贵妃娘娘突然插一脚,周家长女温良淑德,才貌双全,她很是喜欢,请旨赐婚熙王。
我哭了,这才是夸儿媳妇的正确打开方式。
我看向长姐的脸色,未见喜色。
也是,熙王名声不大好。
爹爹不死心,再次拒绝。
他说沁儿从小身子弱,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贵妃娘娘潸然泪下:「周大人也没错,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天人之资,不像我那不长进的,入不得旁人眼,是他没出息没福气……」
说得爹爹跪下直磕头。
父女三人一言不发回到周府。
爹爹叹了口气便转身去祠堂。
我和长姐手拉手进院子。
我很不开心。
我没有喜欢的男子,但说句不知羞的话,本姑娘的少女情怀里,日后是要嫁给盖世大侠的,然后一起快意江湖。
爹爹说我是个火药罐子,这话没错,我的喜怒哀乐常常形于色。
长姐不一样,她内敛温吞,鲜少有事能让她皱起眉头。
可见赐婚这事儿她也顶顶讨厌。
我觉着她不只不高兴,晚膳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眼睛还红红的,我问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还夹了块我最爱的红烧肉给我,道多吃些。
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向来蠢笨,别人不愿说的事总问不出来。
两日后,我在街上闲逛,一眼就看见长姐的侍女来秋走进一家茶楼。
侠女后代的天生警觉性和多管闲事性和闲得无聊性,让我抬脚跟了进去。
乖乖,不得了。
雅间里那对紧紧相拥的男女我好熟悉,一个是我朝夕相对的长姐,一个是我即将朝夕相对的未婚夫太子殿下。
长姐说,天总不遂人愿,是命里无缘,从此以后再不必见了。
太子殿下眼角含泪,一言不发。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而我就是那根棒子。
这个认知让我惆怅了好一会。
我回到院子,坐在长姐给我搭的秋千架上,开始了为数不多的人生思考。
我愿意嫁给太子吗?
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我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
他这张阎王脸值得一把世界上最贵的戒尺。
我害怕,就跟害怕老夫子一样。
那我喜欢东宫吗?
毫无疑问。
于是我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减肥去了!!!
皇后娘娘说我健康福气是有道理的。
不谦虚,我确实是有些肉肉在身上的。
和长姐身高差不多,身材却大相径庭。
不怪我,她太瘦了!!!腰不盈一握说的就是她。
这让我减起来非常辛苦。
可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去增肥吧。
春去秋来,我成功了,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孩子。
我有些高兴,每天在镜子前都会多花半个时辰臭美。
可嫁给李烨后,每每吵架我都会有一瞬后悔。
再也无法凭实力将他压在地上打。
这是后话。
3
我摊牌了。
我跟长姐说我窥探到了你的小秘密。
她面露惶恐。
我说愿意成全你们,法子都想好,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长姐很是纠结,代嫁乃欺君之罪。
我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出嫁当日,姐妹情深,遣退所有侍女,亲手为对方换衣梳髻,盖上红盖头,坐上大花轿,直至礼成。
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宫里满目红帷,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其实并没有。
皇上大概喝多了,没出现。
皇后娘娘黑着脸,一言不发坐在上首,贵妃娘娘在一旁嘤嘤哭泣,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在哭失去了长姐这个好媳妇。
下方四个人跪了两排,整整齐齐。
我原想跪一排的,有气势些,可李烨他跪在太子身后,我只好慢慢挪回去。
殿上展开一番激烈大讨论,大概经过就是,太子说两人已经拜过天地,去过祖宗祠堂,周沁已是他的妻子,再无更改,且外人也只知太子妃是周家女,长女幺女无甚分别。
长姐脸上挂着泪痕,楚楚可怜,说但凭娘娘决断。
李烨梗着脖子很是不满:「周沁才是我原先定下的妻子,不能因为一场乌龙就改了旨……」
我扯过他的手,打断后面的话,强忍着恶心,语重心长:「我们已经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跑不掉了,记住,男人,你只能是我的。」
李烨看着我惊恐地后退了两膝盖。
皇后娘娘很烦躁。
让我们滚回去,没说滚回哪里,我就身先士卒自作主张地准备回熙王府。
但李烨这狗东西居然不给我上马车,说我不是熙王府的人,爱去哪去哪,不顺路。
彼时,长姐已经和太子腻腻歪歪地离开,独留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
风一吹,鼻涕下来了。
侍女新雨为我披上斗篷。
我作死地推开了。
我说我不冷。
心底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我让人牵了匹马,夜里街上无人,风驰电掣的好时候,没费多久我就赶上了李烨那辆华贵但略显墨迹的马车。
经过的时候笑得张扬:「李烨,你属乌龟的吧?」
他玉色的脸瞬间铁青,嘴里噼里啪啦说了些什么,可我跑太快已经听不清。
我得赶快回府把门堵起来,让烨狗子看看今夜到底是谁进不了门。
4
李烨被我如愿锁在府外,等他翻墙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占领高地主卧。
找茬无果,他自觉去书房睡了,毕竟折腾了一整天是真的累。
按规矩,皇家新妇第二日要进宫听训。
可如今这么个情况,我有些担心皇后和贵妃娘娘的身体。
实不相瞒,我其实还是个有脑子的人。
就比如成为贵妃娘娘的儿媳妇,那她便成了我头等要孝敬的人之一,自然是要讨好的。
于是,我去敲了李烨的门,想问问,这咋办,在线等,挺急的。
「滚。」
狗子的回复干脆利落。
王爷嘛,是配有一些起床气,我忍。
管家殷勤周到,亲自备了早膳邀我去前厅。
等李烨来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一碗青菜粥和一个大肉饼。
他一言不发坐在膳桌另一头,直直盯着我。
我嘴里叼着一个肉包子,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昨晚天色暗,我都没有仔细瞧过他,从前偶然见过几次,但这般近却是第一遭。
剑眉星目,嗯,满意。
鼻若悬胆,嗯,不错。
唇红齿白,啊,我可以。
我忘了,嘴巴一直叼着物什是会流口水的。
李烨的神色终于变了,他嘴角一勾:「周沐你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垂涎我的美色,故意在新婚当天穿了你长姐的衣裳嫁来熙王府。」
我淡定地擦擦口水,指了指自己聪明且未绝顶的小脑袋瓜,问:「您看,它像是坏的吗?」
李烨说:「像。」
我嗤笑:「臭不要脸。」
他正了脸色:「既然不喜欢,那就和离吧。」
我说:「你可能是在做梦,我不要面子的呀?」
重点是,皇家不要面子的呀。
李烨他大概也懂,没有再反驳我,略有些惆怅地抬头看向天空,只是扭头的时候不小心直视了太阳,眯了眼。
我的心蓦地软了,突然有想聊聊人生的冲动。
我说:「你喜欢我长姐吗?」
他头也不回:「反正不喜欢你。」
唉,被人这么直白地否定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
但从小到大,也习惯了。
我觉着自己可能做错了。
这场闹剧,长姐和太子遂意,我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李烨,被毁了称心的姻缘,一无所获。
我说:「等过几年,等大家逐渐遗忘了,我们就和离,你到时候再找个喜欢的吧。」
想了想还是得补充一句:「不过我长姐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她是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李烨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在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若即若离欲擒故纵?」
我又气笑了,烨狗子总有这本事。
5
回门这天是个好日子。
我起得早,想念家里云吞,趁着爹爹未下早朝,赶紧让管家老刘下一碗解解馋。
饱食餍足后,我掐着时间踱步进祠堂跪下。
计算果然精准,堪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脚步声就到了。
爹爹在背后冷哼,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谦虚,一般一般,万般技艺,唯熟练尔。
挑事闯祸,跪地认错,这流程简单易学得很。
爹爹急着来瞧多日未见的逆女,贡献唾沫星子,朝服都不曾换。
我劝他换件舒适衣裳再来,毕竟时间不会太短。
他立在祖宗牌位前稍微梳理了一下训话大纲,大概觉得我说得也没错,拢着袖子转身走了。
可还没拐过大门弯老刘就来了,说大小姐回来了。
啊这……
我用挺直而又倔强的后背做作地询问爹爹,还需要跪吗?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长姐先是太子妃,然后才是爹爹的女儿我的长姐。
府门外热闹得紧。
长姐拉着爹爹又哭又笑,太子殿下在身侧温声宽慰。
我瞧着这一切,很替长姐高兴,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
太子妃没有回门的规矩,太子能陪着归宁,定然是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的。
父亲也红了眼眶,连说几声好,将人迎进了门。
长姐见了我也很欢喜,只是视线闪过我身后时神色微变,不过也未说什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暗暗告诉自己,不在乎。
长姐带着太子殿下去了祠堂,我便坐在外边长廊上等。
我本也该带着夫君进去的,让来不及谋面的娘亲瞧一瞧,她的囡囡长大嫁人了。
可惜我没能带来,不过刚刚跟娘亲解释了许久,想必不会怪罪。
太阳晒得正舒服,老刘又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二……二……姑……来了。」
这……我爹家中独苗,大姑都没有,哪来的二姑。
等老刘气顺些,我才听清,
他说:「二姑爷来了。」
那么问题来了,二姑都没有哪来的二姑爷。
……噢,有的,有二姑娘。
我冲到大门口,警惕地望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李烨对我翻了个大白眼,扭头对着爹爹作揖,笑得灿烂:「岳父大人对不住,我有要事在身来迟了,还请多包涵。」
我捂脸,这什么破理由,你是全京城最有名的清闲王爷,能有什么要事。
爹爹也跟着胡说八道:「无碍无碍,王爷日理万机,正事耽误不得。」
然后烨狗子就一副岳父你果然懂我的模样,笑嘻嘻进门了。
爹爹说,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祠堂。
可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带到娘亲面前。
无人时,李烨问我,为什么今早不叫他起,令他睡过头。
我说:「叫了你没起。」
他较真,说我睁眼说瞎话,说我这大嗓门,隔两条街都听得见,我要存心想叫人三更起,没人能挨到五更。
我突然火气就上来了,冲他大喊:「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要我叫你?」
他大约也很少被人这么指着骂,毫不客气回敬:「你发什么神经,我又没娶过别人,谁知道还有三天回门这规矩,你又没提前与我说。」
「也就你不知道,人家太子殿下都知道,一早就来了。」
他一顿,冷笑出声:「敢情你是后悔了,后悔没能嫁给太子殿下。」
「我什么时候说后悔了,你别指东划西,倒打一耙,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事,你说你不知道,你拿我当三岁小孩耍呢?」
他冷着脸:「你倒是去街上找个三岁的问问,要知道,我把脑袋扭下来给你当球踢,真是莫名其妙。」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朝前而去。
我承认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事实上,我从没想过,李烨会陪我回门,毕竟前一天还在跟我商量和离的是他。
所以我早早回府,不见到他,不问出口,就不会被拒绝。
可现在,他出人意料地现身了。
是自己小心眼了。
我哭了。
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美丽善良的小仙女了。
这么想着,还是得找个机会道歉和感谢。
我加快脚步,奋力追赶上前。
前头的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二人并肩。
我做好防御准备。
这个距离,凭蛮力将我撂倒绰绰有余。
可是这个人,他忽地露出一口大白牙,说:「你生气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将回门放心上呀?你就这么想让我陪你呀?想要就直说呀——」
哦豁,这狗子,尾音还上挑。
6
我进宫见了贵妃娘娘。
纵是再不喜,她还是泪中带笑地接受了我。
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所以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说,我尽力就是了。
本以为是对命运无奈的妥协。
可很久之后娘娘告诉我,不是的。
当初选周家长女做媳妇是看中姑娘的品貌,想着这天仙一般的没准可以让熙王浪子回头。
而后接纳我则是认可了我的能力。
我这……还有能力?
「跟在烨儿身边的嬷嬷告诉我,有次他想去烟花地,你二话没说打了他一顿,我就觉着,哇,这可真是个好媳妇儿,做了我这么久以来一直想做却舍不得做的事儿。」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带着光。
我……?
其实吧,我也去了。
「从此以后,我唱红脸,你唱白脸,咱们合理分工,幸福久久。」
我……?
这婆婆的想法我是不大理解。
但烨狗子是真的闲,成婚后在吏部领了差事,每日去点个卯便回府,跟大爷似的也没人敢说他。
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我也跟二大爷似的,整天无所事事。
中秋前一日,我换了身男装,打算偷偷去一趟潇湘院。
临出门的时候两人撞一起了。
他问我去哪,我说你管不着。
得,各走各的。
早知道该告诉他的,这样就不会发生和夫君一块逛窑子这种趣事。
我俩在潇湘院前大眼瞪小眼。
「你一个姑娘家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他说这话时,我已抢先动手,朝他外大腿狠狠踢了一脚。
「你不知道我来干什么,我倒是很清楚你来做什么,恶心。」
他闷哼一声,还待说什么,我却是半点儿都不想听,扭头就进了后院雅间。
余光瞥见他一瘸一拐也跟着进了门。
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的好朋友林皎洁。
但她十年前改叫咏絮了。
一场文字狱,林家倾覆,官家小姐沦落风尘。
翰林大学士家的独女,小小年纪就已崭露头角的咏絮之才,假以时日,定能誉满天下。
我想尽办法替她赎身,可爹爹说,除非天子赦罪。
我砸了不少钱,又抬出身份,皎洁得以保住清白。
不过有些人有些事还得需要她自个儿去应付,爹爹官位虽高,大部分人多少会卖些面子,但厉害角色在这京城也多得是。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今儿她要应付的是烨狗子!
7
皎洁向来聪慧,她想打发之人,没有打发不掉的。
可这次,实在等太久了,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地拖了这么久。
怕皎洁受欺负,便让院里侍候的小姑娘带路。
她吓得不轻,连连摆手,大概怕又砸了场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保证只是去看看,绝不动手。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在前边带路,我全程低着头,不敢乱瞧,偶尔有些孟浪之语入耳,羞得人两颊发烫。
我这该死的纯情。
「咏絮姑娘真是妙人,今日不虚此行,熙王殿下您说是不是?」
小姑娘在茶室前驻足,里头传来阵阵笑意。
听到里面的声音,我呼吸一滞,不敢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里面的人若真生出些什么情啊爱的,日后该如何面对。
我回头和小姑娘道,抱歉,突然觉得脚底板有些痒。
所以需要踹个门。
「砰。」
「哟,蛮热闹的嘛。」我皮笑肉不笑。
茶室一分为二,珠帘里头坐着的白衣女子就是皎洁,正在温杯。
至于外边的四人,我全都认识,都是有名的纨绔嘛。
可他们未必识得我。
毕竟,是瘦过身的人。
李烨刚刚还笑得挺开心,见了我,忽得脸色一变,起身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我用力挣开,指着皎洁说:「这是我的人,你不许动。」
他没有应答我的话,只低声道:「你不该来这地方,快回去。」
后边三人果然不识我:「小兄弟生得倒清秀,就是没眼力啊,这可是熙王殿下,你是哪根葱,敢这么说话。」
哪根葱?
我撸起袖子,今儿就让你瞧瞧本姑娘是楼葱胡葱还是老大葱。
皎洁拦在我身前,道诸公子只是来喝茶,并无逾矩。
我转头看了眼李烨,他似乎也很生气,拉长着脸瞪我。
莫名其妙!
我推了堵在门口的烨狗子一把,拉着皎洁就走。
「殿下,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了?需不需要咱……」
那人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了李烨的呵斥声。
哟,还挺凶。
回房间后,我尴尬地表示,刚刚那儿有一个是我夫君。
皎洁轻笑:「阿沐,我知道,所以才陪了这许久,真羡慕你。」
我听不懂,一个逛窑子的夫君有什么好羡慕的。
但也不敢接下去,怕触及伤心事。
只能呵呵干笑两声表示赞同。
我从怀里拿出一支纯金簪子递给她,说:「皎洁,预祝你生辰快乐。」
长寿面也做好了,可惜已经坨了。
皎洁生辰在八月十五,一个团团圆圆的好日子。
可明日我得进宫赴宴,再不似往年自由,可出府陪她。
她笑着道谢,催促我快回去,说熙王在门外等许久了。
8
李烨负手而立,阳光将身影拉得老长,也为他秀挺的侧颜镀上一层柔和光晕。
推开门的刹那,我微微一怔。
「周水木,你跟我回去。」
可惜,有人生了张嘴。
我说,好的李火华。
不过也能理解,他心有顾及,不敢在这喊闺名,怕坏了熙王妃的名声。
出了潇湘馆,他一言不发,也不再问我为什么来这儿了,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说,你原来就是喜欢这样的温柔美人啊,我长姐是,咏絮姑娘也是。
他也不说是与不是,只道:「我听闻二皇兄甚是推崇咏絮姑娘才名,过来瞧一瞧。」
我深吸一口气,跟他好好讲道理:「宁王殿下才高八斗,推崇皎……咏絮我信,你?来瞧才?鬼才信。」
他说:「周水木你别瞧不起人。」
我叫他背篇《岳阳楼记》来听听。
他拒绝……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这地儿你以后别来了,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我的事不劳驾您。」
「那你以后如果再来这地一定要叫上我……」
是怕我一个女儿家在三教九流之地受欺负,所以才想陪同吗?
我的心微微触动。
「……潇湘馆双人有优惠的……」
我气得将烨狗子踹下了马车。
…………
中秋宫宴乃是晚宴,但命妇们一早就进了宫。
不知道李烨那儿是什么境况,我这一天不是听训就是在去听训的路上。
皇后娘娘可能还惦记着我,时不时叫我上前答话,目光慈祥且有爱。
唉,何必呢,我是您这辈子都得不到的儿媳妇,死心吧。
长姐越发端庄了,一直随侍在皇后身侧,隐隐有了太子妃的气度,
可惜,一直没能有机会单独说话。
晚宴我与李烨坐一块。
两人都兴致怏怏,我主要觉得没什么好吃的。
熙王府又没什么实职,也无人过来应酬,怎么说呢,桌可罗雀。
我跟李烨说,要不早点溜吧,我还可以去找长姐说说话,却发现他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宁王殿下李炙。
说实话,我这几乎都看不到宁王,他四周围满了人。
他忽然伤感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不如他人那般风光。」
我认真想了想,答道:「我觉得你很厉害。」
他嗤笑,倒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看你,干最少的活,花最多的钱,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人才的行为。至于风光,你感到不风光吗?我觉得我天天都还蛮风光的,要不我想想办法让你好好风光风光?」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闷声而笑,烛光映在他的眼里,像是星星坠入大海,激起粼粼波光。
大概心情不错,他仔细挑了块肉夹给我,说多吃点。
把我给气得,本姑娘不爱吃鸭肉!!!
9
看我未动筷子,李烨骂骂咧咧从碗里夹走鸭肉,又重新将桂花糕推至我面前。
锄禾日当午,周沐像头猪,不吃盘中餐,只知啃肉骨……
正打算将烨狗子打成烨猪头,编钟声响起。
这是示意众人归位,圣驾将临。
距离上次见圣上已有大半年,总觉得他身子不大好,面色苍白,瘦弱无力,风一吹就能倒。
几位公主皇子轮流上前说吉祥话讨吉利,我自然也跟着李烨得了赏赐。
三个儿媳各不相同,长姐得的是玉如意,宁王妃拿的是金步摇,而我则是鸳鸯玉佩一枚。
至此,终于松了口气,今儿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我坐在底下,百无聊赖。
皇后大约也觉得无聊,又开始点名了。
闺中女儿所示不外乎琴书画舞。
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赵将军女儿,赵茹芳。
「曲音清幽,音节舒畅,孤高现于指下,似有寒香沁人肺腑」,一曲梅花三弄艳惊四座。
我回头与李烨轻声道,这人弹得倒是不错,不过比之长姐还是差远了。
李烨笑而不语。
「好!」皇后中气十足地赞叹,这一幕让我觉着似曾相识。
皇后将赵茹芳召至身前,细细问了些话,而后着重又夸了夸她的琴艺,似乎不过瘾,还要拉着其他人一起夸?
她问李烨:「你觉着赵姑娘弹得如何?」
烨狗子咧着嘴笑:「好,比潇湘馆弹得都好。」
在座众人脸色一变,赵茹芳更是红了眼眶。
我朝烨狗子竖起大拇指,论嘴欠谁都比不上你,真的。
皇后倒未动怒,但也不接茬,视若无睹,转头又接着问太子。
太子浅笑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皇后莞尔:「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如此佳人,便赐予你做侧妃可好。」
太子面色微变,道:「儿臣无意。」
皇后娘娘沉着脸不说话。
尴尬,我正想着要不要将烨狗子推出去活跃活跃气氛,便看到长姐起身跪至太子身侧,行叩拜大礼,道:「太子是欢喜糊涂了,能有赵妹妹相伴,是东宫之福。」
皇后展颜,夸长姐是个识大体有气度的好孩子。
太子眉头紧锁,长姐笑语晏晏,恍若有喜事儿的是那个叫周沁的姑娘。
自此,东宫有了侧妃。
…………
我叫李烨先回去,今晚无论如何我都得想办法跟长姐一块睡。
烨狗子说:「睡是睡不成的,早些出来,我在西华门等你。」
长姐果然伤心至极,坐在寝殿梳妆台前暗自垂泪。
心爱之人再娶他人是什么样的痛楚,我无法感同身受,连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上前揽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像梦里的娘亲一样。
我问长姐,可曾后悔,当日的代嫁。
长姐泪盈于睫,却还是笑着跟我说,他是太子,日后还有三宫六院,这一天只不过比原想的来得更早些罢了,不曾后悔。
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好似松了一口气。
而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烨狗子说睡不成。
因为太子殿下他来了。
10
我以为太子殿下是来哄他小娇妻的。
结果李焕他进门就怪长姐自作主张迎人进门。
我其实不大明白他凭什么生气。
不懂就问,护短让我生出豹子胆。
我说:「你凶什么凶,娶赵茹芳的是你又不是我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才发觉我也在寝殿内,尴尬不失礼貌地闭了嘴。
长姐泪水涟涟,道:「只要是为你好的,我都愿意去做。」
「可我不愿委屈你……」
实在不能想象这种酸话是从阎王嘴里出来的。
我站在寝殿内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最后才想起,李烨说要在西华门等我。
我一路小跑,果然瞧见府里那辆湛色马车停靠在西华门内侧,心中无限欢喜。
掀帘而上,里头却空无一人。
大意了,就知道烨狗子没这么好心,在冷风中挂着鼻涕苦苦等候这种事情断然做不出来。
我闷闷出声:「殿下呢?」
随侍的小厮恭敬回话:「殿下先行,吩咐小的在这等王妃。」
哦。
我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思考等会儿该怎么吵才能一招制敌,数落得人抬不起头来。
车轱辘悠悠转,马蹄声哒哒,喧闹渐近。
我诧异,怎么走这条路,这会子本就热闹,今日又是中秋,定然拥挤得很。
小厮一边小心驱车一边回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马车停在揽月楼前,我茫然地上了二楼雅间。
推开门,李烨正倚在窗前赏月,月光倾泻一身,清冷孤傲。
我悄悄挪至炕桌前,正中间的大肘子格外诱人。
他将肘子推至我跟前,道:「这是给你的,晚上吃得少,这会儿肯定饿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终是道了声谢。
吃了几口后,我有些难受,便礼貌地询问:「可以用手吗?」
「随你。」
我心中又欢喜了不少。
这位置选得极好,抬头就能瞧见树梢上的明月,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那股压下去的愧疚感忽得又上来了。
恍然想起宫宴上的事儿,觉着自己该大度些,关键,我也没有不大度的资格。
我问他,对今日太子娶侧妃的事儿怎么看。
他道,赵家掌管北境十万精兵,太子娶赵姑娘是迟早的事。
诶?
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是这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心动?」
「嗯?」他似是没有听清。
我舔舔嘴唇:「你看,等咱们和离估计还有一段时间,你又不喜欢我,这段时间着实委屈你了,今天太子殿下纳侧妃了,要不趁这个机会你也纳两个喜欢的,不过先说好,日后如果起了冲突,我是不会让的,你如果偏帮她们,我连你一起揍。」
李烨放下筷子,眉头微敛:「哦?你可是有人选了?」
这话不辨喜怒。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
他笑,那就等你有了再说。
我啃着肘子望向烨狗子,心想他是不是蠢?
我吃饱了撑的啊?上赶着纳人给自己找不痛快。
让我想?对不起,那你怕是暂时都没机会娶二色了。
这……给你机会了,日后在这事儿上可就怪不得我了。
不过我现在真的吃撑了。
揽月楼离王府不远,走几步消食正好。
李烨说一起。
行吧,那就一起吧。
一前一后,不疾不徐。
这如练月光,自然而然让人想起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1
秋风萧索,落叶簌簌的时候,我说,一年四季,予独爱秋。
李烨将与子坊的衣裳放至亭榭桌台上,毫不留情戳穿,我看,你是独爱秋狩吧。
「这么快送来啦。」我扔掉手中瓜子,郑重地用皂荚净手,然后虔诚捧起几日前定制的胡服,回屋试装。
穿好窄袖短衣,再套上裤装革靴,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笑嘻嘻地蹦到李烨跟前,问他:「好看吗?」
彼时他正无所事事地往嘴里扔枣,闻言直愣愣地看向我,最后这颗就没接住。
这反应,我很满意。
他却突然恼了,胡乱拿起手边的苹果恶狠狠咬了一口,道:「好看有什么用,有些人衣裳是红的,心是黑的。」
???
我摸着嫣红色袖口,突然想在秋狩前先热热身。
「别人都是妻子给夫君亲手做衣裳,你呢,花我银子买衣裳的时候,都没想过给我买一件?现如今高高兴兴穿上了还来问我好不好看,良心不会痛吗?」
这……我默默松开捏紧的拳头,呵呵赔笑:「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
天湛蓝,地辽阔,人很多。
我穿着新衣裳,美滋滋地往围场里走。
李烨半路被人截去竞猎了,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我叫他放心,秋狩,向来是我的场子。
猎了两只大雁、一只野兔后,致命问题出现了,拿不回去。
弱小无助的我举目四望,多希望有个人能来救救孩子。
诶?不远处那个穿鹅黄衣裳的不正是长姐嘛。
我上前几步,才瞧见她身侧还有一红衣女子,甚是眼熟。
哦豁,撞衫了。
我正打量到底谁比较尴尬,就听得赵茹芳与长姐说:「姐姐为何不敢与我赛马?莫不是怕了?」
长姐体弱,甚少动弹,向来只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下功夫,骑马还是我逼着学的,学得也勉强,磕磕巴巴的。
长姐神色淡淡的:「我骑术不精,妹妹还是找别人去比试吧。」
那人却不依不饶:「昔日曾听殿下说,姐姐有卓伟之才,想必是无所不能的,看来传闻也不可皆信嘛。」
这话听得甚不舒服。
纵马上前,挤至两人中间,委屈生气至极:「长姐你怎么回事,叫谁妹妹呢,瞪大你这迷茫的小眼睛,我才是你妹妹,不许叫其他人妹妹。」
长姐莞尔:「我知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我满意地点点头,而后转头对着赵茹芳道:「还有,这位姑娘打哪来的,在这非要拉着别人家姐姐叫姐姐,怎么,自家没有姐妹吗?」
赵茹芳气极,玉手指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长姐呵斥:「别胡闹,这是赵良媛。」
我恍若刚知晓:「原来如此,真是对不住,良媛莫怪我不识,毕竟太子殿下从未与我提起过您,一时对不上号也是有的。」
从未二字,我咬得极重。
11
赵茹芳留下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哼」后,策马离开。
我招呼长姐一起帮我把战利品搬回去。
她拒绝了我,说要在此等太子殿下来手把手教习射箭。
我眼睛一亮,自告奋勇:「这我也可以教你。」
长姐不说话,幽幽瞅了我一眼。
噢,明白了,是我不懂事了。
我骑着马儿在林子里四处哒哒晃荡,估摸着时辰回营用膳。
大概是同一件衣裳的缘分,
我又遇着赵茹芳了!
她在和小姐妹八卦。
她说周沁只会装柔弱博可怜,一天到晚狐媚殿下不知羞。
我皱了皱眉头……这话有失体统。
她说周沐是个瞎了眼的,没大没小,无甚教养。
旁边绿衣姑娘附和,就是,也不知道周家世代书香怎么教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忍。
另一紫衣姑娘嗤笑,和熙王倒是般配,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一个惹人生厌的祸害,良媛您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好的,忍不下去了。
我毫不客气地将带血的大雁扔向三人,成功掀起一阵尖叫。
赵茹芳回身见到我破口大骂:「周沐你有病啊。」
我说:「病是没有,教养倒是有,尤其是惹人生厌的教养。」
她知方才的话被我听了一耳朵,片刻慌乱后冷静下来,问:「你想怎么样?」
我轻抚马鬃,笑道:「赵良媛方才不是想找太子妃赛马吗?这会儿她正跟着太子学射箭呢,郎情妾意,怕是没空,就由我来奉陪吧。」
赵茹芳黑着脸:「我累了,不想比。」
「哦?听闻赵良媛的马术是军营最好的师傅所授,技艺精湛,怎么?怕输啊?要不这样,让这个穿紫衣服的跟我比也可以。」
紫衣她疯狂摇头。
尖叫争执声引来侍卫,四周逐渐围聚一群人。
我坐在马背上,肆意张扬:「我若赢了,你们三个都给我去长姐和李烨跟前跪下磕头道歉。」
赵茹芳面露愠色:「你若输了呢?」
我扭头看着她,笑得轻蔑:「绝无可能。」
林子外便是大片草地,两人以三里外的白杨为界,一个来回,先归者为胜。
自认这场比试公平公正公开。
赵茹芳不愧是将门之女,骑术精湛,气势汹汹,始终紧咬着我不放。
不禁感慨,大意了,是有些棘手。
可是,突然,她怎么速度变快了?
诶?怎么去我前头了?
呃……她马怎么像是受惊不受控制了?
这……她……她摔下马了。
危险!我大喝一声,赶紧夹紧马腹上前,打算躬身去救。
有人动作比我还快。
一个蓝色身影飞快掠过捞起赵茹芳,抱着她几个回旋安全落地。
我松了口气。
然后这口气就差点没上来。
呵,抱着赵茹芳的这不是熙王殿下嘛。
13
赵茹芳并无大碍,只是惊魂未定,低着头缩在李烨怀里,不住地发抖。
我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走到那两人面前,幽幽开口:「抱够了吗?」
李烨关切的目光从赵茹芳身上转到我脸上,微微一顿,脸色刷地一白,见了鬼似的,猛地将怀中人推开。
赵茹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惨白的脸色写满茫然,等回过神来,终是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原本瞧热闹的护卫侍女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动静之大,我觉着,没有三天三夜的祠堂是过不去了。
余光瞥见李烨缓缓向我靠拢,一步之遥,脚尖向外:「我说我以为摔的人是你才救的,你信吗?」
我一怔,随即面无表情应了声哦。
他又往我身边挪了两步,问:「你生气了吗?」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救人,是好事,说明他勇敢且善良,甚至是我崇敬且向往的侠客模样。
可看到他抱着别人,胸口的憋闷感也不假。
我摇头甩开这些令人懊恼的思绪,转身教育起他来:「你这思想不对,这个摔的不管是不是我,熙王殿下都该救,这次做得很好。」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肯定。
他点点头:「哦。」
正当不知所措时,圣上跟前的公公救了我。
他说圣上叫人过去回话。
「马上就去。」
我走到营帐内,熟悉地撩袍一跪,我知道,不管大错小错,态度诚恳总没错。
可惜,跪早了,等赵茹芳磨磨叽叽哭哭啼啼地过来,我膝盖都开始麻了。
好在她还算有点脑子,没有将我们赌气的事抖搂出来,只说赛马时马不知为何惊了。
圣上斥责我们没轻重,下令让人去详查。
李烨跪至我身旁求情,长姐也跪,最后连太子殿下也跪了。
我摸摸鼻子,真心知错。
皇后娘娘命回去抄《女诫》十遍。
出营帐后,我跟李烨说,太多了咱俩一人一半。
他说这是写给女人的,我不抄。
我讲道理,把里面的女子更换成男子,也挺适用你的,咱俩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他挑眉:「那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给我绣个香囊。」
???
我还没问明白这两者间的联系,一叠声尖叫划破寂空。
有刺客!
我和李烨相视一眼,拔腿往回跑。
场面混乱不堪,一群蒙面之徒拿着长刀在营帐外与护卫厮杀,散乱在外的宫女太监四处逃窜。
我一路躲闪踢打,待见到长姐无碍,才放下心来。
她却急急让我去找太子殿下。
这……行吧,习惯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嘱咐她躲起来,然后往主帐奔去。
这里的厮杀明显更为激烈,李烨也在。
我疾步上前,一个回旋踢踹倒试图偷袭他后背的蒙面人,他解决完前面那个,回过身粲然一笑:「他定伤得不轻,我可太知道被你踹一脚是什么滋味。」
「是吗?有空再让你尝尝我的绝招。」
他问:「是什么?」
「大巴掌。」
…………
两人不敢耽误,入帐齐齐护在圣驾跟前,自然,我主要护着太子。
眼见刺客已基本被拿下,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我还抽空跟太子道,长姐很担心你。
就这说话的功夫,一支冷箭破空而出,直击上座。
众人惊呼,圣上年迈体弱,哪里躲得过。
李烨离得远,抽刀格挡已是不及。
电光石火间,太子扑身上前,以肉作盾,生生挡下这一箭,晕了过去。
14
距离围场行刺已经过去半旬。
损失确实惨重。
太子身负重伤,虽无性命之忧,但心脉受损,需好好将养。
圣上未曾受伤,但当日受到极大惊吓,也是卧病不起,如今父子俩都待在床上起不来。
朝廷大事耽误不得。
朝臣们在宁王与熙王之间毫不犹豫地作了选择。
听闻皇后娘娘曾提议让李烨监国,可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我坐在廊下问李烨,当事人如今可否后悔,年少时没多读几本书。
彼时李烨正在扎秋千,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反问我拿香囊。
我疑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让我做香囊,我想象力向来丰富,合理怀疑你对我有所企图。
他说,做人要有良心,一个秋千换一个香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谁占便宜。
我思来想去,果然是被他占了便宜去。
外边风云际会,我俩缩在府里嗑瓜子,逗狗子,听戏文,唱小曲儿。
这时候千万不能显眼,触了谁的霉头可就不好了。
正当我以为宁王殿下从此以后就要走上人生巅峰的时候,人类医学奇迹发生了。
太子殿下他好了。
听说活蹦乱跳地去上了早朝。
惊得一群朝臣直呼天佑李家。
这宫人们的嘴都还没来得及咧开。
圣上驾崩了。
这一悲一喜的情绪实在难以把控。
我陪李烨进宫守了七天灵。
滔天悲伤面前,感同身受如我,也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抚人心的话。
只能尽全力照顾好他身子。
爹爹说我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我望着榻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李烨陷入了沉思。
大约是夜里冻着了。
不久,新帝登基。
长姐被册封为皇后,赵茹芳则为淑妃。
不过等我进宫看长姐,或者说,等她有空歇息下来传召我的时候,后宫已是热闹非凡。
才人、美人、婕妤、婉仪、婉容……看得我眼花缭乱。
长姐坐在上首,背脊挺直,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雍容大方,笑意浅浅,越来越有太后娘娘往日的模样。
碰见赵茹芳的时候,是回回都要吵架。
梁子算是结下了,吵架打架我不怕,毕竟也不常见,可就担心她找长姐麻烦。
嫔妃联手干掉皇后上位这事儿可不少,
但长姐说无碍,自从上次围场回来,淑妃便不大亲近圣上了。
15
赵茹芳不亲近又如何,宫里多的是花一样的姑娘。
我劝长姐长点心。
可她说:「我信圣上。」
行吧,其实我有很多话本子故事想讲给长姐听。
比如甄姬与郭女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比如论渣渣龙的猪蹄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还有最经典的,四大爷爱情故事。
后边这些个故事有点长,才刚起了头,就被打断了。
师兄来了。
其实师兄是胡乱叫的。
云啸山庄每隔几年都会派弟子来看我。
是男子,便唤师兄,是女子,便唤师姐,他们也都打趣叫我小师妹,即使我从未拜师学过艺。
他们来时还会带些江湖上的小玩意儿。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感叹,爹爹可真会娶媳妇儿啊。
这次来的是我最喜欢的二师兄,白绫遥。
他长得好看,人又温柔,眯着一双桃花眼,不知倾倒多少姑娘。
包括幼时的我。
长大后才知道,我那不是喜欢,就是馋他的脸。
这样的,我一年能馋好几个。
病去如抽丝,李烨最近瘦了许多。
回府我绕路去了揽月楼,给他买了我最心悦的肘子。
他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太子卧病的时候,长姐亲自下厨。
我疑惑:「这太子都病成这样了,姐姐你还不给他吃点好的吗?」
毕竟姐妹俩做饭的手艺,互相心里头还是有点数的。
长姐拿着勺子的手一顿,语重心长道:「亲手做羹汤是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跟味道无关。」
学到了!
考虑到李烨生病有极小的原因是我照顾不周所致,我便也下厨炖了一大锅乌鸡汤送与他。
李烨歪靠枕上喝了一口,神情严肃地问我,是不是想趁着他体弱的时候毒死他。
气得我当场就要摔碗。
最后在我的威胁之下,他还是全都喝下去了。
只是这汤,他整整喝了三日。
这么不识好歹,买肘子是我最后的温柔。
府里很安静。
往日就算没客人也不该这么安静。
我疑惑地走向前厅,老远就看见烨狗子和师兄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不熟,理解。
待我走得近些,他们忽然又客套起来。
「哎呀白少侠可真白啊,跟姑娘似的。」
「殿下说得是,阿沐也常常夸我的好样貌。」
李烨看到我,眼睛一亮:「沐沐你对我实在太好了,又又又又又买了我最最最最最爱吃的肘子呀。」
我皱着眉叫他说人话。
师兄如儿时一般,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阿沐长大了,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我骄傲地点点头,那是,师哥师姐个个条顺盘靓,我可不能拖后腿。
多年不见,我有许多话想说。
可李烨在旁边哼哼唧唧的,一会儿噎着了,一会儿胸闷了,一会儿头又疼了…….
烦得我,拉着师兄回了周府。
16
娘亲是云啸山庄的大小姐,从小我便想着去她生长的地方看一眼。
可爹爹不许,他说那很远,而他很忙。
确实远,京城在北边,山庄在南边,这样遥远的距离,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认识的。
山庄坐落南方边陲,原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后来有个老祖宗被人追杀,跌下悬崖,得到了一本旷世剑谱,待他练成归来,便称霸了武林。
听故事时,我对悬崖剑谱一事提出了质疑。
爹爹叫我闭嘴,他说每个悬崖都有自己的秘密。
历任庄主剑术超群,带着弟子多行侠义之事,很受当地百姓拥戴,往来商客游侠也均愿给几分薄面,山庄不断壮大,在江湖中渐成威名,几百年沉淀下来,隐约有了守卫南境之势。
先皇曾道,云啸可敌数万军。
是以,我心向往之。
师兄先去祠堂给娘亲磕了个头,零零碎碎地说了山庄近况。
爹爹见了师兄也很是高兴,拉着说了许久的话,尤其问了山庄这几年的近况。
看师兄呆滞的神情,我就知道,他如今很后悔为什么要先去祠堂说一遍。
师兄说,可惜阿沐嫁人了,否则可以跟着他回去看看。
我眼睛一亮,可可可,我可太可了,嫁人了也可以去。
他摇头浅笑,熙王殿下怕是不会同意。
我也笑,那我就带他一起去,没准他比我还想呢,反正每日也是闲着。
大概是听不得我说别人闲。
师兄突然起身说要看看我剑术如何了,是否有长进。
这……功课抽查来得有些突然。
试招怕伤着彼此,主要是怕伤了我,师兄便道以梅枝为剑。
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雪,一如柳絮因风起。
进退攻守间,我丝毫未落下风,不禁有些得意。
师兄脸上笑意更甚。
大意果然失荆州。
他挽了个剑花,随即向我肋下攻来,角度极其刁钻,眼见避无可避,我只好兵行险招,翻身侧击。
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他本能反击,我一个重心不稳,尖叫着从半空中跌落。
余光瞥见师兄急急伸手飞掠而来。
我松了口气,师兄会接住我的。
温暖怀抱没有出现。
我重重地砸在地上,要不是积雪厚实,得断好几根骨头。
抬起头,李烨不知道何时来了周府。
但这不重要。
我茫然地望向师兄,怎么,是你的小师妹不够可爱了吗?爱消失了吗?
师兄茫然地望向李烨,手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发出灵魂拷问,你为什么撞我?
???
烨狗子他把师兄撞开了?
李烨尴尬地笑笑,略显狗腿地上前扶我起来,拍打抖落身上的细雪,小心翼翼道:「我说,我是想自己救你来着,可没来得及,你信吗?」
我冲他龇牙,扬扬手中的树枝:「你之前是不是好奇我的绝学来着?」
他摇头。
我道:「感觉是时候了。」
烨狗子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随即,撒腿就跑。
17
这几日过得倒是充实。
好不容易有人指点,我自然得抓紧机会学,兴致上来了,更是没日没夜地叨扰师兄。
被缠得无法时,师兄也会说:「早知道绑也要把绫跃绑来。」
绫跃,在爹爹嘴里,那就是云啸山庄的闯祸精。
我撇嘴「他来干嘛,打架吗?小心又被我揍哭。」
师兄摇头笑:「他如今已是名震南境的翩翩白衣少侠,谁哭谁笑还不一定呢,不过这种陪你打架的累活罪活合该由他来。」
我眉梢一扬:「那他怎么不来?」
师兄道:「南边出了些乱子,师父带他去处理了。」
我笑道:「那你叫他好好等着,待本女侠安顿好一切,就来找你们,到时候当心把他这个劳什子白衣少侠打成哭脸花猫。」
累了我便带着师兄去京里各地闲逛,吃些好吃的,搜罗些好玩的。
李烨从未缺席。
也是,这些他最在行。
师兄挑眉:「殿下公务繁忙,倒不必这般好客。」
他咧嘴笑:「我就是京城名闲人一个,师兄不用跟我客气。」
惯是如此,师兄师姐们来京住上十天半月便要离开。
我倒是想跟着一块走。
大约从小爱看话本子与游记,因此对外边的世界尤是向往。
若有机会,我想用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山河,或许路上还能逞逞英雄,锄强扶弱,过过女侠的瘾。
我还想绘制一幅舆图,叫那些从未出过四方天的人儿,也能看上一眼锦绣红尘。
但爹爹说:「你如今是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不可任性妄为。」
我叹气,只能寄希望于烨狗子了。
城门前,师兄特意避开李烨,将我拉至一旁说话。
「我原觉着你和绫跃倒也般配,纵使你嫁作人妇,若非心甘情愿,使计和离也能再成一段好姻缘,江湖儿女向来不在意这些。」
嗯?
「但如今你既欢喜熙王,他对你也甚好,我亦只能作罢,回去叫那傻小子别再惦记了,这话你听过便忘了,不过是想让你知晓他的心意,也不枉咱们间的情分,往后,还和从前一般。」
这……我懵了呀,愣愣地看着师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先回应哪一个。
我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兄淡然一笑,踌躇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木娃娃。
「这辈子或许见不着阿沁了,就拜托阿沐帮我转交吧。」
我回过神,笑道:「长姐收到一定很高兴。」
…………
与李烨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突然有些不习惯,许是因为师兄的话,又或是其他,与烨狗子待一块莫名觉得别扭。
明明看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在说些什么,我却完全听不见。
直到他从我手中拿走那个木娃娃,才如梦惊醒。
我涨红着脸夺回来:「你……你…..抢……抢我娃娃干什么。」
李烨嘴巴一撇:「至于吗?我就看一眼,这么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师兄走了不舍得?」
他探过身来还要再抢,离得这样近,近得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梅花香。
一股热意涌上脸颊,令人不知所措。
「停车!」
我大喝一声,随即一把推开他,迅速跳下马车。
冽风一吹,心跳渐缓。
「我要进宫见长姐,你先回去吧。」
说完也不待他回应,逃也似的朝宫城而去。
18
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圣上在长姐殿内。
我琢磨着,按他俩往日德行,改日再来才是明智选择。
来秋却请我在偏殿稍候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阎王终于离开,我远远瞧见他,一如既往沉着脸。
长姐不知来了人,我进殿的时候,还坐在窗前垂泪。
我难以置信,圣上欺负你了?
长姐抬眼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说:「让你看笑话了,没事,不过吵了几句嘴。」
又补充道,「你也不必大惊小怪,世上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我好奇,那你们为什么吵架?
她扯了扯嘴角,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为先帝挡箭后心脉受损,一直未痊愈,时有心疾发作,便听了旁人的话服用丹药,以求长生不老。」
丹药?听说那是有毒的?
长姐点头,前次我也这般劝说,他也答应了不再服用。可今日却被我发现还在偷偷用药,是以吵了几句,你不必担心。
我乖乖点头,想起来意,将木娃娃递给长姐,道是绫遥师兄所赠。
她果然高兴,拿着娃娃轻抚细看,爱不释手,言语间也颇为遗憾。
「好久没见师兄了,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恍然想起那年春日,长姐于灼灼桃花树下翩翩起舞,师兄悄然立于不远处的廊下,不言不语,神色专注。
这一幕,不知怎地,我记了好多年。
从宫里出来,天色已晚。
前厅灯亮着,管家躬身回话:「殿下在等您用晚膳。」
慌乱局促感再次出现,我低声道:「你就说我累了,先回房间休息了。」
猫着身子没走几步,就撞着了李烨,他居高临下望着我:「先用饭吧。」
我呵呵干笑:「我不饿,刚吃过了。」
李烨皱眉,语气笃定:「我觉得你在躲着我。」
我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那就陪我吃点,」他说着便要拉我往里走,我使劲挣扎,「你别拉我,我想静静,你让我静静。」
牵着我的手一僵,李烨驻足,改为欺身上前,步步紧逼。
如果后边不是池子,我合理怀疑他要壁咚我。
这么一想,老脸又红了。
臂弯的缝隙中,我瞥见老管家捂着眼睛跑了。
「你要静什么?要想什么?是不是想离开王府去找那个白绫遥?」
诶?我还没说,他咋知道我想去云啸。
「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李烨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其实天色暗,我也看不清到底黑不黑,只是他的呼吸明显加重,估摸着应当是在生气。
而且,他放手了。
19
烨狗子没有回答问题。
我也没工夫理他。
两人不欢而散。
我将房门反锁,直直扑到床榻上,希冀一觉醒来,烦恼可全消。
向来讨厌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无论何事,需要清清楚楚、坦坦荡荡才好。
我根本睡不着,这日夜里,去屋顶看星星看了一次,去小厨房找吃食找了三次,甚至去李烨屋前晃了两次。
想啊想,想啊想,天亮了。
终于忍不住,我去敲了李烨的房门。
无人应答。
我在屋外大喊,李烨你别蹬鼻子上脸打蛇上棍得了便宜还卖乖,再不开我就踹门了。
这声音没能让里边开门,倒把管家招来了。
他说殿下一大早脸色不太好,天还未亮就出门去了。
行吧。
我等。
我等。
我等。
我,逐渐暴躁。
等个锤子哦等。
管家并不知李烨去了何处。
我估摸着几个他常去的地方,一一去寻,连潇湘馆都没放过。
都快晌午了,还是不见人影。
我决定回府关门,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身子一拐进了揽月楼,打算带份肘子消气。
百无聊赖时,我东张西望。
哦豁!
被我逮到了。
我回头跟小二道,有个不成熟的小意见,那个紫竹雅间的门该换了,这么大的缝,客人一点隐私都没有,都让我看见烨狗子了。
小二茫然间,我已经推门而入。
同屋的还有四五个男子,身边皆陪了人,看模样身段,应是烟花女子。
我站在门口,语气不善:「李烨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李烨约莫没想到我会出现在此,模样有些愣怔,但还是听话地起了身。
左手边一黑衣男子却出声打断道:「这位姑娘是谁,怎这般无礼?」
「就是,姑娘找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咱们这儿忙着呢。」他身旁的女子附和。
许是还在为昨日的事怄气,李烨闻言又坐了回去,淡淡道:「我这会儿忙,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哦哟。
我眯了眯眼睛,随手拾了双筷子,当着众人的面,一折为二。
「你们确定?」
那黑衣男子不知吃什么噎食了,一顿猛咳后,扭头道:「殿下,事急从权,您还是出去吧。」
…………
李烨跟着我一直走到二楼回廊处。
他神色恹恹的,眼皮子底下青色一片,看来晚上也没睡好。
「怎么了?」声音有气无力。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李烨,你呢,长得很好看,虽然比师兄差点。」
他直起身子:「那是你眼神不好。」
我不理会,继续道:「你善良、正直、勇敢。」
他一愣:「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
「人有趣,对我也很好。」
「你怎么了?」
「好像和这些有关,但好像又无关,」我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感受里面的激越鼓声,「就是,它大概喜欢上你了。」
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睛直直盯着我。
不要慌,小场面,稳住,我暗自给自己打气。
「我说我喜欢上你了,你要不要考虑也喜欢我。」
他似乎被吓到了,面无表情地呆愣着。
过一会儿嘴角开始疯狂上扬,然后手背掩嘴浅笑,原地转了几个圈,到后来像是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这让我很尴尬,毕竟人来人往的。
「别笑了。」我低声劝阻。
仅存的一丝羞涩荡然无存,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
「很好笑吗?」我幽幽发问。
过了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摇头,眼睛发亮:「不好笑,但是我高兴。」
哦,我抬眼一看,肘子已经好了,便道:「先回去了。」
烨狗子却紧跟不放:「等等我,有肘子一起吃呀,别那么小气。」
我斜睇他:「您不是有事儿吗?忙去吧。」
他笑:「噢,那事儿啊,现在用不着了。」
20
我与李烨商议了出京游历的事儿。
说实话,内心忐忑。
爹爹从前怎么说来着,说我要能带着烨狗子离京,他名字倒着写。
欣喜的是,李烨觉得这主意甚好,答应陪我一块儿去。
我有预感,从今往后,我爹就改叫岜葆周了。
但让烨狗子离京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毕竟,贵太妃这儿,我已经跪好几天了。
她一般是先劝我,劝不动就开始哭,哭累了就让我跪。
但她也心软,我揉揉膝盖,哼唧几声,若是能挤出一滴泪更好,她便会忍不住放了我。
可能事后想起又觉着不甘心,所以隔天又叫我进宫。
如此反复折腾了许久。
我自信满满,此番对峙定能大获全胜。
直到有一天,贵太妃忽地不哭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人心里发毛。
我咧嘴干笑:「要不我直接去外边跪着?」
她「啪」地一拍桌子,说:「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要走可以,给我留个孙子先。」
这……我……
侠女羞涩。
这话不知怎地被烨狗子知道了,还教育我说要听长辈的话。
我骂他臭流氓。
他笑。
怎么?好似反以为荣?
我又骂他不要脸。
他一哂,伏下身子,将我圈在床栏前,压低着声音问:「你知道怎么给母妃生孙子吗?」
这话着实欠揍,我抬脚就要踹。
可他这回却是躲开了。
我还在诧异这敏捷的身手,忽地天旋地转,直直摔进被褥里。
始作俑者还在笑,说:「我教你。」
…………
我怀疑这是贵太妃的阴谋,如果有孩子还怎么走?
马上走是走不掉了。
找长姐抱怨,她却道如此甚好。
我这才发觉,长姐比之从前消瘦了些。
她说在宫里无依无靠,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这么说话,必定是受欺负了,我噌地从凳子站起:「谁?是不是那个赵茹芳?」
长姐将我最爱吃的桂花糕塞进我嘴里,笑着摇摇头。
问了一旁的来秋才知道,长姐和圣上最近因为江南士族的事儿在闹不愉快。
我又坐下了,阎王,惹不起。
朝堂上的事儿我向来整不明白,也帮不上忙,只能多多进宫陪她。
偶尔碰到赵茹芳吵个架,自然,她先找的茬。
只是,我从未想过,会在宫里碰到另一个人。
那日陪着长姐逛园子晒日头,老远就瞧见一白衣宫装女子款款而来,身段风流,飘逸出尘。
我眯着眼睛打量:「这可是新封的妃嫔?竟从未见过。」
长姐神色淡淡的,道,这是林昭仪,也只有她得许在宫里穿白色衣裳。
我更好奇了,忍不住盯着那人看,这有些失礼,但她确实有吸引人目光的本事。
林昭仪分明朝着凤驾而来,待走近些,不知为何忽又折返,步履匆匆。
我却是看清了,身子不由一僵,出声唤她:「皎洁?」
那人脚下丝毫未停,径直从斜旁小径离开。
21
我去潇湘馆看皎洁的时间确实比从前少了,但送银钱打点一事从未落下。
她竟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未露。
我问长姐,皎洁为何成了后妃?
「圣上出宫时碰上带回的。」
得知她住在凝霜阁,我拉着长姐就要去问个清楚。
长姐拦下我,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从前两家交好时,也是随你唤我一声姐姐的,我自然也真心疼她,但如今这个局面,不论有意无意,我都不想再见她了。」
我心中闷得慌:「长姐,我觉得,你好像没有从前快乐了。」
她像小时候一样摸着我脑袋笑,说:「你和从前一样快乐就好。」
长姐不想见,我却要弄个明白。
但我吃了个闭门羹。
凝霜阁里的门大约是坏了,敲不开。
在门口的榕树下等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才有宫人从里边出来。
我一个闪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里头灯火通明,皎洁坐在窗前托着腮发呆。
她见到我的第一反应是「啪」地关窗户。
我骂她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不知道有个词儿叫掩耳盗铃吗?
「吱呀」一声,窗户便又开了。
我俩就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相顾无言。
半晌,皎洁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敢见你,怕你从此不理我。」
皎洁说,不久前,她被一位贵人邀去府上作陪,那人位高权重,她拒绝不得。
在席上,见到了当今圣上。
圣上惊叹她的文采,而后得知是林家之女,甚是惋惜,便封了昭仪带回宫。
她解释:「你放心,我不会和沁姐姐抢夫君的,圣上纳我,不过是想借父亲的名声拉拢文官,可沁姐姐如今不理睬,阿沐,你帮我与她说说。」
我不大赞同,质问道:「这事儿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赦免你,可以给你赏赐,甚至可以为林家平反正名,他既要拉拢,你若是不愿,谁能逼你嫁,你又为什么要嫁?」
「阿沐。」
她声音忽然尖锐起来。
「你没有经历过家族倾覆,没有体会过一夜间失去爹娘的痛,也无法理解活在青楼里的恐惧,你不知道那些腻在人身上的眼神有多恶心,每天的虚与委蛇有多令人厌恶,你更不明白我是怎样说服自己活下来的……」
「我明白……」
「你不明白,」她厉声打断,「你无法感同身受,阿沐,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就算恢复自由了又如何,流言蜚语能放过我吗?世俗会接纳我吗?又有谁会愿意同一个做过妓子的人在一起?」
我深感愧疚,这些年来她一直藏得这样好,让人不敢随意去揭伤疤,原来是早已溃烂。
我上前轻轻将皎洁揽在怀里,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低着头泣不成声:「我从前,也和你是一样的。」
我知道。
不,不一样,你更好。
幼时,当我还只知道爬树掏鸟蛋的时候,京里就已经传开了,林家有女,名唤皎洁,天资聪颖,惊才绝艳。
走在宫城的甬道上,凉风阵阵,我有些恍惚。
若是没有那场略显荒谬的改嫁,面对这看似既定的结局,如今我又该如何面对皎洁?
「周沐你是属王八的吗?这么慢。」
熟悉的嗓音将我从思绪里拉回。
望向那个拿着粉色斗篷从马车旁迎面走来的男子,心想,是否该叹一声庆幸。
我笑着飞扑上前,撞进李烨怀里,力道之大,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
他有些疑惑,双手拢着我,担忧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为什么不骂我?」
我哭笑不得,抬脚就是一踹。
他轻巧躲开,转身替我穿好斗篷。
我望着他,忍不住道:「我好喜欢你呀李烨。」
牵着我的手紧了紧,他嘴角上扬,目不斜视地带着我往前走,说:「我知道。」
23
我已许久没有踏进宫门。
隔几日修书一封让李烨带给长姐,知心话都在里头。
他笑我,是不是在为远行做准备。
我点头,这么想也不错,让长姐提前适应适应。
实则觉得宫里一锅粥,贵太妃、皎洁、长姐三个人,我一个都招架不住。
可怕什么,来什么。
宫里传来消息,林昭仪流产了。
这还没消化完,传话的人又给了一击重锤。
他说,是皇后所致,如今人在太后宫里。
涉及皇嗣,我人微言轻,但也无法干坐着。
皎洁那儿定有许多人围着,长姐可就难过了。
我去找贵太妃帮忙求求情,长姐好歹是她喜爱的孩子。
贵太妃摇头,第一个皇孙就这么没了,太后正在气头上,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但她能带我进慈元殿。
趁着众人说话的功夫,我避开宫人,悄悄进入偏殿。
里头光线有些昏暗,但能清楚地看见有个人影跪在案桌前。
这大约是太后日常礼佛的地方。
望着长姐挺直的背脊,我鼻头一酸,她从小就听话,身子又弱,在家时,爹爹就没舍得让她跪过祠堂。
「长姐。」我涩然开口。
她闻声侧首看向我,面色惨白:「你怎么来了,当心被人发现。」
我摇头,转问事情原委。
她说:「阿沐,你信我吗?」
我点头,自然是信的。
她似乎觉得有些荒谬,轻笑出声:「想不到,就与你从前同我说的话本子一般,林昭仪非要屏退众人与我一叙,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纠缠间,她自己摔下了台阶。」
我惊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所以,皎洁说是你推的?」
长姐苦笑:「我百口莫辩。」
解铃还须系铃人。
凝霜阁果然热闹得很。
宫女拦着不让出入,我叫她进去通报,就说来人是周沐。
没过多久,那宫人将我迎进了门,里头一股腥味。
圣上也在,我不敢太放肆,恭敬立在一旁。
他也没管我,只对着皎洁道:「阿沁一定不是故意的,你或许是伤心过度记糊涂了。」
皎洁冷笑:「臣妾知圣上与皇后感情深厚,却没想到能颠倒黑白,歪曲事实。孩子何其无辜,如今连想要个公道都不能够吗?」
李焕大约语塞,一时未接话,半晌,指着我道:「熙王妃来了啊,你们好好说说话,朕还有事,晚些再来。」
…………
皎洁歪在枕垫上,看着我怔怔流泪。
「你怎么样?」
她捂着自己小腹,悲痛欲绝:「阿沐,我孩子没了……」
我小步上前,屈膝半跪在榻前,仰头安慰:「还会有的,我们朝前看,皎洁。」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颤抖:「阿沐,你信我吗?」
我……
她放开我的手,幽幽道:「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是关心我,还是为了你长姐。」
我深深叹了气:「皎洁,我来,是关心你,也是关心长姐,你们一个与我情同姐妹,一个是我至亲,我谁都放不下,你同我说实话好不好?」
她说:「好。」
「自我进宫,沁姐姐就未理睬过我,后来我怀孕了,她更是伤心郁结,自小的情分我不愿失去,便想着哪一日能说开,是以我将人撂开在亭子里单独说话,她或许是一时激动,才错手推了我吧。」
「你们说了什么?」
「向她解释进宫的缘由。」
我皱眉:「既然当初说无意争宠,为何又怀孕了?」
她面露哀伤:「圣上醉酒……我如何能拒绝?」
我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道:「皎洁,你知道,长姐她不是这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她歇斯底里。
我斩钉截铁:「她不会的。」
「她不会?」皎洁咯咯发笑,「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呢?」
我心下惶然:「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场纠葛,我被扯成两半,然后,落荒而逃。
23
没有第三人在场,这事就如一团谜,搅得人心乏力。
长姐奉太后旨意,每日从午时跪到亥时,为期一月。
无人能再说情,毕竟,明面上受伤害的确是皎洁。
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瞪向李烨:「这就是你们男子三妻四妾的坏处,德行。」
李烨不乐意了:「哎,这是皇兄家事,你可别扯上我。」
我自是不管,看他也甚不顺眼,连着好几日房门不让进。
他整日委屈巴巴的,倒也未跟我生气,还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散心。
我想想,答应了,与他同乘马车出了门。
只是,这个方向怎么这么眼熟?
好家伙,我反手就是一掌,说:「这个时候你还带我逛窑子,有没有人性?」
难怪非要我换上男装,敢情是为着好处来的。
李烨捂着臂膀,疼得龇牙咧嘴:「你别急,带你来自然有我的用意,还有,把备的帷帽带上。」
潇湘馆白天不似晚上那般热闹,但品茶听曲的也不少。
李烨定了雅间,没有叫姑娘作陪,只让管事的带人过来。
屋里三三两两站了好几号人,男女皆有。
李烨拿出一锭大金子和一些碎银子放置桌上,指着我莞尔道:「我这兄弟呢,爱慕咏絮姑娘十几年了,如今姑娘突然走了,芳踪难寻,也未留只言片语,他是茶不思饭不想,愁得本公子只好带他来解解相思苦。」
我尴尬地扯扯嘴角,行吧,倾慕皎洁的人常有,这话也不算奇怪。
李烨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们都说说,咏絮姑娘走之前,每日都在做些什么?事无巨细才好,谁说得让人高兴,这金子就是谁的,自然,见者有份,好处少不了,只是你们得守口如瓶,我这兄弟面皮薄得很,若是传出去,可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众人自然点头称是。
真是说什么的都有,看的什么书,吃的什么茶,穿的什么衣,弹的什么琴,用的什么膳……
直到李烨开口:「咏絮姑娘平日都喜欢见什么人照你们看,她喜不喜欢我这小兄弟这样的?」
「喜欢喜欢,一定是喜欢的。」众人目光坚定。
他们便开始拣着人来说,连谈话内容都一一告知。
也不乏一些污言秽语被李烨打断。
打头的嬷嬷见我二人没什么反应,赔笑道:「问小梅,小梅一直跟着姑娘,她一定知道得多。」
我将目光移向她口中的小梅,是了,是一直跟着皎洁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被推上前,站在跟前儿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李烨声音温柔:「无碍,你就说说,你们姑娘有没有对什么人不太一样,那便是她喜欢的。」
「不一样的…….」
小梅犹豫道:「有一日我在屋外等候,无意间听见姑娘请求去一位贵人府上弹奏琵琶,她低着头嗫嚅,估计、估计是喜欢那样的吧,从来都是别人求姑娘,姑娘从未主动……」
李烨又问,长得什么模样你可记得?
小梅摇摇头,有些时日了,记不清了。
记不清又如何,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24
从潇湘馆出来,心情并没有好转。
但李烨没给伤怀的机会,将我带到了西郊马场。
他挑了两匹棕马牵至跟前,将其中一根缰绳放置我手中,然后翻身骑上另一匹。
茫然间,只见他回过身粲然一笑,说:「来呀,来追我呀。」
我在风中凌乱:「烨狗子你是不是有病?」
他没理我,猛地一夹马腹,跑了。
这明目张胆的挑衅自然不能忍,来不及思索,我立刻追了上去。
我逐渐忘却所有事,感觉到的只有风,闻到的只有青草香,听到的只有马蹄声,看到的也只有前面那个湛蓝身影。
不知跑了多久,李烨逐渐放缓速度,我亦然,与他并排悠悠而行。
我得意地瞧他 :「怎么样,追上你了吧。」
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不错,王妃娘娘可真是厉害。」
我问:「赛马算我赢了,可有什么奖励。」
他歪着头对我笑:「我呀,追到了我,我自然是你的。」
我故作伤心:「唉,这有什么好追的,早知道这样,就不费这心思了。」
李烨没有立刻接话,久到我以为他生气了,正打算哄哄,却忽然听到他认真道:「嗯,我不用你追,就在你身边。」
心中的郁闷就因这一句话去了大半。
望着熟悉的侧颜,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不论周围的人如何改变,你都会像现在一般。
又是一年中秋,阖宫同庆。
虽不至完全物是人非,但多少也让人生出一丝怅然。
长姐依旧端庄大方,坐在上首笑语盈盈。
圣上时不时地给她夹菜,长姐也都笑着接受,但我总觉着,再没有初时那样的亲昵了。
我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李焕好像很爱长姐,爱到九五之尊也陪着她一起跪佛堂,又好像没那么爱,宠爱随意就能给另一个女人?
李烨说:「你求我呀,求我就告诉你。」
「求你。」
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没骨气,又或是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他说:「迟些告诉你。」
我夹走他碗里的肉,骂骂咧咧:「你知道什么你,整天就知道吃。」
李烨哭笑不得,忍不住跟我讲道理:「这一晚上你不吃的也就鸭肉了,我吃一口怎么了?」
哦,我默默放了回去:「那你吃吧。」
许是为了补偿林昭仪,今日又恰逢她生辰,太后圣上颇为照顾,上的吃食、看的戏文都先紧着她来。
在座的女眷有心的也纷纷上前送礼祝贺,一时风光无两。
散席后,我特意去找长姐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可还未走几步,便被人拦下。
皎洁站在我面前,满头的珠翠在烛光下晃得有些刺眼。
她拉着我笑道:「阿沐,你忘祝我生辰快乐了。」
我扯扯嘴角:「今日有这么多人给你贺生辰,不缺我一个的。」
她说:「不一样的,这么多人,我最想要的是你的祝福,谁都比不上。」
我不知道为何湿了眼眶,直直望着她:「皎洁,你骗了我对吗?」
她否认,问我哪里听来的,问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问我为什么不信她……
见我不语,也逐渐沉默。
我拉开她的手,说:「皎洁,就这样吧,你从前是我最好的朋友,往后可能不行了。不管你目的是什么,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伤害长姐,幼时她也哄过你睡觉的。」
她泪眼婆娑,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我抹了一把眼泪:「也希望你能保重。」
25
长姐怀孕了,御医诊出来时已有三月。
这是一件大喜事儿,可我嘴巴还没咧完整,就被迫收了回去。
贵太妃的眼神仿佛在说,都是一个日子里成的亲,你们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不羞愧吗?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也还成。
我问李烨,要羞愧吗?
他理直气壮:「这不是应该的嘛?你看看他们俩的年纪,可比我们大得多。」
我心里舒坦了,趁机向太妃讨价还价,等小侄儿出生,您也有孩子可哄了,届时我若还未有身孕,可就先离京了。
贵太妃和太后忙着照看长姐,敷衍得很:「随你随你。」
…………
圣上大约高兴,给爹爹升了官,加封太傅。
听说整个京城都在议论,世风日下,生子不如生女,周葆岜父凭女贵,靠着裙带关系一跃成三公。
我安慰爹爹,千万莫生气,不要跟外边的人一般见识,日后有的是机会给他们瞧实力。
他痛心疾首:「我就是后悔啊,后悔没能有机会多生几个像你长姐这样的。」
行吧,是我狭隘了。
顶头上司升官了,我们的熙王殿下倒好,换了个更清闲的去处,兵部。
我打趣:「这太平盛世的,圣上让你去养老吗?」
他笑:「反正要离京,这确实更好,到时候能快些撂开手。」
说得也有道理,我问那为何不索性全辞个干净。
他教育我,还是要找点儿事做,不然人就废了。
烨狗子一贯有气人的本事,这激起了我的斗志。
说来骄傲,这么一大把年纪,我又要开始学习了,不过也不至于识文断字那么浅显。
师兄临走前搜罗了好些书给我,说看了之后,对日后行走江湖大有裨益。
我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将那箱子搬了出来,《一招教你治跌打损伤》《武林那些事儿》《山野求生指南》《打不过就拍马屁话术》《趣说山河志》《必须要知道的奇门遁甲知识》《白绫遥说周易八卦》……还真是应有尽有。
还有一个叫什么十八式,字儿我都认不全,李烨刚好在旁边,我便随手拿与他问是否认识。
半天都听不到回复,我忍不住嘲笑:「哈,半斤八两,一样地不学无术,你果然也不识得。」
他翻阅得仔细,好一会儿才问:「你看过里边吗?」
我忙着看武林秘闻:「未曾,但看这个名字应该是种武功招式,师兄大概想让我学起来自保吧。」
李烨将书合上,笑容逐渐变态:「嗯,是一种武功,我会,晚上教你。」
我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大晚上学什么武。
夜里,这武功我算是明白了。
只是难以置信,绫遥师兄怎么变这样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26
师兄留下的这些书,其他都跟看话本子似的,甚是有趣,唯独这个医书,晦涩难懂。
大半年里我几乎都蹲在了街口那家回春堂,跟着年迈的老大夫学一些皮毛,直到我的小侄子出世。
小皇子取名李宸,又是中宫嫡子,储君之位似乎不言而明。
听说圣上很高兴,一度高兴至晕厥。
这传闻我自然是不大信的。
李烨回来说,太医诊断后才知道,圣上一直在服用丹药,如今开始反噬,身子每况愈下。
太后震怒,将掺和在里头给圣上供药的几个太监和医官全都下了狱。
他们并不招认,甚至还有说,为了圣体安康,已经听了皇后的话,偷偷将丹药换成了补药。
于是太后便下令在各宫搜药,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可惜,无果。
长姐出月子后,气色挺好,身旁躺着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宸子。
我拿手指戳戳小脸蛋,哄着眼睛都还未睁开的他喊人:「来,跟我叫,姨……」
小宸子嘴巴一咧,哭了。
长姐嗔了我一眼,将宝儿抱至怀里,轻轻摇哄。
我高兴,她终于不似之前那般淡漠。
我提起圣上之事,她愣怔片刻,不自觉留下两行清泪,嘴角却带着笑:「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
吓得我立刻住了嘴,后悔自己多事,好好的招她哭干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事他不再与我说,我也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心思,有时候明明都想好好说话,可结果是无休止的争吵。」
「大约这就是至亲至疏夫妻吧,如今有了宸儿,我也不想再计较这些,不过,还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我急迫地换了个话题,道:「再过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出远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五个春秋,届时书信常往。」
这次,长姐不曾挽留,她笑:「这样也好,你本向往自由。」
而后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为远行做准备。
李烨却越发忙碌,每日天不亮就离开,晚上也不知何时回府,两人竟连着好几日都未说上话。
要不是新雨说,每回都是王爷将小姐抱回榻上,我都怀疑烨狗子有新窝了。
怪我没出息,每每踌躇满志支着脑袋等,却总是不小心昏睡过去。
新雨安慰,即将远行,王爷需要安排的事儿多,忙碌些也是有的。
直到有一天,我都准备好洗洗休憩了,反正等不着狗子,不受那份罪,没曾想,他回来了。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他已红着眼睛先开口:「周沐,我们可能……没法离开了。」
27
「都说好的,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又不能走了?」
李烨将头轻轻枕在我膝盖上,声音沙哑:「只是暂时,朝堂上有些事儿需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们就出发。」
我问:「要很久吗?」
他沉默。
我又问:「是因为圣上不大好了吗?」
他几不可见地点头。
「很难吧?」
膝盖下的手紧了紧。
我张口,想说,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清闲王爷,有什么事还非你不可了,不是还有贤名在外的宁王殿下吗?
话都在嘴边了,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忽然又觉得没必要了。
他的武功不俗,往日里总被我欺负,不过是让着我罢了。
文韬如何我不知晓,但他聪明是无疑的,只要愿意,又有什么不可能。
于是,我改说:「李烨,我比你想象的强大,也喜欢听真话,告诉我,你原先真的愿意和我去浪迹江湖吗?」
他缓缓抬头,用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眸望着我,说:「我愿意的,那也是我向往的日子。」
梦寐以求都想做成的一件事,眼看就要成功,如今一夕崩塌,说情绪不低落是假的。
心里逐渐冒出新的念头。
李烨依旧早出晚归。
我便每日坐在秋千架上思索,自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发呆。
宁王妃上门,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两人并不熟络,仅有的交集也不过是宫宴。
她带了礼物,除了一些好看的首饰,还有几颗鸡蛋一样大的夜明珠。
……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礼了。
只能将最喜欢的糕点拿出来招待她。
她姿态优雅地喝了口茶:「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府里尽是些俗物,弟妹若喜欢,尽管上门来挑。」
明明年纪相差不大,却总觉得她有上位者的凌人之气,大约是宁王府久居京城中心的缘故。
我从善如流:「好的呀。」
她东拉西扯了许久,问平日里喜欢做什么,爱好吃什么,我一一作答,可说完之后她没一样能接上,场面有些许尴尬。
过了好久,久到我终于琢磨出一个可以不动声色将人请走的理由时,她又开了口。
「听说熙王殿下最近经常不着家,唉,宁王也是,两兄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咱们女人真难。」
我茫然地看着她,试探着接话:「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一首歌谣,干活人,干活魂,干活都是人上人?」
宁王妃自然没有体察过民生。
我兴致勃勃地解释:「这……他们两个都是出去挣钱的,忙些也很正常,我们在家舒舒服服,难的是他们。要我说,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怎么这种神仙日子还抱怨呢,心态不对,要改。」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嫂子不是这个意思,唉,本来不欲多说的,可你实在太单纯,我看不下去了。」
看她着实着急,我只好眨巴眼睛配合:「怎么了?」
「宫里最近戒严,弟妹想必许久没有进宫了,你可知,里头流言四起,说熙王殿下趁圣上病危,频繁出入皇后宫中,不成体统,哎哟,这都什么事啊,一个是嫡姐,一个是夫君,原本我不该多嘴,可我实在是不想看见你被蒙在鼓里。」
我细细消化她的意思,内里波涛翻涌,面上不显:「哈哈,多谢嫂子关心了,不过这原是我不放心长姐和小宸,让殿下进宫的时候去瞧瞧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流言,是我没有思虑周全。」
宁王妃似乎有些诧异,愣怔了片刻,又拍手笑道:「你看我这张嘴,外人不知,我是知道的,你长姐当初原要嫁的是熙……哎哟,是我多虑,你们如今小夫妻感情好,我就放心了,你就当没听过这话。」
我笑眯眯地回:「好。」
又道,这流言关乎国母,还希望嫂子千万守住嘴,否则失了整个天下的颜面就不好了。
她呵呵干笑两声:「这我知道,也就是与你说说。」
28
大佛走后,我又在秋千架上坐了许久,头疼。
李烨喜欢我吗?
回想起来,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亲口说过,就连去揽月楼找他那回,也没有得到一句回应,我也喜欢你。
当时只说什么来着,哦,他说他很高兴。
唉,越想越难受。
可这么多日日夜夜的相处,也不是半分感觉都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否有你,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那句「他原本要娶的是周沁……」真真气到我了。
我打算给自己来个痛快。
叫新雨准备几本时兴的话本子,再端些平日里爱的吃食到屋里来,就不信逮不到烨狗子。
我还去库房里翻出了霄云剑。
爹爹说这剑是我满月时山庄派人送的,锃亮如霜,寒光四闪。
我就将其横放在桌前,想着,届时李烨若真惹得我不快,就拆了他这狗窝吧。
…………
怪不得老人总说,能吃能睡是福。
心底有事的人,根本不用熬,恍若过了许久,又像只是一会儿工夫,李烨回来了。
他应当很是疲惫,一脚踏进屋子了,才后知后觉发现,主屋灯大亮,而我,还衣冠整齐地坐着。
「怎么还不睡?」他很诧异,走到我身侧坐下。
看他泛青的眼圈,我有些心疼,叫守夜的侍女端了碗馄饨来,让他趁热用一些。
他吃得很香,我状似随口提起:「听说,你最近经常去长姐宫里?」
他「嗯」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去呀?」
「有些事要与她商议。」
「有那么多事商议吗?」
「嗯,事情比较复杂,涉及面比较广,不过你长姐倒是让人刮目相看,胸襟气度还有谋略绝非一般女子。」
「哦,那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
「噗,」他放下调羹,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停下,「你说什么呢?」
我尽量保持平静:「你喜欢我长姐吗?」
他终于敛了笑意,正色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向来喜欢干净利落,一五一十将宁王妃今日来府的事告知。
李烨闷声发笑:「这个李炙,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还用力扯了扯:「所以你吃你长姐的醋?真是没出息,呐,你听好了,我从来都没有对你长姐有过非分之想。」
我反驳:「呵,你约莫忘了当初跪在大殿上说的话了?」
这,他有些窘然,当时又不认识你,早知今日,我一定早早地求娶周家幺女,跪求。
我撇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他道:「没事,有的是时间去验证。」
我鼻子一酸,仍然感到一阵委屈,眼泪不听话地滴落:「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笑:「嗯,我不喜欢你。」
…………
我剑呢!
正当纠结是假装潇洒放手还是直接拿剑戳死了事的时候,他上前将我轻轻拥入怀中,「我爱你。」
29
圣上驾崩那日,下了雨,不大,但就和棉絮一样,丝丝儿地飘,绵绵不绝。
虽早有准备,但宫里真传来消息的时候,仍是叫人有一阵缓不过神来。
说不上十分难过,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难免感慨,原来有人年纪轻轻就得离开。
长姐应当很伤心。
只是如今大约顾不上了。
圣上仅李宸一个独子,皇位自然由他继承,但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娃娃怎能服众。
李焕留下遗旨,允熙王摄政,扶持少帝,直待十五亲政。
这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尤其这圣旨是从皇后手中所出,联想起往日谣言,持怀疑态度的人就更多了。
他们说,即便立摄政王是真的,人选怎么看都是宁王殿下更符合。
我打趣李烨:「就问你气不气。」
他不以为意,说:「习惯了。」
这话说得,我都心疼了。
不过,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圣旨李焕为何不早些下,而要作为遗旨颁布,这给李烨平白添了许多障碍。
…………
我以为,这场权力争斗是长姐、李烨与李炙的游戏。
没想到的是,这里边还有我的事儿。
那日进宫看长姐的时候,和赵茹芳撞了个正着。
很久没见了,她穿着白色孝服,异于平日里浓妆艳抹的模样,倒显得有些清丽可人。
只是这气势汹汹挡着我路的样子,与从前也并无二致。
看来是有话说。
她趾高气扬:「赵家就我一个女儿。」
我点头:「怎么,有事儿吗您?」
她继续道:「我爹爹是驻守北境的大将军,手握十万重兵。」
突然拼起爹来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硬着头皮迎战:「周家有两个女儿,我爹爹是太傅,我长姐是国母,我外甥不出意外是当今圣上……」
「周沐,」她出声打断,「你说,我以十万精兵做嫁妆,李烨,会娶我吗?」
说实话,我懵了。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提醒一下,您已婚。」
「那又如何,届时他当权,随意找个理由,假死出宫便可。」
我说你小心我现在就去太后那里告状,揭发你这不纯洁的小心思。
赵茹芳很是自信:「无凭无据的能说什么,况且如今谁不想招揽我父亲,后宫岂敢动我。」
这话我倒是无法反驳:「看来你话本子看得也不比我少啊,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突然的想法?」
她眉梢一扬:「我不想守活寡,宁王殿下说他愿意助我出宫,也可以娶我,思来想去,这主意是不错。」
「李烨也跟你提了?」没等她回应,我又自顾自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他不会委屈自己的。」
赵茹芳一怔,冷笑出声:「你不用跟我在这贫嘴,到时候走着瞧。」
我对着她背影喊:「你才不要在这跟我臭显摆,有能耐,让李烨走到我跟前来说啊。」
和赵茹芳吵架,我十有九赢。
但这次,我气死了啊我。
烨狗子,你的破事儿怎么这么多。
用晚膳的时候,我问李烨:「你最近除了和长姐见面,是不是还勾搭了其他人?」
他茫然地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没有啊?」
我咬着牙:「说,坦白从严,抗拒用刑。」
他脸色一变:「这……你不会说的是缪仿青吧?」
谁?
这又是谁?
我感觉那口气已经堵到喉咙口了。
烨狗子能耐啊!
「是……是兵部的同僚。」
???
他使劲儿解释:「我知道你那些话本子里什么都有,但我俩这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偶尔一起休憩,是不是又传出谣言了?」
说着还眉目含情,意有所指道:「我喜好什么样的,王妃难道不知道吗?」
「谁跟你在这嘻嘻哈哈,我说的是赵茹芳。」
「哦,她啊,」他收了玩笑神色,「你知道了?」
我闷闷出声:「嗯,她说要带着一支军队嫁给你。」
他给我夹了块红烧肉:「我不会娶的你放心。」
我无甚胃口:「那宁王那边怎么办?」
他笑:「再说吧,你不用担心。」
我问:「赵家的支持很重要吗?」
李烨点头:「否则皇兄怎么会在与你长姐情意最浓的时候娶了她。」
这样啊。
30
说来挺神奇的。
我姐,她年纪轻轻居然就做太后了。
意识到这事儿,是因为宫里传来旨意,太皇太后宣我进宫。
母妃也在,哎哟,一看到我泪珠就啪嗒啪嗒地掉。
这毛病怕是治不好了。
太皇太后很客气,赐座看茶,还上了我最爱吃的桂花糕。
可这让我心中更加惶恐。
她说:「哀家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想让你做儿媳妇,不止为着南境,还因为你的脾性,与我年少时有些像。」
这……在我眼里她一直是跟菩萨一样的典范存在。
「后来你嫁给烨儿,虽不免遗憾,但哀家觉着这样也好,不过既入了皇家,有些事就由不得自己。」
不好的预感愈加浓烈。
果然,她说:「你想必已经清楚如今朝堂之争,论理,李炙比李烨更适合监国,可他野心太大,绝不会满足于摄政,若是北境十万兵权在手,就算直接造反也使得,哀家实在不能冒这风险,你能懂吗?」
懂,自然懂。
她叹气:「李烨倔,说什么也不肯娶赵茹芳,你和你长姐一样,是个好孩子,劝劝他可好,你……就当她是个摆件儿,进门后不理睬就是了,待大势定了,她又是二嫁之身,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母妃走上前抱住我,泪流满面:「我这苦命的儿啊,你放心,不论如何,我心里只认你这么一个儿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心思开玩笑:「如果赵茹芳先给您生了个孙子呢?」
她一愣,随即在我背上轻轻一拍:「你就不能给我争点气嘛?」
我扯扯嘴角,连一句好都应不出来。
向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和母妃恭恭敬敬叩了个首,我说:「让我想想。」
…………
长姐如今很是忙碌。
等待时间分外漫长,也正因为这样,更加切身体会到了茫然与无助。
他们好似都有自个儿的使命与责任,我呢,分明地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来秋劝我,天色已晚,还是先回去吧。
我摇头,我亟需一个支撑。
许是衣裳妆发的缘故,长姐看着沧桑了许多。
她说,抱歉,把熙王府卷进了风波。
一见到她,我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怎么办啊长姐,赵茹芳真是太讨厌了,她怎么这么讨厌,我现在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人就是她了。」
长姐哭笑不得,替我擦掉眼泪,说:「这可真是孩子话了。」
我仍旧哭,我既不愿让李烨娶她,也不想让大家为难。
长姐感叹:「没想到兜兜转转,终于有一天,你还是和我面临了同样的抉择。」
我闷闷出声:「你当日做了那样的选择,后悔吗?」
长姐沉默,仿佛过了许久才找到答案:「我不曾后悔,可到底意难平。」
她说:「阿沐,帝王家从来都身不由己,彼时赵茹芳进后宫是迟早的事,不是谁一己之力能抗衡的,我也不想抗衡,我是真心为他。
「可今时不同往日,李烨也不是李焕,一切都需你自己把握。但也不必太苛责,不论做什么决定,长姐都站在你这边。」
我没有问:「就算失了宸儿的江山你也不怨吗?」
31
我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巧的是,李烨也一夜没回来。
想来,一定很辛苦吧。
做决定很难。
可明白自己的心很容易。
我选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心平气和地李烨商量:「我好像该离开了。」
他拦着,再三保证,不会娶赵茹芳,更不会娶其他人,叫我放心,不要意气用事。
我说:「我做这个决定不是与你赌气,也不是闹脾气,相反,我一如既往地相信你。
「离京这事儿其实想了很久,你知道的,在没嫁进王府之前,我就计划着去看山看水看景儿,把所见所闻记下来,最好写成个话本子,流传千古,我还想做一幅大舆图,我还要去体验师兄口中的江湖,过女侠的瘾……你看,我有这么多事要做,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
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你原就不在这些计划之中,现在不过让它回到原点罢了。
「你再等等,等我处理好一切……」
我摇头:「你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我身为妻子却什么都帮不了,你看,甚至连劝你娶个新妇这么件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我深吸一口气:「你,长姐,就算是赵茹芳,都能在这京城有自己一番天地,而我始终像个旁观者,庸庸无为,自责且难过,这于我实在煎熬。」
李烨哽咽:「那你不要我了吗?」
「我要啊,怎么不要,我恨不得天天将你拴在小棕马上,看花饮酒,听鸟临山,片刻不离。可是李烨,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红着眼眶挣扎:「这并不冲突。」
我抹了一把眼泪,笑着问:「你想一下,如果没有我,你如今会做怎样的抉择?」
他说:「这个假设已经不存在了。」
我摇头:「存在的,只要人心有异,就会有假设存在。
「我害怕影响你的人生,明白吗?我怕你有朝一日后悔,这于我而言太沉重,就当我怯懦吧,不敢承受。」
李烨终于没有再挽留,或许知道留不住,或许也觉得,这样更好。
我轻轻抱着他:「我会一直等着你,等有结果的那一天。」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说,过几日吧。
其实我偷偷给自己定了时限。
我在与子坊待了三日,做了一件衣裳。
布料选的湛蓝色,在袖口处绣了几片暗色云纹,样式很普通,针脚也不够绵密,希望他会喜欢。
行李是早就备好了的。
临走前,只跟爹爹告了别,我拍拍他肩膀说:「你命真好,名字不用倒着念。」
他除了感怀伤情外,也没说什么。
我就这么离京了。
比想象的容易,也比想象的艰难。
32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时间过得飞快,我已经出第三回门了。
第一次去了苗疆采药,旖旎的自然景色,浓郁的风土人情叫人忘忧。
男子奔放,女子热情,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能收到香花,可惜,我只能无情地告诉他们,本姑娘英年早婚,死了这条心吧。
第二次跟着师兄去了江南参加试剑大会,我本是去瞧热闹,一不小心却出了风头。
我问师兄:「白绫跃一天到晚摆张臭脸,是因为我如今比他受人喜欢,嫉妒吗?」
这小子也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小时候明明是个活泼的性子,如今怎么终日冷着一张脸。
师兄玩笑,长得俊俏,身手又好,江湖上姑娘们前仆后继地,他又没我有本事,八面玲珑的,久而久之就只能这副德行了,别说,就算是这样,那临渊派掌门之女还寻死觅活地要嫁给他呢。
哇哦,我忍不住朝凌跃竖起一个大拇指。
他白了我一眼。
…………
第三回去得有些远,华山。
庄主故友生辰,挑了两名弟子送贺礼去,我从未去过,自然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天下第一险。
去的时候风平浪静。
回的时候,途经一家酒楼,听见隔桌的人叹息:「眼看高楼起,又见高楼塌,谁能想到宁王殿下会落得这个下场。」
这是我隔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京城的消息,忍不住屏息侧耳。
又一人感慨:「摄政王也是杀伐果断,没想到竟真的慢慢掌握了北境兵权,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威胁帝位。」
我松了口气,他成功了。
可又觉得哀伤,烨狗子终究还是娶了赵姑娘。
…………
回山庄后,守山门的师兄给了我一封信。
意料之中,京城来的。
只是没想到,来信人是皎洁。
见字如面。
阿沐,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间了。
别伤心,不值得。
不过若你还能哭上一哭,我定然是高兴的。
想来,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瞒你,欺你,伤了你最亲近之人。
可我不后悔。
献媚,进宫,得宠,一切不过逢场作戏,我从未倾心圣上。
相反,我害死他,为爹娘报了仇。
我知道林家灭门不是他的错,可是怎么办呢,李家欠林家的债总要有人来偿。
丹药的事宁王也有参与,我已将与他往来的书信、证物都给了熙王,凭他的本事,多少有些用处吧。
从小到大,一直是你护着我,如今,我也终于能帮你一回了。
娘亲走之前叫我无论如何好好活着,十几年来我试着听话,坚持,可是,太难了。
我想来想去,脑袋都想疼了,都没想出一个在这世界上继续待着的缘由。
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与我说哪里的肘子好吃,歌舞好看,庙会热闹,人儿有趣……
山峰俊秀,江水奔流,人间值得。
可我不配。
再没机会听你说一句生辰快乐了。
万千珍重。
33
南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既然信已到手上,想必木已成舟。
心中酸楚不已。
我在后山为皎洁立了一个衣冠冢,给她做了碗长寿面。
恍然想起,小的时候,我每每闯祸,就喜欢跑到林家,和她睡一个被窝,拖上十天半月,等爹爹气消了再回去。
和面的手艺,还是跟林家伯母学的。
以后……再也不做了。
好像京城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于是,我便向庄主辞行,说想独自去西北一带看看。
他们不放心,一定要叫人陪同。
我只好,偷偷溜了。
但别以为我没发现,白绫跃这小子一直跟在后头。
起先是偷偷,后来连客栈都住一家。
我叫他回去,他冷着脸反驳,自己要去西北办事,顺路而已。
我说:「行吧,突然觉得这地儿不错,打算先住上十天半个月,您忙您先请咧。」
这人二话不说,拿着剑走了。
我舒了一口气。
可等我到下一家客栈时,好家伙,门口坐着喝茶的白衣剑客忒眼熟了,我怒气冲冲上前,还没开口,他倒打一耙:「我先来的。」
这样的话,我就只能走心了。
我说我还念着一个人,短时间,也许长时间都忘不掉。
他道:「你不用特意跟我说这些,也无需有负担,我只是奉师傅之命护你周全,别的什么都没有。」
「哦,行,那就当我自恋一回了。」
他再没出现。
可我哭了,我碰着了一家黑店。
等意识到饭菜有迷药的时候,身子已经麻了。
我喊得看似撕心裂肺,实则声如蚊呐:「白绫跃救命啊。」
再无人应答。
果然,江湖教做人。
我浑身酸软无力,使不上劲。
同一船舱内约有十几个姑娘,应该都是被掳掠来的,全惊恐地缩在一旁。
看我醒了,面前的刀疤男有些兴奋:「嘿,最有钱的这个醒了。」
我忙点头:「我有钱,有的是钱,最不缺的就是钱,把我放了,除了包袱里的那些,我保证还能给更多。」
刀疤冷笑,面露狰狞:「别想耍滑头,老老实实,有你的好去处。」
我舔舔干涩的嘴巴,赔笑道:「这位大哥,那请问我们是去哪里呀?」
他大约无聊,又或者觉着跟我说了也无妨,便道:「有三个去处,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妾,山沟里的媳妇,窑子里的姑娘,你想去哪里呀?说着还在我脸上摸了一把。」
我强忍着恶心,笑道:「这么看,还是做丫鬟吧。」
他淫笑:「倒是个乖觉的,可惜以姑娘的样貌,做个窑子里的头牌都使得,可不能浪费了。」
我面露惶恐,瑟缩着不敢说话。
不知过了几许,终于上岸。
我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找机会一定要去学凫水。
话本子不是白看的,医术也不是白学的,我身上带着一些庄里常备的解药,原是醒来即可自救,可惜看守人太多,且我不会水,便想着上岸他们分开行动后再想办法。
逃得还挺顺利,那些人武功不是我的对手。
关键是,白绫跃终于出现了,那剑法简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要不是我说留活口,他怕是要上法场。
将那些人贩子捆扎一起,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后,他说抱歉,当日喝了酒,差点铸成大错,以后不会了。
我笑道:「没事,你看,我说过能自保的,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34
叫绫跃看着这一串人,我去报官。
他摇头。
「行吧,那我看着,你去报官。」
他仍是不肯。
我……
最后,我俩拎着刀疤去了官府,原本还想带个姑娘一起的,可她们基本都吓得四处逃散,剩下的几个也已经腿软得走不动道。
结果,大意了。
到了府衙,刀疤他反咬一口,说好端端在路上走着被我俩劫了。
???
我不禁拷问他的灵魂:「您有什么好劫的?」
「谁知道呢,财或色我都可以。」
真是没想到,这大哥还挺幽默。
官差问还有没有其他证人,我说有,一串,还有一些救下的姑娘,都在城外。
江湖又一次教做人。
等领着官差赶到郊外,那些人贩子和获救的姑娘都不见了。
绫跃查看了一番,道:「应该是被人救走了。」
把我给气得。
县衙官差说,跟我俩比,刀疤长得更像坏人,就先下狱,还说一定会查清楚,叫我们放心。
这着实有些草率,我一路上跟绫跃喋喋不休,定要将这些人绳之以法。
受了惊吓,需好好安抚一下心绪,我便邀绫跃去了当地最好的酒楼吃饭。
自然是他掏银子,我又没钱,包袱都丢了。
两人靠窗坐着,边吃边分析,这群匪徒可能会逃往哪里,那些姑娘不知道得救了没有……
吃着吃着,我放下了筷子,好家伙,还找什么线索,刀疤都走街上了。
绫跃提起剑:「走,跟着看看他去哪。」
可惜了一桌好菜。
两人悄悄跟着刀疤七拐八绕进了城西一处宅子。
绫跃轻功好,带我上了屋顶,往下一瞅,
哦豁,都在,一锅端吧。
刀疤既然逃出来,看来县衙是没用了。
我道:「这次不能再让人跑了,绫跃你留在这,我去府衙找人。」
这次他没再反对,只说:「你当心,快去快回。」
没想到一说人贩子的事,知府大人亲自接见了我,细细地问来龙去脉。
我着急啊,再不去人又跑了。
他却一直叫我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察觉一丝怪异,我将茶水放下,说:「差点忘了,城西还有个朋友等着我,再不回去该着急了,我先走了。」
还未走到院外,两个彪形大汉堵住了前方的路。
我回头冷声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仍挂着憨厚的笑容,道:「姑娘远道而来,想必定是累了,先歇息歇息吧。」
这……想过水深,没想到这么深,敢情你们是一伙的。
我在心里骂了千万遍,烨狗子你是怎么治理天下的?下边居然有这样黑了心肝的地方官。
…………
像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来,知府听到下人禀报消息后,急匆匆走了。
而我,只能乖乖蹲了监狱,敌人强大,打不过。
里头又湿又冷,只有一扇小小的四方窗透着些许光亮。
心里并不担心,相信绫跃一定会来救我。
但我等来的不是他,而是李烨。
想过千万次再见时的画面,我一定骑着高头大马,腰佩长剑,英姿飒爽地从他面前挺胸抬头地经过,而不是缩在阴冷的角落里狼狈不堪。
我站直身子,笑眯着眼睛:「好久不见呀,熙王殿下。」
李烨摘下斗篷披到我肩上,我想躲,他手劲大,没躲过。
35
知府在一旁赔笑道:「看来这里头有误会,地牢冷,咱们先出去说吧。」
外边传来兵器打斗声,一名官差匆匆而来,道,外边有个白衣少年叫嚣再不把人交出来就把府衙给拆了。
定是绫跃。
我急忙跑到外院,告诉他,没事了。
他见我无碍,面上一松,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眼神扫过我身后之人时,将我一把拉了过去,复又板起脸。
我轻轻挣脱,给两人互相介绍:「这是李烨,这是绫跃。」
李烨冷哼一声:「从前叫人家烨烨,如今到底不一样了。」
???
我说你别指东划西了,你下边的人勾结人贩子你知道吗你,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尸位素餐。
那知府惶恐下跪,说:「下官不敢,请王爷莫听信这位姑娘一面之词。」
李烨负手而立:「这事我会叫巡抚查清楚,不过,」他指指我,「这个人已经嫁人了,也不好总叫人家姑娘,叫王妃吧。」
知府从善如流:「哦,原来是王妃娘娘,难怪如此聪慧机敏,侠肝义胆,为民所忧,真是神仙菩萨……」
我和绫跃折腾了这么久,烨狗子一个眼神就办完事儿了?
…………
那么多人执着追逐庙堂是有道理的。
绫跃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带人去了城西的宅子。
我抬步就要跟上,却被李烨一把拉住。
「陪我躺一会儿,我连着赶了好几天路,有些累了,」他半拖半拽地带着我往厢房走去。
进了屋子,李烨自顾自脱衣裳,还问我:「你脱不脱?」
我骂:「臭流氓,不要脸。」
他笑:「你想什么呢,我就是单纯想睡个觉,怕不是你太久没见我,脑子就忍不住琢磨那档子事,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地……」
「睡觉吧你。」我抬腿就是一脚。
他笑嘻嘻地躺下,没过多久,呼吸均匀。
我小心翼翼走到床前,他比之前黑了,也瘦了,五官显得更加硬挺,下巴上长着沥青色胡茬,有些密,鬼使神差地,我竟伸手去戳了戳。
待反应过来,已然太迟。
李烨单手枕颈,眼睛却没有睁开,嘴角轻轻上扬:「怎么样,我是不是更好看了,周沐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年狠心将我抛下。」
我毫不客气地将枕头砸他身上,后悔个锤子啊后悔,本姑娘日子过得逍遥得很。
巡抚办事很利落,很快将匪首带到李烨跟前。
连我不知丢在哪儿的包袱也一并带了回来。
问了才知道,这柳城知县确与匪徒勾结,行人贩便利以谋私,知府并未参与,不过是得知摄政王要来,才特意回护下属,想将事情压下,待后再处理。
我问:「那些姑娘们救回来了吗?」
巡抚恭敬回话:「王妃放心,下官定一一将人寻回归家。另外,白少侠让我给您带个话,他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您去西北了。」
我这才发现,绫跃没有回来。
这样也好。
我跟李烨道别,想回去休息了。
他也没有勉强,只派人将我送回客栈。
那便衣侍卫一路无话,直到离去前才说了一句:「娘娘莫怪,殿下还有要事需与大人们商议,这才没有陪着您的。」
我笑着道谢,自然明白的。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我去骡马集市买了一匹小棕马,然后骑着它哒哒往城北而去。
城外雾气还未完全消散,朦胧间,我看见长亭内有个熟悉身影。
那人穿着湛蓝色衣裳,样式虽然普通,仍难掩其周身矜贵。
他站在那里,眉眼俱是笑意:「周沐,你等我很久了。」
我翻身下马,眼泪不争气地掉:「我才没有等你,你娶了赵茹芳,我不是长姐,不能再和你在一块了。」
他替我拭泪,柔声道:「我没有娶她,那赵姑娘得知你离开后,又改主意,不嫁了,只求能出宫,赵家还将兵权交了出来,加上林昭仪的证据,宁王不足为惧。」
我抽噎:「为什么?」
李烨笑:「谁知道呢,许是想通了。」
「那朝堂上呢?」
「我都安排好了,隔半年回京一趟即可,再说,有你父亲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等宸儿亲政了,咱们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这么说,你来这就是来找我的?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西北了?」
他笑着点头:「我如今只是个清闲王爷了,周女侠可莫嫌弃我。」
我紧紧抱着他,泪水浸湿衣衫:「不嫌弃不嫌弃,我们是半斤与八两,天生一对。」
从今往后,青山隐隐,流水迢迢,人间自逍遥。
…………
番外(赵茹芳视角)
赵家时运约莫不大好,嫡支孙子辈仅一人。
这就给了我作天作地的底气。
母亲道满京城贵女都及不上芳儿,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珍宝都捧到我眼前。
爹爹却时常叫我收敛脾气,骄纵跋扈的,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我不以为然,因为太多人与我说,茹芳长大是要做皇后贵妃的。
说者也许有意,也许无心,偏偏我信了。
还好,太子是李焕。
今上共有三子,太子李焕,宁王李炙,熙王李烨。
诚然,年少的我也觉得,京城再没有其他人能比太子更配得上我。
太子不爱笑,看起来很严肃,周沐叫他阎王脸,倒是贴切。
好多姑娘都不敢与他说话,只会红着脸偷偷瞧。
我自是不一样。
我会将爹爹从塞外带来的牛角小刀送与他,也会亲手绣一只荷包让他戴上。
他对我算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收了我的礼,偶尔也会回送一些小玩意儿。
我只当他性子如此,对谁都不冷不热的。
后来,听说他要娶周家女。
我在家中哭闹,论家世,比才貌,我哪点比不上。
那个周沁看起来软弱无能,周沐就更不用说,从小没有娘,野丫头一个。
我不甘心,也不服气。
李焕似乎也颇为这场婚事苦恼,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只怪彼时的皇后娘娘识人不明。
周沁成了太子妃。
中秋宫宴,我坐在母亲身后,与李焕遥遥相对,才知道,原来,往日严肃冷峻的人,也有那样温柔的眼神。
皇后娘娘唤我上前,这是早先说好的。
原打算跳一段桃夭,我却临时改了主意,只因听说周沁最擅琴。
可惜,我只听过一次,李焕去世后,她弹了一宿。
曲毕,李烨竟然将我比做青楼女子,无礼粗鄙之极。
想来他无才无德,没有赏识之能罢了。
可我难过不为这个。
是李焕拒绝了我。
可我还是进东宫,成了侧妃。
有早年的情分在,太子对我很是照顾,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听说有些连太子妃宫里都没有。
不过他人基本都宿在太子妃宫里,说是周沁身子不好,要多陪陪 。
我倒是看不出她哪里身子不好,不过是些狐媚惑主的手段。
或许千百年来的闺训还是有道理的,男人,都喜欢温柔娇弱的女子。
想通后,我便也时不时装个病,跌个跤。
起初他也会偶尔来看一眼,连着滋补用品源源不断地送进屋子。
但许是我没控制好力度,终于有一日,他怒气冲冲地进到殿内:「赵茹芳你安分守己些,不要再自作聪明地玩些无用的小把戏,叫人恶心。」
我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
等人离开后才知道,他与周沁因为我吵架了。
我起先有些幸灾乐祸,活该你们吵架,可是笑着笑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太子妃免了我日常拜见,大约是眼不见为净吧。
可越是这样,我越不甘心。
秋狩时,我故意向太子讨了坐骑到她跟前挑衅。
她不答应赛马,甚至懒得理我。
最烦的就是她这种高高在上,不屑与我计较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出言讽刺。
没想到招来了周沐,她与周沁性子不同,嘴上不是个能饶人的。
我没有足够的底气,一时语塞,落荒而逃。
背后不能说人,我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周沐便执意要替她长姐赛马。
我半分兴致也无,原本也只是想挫挫周沁的锐气。
最终为着面子,还是上了马。
周沐骑术很好,但我也不差,眼看就要拉开距离,马却突然受了惊,将我直直掀下。
绝望中,脑中一片空白,只觉着,哦,我原来就这么死了呀。
万幸,有人接住了我。
但他又推开了我。
李烨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嬉皮笑脸地在给周沐赔罪。
恐惧、委屈、耻辱交缠在一起,我失声痛哭。
圣驾传召时,我在后头磨蹭了许久,只是想有个人来问问我,你没事吧。
可惜,没这个福气,就连求情,李焕也是为着妻妹说话。
刺客出现后,我看他小心翼翼护着周沁后退,大约旁人从未想过,还有一个我。
所有人都在自顾自逃命,我跌跌撞撞,摔倒在帐子前,狼狈不堪。
是李烨扶起我,嘱咐小心,又将我送进帐子,叫两名亲兵护卫。
好在有惊无险。
真是琢磨不透李焕这个人,说他有意吧,往日总想不起我,说他无意吧,病好后又上门致歉,送了好些珠宝,说秋狩那日疏忽了让良媛受惊,对不住。
看他戏子般的面孔,我心生厌倦,真真假假,属实累人。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李烨,他那样的人,若是喜欢定是明目张胆地喜欢,讨厌也会不留余地地讨厌吧。
我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周沐。
周沁成皇后之后,她时常进宫探望,有时候隔着宫墙都能听见里头传来的笑声,让人心生好奇,有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吗。
偶尔碰到,也免不了刺几句,但她伶牙俐齿的,我从未讨到什么便宜。
我觉着,她的性子与我有些相似,一样的喜欢闹腾。
想着,要不与她交个朋友吧,这宫里真没什么有意思的。
后来发觉,她朋友还挺多的,连那向来不与人亲近的林昭仪都视她为知己。
他们三个女人,真是一出好戏。
我放弃了,不是独一无二的,不稀罕。
没想到,李焕命这么薄。
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妃。
像周沁那般位高权重倒是可以扑腾一下,我,待这宫里图什么呢。
而且,回想起来忒不争气,没有生个一儿半女,赵家嫡支怕是要葬送在我手里了。
真是不孝。
整个皇城都很热闹,各种消息漫天飞。
连鲜少出门的宁王妃都来了,居然劝我改嫁宁王。
我跑去找太皇太后,说宁王图谋不轨,居然有这种龌龊心思。
可她非但不生气,还劝我,考虑一下熙王。
如果都不考虑,希望赵家考虑清楚。
说实话,我动心了。
都说女子该温顺,但周沐也是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娇弱,可李烨也是那样宠着她。
我分明看见过,她生气时,拿脚去踹李烨,而堂堂王爷非但不生气,还笑眯眯地问疼不疼。
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自会有人将这意思告知他。
周沐进宫,我当然要给一个下马威,否则,日后进王府岂不是要矮一头。
她明明很生气,恨不得上来打一架, 还是忍住了,不咸不淡地与我贫嘴,拐着弯骂人。
我总是说不过她。
李烨得知消息后,约我相见,就在太后宫里。
我也不知怎么地,心思很复杂,怕他不答应,又怕他答应。
殿里还有一位青衫男子,看见我结巴道:「见……见……过娘娘。」
这人我知道,先帝还在世时的探花郎,缪仿青,听说家境十分贫寒,没想到能有如此际遇,可谓传奇。
李烨说话时,并不避讳他,不禁让人想起之前熙王好男风的传闻。
我盯着那个文弱书生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烨道:「娘娘既然心情不错,我就把话挑明了,熙王府只有一位女主人,我不会娶你。」
被人拒绝的滋味不好受,我敛了笑意:「你这样直白,不担心我嫁给宁王吗?」
他笑得坦荡:「担心,可宁王也不见得真心,娘娘您甘心一辈子都附庸于兵权吗?」
这话将我一直以来的骄傲自尊踩得稀碎。
那是我心底深处的恐惧,没有爹爹的兵权,抛开这一切,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也没有人在意我。
我恼羞成怒:「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没了兵权就什么都不是对吗?是我像条癞皮狗般惹人厌非要粘着你们对吗?」
缪仿青上前阻拦:「娘娘……息怒,王爷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希望……你……」
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打断小结巴,也不知道这么个模样是怎么成的探花郎。
我看着李烨道:「我算什么你自己明白,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到几时,虚伪到几时。」
熙王这两夫妻真是……,让人忍不住靠近,又总是衬得人狼狈不堪。
我还就杠上了,看他们怎么办。
以为是场硬仗,结果没等我做好准备,听说周沐离京了。
我茫然地看向来人:「她为什么离开,这么没用的吗?」
周沁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喜欢是占有,爱是成全之类的。
这酸话衬得我更加卑鄙无耻。
这些人就可劲儿欺负我没人疼没人爱不懂呗。
李烨约我城外的青山寺相见。
我挣扎了许久,因为照周沁的意思,李烨此刻应该恨不得生吞了我,如今约山中见面,怕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三尺长的大刀砍死我,再毁尸灭迹。
想来想去,还是得说清楚,我也没喜欢李烨喜欢到这份上,不让嫁就不让嫁,至于嘛,没人喜欢就孤老一生罢了。
我没见着李烨,亭中只有缪仿青。
这显得我身后的几十个彪形护卫有些可笑。
缪探花仍着一身青衫,眉眼寡淡,静静立着,仿佛能与山色融为一体。
我累得气喘吁吁,看着他没好脸色,什么意思啊。
他说:「殿下……让我带……话给……您……他就算是……与赵家兵刃……相见也……在所不……惜。」
我吃力地听他把话说完,感慨道:「这么有气势的话说得这么可爱,你也真是个人才。」
他脸有些红,笑得腼腆:「多谢。」
我皱眉:「这么费劲把我叫出宫来,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他背过身去,没有看我:「不……不……不是……殿下让我……带您看看……外面的景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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