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
考上大学后第一次去夜店,碰见了一年前失踪的邻居哥哥。
他搂着两个穿着清凉的美女,像个二流子。
见我时,目光从我胸前一闪而过,又轻啧一声。
后来他把我压在墙角,手指压住我的唇瓣,俯身要我唤他的名字。
我才恍然。
他不是我的周砚知。
1
我是在夜色的走廊里遇见周砚知的。
夜色是市里最大的娱乐会所,里面的人员鱼龙混杂。
室友陆婷过生日,在夜色预定了一间包厢。
我来得晚了,刚想拨电话问房间号,就听到走廊远处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有几人出现在走廊尽头,我本想侧头避开他们,却在看清其中一个男人的样貌时,愣住。
那个我无数次梦见又惊醒,与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面孔。
一年前被警方断定,大概率死在河里的——
我的竹马,周砚知。
2
我用力眨了眨眼。
再三确认,我并不是把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人认作是他。
可是眨着眨着,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因为我绝对不会认错人。
周砚知的身影,占据了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的百分之八十。
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也是我,偷偷暗恋了很久很久的人。
他在一年前失踪后,再没有了消息。
我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和他相遇。
两个穿着清凉的美女,被他一左一右搂在怀里。
也许是我盯得久了,被旁边的陌生男人看见了。
他朝着身边的人示意,调笑道:「你哪儿落下的风流债?」
「人看你都快哭了。」
对面的人侧眸,与我对上眼,只是瞬间,便又落在我的胸前,目光放肆,语气轻佻:「瘦巴巴的小姑娘,我看得上吗?」
周砚知不会说这种话。
可这个人又分明是他。
我咬了下嘴唇,拿着手机看着他:「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
「不要。」
目光又落在我胸前,语气里带了点遗憾:「食之无味。」
旁边的男人哈哈大笑。
3
眼前的人,和曾经陪伴我十几年的周砚知,像是两个极端。
又或者说,像是同一皮囊下的两个灵魂。
周砚知从不会说这种话。
他太好。
就像一块温润的玉。
而我太幸运。
仗着青梅这个身份,陪在他身边。
高二的那年寒假。
我向周砚知要了一个约定。
希望高考完的那天,他能来接我。
宽大的围巾遮住了我微红的耳垂,让他看不见我的小心思。
那个时候周砚知看着我笑,丹凤眼微微眯起,却不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新年的钟声临近。
烟花满天,爆竹声响。
我以为是周围声音太吵,只好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
「周砚知。」
「高考完那天,」
「你来接我,好不好?」
爆竹声真的好吵好吵。
吵到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可我还是听见他附在我耳边,郑重又亲昵的那句:
「好。」
可他食言了。
我站在汹涌的人群里,茫然四顾的那天。
所有嘈杂和喧嚣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的时候。
他没有来。
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
我浑浑噩噩敲开他家门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像老了十岁的他的父母。
以及他们红着眼睛告诉我的那个噩耗。
4
可我一直没信。
我想他只是失踪了。
或许哪天,我会在某一个街角,或者是某一家便利店,和他相遇。
又或者,哪天他忽然找上来,说自己只是躲起来了。
周砚知那群人走掉了。
最终我还是没加上他微信。
陆婷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走廊上发愣。
她抓住我的肩膀摇了摇:「乔宁?」
「沈乔宁!?」
「怎么了?给你打电话也没接,房间就在那儿。」
「怎么哭了?」
她语气急促,忽又变得歉疚:「包厢里声音太大了,我没听见你给我发消息……」
「没有,」我垂下眼,「我没事,快进去吧,别耽误你的 party 了。」
包厢里气氛火热。
我在角落坐下来,看见手机上有陆婷回复的房间号,和她打过来的两个未接电话。
以及,周砚知妈妈刚发来的微信消息。
——小宁,大学生活还习惯吗?
自从知道周砚知失踪后,我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联系,倒像是他们半个女儿。
打字的手顿了顿,我想起那人转头时的笑声,轻浮又散漫。
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挺好的阿姨。
——您和叔叔,要多注意身体。
5
包厢里的人嗨到不行。
我跟着他们凑了一会儿热闹,却始终心不在焉。
中途出去上个厕所。
走廊里很安静。
我照着指示牌往厕所的方向过去。
忽然却听见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被男人压住的女人,一下推开她面前的男人,声音里还带着娇媚:「有人来了。」
男人低低地笑了两声,回头:「你还会害……」
他的话消失在半路,唇角还沾着女人朱砂色的口红。
赫然是刚刚拒绝我的那一张脸。
我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红色,面色惨白。
面前的人对上我的眼,一下笑开,钳住女人的手,语气暧昧:「回房间继续。」
他怀里的女人穿着包臀裙,身材玲珑有致。
闻言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立马娇笑着应下:「好~」
我浑身发冷。
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脚步像是灌满了铅。
一直到,他们消失在尽头。
6
不该是这样的。
我的周砚知如清风朗月。
见我时便笑意吟吟,轻声唤我名字:「宁宁。」
我幼时喊他哥哥,每次放学,他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我,我都要大喊一声:「哥哥!」
然后骄傲又得意地对老师说:「哥哥来接我啦!」
「老师再见。」
后来长大了,我进入叛逆期,爱叫他全名。
「周砚知!你别告诉我妈。」
「周砚知,我错了。」
「周砚知,怎么办?」
他从不恼,次次应下,摸摸我的头,帮我扛下所有烂摊子。
「周砚知。」
「你会不会,一直保护我?」
「会。」
少年穿着白衬衫,身姿挺拔,衣摆在风中扬起,我悄悄攥住,却看不见自行车前座上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清冽又坦然:「我是宁宁的哥哥。」
「当然要保护宁宁一辈子。」
才不要。
我才不要只当你妹妹。
我扁着嘴,却不敢说话,只能气恼地抱住他的腰:「那你骑稳一点!」
其实路面平坦,也无阻碍。
他的身形一滞,笑声从胸腔溢出,却不反驳,只是乖乖应下:
「好。」
再后来我情窦初开,开始留了长发,穿漂亮的小裙子,喊他砚知哥哥。
那个时候周砚知已经去了外地上大学,回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肩宽腿长,已然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冷意,却又在见我时全部消融,只余笑意。
我心动了那么多年。
高三那段日子,每次深夜抬头望着月亮,想着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我要考出最好的成绩,然后站在他面前,把我数十年来的少女心事和所有的酸涩,向他坦白。
告诉他,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我就又有了面对那些枯燥繁琐的题目的动力。
可是今天碰到的这个人。
没有半分他曾经的样子。
7
回过神,我想要再追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
我不肯放弃。
我想再见他一面。
失忆也好,装的也好。
至少确认是他,让他的父母知道,周砚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唯一和他有联系的只有「夜色」。
所以我采取了最笨的一种办法。
去「夜色」蹲守。
我再次见到他了。
这次他和几个男人凑在一块抽烟,身边围着三四个人,凶神恶煞。
我忽然有些胆怯,不敢再过去。
却被上次那个男人看见了。
他忽然笑开,向周砚知示意了一下我。
周砚知回眸,神色冷淡地睨我一眼,紧接着,那天那个女人再次出现。
他一下变了脸,勾起一点笑意,伸手揽过女人的腰,把人带进怀里。
女人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而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包厢。
又在那一刹那间,看见女人暗含威胁意味的回眸。
像淬了毒的玫瑰。
冷汗浸湿衣背,我靠着墙大口喘气。
7
一直到用洗手间的水洗了把脸
我似乎才从混乱中找到一点实感。
他不是周砚知。
他又是周砚知。
周砚知是天上的太阳,永远温柔,永远热烈。
可他消失的这一年多时间像是天堑,如此割裂。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打开。
镜子里的我背后映出一张年轻又美艳的脸。
大波浪披散在肩头,她脸上的妆太厚重,像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假面。
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挑了挑眉。
「是你?」
表情一闪而过的讶异。
我转身,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女人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向我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睨我。
「离他远点。」
她的目光落在我胸前,是和周砚知如出一辙的鄙夷与不屑。
「真以为砚哥会看上你这种货色吗?」
她勾勾唇,笑容轻蔑又高傲。
像是嘲笑我自不量力。
可我却只抓住了话语里的那个称呼,虚幻与现实似乎在这一刻相交,我像是找到了磅礴情绪的发泄口。
「你叫他什么?」
我的嗓子有些嘶哑,她像是没听清。
「他叫什么?」
「你刚刚喊他砚哥——」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哭腔质问:
「你告诉我——」
「他是谁?」
他是不是,是不是周砚知?
熟悉的名字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到底没有说出来。
眼前的人被我吓了一跳,伸手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狭小的空间发出沉闷而笨重的声响,尾椎骨阵痛,我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个叫宋菁的女人,却一脚踩在我跟前,又低头凑近我。
甜腻的香水气味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小妹妹。」
「劝你一句,离他远点。」
「要不然——」
「最后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好似坚冰,刺入我的心脏。
话音未落,门又被人一下打开。
对话里的主人公喘着气闯进狭小的房间,在看清地上的我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本来烦躁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可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拉过了宋菁的腰,掏出一沓钞票,熟稔地塞进她胸衣里,笑容暧昧:「今天不用你了。」
「爷尝尝鲜。」
我看见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开口:「不……」
却被周砚知回头凶了一句:「快滚。」
宋菁被噎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又迅速回头,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快步离开了。
8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了。
周砚知弯腰,伸手将地上的我一下扯进怀里。
我撞在他胸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抵在墙上。
冰冷的大理石贴着背部,不安分的手搭上我胸前的纽扣,卫生间的灯光昏暗又暧昧。
冷意从解开的领口钻进我的体内,冰冷的墙面不断摄取背部的温度,寒意与恐惧一步一步爬满全身。
生理的眼泪遵从恐惧的本能,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只是眼下多了一条小疤。
是他。
又不是他。
我惶然无措,只能无助地小声重复那个曾经最熟悉的称呼。
「砚知哥哥……」
解我衣服的手停顿一秒,眼前的人抬手压住我的唇瓣,暧昧地摩挲,凤眸上挑:
「声音这么好听,就是叫错了人。」
「叫声砚哥听听。」
他的话像是割开现实与虚幻的刀子,我猛然惊醒,用力推了他一把,拼死反抗,手却不慎扯开他衬衣的扣子。
大面积的疤痕盘踞在裸露的肌肤上,堆叠的增生痕迹,在他心脏下方开出一朵花。
一朵,汲取生命盛开的花。
我呆了一下,手碰上他的手臂,细小的,不平整的针孔触碰到指尖。
我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收回手。
不是他。
「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我不认识你。」
「滚开!」
眼泪一下子掉落下来。
「认清了?」
对面的人嗓音慵懒,手指揩去我脸上的一滴泪珠,唇角笑意盎然。
他低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肩,手从衣摆滑入我的腰间,带来的冷气让我浑身发冷。
「晚了。」
卫生间的门再次被人撞开,满脸煞气的男人收回了脚,那只手堪堪停在我的腰间。
「李砚,你他妈怎么这么急色?!」
「宋先生找你们,一个个半天不见人。」
「少搞一会儿会死吗?」
我听清楚来人语气里的戾气,身体下意识地瑟缩。
那人走近一步,看清我的脸后却又忽然笑开,骤然变脸,语气调侃:
「不是小菁?」
「不是说对小姑娘不感兴趣吗?」
周砚知松了手,没再看我一眼,扣好自己的扣子,回头和来人调笑:「送上门的肉,不吃白不吃。」
男人又骂了一句荤话,他笑着接过话头。
俩人离开时,他却忽然转身,抽出一沓钞票,甩在我身上。
鲜红的纸钞在半路散开,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像是奚落。
又像是嘲讽。
洗手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我跌落在地上,肮脏的积水洇湿原本干净的衣服,我却置之不理。
击垮我的那个瞬间,希望像是被拦腰折断的树,血从断口喷薄而出。
粗暴。
又残忍。
我跪坐在地上,狼狈地,颤抖着伸手去捡那些掉在积水里的钞票。
一张又一张。
喃喃自语。
他不是周砚知。
他不是周砚知。
像是说服自己。
最后又都落在地面。
散落成一堆。
我终于崩溃。
他不是周砚知。
我的周砚知,早在一年前失踪了。
可能,
再也回不来了。
9
我没有再去夜色,回到学校,继续我的大一生活。
偶尔看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只是我没想到,我又遇到了宋菁。
陆婷和几个室友在商场的店里试衣服,我心不在焉地在一边划手机。
恰好点单的奶茶已经做完,小程序弹出一条消息,我便先出了门店,想去把奶茶带过来。
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在商场里其实并不违和,可我却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恰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挎着几个购物袋,照旧高傲。
她对上我的眼神,勾起红唇,笑容嚣张挑衅。
「脸色不太好看呀小妹妹。」
「总算识相了吧?」
我没有答话。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约莫是觉得我没有理她,面子上看不过去,一下子激起了怒火,伸手就要打我。
掌风从我面前划过。
却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她却像是恼羞成怒。
踩着高跟,一把拽住我的头发。
头皮被扯得生疼,生理性的泪珠挂在我眼眶边。
她恶狠狠地附在我耳边:「给我过来。」
我被她用力扯进了卫生间。
路人好奇的目光随着门的关闭被隔绝,她拽住我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
我的身子踉跄,撞在墙上,抬头时恰好对上迎面而来的巴掌。
被打到。
会很痛的。
10
吧台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路人好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宋菁已经走了。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浑身上下像是浸透在水里。
发丝一缕一缕往下滴水。
眼眶红到要滴血。
不知道第几次响起的电话铃声,终于打破我的魔障。
陆婷焦急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乔宁你在哪里?我们找了好久都没见你?」
「我在……」
我的声音嘶哑到不堪入耳。
「二楼……洗手间。」
陆婷她们赶来的时候,见我齐齐被吓了一跳。
三个人将我围在中间,陆婷抽出纸巾擦拭我脸上滴落的水。
「乔宁,发生什么事了?」
室友声音温柔。
我不能说。
所有的事情卡在喉咙里,缠绕成一团厚重的线团,封住我的声带,堵住我的喉舌。
我只能扑进陆婷怀里。
女孩子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她伸手反搂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没事了。」
「乔宁。」
「没事了。」
11
十岁时,我被高年级的人拦住,莫名被推搡到地上,重重摔了一跤。
为首的人冲着我骂了好几句脏话。
放学时看见周砚知,委屈的洪水一下冲卷所有理智。
我牵着他的衣角站在街边嚎啕大哭。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砚知没法,只能蹲下来抱住我,低声轻哄:
「没事了。」
「宁宁。」
「没事了,哥哥在这。」
街边人潮汹涌。
我却像找到了归处。
12
可是现在。
我找不到周砚知了。
13
宋菁带来的扰动像是湖面上的涟漪,没过多久便恢复平静。
只是湖面下不平静的漩涡,仍未停息。
我过了一个多月的平静生活,恰好周末社团团建,挑了一家好吃的烧烤店,地段略微有些偏。
桌上十几个人推杯换盏,社长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拿着矿泉水瓶就要为大家高歌一曲。
我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他们疯。
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一杯一杯下肚。
等到脸颊发烫,身旁好友惊呼:「乔宁,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才惊觉,自己喝了好多酒。
可惜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身体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
我噌地一下起身:「我去外面吹吹风。」
迈腿时踉跄一下,好友抓住我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
我摇摇头,耳垂发烫,「我醒醒酒就马上回来。」
屋外冷风扑面而来,吹走我脑袋里的一丝混沌。
我打了个喷嚏,觉得整个人清醒不少。
很晚了,街边行人稀疏。
我往外走了走,拿出手机,点开了日历。
深秋了。
周砚知的生日快要到了。
我以前没喝过酒,不知道醉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见过周砚知喝醉。
他十八岁那年,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成人礼。
来了很多同学。
我不认识,又怕生,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悄悄往他院子里看。
却不料撞见快要散场时,漂亮的女生拉着他到了一边,红着脸和他表白。
大胆的词句听得我脸红,立马蹲下身藏进阳台里。
心跳如擂鼓。
酸涩和不知名的情绪杂糅,堵在我的胸口。
我惊慌失措,却不知如何反应。
楼下的欢笑声逐渐散场。
所有一切渐渐归于寂静的时候,我却忽然听见周砚知唤我的名。
「宁宁!」
我猛然起身,恰好与楼下如松柏的少年对上眼,措不及防撞进一片浩瀚星河里。
周砚知眉眼带笑,白皙的脸上沁出一片薄红,不似平时自持,他朝我招招手:
「下来。」
我没有思索,立马拔腿往楼下跑。
少年就站在月光下,见我来时忽然张开手,一下把我抱在怀里。
酒香笼罩。
我的脸靠在他的心脏处。
耳边咚咚的声音,让我一时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宁宁。」
「嗯。」
「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不知道。」
抱住我的力道一下松开,我抬眸,对上周砚知狡黠的笑容。
好像平日里温和有礼的人,忽然起了坏心思。
「不告诉你。」
我佯装生气。
周砚知却笑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像之前无数次,他哄我时那样。
要是我那个时候聪明点就好了。
可我太傻。
我被周砚知保护得太好了。
所以,
我没能读懂那天他笑容下潜藏的东西。
14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脸上的温度逐渐消下去。
我将手机放回衣服口袋里,准备回去找同学。
还没走两步,却被人拦住了。
染着黄色头发的男人一只手搭在同伴肩上,一只手掐了根烟,看着我笑得不怀好意。
三个人挡在我面前,身上的烟味和酒味夹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小妹妹,这么漂亮,陪哥哥喝几杯?」
黄发挑了挑眉,眉钉反射出的光闪了闪。
「抱歉,我朋友还在等我。」
我用力握住口袋里的手机,低头想绕开他们。
却又被拦住。
另一个人歪着嘴,低头睨我:「小妹妹,哥几个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别这么着急走啊。」
「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没有啊?」
黄发掐灭了烟,凑近我看,嬉皮笑脸。
我往后退了几步,却撞上了墙。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立马前进几步。
四周无人。
我按下口袋里手机上的按键,按到第五下的时候,就能播出紧急电话。
他们越靠越近。
我按到第四下。
心跳加速。
却骤然听见重物敲击肉体的声音。
下一秒,小混混的怒吼和人体倒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我松开了手机,看见不知从哪出现的黑色身影,和三个人缠斗在一起。
身形干净利落。
不到两分钟便把他们全都打倒。
黄头发的人面朝着大地,看不清脸色,像是已经晕过去了。
叫骂声和混战声戛然而止,耳旁只余风声呼啸。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帽檐压得很低。
我看不清他的脸。
可我知道他是谁。
今晚的月光一点也不亮。
路灯昏黄。
我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明明只有一米的距离。
却如同天堑。
我不敢移开眼。
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见了。
我想过无数次。
如果再见到他。
我要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先哭上一会儿,再骂他。
问他哪去了。
问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消失了那么久。
问他,是不是……
不要我了?
然后等他像之前那样。
只要摸摸我的头。
我就不生气了。
可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站在原地,脚像是生了根。
我知道我不该哭的。
所以我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所有的眼泪都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下一秒,一顶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帽檐被人往下拉了拉,遮住我的眼睛。
我垂眸,只看见沉默的大地。
我很少见周砚知生气。
他从小就懂事,对谁都温和。
唯一一次是我读初中的时候。
也是遇到小混混纠缠。
素来温柔的人第一次动了脾气。
将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挡住我的视线。
「别看。」
下一秒,拳头与肉体的碰撞声钻进耳朵。
我垂眸看着地面。
一直等到所有声音消失。
周砚知过来牵我的手,声音清朗如平常。
「走吧,宁宁。」
我什么也没问,只是扣紧了他的手。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
周砚知会保护我一辈子。
15
汽车尖锐的鸣笛声响起。
耳边风声太大。
大到让我以为。
那句「好好照顾自己」其实只是我的幻听。
「小妹妹。」
「小妹妹?」
「没事了。」
有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将证件递到我的面前。
「我是警察。」
「小妹妹……」
我将帽子摘下来。
跟前站着的人是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他不在了。
如果不是还倒在地上的小混混,一切就像我的一场臆想。
眼前的人对上我的眼睛,忽然噤了声。
因为帽子下面的我,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其实从来没有生过周砚知的气。
我只是希望。
只是希望——
他能好好活着。
16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宋菁有交集了,可是我错了。
我发疯一样地去找宋菁。
她在夜色里面工作,其实很好找。
至少,在第五天,我成功得到了和她共处一室的机会。
宋菁点了一只烟,原本鲜明的眉眼,在白烟中显得虚无又寂寥。
开口却仍是攻击性满满。
「教训没尝够?」
我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碰见她。
可我没法。
我没有理会她的敌意,只是红着眼,扑通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吓了一大跳,伪装也忘了,过来拉我:「你做什么!!」
「求你。」
我不要尊严了。
也不要脸面了。
所有的一切在和周砚知相比时不值一提。
我怕来不及。
「求你了」
「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只见这一面。」
「最后一面……」
「以后我再也不纠缠他了。」
「让我再见一面吧。」
「求你了……」
宋菁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纠缠他了。」
我没有办法。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我太害怕了。
我太了解周砚知。
我知道他说的那句话代表了什么。
宋菁的眼睛也红了。
我看见她眼角的泪将落未落。
最后还是被她拭去。
我想她应该是透过我看见了其他的人。
「……好。」
17
宋菁给我机会,是把我打扮成了服务生。
在某天聚会时,将我带了进去。
她在我的脸上画了很浓的妆,让人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她抓住我的肩膀,微微用力。
「记住我和你说的。」
「送完了就出来,不要乱看,不要耽搁。」
我混在同是服务生的队伍里进去了。
包厢在九层,室内空间很大,装修得富丽堂皇,里面的人却和这个屋子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开了一桌牌局,带着口音的话里夹杂着狠戾的脏话。
宋菁娇笑着,和上次那个在卫生间撞见我们的男人打招呼。
男人嘴角噙着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腰,目光不善。
我低下头。
屋内混杂的气味让我微微蹙了眉。
我想找的那个人,正坐在餐桌前,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服务生将自己手上的餐盘一一放下。
我站在他座位侧后方,也放下餐具,只是手微微颤抖。
他很敏锐。
只是一瞬间,就抬头对上我的眼睛。
我看清他眼里倏然燃起的怒火。
却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
「砚哥,我听说宋先生最近在计划谈一笔大生意?」
粉面油头的男人忽然凑上来。
「宋先生是不是准备亲自出面?」
李砚半垂着眼,并没有搭理他。
宋菁告诉我,他不是周砚知,他叫李砚。
男人讨了个没趣,侧头时恰好看见上菜的我,眯了眯眼。
下一秒,他伸手,揽住我的腰就往怀里带。
我手里的餐盘不稳,一下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可也几乎瞬间,他就松了手。
一把明晃晃的枪抵住了他的脑袋,黑色的枪身在光下一闪。
「贱骨头。」
李砚掀起眼皮,目光狠戾。
「宋先生的行踪也是你能问的?」
我打了个寒战。
垂下的手微微颤抖。
被抢抵住的人吓得哆嗦,颤颤巍巍开口:「砚哥,你别生气,我就是……」
「别生气啊哥。」
又有一个人出来,递了一袋白色的粉末,笑得谄媚:「大家都是好兄弟,好不容易聚一聚,别伤了和气。」
「哥先冷静冷静。」
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从哪里传来,我下意识地看向原来打牌的那一桌人。
却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又餍足。
李砚的脸色一变。
下一秒,他抬腿就朝我踢过来,勃然大怒:「给爷滚出去!」
「别气啊哥。」
宋菁拽住我的胳膊。
「我马上把这个不懂事的带出去哈,你们兄弟聚会,千万别伤了和气。」
她一下拍在我脑袋上,我低头不住地道歉,被她拽出了包厢。
我没有回头。
门在我们身后被关上,宋菁握住我的手的力道一下放松,却也没放手。
一直到监控看不见的地方。
她陡然松手,转身时脸色冷下来。
「沈乔宁。」
「你说到做到。」
「这是最后一次。」
「谢谢你。」
我朝着她鞠了一躬。
手指甲紧紧刺入肉里。
转身时轻声呢喃。
只要活着。
见不到也没事。
电梯的门上倒映出宋菁瞬间难看的脸色。
可我只是敛了眸,浑浑噩噩地离开了。
18
我再也没有去过夜色。
李砚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读完了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一直到期末,都只是乖乖地在宿舍,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走动。
只是偶尔,夜半睡不着。
不停地看着手机,却又漫无目的。
像是怕错过什么。
放假回家的时候,北方下了很大的雪。
我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
和另外两个室友一起去高铁站。
他们很高兴,马上就要回家,和家人团聚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出租车司机见我们也一下笑起来。
「放假啦小姑娘。」
「是呀是呀。」
陆婷抱着手机给她爸妈发消息:「赶紧回去炫砂糖橘喽。」
车内的暖气开得人头晕晕的。
我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花。
司机叔叔乐呵呵地笑道:「今年是个好年哦。」
「瑞雪兆丰年。」
车站的人流量很大。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
马不停蹄地穿梭在车站的大厅里,步履匆匆,可又满脸笑意。
是归家的路。
我和两个室友道了别,拖着行李往检票口赶,匆匆上了车,将行李放在过道放行李处。
我的票在窗边。
旁边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她的丈夫坐在我们的座位后面,时不时问一句她累不累,累了就让他来抱。
女人笑着摇摇头。
怀里的孩子眨巴着眼睛,恰好和我对上眼,一下子笑得眉眼弯弯。
女人颠了颠孩子,轻声教她:「姐姐。」
「漂亮的姐姐。」
孩子眨巴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几声,像是真的在喊姐姐一样。
「我们妞妞真聪明。」
女人惊喜地叫一声,「等回家了,见到姐姐,也要记得喊哦。」
我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她一下抓住我的手,咯咯地笑。
女人是个话匣子,一下打开了。
絮絮叨叨地念叨,自己老家还有个女儿,夫妻俩在外打工,好久不见了。
今年提前请了假,想回去多陪陪大女儿。
说着说着,又喊身后的丈夫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
「苹果很甜,小妹妹,尝一个吧。」
我摇摇头,礼貌地拒绝了。
她也没在意,笑着继续逗怀里的孩子。
这趟列车从北方驶向南方。
不断停下,又启动。
车上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着话,可语气里,又满是兴奋与激动。
所有人都在策划着团圆。
我只是撑着手,看着窗外渐暗的景色,变小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又化成一道水痕。
却又隐隐压抑着什么。
这会是第二个没有和周砚知一起过的年。
往年都是他陪着我。
我幼稚,十几岁了还喜欢放烟花。
他便每年都陪着我,一起放烟花。
我拿着仙女棒在空中挥舞,他就负责点燃。
周砚知不知道。
每年我拿着烟花挥动的时候,余光里却全是他。
我无数次许下和他岁岁年年。
可是神没有听到。
19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
手机上的时间跳转到九点。
女人怀里的孩子睡了。
车厢里的人压着嗓子说话。
我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隐隐不满,连带着额角的青筋也一下一下地跳动。
「尊敬的旅客你好,前方到站是 XX 站——」
广播将车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了。
这是最后一站了。
马上就要到家了。
人们的语气一下又高昂起来。
我看了一下手机,陆婷发消息问我到家了没,还有周砚知妈妈和我妈妈分别发来的一句,问我还有多久到站。
我打字想回复,身边的人摇了摇怀里的孩子,却一下撞上我的手臂。
手机被撞落在地。
女人一脸歉疚地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我像被吓到的猫儿,迅速夺过地上的手机。
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
对面开口就是熟悉的声音。
「宁宁。」
「我……」
很吵。
车厢内很吵。
电话那头也很吵。
交谈声,婴儿啼哭声,枪声,叫骂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可我还是准确无误地听到了那一声叹息。
轻飘飘地。
又无比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最后我听见他说。
「岁岁长宁。」
「宁宁。」
几乎是瞬间,爆炸声响起,刺破耳膜。
电话被挂断了。
世界像是安静了三秒。
又重新喧闹起来。
我的手机重重落在地上。
我像是被拔下发条的木偶,怔怔地看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看着窗外景色飞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
看着将要回家团圆的人们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看着车厢尽头的时间跃动,离过年又近了一分。
我只是跌跌撞撞地,像头小兽一样,冲进了洗手间。
掐着脖子,把胃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部都吐出来了。
吐到最后连水也吐不出了。
我还是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脏呕出来。
我知道。
周砚知死了。
20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李砚。
只有我的周砚知。
干干净净的,像太阳一样的周砚知。
陪了我十七年的周砚知。
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周砚知。
我无数次深夜失眠,只祈求神能让他好好活着的周砚知。
可是从今天之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了。
最后一面。
真的变成最后一面了。
五年前,周砚知报的,是警校。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开始怀疑了。
宋菁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卫生间的那一天。
她没有打我。
她也是卧底。
那天她靠着墙边,手里夹了一根女士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垂着眼。
脸上是浓妆也遮盖不住的疲倦。
我伸手,抱住了她。
她比我高。
只是愣了一下,躬下身子,回抱住我。
「沈乔宁。」
她哑声喊我的名字。
「我在周砚知的钱包里见过你一次。」
「别再来了。」
「他不会想看见你的。」
我知道。
我应该安分守己地生活。
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是那天晚上。
他把帽子扣在我的头上之后。
说的那句。
好好照顾自己。
那句话不是叮嘱。
是告别。
我做了周砚知十七年的青梅。
我一个动作,他就知道我要什么。
同样的。
他的语气,眼神,微表情。
我全都懂。
如果。
如果不再见他一面。
或许,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能再见他了。
所以我才会去求宋菁。
因为那可能,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我如愿了。
我听话地回了学校。
听话地只过好自己的生活。
听话地假装忘记自己见过周砚知。
可是午夜梦回。
我看着铺满一地的月光。
一遍又一遍地和神请求。
让周砚知活下来。
让他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什么样我都要他。
什么样我都陪着他。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可是。
神还是没有听到。
21
那个国字脸的男人找到我的时候,离过年已经不剩下几天了。
他是穿着警服找上门的,南方前几天正好下了一场雪,没有人清扫,已经被踩成一片淤泥。
街上到处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商家门口早已经贴好了红对联。
小孩穿着厚厚的棉袄,和朋友穿梭在雪地里打着雪仗,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我只是随手套了一件棉衣,头发蓬乱,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什么表情。
「宁宁。」
「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点了点头。
他好像想笑,努力地想挤出一点,却太难看,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
他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晦涩,「我来是想告诉你……」
「周砚知他——」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可我还是看懂了他的嘴型。
我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心上的伤口没有结痂,就被人用刀再次划开。
鲜血淋漓。
风雪进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眶酸痛。
「周砚知说……」
「你爱哭。」
「让我多多照顾你。」
可我才不会哭。
周砚知不知道。
我才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搬水在楼梯间崴脚时我没有哭,高三上学期腿摔断了的时候我没有哭,知道他去做卧底时,我也没有哭。
从前在他面前掉眼泪,是因为他会帮我擦掉。
可我没有人擦眼泪了。
周砚知。
我才不会哭。
22
可是风雪好大。
吹得我眼睛好疼好疼啊。
23
我陪着张敬敲开了周砚知家里的门。
他捧着周砚知曾经穿过的警服。
门一打开,是周砚知的妈妈。
她额角的头发白了很多,拿着一袋子糖果,应该是刚刚从外面买了年货回来。
好不容易因为过年有点生气的家。
她手里的糖果袋子一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五彩斑斓的糖果散落了一地。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喊了一声:「阿娟,怎么了?」
周砚知的妈妈没有答话。
她的手捂住嘴巴,颤抖着看着张敬手里的警服。
爸爸的脚步声停在她后面。
男人手里还拿着的铲子也落在地上。
我站在张敬侧后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
妈妈颤抖着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警服,下一秒,泪水滴落在警服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坑。
她低头抹了抹眼泪。
又抬眸,看着张敬,哽咽着开口:
「我们砚知……从小就是好孩子……」
「什么都要做到最顶尖的。」
「这次——」
「他是不是也做到了?」
张敬的手臂颤抖,我站在侧边,看见他眼角晶莹的泪花。
「做到了。」
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伯母。」
「他做到了。」
「他拿了一等功。」
「他立了很大的功。」
「那就好。」
「那就好。」
红着眼睛的妇人喃喃。
「我就知道。」
「我们砚知,一直是个好孩子……」
24
过年的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雪。
覆盖住人间好多事物。
新年倒计时结束后,又是新的一年。
所有人都在欢庆新年。
可我的爱人。
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他和这一年,一起被留在了过去。
后记
1
周砚知的墓碑很干净。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
墓里面也没有尸骨。
可我还是常去看他。
2
大一结束的那年,我换了专业。
我捧着着专业第一的奖杯,转去了临床医学。
医学生的书很厚很厚,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
期末时我快要住在图书馆。
堆叠起来的书像是一堵墙,将我困在其中。
可是月光还是透过缝隙,落在我前面。
就像很久以前。
我被怎么也解不开的题目,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想到周砚知还在未来等我。
我就又有了动力。
现在没有人在等我了。
可是我的动力还在。
3
周砚知走的第三年。
我认他的父母做了干爹干妈。
干妈拉着我的手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小宁。」
「你不要被困住。」
「砚知、砚知肯定会希望你好好的。」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放烟花时余光里的人也在认真看我。
我知道十八岁时他喝醉了逗我时许的那个愿望。
我也知道,那通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和他叹息背后的遗憾。
……
我没有被困住。
我是自己留下来的。
4
周砚知离开的第五年。
我毕业了,当了医生。
穿着白衣,奔走在和死神抢人的路上。
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过家家。
我吵着要当周砚知的老婆。
他骑着玩具马,突破重重「阻碍」,朝我伸手。
「公主殿下,我来娶你了。」
幼稚又可笑。
我看着空白的碑。
笑红了眼睛。
周砚知。
我长大了。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啊?
5
周砚知离开的第七年。
我在医院已经有了口碑。
路过的小护士到我办公室送了几份病例。
瞧见我眼下的疤时,噘着嘴忿忿不平。
「怎么会有这种人?」
「疯了一样冲到医院乱砍人。」
「沈大夫这么好看一张脸,破了相。」
须臾又叹口气。
「不过也好在就只有一点点口子。」
「我给您推荐一只祛疤膏吧,很好用!」
我摇摇头。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我是医生:「不过您肯定比我更了解。」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疤是几个月前,来医闹的人留下的。
他拿着把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对走廊上的人挥舞。
刀子险些扎中孕妇。
我推了她一把,自己的脸却被划了一道。
那人见了血,愣了片刻,就被几个人抓住按在地上。
血滴落到手上的时候,小护士拿着棉花尖叫着冲过来给我止血。
后来还是留了疤。
细小的一条,在眼睛下方。
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还是留下了它。
「为什么不消掉它呀?」
小护士眨巴着眼睛问。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迟来的中二病找上门来,我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回答她:
「因为这是见义勇为的勋章。」
小护士眯着眼睛看了我两眼。
而后小声道:
「不去掉也没事。」
「乔宁姐还是一样好看。」
6
医院的小护士想给我介绍对象。
支支吾吾半天,才坦白自己哥哥在手机上看见了我和她的合照。
一见钟情。
我听了只是笑。
她过来挽着我的手撒娇:「要不要见一面呀乔宁姐,我哥长得很不错的,在外企工作,家里有……」
「最主要是——」
「我好想你当我姐姐呀。」
我捏了捏她的脸。
小姑娘的脸上胶原蛋白满满。
可我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呀?」
她扁扁嘴,「你不想拥有我这个可爱的妹妹吗?」
因为——
我看着她笑:「我有爱人。」
她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别是为了拒绝我哥编出来的理由吧?」
当然不是。
我的爱人是个英雄。
没有名字。
没有身份。
连尸骨也没有的英雄。
小姑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却被窗外飘落的雪花吸引了目光。
她开了窗户,冷风涌进来,雪落在她手上,融化。
「快看!下雪了——」
「乔宁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
「风雪太大了。」
番外:长相忆
1
周砚知第一次见沈乔宁。
她还是个小团子。
缩在她妈妈怀抱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脸,立马被自己妈妈喝住。
可是沈乔宁没有哭。
一下张嘴笑起来,露出还没长出来的,冒了一点点的牙。
沈乔宁的妈妈也看着他笑:「宁宁很喜欢哥哥呢。」
「臭小子。」
妈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许欺负妹妹。」
「要好好保护妹妹。」
那个时候周砚知也只是个小孩子。
他其实还不懂「保护」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可是看着朝着他笑的小团子。
他还是郑重又懵懂地点了头。
后来沈乔宁和他慢慢长大。
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后座。
轻声问他会不会保护她一辈子的时候。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个时候他也以为,他会一直践行这个承诺。
往后的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
他都会履行这个承诺。
不仅仅是作为她的哥哥。
可是他食言了。
沈乔宁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推搡。
她惶然无措地到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断推开人群。
不断被推倒。
又不断站起来。
呼喊他的名字。
最后她看见他。
流着泪朝他奔过来,声音凄切:
「周砚知——!」
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
他醒了。
2
窗外远远传来两三声枪响。
周砚知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陆江停站在窗前抽烟。
「怎么醒了?」
男人笑着回头,拿烟的手上无名指戴的银戒一闪,而戒指旁边,却什么也没有。
周砚知愣了愣。
「你怎么没睡?」
「在想她。」
陆江停抖了抖烟灰。
周砚知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陆江停的女朋友。
他藏得严实,却又时不时喜欢炫一番。
原来在警校的时候就爱刺激大家。
「我老婆给我做了小蛋糕。」
「我老婆给我按摩了。」
「我老婆说,要我努力攒钱娶她。」
「她是不是,想嫁给我的意思?」
他在宿舍里喊了一圈,一群人冲上去把他压在身下,每人打了一拳。
陆江停不生气,爬起来就瘫在周砚知床上。
翻出来周砚知钱包里的照片,笑呵呵地:「这小妹妹好看是真好看……」
「可惜比我老婆还差点儿。」
周砚知揉了揉额角,不想搭理他。
后来接到卧底任务的那天。
陆江停接了一个电话。
回来时整个人都蔫了。
大家笑说是不是被他女朋友甩了。
陆江停没理会他们的调侃。
只是夜半,悄悄凑到周砚知床前:
「小周同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老婆答应嫁给我啦。」
「等我卧底任务结束。」
「我们就结婚。」
月光落了满床。
周围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陆江停最后一句话越来越低。
低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
周砚知沉默了好久。
半天才开口:「你们结婚了……」
「记得邀请我。」
这个时候他们刚卧底半年。
一起被派到了金三角,每天都在暴乱,不分白天黑夜。
生活里充斥着枪声,鲜血,毒品,死尸。
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
死于暴乱,死于枪杀,死于毒品,死于争夺食物,死于持枪人的一时兴起。
他们只有在这里拼出来,才能得到高层的赏识,才能接近那个总是神龙不见尾的大毒枭,宋先生。
周砚知的腿伤才刚刚好,下床时腿还有些无力。
陆江停看着窗外时不时闪过的一点光亮。
爆炸声和枪声随即传来。
「李砚。」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结婚了……」
「你真的会来吗?」
「……」
「会。」
3
他们活了下来。
代价是一只眼睛和半条命。
陆江停瞎了一只眼。
周砚知丢了半条命。
子弹贯穿身体,距离心脏不过几厘米。
医院的床上都是血。
陆江停在抢救室外抽了一晚上的烟。
周砚知的意识混沌不清。
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十六岁那年。
过年时生了病。
周砚知体质好,从来没生过病,可那年的病来得很凶,他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父母离家前还没发作得多厉害。
一走整个人都快烧迷糊了。
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人拿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
又一遍一遍,给他换新的毛巾。
他那一觉睡得很安稳。
惊醒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沈乔宁拿着新换的毛巾,见他醒来,一下笑起来。
「你醒啦!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急匆匆地,话没说完,又立马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还煮了粥。」
「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啦?」
热腾腾的粥送到他床前。
女孩子眯着眼睛笑:「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咱们上医院去看看。」
周砚知低头吃了一勺碗里的粥。
味道很好。
沈乔宁的妈妈总是说,他把沈乔宁宠得太娇纵了。
女人语气里却满是爱怜:「你看你这个样子,以后哪里找一个和你砚知哥哥一样好的人。」
沈乔宁做了个鬼脸。
「那我就嫁给周砚知。」
明知她是开玩笑。
可是周砚知的耳朵还是悄悄红了。
其实沈乔宁一点也不娇纵。
他的宁宁在外面总是大方有礼。
唯独在他面前不一样。
周砚知又喝了一口粥。
余光看见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
如果可以。
他也愿意宠她一辈子。
只是一睁眼,便是雪白的墙和冰冷的医院。
他挣扎着想起来,胸口却剧烈地疼痛。
「你他妈不要命了?」
男人凶狠地冲过来,唯一完好的眼睛却红到要滴血。
「这是你值得拿命去拼的东西吗?!!」
他为了护着宋先生的车。
拼死从金三角的炮火中杀出一条血路。
冰凉的水入喉。
冷空气钻进肺里。
周砚知看着自己绷带上沁出的血。
敛了眸。
「值。」
获得宋先生的信任。
就值。
4
周砚知的伤还没好。
上头破例让他休息,他订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
却没有登机。
他去和张敬碰了头。
贴满黑色胶片的面包车停在学校门口。
周砚知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张敬收下 U 盘。
「怎么不去国外休息?」
「他们现在这么信任你,不急在一时。」
周砚知没有答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学校门口来了很多人,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学校大门。
他们的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远远望去,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
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铃声终于敲响。
学校大门打开。
周砚知眼尖。
一眼便瞧见那个跑在最前头的身影。
沈乔宁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快步往前方赶。
可是跑着跑着,又骤然停在人群中。
她没有找到她等的人。
周砚知看着她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
人潮拥挤。
她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
「要不要……」
「我把她叫过来?」
张敬忽然开口,周砚知对上后视镜中他的眼睛。
心脏下方未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良久。
他只是摇了摇头。
5
张敬把车开走了。
「喊我跑到这里来接头,原来只是为了见人家小妹妹一面。」
他有意想活跃气氛,抬头从后视镜看他一眼。
「小周同志。」
「这是你什么人呀?」
窗外的风景蒙上一层黑色。
迅速闪过。
周砚知看着。
好半天才回答他。
「……是妹妹。」
他悄悄放在心上,好多好多年的——
妹妹。
6
周砚知从金三角回来,便开始不要命地往上爬。
他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地接近这个贩毒集团的核心。
所有人见他,都要尊称一句「哥」。
他眼下多了条疤。
看人的眼神像是捕食者锁定猎物。
他和陆江停,也逐渐走到了分岔路口。
某天他带着手下出货。
对面的人躺在椅子上懒散地看他。
丢过来一个东西。
周砚知皮笑肉不笑:
「我们做买卖的,不碰这个。」
那人带来的人一下举起枪对准了他,几乎是同时,他手下的人也举起枪。
两方人马对峙。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能得罪。
周砚知咬了咬牙,拿起桌面上的针头就往手臂上扎下去。
很厉害的药。
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只是瞬间,便将针头狠狠拔出来,砸在地上。
「好。」
「这笔买卖,成交了。」
沙发上的人笑得开怀。
周砚知攥紧了拳。
7
在这里待得越久,越想往上爬,就越没法保持干净。
周砚知已经快忘了自己手上沾过多少血。
又被迫沾上毒瘾。
发作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毒瘾过去之后一条手臂鲜血淋漓,额角的汗一滴滴砸在衣服上,留下深色水渍。
月光落了满屋。
周砚知像狗一样在地上喘着气。
他忽然,
很想很想沈乔宁。
开门时,陆江停站在外面,望向他的目光复杂。
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着。
一直到陆江停开了口:
「你说过的……」
「我要是结婚了。」
「你一定要来的。」
周砚知沉默着点了根烟。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过了好久好久。
他才出声:
「……嗯。」
8
可是这个约定没能实现。
毁约的不是他。
是陆江停。
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周砚知是从外省回来才知道的。
独眼的男人被关在地下室里。
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也蒙上了眼翳。
灰蒙蒙的。
本来的九根手指已经被切掉了五根。
断口只被简单包扎了一下。
下面两条腿像没有支撑的破布,腿上面的皮肤已经全部被剥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就待宰的牲畜。
刀疤脸的男人靠在墙边,冲着他吐了口口水。
又谄媚地看过来:
「哥你要不要也来玩玩,驰哥说了,这家伙现在还死不了,等他快死了,再给他注射安非他命。」
「让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砚知没有说话。
他错开眼,快步走了出去。
浓重的血腥味还残留在鼻尖。
他点燃一根烟。
却没有抽。
一直烧到尽头。
火星落在他指尖。
他只是闭上了眼。
他是个废物。
连自己的兄弟都救不了的废物。
9
宋菁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她也是卧底。
负责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打探消息。
不过比起他们,处境要好很多,至少,是在安全的地方。
女人抓住他的肩膀,发了狠地用力摇晃。
「你说啊!」
「你告诉我!」
「他怎么失联了——!」
周砚知垂着眼,不说话。
「你告诉我——」
一个卧底失联。
还能有什么情况。
宋菁在他的沉默里逐渐崩溃。
她跌坐在地上。
低声喃喃自语。
周砚知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她却忽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又哭又笑,眉宇间溢出一丝疯癫之色。
「他说过的。」
「他说,」
「等卧底任务结束了,」
「他就娶我——」
「陆江停。」
「你这个大骗子。」
10
宋菁没哭多久。
忽又抓住他的手问他:「他……还活着吗?」
周砚知闭上眼。
「还有一口气吊着。」
「让我见见他。」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帮帮我。」
细长的指甲刺入手臂,周砚知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火焰愈烧愈烈。
「让我见他。」
她要把爱人的面目刻进骨子里。
她要亲眼看看她的爱人是怎样被凌迟。
她要记住这刻骨的仇恨,还要亲眼看着他们所有人下地狱。
「好。」
11
陆江停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就像一头浑身被刨开的动物。
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可是他的意识还清醒着。
宋菁的眼睛红了。
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低头掩饰。
一直到只剩下他们俩。
她紧紧攥住周砚知的手:
「给他个痛快。」
「周砚知。」
「送你兄弟最后一程。」
「……求你了。」
周砚知抿紧了唇。
枪声响起的那一秒。
宋菁看着他,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12
他演了一场戏。
没有人怀疑他开枪的动机。
宋菁开始接触贩毒集团。
他们去夜色的次数愈发多了。
周砚知开始睡不着觉。
夜里的梦只有两种。
一种是他在地狱中穿行。
身边是能吞掉他的火舌和鬼魂的哭喊。
一种是他的从前。
没有枪炮,只是安安稳稳的,和沈乔宁一起上学放学。
他很想她。
无数次精神几欲崩溃。
可是想到沈乔宁。
想到她已经开始了大学生活,应该在校园里过得很开心。
他的宁宁,过着平静的日子。
他又撑了下来。
以致于当他真的见到她的时候。
他还以为是梦。
走廊尽头的人看着他,眼睛都红了。
周砚知的心像是有刀子在绞。
可他只是目光不屑地落在她胸前。
像个不成器的混混一样说着荤话:
「食之无味。」
13
他知道沈乔宁固执。
可是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悸。
他闯进卫生间的那天,塞进宋菁的衣服的一沓钞票里,粘了一张 sd 卡。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和宋菁了。
他们俩不能同时出现在一起。
恰好,沈乔宁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掩饰行径。
他说了违心的话,对她动手动脚。
她扯开他的衣服,看见了他身上的疤。
他的宁宁太聪明。
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
张弛顺势出现。
看清楚他怀里的人不是宋菁后,戾气一下收起。
他便也装傻,跟他调笑。
他照例扔下一沓钞票。
回眸时看见她破碎的目光。
他的心脏刺痛。
14
他和张敬的接头地点,换成了沈乔宁的学校附近。
提供情报时他站在高楼,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偶尔能看见她的身影。
张敬看着他打趣。
「这么喜欢,以后任务结束了就把人家娶回家天天看呗。」
周砚知吐了一口烟,神色淡淡。
「是妹妹。」
张敬没搭理他。
他看着沈乔宁消失在建筑入口,收回目光。
「……确实也该快点结束了。」
14
周砚知又开始做梦。
梦里全是沈乔宁。
她小时候喊他哥哥,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后来长大一点,直接叫他的名字。
她眼眸如星子,脆生生地叫他:「周砚知!」
他都应下。
再后来,少女如待放的花,亭亭玉立。
唤他时含羞带怯:「砚知哥哥。」
之后呢。
等到他们三十岁,四十岁……
一直到头发花白。
她会叫他什么?
周砚知不知道了。
因为梦的最后,都是二十几岁的沈乔宁看着他落泪。
他却没法再帮她擦眼泪了。
15
最后一次任务了。
宋先生会亲自出面来谈生意。
如果不能活捉——
就必须让他死。
16
张敬看着他,头一次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周砚知点了根烟,偏头看他。
「哥。」
「如果……」
「麻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她爱哭。」
「好小子,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张敬调侃的声音却越说越哽咽,抹了一把脸,捂住自己的眼睛。
「聊聊她吧。」
周砚知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一次开了话匣子。
沉重的气氛逐渐轻松下来。
可他们都知道。
只是表象。
「哥。」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没法保护她一辈子。」
陆江停说,他们这种人,这一辈子对得起任何人。
唯独在自己亲人和爱人面前抬不起头。
可他们甚至,连爱人都不是。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说过任何谎话。
唯独对沈乔宁,总是一次又一次食言。
夜色凉薄。
周砚知披上衣服,转身。
「走了。」
张敬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一次,就真是永别了。
17
周砚知从来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当四周枪声不断响起,所有人慌乱地寻找他们的头领宋先生的时候。
周砚知藏在工厂的一间小房间里,脚边是奄奄一息的毒枭。
他的腿已经被打折了。
脑袋上的血也止不住。
向来尊贵的宋先生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恶狠狠地注视他:
「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了。」
「李砚。」
「你的算盘落了空。」
「等你落在我手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脚步声渐渐近了。
周砚知看着他的样子,蓦然笑了。
「来得越多越好。」
表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三十秒。
足量的炸弹足以使所有参与这次活动的贩毒人员都命丧于此。
「你笑什么?」
宋先生一下慌乱,却只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砚知没有理他,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来电话,立马拨出去。
电话只在响了一声之后被立马接起。
倒计时二十秒。
「宁宁。」
「我——」
他语气急促。
可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整。
呼之欲出的词句被他封之于口。
算了。
他的宁宁。
以后还要嫁人呢。
倒计时十五秒。
十八岁时周砚知考上警校。
那年他在自己的生日上喝得烂醉。
他许了一个愿望。
他希望他的宁宁——
岁岁长安宁。
倒计时十秒。
「岁岁长宁。」
我的——
「宁宁。」
爆炸声陡然响起。
他最后只看见一束白光。
是十六岁那年夏天。
阳光很亮很亮。
沈乔宁颊边的碎发在浮动的空气里染上金色,她仰头看他,指着刚长出的两三颗青春痘向他苦巴巴地抱怨。
周砚知嗅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味。
那时候将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被他锁紧在喉头。
以至于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18
他失去了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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