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消魂

药引子

我老丈人死的那天,刚下过一场雪。

他从十八楼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两圈,砸坏一个广告牌,然后砰的一声砸在雪地上,就在我面前。

周遭人群像苍蝇一样嗡的一声散开,又嗡的一声围成一个圈。

我老丈人,老于同志,脸朝下趴在雪地上,血从他身下流出来,渗出来,散开,像花样散开。

于果从身后冲进人群,大喊一声:爸!然后跪在尸体旁边,开始号啕,每号啕两声便喊一声爸,后来每喊两声爸号啕一声,七七八八连哭带喊好一会儿,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过去扶起于果,从她身体的激烈颤抖程度,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她是我老婆,起码曾经是,我应该和她站在一起的。

于蓝也从冲到尸体前开始号啕,姐妹跪在尸体两侧悲怮,急救车和警车一同赶到,从姐妹俩身边抬走尸体。

于果走到我身边抬手给我一巴掌,说:江小白,是你害死了我爸,我跟你没完!

于果转身刚要离开,于蓝在她身后说,姐,你干嘛啊?

于果回身一把推开于蓝,后者一下子跌到,痛苦地捂着肚子,于果说,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俩。

于蓝捂着肚子,艰难的看着我,我忙扶起她,血从她裤子中渗出,我忙喊,于蓝,于蓝,你怎样了?于蓝,于蓝……

于蓝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救护车……

 

1

老于死于自杀,大约二十个人包括我在内都目睹了这一过程,所以我不能是凶手。

不过于果说我是凶手,大概她是认为,我们两个已经宣告失败的婚姻,是老于自杀的引子吧。

其实呢,在这个世界上,有结婚就是离婚,有离婚也有再婚,21 世纪了,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在老于家就不正常了。

老于和老伴儿就是离婚的,老于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相继或离婚,或二婚,或终生不婚,总之,在于氏家族中,似乎一个完整的家庭倒显得不正常了。

以至于每次我和于果去老于家,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但那种氛围,很难让人舒服,糟糕的是我最终也没能挑过这个圈子,我和于果的婚姻也走到了头,有一说一,起因在我:虽然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我却犯了不应犯的错误。

我出轨了。

我和于果摊牌的那天晚上,我刚刚从同学会回来,脑袋里还想着老同桌的话,句句入耳如针刺心。回到家,脑袋一热,就跟于果坦白了我的罪行。

为什么?于果脸上的面膜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问我。

我想要个孩子。

于果沉默,许久,她摘下面膜,双手轻轻拍打面颊说,已经有了?

我没说话。

于果说,也对,你们老江家不能没有后,恭喜你。

我踱步到阳台,山雨欲来,阴风阵阵,楼下的梧桐树随风左右摇摆,似有大事发生,然而这世上,哪有什么大事。

黑云压城城欲摧。

于果在身后说,我早就猜到是于蓝了,我这个妹妹,在国外生活久了,总会染上一些资本主义恶习,但没想到我江小白居然这么容易就下水,果然文化人骨子里都是闲不住的野狗。

于果说她同意离婚,并且会跟我分割财产,不过有一个条件,暂时先瞒着老于。于果说,他爸现在烦心事多,身体也不好,受不了刺激。

我转身看着于果,仿佛不认识这个女人一样。

我说,你是为了拆迁款吧?我记得你爸说过,你要是离婚了,拆迁款就没你的份儿了。

于果说,江小白,别把人都想得想你一样猥琐。

于果又说,你想的倒挺好,哼,我告诉你,你和于蓝俩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拆迁款,我要是得不到,于蓝和你也一分钱拿不到。

 

2

我和于果是大学同学。

她高我一届,理论上是我的学姐,但实际上却跟我同岁。大学时她还是一名文艺女青年,一次文艺汇演,于果朗诵了一首海子的《日记》,长发用手绢扎起来,舞台微微有风,她的棉布裙角飞扬,当于果眼眶湿润的念出那句「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时,我的心也被她击碎。

那个瞬间,那个氛围,那个场景,想不爱上她很难。

文艺汇演后一周,在于果的床上,我在她耳边,在她充盈着淡淡柠檬洗发水香味儿的鬓边说,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于果挣脱怀抱,看着我问,你会一直爱我的,对么?

Only one!Only you!我说。

于果恶狠狠地说,你若变心,我就杀了你,你若对我不好,我就杀了自己,然后再杀了你!她说的有些激动,指甲在我大腿上狠狠一扣,我哎哟一声,忙说不会,不会。

我相信她会说到做到,女文青都多少有些偏激。

有一次为了一点屁大小事发生矛盾要分手,半夜里她居然用刀片割手腕,导致她手腕上一直留着四五道伤疤。

幸亏我发现得早,才没能让她把刀片最后割到我的脖子上。

我再也不敢提分手的事情,我是真害怕她哪天想不开了弄死我或者弄死自己。好在这种事情只在结婚前发生过两次。

结婚后,于果养了一只猫,她很喜欢那只猫,睡觉都搂着,也不管猫愿不愿意。

她怀孕时是三十二岁,属于高龄产妇,为了稳妥,我说要把猫送走,容易感染弓形虫:「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于果不同意,我也只好作罢。

一天下午,猫忽然跑出家,于果急疯了,连忙追出去,猫像跑酷一样上蹿下跳,一直跑出小区,横穿马路,于果穿着睡衣也跟着横穿马路,然后送快递的一辆电动车疾驰而过,从侧面撞倒于果。

于果被送往医院。

大夫跟我说,孩子没了。

我说,没关系,大人没事就好,孩子没了我们以后再要。

大夫隔了一会儿又说,江先生,这个……很遗憾,恐怕以后也不能有了。您爱人以前流过产,刮过宫,子宫壁太薄了,所以……

病床前,于果由于麻药原因一直昏睡,我看着她,仿佛从未认识这个女人一样,看着她,牵着她的手,不经意间又看到了手腕上那几道横疤。

 

3

于果出院之后,托人找了一块依山傍水的地方,作为孩子的墓地。

只不过怀孕时间短,那个孩子只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肉球,于果强烈建议带走,签了一系列的文件之后,我们把那个肉球带走了。

于果坚持要给孩子做一场法事,说必须要入土为安,请的是庙里的大和尚,那大和尚说,仅仅是做法事还是不够的,为母者,要自己在家念《地藏经》,连续 60 天,每天 1 个小时。

我全程陪着,其间于果并没有说她之前流产的事儿。我无数次想问她,你之前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之后也这么烦琐?也要念经,也要做法事?当时是谁陪着你的?你是不是也为他割过腕……

我不问,她也不说。

奇怪的默契。

不过她后来整天在家念经,搞得家里烟气氤氲像个灵堂,每次回家都想奔丧一样,那时我俩已经开始分房睡,有时半夜于果也会念经敲罄:叮——,念一句:佛告文殊师利,时鬼王无毒者,当今财首菩萨是。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

一天晚上,于果还在念经,我白天开会已经头大得很,烦躁得不得了,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冲到客厅忍不住说,于果,你一定要在晚上念么?

我又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大晚上念经,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于果瞟了我一眼说,我是孩子妈妈。

喵——

那只该死的猫出现在我的脚边,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我一脚把这只猫踢开。

猫怪叫一声,窜上了灵台,牌位倒了,噼里啪啦的水果掉一地,于果怒吼,江小白,你要疯了?

于果抱着牌位向我扑过来,妄图撕咬我,我推开她,于果,你别太过分了。我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流产,装什么啊你。

于果愣住,一屁股坐下。

我见情势不对,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翻来覆去的,临近天亮时候才睡着。

昏昏沉沉睡了一小会儿,被一个电话吵醒,来电话的是吴庆,我的一个哥们儿。

啥事?我昏昏沉沉地问。

小白,你托我找的那个人,我找到了,叫恭小兵。

我激灵一下子起来,恭小兵,这个名字咋这么熟悉呢?总觉着在哪见过,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妈的 fuck 啦,山不转水转,原来是他!

世界太小了,小到有太多的意外和擦肩而过。

 

4

我和吴庆在中银大厦的一间写字间内找到了恭小兵,这厮五短身材,满脸横肉,长了一双鹰眼,一看就非善类。

恭小兵曾是一名非常有才华的写手,当年经我手出了两本畅销书,后来这厮迷上赌博,输光所有稿费和版税不说,还冲我借了六万块钱,之后便消失。没想到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个小老板,不过,我现在找他并不是为了当年的那六万块钱。

我的到来,显然把他吓一跳,在椅子上腾的一下起来,结结巴巴说,江……江老师,庆哥,你俩咋来了?

我说,过得不错呀你现在,这大金链子,得有半斤吧?

我伸手挡掉他递过来的香烟,自己掏出「中南海」,恭小兵给我点上,趁着他点火的手还没缩回去,我一把撰住他的两根手指,用力一掰,他马上歪着身子哎呦哎呦开始叫唤。

疼,疼,轻点,江老师,有话好说,一见面就动手呢?钱嘛,钱马上叫人给你拿……

我手上加劲儿,他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我说,跟你打听个人。

说,说,您说,我这手要折了……

我俯身,离他耳边很近,说,于果。

恭小兵龇牙咧嘴地说,我……我知道,雨果嘛,写《巴黎圣母院》那个,法国人,全名维克多·雨果,还写过《悲惨世界》……

我说,你他妈跟我装糊涂是不是?

恭小兵说,没有啊,真没有……

一名五大三粗的光头汉子冲进办公室,手刚搭上我的肩膀,吴庆呵斥,出去,滚。

光头汉子说,兵哥,这……

恭小兵歪着头直摆手,光头汉子疑惑地看了我和吴庆一眼,又疑惑地出了办公室。

我松开手,看恭小兵的样子,也不像是装的。他揉揉手指,还半天才问,于果是谁呀,这人是不是欠你钱?你告诉我,我帮你找出来。

我把于果的照片给他看,这家伙看了半天,脸上阴沉不定,忽然眉毛挑了挑,是她?这,这妞儿和你啥关系?你俩咋认识的?

我说,她是我老婆。

恭小兵汗如雨下:江老师……这……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不懂事……

我摆摆手说,没关系。我就想知道知道是谁。

我之前说过,恭小兵曾经是一名作家,在他踏入写作圈子之前,他还是一名大学生,他不仅是一名大学生,还是我和于果的校友,只不过比于果高一届,比我高两届,当然,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于果的初恋男友,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上学时候,他叫汪锦年。

汪锦年,多么俗气且文艺且渣的名字。怪不得能跟于果扯到一起,不过世事难料,这厮告诉我,他后来欠了好几个人不少钱,最后干脆身入其中,成了讨债大军的一员,再最后自己开了个所谓的「金融咨询公司」。

久与恶龙斗,最后我成恶龙。恭小兵后来如是说。

 

5

我并没有把恭小兵如何,杀人是犯法的,我活得好好的,犯不上为了一段过去的岁月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我只是想看看,那个曾让于果献出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厮也没还我钱,我让他给我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借据,为了补偿,抑或是为了赎罪,恭小兵答应我,日后会帮我干一件大事。

揣着恭小兵的借据走出中银大厦,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太阳很大,深秋,树叶铺满街道,放在以前,我可能会矫情的赋诗一首,但是现在,我只是感觉有点失落。

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边,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件东西,一件铜磬,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没让吴庆送我,他临走时说,江小白,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狠角色。我笑笑说,比不上你们,我终究是个文人。

回到家,一个年轻姑娘飞迎出来,眉宇间似有于果的影子。

姐夫!

年轻姑娘见我愣住,又说,我是于蓝呐,不记得我的啦?

我脑袋里飞速旋转,记忆像碎片样拼凑起来,于蓝,于果的妹妹,两人相差十岁,我和于果谈恋爱时,她还在上初中,像个假小子,短头发,天天打篮球,玩滑板……

无论如何,总不能是眼前这个光着脚丫,亭亭玉立的鲜嫩女子。

我说,你不是出国了么?

于蓝说,我回来咯!昨天回来的,怎么样,我变没变?

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蓝色的裙子飞起来,像一只蝴蝶。

我说,嗯,变得像个姑娘了,我记得以前你是个假小子来的。

于蓝说,女大十八变!呐,姐夫,我给你带礼物啦,你等着。

于蓝跑进卧室,不一会儿出来,递给我一个盒子:当当当——送给我的姐夫,著名的大编辑,江小白先生!

打开盒子,一个电动剃须刀,一个润肤霜,一瓶爽肤水。于蓝问,喜欢不?

我点点头说,刚好,我的刮胡刀片用光了,很喜欢,谢谢你!

于蓝轻出一口气说,喜欢就好,我姐还说你眼光高,不一定能喜欢这个呢,嘿嘿。

我问,你姐呢?

我姐买菜去啦,马上就回来!

话音未落,于果推开门进来,拎着大包小包,于蓝过去接过东西得意地说,姐夫回来了,他喜欢我送的礼物哦!哇——好多吃的,晚上吃什么?

于果说晚上吃火锅,于蓝便把那些大包小包送到厨房,自己又亲自开始洗菜,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于果把灵位挪到了阳台,并用红布遮住,同时,阳台上还有一个木头笼子,那只猫在里面上蹿下跳,颇不老实。

于果低声说,我妹妹回来了,这几天就住在咱们家。

我嗯了一声答:我去睡阁楼。

于果忍了又忍说,委屈你了。

于蓝在厨房喊:姐,姐,这个鸭血怎么弄啊?快来帮我。

 

6

于蓝是接到于果电话回来的。

那一天,老于六十六大寿,不想去酒店,便在自家开席,好在老于家就在我家楼下。

我住 22 楼,顶楼带阁楼的户型,老于住 18 楼,这是于果的主意,说母亲去世得早,老爷子又不愿意搬来同住,便在同一栋楼买了房子,让老于住进来,离得近,好照应,18 楼本不吉利,路人闲言说,18 楼与 18 层地狱谐音,也因此原因,这房子要比其他楼层便宜,老于倒不在意,说 18 好,18,要发,好楼层。

贷款买的,算上我们家,我和于果便要供两所房子的月供,实话讲,压力有点大。

老于原本住在乡下,一处老宅子,有院,有田,靠山,出门不远便是一条河,曾有算命先生说,老于家的祖宅风水颇好,只是不太适合做阳宅,老于为了破煞,便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说是泄一泄气,改了风水,于是阴宅变阳宅,蒙荫后辈。

老于是教师退休,一生桃李遍天下,但毕业后有来往的学生并不多。

后来老于当了教导主任,每日里背着手检查,与那些或抽烟,或早恋,或逃学的学生斗法,查到了,轻则教导处训话 2 个小时,重则叫家长,开大会点名批评,不光批评学生,连同家长,班主任一并批评。故此,老于在学校后期,人送绰号于霸天。

老于总不忘记说教,即便是六十六大寿的生日宴,譬如他上学时如何严格,教出的学生如何牛逼,甚至有人官居副省长,还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更有企业家,大老板,上市公司的 UFO……

那叫 CEO。于果纠正。

老于放下筷子说,你管他叫什么 O,总之就是有出息。哪像你们两个,一个大学老师,一个出版社编辑,挣的钱还没有我退休老头子多。

于果脸色略变,片刻恢复正常。

我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离席去了阳台抽烟,关上阳台门,看楼下一对儿青年男女在吻别。隔着阳台的玻璃门,依稀还能听见里面的谈话。

老于在饭桌上依旧不听,你说当年你俩,我就说不行,还不如跟那个叫,叫什么锦年的那个,人家好歹家里做生意的,不愁吃穿不愁住,哪像现在挣点钱都不够还债的。你们呐,年轻都不懂事,你一个,于蓝一个,犟,就是犟,你说出国有什么好,也没个正经工作,玩艺术能当饭吃么……

于果说,爸,今天您生日,少说两句吧。

我把烟头朝着那对吻别男女弹出去,结果风太大,烟头倏忽一飘不知飞向了哪里。

回到酒桌上,我说,爸,我单位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慢慢吃,于果,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我先撤了。

没等他俩反应过来,我抓起背包便出门。

之后的事情,是于果后来告诉我的。

我走之后,老于也觉察出来不对劲,他问于果我俩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于果说没有。

老于半信半疑,说咱们家现在就你俩这一对儿正常家庭了,有什么矛盾要及时解决,可别闹什么幺蛾子。我可是要面子的人,你俩可别给我丢脸!

老于又说了一个事,老家的祖宅最近有消息要拆迁,说是要盖风景区,开发商会给一大笔拆迁款,只要我和于果俩人好好的,别整天闹矛盾,等拆迁款一到手,就把 18 楼的房子贷款提前都还了。

于果问,那这事,得让于蓝知道啊。她也是咱家人呐。

老于道,哼,她?好几年都不着家,她还知道他爹活着么?

于是,于果当天晚上就在楼道里给于蓝打了越洋电话。

 

7

那几日,于蓝一直同姐姐同住。我和于果早早上班,白天就留于蓝自己一人在家。

一天回家,于蓝不在,于果在厨房摆弄,桌上摆了不少吃食,甚至还有一瓶红酒。

于果把砂锅排骨汤放在桌上说,于蓝出去跟同学聚会了。

我问,今天什么特殊日子?

于果笑,没什么特殊日子就不能吃点好的么?

脱下围裙,我才发现她穿了一身新裙子,棉布的裙子,可知她似乎有用心打扮,他知道,我最喜欢女人穿棉布长裙——只可惜人到中年,棉布裙下是再也找不回的青春。

于果给我倒了一杯红酒说,小白,我敬你一杯。

于果又说,还记得那晚嘛?咱们第一次约会,你给我念诗,忘了吗?跪在床上念的,『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

我说,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或许是我不经意的念诵打动了于果内心某处,她似乎眼里有水。于果说,好多年了——我敬你一杯。

我干了。红酒入喉,苦涩中带着甘甜,宛若初恋。

我俩喝了不大半瓶红酒,她煲的汤很好喝,排骨汤和红酒还是挺般配的,尽管都是液体,但一阴一阳,一冰一热,在肚里会完美融合,会有另一种奇特的味道,人身亦如此,婚姻亦如此,总要有不可调和的地方,但结合之后又会有独特的、怪异的和谐。

于果醉了,女人总是感性动物,醉酒之后总会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把回忆过滤之后再当作良药来自我感动。

所以,当我扶着她会卧室时,她已经醉眼惺忪,身体软软的,我不知她为何会灌醉自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是我不知道的。

于果拽住我的手说,小白,别走。

她又说,我怕。

我俯下身去,将她抱在怀中,于果凑过来亲我,我闻到一股清香的洗发水味道,这女人今天真的有点不太寻常,她居然还用了柠檬草香味的洗发水。

于果轻轻地,如炸雷般说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于果又说,没关系,我想让你陪我……陪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发誓我是出于愧疚,忽然想到于果其实也是一个女人,自她怀孕一直到流产后两个月,我俩都没有同过床,我欠她的,应该是这样的,以至于我都忘记了她的生日,对于一名丈夫来说,这几不可饶恕,但于果饶恕了我,代价是我要与她共赴云雨。

然而我只坚持了 1 分 37 秒便缴枪投降,即便如此,我还是弄得通身是汗,腰酸背痛。

当晚,我没有再去阁楼,也没有去码字。当然也没有再干别的,我睡了半年以来,最沉的一觉。

第二天一早,于蓝推门进来,面对一地狼藉——酒杯,剩菜,掉扣子的衬衫,棉布裙子,猫在桌子上喝着排骨汤——惊呼一声以为家里来了贼,冲进卧室一瞧,我和于果衣不蔽体,仿佛久旱逢甘露的偷情者。

于蓝露出一幅惊讶的表情:老姐你好嘢!

 

8

于果托关系给我弄了不少的罕有良药,起初是香港来的,后来又有泰国来的,再后来换成美帝国主义的,某天我甚至在厨房还看到了两根新鲜的鹿茸,在冰箱里还发现了罐头瓶子装的鹿血。

那几日,于果总要在于蓝睡着时,偷偷溜上阁楼来检验药效,不过药效甚微,一天晚上,于果端着一碗鹿血要我直接饮下,那鹿血腥臭无比,但总比不过于果冒火的双眼,强忍恶心饮下两口,下身有了反应,于果面有喜色,伏在我耳边细语说,小白,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江先生,这个……很遗憾,恐怕以后也不能有了。您爱人以前流过产,刮过宫,子宫壁太薄了,所以……」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我忽然泄气。

大夫说你生不了了。我说。

于果脸色大变,冷声道,我不信,哼。她端起半碗鹿血送到我嘴边说,喝它!

我又喝了一口,结果倒吐了半口,于果发狠,自己端起碗来,咕咚咕咚饮了,嘴边均是鹿血,月色下犹如厉鬼,下一秒就会吸干我的魂魄。

我俩像两只吸血鬼,咬牙切齿地,恨不能生吞了对方,后来于果的鼻子也出了血,阁楼上的简易小床似乎要塌了一样,5 分钟后,我再次缴械投降。

于果大口喘气,四仰八叉躺在阁楼,死了一般。好半天,我手探鼻息,还活着。

我瞧瞧溜下阁楼,楼梯角,人影一闪,是穿着睡衣的于蓝,穿着短裤的我和穿着睡衣的她都异常尴尬。

还没睡?我问,吵到你了?

于蓝低头说,这就睡。说完便飘回了卧室,我赶紧回阁楼穿好睡衣,然后再下楼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我的这本小说已经写完三分之二,正是高潮之前的铺垫过程,一旦写起来,很快便进入到忘我状态,写作是我的第二职业,我在出版社工作,认识不少书商,近水楼台,我又会写,赚点版税来补贴家用也是正常,何况我和于果还要供两所房子。

一杯咖啡放倒电脑旁。

我回头,是于蓝。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真丝睡衣,俯身问,姐夫,你在写什么呢?

鹿血的药效似乎有了二次效果,于蓝的睡衣里装着药引子。于蓝越凑越近,咫尺之距,生死一线,我说,小说。

于蓝环住我的脖子,吃吃地说,姐夫,你流鼻血了……

我也抱住她的腰肢,青春的腰肢,于蓝半推半就曰,姐夫,你好讨厌……

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旁边似乎有什么响声,左右一看,顿时毛骨悚然,于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阳台上,于蓝也发现了,腾地一下从我腿上跳起,张大嘴巴,仿佛见鬼一样。

于果跪在灵位前,一只手虚空的比画着做敲击状,(磬已经被我扔了)口中嘟嘟囔囔,我走过去,月光下,于果闭着眼睛,她脸上血印犹在,甚是可怖!面前的灵位前的红布已经揭开,露出逝去婴胎的牌位。

她在梦游。

我听人讲,如果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灵魂便会被吓跑,搞不好会神经错乱。好在于果只跪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盖上红布,闭着眼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在悄悄后面跟着,亦步亦趋。

卧室门开着,于蓝站在门口,此刻正瞪着眼睛,惊恐傻掉!我竖起食指做噤声状,于果一步步走过她身边,回到床上,不多时便传出鼾声。

于蓝一下子蹿过来,哆嗦着说,姐夫,这、这怎么回事?吓死我了。

我强装镇定说,没事没事,别怕。有姐夫在。

那一晚于蓝睡在沙发,我则守了一宿。

我和于蓝谁也不敢说昨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一早,于蓝更是早早地出了门说是去楼下找老于,陪老于去花鸟市场。

于果起床后,跟没事人一样,跟我说她要出差一周,去北京参加培训,让我在家注意一点。我点头称是,让她注意旅途安全。

于果一边收拾箱子一边说,我昨日已上过香了,这一周都不用再上香。还有,看着点于蓝,这丫头这几天有点不太对劲,你——自己也注意点。

 

9

我托吴庆调查了一件事,跟老于有关。

拆迁款的事情,似乎并不确凿,他讲,政府拆迁,我们应该是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反正最近一两年是没听说,那么大一片,那么偏的地方,要拆迁占地,这可是大工程,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很奇怪,小白,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说,会不会是你消息闭塞?

吴庆笑:全省我不敢说,在咱们市,几乎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吴庆以贩卖消息为生,靠信息的时间差来赚钱,在这座城市里布满了关系和眼线,上到各个重要部门,下到城中丐帮弟子,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都有消息来源,用他的话说,他花了好多年在这座城市织了一张网,每一个人都在网中,每一个,包括你,江小白。

所以,老于就是在吹牛,我想。

于蓝回来跟我说,她爸爸最近不知在忙着什么东西,整日里在电脑上操作,还不让人知道,不晓得干什么勾当。

于果走后,于蓝也有两日没有回家,给她打电话也不接,有时候早晨回来,醉醺醺的一身酒气,二十多岁的丫头,打扮也越来越朋克。

于果走后第六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夜巡的警察打来的,说在街边捡到一个喝醉的不省人事的姑娘,按照她电话通讯录挨个打,前两个个没人接,第三个是我,我接了。

我赶到事发现场,于蓝躺在警车里,我叫了一辆车,加钱把于蓝运回家,抗进电梯,于蓝重得像一具尸体,电梯运行,这具尸体忽然张嘴,吐了我一身,秽物甚至透过毛衣,贴在胸口滑溜溜,黏腻腻。

Fuck!

回到家,把她丢在沙发上,我赶紧换了衣服,看于蓝在沙发上睡得香甜,便冲进洗手间打开热水准备洗刷一下,过了一会儿,洗手间门被砸的砰砰响,紧接着把手转动,糟了,我忘记锁门了——我和于果在家上洗手间,从来都不锁门的。

于蓝已经软绵绵的进来,这妞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脱了衣服,满脸满嘴都是鲜血,不知是哪里磕坏了还是怎样。她迷迷糊糊,口中喃喃自语叫着杰瑞,杰瑞,你别走……一边扑到我怀里,一股浓烈的腥味——是鹿血,这味道我太熟悉了,于蓝喝了冰箱里的鹿血。

杰瑞,我好热啊……

杰瑞,你真是个流氓,自己就把衣服脱了……

你不是杰瑞,你是谁?姐夫……姐夫……

于蓝像蛇一样盘踞在我身上,突然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鹿血的力量是无穷的,不管是男人喝还是女人喝,于蓝一介弱女子,根本无法抵抗,我也无法抵抗,我们都在抵抗着某些东西或者情绪,最后被动接受着这些东西或者情绪带来的伤害和快感。

忽然想起恭小兵说的,久与恶龙斗,最后我成恶龙。

喵——阳台上,猫在叫。

于果醒酒了,她倒是没有任何不适,指甲划着我的胸口说,姐夫,你真坏。

猫又在阳台叫,一声接一声,如儿啼一样。我和于果走出浴室,那只猫上蹿下跳,冲着于蓝龇牙咧嘴。于蓝笑嘻嘻走过去,打开笼子门,探手拎着猫脖子,那猫四肢乱蹬。

于蓝打开窗户说,去吧,放你自由。

我忙上前阻拦,就在猫即将飞过窗户的瞬间,我把猫又抓了回来。

我说,你怎么跟你姐一样!放了它不好嘛?

开门,把猫放在走廊,我默念:赶紧活命去吧,在这个家,不一定哪天,你就死在谁手里。

 

10

于蓝说,杰瑞是她在酒吧认识的一个渣男,来自遥远的日不落岛国,渣男本就可耻,金发碧眼的渣男更加无耻,他和于蓝厮混了好几天,最后一晚还把于蓝的钱包、银行卡都偷了,甚至在临走前,用于蓝手机把微信零钱都转到了自己账户。

这外国鸟太可恨了。

恭小兵带了 2 个人,加上我一行 4 人在一个酒吧里找到杰瑞,拎出来,装车,这外国鸟还用蹩脚的中文威胁我们,说他是大学生,是外国人,要我们注意点国际影响之类的。等车开到郊区的一座深山里,扒光他的衣服的时候,这厮已经开始求饶。

光溜溜的杰瑞被捆在树上,恭小兵噼里啪啦连扇十几个耳光,我们则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于蓝丢失的银行卡,交给躲在车上的于蓝,这妞看到银行卡自然欣喜若狂。

恭小兵说,江老师,要不要卸他点啥?放心,我们办事手下有准儿。

我拒绝了这个非常人性化的提议。既然钱也找回来了,于蓝的气也出了,给他点教训就得了。不过恭小兵还是办了一件事,在杰瑞的尾椎骨某个部位狠狠凿了一下,据说这样的话,杰瑞至少在一个月内尿频且尿不净,更无法做男人。

他不会死了吧?

回去的路上,于蓝关切地问。

我说,不会,最多冻一宿,明天天一亮,山上有晨练的,他就得救了。放心,他不认识我们,报警也抓不到。

姐夫,你真好。于蓝说完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开车的恭小兵回头问,姐夫?江老师,这位是……

开你的车。不该你问的别多问。

我和于蓝一起回家,于果已经出差归来,正在给灵位上香。

你俩怎么一块回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说,办了点事。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于果说,我刚给银行打电话,申请了提前还款。

提前还款?

楼下的房子,再多一个月,就又多一个月的利息。咱爸已经把拆迁的预付款给我了。

老于给了于果 20 万,加上我们自己的一点存款,足够提前还楼下那套房子。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老于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11

一个月后,老于便主动告诉了我他的勾当。

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要紧事商量,还说千万别告诉于果姐俩。吃过饭,我赶到楼下,老于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香烟。

简而言之,根本就没有拆迁款,老家的祖宅也没有被动迁,老于的钱都是所谓的网络理财赚来的。

我问,网络理财?理什么财?

老于说,月受益高达 40%,很靠谱的。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只投了几千块,两个月就回本了,那就自然得再继续投,已经把退休金都投进去了,怕不够,我还跟朋友借了十万块,上个月还好好的返钱,这个月不知怎么没到账。

我也想风风光光的,别人家,姑娘儿子姑爷女婿都有本事,又是旅游,又是出国的,咱家呢,一个个都是死工资,挣点钱都给银行了,姑爷,我跟你说好几次了,让你辞职下海做生意,你不干,那就只好我来了。这个家,总要有一个出头的人呐,你们无所谓,我也是要面子的——总不能比我的学生混的还差呀。

老于喝了口水又说,其实就是在网上买这个理财金币,然后用金币换钱,我账户里现在有五万金币,一个金币十块钱,五万金币,就是五十万呐,可是兑换不了,网站上说是系统维护,可是老李头催着要我还钱呢,没办法了呀,姑爷你帮我看看,这个网站是怎么回事!

我在老于电脑上,看到了那个网站,看着挺正规,有公文有公章,看老于的转账流水也基本月月到账,只不过点击兑换的时候,便蹦出一个弹窗,系统正在维护。

我说,爸,这不是骗子么?

老于不悦:骗子?我在社会上混多少年了?我教过的学生都上清华了,都当副省长了,当 UFO 了,我能受骗?我能不知道什么是骗子?人家都说了,这是系统维护……我吃过的盐……行了,我看你也啥也不知道……

我说,老李头催着还钱,那你就把给于果的钱要回来呗!

老于说,那不行,我这就是倒短,说不准下个月系统就好了,但要是让于果知道我干这个,肯定得说我。姑爷,我找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个事……

我摊手,我的钱都在你闺女手里啊。

老于说,哎——其实,老家的祖宅我早就想打算卖掉了,一直卖不出去,你说,那房子要是换成钱,我这也用不着找人借钱了。姑爷,你朋友多,办法也多,帮我这个忙,帮爸过这一关。我总得指望你,你也是咱家人吧……

我想到了恭小兵。

办法不是没有,但你这个,也不靠谱啊。

最多半个月,最多最多,一个月,系统恢复了,我就能把钱透出来,姑爷,你想想办法。

我挠头,架不住老于苦苦哀求,便说,你还记得那个恭小兵嘛?哦对了,他以前叫汪锦年……

 

12

我的伪装工作做得很好,起码我自己认为很好,曾有一段时间,靠着鹿胎膏、鹿血和国外的保健品周旋在 2 个女人中间。

于蓝说我这是一王俩后,并且嗔怪我无耻,渣男,跟杰瑞没什么区别。

好在于果一直没有问那支猫的去向。

坏消息是,于蓝居然怀孕了。

姐夫,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可不想流产,我才 22 岁,流产……太可怕了。

我看着阳台上的灵位,心说我也觉着吓人(一瞬间产生一个错觉,我看见姐俩一起在阳台跪着烧香,给各自的孩子念往生咒,念《地藏经》,赶紧一晃脑袋把这种幻觉晃走),不过在这个怪异的家里,吓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于果半夜念经,半夜梦游的事情,换个心理素质差的,恐怕早就吓死好几次啦。

不过总得想个办法,我想要这个孩子。

是的,我想要这个孩子。

不过好在于果梦游的次数不多,平均一周也就一次而已。

于蓝有了妊娠反应,尽管她自己尽量隐藏,但于果作为曾 2 次怀孕的女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异样。

于果仔细观察,小心求证,最后也没调查出个所以然,她毕竟不是吴庆,没有信息网,也不是克格勃,但她有另一种手段,亲情。

于蓝坚持了一周,最后不得不承认,孩子是男朋友的。

男朋友?你男朋友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过?于果问。

于蓝:一个多月之前认识的,叫(于蓝偷偷看了我一眼,于果也看了我一眼)杰瑞,是个英国人,在咱们这一个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

于果怒道,胡闹!

于果又说,不行,这孩子不能要!必须打掉!外国人不靠谱,有房子吗?能结婚吗?人家玩玩就走了,你成了未婚妈妈带着个杂种,将来怎么办?活不活了?必须打掉,没商量。

于蓝哀求,姐——

于果说,那个杰瑞在哪,你让他来见我。什么东西——不用让他来见我了,我不想认识这种人。

忽然,于果回头看我,冷笑着一字一句说,江——小——白——,哼。

老于的所谓理财终于没有了后文,他前前后后共投了 65 万,除了回本的 20 万,剩下的钱,有 10 万是自己的积蓄,其余的都是欠款,起初是找朋友借,后来是找恭小兵借,为此,恭小兵还跟我说谢谢,将来利息分我一半,我拒绝了,毕竟这是我老丈人,良心这东西,我还是有一点点的。

再后来,系统恢复了一段时间,老于为了翻本,不惜把 18 楼的房子抵押给了恭小兵。当然,在他再次把钱投入那个网站的时候,网站彻底崩了,所有的链接都打不开,没有任何提示文字。

初冬的一天晚上,我去参加高中同学会,一般来说,像我这个年纪,孩子都应该会打酱油了。

几名女同学凑在一起聊自己的丈夫,聊孩子上学不省心,聊学区房,聊幼儿园,甚至聊二胎政策……

我的老同桌,苏三居然带着孩子来了,她儿子才刚刚 3 岁多一点,满地乱跑,忽然窜我怀里,我有意逗这孩子:叫爸爸,快,叫爸爸!

苏三笑:小白,江大才子,别闹了。诶,你家孩子多大了?听说嫂子是大学老师,将来你这孩子教育肯定不成问题咯!

我想起我爸在弥留直接曾跟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他时候不多了,恐怕是再难看到那一天。说完便呼出最后一口气,孩子,成了他最后的执念。

苏三笑嘻嘻说,我记得上学时你还给我写过情书,咱俩是没指望了,要不咱们定个娃娃亲如何?

我晃晃脑袋,下定决心道,恐怕不行,我家那位,刚怀孕,还不知道男女呢。

苏三的孩子虎头虎脑的,抱在怀里像个肉球。

我晃晃脑袋,下定决心道,恐怕不行,我家那位,刚怀孕,还不知道男女呢。

苏三和一众女生哈哈笑,言说我这也算中年得子,当浮一大白。

同学一杯一杯的灌酒,我喝得烂醉。

离开时,我没有打车回家,而是拎着一瓶威士忌,顶着小雪,嘎吱嘎吱一步步走回到家。

我要那个孩子。

我一定会要那个孩子的。

 

13

我和于果的婚姻是真正意义上的名存实亡,说出心里话之后,反倒一身轻松。这些日子,于蓝在外面租了房子,这姐俩着实不能再住在一张床上。

于蓝说,她有点对不起姐姐。这个孩子,将来该这么和爸爸讲哦!我说没管关系,反正你们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三个于来,你抱着孩子回家,于霸天总不能给你撵出去。

我们租的这个房子是在城中村,楼下嘈杂得很,走廊里常有七八岁的孩子跑来跑去,每逢此时,于蓝便在房子里转圈儿:我图什么呢?嗯?姐夫,没有名分,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房子,连个丈夫都没有,我图什么呢?哪怕小一点的房子也好啊,也是个家呀。

我说,于蓝,你放心,等我和你姐离了我就娶你,我一定娶你。房子……我买一个,我有小金库,还有公积金。买个小一点的应该不是问题。

市里大搞建设,郊区开发了不少新楼盘,尽管地方偏,但胜在环境好,价格便宜。我和于蓝选中了一套八十平米的小复式,结果,要交定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银行卡早就空空如也了。

一拍脑门,想起来之前于果说要拿我的工资卡去办理一个叉叉保险新出的分红养老保险,说是为了将来做打算。我跑到公积金中心,一查询,才知道我的公积金早就换了贷款,18 楼,老于的贷款。

我给于果打电话:于果,我的钱是不是你给弄没了?

于果:什么钱?

我:卡里的钱,我工资卡里的钱,我的小金库,我的稿费,我的公积金,都没了,是不是你给弄走了!

于果:是啊。怎么了?我告诉你,你和于蓝,一分钱也别想得到。自作孽,不可活。

我捏着电话,傻呆呆站在风中。

 

大结局

老于跳楼那天,是恭小兵第 N 次上门讨债。

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站在门口,老于抱着煤气罐,另一只手点着火机,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高利贷的家伙们见多识广,索性站在门口不进屋,这一幕,被楼道里的摄像头拍了下来。恭小兵干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说,老于头,你甭吓唬人,我们什么都见过了,你这样没用的。

老于说,你们有点欺人太甚了,我要报警。

恭小兵拿出一本产权证和借据说,报警啊?那好啊,报警的话,这房子,可就是我的了。

……

再后来,老于就从十八楼上跳了下去。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当时老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惊恐地说:姑爷,我跟你说一件事……

我说,爸,怎么了?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老于说:姑爷,爸求你了,你介绍的那帮高利贷的又来讨债了,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应付应付?

我说:爸,高利贷是违法的。

老于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说:爸,其实我们也骗了您,我和于果……早就离婚了。

我停了停,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我又说:还有,于蓝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一辈子的面子,是不是最不值钱了?爸,你知道不,你房子的贷款都是我还的,于果一分钱都没掏,那个房子是我的,早晚是我的,肯定是我的,你知道不?等你还不起钱,房子就不是你的了,爸,要不你现在就把房子给我,你欠的钱,我可以和恭小兵说说,让他放你一马……

老于的电话掉在地上,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这老脸往哪……

等我赶到楼下时,老于刚好从楼上跳下。

老于脸朝下趴在地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化作一缕清风上天去也。

于果冲进中心,伏在尸体上痛苦,于蓝大着肚子也冲过去。

楼梯口,恭小兵领着几个人冲我使个眼色,我摆摆手,恭小兵他们悄悄溜走。

不一会儿,警察和医生们赶到,将姐俩拉开,尸体被抬上车。

于果走到我身边抬手给我一巴掌,说:江小白,是你害死了我爸,我跟你没完!

于果转身刚要离开,于蓝在她身后说,姐,你干嘛呀?

于果回身一把推开于蓝,后者一下子跌到,痛苦地捂着肚子,于果说,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俩。

于蓝捂着肚子,艰难的看着我,我忙扶起她,血从她裤子中渗出,我忙喊,于蓝,于蓝,你怎样了?于蓝,于蓝……

于蓝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救护车……

另一辆救护车火速赶到,意外的是,于果也折返回来,我们七手八脚跟着上了车。

于蓝气若游丝,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于果,从唇角吐出几个字:姐夫,姐,对不起……

于果说,我好歹是你姐。

大夫跟我说,孩子没了。

车外都是围观的人群,发生这么大的事,小城里的人早已经将外面马路都为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交警在疏导人群,救护车慢慢往小区外走。

车外乌乌泱泱嘈杂无比,吵闹声竟好似菜市场。我望向车外,老于跳楼的地方只留下一摊血。

那只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血迹旁边,冲我咧嘴一笑。

我猛地一哆嗦,车子开动越走越远,那只猫已经蹲下来,张嘴舔嗜起了地上的血迹……

于果不知何时念起了《地藏经》:佛告文殊师利.时鬼王无毒者.当今财首菩萨是。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

我们的救护车,跟在装老于的车后面。

像极了两辆通往地府的灵车。

(完)

□ 姜毅备案号:YX01GMnndkvv9v1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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