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良人心尖月
我嫁给了我的心上人,那位谪仙似的大理寺卿,谢琅。
大婚当天,喜轿从宫里抬出,他身骑白马,立于正阳门外等候。
我偷偷掀开帘子一角,看向那如玉郎君,嘴角不觉漾开微笑。
一身红袍,衬他眉眼更加精致。只看一眼,便觉是在盈盈春风中颠倒,世间再无万物,唯有他一人而已。
喜轿缓缓行至他眼前,看见我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他蹙了一下眉头,微微示意让我回到轿子里。
看见他端庄自持的清高模样,我暗暗地打起坏心思。索性掀掉红盖头,冲出轿外,跑到他眼前,仰头望向他,甜甜地笑着:
「谢琅,带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那日,街上的人们没有等来公主与驸马游街的轿辇,倒是看见了那对新人共乘一匹白马,火红衣袂翩飞。马蹄哒哒,留在风里的还有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和身后人或喜或嗔的言语。
我娶了我的心上人,那位皎月似的公主殿下,景玥。
她机灵鬼怪,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奇妙的点子。稍稍不注意,就会掉入那丫头的圈套中。
从小到大,总是如此。
即使如此,当听闻她想要以民间女子的礼节嫁给我时,我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是公主,当今陛下的嫡亲妹妹,千娇百宠长大的公主。
她不要公主府,不要公主礼制。
陛下景琰告知我此事时,深深地望着我,语重心长道:
「你要好好待玥儿。」
「自然。」
在正阳门接她那段时光,是甜蜜的,也是煎熬的。
外人只道我性子清冷,大喜大悲不形于色,可他们哪里知道,那日的马缰绳早已被手心的汗浸湿。
远远看见轿子来了,远远看见那灼灼如华的美人掀开一角的帘子,探出头。
美人如花,艳极美极。
我按下心中翻飞的激动,握紧缰绳。
沉下几口气,看着她,等着她慢慢靠近。
哪可知那人儿竟是不肯放下帘子,顾盼生辉的美目定定地望向我。
我更紧张了。
微微示意,她竟是更大胆。
扯掉盖头,光明正大来到我眼前。
她说,回我们的家。
脑海中似是有什么炸开,只剩她的甜甜话语「带我回家。」
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弯身将她抱上马,将她按在胸前,藏在宽大喜袍之下。
她的美,不想让外人看见。
她又看向我,我凑至她耳畔,轻声说:
「好,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家。」
话毕,扬鞭启程。
这般的不管不顾,只是为了她开心。
谢琅与我,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原以为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夏日。如今看来,那日的艳阳,那日的蝉鸣,那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菡萏,都仿佛是在庆幸着我俩的相遇。
那时他和当时是太子的皇兄景琰在沧浪亭作画,亭前菡萏翩翩,偶有微风吹过,便有荷香袅袅,沁人心脾。伴有几声蝉鸣,打消了盛夏的几分苦闷。
我向来喜欢跟着皇兄,那日如往常般去寻他玩。见其身旁的生人,不觉有几分好奇几分羞涩。
好奇的是他的身份。
羞涩的是他的容貌。
纵然是站在皇兄身边,也丝毫不逊色。
眼角眉梢之间,虽是稚嫩,但那周身的气质,却好似大人模样,有礼有节,宠辱不惊。
他向我行礼,向我问安。几番动作言语下来,也知道了他的名讳身份。
谢琅,谢太傅之子,时年八岁,即日起入宫为太子伴读。
小小年纪尚不知什么是喜欢,只知道可以每天见到那位好看的哥哥,便觉得欢喜。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自己那是见色起意。这意,是一往而深,随时日不断增长。每每回想起初遇时的情景,才知道自己早早就把心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
父皇身边只有母后,母后只有我和皇兄两个孩子。宫里的日子虽是闲暇,但也是无趣的。但有了谢琅便不一样。
童年的无忧无虑,欢笑嬉戏,想起来有大半是谢琅。
春日里,是放飞纸鸢的欣喜;
夏日时,是扒摸锦鲤的刺激;
秋日处,是采摘野果的闲适;
冬日至,是堆造雪人的愉悦。
那时的他,还有着孩童的烂漫,可以与我,与皇兄一起开怀大笑。
可是啊,他十二岁那年的变故,终究是让我原以为的好日子就此打住罢。
和景玥的相识相知,是我不曾想到的。
父亲将我叫到堂前,说宫里来了圣旨,宣我入宫为太子伴读。
我知这是一件可以光耀门楣的事,想起母亲在府里的处境,我便收拾好行囊,拜别父母,进宫去了。
世人只说,谢家的公子年少有为,小小年纪便得盛宠伴读。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也才八岁,是希望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
太子景琰与我年岁相当,那年虽是八岁,但却是见识高远,胸怀大志。我知他以后会是一位明君。
与志同道合之人共处,打消我几分离家的愁闷。
那日我和景琰在沧浪亭作画,闲聊间得知景琰的那小两岁的妹妹,景玥公主的灵巧性子,忍俊不禁。
待见到本尊时,才发觉原来志怪小说中所描绘的小仙子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真灵动至极。
我向她行礼,向她问安,她呆呆望着我。
我寻思是不是我吓到她了,毕竟,身边人总是说我不像个小孩,像个老大人。
后来与她相处时,才发现她不怕我,甚至很愿意与我亲近。
我很开心。
在宫里和他们兄妹俩的相处,抵消了我对家的想念。
原以为时日就是这般无忧无虑的下去,哪曾想到母亲在十二岁那年溘然长逝。
我该想到的我该想到的!
府里的那位妾室何曾把母亲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过。
仗着父亲的宠爱为所欲为。
我该想到的!
回家服丧,景琰让我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景玥似是被我吓到了,哭哭啼啼拉着我的衣袖不放。
我无奈,只道:「对不起。」
可她却说:「琅哥哥…… 别伤心… 呜呜呜别… 伤心… 我」
十岁的小人哭着连话也说不全,我原想安慰她,奈何家中催着,便急急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她想说的是:「我会陪着你。」
谢琅回家服丧后,我在宫中的日子便无聊起来。
日子似乎过得很慢很慢。
皇兄已被父皇带至御前熟悉政务,而我在后宫中百无聊赖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唯一的支撑,便是心心念念对谢琅回来的盼望。
那日得知谢夫人的死讯,我痛哭不已。
原因无他,谢琅哥哥眼眶红红,忍住不哭的模样使我也很难过。
母后曾告诉我,去世了便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谢琅哥哥以后,就没有娘亲了。
他不能哭,就让我替他哭吧,说不定,他也会和我一起哭,就会好一点吧。
我哭的模样很丑,抽噎声不住,嘴里一句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
我想和他说不要伤心,我会陪着他。
可是话到嘴边,却被一声又一声的呜咽给代替了。
他走了,不知何时回来。
扶棺送母亲回江南外祖家,路上多有奔波。
不曾想,和景琰景玥一别,竟是三年。
回到京城,是父亲来接的我。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不减半分。
自母亲亡故之后,我与父亲的关系便如至冰点。
三年不曾亲近,如今一见,分明是陌生人,却还装出一副父子孺慕的样子,实在是让我恶心。
我冷脸作揖,父亲也不恼。
确实,若不是今日因为我,他本该是要好好庆祝他的续弦之喜吧。
妾室逼死了主母,还当上了主母。
我不愿在谢府多待一刻,打点好便匆匆往宫里赶。
一来是为了躲避谢府的人情周旋,二来则是回去见那三年未见的老友。
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好模样,即使三年未见,亦会使你的心湖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时十岁的孩童不知道什么是想念,只知道将一个人的名字深藏于心,但又想诉之于众。
和母后父皇一起吃螃蟹,单是一个「蟹」字便开始担心远在他乡的谢琅有没有好好吃饭。
和皇兄一起习字作画,心思忍不住地乱飞,惹得皇兄赏一个爆栗,小人儿捂住头,可怜兮兮:「谢琅哥哥就不会打我!」
明月高挂夜幕,清辉缕缕,也将小人的心思勾引至那柔美的江南水乡。
「谢琅哥哥是不是和我看着同一个月亮呢?」
不论干什么事,小公主的心思最后总会落在谢琅处,想着,念着。
三年后的再次见面,心里泛起的就不是涟漪,而是水浪。一层又一层,盖不住那累日的想念,也掩不住尚未发觉的爱恋。
景琰出来接我,三年未见,他已不是三年前的小小少年,而今,虽只有十五岁,但确也有一番君临天下的气场了。
我向他行礼,他忙不迭地扶起,
「多有奔波,你我之间就不用在意这些虚礼。」
我默然。
他不在意,我在意。
他如今也是亲政的年纪,君臣之间,向来要分得明朗。
他接着说:「你可回来了,景玥可是想你想得紧。她可把你看得比我这个亲哥哥重要。」
想起那位机灵活泼的小公主,我微微勾唇。
但转念又想到,公主今年已是豆蔻年华。
心里突然一阵没由来的失落。
终究不能再像儿时那般了,和景琰,和景玥。
我再次见到谢琅,胸腔里的一颗心停不下地跳动。似是敲锣,似是打鼓,无处不欢欣。
少年的眉眼依旧好看。或许是江南的烟雨湖风养人,我的谢琅哥哥,也染上江南朦胧的气息,如同那无波无澜的溪水,沉静又温和。
如玉的公子,到底是长成了。
三年来的挂念,都倾诉在那飞扑上去的怀抱中。
速度之快,令皇兄也吓了一跳。
我将脸闷在他怀里,感到他身体颤了一下。
「谢琅哥哥。」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想说的话依旧说不出。
可又和三年前有些微不一样,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关于我,关于谢琅,关于春日里暗暗生长的少女情思。
「谢琅哥哥。」
我又叫了一次,从他怀里抬起头。
「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走了,就算要走……」
「玥儿,谢琅需要好好休息,你莫要像之前那般缠人。」
皇兄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好烦。
我瞪了他一眼,不舍地从谢琅怀里出来。
也是,他需要好好休息。
谢琅凝着我的脸,似是笑了一下,随即正声道:
「公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清清泠泠,如拂过湖水的春风般,细细柔柔地落入我耳畔。
言毕,便与皇兄离开。
清风吹起他的一角衣袍,半束的墨发也随之飘舞。玉树临风也不过如此。
我呆呆立在原地,脸烫烫的,看着他走远。
心中恣意生长着的盎然春意,使我的前路有了盼头。
和景玥的再见,是在御花园里。
那时她正在放风筝。
精巧的纸鸢上天,丝线扯在少女手里,随之放飞的,还有她那如同环佩相撞般清脆的欢笑声。
我和太子景琰站在花园的另一处,看着她持弄风筝。
景琰在一旁絮絮说着,而我却被眼前的少女摄去了心思。
她长大了,弯弯月眉,淡淡雪肤,身量纤纤,娉娉袅袅。
暄风阵阵,吹走了她手中的风筝。
她似是嘟囔了一声:「要是谢琅哥哥在,就不会飞走了。」
轻飘飘的言语落入我耳中,有了另一番别样的意义。
她还记得我,真好。
眼前的人儿转身,回眼。
又是一阵风,这次,将她送进了我的怀抱。
我一愣,转头看向景琰,他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这兄妹俩,让我好猜。
小小的人儿扑在我怀里,我的手拿起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只好虚虚扶着她的腰身。
她唤了我的名字,却是什么也没说。
我等着她的下文,等来了第二声谢琅哥哥,还有一句被景琰打断的祈求。
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该要如何回答你呢。
「小丫头三年来没有一日是不念着你的,心思拐着千重万重,拐到你那儿去。」
「她呀,就盼着你回来呢。」
「女孩子家家长大了,也该有点儿自己的小心思了。」
景琰的话蓦然回响在脑海中,正想着推开她时,小人自我怀里抬起头,双螺髻乖巧地叠着,许是跑快了,小脸红红,可爱至极。
我按耐住繁杂的心绪,看着她,轻轻笑了一声,沉声道:「公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一样的可爱,一样的讨人喜欢。
我心驰神往,却不得不望而却步。
原以为一切可以顺理成章,可是谢琅哥哥对我,似乎不像从前那般热络。
找他一起放风筝,他说,事务繁忙。
找他一起用晚膳,他说,事务繁忙。
找他一起填词曲,他还是说,事务繁忙。
……
皇兄真是太坏了!什么事都丢给他!
我气急,找到皇兄,为谢琅打抱不平。
皇兄听我说完,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似是看透我的心思。
「玥儿,有些事情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的,你也需要知道,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
我不禁怀疑皇兄是不是知道谢琅的一些隐情。再三逼问,皇兄还是不肯说,临了撂下一句:「某人可清闲着呢。」
清闲着干嘛不理我呢?还有谁比我还好!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坏极坏的想法,
难道他有心仪的姑娘了?
这样,好像就可以解释近来发生的一切了诶。。。
我带着满腹委屈回到藏月宫。看见侍女阿淼抱着狸奴,自言自语道:
「小猫咪咋那么淘气咧!你是要上天啊!人家鸟雀夫妻在树上成双成对好好的,你瞅啥,非要上去隔应人家,最后还不是摔了自己。」
「要我说啊,人家雀雀现在已经有伴啦,不管你们之前关系多好,也不能一直缠着人家对不对。」
「陈老师唱过,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啊。」
好气哦!阿淼今晚不准吃肉!
习惯容易养成,改变却是很难。
对我来说是如此,对景玥亦是。
如我所料,景玥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我。
每次她来找我,总是兴冲冲的,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
而我,却将她的欢喜与期待尽数消灭。
每每她来一次,我便狠心拒绝一次,苦了她,也苦了景琰。
景琰不止一次向我问道:「难道就真的不想去?」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手上的书页里———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是想还是不想?」景琰追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曾开始,不会结束,不会伤心。」
「原是如此,我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心里早有人了,看来,我的傻妹妹还是有机会的。」
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我望向窗外,
早已抽条的树枝缀满了稚嫩的新叶,小小的两只雀儿互相依偎,在枝头上蹦得欢快。
雀儿互为同类,才彼此给予欢愉。
「她是云端谪仙人,我是人间疾苦生,终究是不同。」
一室静默。
阿淼说,要主动出击。
我思索着她的话语,假装看不见她那盈盈大眼对桌上红烧肉的渴望。
「如何主动出击,你给本殿说明白。」
我端起公主的气势仪态,坐于床榻上,一下一下摸着狸奴雪白的绒毛。
「要我说啊,心动不如行动。在我们那个时。。阿不,在我们家乡那边,喜欢就是要说出来的。」
阿淼说的话虽不是官话,想法也是天马行空,可是听起来简单易懂。怪异有之,却也有趣。
「你继续说。」
阿淼接着说:「公主对于谢公子的心思,在我们那边,叫做暗恋。暗恋,就是偷偷喜欢着,自己藏着掖着,不告诉他。」
「可是暗恋没有用啊我的小公主。感情的事虽然我这朵牡丹花不懂,可是我知道,如果不去追求,不告诉他,万一以后错过了,那肠子可都要悔青了。」
阿淼越说越激动,走动起来。
「公主觉得谢公子在外面有人了,那你就去问啊,自己想有什么意思,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你们可是青梅竹马耶,你可是公主耶,问一个问题有那么难吗?再说了,这一切只是公主你自己瞎想的,万一谢公子没有喜欢的人,而公主你万念俱灰,这岂不是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了吗?」
「所以啊,公主你要主动告诉谢公子,你的心意。他喜不喜欢你另说,我们可以慢慢攻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至最后,阿淼摇头晃脑,颇有些夫子的模样,如果没有手里那块红烧肉的话。
我展颜一笑,阿淼状似逗趣的话开解了我心里的烦闷。
是呀,我可是景玥!谢琅一定是我的!
近来景玥很少出现在眼前了。
我虽是心里有底,可当事实一下子来得太快时,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景琰打趣我:「谢琅你就装吧。」
这般随意的语气,真不像是平时的景琰。
啧,定是有鬼。
我尚来不及思索景琰的变化,景玥的话便传来了。
戌时二刻,御花园沧浪亭见。
不知为何,我有种莫名的期待,可能就是像景琰所说吧,我虚伪。
罢了,虚伪就虚伪吧,今晚见一面,或许,什么都能说清了。
以后,也就不会再有期待了。
夜晚的沧浪亭不比白天。
春天夜里丝丝缕缕的夜风吹来,落在人身上,还是会泛起全身的凉意。
我步入亭子内,她还未到。
清冷的月光下,沧浪亭的湖水泛着银光,夜风稍稍吹过,便皱了那一池春水。
我望着湖水,闪闪烁烁,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人的眼睛。
也是这般明亮,这般清澈。
「咦,谢琅哥哥可是想到快意之事,这样的笑容可是少见呢」
清灵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回头,便望见月色下的少女着青罗衫,梳双螺髻,佩相思扣,染红胭脂,无处不精致,无处不优美。
我向她行礼,她急了。
「诶你怎么这样,这些礼节放一旁,好好和我说说话不行吗?」
我低着头,内心百感交集。
「公主在上,为人臣子,定不能逾矩。」
「你起来」
我抬起身子,望向她。
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如我刚想的一般。
「谢琅哥哥,今晚没有公主,也没有臣子。只有景玥和谢琅,好不好?」
她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软软的,糯糯的,像小猫一般一下一下挠着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话跑。
「好。」
她犹豫地伸出手,眼波流转间,示意我握住。
我垂下眼眸,看着那在夜色下泛着莹光的玉手。
太乱了,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她在引诱着我走向与我预期相反的路。
可我,却想就此沉沦,甘之如饴。
谢琅,你到底,还是沦陷了。
出发之前,阿淼和絮絮叨叨和我说一堆,
什么要漂漂亮亮夺他眼球,要温温柔柔摄他心魂,要暗暗戳戳勾他神思……
她的描述,尽像是一个话本里诱惑书生的狐妖,一举一动,妍媚至极。
我扶额,「难道我就不能直接表明心意嘛?」
她挑眉望向我:「只要公主你见到谢公子时,还有这份勇气就行。」
好气哦!明明阿淼和我同岁,不过十三岁的丫头,怎么感觉她却比我老道很多。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面对谢琅,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勇气。
还没等到戌时二刻,我便想往沧浪亭赶。
阿淼说,公主要矜持,约会时不能那么早到。
啧,对女子的要求怎么那么多,烦!
我只是想快点见到他不行吗!
好吧,去了也未必见到。
掰着指头数时辰,好不容易到了戌时,抬脚想出门,就被阿淼拦下,
「太早啦我的公主。」
阿淼的软磨硬泡终究是把我留到了戌时二刻。
我急急往沧浪亭赶,想见谢琅的念头使我步子迈得飞快,心里的雀跃止不住的漫出。
在入口处,我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平复了心情,嘴角的微笑不曾消减。
款款步入亭子内,只见谢琅长身玉立于湖前,在婵娟的缕缕清辉下,周身似乎蒙上冷冽的轻纱,宛如云端谪仙人,可望不可及。
而嘴角的那抹好看的弧度,却让他增添上几分人气,克制又吸引。
一时之间我挪不开步子,想起今晚的来意,还是向那位仙人走去。
我问他为什么笑那么开心,他不回,只知道向我行礼。
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这个呆子的循规蹈矩毁了。
我有点儿急,不想我们之间的距离再被这些有的没的给拉远。
想起阿淼的话,我还是放软了语气,
今晚只有景玥和谢琅。
他说好。
一个「好」字,如同一罐蜜水,灌满了我的心田。
我想拉他的手,可是想起阿淼的话,我只能伸出,示意他牵住。
可是,他没牵。
我没有牵她的手,也没有答应她对我的爱意。
我说:「夜凉,公主想说什么还是尽早,免得吹了夜风受了凉气。」
她怔怔地放下了手,开口问道:「谢琅,你是嫌弃我吗?还是说,你在避嫌,为了你的心上人避嫌?」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更没想到她会以为我近日的冷淡是为了心上人避嫌。
避嫌是有的,可心上人,却是无中生有。
我需要向她解释。
我只有心尖月罢了,但这个,不能告诉她。
「臣未有心上人。」
「真的?」她似是很开心,先前的阴翳全然不见。
我微微弯唇,「真的。」
她一下拉住我的手,十指相贴,带着微微的凉意,渗入我心。
「那就好!不然,我可保不准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明明是很无理取闹的话,可她说出来,却是娇娇的,不惹人厌烦。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她追问。
我望着夜色下拉着的一双手,有什么在心田缓缓流过,暖暖的,柔柔的。
此刻风情月意,说出的话该是抚慰人心的。
但我知道,现在也该是决断的时候了。
我说出了最伤她的话,也是我最不想接受的现实。
「公主长大了,外男,该避嫌了。」
她一愣,圆圆的杏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可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啊」
「一起长大的还有太子殿下。公主与太子是亲兄妹自然不用太过于避嫌,而谢某只是一介伴读,又是外男,这个嫌,自然是该避的。」
语毒似剑,钝入人心。
后来,她说,我心悦你,这个也要避嫌吗?
我说,谢某高攀不起公主。
她撒开我的手,跑了。
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酸涩不已。
对不起啊,我不是没有看见你那真挚的心思,不是没有听见你对我诉说的想念,也不是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情谊,动心的不只有你。
只是,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我哭了好久,也睡了好久。
哭累了就昏睡过去,又哭着醒来。
梦里不断回响着谢琅的那句高攀。
母后守在我的床前,眼圈乌黑,眼眶红润。
她说,玥儿还小,我朝好男儿多的是,不必在乎他一个谢琅。
父皇也说,谢太傅宠妾灭妻老来失节,谢琅虽身负才华却尚未考取功名,谢家如今已没落,不值得托付。
就连皇兄也说,谢琅或许不是我的良人。
我不想听,他们只是安慰我。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关其他。
待他们走后,我独自一人坐在庭前的台阶上,看着狸奴追着小雀,好不欢快。
谢琅你看,狸奴和小雀像不像我们啊。
一个在追,一个在躲。
只是,唯有我乐在其中罢了。
明明是春天,可寒意却入了心。
情之一字太伤人了。
十三年没摔过的跟头,都栽在你这儿了。
谢琅你好狠。
我心结郁郁不得解,后来想着散散心,找了阿淼陪着。
阿淼虽然怪了点,可此时却是除谢琅外唯一一个可以开解我的人。
我和她漫步在石子路上,我同她讲了我和谢琅小时候的事,说到滑稽处,她捧腹大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我被她的心情感染了,莫名的,愿意和她越说越多。
我问她,我和谢琅真得不配吗?公主的身份真的是他高攀了吗?
她说,他在意的可能不是高攀的问题,或许,他有其他的考量。
我不知道阿淼如何得出这番结论,姑且算作她在安慰我吧。
阿淼还说,公主已经知道谢公子没有喜欢的人了,也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他了,也算是收获满满。
阿淼的话总是我需要好大一番理解。
然而此刻我决定不想任何事了,十三岁的心思,本就不该那么复杂。
景琰打了我一顿。
他向来不是冲动的人。我知道,这次,我是真得伤了她的心了。
我想起那晚她双颊染霞,浅浅的红爬上耳朵,握住我手的样子;又想起那被拒绝后秀眉紧蹙,泫然欲泣的模样,顿时感觉自己罪恶深重。
他说,谢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玥儿并不是没有情意的。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擦擦嘴角,踉跄从地上站起。
扯出一抹微笑,事已至此也无所顾忌了。
「母亲早逝,父亲偏信小人谗言,如今的谢家已然不是十年前的谢家。我无功无禄,何以担得起她后半生的幸福。」
「金枝玉叶的公主下嫁没落权贵,世人的眼光会怎么看她。」
「我见不得她受委屈,一丝一毫都不行。」
「她该喜欢的人,不应该是我,至少现在不应该。」
我将心中藏着的无数烦闷一股脑地吐露出来,感觉畅快无比。
景琰默然,良久,他拾起被打落的书递回给我,缓缓开口:「做你想做的事,玥儿那边,我来照看。」
我点头,「好。」
窗外明月皎洁,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对于她,我真是太贪心也太自私了。
想要,但却一个承诺都给不了她。
阿淼说,我打脸了。
打脸是何意我不知道,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我说不能想着谢琅,可偏偏还是会想他的意思。
她还说,公主的脸可是啪啪打得响呢。
烦,最近是不是太宠这个丫头了。
她吧啦吧啦讲了一堆,让我去转移注意力。
转移注意力是何意我也不是太清楚,但她把我带到了御花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纸鸢,和我一起放了起来。
她是怎么会有在黄昏放纸鸢的念头呢?
我看着在漫天晚霞中徜徉的纸鸢,想起他刚回来那天。
阿淼看我一脸的怀念,哀叹一声。
「想就想吧,说不定想多了就腻了。」
闻言,我「噗嗤」一笑。
阿淼啊,你是不知道我已经想他好多年了啊。
后来阿淼索性纸鸢也不放了,带着我漫无目的地游走。
走至花园深处,天已擦黑,看见有一朴素典雅的小阁。对着我们的,恰好是一扇小窗。影影绰绰的烛火跳动着,晃动窗上的影子。
那是皇兄先前闲暇读书用的,如今皇兄已到御前,这阁子,也该是荒废下来了。
如今,里面是何人呢?
我心里暗暗有个声音,引着我的步子向前走。
「公主。」阿淼唤我一声。
「嘘。」我示意她安静。
我悄悄走至门前,推开一条小缝,眯着眼睛往里瞧。
挺拔修长的背影,半束的墨发,就连那青绿的锦袍,都是我熟悉的模样。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执笔,认真落墨于纸上的模样。
我心中一动,自从那次一别,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从未听过他的消息。
他怎么会在这儿。
多日不见的思念比起那三年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确实很想他!
即使他不心悦我,我还是想他想他想他。
我想偷偷进去,可是那门却「咯吱」一声响,他身形一动,我大惊失色,忙往外跑。
「喵~」
幸好我机智,不然可就丢脸了!
景琰将御花园深处的那座小书阁给了我。
他实在是对我过好,我连连致谢,他调侃着说:「我可是为了我的傻妹妹。」
谈墨阁周围环境清幽,偶有几声雀啼,几声猫叫。
实在是适合读书的地方。
然而,
路上经过沧浪亭,脑海中翻滚着她的回忆。
经过石子路,还是她那笑靥。
就连那活泼游曳的锦鲤,都打上她的影子。
该死,在这样一个充满着回忆的地方读书,我怀疑景琰是在报复我。
好不容易走至谈墨阁,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算了,比起谢府,这里已然是天堂了。
谈墨阁藏书众多,不仅有我想了解的刑狱,也有许多话本小说。偶尔看累了,还有得消遣。
我从此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复习起功课。
可脑海中,却时不时地出现景玥的模样。
更有甚者,读至一个「月」字也浮想联翩。
我扶额叹息,这久久不散的感觉,太难受了。
想见她,我虽不想承认可这三个字却是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谢琅啊谢琅啊,你真是自讨苦吃。
这样的状况好转是在那日夜里,我正默写刑律,忽闻门传来声响,原以为是那鸟雀作怪,便不作理会。
哪曾想,传来一声更大的,我抬起头,目光从纸上收起,落于门口处。
门已经被推开一点,远远留下只有一声「喵~」
我以手扶额,淡淡浅笑,
这刑律,今日是默不完了。
我索性收拾好,往床塌走去。
那夜,一夜好眠。
门口那飘走的淡粉裙裾,轻轻地入梦而来。
「今日早晨空气不错,本殿去御花园散散心。」
「今日该找母后谈谈心了,诶,从御花园那条路过去吧。」
「今日晚膳吃得多,消消食吧。」
……
那日在谈墨阁见到谢琅之后,心头歇下多时的小鹿再次蹦哒起来。
第一次只是偶然撞见,第二次就略带刻意,第三次第四次,如此往复。
以至于后来我抬脚踏出藏月宫,阿淼都略显嫌弃地说:「公主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哪有!我只是喜欢那处的风景罢了。
后来走得多了,我竟发现谈墨阁后面有一扇小窗。虽说是窗,可却能容一人通过。
一推,竟然没有落锁!
进去里面,刚好就是那一列列堆满书的雕花琉璃紫藤架。
妙啊!
咳咳,声明一点,本公主可不是为了那什么谢琅,我只是觉得,人还是要好好读书的。嗯,是这样没错。
阿淼鄙夷的神色使我陷入沉思,
是不是该好好管管这丫头了?
尤其是在某日黄昏她看我钻进小窗里时,那笑欢了的模样,更是让我坚定了那念头。
嗯,回去是该好好罚罚她了。
小窗后是书香满满的一隅。
小小的一方天地,甚有奇思。
书与书架空隙之间,望过去,刚好就是谢琅书桌所在。人站这个位置,看到的就是他侧边的身影。
挺拔的眉峰,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线条流利得就像是画师精心描摹一般。
不能再看啦!景玥出息点!
我双手捂住眼睛,背过身,将手放在眼前书架上,随手拿出一本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颜如玉颜如玉!
环顾四周,没有凳子,只好席地而坐。
翻开书页,定睛一看,《庄子》,好吧。
让我换上话本子。
阳光细细碎碎地从窗外撒落,窗里窗外,满目金黄。
我站起看向谢琅,夕阳余晖将他染上暧昧的光影,坐在那处认真看书的模样,宛如一个落入人间的仙人。
不问世俗,也不爱俗世。
景玥时常来谈墨阁。
却每每只在门外徘徊。
我寻思着,她或许是不想和我直接打照面。
但也大可不必在正午时迎着骄阳,在露重时受着凉气,惨兮兮地被「拒之门外」。
虽然我不曾想拒绝她的来访。
我将靠近书架那边的窗锁取下,推开,正好可以容纳她进来。
我笑笑,想着她摸索着进来的样子,一定是娇憨至极的。
原以为她发现了,便会进来。可是隔了几天,那悄悄的身影依旧徘徊在门前。
我纳闷,难道是窗不够大?
这几十日未见,她竟是发福至此了吗?
当我将此话告诉景琰时,他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景玥是看上你哪处了?」
我苦笑,罢了,改日设计一番,邀她进来便好。
时临初夏,太阳愈发毒辣,她在门外待着,是很难受的。
还未等我设计好措辞,景玥便机灵地从小窗进来了。
那日黄昏,我看见她扒摸着窗槛,轻轻一跳,便从窗台上钻了进来。
夏日余晖自她身后撒落,照得窗前窗后各是一色。
她进来了。
我赶紧将目光转回书上,手指微微扣着书页。
惊鸿一瞥,竟是扰了心绪。
稍稍平复,便听得那边的书架发出细微声响,想必是她在找书吧。
《庄子》大概是不看的,话本倒是挺爱的。
我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过七步。
这七步之内,将我近日来的烦闷一点一点地消解,心顿时安了许多,书也更读得下去了。
晚上整理书架时,将自己曾看过的有意思的话本摆放在一处,便于她寻找。
临走时发现那处竟没有椅子。
后知后觉今日她是坐在地上,顿时心疼不已。
我拿来椅子放置此处,又从里屋拿了软软的坐垫与靠背,铺在上面。
这样一来,便能舒服些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通常是她在看话本,我在研读各类经史子集。
偶尔兴起,便拿些诗词大声朗读。
一来是为了使自己小憩一会儿,二来,有些诗我想念给她听。
她通常是安安静静的,偶尔发出几声细微的声响。
直至那一天,我依旧在念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身体略微不适,念着念着,竟有几声咳嗽混入其中。
待我念完,竟听见她小小的啜泣声。
原只是小小的,轻轻的,带着压抑,到最后,竟不管不顾,呜呜呜哭了起来。
这声音听着让我心疼,我也就不理会那所谓的「七步距离」,走了进去,俯身抱住她。
安慰道:我没事。
阿淼问我:「在谈墨阁有何趣事?」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书多,景好,深得我心。」
阿淼又说,「景好?怕是里面的人样貌好吧?」
莫不是有高人指点?阿淼说话越发符合官话,听得懂的语句也比之前多了一些。
嗯,改日定要她好好说来。
我佯装迷糊:「什么人,里面竟还有人?啊~怕是本殿读书太入迷了,改日我必定将他仔细一瞧。」
阿淼「啧」一声,「公主你就装吧。」
啧,好烦,这丫头得寸进尺了!
不过话说回来,近日我去谈墨阁也确实是频繁了些。
倒不是多想看谢琅,而是里面的话本着实吸引人。
而且我还惊喜地发现,那个小小的角落多了一把椅子,上面还铺着软软的坐垫。
想必谢琅也同我一样,喜欢在此处看书吧。
窗外有风吹拂,窗边有乐可寻,话本看累了,还可以看看谢琅养养眼。
甚得我心!
不仅如此,那书架像是懂得我的心思一般,我喜欢的话本都安放在一处,抬手一拿,不用再挑选。
几日来,我在谈墨阁的日子是愈发舒心。
除了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念诗声。
我都疑惑,他是不是发现到我的存在,想以此赶我走了。
我看书生小姐生离死别,他念「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看将军公主误会重重,他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看青梅竹马渐行渐远,他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乐在其中,我只觉得很烦。
直至那件事后,他就不念诗了。
那日如往常般,我在看书,他在念诗。
我手抵在膝上,撑着脸,看着话本中人物深刻的爱情故事。
那是公主和臣子的故事,两人心意相通,却因身份隔阂而渐行渐远。
我看着看着,心里就想到我和谢琅的事,也是公主,也是臣子。
最后,公主远嫁,臣子自缢。
谢琅清朗的声音响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内心悲恸,小声啜泣起来。那种好像被命运钉住的窒息感太难受了。
太惨了太惨了。
「那段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不敢跨,而她,跨不过。」
呜呜呜呜呜呜,不要啊。
正当我哭得不能自已时。
谢琅进来了,我抬头,发现他一脸心疼与自责。
正想说些什么,他竟抱住了我。
手轻轻拍着我是背,嘴里说着:「我没事」
嗯?有事的明明是我好吗?
唉,烦。
我看着景玥送过来的小玩意,陷入沉思。
那日我抱了她,也是我拒绝她后,第一次明目张胆的见面。
我安慰她,我没事,不必为我担心。
原以为会得到她羞涩的回应,没想到,她却好奇地问:「你有什么事?」
我呆住,转头看她。
她擦擦眼泪,也看向我,又问了一遍。
我眼神闪烁,看她样子,确实是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额,没事。」
「哦。」
略显尴尬的对话之后,我对她说:「公主还是那么好看。」
她一愣。嗯,好吧,好像更尴尬了。
我赶紧解释,「身材还是那么纤瘦,可以钻窗进来。」
话音刚落,我俩皆是一顿。
算了,谢琅你还是闭嘴吧。
我将头低下,无颜见她。
谁料她竟然「咯咯」笑起来,清亮入耳。
「谢琅你好烦哦。」
「人家明明很认真地在看话本,你突然进来会吓到我的。」
「还有啊,你这几日发什么疯,竟念些酸溜溜的风月诗,难不成还要考这个吗?」
我闻言,抬起头。
发现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凝着我。
我想着,那些包含在诗里的心意可能都没能很好地传递给她。
唉,我在心里哀叹一声,但又很快释怀,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来日方长。
我弯唇一笑:「兴起罢了。」
她眼里盛满笑意,「嗯。」
自那日之后,她就不再爬窗了。我俩也就,彼此克制又吸引。
她还是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与往日不同的是,看完话本之后,会与我闲聊交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与我道别。
有时我正忙着,她就自己乖乖一人坐在那处,悄悄地走。
她时不时送我一些小玩意,一些小零嘴。
送完还会傲娇地说一句:「你爱吃不吃,干我何事。」
心情愉悦,拿起一颗她送的梅子,送入口中。
好酸!
谈墨阁真是个宝地。
那日之后,我和谢琅的关系似是回到最初那般融洽自然,甚至,我隐约觉得,他也是心悦我的。
那时我问他为什么要进来,他开始说,是因为想要找书。
我信吗?我不信。
后来他看我一脸疑色,只得再解释,是因为听见我哭。
「那你说没事是何意?」我逼问。
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犹豫推辞。
而我步步紧逼,他也就说出缘由。
他认为我哭是因为我担心他生病的事,心疼而哭。
哪曾料到我单纯只是因为话本而哭。
我暗自窃喜,不管他那青黑的脸色,说道:「哼,谢琅你真自以为是。本公主才不担心你呢。」
毕竟,我可记着仇呢。
说是记着仇,可却做不出仇人的事,顶多,也只是在送他东西时,做出傲慢娇纵的姿态。
我就要送,你爱收不收。
时不时发现小玩意,给他带去一份。
时不时吃到小零嘴,给他捎去一份。
就连皇兄为我亲自采摘的青梅,我也舍不得吃,都留给他。
阿淼说我是没救了,不和谢琅结婚很难收场。
结婚是何意我不知道,但觉得是个好词。
阿淼终于说出一句贴我心窝子的话。
我盼着和他在谈墨阁的相见,可是却不敢打扰他。往往都是我在看话本,他在读书写字。
有时怕他太累,还趁着他休憩时与他玩笑。
「艳阳夏日天,情缘似水绵」
我常用这句不成格律的诗打趣他,他只是微微一笑,说:「公主好文采。」
切,我可看见你耳朵红了!
这假装正经的模样,也很可爱啊。
后来皇兄不知从哪里知晓我的事,他一脸演出来的悲痛,「堂堂公主竟然爬窗?」
我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皇兄你如果将那嘴角稍稍拉下我都会信你的表演。
皇兄说,我不可以每天都去找谢琅,他会烦。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不想再被谢琅推开了。
于是我忍住心中的躁动,隔个几天才去见他。
可他却说:你在,我才心安。
那颗很酸的梅子,是景琰教唆景玥给我的。
没错,景琰就是在报复。
景琰说出来时,还一脸大义凛然:「我那傻妹妹舍不得欺负你,只好由我这个做哥哥的出马。你可不知她那会儿受了多大的伤,眼睛都肿成个梨。就那么一个拥抱哄回她,太便宜你了。」
他说的有道理。
我对景玥,确实亏欠良多。
我向景琰道:「以后不会了。」
景玥好久没来看我了。
往日里,几乎是每天都来,而最近,竟是五六天也不来一次。
我纳闷,心疑莫不是景琰同她说了什么。
正当想出门去找她时,她便翩然而至。
看见我,她面露喜色,却不忘那番傲娇的姿态:「怎么,今日会来迎接本公主啦?」
她走至我身边,我蓦得拉住她的手,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又心急火燎。
「怎么最近不来找我了?」声音一出,我俩皆是一惊。
沙哑,压抑着委屈的情绪。
「我,我怕打扰你了」她嗫嚅道。
「不会打扰。」我立马回复。
「你在,我才心安。」
欢乐的时光过得总是很快。
我和谢琅,亦是这样觉得。
谢琅在谈墨阁读了一年的书,而今,顺利地通过考试,搬离皇宫,成为了大理寺的司直。
官职虽小,杂务甚多,但谢琅乐在其中。
他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细微末节做起反而能得到更多的经验。」
算了,他开心就好。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不能每日同我见面,有时,甚至一个月也见不上一次。
只能在他述职时,偷偷约着见一面。
心中虽然郁闷,可是我却能理解。
日子太过于清闲,我只能继续往谈墨阁那溜达。
谈墨阁安静,整个皇宫却热闹着。
父皇准备逊位于皇兄,带着母后去游历四方,他们一辈子都在权利中央,做着皇帝与皇后,此刻确实也该过过寻常人家的生活。
皇兄则忙碌于新君即位之事,终日在御书房处待着,也是好几日不能见上一面。
皇宫里也就只有我这个闲人了。
阿淼说:「那么闲,可以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呢?我看读书就挺不错的。
流水匆匆,日子转眼就又要过去一年了。
我和谢琅在这样不平不淡的日子中珍惜与彼此的每一次见面。
他每次给我带的小礼物,我都很喜欢,乖乖地收起,放在匣子里。
在我看来,他送的东西,就像是他对我的承诺,会珍惜我,一辈子对我好的承诺。
心意仿佛是传送给了老天,我也在一个即将离别的时刻,得到了他一生一次的承诺。
大理寺司直杂务繁多,有时甚至要到四方各处搜集案件相关。
我搬离皇宫,住在大理寺。
一来是为了方便工作,二来则是不想回去谢府。
忙起来没日没夜,但我却还能在密如蛛网的时间里偷得半日闲暇,去见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大理寺需向御前述职,本不属司直的工作,但我以「案件细枝末节过多,言语始终词不达意」为辞哄得当时的大理寺卿破格带我入宫。
入宫了,便有机会见她了。
宫里有许多隐在暗处的小门,若不是对皇宫熟识,是不会发现的。
我和她,就约在其中一处。
带各种小礼物是必不可少的,她没有出过宫,对于外面的小玩意甚有兴趣。
冰糖葫芦、狐狸面具以及那更为精彩绝伦的话本子。
她每次看我变戏法似地拿出,双眼放光,却又矜持着:「也就这样嘛,看你大老远带过来,我就勉强收下吧。」
有时我会故意捉弄她,吊着她胃口,她像是那炸毛的狸奴,跺跺脚,皱眉道:「谢琅!」
我就知道,她还记着仇,装着模样折磨我呢。
这样忙里偷闲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日子就该这样下去,我和她,日后的生活也该是这般,平静无忧。
大理寺卿找我那日,正好是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大雨。
他问我,愿不愿意去青州两年,回来接任大理寺卿。
夜幕闪过银光,随即一声雷响,炸开满天的大雨。
我说,好。
我纳闷,怎么那么晚,还下着大雨,谢琅还约我出来。
纳闷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想我了呗。
想到此处,我不免加快了步子往沧浪亭走去。
刚巧,我也想他了。
大雨滂沱,似要把伞折断。溅起的水珠落于我的鞋面上,很快就湿了一片。
我无暇顾及,心里只有向他奔赴的喜悦。
待我走到沧浪亭时,谢琅已在那等候多时。
我稍稍放缓了步子,调侃道:「你好烦呀,早上不是才见过吗?」
谢琅抬起头,眼神不似以往清明,带着犹豫的考量。
我心一跳,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我走前去,收了伞,拉拉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谢琅回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近,低头看我,沉声道:「我要去青州,去两年。」
我眨眨眼,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一时半会消化不了。
「去青州,做什么?」
「调查案情,也为接任日后的大理寺卿一职。」
内心弥漫着无尽的酸涩。又让我等了是吗?
我挣开他的手,「谢琅你总是让我等。」
之前是,现在也是。
眼眶莫名就漫起水雾,我看向他,委屈道:「你去就去,和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能不让你去,再说了,你也不会听我的。」
我走至石椅上坐下,鞋面被飘洒进来的雨水打湿,不舒服。
他走到我身前,蹲下来看着我。
那双星眸里映着小小的我。
「最后一次了,以后,我都不会让你等我了。」
「不让我等,让别的女人等你吗?」我赌气回道。
「噗嗤」他竟笑了起来。
「以后我们都不分开,好吗?」
他诚挚的目光看向我,那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入我耳中,使我心中的阴霾消失不见。
我蓦然瞪大双眼,心里弥漫开细细碎碎的喜悦,最后铺成一张大网,将我笼罩。
「那那那,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准反悔!」
「好,不反悔。」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心口。
「日月可鉴,此心真情。」
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透着丝丝凉意。
而沧浪亭的我们,却被彼此的心意温暖着。
借着调任青州一事,我想和她坦白我的心意。
大理寺卿对我多加赏识,那些默默无闻的时日付出的努力总算不被埋没,换得今日调任青州的机会。
青州虽地处偏远,但却是历代大理寺卿上任前必定要去经历一番磨练的地方。
不言而喻,这是一个对于我,对于她,对于我们,不可多得的机会。
那晚雨很大,夜已深,我拿着景琰给的令牌进宫,又从暗门处进到沧浪亭。她冒雨前来,鞋面已被雨水濡湿。
一定很不舒服。
我双眉紧蹙,担忧至极。
她却不当回事般,乐呵地和我打招呼。
或许是我的神色太过于直白,她先是一顿,后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待我将事情和盘托出后,她说:「谢琅你总是让我等。」
言语淡淡,却让我心一紧。
内心酸涩不已,我的小公主那么好,可我却一直让她等着。
但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思至此,我便稍稍松了愧疚的神思,安慰她。
小人儿赌气回呛我,那嘟嘟的脸蛋,可爱至极,一时竟笑了出来。
我可真是得到一个宝贝了。
终于,我有底气向她许诺,青州之后,再无分离。
日月可鉴,此心真情。
后来,她似是不确定,追问了好几句。
「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其他地方了。」
「好,不去。」
「也不要再把我丢下了。」
「好,不丢。」
她杏眼一转,滴溜滴溜,似是在想着什么。
「去了青州不可以看其他女人,一眼都不行!」
「好,不看。」
得到满意的答复,她舒展开身子,晃起了双腿。蓦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勾起嘴角看向我,樱唇轻启:「谢琅,帮我脱掉鞋子。」
阿淼说,最近的公主不太对劲。
「谢公子都要远赴青州了,公主竟还整日笑嘻嘻的。真不像是从前那个一哭二闹三撒泼的公主。」
我向她翻一串白眼。
好嘛,皇兄就是这样教她的吗?
我给她脑门上弹了一指,「他奔赴前程,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阿淼捂住她的脑门,扁扁嘴:「可是你不就两年都见不到他啦?你之前不是,一天见不到都寻死觅活的吗?」
得亏阿淼遇见的是我这个善良温柔可爱大方不计较的公主,要是分配到其他人处,说出这番话,恐怕头已经落地无数次了。
「其实我也舍不得,但我不能表现得舍不得,不然,他就走不了了。」
我踱步至窗前,看向外面挑弄雀儿的狸奴,微微一笑。
「我原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同他每日在一起,时刻不分开。或许是因为孩提时我和他就是那般亲密无间,以至于让我错信,长大后也该是如此。」
「可是啊,我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他,他的生活,也不该是只有我。皇兄早就点醒过我,要知道他的想法。」
「如今,我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不必再惶惶终日,担心着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了。」
「所以,彼此都在努力,都在向对方一步一步靠近,这有什么伤心的呢?」
阿淼沉默了一会儿,顷之,开口道:「公主你是我在这儿见过最酷的人!」
我皱眉,「酷是何意?」
阿淼并未明说,只道:「公主你长大了。」
唉,美人关难过。
今日在大理寺忙着调任的事,同僚见我魂不守舍,打趣道:「不会是舍不得哪家小姐吧,魂都被勾走了。」
脑海中浮现那双莹莹玉趺,那柔软的感觉也在回味着,登时让我霎红了脸。
「我出去透透气。」
说着,逃似地离开。
那晚,她说「鞋子湿了,不舒服。」
我看向她裙下,白色缎面确实已被濡湿大块。
「那我送你回去。」
她偏不,「我想要和你多待一会儿,难道你不想吗?」
她湿漉漉的大眼望向我,剪水秋眸里自是一番浓浓的情意。
我不忍拒绝,想起日后两年的分离,我便应下。
她绽颜一笑,如璀璨的月华,暗暗引人向往。
「那就帮我脱掉鞋子。我想舒舒服服地和你聊天。」
她又是一笑,「记得也要脱袜子哦。」
口干舌燥,我吞咽了口水,手上青筋顿起,沉下几口气。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玥儿,莫要胡闹。」我站起身。
「我没有胡闹。」
「你就是在胡闹,你可知裸足于男子前,意味着什么?这要让他人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我有点气急,语气便重了几分。
她默然,看着我,良久开口道:「谢琅你是不是觉得我孟浪?你就是这样觉得的吧。」
「女子双足不易外露,要露,也只能是对着最亲密的人。」
「所以谢琅你刚才说日月可鉴,就是在哄我对不对?」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带了几分哭腔呜咽起来。
「我……」
我没想到她是抱着这种心思,我只担心着,要是让外人知道,公主如此行径,有损她的清誉。
这世间,对女子,向来是多种桎梏的。
我叹了口气,无奈:「没有哄你,没有骗你,只是怕你受委屈罢了。」
「我只是鞋子湿了不舒服,况且,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不知道我哪里孟浪了。」
「我我,我只给你一个人看,反正你又不会说出去。」
呜咽声不住,人也是越来越委屈。
我闭上眼睛,单膝跪下,摸索着脱下她的鞋子。
罢了罢了,由着她去吧。
「谢琅你这是瞎了吗?照你这样,半天也脱不下来。」
额,这还是刚才那个柔柔弱弱呜呜咽咽的女子嘛?
我又叹了一口气,睁开眼。
绣花鞋,粉罗袜,一层一层褪开。
那纤细的脚踝,莹润可爱的玉趾,蒙蒙雨夜中泛着白皙的光的脚背。
我呼吸一滞,想着背过身去时,她的纤纤玉足,就点在我的膝盖上,只一点,便扼住我全身的动作,也攥住了我的心。
「嘻,谢琅你上当啦!」
我闻言一惊,抬起头,望向那双水眸。
那眸子里盛满盈盈笑意,一瞬间,让我恍了神。
也让我明白,我中了这丫头的诡计。
「裸足于大庭广众下是孟浪,裸足于心上人则是」,她附身,凑至我耳畔,轻轻吐出:「是私定终身哦。」
「谢琅你这下可是非娶我不可了呢。」
她晃着腿,双趺点点,时不时落于我膝上,轻轻地触感由皮肤传递到心尖,痒痒的,似被狸奴挠着。
「虽然我俩已是心意相通,但是难保,日后有何变故。」
「你既已看过我是裸足,便要对我负责了。」
「谢琅,你可跑不掉啦!」
我看着她絮絮不停地在说,耳中,眼中,唯有她。
她就像一个仙子,引着我飞升,又勾着我沉沦。
而我,不能自拔。
「所以啊,你今生今世,只能娶我一人啦!」
我按耐心中那头暗自焦灼的野兽,双手一拢,将她的双足纳入怀中,小心翼翼用外袍裹住,免受凉意。
「就算不用此举,我谢琅今生,也只娶你景玥一人。」
「嗯。」
后来,她央我将她抱回藏月宫,一路上我不停向四周观望,怕有他人,现在,她也是赤着足呢。
「那么晚,不会有人的,只有我们两人。」
虽是如此,可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忐忐忑忑终于回到藏月宫,我将她轻轻放下。
「谢琅,我还可以再要一个承诺嘛?」
她赤足踩上我的靴面,问我。
「什么……」尚未等我说完,唇上便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脑子炸开了花,心里那头野兽开也始奔腾。
蜻蜓点水。
「就这样。」
这辈子,我是逃不开她用滔天爱意织就的网,就算是要为她往地狱沉沦,我也甘之如饴。
谢琅离京前的那个秋天,属实是多事之秋。
皇兄登基,父皇带着母后一起云游四海。
临走时,母后还说:「待玥儿与谢琅成婚时,我们必定回来好好为你们庆贺一番。」
谢琅的努力,他们看在眼里,因此也放下了之前的心结。
谢琅离京时,送了我一个玉镯。晶莹剔透的白玉纹理清晰,温润有泽,往里则是精细地雕刻了翠云山景图,绕是我在皇宫待了十四年,也没有见过这般巧妙精致的玉镯。
他为我戴上时,说:「这是谢家的夫人才有资格戴的,从前是我母亲,往后便是你了。」
提起他的母亲,原本明亮的眼神霎时黯淡。
我上前抱住,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好,等我们老了,就留给我们的孩子。」
谢琅呀,往后,我们一起走。
如今,白里透绿的玉镯在我手上好好地戴着,在阳光下,闪闪地发着光。
我将手里的花苗纳入湿软的花圃里,站起身,回望眼前的屋子。
这座三进四合院位于长平街处,离皇城有一段距离,离官僚之家聚集的长安街也不算近。奈何琪树翩翩,瑶草芊芊,风景怡人。
谢琅不知何时买下这座屋子,他将那房契附在书信上捎了回来,我发现时,也是一惊。
谢琅着实是心大!不怕把房契给弄丢了。
随着房契回来,还有许多地契。
「仓廪大事,全由玥儿作主」
我感慨谢琅挣银子的能力过于厉害,同时心里也不免为他担忧一把,慢慢来,没事的。
仔细算来谢琅离开也已经一年了,我时常从宫里溜出,来到我们的屋子,将它打扮成我俩喜欢的样子。通常是我弄好了,修书一封告诉他,他的回复总是「都听你的。」
唉,这男人该死的温柔啊。
在青州两年的时日里,他总是事无巨细地告知我,除了公事,我不爱听,他也没必要同我说。基本上,我已经可以靠着几百封书信来回的交流,知道他哪天会穿哪件衣裳,用哪支笔了。
书信很慢,有时十天半月也等不来一次。
而我却不想错失任何和他互诉思念的机会,往往是寄出一封不久,便又立马着手另一封。
皇兄见不得我俩的浓情蜜意,说:驿站的马都不想往青州跑了。
啧,皇兄这嘴,忒毒了。
谢琅回来那日,正好是我十六岁生辰。
去年十五生辰及笄时他托人送回一个点缀着红豆样式的同心结,那生疏的技法,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编的。虽然确实嫌弃那经历奔波后更为丑的红结,但却情意满满,心里甜得很。
与君相思,永结同心。
春天的景色很美,可是最美的,莫过于他向我奔赴而来。
清朗温润的郎君翩翩而来,我立于正阳门外等候,远远望见那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向前飞奔,扑进他怀里。他稳稳地接住我,于我额间落下一吻。
「玥儿,我回来。」
嗯,回来了,回来娶我了。
离别之前,情绪总是复杂。
父亲交给我一个玉镯,那是母亲生前,从我祖母那得来的。
父亲说,他今生没能好好待我母亲,只能等来世再好好白头偕老。
我唏嘘不已,这辈子没能珍惜的人,下辈子就不会再遇见了。
他将玉镯交到我手上,叮嘱一番,无外乎是加餐饭,添衣裳来来回回几句寻常话。
说至最后,他甚至有不舍之意,一步三回头,颤颤巍巍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夹杂着微微的酸涩,明明已过知天命之年,却还对这些寻常分离看不清。
我的父亲,我终究是不懂。
辞行之前,我将那玉镯交给了她。原本是一个信物,却因我母亲的缘由而添上几分哀伤的色彩。
她抱抱我,柔柔地安慰着我。
有些人就如同那天上的柔和温暖的月光,散发缕缕清辉,驱散阴霾。
她就是如此,如一弯明月,常挂我的心尖。
去青州路途中,还转道去了外祖家一躺。一是为了告知外祖父我上任的消息,而是为了看望母亲。
那日在母亲墓前,我将玥儿写的信烧给了母亲,望她泉下可以得知,玥儿的一番孝顺之意。
她说,虽未过门,可也只差临门一脚。夫人生前未见过我,如今我都要嫁给你了,还不知道我就过分了。
她将我俩之间的事细细写来,告之母亲。
她的心意使我感动,也让我暗自庆幸,自己是真的得到了一个宝贝。
来到青州,事务繁多,却也不曾落下与她通信。
陛下景琰还曾抱怨过:每一封来自谢琅的奏折总有一封给情人家书。
青州算是交通发达之地,但也要等上一段时日才能等来那日思月念的书信。
房契一事着实是我疏忽,原想着离京之时交给她,奈何只顾着互诉衷肠,把它忘了。
她在信中好好训了我一番,而我却看着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傻笑。
她劝我不要太劳累,银子可以慢慢赚。
她不知道呀,唯有每天埋头工作,我才可抵消一分对她的思念。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在青州的两年是忙碌而充实的。离开之时,面对着这座曾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工作过的城池,内心得意之处也有稍稍不舍。
然而,不舍之后便是莫大的喜悦。
启程,回京。
春日迟迟,繁花一路盛开。
踏着春风,一步一步迈向我心尖那小小的人儿。
她向我飞扑而来,环抱住我,如花似玉的脸埋入我怀中。
我于她额间落下一吻,轻轻诉着两年来的思念。
「玥儿,我回来了。」
回来娶你了。
公主大婚之日,皇帝景琰很头疼,他和太上皇、谢太傅于张灯结彩的谢府处,等着那迟迟不来的新人。
太监来报,公主与谢公子策马往长平街的方向去了。
景琰嘴角抽动,这俩人,是逃婚了?!
长平街的一处三进小院内,一双新人正于亭阁处花前月下,羡煞旁人。
朗朗清辉下,娇媚可爱的美人将头轻轻探向那如玉的郎君,凑近他耳畔,吐气如兰:「我当惯公主殿下了,今日起我景玥,要当谢琅的夫人。」
回应她的,是那被吞咽于唇间的字句,双唇辗转间,细细倾诉铺天的爱意:「好。」
世人皆说新任大理寺卿朗朗清风,仙人之姿,不为风月所缚。
而今,他们口中的谪仙,却被那皎皎明月所囚,红衣纠缠着,缠住彼此的一生一世。
(正文完)
番外一:关于工作狂这件事
景玥觉得,自己对于谢琅的吸引力下降了。
成婚不久,小夫妻的生活自然是浓情蜜意,蜜里调油。谢琅带着景玥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看过郊外的湖光山色,尝过酸酸甜甜,听过咿咿呀呀。往日景玥在皇宫中难以见到吃到听到的东西,嫁给谢琅后,都一一体验过了。
然而婚假一过,谢琅就回归到繁复杂乱的公务中,忙起来也是没日没夜。
每日都是天蒙蒙亮就赶着上朝,接着便去大理寺办公,午饭通常是不回家的,一待便是一晌午,待夜晚星光闪闪,披着一身凉意归来。
更有甚者,夜半之时还不见回来。
景玥觉得,那些公文、案牍仿佛就像是幻化成人的妖精,缠住她的夫君。
这可不行!
她去找来皇兄,皇兄不帮她出主意就算了,还调侃道:「新婚不久便独守空房,景玥可真是有你的。」
好气哦!皇兄真是越来越烦了!
景玥觉得这事不能靠外人,只能自己解决。
一日,谢琅难得早点回家,一脸的疲倦让景玥心疼不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让他休息休息。
用过晚饭后,小夫妻在那湖心亭中谈心。
夜风习习,圆月皎皎。
谢琅坐在那美人榻上,右腿支起,手肘抵着,以手扶额,眼含笑意的看着眼下的人儿,自是一副翩翩姿态。景玥则侧躺于谢琅怀中,头枕在谢琅支起的腿上,粉唇轻启,喋喋道:
「谢琅你不必为皇兄那么卖命的呀!」
「在青州已经够累了,回来就好好休息嘛。」
「我们待会就去歇息好不好?」
谢琅一边应着,一边笑着吻了吻她的唇,「待会还有些公文要看,你先歇着吧。」
景玥不依,支起身子捧着他的脸,正视道:「不行,今晚我一定要抱着你睡!」
话毕,便双手双脚缠上谢琅的身子,「我现在就要睡了,快抱我回房。」
谢琅轻叹一口气,无奈笑笑,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了点景玥小巧的鼻子:「你啊」
夜里清辉缕缕洒过雕花木窗,透过窗柩,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景玥迷迷糊糊转醒,伸手想抱住身旁的谢琅,却扑了个空。
她睁开眼睛,借着月光,发现身旁那处早已没有人。
他又去书房了啊。
景玥心里蓦得空了,起身下床,往小厨房走去。
夜里寂静,偶有几声虫鸣。
景玥来到书房,看见一星灯火映着那伏案的身影,不免叹了口气,这么拼命作甚呢?
她轻轻推开门,提着食盒,凌波点点迈入。
「谢琅」
她开口,「我给你备了一些点心,你吃点吧。」
静寂的书房蓦地响起景玥的声音,谢琅抬起头,惊喜溢于言表,然而眼底划过的那抹心虚还是被景玥捕捉到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的。」
景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里面躺着些她刚做的,不成形状的食物。
她愿称之为点心。
「怎么还未睡?做噩梦了吗?」
谢琅放下手中的笔,揽过景玥,顺便悄悄地将那食盒推远一点。
谢琅不愿称它为点心。
「你不在我怎么睡得着。」她看向谢琅,「谢琅,一定有什么事,是比你手中的案牍重要的。比如,窗外的月光;比如,你眼前的我。」
「你好好休息一天不行吗?」
景玥将头靠在谢琅胸膛上,「我很担心你的。」
真得很担心。
「嗯,我知道。这件案子处理完就好了。」
谢琅抱紧怀中的她,细细向她解释道。
「城西出了命案,牵涉到多方面。上至官员,下至百姓。」
「若不好好审查,出了差错,就会牵扯到无辜的人,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逃之夭夭。」
「大理寺掌管刑狱,若不细查,便会沦为滥刑之地。」
谢琅转过景玥的脸,摩挲着,「案牍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关系着人命。」
谢琅清越的声音在深夜中回响,让景玥久久回不过神。
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谢琅迷死了。一个有颜有才有担当的男人,谁不爱呢?
「好吧,听你的。但是也要好好休息!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景玥也学着谢琅的样子,摸上他的脸,「尝尝我做的点心吧!」
想起那堆食物,谢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怎么,你嫌弃啊!」
「啊不是,只是如今已过夜半,我们歇息去吧。」
话音刚落便抬手抄起景玥,往卧房走去。
「谢琅!」
长平街上传来更漏的声音,「梆」「梆」「梆」刚好三声。
此时万家安眠,唯有守月小院那依稀亮着,灯火如豆。床上的佳人好好地睡着,床下的郎君好好地看着手中的案牍,偶尔拈起一块放置在一旁食盒中的点心,放入口中。静寂的夜里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好咸!」
一夜安详。
番外二:关于护短这件事
十月初十,秋高气爽。
碧空澄净,微风不燥。这样的好天气,谢琅难得休沐在家,便在花园里支起一张桌子,泼墨就画。
提起手正要落笔之时,景玥的气急的声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气死了气死了,做生意怎能如此不讲信用!」
一滴墨落下,谢琅抬头,纳闷着:早晨还喜气洋洋地出去,怎地回来就这般怒气冲冲了
谢琅搁下笔,抬起步子往角落那个拿着花花草草出气的人走去。
「夫人别气了,这种人咱不值得为他动气。」
侍女阿晶在一旁劝慰着。
谢琅环过景玥的肩,挥挥手示意阿晶出去。
「让我猜猜,夫人这是为何大动肝火?嗯,是没有听到喜欢的戏?」
景玥摇头。
「那,是没有吃到东小巷的水晶糕?」
景玥摇摇头。
「这样啊,那便是没有看到喜欢的话本了。」
「呜呜是那个掌柜的见利忘义,明明都收了我定金了,可还是将那话本卖给别人了。」
景玥气愤地向谢琅控诉那话本老板,可怜手中的花已碎成渣,落在地上了。
「那是百晓生的绝版,他写完这次就封笔。我让文信阁的老板一定要给我留一份,还给他付了三倍的定金。可他倒好,转眼就卖给出价更高的人了。他还说什么,生意难做,来的尽是些不能得罪的人。」
「他退给我五倍的钱,可有什么用,那话本已经没有了。」
「文信阁以信立身,根本是屁话。」
景玥那连珠似的话语昭示她滔天的怒气。
这事确实,她受委屈了。
谢琅将人抱入怀中,拍拍背,摸摸头,柔声安慰着,哄着。
景玥原还有些愤懑,听着谢琅的话,一时间又有些委屈。只想好好地抱着他,埋入他怀中,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青竹香味,感受他的温柔。
「啧啧啧,我说怎么前院没人,原来是在这儿厮混了。」
「青天白日下,竟如此恩爱,真是令我,好生羡慕。」
一阵调侃声匝地而起,只见来人一身绛红,描金的仙鹤在衣襟上腾跃而起,腰间的白玉腰带束着,衬着来人身姿挺拔,俊朗不凡。
这一副如耀日般吸人眼球的模样,世间唯有一人。
「皇兄你怎么来了?」景玥闻言从谢琅的怀中抬头,看见景琰的身影,疑惑发问。
「不好好处理政务,跑出来干甚?」
尚未等景琰明说,他身后便冒出一个身影,直直往景玥冲去。
「公主我好想你啊啊啊啊啊」
景玥被阿淼扑了个满怀,竟踉跄了几步,好在有谢琅扶着,不至于摔倒。
「公主公主,你最近还好吗?呜呜阿淼一点儿也不好……」
「咳咳」不适宜的声音再次响起,景琰深深地凝着阿淼,「我在外面等你。」
话毕,便抬步往外走去。谢琅见此,对景玥说:「我也在外面等你。」
一时间两男的都离开了花园,只剩下景玥与阿淼。
姑娘家的相见,自然有无数的话可以说。
阿淼见到了景玥,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吐露给景玥。
「公主公主,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去和你哥哥说,啊,就是皇上说说,让我回到你身边好不好?」
「宫里的人,除了你之外,就没有人听得懂我说话了,我也听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文言文。」
「虽然景… 陛下可以听懂,但是我又不太敢和他说话。我怕一说错什么,他就把我关小黑屋了。」
「没有你,我真得怕哪一天就横尸野外啊。」
阿淼拉着景玥的手晃着,那副命运堪忧的模样让景玥不禁怀疑,皇兄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当时自己出嫁时确实是想把阿淼带出皇宫,可事到临头却被皇兄扣下了。
皇兄贵为天子,想要一个侍女自然是不在话下,可为什么偏偏是阿淼。
他只说: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景玥当然知道阿淼与常人的不同,联想到之前皇兄将她要过去教导一番的事,景玥好像懂得了什么。
问题可能出在皇兄身上,而不是阿淼。
景玥摸着阿淼的头发,往日那个娇纵的小公主已然长大,她轻声宽慰着阿淼:「好,那我待会就同皇兄说说。」
皇兄的问题就留着给他自己解决吧,阿淼开心最重要。
阿淼喜笑颜开,竟拉着景玥的手蹦蹦跳跳转了起来,那欢脱劲,像只脱离狼口的小兔子。
一时间,花园内便充满着少女泠泠的笑声。
而前厅内,景琰端着一杯清茶,翠绿的茶水映他的面容,他望着倒影中自己的眼睛,思绪不由飘到那明眸善睐的少女身上。
「朕带你去见公主,好不好?」
一定要提及玥儿,她才会对他亲近吗?
杯中一根茶梗立起来,刺破了平静的水面,也打断了景琰的思绪。
「茶梗竖立,好事将近。」谢琅清朗的声音响起,「国泰民安,海晏河清,身体康健,美人在怀。」
「这只说明你没有拿过夜的茶糊弄我罢了。好事我是不信的。」
景琰细细呷了一口,入口清香,至喉间依然不散,确实是好茶。
「想做的事,尽管去做,这不是你曾经教我的吗?」谢琅放下茶盏,「怎么到自己身上,便退缩了呢」
「你怎么知道的?」景琰依然看着那茶梗,若有所思。
「眼神。」谢琅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用过晚膳后,景琰同阿淼便起身回宫了。
小白兔还是没能逃脱大灰狼的桎梏,景玥看着那双拉扯的身影,叹了口气。
「皇兄刚才的眼神真可怕,差点就掀桌了。」景玥想起刚才饭桌,她提起让阿淼回自己这儿的想法,景琰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她。
景玥心有余悸,拉住谢琅的手,「希望皇兄不要迁怒阿淼。」
谢琅轻笑出声,望向那对远去的身影:「他不舍得的。」
夜晚,景玥睡得不踏实,心里除了挂念着阿淼,还惦记着那绝版的话本。几声呓语中,对那话本念念不忘。
翌日,文信阁的掌柜一入门,便见那光风霁月的大理寺卿坐于堂上,修长的手执起茶盏,轻呷一口,抬起眼皮望向那掌柜,笑得清淡,「本官听说,林掌柜无信而立,特来请教一番。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林掌柜连老字号立身之本都不要了?」
掌柜的簌簌发抖,内心哀叹:这一家子,还让不让人好好做生意了?!
而此时的皇宫御书房内,景琰于上首批阅奏折,阿淼坐在一处,吃着零嘴,悠闲地翻着景琰昨日送她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这百晓生的绝版小说就是不一样,看起来倍儿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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