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突然有钱后能挥霍到什么程度?

2005 年,我爸高空作业的时候摔死了。

公司赔了五十万,算上葬礼的帛金和家里的存款,我们家一下就有了六十万。

六十万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两套七十平的两室。

但我们家有两个孩子,所以我妈盘算了半天,还是花四十五万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室。

然后又从剩下的十五万里拿出了十万给我哥,让他出去做生意。

我哥初中辍学就没读了,这些年一直在社会上游荡,21 岁的时候找了个餐厅打荷,做了 6 年学到一点皮毛。

于是他到处物色门面,置办桌椅,打算开一家粉丝煲店。

就这样,我继续回去大学读法学,我妈在厂里上班,我哥开粉丝煲店。

……

回大学后,跟室友们在一块儿,热闹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但等到夜深人静时,就容易哭。

我总是觉得我爸可能没死,就是躲起来了,也许他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或者是有什么苦衷,反正他就是躲起来了。

殊不知我的这个想法,多年后却在我的身上实现了。

……

我起初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地就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在大学里,远离了家庭,就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

所以等我放寒假回家的时候,出火车站上公交,坐了六七站,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搬家了,然后顺着买新房子的记忆,连带着想起了我爸离开的记忆,整个人就忽然失落了。

我带着行李箱,背着书包,去到新小区里,拿出钥匙,开门禁,上四楼,开锁,拉门,走进去。

想了一下,还是改喊:

「妈,我回来了。」

我妈那时候在厨房,里头正响着高压锅喷气的声音,她大约没听见我的声音。

所以我随便找了双合脚的拖鞋,进屋,看了眼这个买来以后没住过几天的家,觉得很陌生。

走到餐厅,看见墙上挂着我爸的遗像,那是我爸死后拍的,表情很冰冷、很严肃,眼睛原先是红的,后来漂成了白色。

我走到边上,拿出三根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站着拜三下,跪下磕三下,起身再拜三下。

然后凝视着我爸的遗像。

「爸,我回来了。」

……

到了晚饭时候,我哥也没回来,餐桌上就我和我妈两个人。

我好奇地问:「我哥呢?」

我妈说:「你哥开的粉丝煲店生意特别红火,他根本抽不开身。」

说真的,我还有点儿意外,那时候的我只会读书,并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赚钱,于是问:「那他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我妈掰着手指跟我算:「一碗粉丝煲卖五块,成本三块,净赚两块,一天能卖六百碗,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千碗,就算去掉房租水电还有请两个人的工资,一个月也能赚两万多。」

那时候,我妈的工资交完五险一金也才三千块。

我低头,这才明白这间粉丝煲店有多赚钱,于是开始庆幸。

……

晚上,我在房间里背《物权法》,大概十点我哥才回家,一回家就跑到我房间里来。

满身是汗,手里拿了个小灵通。

我当时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背书。

他则拿着小灵通在我面前晃悠,然后直接拍在我书上。

「老弟,看哥给你整的,中意不?」

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的,没想到是他买给我的。

我立马把小灵通拿在手里,看了下里头的功能,还可以玩贪吃蛇。

「谢谢哥。」

他摸摸我的头,憨厚地说:「好好学,将来学出来当个大法官、大律师,给咱家长脸,哥不打扰你,哥去洗澡。」

然后他就出了我房间,顺便把门关上了。

我看着小灵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大我七岁,父母给他起名叫陆友,给我起名叫陆恭,取自兄友弟恭。

他小时候总欺负我,而且脾气不好,初中辍学,整天跟人打架闹事、喝酒赌博,那一阵子我和爸妈都觉得他以后迟早完蛋。

没想到如今浪子回头得这么彻底。

……

后来,临近年关,他也关店歇业。

在年夜饭上,陆友跟妈说:「妈,这店开得不错,每个月能赚不少,我想着要不咱就把那个店面买下来吧,省得每个月都给房东交房租,等哪天房东看我们生意好眼红了,再把我一脚踹了,回头挪个地方生意就没这么好了。」

我妈也觉得有道理,就问:「那你想怎么弄?」

「我问过了,那个门面房东二十万肯出手,咱家现在有多少钱?」

「二十万太多了,咱家最多能拿七万。」

「七万不够。」

「那就再等几个月,店里效益这么好,二十万很快就赚到了。」

我不说话,只吃饭。

我妈和陆友才是家里赚钱的人,我就安安心心地吃我的饭。

结果这时候,陆友提出一个建议,他对我妈说:「妈,要不把咱家房子抵押了吧,抵个三十万。」

我听完一愣,有点儿担忧。

「风险太大了。」

陆友则坚持。

「等我再干几个月,没准儿房东就把我这一套学会了,到时候他把我赶走,自己开店怎么办?」

我妈听完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月能赚两三万的买卖,确实很容易让人眼红。

在 2005 年的时候,房东偷学租户的手艺,然后取而代之的事情并不少。

我妈也许是考虑到这点,居然答应陆友说。

「那就把房子带去抵押,咱就抵个……抵个二十万吧,把店买下来就行了。」

陆友也点头。

「行,那就听妈的,先把店给盘下来。」

等到年后,他们就真的这么张罗起来。

抵押了房子,买了店面,从那之后,我们家每个月就背上了两千元的贷款。

……

之后,我回去读大学,陆友每个月都往我卡里打一千块生活费,那在当时真的很多,托他的福,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好。

我隔三岔五地就会打小灵通回家问问家里的情况,经常就听到我妈高兴地说。

「家里好,一切都好,你哥那家店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要不是我还没退休,社保不能断交,我都想去店里帮忙。

「你哥最近又看上了一个门面,才十二万,我寻思用你哥这两个月赚到的钱,加上家里的存款,就能买得起了。」

我听完迟疑了,就问我妈:「这门面买下来以后,谁去开店啊?」

我妈就说:「你哥以前打荷时候认识的一些兄弟,看你哥赚到钱了,都想来掺一脚,你哥也答应,我寻思那伙儿人也分不了多少钱,还得给你哥交房租,也挺好的。」

我想了想,既满足了他在兄弟面前的虚荣心,又确确实实地给家里增收。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就没说什么。

就这样,每个月家里能赚三四万,要不了一年,我哥的婚房没准儿就解决了。

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的。

我这么坚信着。

……

直到 2006 年的暑假,我回家,注意到我妈明显地不太高兴,她总是背着我在碎碎念,我也不知道她念叨什么,于是就追问她。

再三追问后,我妈才告诉我:「你哥把那个十二万的门面卖了,卖了十万。」

我听完一愣,问:「这店面买来才四个月啊,怎么就卖了?生意不好?」

我妈摇头。

我又问:「地段不好?」

我妈摇头。

我诧异,问她:「那是为什么?」

我妈叹气,欲哭无泪,露出的那副表情我很早以前见过,这是我妈操心陆友的事儿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心里一惊,赶紧拿出小灵通给陆友打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五六声,电话才接通,我可以通过小灵通听见陆友那边传来了麻将碰撞的声音。

那边陆友问我:「老弟,你回来了?」

而我只问他:「这个点儿你怎么在打麻将?店里的生意呢?」

陆友给的回答很简单:「我又请了两个人,现在四个人在店里盯着,我就出来放松一下。」

「那你为什么把那边的店面卖了?」

「妈跟你说的?你别听妈胡说,那家店地段不行,一直在亏钱,早点儿卖掉能少亏一点儿。」

我不信,可一直抓着这个话题也没意思,于是我问:「卖了的钱呢?」

「哦,我拿去做别的生意了,也是个挣钱的买卖,一天的流水十几万呢。」

「什么买卖一天的流水十几万?」

「胡了!哈哈哈,拿钱拿钱!」

「……」

「喂,老弟,先挂了,晚上回去给你带烧烤。」

小灵通被挂断,我无奈地看着手机,再看一眼妈,终于明白妈在担忧什么了。

陆友又开始赌博了。

我叹气,转身问妈:「妈,家里还有多少钱?」

「八万。」

「找张银行卡,全部存进去,以后陆友不管往家里拿多少钱,你都存一点进去,陆友现在是不好意思问你拿钱,等他输光了能输的,就该来问你拿钱了。」

我妈点头。第二天就去办了。

……

我整个暑假都在那家店里帮着干活儿,时不时地把陆友从麻将馆拉回店里干活儿,终于还是没让这家店出问题。

就这样,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我拿了学费和生活费回到学校,继续读大三。

本来以为家里会没事儿的,结果在 12 月的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她听上去很担忧。

「小恭啊,你哥把那家店也卖了。」

我听完就愣住了,忙给陆友打电话。

「你怎么把那家店也卖了!那家店生意一直很好!」

谁知道陆友居然跟我说:「现在正是赚大钱的时候,把那家店卖出去当本金,我能赚几百万你信不信?」

说真的,我不信。

但我劝不住他,我只能告诉他。

「我不管你怎么玩、怎么赌,你得给家里留一笔钱,你还抵押了房子贷款!」

陆友满不在乎:「房贷一个月才两千块钱,我打一轮麻将就能赚到一年的。」

我听完震惊。

「你打这么大的?」

「这都算小的,你就等着跟你哥享福吧。」

他又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小灵通,感觉要出事。

……

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

今年寒假,我考完试就回家了,这时候我妈还没下班,我一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翻箱倒柜。

我以为家里进了贼,抓起扫把棍就冲进我妈屋里。

结果看见的是陆友在翻我妈的衣柜。

看着陆友神色慌张,我问:「你在干什么?」

陆友避开我的眼睛,只说:「老弟放假了……你知道咱妈把钱放哪儿了吗?」

我放下扫把棍,震惊地看着陆友:「什么意思?」

陆友低头:「就……打牌欠了点儿钱。」

「欠了多少?」

「十……十五万。」

我被这个数字惊得哑口无言,憋了很久才问出一句:「妈知道吗?」

陆友摇头。

我坐在妈的床上,皱眉、搓头发,觉得不可思议,沉寂片刻后我情绪爆发,冲陆友大喊:

「爸的一条命换了一套房和那间店,咱们家本来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能过得很好的!你非要作孽!非要作孽!

「现在房子拿去抵押了二十万,还要付五万块利息,你转手把两家店都卖了,还在外面欠了十五万,你是在喝爸的血啊!

「你跟哪个狐朋狗友打的麻将?跟他们赖账!这笔欠款我们不认!」

可陆友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说:「没法不认,那十五万是我借的高利贷。」

我一把抢过纸,拆开一看,是欠条。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陆友借款拾贰万元整,年利息 50%。

我是学法的,我知道这个利率违法,但在当年,法制还不够完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人敢借高利贷不还。

我的心凉了大半截儿,就那么不可思议地看陆友。

「你跟人借高利贷?」

陆友支支吾吾,说:「我当时钱输光了,就想弄一笔钱翻本,当时借了十二万,现在连本带利已经到十五万了。」

那一刻,我傻眼了,真想撕了这张欠条赖账,可我只能把欠条还给陆友,然后说:「这事儿咱家管不了,咱家没钱。」

陆友一听没钱,当场发作。

他一把拉住我,吼:「怎么可能没钱?咱家的钱呢?我之前每个月都往家里拿钱的!」

我挣开他,把他推开,冲他骂:「你发什么疯!你都把店卖了,多久没给家里拿过钱了你不知道吗?」

听到家里没钱,陆友慌了,他开始乱翻,衣柜、床垫、衣服口袋,所有有可能藏钱的地方他都没放过。

我不阻止他,因为存折和银行卡不在妈的房间里,妈把它们藏在了客厅的吊顶里。

到最后,陆友没找到钱,居然跑去自己房间找了个包,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

我站在他房门口,诧异地看着他。

「你准备就这么跑了?」

陆友背上包,说:「那是高利贷,会打死人的!」

我不理解。

「你知道那是高利贷,为什么还要借?」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借都借了!」

说完,他撞开我,夺门逃跑,那张欠条则被他留在了桌上。

我看着他跑远,心里很凉。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透了一个人。

哪有什么浪子回头,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等陆友跑远,我才搬了张凳子爬到吊顶边上,把存折拿下来,打开存折,里面有十一万,根本不够还他的钱。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遇到这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妈回来拿主意。

等妈下班回来,我先把妈手上的菜放到桌上,然后才把存折递给妈。

妈看到存折愣了一下,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又把陆友的账单交给妈。

她先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又把纸拿远了一些,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确认无误后,鼻头一下就红了。

妈捂着嘴巴哭:「我怎么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啊……」

我搀住她,把她扶到一边的沙发上,不敢说话。

妈皱眉:「十二万的欠款,咱家去借点儿还是能还上的,只是这以后的日子……」

我纠正她说:「不是十二万,现在应该是十五万,这笔钱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十,陆友已经欠了很久了。」

听到这,妈先是愣住,然后下定决心一样,靠在沙发上,攥着借条,说:「十五万……亲戚们借一圈,也能借到……」

我知道妈下定决心了,我只点头。

「嗯。」

妈问我:「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我没敢说实话,只说:「我现在叫他回来。」

说完,我走到阳台去,拿小灵通打他电话。

第一通电话没打上就打第二通,打到第三通的时候,陆友接电话了,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在火车站了。」

我真的恨,他拿家里的房子抵押贷款,却依然败光了所有钱,还借了高利贷。

他明明可以很成功。

他明明可以正经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他还是选择了在赌桌上输掉全家的未来。

现在的他,居然可以选择去火车站一走了之。

他难道没有想过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吗?

银行贷款还不上,房子被银行收走,我和妈先去亲戚家寄人篱下,然后高利贷穷追不舍,最终导致亲戚也不接纳我们,使我们不得不流落街头。

而他,一走了之。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恨得牙痒痒。

可我们有血缘,这没办法。

到最后,我也只能考虑着他的想法,对他说:

「回来吧,妈会去问亲戚借钱帮你还债。」

陆友回来了,妈没说他,我也没理他。

第二天,妈一早就出门,下午四点才回来,挎了个包,里面放了个黑塑料袋,装了钱。

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亲戚朋友,凑够了数,还多了三千。

她脸色不好看,看上去很委屈。

亲戚朋友们大概都知道家里的情况了,应该没少给我妈脸色看。

但这没办法。

妈一刻都不想耽搁,她去房间把陆友叫出来,说:「现在就去还高利贷,多一秒都在涨利息。」

……

我们跟着陆友去到一个棋牌室,其实就是一个开在小巷子里,卷帘门半掩着的店。

门口站着一个叼烟、玩贪吃蛇的人,瞄了我们一眼,就把卷帘门撑开一些,让我们弯腰进去。

进去以后,可以看到里面很大,满地的瓜子果皮,烟酒茶味很浓,吵架声和麻将撞击声像雨点一样接连不断。

陆友不敢看那些麻将桌,只能偶尔瞄一两眼。

我知道,他现在手痒,想摸两把。

我也手痒,想砍他的手。

然后,我们被带一个办公室里,对门的那堵墙上摆着关公像,边上坐着一些跟我差不多大,可能还比我小一点儿的人,衣冠不整,一股流气,手上一直拿着钢棍。

在那个年代,这些人就叫「看场子的」。

只见墙角位置放着一张和环境极不匹配的办公桌,后头有个保险柜。

我知道坐在这里的就是老大。

妈一直抱着包,生怕被抢了,一见到办公桌,就把陆友的欠条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我来还钱。」

只见桌子后头的人拿起欠条,看了眼,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的纸条堆里翻出一张,对比了一下,然后看了眼我妈身后的陆友。

叹了口气,说:「十五万两千五百块,五百算我送的,你拿十五万二。」

我妈点头,把包里的垃圾袋拿出来,先是拿了十一捆钞票,那就是存折里的十一万;然后又拿了两捆钱,是借来的两万,剩下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百元碎钞。

她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

边上那些「看场子」的还对我妈指指点点。

等我妈数够了十五万两千元时,台后头的人就叫人把钱拿下去,然后把两张欠条都拿给我妈,然后对我妈说。

「看好你儿子,没本事还学别人借高利贷,他要是没地方混,让他跟我算了。」

我妈当时低着头,像所有传统的丧偶妇女一样,卑微地拿着借条出去了。

陆友紧跟上去,我没立刻跟上去,而是转身问那个台子后头的人说。

「哥。」

「谁是你哥?」

「……」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就小声地问:「那该怎么称呼?」

边上的小弟们起哄:「叫徐哥。」

我点头。

「徐哥。」

「说话。」

「徐哥,您也看到了,为了还这笔钱,我妈已经把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了,您以后再看见陆友,能不能把他赶走,我们家的房子都已经抵押给银行了。」

徐哥听完我的话,看了我一眼,冲我拱了下鼻子,问:「读书人?」

我低头:「读大学……」

徐哥叹气,从刚才的钞票里拿出两千块,放到桌子边上,说:「算徐哥给你的学费,好好读。」

「那陆友……」

「以后在哥的场子上,哥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谢谢徐哥。」说完我就要出去。

徐哥把我叫住:「喂,有小灵通没有?」

「有。」

「报个号码,以后我手底下的人再看见陆友,我亲自告诉你。」

我觉得这样也好,就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徐哥了。

临走时徐哥让人把那两千块送到我手里。

我有些怂,不敢拿,徐哥就叫他的小弟给我送过来。

我当时不理解,徐哥就说:「我以前有个弟弟,很会读书,后来吸毒品吸死了,你会读书就好好地读。」

听到这里,我接过钱,朝徐哥弯腰点头,然后快步地走出这个棋牌室。

钱还清后,家里没剩多少钱过年。

就算是剩下一些钱,这个年也过不开心。

跨年的时候,年夜饭吃得毫无年味。

一家人坐在一块,只有几句叮嘱。

接下来的计划是让陆友出去找份工作做,妈回厂里上班,我继续回去读大学。

……

年后,计划如期进行。

陆友找了份房屋中介的工作,基础工资加上租房卖房的提成,工资也不算少。

房子的贷款每个月都能还上,借的钱每个月都能还上一些。

日子虽然比以前过得苦了,但至少还在继续。

我想着这样虽然苦一点,但如果能撑到我大学毕业,也许会有转机,我以此为盼头坚持着。

可这个盼头被打破得太快了。

2007 年 5 月,早 10 点。

我在宿舍背书,小灵通接到徐哥的电话。

我当时有点儿害怕,但还是接了。

电话那边,徐哥问我。

「你哥又从我这边的口子借走二十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一听就愣了。

「徐哥,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身份证欠条都有。」

「他又借钱干什么?」

「所以你不知道这事儿?」

「徐哥,这钱你不能借给他,我们真的还不起。」

电话那头,徐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钱是他趁我不在,跟我底下的人借走的,我要在肯定不会借给他,我现在就去把钱追回来,等钱追到这张欠条就作废。」

「谢谢徐哥,拜托徐哥了。」

电话挂断后,我站起身,脑子里出现陆友的脸,直接大叫出来。

「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

室友们都被我吓到了。

……

我跟学校请假,连夜坐火车回家,回到家就看见徐哥带了十几个人堵在我家里,我赶紧进去看。

然后就看见我妈护着陆友,两个人都在哭。

陆友明显地被打过,脑袋上的淤青最多,满地的血应该都是他流的鼻血。

徐哥见我来了,对我说。

「我们找人还是找晚了,他前脚借了钱,后脚又跟人打麻将,我们到的时候输了十八万,就追回两万。」

听到这里,我皱眉,问徐哥。

「输掉的钱能不能收回来?」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那些人是打麻将赢的钱,那就是他们的钱,我们没理由跟那些人要钱。」

陆友在我妈怀里还倔得很,直说。

「把那两万给我,我能回本!」

我气得抄起门口的拖把杆,狠狠地朝陆友的手砸去,嘴上还大叫。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我怎么有你这种哥!」

陆友被我打得生疼,妈却一直护着他,我好几下都打在妈的身上,她还拦着不让我打,看得我又委屈又生气。

我看着这样的日子,真的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哭。

但哭没任何办法。

徐哥见这情况,依然说。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既然这钱已经花了,就得还,你们商量一下怎么还吧。」

我不知道怎么还,我现在甚至想直接从楼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这时候陆友又跑出来说话。

「有办法的,我现在在做房产中介,我知道一个路子,让我弟去银行贷款,从我手上把房子买走,我卖四十万,他就去银行贷四十万,十八万还给你,剩下的我再把我这边的房贷还掉。」

听到这里,我傻眼了,徐哥也忍不住了,对小弟们喊:「给我打!」

陆友刚才那句话太可怕了。

说白点,他要用我的名义跟银行贷款,再从他手上买房。

这样一来,就能把他的债务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

算上他的房贷,还有这次的十八万高利贷,足足四十万。

这是一个哥哥能说出口的话?

徐哥就是听不下去了,才叫他手下的人毒打陆友。

听着陆友惨叫,我妈也心疼,哭着叫着喊他们别打了。

我受不了,很难受,只能大叫。

「别打!」

徐哥叫住那些人。

「停了!」

那伙人这才停下。

我走到陆友面前,冲他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一脚让他浑身充血,半天喘不上气,等他能喘气的时候,我质问他。

「你真的想逼死我吗?」

陆友和丧家犬一样,说:「我真没想害你,我是你哥,我怎么会害你?我就是想翻本,咱家以前过得多好啊,就是让那帮孙子把钱赢走了,只要我把钱赢回来……」

我听不下去了,我知道陆友已经没救了。

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就像是一筐果子里的烂果子,在拉别人一起去死。

我看向徐哥,问:「徐哥,如果我们还不上钱,你们会怎么处理陆友?」

徐哥在陆友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说:「卖腰子、卖血、卖眼角膜,全卖完了剩下半死不活的可以当乞丐讨钱。」

那时候我是真的铁了心,听了徐哥的话我居然没心软,甚至还希望能变成这样。

可陆友听完就害怕了,他被十几个人打过,浑身是伤,理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他抓紧我的脚,痛哭,「弟!弟!你听我说!都是哥的错!哥错了!哥以后脚踏实地!哥再也不乱想了!你帮哥最后一次!求求你了,你帮帮哥,爸走以后你的学费吃喝都是哥出的呀!你帮帮哥,求你了!」

妈在一旁哭,满嘴都在说:「我造了什么孽啊……」

那一刻我想死。

可我没法儿死。

我丢不下妈。

家家都有本难念。

我家这本尤其难念。

我只能自暴自弃地答应陆友。

「好!我去贷款!」

我这句话说出口,陆友就像是找到救星一样,死死地抓住我的脚不放手。

徐哥和他的小弟则都露出一副同情的眼神。

尤其是徐哥,他想劝我,但没说出口,只是拍我的肩膀,跟我承诺,说:「我跟你保证,从今往后,如果陆友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口子借到了一分钱,算我的。」

我只能象征性地对徐哥说:「谢谢。」

但事实上,我特别恨他。

如果没有他这种放高利贷的人,我们家的生活至少不会跌得这么惨。

……

后来,徐哥走了。

陆友浑身是伤,家里一片狼藉,我抱了下妈,安抚她,然后回到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地就要背上陆友所有的债务。

我的人生,很快地就要被陆友拖入深渊。

几天后,陆友找了个在业内操作多年的老手。

又找了个在银行上班的职工伪造我的银行流水。

在当年那个什么都能作假的年代,他们把我的身份打造成了每月收入上万的大律师。

如他所愿地,七个工作日内,陆友拿到了四十万。

还了他名下的房贷,又还了徐哥那边的高利贷。

剩下的一笔钱,还了一部分亲戚的钱。

……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该可以消停了吧。

当初我爸的一条命为这个家带来了五十万。

而现在,陆友以一己之力让这个家亏空了四十万。

如今他无债一身轻,而我的背上则背上了本金加利息,足足六十多万的债务,每个月都要还三千多。

2007 年的房价才四千多一平。

妈每个月的工资才三千多,刚刚好够还房贷。

家里的生活就只能指望陆友。

我向天祈祷,希望不要再发生任何事情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

……

2007 年 10 月,我大四,已经准备去律所参加实习工作。

但徐哥又给我打来一通电话。

「你哥在闫老大的场子偷筹码,我给保下来了,你回来一趟把他领走。」

「什么?」

「陆友在闫老大开的赌馆里偷筹码,一个筹码两千元,他偷了两百多个,这次还是被发现了,没被发现不知道还有几次。」

「这……闫老大是……」

「我们这片的赌馆、夜店、棋牌室都是闫老大开的,闫老大就是我们这边最大的大哥。」

「天……」

「按道上的规矩,陆友要砍手,我这次把他保下来了,现在人在我家里,你回来把他领走吧。」

「谢谢徐哥。」

「弟弟,我真同情你,有这种哥。」

「我选不了出身。」

「我知道,我爹妈当年叫人砍死了,我跟我弟从福利院出来的,咱们都选不了出身。」

……

电话挂断。

我真的好想把他捆住淹死。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把人拉进地狱!

我的人生为什么要拿去给他续命!

凭什么!

……

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我去到徐哥家里。

本来我以为徐哥家里会很大,但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式红砖房。

此时是下午,街道上闹哄哄的,到处都能听见放学的孩子打闹的声音。

我去到徐哥家门口,发现门是微微带上的。

于是我把门拉开,探头看了眼,隐隐地听到屋里头儿有点声音。

我关门,慢慢地走进去。

「徐哥?」

我试探性地问。

但没人回我。

我顺着那个声音走进厨房,看见徐哥把陆友压在身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陆友已经知悉,快要被掐死。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的所有举动全是本能。

反正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里有一把尖头菜刀,身上到处都是血。

陆友在地上咳嗽喘气,徐哥整个人压在陆友身上,好像死了。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我拿刀,捅死了徐兵。

我吓得把刀丢在地上,满脑子都在震惊。

「我干的?」

我现在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陆友从尸体底下爬出来,他满身的血,先环顾四周,很快地就把衣服脱掉,把手上的血冲掉,然后抓着抹布跑去窗户边上把窗帘拉起来。

看上去乱中有序……

我连鸡都没杀过,现在很害怕。

我就缩在角落里,看着陆友在房间里乱窜,一边乱窜一边自言自语:「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我问陆友:「他刚才为什么掐你脖子?」

陆友没理我,继续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站起身,跑到他边上,一把抓住他,质问:「到底为什么?」

陆友见我声音太大,忙捂我嘴。

「小声点小声点。」

我瞪着他:「快说!」

「我说我说!」

陆友为难,看着徐哥的尸体,说:「我听见他们说在场子偷东西要砍手,他刚才接了闫老大的电话,然后就进厨房了,我当时特别害怕,就翻出来一把剪刀,从后面捅他腰,那剪刀不深,捅进去也不致命,他把剪刀拔出来后就把我按在地上掐脖子,然后你就来了,再然后就……」

按陆友的说法,我不知道徐哥进厨房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杀人了。

回头看着那人的尸体,脑子很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友却站出来。

「弟,你跑吧。」

「跑……」

这个人是徐哥,如果有人发现他被杀了,不光警察会查,闫老大也会查。

黑白两道都会找真凶。

我能跑到哪儿去?

陆友盯着尸体,又看着菜刀,想了半天,最后说:「我们把尸体处理掉,没人知道是你杀的。」

我不理解,问:「怎么处理?」

陆友说:「把他用透明胶缠起来,塞进行李箱里,咱们可以把他找地方埋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说着,他就跑去房间找工具,弄到一个床单,还有一卷透明胶。

我还在犹豫,陆友已经把床单铺到徐哥身上,然后把他卷起来,再把整个人弄成蜷缩的样子,对我喊:「过来缠胶带。」

「我不敢。」

「你想坐牢吗!」

我也不想……

我只能拿胶带,在床单上一层一层地缠,用光了整卷胶带。

陆友让我扶着徐哥的尸体,自己跑去拿了一个行李箱。

我能感觉到徐哥的身体在慢慢地变凉、变硬。

我和陆友一起把徐哥装进了行李箱,然后放在了一边,陆友继续去处理血迹。

陆友一边清理一边告诉我:「哥在厨房打荷这些年,最懂怎么处理这些血迹了,我们后厨每天杀鱼流的血可比这里多多了。」

他一边擦汗一边看向我,对我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从他衣柜里拿几件衣服,洗个澡。」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这么做。

我拿了他衣柜里最正经的一套衣服,走到浴室里,打开淋浴喷头。

洗澡水是太阳能的,起初很冷,过会儿才热起来。

身子洗了热水澡,很容易就放松了,紧绷的情绪也是……一下就哭出来了。

我杀人了,杀人了!

我在浴室里捂着嘴,痛哭大叫。

但我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音,只能张着嘴,隐隐地发出一些「呐喊」。

洗澡水冲刷着血水,滚进地漏的漩涡里,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浑浊不堪。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两年前,我还是个家庭美满的大学生。

自从爸被摔死后,这个家就变了,陆友起初很好的,可他后来越来越疯,他败光了家产,还把所有债务转移到我身上,甚至让我现在手里多了一条人命。

如果人生有阶梯,那我正从阶梯滚落,一路滚进深海,不断沉没。

……

12

等我洗完澡换上衣服。

陆友正在用洁厕灵清理缝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恢复成原样,我见到行李箱边上有一个书包,里面放着我跟他染血的衣物。

等陆友把厨房处理好以后,他想了一下,又跑去徐哥的房间里翻箱倒柜,翻出两万块钱现金和一袋证件,里面有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存折一类的东西。

陆友眼里只有那两万块钱,转手就打算把这些文件袋装进书包里,和那些带血的衣服一起处理掉。

可这事情哪有陆友想得那么简单,我是学法的,知道一些案例。

血液有鲁米诺反应,法医用专业工具一照就知道这里死过人,陆友这样简单的清理根本没用。

徐哥管着这一片的灰色产业,如果跟闫老大没个交代就消失了,也是不合理的。

只要稍微地调查一下,很快地就会查到陆友跟我来过。

再查一查附近的监控,很容易就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我是一名法学生,法律应该是我的信仰,此时此刻,我应该认罪伏法。

以现场的情况来看,我此时报警自首,大概会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十五年而已……

我今年二十一岁,进去坐十五年的牢,只要表现良好就能减刑,也许三十一岁就能出来,可我出来以后还能干什么啊?

坐十年的牢,就有了案底,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最重要的是,我坐牢以后,我就能保证闫老大不会找我妈的麻烦吗?

他们是黑社会,什么不敢做?

我越想越害怕。

到最后,我像是想通了一样,从陆友手里抢过那个证件袋,立即打开,从里面翻出户口本。

我记得徐哥跟我说过,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被车撞死了,后来跟兄弟变成了孤儿住进了养老院。

他有个弟弟,吸毒死了。

按照这个逻辑,现在的徐哥的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

我翻开一看,现在的户主是徐兵,也就是徐哥,其余的页面只有一个已经登记死亡的弟弟叫徐军。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一种可能,立马攥紧户口本,自言自语地说:「徐哥不见了,闫老大一定会查,我们两个是最后见过徐哥的人,那些人都知道。」

陆友皱眉,露出很愧疚的表情:「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能怎么办?要不我带妈出去躲躲,你回学校去,就说没来过?」

我摇头,说:「那你和妈的工作就都没了,房子还有贷款要还,不然就会被银行收走,妈的社保也不能断交。」

「那你想怎么办?」

我皱眉,拿起陆友的证件袋,说:

「现在的情况是,警察只有接到报案才会调查,闫老大只有发现徐哥失踪才会调查。」

「那么只要没人报案,加上闫老大没发现徐哥失踪,这件事儿就能瞒过去。」

「想满足这两个条件,只要说徐哥把我杀了就行。」

陆友没反应过来,但思考片刻后,才意识到我的意思,惊呼:「你疯了?」

我知道这么做风险很大,但眼下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对闫老大那边宣称,徐哥杀了陆恭,因为害怕所以出去躲一段时间,闫老大就不会去找徐哥,毕竟是人命案子。

而警察那边,没人去报案,自然不会查。

想实现这个计划,只需要我顶替徐兵的身份就可以。

看似疯狂,但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陆友震惊,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答他:「只有这样做,因为我杀人了。」

我拿起徐兵的手机,继续说:「我会给闫老大发短信,就说徐兵失手把陆恭弄死了,刚处理完尸体,现在要出去多两年,这样一来,徐兵的消失就有理由了。」

陆友问:「为什么他杀的不能是我?」

我叹气,说:「我们家还得还房贷,妈的工资还完房贷就不够生活了,你得赚钱养妈,如果是我留下来,妈说什么都不会让我辍学的。」

陆友左思右想,显然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想要黑白两道都能躲过去,就只能这么做。

对白道宣称我失踪了。

对黑道宣称徐兵把我杀了。

只有这样,这件事儿才能瞒过去。

说着,我拿起证件,又拿了一万块钱,找了个挎包塞进去,对陆友说:「你把尸体处理好,我去外地躲一躲,等将来事情平息了,我再回来,如果有人问起我和徐兵,你就说你先走了,陆恭和徐兵留下来聊了一会儿,那之后就没见过人了。」

「而且你还要追问他们陆恭在哪里,要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陆友点头。

我慢慢地走向门边,瞪着陆友,像在看仇人。

「你就当陆恭已经死了,我会用徐兵的身份去外地生活。

「以后你要是再闯祸,就只能拿妈的命救你了。

「如果你还有良心,就好好地过日子。」

说完,我头也没回地出门,不知道陆友此时是什么表情。

到这里,就是我作为陆恭的前半生。

往后,就是我作为徐兵的后半生。

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

2007 年的时候,随便拿一个人的身份证就能在火车站买到票。

我就拿着徐兵的身份证买了票,连夜逃到了外省。

在火车上,我跟闫老大发了个消息。

「老大,我讨债的时候没个轻重,弄死了个人,我得到外地躲一段时间,这个号码先不用了,您帮忙看看风向,如果没事儿了,给我留言,我就回来。」

发完这个消息,我就把徐兵的手机关机,塞进包里去。

……

下火车,已经中午,人生地不熟,这边的人说的方言我听不懂,也不确定是否在这里常住,所以只在旅馆租了个床位,一天八块的那种,在床位上缩着吃了桶泡面,很不适应。

一直熬到晚上,有些水土不服,总闹肚子,但一直带着挎包,总觉得其他床位那些人会偷我东西。

好容易能睡着了,却一直在做噩梦,我害怕陆友没把尸体藏好,被警察发现了;我害怕警察正在通缉我,而我自己浑然不知。

每每惊醒,我都想联系陆友,可我只用徐兵的手机联系过一次。

那一次,陆友告诉我,他把尸体埋在了老家的坟山上,埋得很深,没人能发现。

坟山除了我们老家镇子上的人会去扫墓,就没别人去了。

要真和陆友说的一样,那现在应该很安全。

从那之后,不管是陆恭的小灵通还是徐兵的手机,我再都没用过。

我不敢和家里联系,不敢和任何人联系。

陆恭这个身份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徐兵。

我在旅馆住了一个多月都没人找我,我想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才敢真的使用徐兵这个身份。

我首先需要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工作。

徐兵比我大两岁,身份证上的照片比较正式,长得和我还算接近,用来找工作很容易糊弄过去,很快地就找了一份餐馆传菜的工作,一天六十。

干活儿的第一天我就撑不住,打翻了两道菜,打饭的盘子连带菜钱,老板没让我赔,但我肯定没法留在这儿了。

我明白我干不了体力活儿,从小到大一直在读书,就算去店里帮忙也只是在十几平方米的店里擦桌子。

我需要找一份适合我的工作。

但徐兵这个身份没有学历,我做不了正经的辅导老师,又找不了太体面的工作。

绕了一圈,最后只能去宾馆当前台,包吃住,工资一千三。

当前台的工作挺清闲的,就是夜班的时候不能睡觉,起初不适应,因为总能看见附近的妓女带人来开房。

日子长了,和那些「鸡头」混熟了,就适应了。

之后我才知道,我们这家宾馆是和「鸡头」谈了生意的,她们带来的客人,房费要分她们一半。

由于这群人带来的客人很多,住的时间也很短,翻房率还高,宾馆到底是稳赚不亏的。

这个工作我一直干到 2008 年,跨年都在店里住。

后来是警察忽然扫黄,抓了很多妓女进去,导致宾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我才被老板以开源节流的理由开除了。

……

那之后,一个「鸡头」给我介绍了一份酒吧酒保的工作。

调酒师负责配酒,我就负责在后面擦杯子,偶尔陪客人聊天。

我穿着酒保的衣服,起初不太会说话,很容易惹客人不高兴,时间一长,我干脆就不说话了,只躲在后头观察。

大约十天,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来这儿的客人就分两类。

一类是夜夜笙歌的年轻人,来这里找一夜情。

另一类就是常年坐在吧台喝闷酒吐苦水的中年人。

我经常听这些中年人吐露自己的苦水,事情也各不一样。

什么老婆出轨了、生意让人翘了。

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事儿,只能说我很羡慕他们,他们还有地方可以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我现在就跟阴沟里的老鼠,有些秘密得一直藏在心里。

这天,有个老哥在生气。

他说自己的老娘去世了,留下了一套房子要拆迁,能分到六套新房,家里有四个兄弟分房子。

老娘留了一份遗嘱给老大,说是老大家里分三套房子,其余兄弟一家一套。

他们三兄弟都很生气,觉得老娘偏心,但老娘已经仙逝,就没闹起来。

我听完他的话,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凑上去,问那老哥。

「那份遗嘱做过公证吗?」

「什么意思?」

「就是您母亲写的遗嘱当时有没有两个及以上的公证人,或者去过政府部门做过证明?」

「政府部门没去过,公证人就是我大哥和我嫂子。」

听到这里,我对他说。

「他们是遗嘱的利害关系人,这遗嘱对他们有利,遗嘱在他们手里可以不作数,你们几个兄弟也可以不认,我建议您重新和您大哥坐下协商,看看这六套房子怎么分,如果协商得满意最好,协商的不满意的话,您也可以和另外两个兄弟一起去法院起诉。」

话一说完,那位老哥转而和我细聊。

我也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法律相关的建议。

结果这老哥当即回家处理这事儿,没几天这个老哥儿就来感谢我,声称事情有转机。

从这个老哥之后,我名声大噪,每天都有人来找我咨询法律问题。

我也是知道多少就回答多少,不知道的,自己也会去买那本法典查相关的法律条款。

日子一长,大家都是排着队来找我咨询,吧台的生意变得相当好。

那天,我还在回答一位客人的问题,服务员跑来跟我说「经理让你过去一趟」。

于是我去到经理办公室,然后看到经理坐在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穿西装的中年人坐在经理的位置。

再没眼力见儿也应该看得出来这人是酒吧的老板,但我不确定,只能先跟经理问好。

「经理好。」

经理立刻跟我介绍旁边的人。

「这位是黄总,我们酒吧的老板。」

我听完转而向那边低头。

「黄总好。」

黄总看上去是个正经生意人,他指着另一边的沙发。

「坐。」

我坐下,然后黄总问我。

「我看你天天帮客人做法律援助,你懂法?」

我咽了口口水,不敢抬头。

「以前学过。」

「读过大学?」

「……」

我险些说自己读过,我现在用的是徐兵的身份,徐兵只是初中学历,想了一下,只能说。

「没机会读。」

黄总给经理使了个眼色,经理就从公文包里拿了份合同给我,说。

「这份合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接过合同,那是一份合作开发房地产合同里的经济划分板块,内容不多,我仔细地看了一番,花了十几分钟。

然后去经理办公桌上拿了一根铅笔,在合同上画圈,每看到一处错误就画一个圈,等最后一个圈画完后,放下铅笔,又看了一遍。

整个过程大概二十分钟,经理和黄总都没催我。

等我把东西交到经理手中的时候,经理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另外一份合同,跟这份条款一起送到黄总手里。

黄总对照着看完,什么也没说。

把两份合同推到一边,问我。

「你懂法为什么来当酒保呢?」

黄总一下就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低头,不敢回答,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犯了点事儿,出来躲躲。」

黄总皱眉,问:「你犯了什么事儿,你说了我没准儿能给你摆平。」

我有些犯难,觉得不该照实说,于是答:「不是我不说,这事儿没法说。」

黄总听完就笑了,他上下打量我,随后说。

「以后别当酒保了,给我当秘书,不会亏待你的。」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黄总在这一片的地位,就相当于我们那边的闫老大。

只是闫老大那时还在做违法的生意,黄总已经在着手把自己洗白了。

……

那之后我就成了黄总的秘书,2008 年的时候,正是房价飞升的时候,黄总定准时机,杀进了地产行业。

房地产,无非就是买地皮、建房子、卖房子的那点事儿。

但其中的门道却很大。

我虽然只是帮黄总看看合同,处理一些法律相关的问题,但因为和他挨得近,也知道了很多毒辣且肮脏的手段。

黄总的司机叫刘锋,我们平时叫他锋哥,有什么脏活儿基本都是锋哥出手。

比如绑架某一个老板司机的女儿,让他故意撞车,不让那家老板参与竞标。

比如把竞争者锁在酒店房间里,然后叫几个小姐和记者来「扫黄」。

这些手段黄总用的巧妙且高明,这让他得以花最少的钱拿下更多的地。

……

在他手底下干活儿,经常会看见黑社会打人的场面。

最常见的就是人的手脚被绑在一起,吊在铁钩上,被当作沙包殴打,血肉模糊都是轻的。

起初我还跟个毛孩子一样不适应,日子久了,就麻木了。

这种日渐麻木的感觉很可怕,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跟黄总在一起做了很多挑战下限的东西。

那些都是我原本作为一个大学生不可能接触到的事情。

……

反正,黄总的毒辣,加上有我应对风险,生意很快地越做越大,从一家小小的地产公司,转而变成了鑫成集团。

2009 年的时候,鑫成集团大楼开始施工建造。

黄总、我,还有黄总的司机锋哥,站在还在施工的集团大楼的最顶端,俯瞰整座城市。

黄总对我们俩说:「钱,肯定要越赚越多,手也要洗得清清白白,以后发达了,绝对不亏待兄弟。」

于是就问我和锋哥有什么心愿。

锋哥说想送自己儿子去英国读书,黄总大手一挥就答应了。

黄总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

我实话跟他说。

「我想读大学。」

他当时一脸震惊地看着我,然后很高兴,捧住我的肩膀,说:「好!读书好啊!我帮你安排!我兄弟多,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呢!」

我以为黄总在开玩笑,因为徐兵这个身份只有初中学历,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读得了大学。

结果还是我低估了黄总的能力。

他联系到了一所传媒学校,在那里买到了一个辍学不读的大三法学生的学籍。

那人也姓徐,叫徐敏。

黄总说他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让我放心进学校顶着这个学籍读书。

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还可以这样。

……

就这样,我进入大学读书,很快地读到大四。

我的法律实践能力很强,因此成了学校里的佼佼者,校园环境、师生情谊,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回到过去了。

但黄总不时地打来的电话让我意识到,并没有。

我总会在课上为了接一通电话到隔壁的空教室里,为黄总做出最好的建议。

日子久了,同学之间就开始流传我是富二代,已经开始接手家族的生意的流言。

……

2010 年,五个楼盘开始销售,鑫成集团的大楼拔地而起,成了一家资产上亿的公司。

黄总在鑫成集团的三楼给我批了三百平方米的办公区,让我开了一家律所。

就这样,别的同学都在四处找实习单位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家律所的老板。

我给这家律所起名叫中正律所,取自中立不倚、中正光明。

是不是很讽刺?

很多同学都到我手底下实习,毕业后直接成了我们律所的律师。

我让他们多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以此提升中正律所在业内的口碑。

同时又用鑫成工地做靠山,接一些必胜的案子。

中正律所很快地就在业内有了一席之地。

……

同年,我参加考研,一次上岸,考上了本校的法学研究生。

于是我一边经营律所,一边研究法律,而且我侧重研究法律漏洞。

这使我不论在学校,还是在生意场上,都风光无限。

我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直到 2011 年的时候,警察忽然打了我的手机。

我当时心慌、忐忑,但还是接了电话。

那边的警察告诉我说:「现在全国启用了户籍指纹系统,你什么时候来办理一下。」

我起初还在怀疑是不是警方骗我落网的借口,但后来觉得警方没必要这么做。

于是我放宽心态,分析了一下现状。

我如今的身份是徐兵,使用的学籍是徐敏。

这次去录指纹,干脆就把名字改成徐敏,以后行事也方便。

可我担心警局那边会因为身份证上的照片而怀疑我。

于是我找了一家整容医院,买了一张整容证明,然后才敢回到那座城市去。

我悄悄地去到户籍部门,悄悄地录了指纹,悄悄地登记了新的身份,顺便改了名字。

从那一刻往后,我陆恭,正式顶替了徐兵,成为徐敏。

……

再然后,黄总帮我置办了一处房产,用于迁户口。

我把户口从那边迁过来,领到了新的身份证,正式地成为了徐敏,然后就一边读研,一边跟黄总干着阴暗不堪的勾当。

……

2013 年,我硕士毕业。

轰动业内。

我成了所有同学和老师眼里的成功人士、女生眼里的高富帅。

我名下的中正律所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已经成为业内的知名律所,手下有三十多名律师,精通各个领域,而且热衷于给普通民众提供法律援助。

导师和同学都很尊重我,情书都收到了好几封。

但他们不知道。

我在人前伪装出的皮囊有多完美,皮囊底下的血肉就有多腐败。

按照黄哥的意思,我把中正律所做得好评如潮,用于掩盖这背后我为黄哥做的那些黑事。

我带施工队去强拆房屋,用法律和暴力让那些拆迁户妥协。

我利用合同漏洞,让很多建材商迟迟拿不到货款,最后血本无归。

我让无数的苦主站在法律的背面,申诉无门。

我逼得很多家庭妻离子散。

我逼得很多老板绝望跳楼。

这些举动绝不是当年那个以法律为信仰的陆恭会做的事情。

陆恭早死了。

我叫徐敏。

如果将我的人生比作一艘大船,那他正在沉没,千疮百孔,被海水淹没只是时间问题。

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嫌我沉得不够快。

那就是陆友。

……

2013 年 8 月,陆友坐火车来到我的城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就是找到了中正律所,他冲进我的办公室,秘书一路劝阻。

「不能进先生,不能进。」

但还是劝不住,陆友一进门就看见我,我与他对视,他露出有些尴尬的笑。

陆友满脸胡茬,穿着很脏的衣服,指甲没有修剪过,里面全是黑泥。

与我一身西装、干净得体的打扮截然相反。

秘书忙跟我解释:「徐总,这位先生非要见您。」

我冲秘书点头,说:「出去吧,把门带上,谢谢。」

秘书照办。

这屋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人。

陆友走到我面前,激动地说:「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你现在混得这么好!」

我摘下金边眼镜,时刻做好和他扭打在一起的准备,然后问:「妈呢?妈来了吗?」

陆友从激动,到表情僵硬,再到神色凝重,是一个很明显的过程。

他告诉我:「妈 2010 年就去世了,我之前跟他说你死了,她太像你了,整天以泪洗面,哭坏了身子,后来就一病不起,结果那天我去上班,妈一个人在家里,从楼上摔下去就……」

我扶额,皱眉。

听得心如刀绞。

即便是坏事做尽的我,在听到母亲的死讯后,也忍不住流泪。

陆友见我这个状态,没敢说话,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扫视会客室的环境。

过了很久,问了一句。

「你现在……过得挺好的。」

我没理他,直接反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陆友表情略显尴尬,说:「我打电话找你你也不接,后来没办法,我就跟派出所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徐兵,他就跟我说徐兵在这个城市,我再稍微一打听,都说你在这里当老板。」

「没别人知道吧?」

「没有没有。」

「你来找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陆友的姿态变得更低了,他挠后脑勺,说:「现在妈也不在了,房子的贷款我也还不上,2011 年就被银行拿去拍卖了,哥现在每个月租房子住,日子过得太苦了,你不帮哥……安排安排?」

我看着眼前这个所谓「世间唯一的亲人」,叹气,点头。

「我在工地上有点儿关系,帮你安排个工作,一个月拿五千,另算三千的生活费,你一个月拿八千。」

「好啊!」

……

然后,我就把他介绍到了经开区新建设的鑫成工地做仓管。

说是仓管,其实根本没入职,只是个挂名的闲差,连劳动合同都没签。

我只希望他能安安分分的,别再捅娄子了。

工地上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叫「公费嫖娼」。

就是嫖娼时候花的钱,通过其他名目的发票记账,最后找财务一起报销。

这事儿在当年屡见不鲜,现在也不少。

一般带头的都是工地上能说话的人,但我真的想不到,陆友来这个工地不过一个月,居然也学会了这一套。

鑫成工地的项目经理周钱打电话告诉我:「陆友给财务拿了一沓发票,金额都差不多,大多是足浴理疗、休闲按摩的发票,实际上干的什么大家都懂。

「不光如此,他还带了不少施工员一起去嫖,记的也都是休闲按摩的发票。

「一个月居然要报销七万。」

我听完皱眉,这钱太多了,但也只是叹气,告诉周钱说:「没事儿,就按公账上走。」

周钱又想了一下,告诉我说:「徐总,陆友整天在工地上吹嘘是你哥,好多小工都跟他混,钱没少拿,活儿没多干,这事儿容易影响工期啊……」

听到这儿,我的脸一下就黑了。

我对着电话那头说:「我是孤儿,除了黄总,没有第二个哥。」

周钱听完迟迟不敢说话。

我觉得不妥,于是说:「晚些我会去趟工地,你看住陆友。」

「好的。」

……

我从中正律所出来,直接开车去鑫成工地。

开车刚到工地门口,就看见陆友正带着工友和周钱吵架。

陆友带了一帮人要出去,周钱拦着不让,他就越吵越大声。

「我是你们徐总的亲哥哥,你他妈拦我就是想丢饭碗!给我让开!」

听到这话,我气得直接冲上去,陆友看见我就怂了,直往后躲。

我追上去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在地上,紧接着打了他一耳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谁哥?」

陆友被打得有些发懵。

「我……」

我又是一巴掌。

「还敢说是我亲哥!你要不要脸?」

紧接着,我揪住陆友的衣领,对着那些施工员说:「这个人招摇撞骗,你们也信!还公费嫖娼,一个月嫖七万,你们都不想一想,一个仓管!哪来的权利!」

施工员都哑口无言。

我直接对周钱说:「周经理,陆友开除处理,这些施工员,扣工资!」

说完,施工员们怨声载道,我则揪着陆友的衣服上了车。

……

我正在气头上,陆友不敢和我直来,只能旁敲侧击地说。

「我就是看他们太累了……待他们放松一下,要不以后就不带他们了,没必要把我开除吧。」

我继续开车,不说话。

陆友见我没反应,继续说。

「那……不回工地也行,你得给我安排个去处吧,不然去你家?」

我还是开车,不说话。

他见我两次都没反应,终于失去耐心,原形毕露。

「陆恭!你别不识好歹!当年要不是我帮你处理尸体,能有你的今天?你现在发达了想撇下我,你做梦!」

听到这里,我急刹,把车停在路旁,震惊地看向他。

陆友抓紧安全带,没有收敛,继续说。

「你现在这么有钱,开这么好的车,有一间那么大的事务所,那个项目经理都得听你的,当年要不是我能有你这么好的机遇?」

我紧抓着方向盘,看陆友就像是在看一坨屎。

「你在说什么?」

陆友气焰嚣张,嘴脸丑恶。

「我直说吧,给我五百万,我立马消失,不然我就去告诉警察徐兵埋在哪里,等警察找到徐兵,就会发现当年你杀人的事情,管你现在多有钱有势,你都得去坐牢,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看着办吧!」

「……」

陆友的这句话,就像是洪水猛兽,朝我扑面而来。

这一刻,船翻了。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那一瞬间,大脑像通了电一样。

我对陆友说:「好,我答应你。」

说完,我下车,走到路边,拿出手机打给锋哥,锋哥除了是黄总的司机,还是黄总手下主要办黑事儿的人。

「锋哥,我有个货要搬。」

锋哥问:「货多吗?」

我回:「两个人就行。」

锋哥又问:「什么时候。」

「现在吧。」

「去哪儿搬?」

「周钱这儿。」

电话那头挂断了。

我转身,上车,拉安全带。

陆友笑着看我,问:「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啊?」

我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很快。」

……

我把车开会工地。

鑫成工地没有用集装箱宿舍,而是直接租用隔壁工厂的旧宿舍楼。

这个旧宿舍楼旁边有一个仓库,隔音很好。

此时,我一个人坐在车里,看夕阳落下。

这时候,仓库门打开,锋哥从里面出来,走到车边上。

我问锋哥:「埋尸的地方问到了吗?」

锋哥说:「问到了,你自己进去听吧。」

我点头:「谢谢锋哥。」

锋哥看着我,有点儿惊讶,说:「没想到你小子身上还有人命,黄总知道吗?」

「还不知道。」

「我大概也猜到是什么情况了,你身上的事儿好乱,我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乱的,你快进去吧。」

「嗯。」

我下车,进仓库。

……

仓库里,陆友的手脚被绑住,手吊在铁钩上,人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团呕吐物,边上站着两个人。

他一看到我,就求救。

「小恭,小恭啊!哥错了!你饶了哥吧!哥现在就走,哥把埋尸的地方告诉你。」

「尸体埋在什么位置?」

「在山顶头上,祖婆婆的坟边上,埋了三米深。」

我听完以后什么也没做,就那么看着陆友。

陆友也用求救的眼神看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

一秒。

两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六秒。

七秒。

八秒。

我的眼神一直没变过。

陆友的眼神从央求逐渐变成恐惧,然后绝望,最后放弃。

陆友痛哭。

我转身就走。

……

之后,我把地址告诉锋哥,锋哥带人去了一趟我老家的坟山,发现了那个行李箱,随即带到焚烧厂焚毁。

在接到锋哥事情办完的电话后,我如释重负。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了。

不对。

还有一个。

就是陆友。

我先给周钱打电话。

「我让你安排工地上的所有人去餐馆,都去了吗?」

周钱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为难:「去了……」

「水泥准备好了吗?」

「也准备好了……」

「很好,你在地基旁边等着,一会儿需要你操作一下。」

「可……徐总,这样会不会不好?这可是工地啊……」

我只说:「后面的事儿我会处理的,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说完,我挂断电话,转而打电话给锋哥的两个手下。

「人死了吗?」

「死了徐总。」

「送去埋了。」

「好的。」

挂完这一通电话,我看了眼时间。

「2013 年 9 月 16 日 7 点 11 分。」

人这一辈子,真不是你想好就能好的。

我也想做个好人啊。

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你甩不掉的麻烦在逼迫你、拉扯你。

你将被他们拉入深渊,要么做个坏人,要么死,就是这么现实。

从今往后,没人可以再要挟我陆恭/徐兵/徐敏。

番外·活在真空里

1

2014 年 2 月 9 日,鑫成工地,晚。

张平:「黄总、徐总,留步!」

黄总:「?」

徐敏:「有什么事?」

张平:「徐总,这批建材有问题……」

徐敏:「这批建材没问题。」

张平:「不,徐总,您是律师,您不懂这些,如果用这批建材建房子,房子会塌的!」

徐敏:「这批建材没问题,你安心地施工。」(转身要走)

张平:「不行啊!徐总、黄总,你们别走,人命关天,我们不能用这些劣质建材!」

徐敏:「……」

黄总:「他说得对。」

徐敏:「?」

黄总:「你,过来,你叫什么?」

张平:「我叫张平,黄总,这批建材真的……」

黄总:「是是是……」(把张平带到地基边上,推下去)

张平:(掉进地基,被钢筋贯穿身体)

周钱:「!」

黄总:「周钱善后。」(转身走)

周钱:「好的……」(鞠躬)

黄总:「哎呀,地太滑了。」

(车上)

徐敏:「黄总,辞退他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把他推下去?」

黄总:「像他这种有正义感的人,辞退以后肯定会到处乱说,到时候兜不住怎么办?」

徐敏:「也是。」

2

2014 年 8 月 15 日,中正律所,徐敏办公室。

(电话响了)

徐敏:「喂,黄总。」

黄总:「经开区那个工地上有个工人杀人。」

徐敏:「还有这事儿?」

黄总:「我刚刚听周钱说的,杀人的人叫张和,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徐敏:「张和?您是说张平?」

黄总:「张平是黑工,不知道两个人有没有关系,你想想办法,去给这个张和当律师。」

徐敏:「好的,我去一趟法援中心。」

3

2014 年 8 月 17 日,看守所,下午。

徐敏:「你好,我叫徐敏,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师。」

张和:「你好。」

徐敏:「我看过你的案子了,还是有辩护空间的,到了庭上,你坚称自己自首了,虽然你是犯案前告知警方,但留在原地等待警方抓捕,也属于自首行为,一直围绕这一点打,也许能判到有期徒刑。」

张和:「你有把握吗?」

徐敏:「很有把握。」

张和:「……」

徐敏:「怎么了?」

张和:「不好意思,我不需要法律援助,我自己有律师,你走吧。」

徐敏:「你这可是一起杀人案件,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别的律师真不一定可以……」

张和:「滚!」

4

2014 年 9 月 5 日,晚。

周钱:「徐总,张和怎么会诬陷我买凶杀人?」

徐敏:「他就是疯了,想拉个人下水。」

周钱:「不像啊……会不会是他知道什么?」

徐敏:「知道什么?」

周钱:「他也姓张……他会不会和张平有关系。」

徐敏:「他是告你买凶杀人,跟那个没关系。」

周钱:「可……」

徐敏:「放心吧,只要你的嘴闭的紧一点,我和黄总会保住你的。」

周钱:「好……」

5

2014 年 9 月 27 日,徐敏家,晚。

黄总:「张和的案子你打听到了吗?」

徐敏:「是……张和好像真的知道我们工地下面埋了人,黄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黄总:「只能从周钱身上做文章了。」

徐敏:「……」

黄总:「我去叫锋子打听周钱的家人,你现在去给周钱当律师,给他带句话。」

徐敏:「嗯。」

黄总:「你告诉他,什么事都别承认,我们会保他的。」

徐敏:「好的。」

6

2014 年 11 月 24 日,看守所,晚。

周钱:「徐总、黄总、老婆!」

周妻:「你不能认罪!你绝对不能认罪!你放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周钱:「老婆……我……」

黄总:「我看弟妹情绪有点儿激动,我带弟妹去休息一下。」

(黄总带周妻离开,徐敏拿起电话)

徐敏:「周经理,我和黄总去了趟你家,房子有点儿破旧,孩子睡的那间不通风,闷得慌,我和黄总商量着,要不就买套大房子给孩子,还有嫂子,干了半辈子的家务,也该请两个保姆让她休息休息了,我这正好有一个出国旅游的机会,我想着就给嫂子吧。」

周钱:「徐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敏:「没有,就是觉得孩子不容易,黄总很喜欢他,想认他做干儿子,将来黄总想送他去英国留学,读贵族学校。」

周钱:「你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不是……」

徐敏:「你杀了两个人,把他们埋在售楼部和一期房屋的地基里,再怎么辩护都是死刑了,还是认了吧,你放心,嫂子和孩子我们帮你照顾,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周钱:「……」

徐敏:「你认罪吗?」

周钱:「那两个人不是你和黄……」

徐敏:「嘘!嫂子现在一个人带孩子不安全,你就认了吧。」

(周钱痛哭。)

周钱:「我认。」

徐敏:「嗯。」

(周钱瞪徐敏)

周钱:「为什么我必须死?」

(徐敏面无表情)

徐敏:「你所在的工地,是一套用劣质建材建起来的期房,你不懂吗?」

周钱:「我懂了,死人不会被监狱改造,死人不会说话。」

徐敏:「嗯。」

周钱:「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套房子建起来?」

(徐敏脸色阴沉)

徐敏:「我不知道。」备案号:YX11VG4Gx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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