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枯骨生花
枯骨生花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十五年前,爹妈带我们回乡过年,被暴雪堵在玉龙雪山荒野。干粮吃完了,一家四口险险饿死。爹举起柴刀,把我砍死在哥哥肩头,三个人和着雪水吃了。」
夜深人静,明欢正坐在潘府门前那棵枯柳下吃包子。
她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盘缠用尽,半天没找到饭辙,只好把带出来的几张符拿出来卖。忙了大半天,才卖出去三张,换来大钱一枚,只够买一个包子。
她咬下第三口包子时,忽然感到树梢上有一双眼睛,放着贼绿贼绿的幽光,从树叶间探下来,瞅着自己手里的包子。
明欢抬头去看,原来是一只黑猫,正在树杈上优雅地走着直线。
「没事儿瞅我干嘛?」明欢咬了一口包子,却觉得越吃越饿了。
忽听阵阵「沙沙」声由远及近,前街后巷转出许多矮小的黑影。
明欢急忙从怀中掏出一枚碗底大小的镜片,带在左眼上,四野景象尽收眼底。
原来竟是数不清的鸡鸭鹅狗猫蛇兔等禽畜,家养的、在野的、长毛的、带鳞的应有尽有,从街道两边向潘员外家聚拢。
它们如同等候上朝的群臣,在潘府门前齐齐蹲了下来,汪汪喳喳, 叫成一片。
明欢听的一阵心烦,把那包子兜在道袍下摆,双手捂着耳朵。
倏然,就像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在那些牲畜身上切割一般。那些小猫小狗身上裂开条条缝隙,鲜血汩汩流出,皮肉偏偏脱落在地上。
伤口中无数黑气袅娜而上,猫狗的骨架似乎全然不觉自己皮肉尽落,仍旧在汪汪渣渣叫个不停,就跟之前一样。
一个小男孩伤痕累累,身上透着白骨的小男孩儿,缓缓走入猫狗之间,从地上捡起一块块的皮肉往自己伤口上贴。
试了一片不合适,又试一片仍旧不合适,他懊丧着把牲畜的血肉丢到一边:「不对,不对,都不对……」
明欢望着这一切,只觉得脊背发冷。
这时候,一道儿黑影儿从树梢跃下,明欢吓得哇的一声大叫。
却见树梢那只黑猫跳了下来,叼起那大半个包子就跑。
那小男孩猛地转身望向这边。
明欢猛地想起,世间有些妖鬼,不随便伤人,只要你假装看不见他,他便也找你麻烦。
明欢强作镇定,指着那只抢了她包子的黑猫大骂:「还我包子,你这臭猫!」
好在明欢离家出走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不少好东西。她记得那几张画着翅膀符的是飞行用的,便找出一张贴在鞋底,从怀里掏出那本「明氏符咒录」,找出驱动飞行符的咒语念了。
便觉有一股大力,抓着自己脚底,凌空提溜起来,把自己往潘员外府中扔去。
「啊呀!」明欢努力维持着平衡,心里愤愤不平,「这,这么好的符却卖不出去,真是没有,没有天理呀!」
明欢自忖仙风道骨、神威凛凛,自带不可侵犯之威。寻常之猫岂敢觊觎她老人家的包子,此猫有此胆量,必是成精作怪。
她左眼上所带那枚镜片,名唤「灵睛烛幽」,乃用千年猫妖的眼睛,磨成晶莹剔透的薄薄一片,能辨识妖鬼之气,所以才能看到方才那个小男孩儿,但此镜看实物却与人眼所见诸多不同。
明欢追了半晌,妖气没见着多少,只看到一坨猫形黑影纵横蹿跳,自矮小的茅房顶部一跃而下,没入黑暗中。
忽而白影一闪,明欢视野中多出一颗白的溜光发亮的圆蛋,其上冒出隐隐黑气。
「嗯?定是猫妖化的!」
明欢不知该如何降落,自怀中掏出符咒录查询。
这动静惊动了那圆蛋,月辉洒在蛋上还有几分清冷之感,但见光芒流动,那蛋自下而上滚动起来,翻出一副好看的人脸。
「吓,不是一颗蛋,是个和尚的脑袋!」
和尚脑袋下面自然是长着脖颈,只是他出现的时候身形太快,像被夜风吹出来似的。再加上明欢戴着那辨妖镜,就没看清楚。
「这也不能怪我嘛!」明欢双手一摊,那本书掉了下去,正落在和尚的头上。
和尚将书拿下来,抬头对天上搜索着什么,但他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施主飞在天上,有何贵干?」
「你看的见我?」
明欢掐起腰望着和尚轻闭的眼睑。
「看不见的话,又怎会这样问呢?」
「哦,我是来捉猫妖的!」明欢指指那口枯井,「它从那个方向一跃而下就不见了,然后……」然后你这个和尚就出现了。
和尚望望那口枯井:「那您为什么还不下来?」
「呃……未得主人允准,岂能贸然落在别人家里呢?」
和尚翻了翻手里的书:「小衲看您是不知道落地的咒语吧。」说着,手指明欢的脚叽里咕噜叫了一通。
明欢顿觉脚底如坠千斤,陡然向下跌落。
「啊!」大理石地板迎面向明欢撞来,她将两只眼睛闭上,不敢看,隐隐然觉得身子停住了下坠,落到一个清冷的怀抱中。
她先将眼睛捂住,再透过指缝偷偷往外看。
原来是那个冒黑气的和尚接住了自己……等等,冒黑气?
妖气!
明欢一跃而下:「你,是……是……」
和尚向明欢伸出雪白的手掌:「承惠白银十两。」
「什,什么十两?」
「耶——」和尚拖长声音道,「要不是小衲将施主弄下来,施主这一生怕都要在天上度过了。」
「和尚,不要转移话题,你是猫妖变得。」
「耶——施主想赖账,也不要血口喷人啊。」
「把我的包子和符咒书,还给我。」
「包子没有,书这就还给施主。」和尚把书递过去。
明欢要接,和尚横过另一只手挡住:「承惠白银二两,加上先前十两,共是十二两,一手交钱,一手交书。」
「钱鬼呀你!」明欢道,「这也要收钱?」
和尚道:「世间万事万物,不过一场交易。」
「这不是交易的事儿!」明欢掐起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偷了我的包子,你应该负全责。」
「这么说,只要小衲证明自己没有偷过包子,就可以拿到钱了?」
明欢道:「没错,如果你不能证明,就要赔偿我的心灵损失。我亲眼所见,那只猫不见了,然后你这和尚冒着黑气儿就出来了。你不是猫妖,谁是?」
和尚把身子让开,指着身后那口枯井:「小衲冤枉,这黑气是从井中冒出来的。」
明欢凑近细看,果然井口幽幽窜出黑气。
从气息的流动来看,冒黑气的家伙,必定躲在井中。但为了赖掉那十二两银子,这可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明欢摸摸脑袋道:「这算得数吗?谁知道是不是你弄得障眼法!」
和尚道:「看来,只有下去查看一番了,好在这是口枯井,不必费事舀水。」
「说得对,眼见为实嘛,你先下去。」
和尚点点头:「好说。」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哈哈,你慢慢找,我老人家走也!」
谁知明欢刚一转身,井中便飞出一道匹练般的白烟,将明欢身子裹住,拉下了井。
「啊——」明欢一路高呼,直坠井底,摔得屁股生疼。
「施主食言而肥,自然会遭到天谴啊。」
明欢正要跟他闹个不死不休,一抬头,却见刚才抢走自己包子的黑猫,正弓着身子朝自己龇牙咧嘴、喵喵低吼。
「有没有搞错,你偷了我的包子,还搞得我对不起你似的。」
定睛一看,原来这猫身后护着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小男孩,他两颊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捏着一角包子皮。
「啊,这位小哥哥怎么住在井里呀!」
小男孩似是吓了一跳,赶紧将剩下的那角包子皮扔进嘴里,嚼了两三下吞进肚中。
男孩吃了包子,怯生生爬到一旁,浑身散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芒,身形骤然缩小,衣衫化为灰烬消失。
不等明欢羞愤闭目,男孩身上的肉片片离身悬浮,如花苞绽放。
那朵花不过寻常花朵大小,以小男孩的头颅为蕊,最里层的花瓣乃是眼耳口鼻等五官,第二层乃肝心脾肺肾,四肢围护在最外层。颈子为花萼,肚腹似花枝,结在一根白森森的物事上。
「他,他不是小男孩儿……是花精?」明欢上前细瞅,那枚镜片可以辨妖识鬼,看实物反而有所不及了。待看完了那花,明欢才发现此花竟是长在一具枯骨上,连结这花枝的是一根肋骨。明欢不觉一声惊叫,躲到那和尚身后。
这具白骨没有下肢,头骨下连着肋骨和脊椎,两只前臂前伸,宛如一只断尾的蝎子。
「这里怎么会有一具,不,是半具尸体的?」
和尚上前仔细检查了那半具骸骨和那朵花,将花连同那跟骨头拆下来,放入自己的袍袖中。
「你这是做什么?」从骨骼上看,这人还是个半大孩子,这和尚怎么忍心伤害他的遗体,凶手又怎么忍心杀死他呢?
和尚站起来身,口中默默念诵经文。
「和尚,你念的什么经啊?」
和尚念罢,转头,一双闭着的眼,望着明欢:「施主。」
「干嘛?」
「现在真相大白,您应该如数付给小衲十二两银子,外加查询费六两,共承惠您十八两。」
明欢瞪大了眼睛:「喂,你有没有人性啊?」小儿尸身在前,这和尚心里想的居然是钱,真没有半点儿怜悯之心!
忽听上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明晃晃的火把照了下来。一个肥大的脑袋凑近井口:「嗨——灵休大师,您怎么到这井里去了?」
「阿弥陀佛,井里有位小施主。」
明欢道:「嘿嘿,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非也,小衲是指这位小施主。」灵休将那半具尸体抱在怀里,一跃跳到距离井口一半的位置。
明欢急的大喊:「喂,和尚,我,我呀,把我带上去。」
和尚道:「作为交易,施主需帮我隐瞒那株花的秘密。」
他并未如何压低声音,井沿上那些人,却都似没有听到。
明欢没办法:「保密就保密……啊!」她话没说完,便见灵休挥出一道儿匹练般的白烟,裹着她甩出枯井。
明欢蹀躞数步,一跤跌倒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
那和尚用白烟栓束着白骨,也飞身出了井沿。
「大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位女道童是?」衣衫华贵的大头胖子凑上来问道。
灵休摇摇头:「这位女施主虽然穿着道袍,但她恐怕不是道……」
明欢急忙把他拉到一边:「和尚,你不是想要钱吗?只要你配合我,别让他们看出我是私闯进来的,我就给你那十八两。」
灵休想了想:「耶——十八两是你欠小衲的钱,不是小衲帮你撒谎的钱。这不符合交易的规则。」
「财迷!」明欢扭头低声嘟囔,「那你开个价。」这年头儿,擅闯别人家门,可是要判重罪的。
灵休伸出三个手指头:「加三倍!」
「你!」明欢气的牙根痒痒,「好吧,不过得先欠着。」
不等灵休回话,明欢便哈哈大笑,对那肥头大耳一身华服的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潘员外了?」
那胖子点头陪笑,脸上的肥肉嘚嘿嘿乱斗:「正是鄙人。」
明欢道:「我乃灵休的师父,仙童明欢。本在洞府潜修,近来思念爱徒,掐指一算,算出他在贵府,所以前来探望。」
潘员外疑惑地看向灵休。
灵休点头道:「没错,这位小施主,便是小衲那位脱去形迹、炼成婴儿、返老还童的师父。」
潘员外赞叹道:「哎呀,大师果然不拘俗礼,认一位道士做师父。」
潘员外望着那半具骸骨,吓得直打哆嗦,令家丁将那半具尸体抬到花厅,吩咐道:「让青柳道长,去花厅见我。」
一面将灵休和明欢让到花厅。
花厅里早坐了一个清瘦阴郁的身影,穿着一身灰色道袍。见众人走来,也不起身行礼,只拿眼睛剜着灵休。
灵休朝他点头:「施主好。」
这道人一愣,冷冷道:「嘿嘿,托你的福,贫道这两天闲的舒坦!」
灵休指着花厅里的雕梁画栋:「听说这壁画,是施主昨天新画的?」
道人左右看看:「是又如何?」
灵休指着壁画上一只雪白的狐狸:「这只九尾妖狐画的好啊!」
道人冷冷道:「大师夸人不会要钱吧?」
「这次免费。」灵休说着,指指被抬入花厅里的半具尸骨:「这位小施主,两位不陌生吧?」
花厅里点着长明灯,白骨更加明彻的映在众人眼中,明欢这才看清,白骨之上伤痕累累,仿佛被人划了很多刀。
潘员外望着白骨,忽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儿啊,是爹爹对不起你!」他扑倒在地,握起孩子的手骨,狠狠的打在自己脸上。
这是他亲生儿子的尸骨,上面的每一刀都是他亲手砍下,一刀一刀,把上面的每一根肉丝刮下来,填饱了自己、妻子和长子的枯肠。
原来潘家世代单传,潘员外直到三十多岁,才有了一对儿子,却是一对畸胎,在哥哥潘晓源的胯子上,岔出半个身子,是弟弟潘晓泉。
两个孩子身子都弱,稍微活动,便会心悸气喘,甚至昏死过去。大夫说这两人一具半身体,共用一个心脏,自然不堪重负,唯有杀死一个,才能保住另一个。
潘员外夫妇大骂了大夫一顿,把他赶出门去。从此疯狂的给孩子进补,那时潘员外家里还只经营着一个小茶馆,没有这么大的家业。一来二去,就把家里吃穷了。
两个孩子却依然消瘦下去,生意也就此败落,眼看便要人才两空。
潘员外意识到是该下个决定了,两个孩子不能全没了。思来想去,自然是留下那身体全乎的哥哥潘晓源,放弃没有下肢的弟弟潘晓泉。
但城内城外,没有大夫敢下这个手。
有「懂行」的告诉他,这种事儿,得去那偏僻所在,找野庵子里的和尚道士去做。
夫妻俩一商量,反正生意也黄了,看看也快到年底,不如就此变卖了家产,充作盘缠,带着俩孩回山村老家,那里野和尚、假道士多,好找人帮忙。
回老家要经过荒山野岭,夫妻俩过惯了安生日子,不懂跋山涉水,连衣物、食水准备的都不充分,再加上天寒地冻,一家人没少受苦。过玉龙雪山的时候,遇上雪崩阻断了路,一家人窝在雪窝里过了半月,干粮吃光了,日日吃雪团充饥。
夫人早已饿得头脑昏昏,不知身在何处。
体弱的儿子们,更是浑身滚烫,两张嘴里都开始说胡话了。
潘员外吃了几天的雪,胃是冷的,心也早已冰了。饥饿的感觉爬入他的脑,他看谁都像一堆肉,眼神变得像饿狼一样。
反正本就是要杀了他,反正本来他就不能活,都怪他,他带累哥哥,牵连父母,没有他也就不会有这场遭际。
终于他抽出砍柴用的柴刀,向那只有一半身子的弟弟砍去。
潘晓泉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嘴里喃喃说:「爹,你烧的肉,很好吃呢!」
他的手停在半空,眼鼻酸了一下,手里的刀,却终究将这一丝酸楚连着孩子的性命斩断了,随后更有力的挥下,砍断了儿子的脖颈。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丝一丝刮下孩子尸体上的肉,嚼烂了喂给昏迷中的妻子和另一个孩子。每一次动刀,他都隐隐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爹,你烧的肉,很好吃呢。」
等到进山猎狐的商队发现他们时,孩子的肉也刮净了。一家人用包袱裹了孩子的尸体,对商队声称是孩子后背长了个肉瘤。商队的人也没多问,将一家人带出了深山。
回到家,潘员外在深山道观里找到一位道士,秘密的把那堆骨头剁下来,一家三口抱着半具骨头哭的几度昏厥。
道士用了点小法术,把潘晓源佝偻的身子捋直了,断骨处的伤口也一并治好,不留疤痕,看去与平常人一般无二。
道士不收银钱,只留下那半具尸骨做报酬。
回到家里,潘员外变卖家产,募集了一些金银,打算重新做生意。
他熔了一些金器,给潘晓泉塑了个金身,每逢初一十五,生死忌辰都给他上一碗烧肉。
不料那年他出去经商,夫人家里揭不开锅,竟将晓泉金身的脑袋给锯了下来换了钱米。
潘员外回来找夫人算账,夫人却红着眼睛说,他活着的时候都吃了,死了难道吃不得了吗?
说完放声大哭,一度昏死过去。
潘员外急忙将她救起,从此再不敢提这事儿。
无论做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只要不死,就还得披着人皮活下去。
夫妻俩的药材生意,竟越做越大,成了十里八乡的首富。
但没过多久,便怪事频发。
先是家养的牲畜一夜之间被人用快刀肢解。有下人说,他夜里出来巡视,曾看到一个小孩,血肉模糊的,用指甲刮下那些牲畜的肉,往自己身上贴。他当场就吓晕了。
后来府里开始死人,专死孩子,身上的肉全被剔掉。潘员外把家里所有的孩子都保护在西偏院里,重金请了高手,并衙门捕快日夜保护着。
一众孩童却时常哭闹着往外跑,他们说有一个孩子隐身在房梁间,夜夜啼哭,朝他们丢下一块块烂肉,充满怨念的说:「接不上了,接不上了……都不对,都不对……」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全在这些孩子身上时,潘员外一家三口却出事了。
原来潘员外为了保护自家孩子、夫人,严令三人不管是活动还是睡觉都要在一起。
那夜三人在一张大床上,相互依偎着睡得香甜。一夜无话,第二天鸡鸣天晓,三人睁开眼睛,想要起床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长到了一起。
员外和夫人相互搂抱着,肩膀、胳膊和大腿全部粘合,儿子被他们搂在中间,前胸贴在父亲肚子上,后背贴在母亲的肚子上。一道儿阴凄凄的声音在三人耳中响个不休:「现在,你们要杀谁呢?要吃谁呢?」
夫人失声痛哭,直说她对不起儿子,员外大声怒叱他不孝。潘晓源的嘴因为已经长在父亲胸上,说不出话来。
潘员外恨恨道:「我因父子一场,想着周全你的魂魄,连日来你怎么闹,我都只是防着你,你却得寸进尺,便怪不得我了!」
便重金延请僧道降妖。
连请了好几位,有两个本事不济,反被活剥了。有两位听罢潘员外的讲述,直摇头说他们降不了此怪。
唯有一个长身玉立,身穿月白僧衣,挑着两个货柜贩卖杂货的和尚愿意出手。这人自称灵休,听了潘员外的讲述,当即摇头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世间冤魂一类,怨念越深,能力便越大。身为儿子无辜被父亲杀死,已是莫大的怨念,更兼一刀一刀,刮骨割肉,再用牙齿研磨成糜,吞入肚中。每一刀每一口都是怨气,故而难除。」
潘员外夫妇跪求他想个办法。
灵休道:「他的肉被你们吃下了肚,融进你们的血脉之中。如今你三人长在一处,正是他想令破碎的躯体再度整合起来。」
灵休化出一道白烟,掺入泻药里,喂员外和夫人服下,孩子因为嘴巴长在员外胸上,暂不能服。
员外夫人连泄三天之后,终于从儿子身上掉了下来。
员外先看孩子,那潘晓源双眼怒睁,眼中有四个瞳仁,员外正在吃惊,儿子猛地一掌打在他脸上,打落他三颗门牙。
灵休道:「是弟弟施主,不愿顺着你们的便溺排出,故而全部避入了哥哥施主体内。若他将哥哥施主的魂魄吸纳为己用,哥哥施主便回天乏术了。」
潘员外咬牙切齿:「还请大师赐下妙方,除了这个孽畜,救我儿性命!」
「员外施主,难道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潘员外惊疑道:「大师的意思是?」
灵休道:「之前是两人共用一个心脏,才会不堪重负,如今弟弟施主的肉身已经被你们吃了,再无一丝重量。只剩无形无质的魂魄,便让他留在哥哥施主体内又有何不可呢?」
潘员外半晌未语,只道:「可若他再作怪,怎么办?」
灵休道:「小衲愿出面劝解。」
潘员外道:「那孽畜岂肯善罢甘休?」
灵休道:「待小衲灵魂出窍,与他深谈一番。」
灵休盘膝而坐,不一刻,他额上放出袅袅青烟,飘入潘晓源脑中。
那少年脸上登时现出一股清圣之气。少顷,青烟飘回灵休体内。
灵休站起身道:「还好还好,他向你们报复,情有可原,却不该牵连无辜。经过小衲劝诫,他对自己恶行深自惭愧,愿以死谢罪。他虽犯下杀业,但罪不至于魂飞魄散,其魂应下地狱,由阎罗判罪。再入轮回,重新开始。」
「哦?」潘员外大喜,「他愿意离开了?」
灵休道:「他说,能摆脱你儿子的身份,他感到十分快慰。」
潘员外脸上一红,去看儿子的眼睛,见仍是四个瞳仁,便问:「我儿子为何还没有回复正常?」
灵休道:「弟弟施主肉体已失,那地府勾魂的无常,无从分辨他的面目,不来拘他,他便入不了地府。」
潘员外道:「这可如何是好?」
「正好弟弟施主,在凡间尚有一事未了,想在哥哥施主体内借住一段时间。待事完之后,再去投胎。」
「一,一段时间是多久?」
灵休道:「小衲正好趁这段时间,重塑一具躯体给他,如此才能引来地府鬼差。只是,有几件所需物品,需要往远处求取。」
「大师要走?万一这孽畜再作怪,如何是好?」
灵休道:「只要施主不再行啖儿之事,激起他怨毒之心,自然相安无事。」
潘员外急忙道:「那是面临绝境的无奈之举,如今有吃有喝,自然不会。」
灵休取出一条账单:「您家中的怪异也算平息了,小衲一趟辛苦,承惠白银三万两。至于给弟弟施主准备肉身,那是小衲与弟弟施主的交易,就不向您讨钱了。」
灵休走后,潘员外怎么想怎么不对,派人连夜去老家,请来一位青柳道长。
这人便是当初帮他切掉潘晓泉残躯的道士。潘员外曾亲眼看到,他用手指只一拂,晓源佝偻的身躯变的绷直,血流不止的伤口也愈合了。
潘员外向青柳诉说自己的担忧:「灵休和尚天真,万一那孽畜潘晓泉反悔了怎么办?」
青柳不说话,只管轻轻眨着眼睛望着潘员外。
潘员外被他盯视良久,身上有些发毛:「仙长,这次相见,您与前次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呢?」
潘员外道:「那时您亲手砍掉那孽子的尸体面不改色,全程不曾眨眼。今日相见,一番话的功夫,您眨了五六十次眼。而且您的眼睛似乎比上次漂亮了许多呢。」
青柳冷冷一笑:「前几年遇到个和尚,被他坑了一只眼睛,从此害了眼疾。一颗好眼,千金难求,我只好自己用和田青花雕了一只,虽然好看,却不能视物。」
潘员外笑道:「仙长帮我这个忙,我赠您万金。」
青柳那只好眼滴溜溜转了几圈,笑道:「潘员外要想永除后患,却也容易。只要贫道做法,将潘晓泉魂魄驱散,他便再也无法作怪。只是此举,恐损阴德!」
潘员外长叹道:「这是我造下的孽,可我当初……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呀!说句冒犯的话,道长只是我手中的刀,我才是杀人的人,孽只我身,与道长无关!」
青柳也自一声长叹:「员外这话倒颇和佛家所讲的因果。」
「佛家讲因果,俗家讲冤有头债有主,老天要罚也该罚我。」
青柳道:「实不相瞒,贫道接到员外的请柬,便觉有些不妙,特意将潘晓泉的尸骨带了回来。」
潘员外脸色霎时惨白:「你,你带那玩意儿回来做什么?」
「以其骨,将他的魂魄引出,驱散于天地之间。这样他就再也无法危及令郎了。」
潘员外大喜,恐夜长梦多,催促青柳快些行动。
青柳便让潘员外在密室中搭建一座法坛,将潘晓泉绑缚了,与他弟弟的残骨一同放在法坛之上。青柳自己黑衣披发,仗七星宝剑,手捏法诀,足踏罡字,在密室中行了七日七夜的法。
阵法初起时,密室中雷光炽盛,尸骨遍身闪烁起蓝紫色的电光,如爆豆一般在法坛上蹦蹦跳跳。
这边潘晓源目中四瞳,在眼窠中乱颤冲撞,宛如捉对厮杀一般,口中发出幽厉的声音:「天日昭昭,竟有逼兄噬弟的父亲啊!」
枯骨自地面弹起,贴在潘晓源身上,一人一骨宛如干柴烈火的男女纠缠在一起,蓝光紫电,噼啪作响,周遭黑气缠绕。
过了足足七日,潘晓源的身躯颓然跌倒,眼中恢复双瞳,枯骨却闹动起来,肋骨如蝎足,脊柱为蝎尾,在密室中乱窜。
他爬过密室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寻找可以逃走的路径,但密室中每一块砖石都被青柳贴了符咒。
青柳加催阵法,身子化为一缕青烟,一只庞大的九尾妖狐在青烟中显现,腾空而起,将那半具骸骨踩在爪下。
青烟闪过,妖狐重新化成青柳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妖魅的笑容,随后恢复成青柳那清癯阴郁的容色。
枯骨不甘的挣扎了几下,便委顿在地,一动不动了。
青柳将枯骨抱出,交给潘员外:「三魂六魄已被驱散,唯剩一魄,乃潘晓泉怨念所聚,盘踞骨中不去。将其沉在后院枯井里,以井中阴气慢慢腐蚀这道魂力,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魂力衰微,贫道再做一次法,给他来个挫骨扬灰。」
潘员外喜道:「如此甚好!」亲自将那枯骨丢入井中,随后欢欢喜喜抱着尚在昏迷中的潘晓源,令下人备好补品等着儿子醒来。
谁想到了后半夜,潘晓源四肢绷直,身体僵硬,竟如同死了一般。
潘员外找来青柳责问,青柳用术法探了半天,全无头绪,便道:「查不出,看来并非是贫道行法错误,而是潘晓源的身体出了毛病。找个大夫看看吧。」
潘员外找来城里最好的大夫,那大夫切不到潘晓源的脉搏,伸手去探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心脏,道:「员外,贵公子没有心跳也没有脉搏,该是身死已久啊!」他撑开潘晓源的眼皮,见双瞳还在滑动,瞳孔时大时小,全无死相。
大夫把头直摇:「怪也,怪也!」他指着青柳,「这事儿应该属于道长的管辖范围之内!」说完,连连拍打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生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逃也似的离开了潘府。
潘员外急了:「青柳老道,你究竟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青柳道:「术法不曾出问题,潘晓泉的魂魄也确实离开了令郎的躯体。」
两人争执间,忽有人来报:「老爷,那灵休和尚回来了。」
潘员外好似看到了救星:「哎呀呀,快请进来!」
潘员外厚着脸皮,把自己狠心要灭杀儿子魂魄的事儿,告诉了灵休,说话间还不停的打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请灵休大师原谅。
灵休倒也没如何责备,只淡然来到潘晓源的病房,只看了一眼,便摇头道:「阿弥陀佛,哥哥施主没救了。」
潘员外如遭雷震:「为何呀?」
「因为他已无心!」
「心呢?」
「消失了。」灵休双手一摊,「兄弟二人原本不是共用一个心脏嘛?因为弟弟只有半个身体,所以我们都认为那个『一心』是哥哥施主的,然而那颗心脏恰恰属于弟弟施主。」
潘员外恍然大悟:「大师是说,我们驱散了弟弟潘晓泉的魂魄,所以他的心脏也……」
灵休道:「没错,你们吃了弟弟施主,导致他冤魂不散,也在不知不觉中维持他心脏的存活。一旦其转生或者魂飞魄散的话,本属于他的心脏也会跟着腐朽消失。如今弟弟施主只留一魄尚在,气息微弱,无力维持心脏存续,哥哥施主的命也将将走到尽头了。」
潘员外一屁股做到地上,愣了半晌,他狠狠的用拳头敲打着地板:「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呀!」
潘夫人日日守在儿子病床之畔以泪洗面,如今听到灵休这样说,当即抚着儿子的身体大哭。
却见潘晓源烦恶的呓语一声,猛的从床上挣起来,双目圆睁怒瞪夫人。
夫人又惊又喜:「我儿醒了!」
潘晓源戟指潘员外大骂:「以父害子,不得好死!」
夫人破涕为笑:「都是我们的不对,好在现在都过去了……」
潘晓源啐了她一口:「为母失言,理当同罪!」抬起右手,一个耳光打在母亲脸上。母亲那个笑容被打僵在脸上,如此僵笑着,将脑袋转了两圈半,定在颈后,「笑望」着身后的丈夫和僧道。
「夫人!」潘员外扑过去,捧着夫人的脑袋想看个究竟,谁知刚一碰,夫人颈间便喷出一大股鲜血,脑袋冲天而起,砸落在潘员外头上。
潘员外当场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潘员外脑袋就一直歪着。
灵休研究了一会儿他的脖子,便伸出手掌:「小衲为夫人施主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木材三十两,小衲手工仅收五两,共三十五两,请付现钱。」
潘员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抱住灵休的腿:「大师啊!你要救救我的儿子啊!」
「人无心不活,小衲也无能为力呀!」
「你骗我,你都能给潘晓泉重新做一个躯体,难道就无法为我儿重新做一颗心脏吗?」
「那是因为潘晓泉施主已是冤魂,小衲为他重塑一躯,只是为他找个容纳魂魄的容器而已,并不能让他重新做人啊!」
青柳阴恻恻的道:「人没了心脏,该当立死,死后魂魄最多停留在凡间七日便要投胎。但从潘晓源的气象上看,他的魂魄仍在。」
潘员外问道:「道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柳冷冷道:「我看潘晓源横遭此祸,也心存怨念,无法入地府,迟早也会化为厉鬼。反正大师已经做成了一副躯体,不用也是浪费。如果潘员外不在乎有个半人半鬼的儿子,大可用那副躯体,来容纳潘晓源的魂魄。」
潘员外听了大喜:「对呀,大师,这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灵休道:「确实可以,不过那副躯体无法像正常人一样通过进食补养。哥哥施主必须修炼鬼道,用法力滋养躯体,方能长久。」
潘员外道:「只要我儿能活着,怎么都行。」
灵休道:「施主同意无用,小衲必须征得哥哥施主魂魄的同意。」
青柳道:「潘晓源打死生母后,便昏厥在床,你怎么问?」
灵休道:「此是魂魄离体之故,待小衲灵魂出窍,周游六虚,寻找他的魂魄,与其来一场灵魂之间的交谈。」
他说做就做,盘膝而坐,全身放松,呼之不应,宛如睡着。
过了一刻,灵休双目一挑:「咦,小衲怎未找到哥哥施主的魂魄呢?」
潘员外道:「或许那孽畜,与我儿晓源的魂魄待在一起的久了,气息纠缠,不好分辨了。大师寻找时留意一些。」
灵休听他说的有理,便也留心寻找潘晓泉的魂魄气息。
今天夜里,灵休的魂魄本自在方圆百里之内盘桓。
忽听潘府的方向,无数猫狗乱叫声中,传来一声小女孩碎冰切玉的大叫,便顺着方向看去,正看到那魂魄徘徊在诸多猫狗之中。
但似乎是被女孩的叫声吓了一跳,魂魄当即蹿入一只黑猫体内,在女孩的追逐下回到了潘府。
冤魂离体多半找仇人报复,害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乃是潘员外和青柳。然此猫,却不来找二人寻仇,或许是知道自己还不是青柳的对手吧。
灵休一直跟着它来到后院枯井,他将身魂合一,正要入枯井一探究竟时便遇到了明欢。
随后在枯井中发现了那半具尸骨和开在骨上的小花。
潘员外向众人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灵休取出那只小花:「施主,小衲的师父送来一件法宝,可以给哥哥施主做一个完好的心脏,他可仍旧使用自己的肉身,无需换其他的了。」
潘员外大喜,问道:「哦?大师说的法宝,就是这朵奇花?」
灵休点头道:「正是,明日小衲便可为哥哥施主安心。」
潘员外大喜,扶着被打歪的脑袋,与三人作别。
青柳刀了灵休一眼,转身而去。
灵休的眼睛一只望着青柳,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忽听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灵休急忙扭头看去,却见明欢将一张符纸贴在壁画上,打碎了一只茶碗,手拿瓷片正在那壁画上面胡乱剐蹭。
「施主这是做什么?」
明欢左眼上带着那片「灵睛烛幽」对灵休说道:「阿休,你没觉得这壁画有鬼吗?」
「有鬼?」
明欢道:「这上面的猫狗鸟蛇,跟我在门外看到的一样。」
她翻开那本《明氏符咒录》:「我们明家的典籍上,记载着一个关于符咒的故事。说的就是鬼涂壁!」
「哦?」灵休道,「是用画画的方式,将其他人或物的魂魄禁锢在画中的法术吗?」
明欢满意的点头:「嗯,孺子可教也!」
灵休在花厅中左右看看,点头道:「施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说着,他一把将贴在壁画上的符纸揭了下来。
那符纸本来贴在那画中白狐上。起先明欢看到壁画上的图像与外面所见相同,便觉得奇怪,趁众人说话的功夫,掏出《明氏符咒录》查看。
这才找到了鬼涂壁的记载,其中说,鬼涂壁时必会画一个前番未见的事物做为「壁眼」只要镇住此眼,再把其他的画作铲下来法力就破了。
而壁画中唯一明欢尚未见过的就是那只白狐,明欢便把符纸贴在白狐身上。
如今被灵休一揭,白狐双目陡然发亮。
门外的狗吠猫叫声忽然急切了起来。缕缕黑烟,自壁画上蒸腾而起,黑纱一般弥漫潘府,在偌大一座庄园上空纵横来去,倏忽绕过溪水,飘荡而回直钻入灵休袖中去了。
「是魂气!」明欢指着灵休,「原来你在吸魂,果真是妖怪。」
「耶——」灵休自袖中取出那根长着紫色奇花的肋骨,「是它在吸。」说着,他手持肋骨,在亭中壁画前晃来晃去。
壁画之上,只剩了那只白狐。
「这些魂气,都是由哥哥施主的魂魄,搜集的残魂而已。那些猫狗本是潘府中死去猫狗的尸体。哥哥施主利用它们做传递魂气的容器,引魂气来供奉这朵花。」
忽见漫天黑雾中又分出一抹,钻入潘晓源房中。
「阿休,咱们不追去看看吗?」
灵休却只望着壁上那只九尾白狐不动。
明欢问道:「你干嘛老盯着这画,有一道黑气钻进潘晓源房间里去了。」
灵休只道:「是那只黑猫,也就是潘晓源施主的魂魄,不过回归本体而已。」
明欢恍然道:「说起来,是这个潘晓源的魂魄,一直在养着那朵花。看来他心里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所以对弟弟尸骨上所化的这朵花,十分照顾。」
灵休举起那根结着花的肋骨:「此乃七窍玲珑蕊,花中结蕊,形似人首,每一片花瓣都对应人身体的一个部位。偏生却只能从天生的残骨中孕育,以漂浮在天地间的孤魂养之,可再造肉身。」
明欢道:「可潘晓泉的魂魄一直在潘府啊,他的尸骨,却被埋在乡下,运到潘府只有几天。这么短的时间就炼成了一朵这么厉害的花儿?」
灵休道:「自然不是,恐怕青柳施主,一得到这具尸骨,就开始炼制了。来到潘府之后,他以驱魂为名,拘役了潘晓源的魂魄,让他收集游魂野鬼,化为那些猫猫狗狗掩人耳目,深夜之时,再将之化为魂气供玲珑蕊吸纳。」
明欢恍然大悟:「所以说,整件事的幕后黑手,是那个青柳?」
灵休指着画壁中的那一尾白狐道:「真正的青柳施主,恐怕早已遇害,我们看到的青柳,是这只狐狸假扮的!」
那画中白狐,忽而向灵休挤了挤眼睛,弥漫起一阵黑烟,黑烟中化出青柳。
「不愧是灵休啊!」
灵休单手立掌:「九尾风华,别来无恙?」
青柳嘴角轻挑,身上流光溢彩,将他的身段描画的越来越婀娜,不多时一张绝美的面容出现在灵休和明欢面前。
月光落在她脸上,变得如牛乳一般柔白。明月、溪水、假山、亭台,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她双瞳异色,右瞳像墨一样深、一样沉,左瞳像海一样湛蓝、一样清明。
明欢望着她,心里暗道,我要是有她一半漂亮,才不会舍得变成别人的样子咧。
「究竟青柳施主原本就是你所化,还是你发现了他在炼七窍玲珑蕊,为夺花而杀之?」
九尾风华异色的双瞳中柔光流转,落在哪里,哪里就有无限风情:「放心,我只是把他打伤,关在了一间墓室中而已。」
原来青柳自从见了潘晓泉那半截枯骨,便觉察他冤魂不散。
天生残缺者,魂骨中有一股怨气,是对一副完整躯体的无边想望,和对老天不公的怨气,加以玄功运化,便会催化出七窍玲珑蕊。
青柳便讨了那半截枯骨,日日吸取散在世间的残魂炼制。
九尾风华追寻七窍玲珑蕊多时,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尸骨炼制,觉察到青柳的行动,便暗中窥伺,待他炼制成功,自己夺个现成。
正逢潘晓泉冤魂出世,潘员外请青柳镇压。青柳知道魂骨相争,必会进一步催化奇花生长,便想携骨入城。九尾风华趁机现身,伤人夺骨,自己伪装成青柳来到潘府。
没想到潘员外之前居然请了灵休在此,她处处小心提防,想让灵休给潘晓源移魂换体,来分散他的精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小明欢,引灵休发现了奇花所在。
灵休道:「施主如此汲汲营营,还是为了复活那个孩子吗?」
「不过一只心脏,以你之能,取一片花瓣足够。剩下的花就给了我吧。」九尾风华冷冷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对付凡夫俗子的手段对你也没用。」
灵休道:「施主放弃执迷,回头是岸吧。」
风华魅然一笑:「好在我还有肉身一具可供交易。」
她伸出玉手,轻抚自己脸颊,手指停留在左眼角,爱惜的抚摸着那颗蓝色的眼球。忽然她小指甲暴长三寸,深入眼窠,沿着眼球边缘轻勾轻划,霎时鲜血淋漓,顺着左颊滑落到她雪白的颈子上。
此举突然,灵休也没来得及阻止。
明欢惊得睁大了眼睛,本以为可以目睹一场狐妖勾引和尚的名场面,没想到九尾风华所谓的肉身换奇花,是这么个换法。
风华一声轻喟,那颗蓝色的眸子已经落在她手心里,明蓝色的光芒,盈盈荡荡,如一汪海水充溢整个后院,溪水都被映成了海的颜色。
「千年狐妖的眼睛,换得来你手中奇花吗?」
「阿弥陀佛。」灵休叹道,「施主何苦?」
「不能吗?」风华把指甲移到一只玉耳边,「加上这只耳朵,应该够了吧?」
灵休急止之道:「不可,你将此花拿去吧。」
风华凄然一笑,缓缓走进,将眼球递给灵休:「它是你的了。」月光落在她空洞的、鲜红的眼窠里,反更添凄艳哀绝之美。
灵休颔首,自七窍玲珑蕊上取下那形似心脏的一瓣,剩下的全部交于风华:「值得吗?」
风华接过残花:「这不是交易,无所谓值与不值。」风华扶着眼窠,眉峰轻蹙。
「让小衲为施主包扎。」
「不用!」风华一把将灵休推开,独目泪光盈盈,「和尚,我永远,也不承你的情!」
说着,转身走了,甩下几颗血滴,落在灵休的月白僧袍上。
灵休低头长叹。
「可惜呀!」明欢道,「阿休,这就是爱情的代价吗?」
灵休道:「恐怕不是因为情爱,而是因为愧疚。」
明欢白了他一眼:「从她刚才对你的态度上,为师认为你肯定追求过人家。不过被人家拒绝了,你却心心念念,人家心有所属,为了让你断了念头,就说她永远不承你的情。」
「施主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啊!」灵休说着,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明欢追着他的脚步:「阿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告诉我嘛,给我讲讲你们俩的故事?狐妖要救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啊?」
「不可说,不可说。」
「说嘛,欸,欸,阿休,至少告诉我,我今晚睡那间房间嘛……」
明欢在亭子里凑合了一夜。
凉风钻进鼻孔,激的她打了个喷嚏,从睡梦中惊醒。
却见灵休遥遥从回廊上走来。
明欢气呼呼的说:「阿休,你真够意思啊。也不知道找潘员外给我开间房。」
灵休道:「施主世外高人,在亭中露宿一晚又有何妨?」
「你说的简单!」
两人绊着嘴,向前院走去。
潘员外早在儿子房门前急的团团转,看到灵休走来,急忙央求他快些把心脏给儿子装上。
「可是,我们连饭还没吃呢!」
明欢的肚子早瘪的跟下弦月似的,她本就饿了很久,买了个包子被潘晓源魂魄所化的黑猫抢走了,再不吃点什么,怕真的要饿晕了。
潘员外道:「哎呀呀,我心急如焚……不对呀女仙,您都炼成婴儿返老还童了,难道还不能辟谷?」
明欢一愣当即哼了一声:「当然能了,我不过是觉得这不符合待客之道,又没说我饿了。」
说完她肚子就叫了一声,明欢狠狠往肚皮上一拍:「听到了吗?我的肚子听到你说我不能辟谷,第一个就出声抗议!」
唬的潘员外一个劲儿的点头:「厉害厉害,仙童的肚子果然厉害。」
三人一路让进潘晓源房中。
灵休自袖中掏出那瓣奇花:「施主魂魄已经入体,有魂识知觉,开胸接心,奇痛无比,恐会伤害施主魂魄。」
「那怎么办?」
灵休笑道:「世间苦痛,不妨全交给小衲吧。」说着,他从袈裟的玉环扣中取出一根雕成龙形的玉烟管,吸了一口,口含白烟,向潘晓源轻轻一呵。
白烟自他血红的唇间飘逸而出,渗入潘晓源胸膛。
灵休将左手按在潘晓源额头上,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些什么。
赫见潘晓源胸口裂开一道口子,白烟从胸腔内部扒着口子两边,将它拉扯的更大,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而灵休胸前却显出大片血迹,染透了月白色的僧袍和袈裟,滴滴落在地砖上。灵休额上渗出层层细汗。
潘员外朝灵休跪下:「大师为犬子承担开胸之痛,老夫谢过了。」
灵休将那颗心接在潘晓源胸口的经络上,运化白烟,缝合伤口。
白烟从胸口的裂缝中漫出,裂口渐渐愈合。先前从灵休体内滴落的血,飘忽自地砖上飞回,袈裟、僧袍上的血迹,也缓缓消失不见。
明欢和潘员外见了,各自称奇。
灵休拍了拍手:「已成。」
病床上的潘晓源一声轻喟,泣出声来:「好疼,好疼……」手抚胸口,双腿踢蹬。
潘员外大喜,扑到床前:「孩子,你好了,你好了……」
他朝灵休又是作揖,又是叩拜:「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啊!」
灵休伸出右手,摊在他眼前:「承惠白银六十万两!」
潘员外派下人领灵休和明欢去饭厅用饭,又派人去钱庄取钱,自己什么都不管,只留在病床前看着孩子。
此时的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钱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他跟孩子能好好的过后半生就一切都好了。
明欢点了一大桌子菜,样样精美,赏心悦目,快活肚腹。
「能点出这样一桌酒席,施主定然出身豪门了。」
明欢两个腮帮子鼓的高高的,一边嚼着嘴里的菜,一边说:「一般一般,我们家也就五十个潘府这么大吧。」
下人给灵休送来了银票,灵休清点完毕,全部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货柜里。
「喂,不分给为师一半吗?要不是为师拉你去井里抓猫、要不是为师发现了鬼涂壁……」
灵休道:「说道抓猫,施主还欠小衲十八两,再加上十八两的三倍,共是七十二两。」他将手摊在明欢身前,「承惠。」
明欢哼了一声:「一点面子都不讲,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过不给你!」
忽听潘员外在院中连连惨嚎,潘晓源追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
两人往窗外望去,却见潘晓源手里拿着那根生花的肋骨,口中声声句句控诉父亲当年食儿啖腹的行为,每说一句,便用手中的骨头打父亲一下。
潘员外想冲入饭堂找灵休,却都被潘晓泉拦了下来。他躲到假山后面,潘晓源便出现在假山顶上,居高临下,说一句打一下,潘员外早已被打的鼻青脸肿。
有几床被子晒在院子里。潘员外急忙跑过去,用被子蒙住自己。
潘晓源将肋骨打在被子上,一下,被罩破裂,潘员外大声惨呼,两下,棉絮翻飞,三下,棉被裂成两半,鲜血直冲而上,激散了翻飞的棉絮。潘员外抱着血粼粼的脑袋,奔入厨房,寻了一口锅扣在头上。
潘晓源一骨砸下,潘员外惨嚎连连,急忙扔了锅,只见他耳中渗血,涕泗横流,朝潘晓源跪下:「儿啊,父亲错了,你饶了为父吧。」
明欢看呆了,问「阿休,这是怎么回事啊?」
灵休思量片刻:「恐怕是九尾风华姑娘,跟潘施主玩的恶作剧。她虽然驱散了潘晓泉的魂魄,却把兄弟二人的记忆做了调换。眼下潘晓源的魂魄,只以为自己是弟弟潘晓泉了。」
明欢听得似懂非懂,问:「那我们怎么办?」
灵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场交易不好做啊。咱们从后门悄悄溜走吧。」
明欢顺手从桌上抱了一只八宝鸭,哈哈笑道:「正合我意,这样的爹,活该有此报应。」
时家中下人,全数围拢在潘员外父子身边,有的拉扯潘晓源,有的护住潘员外,让他们俩离得远远地。
可不管双方距离多远,只要潘晓源手里的骨头砸下,潘员外必定抱头痛呼。
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潘晓源都站在潘员外床头,一下一下的砸着他的脑袋。
九尾风华望着手里的玲珑蕊,心里正为看不到潘晓源如何报复父亲而失望。
驱魂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如果把潘晓源的记忆换成潘晓泉的,那潘晓泉岂非虽死犹生?自己也好以恩人自居,诓骗他听从自己的命令,为玲珑蕊收集魂气。
更重要的是,她很想知道,到时候,这对父子该如何收场。
这个念头挠的她心头发痒,其狂烈程度,甚至盖过了把灵休贼和尚摁在床上放肆蹂躏的念头。她实在没忍住,就那样做了。
但一场好戏,全让贼和尚给搅了。
(全文完)
□ 从前有个林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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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千雅墨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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