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丑女的超能力
丑女的超能力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人生,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啊,尤其当你长得还丑。
掌声与喝彩潮水般涨起时,我身上的演出裙裂开得很响亮。
准确来说,那些掌声、喝彩,还有男生的口哨,都是给小唯的。此时的她一定独占着舞台正中央的话筒,因为激动,脸颊潮红如霞飞,更显楚楚动人。
我却还在试衣间里挣扎,因为挤不进她留下来的那件 S 号,脸涨红如猪肝。好不容易塞进一半,生气加手抖,裙摆又卡在腰上。最后我憋住呼吸,狠下心往下死命一拽——
「刺啦!」
连衣裙成了旗袍,还是从腋下就开衩的那种。
1
演出结束,我攥着破衣服去找小唯,循着欢声笑语走到合影区。人群中央的小唯顾盼生姿,娇小的白脸精神气挺足,跟临上场前求我给她买止痛药时的虚弱模样判若两人。
我早该有所防备。在得知舞台只准备了一个立筒,我们俩要共用时,小唯就扑闪着她的长睫毛,嘟起花瓣小嘴自言自语:「只有一个话筒啊……」等我受她哀求,跑到药房再气喘吁吁冲回来时,试衣间里已人去衣空。我量身定制的 XL 号演出服被她穿走了,她留下的那件对我来说几乎是童装。
没错,你是很美,人缘也不错,但挑我来欺负就是你自寻倒霉。
「哎——呀!」左顾右盼的小唯终于发现了黑着脸的我,「对不起对不起,」她上前几步连声道歉,「我真是蠢死了,竟然穿错了你的演出服。」白嫩纤细的手紧抓住我的手臂,眼睛一闭一睁之间泪珠已挂上睫毛,「害得你上不了台,明明那个稿子还是你写的……」
被她拨开的众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女生找纸巾,男生打圆场。小唯在学生会做主席的男朋友干脆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友搂进怀里,又是安慰又是摸头的。我则像一堵怨气满满的墙,杵在他们面前。如果有人路过,看到这架势,一定会以为她才是受害者。
突如其来的「狗粮」实在倒胃口,我四下寻找着腾煜的身影。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子还是一个人待在角落,此时的喧闹好像跟他隔了十万八千里。腾煜双手抱臂站在落地窗前,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腰挺得很直,背影融进了窗外的绿色草地。要是能站在他的身边,和他看一样的风景就好了。这个念头像是刮过夏季沙滩的一阵海风,让我瞬间平静。
「没关系,衣服还你。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扯坏了。」我把衣服递给小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转身往回走,身后的窃窃私语却开始响起来。「该不会是被她撑坏的吧?」有人偷笑,那笑声听起来格外轻佻。
「那个——,」小唯开口了,听声音嘴角是在上扬,「这衣服该不会是被你撑爆的吧,小甜甜?」最后三个字故意拖长音调。有几个男生憋不住,爆出混浊的笑声。
我的脚步被她的声音拉住,停了下来。
我叫田甜,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五十斤。不仅身高体胖,我还皮肤黝黑、宽脸方额、满脸是痘,无论怎么说都和「小甜甜」扯不上关系。「黑猪」「肥婆」「小甜甜」……曾经因为这些外号一个人痛哭整夜的我早已经不复存在,我可是一个有超能力的女人。
转过身。战斗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一步步走回去,接近目标攻击范围。小唯依偎在男友怀里对我笑,指定我不能拿她怎么样。
我对她笑了一下。然后我说:「是呀,我也不小心穿错了呢,毕竟这两件简直是一模一样。」
看对方露出一丝讶异神色,我又追问一句:「差不多大小的衣服,当然容易搞错了。小唯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直视对方眼睛的同时在心里默念:「说出你的心底话吧!」
仿佛被人抓住领口,小唯的上身猛地向前一挺,眼睛失去焦距,瞳孔里是无限的旋涡。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是被吼出来的,整个大厅都能听到:
「说什么呢?你这丑胖子,衣服能当面粉袋!我当然是故意穿错的,省得你上台丢人现眼!」
小唯吼到额头上青筋暴突,连学生会主席也被吓得缩回了手。等她恢复神智冷静下来,捂住嘴慌忙想找话弥补时,周围大部分女生已冷笑散去,男生也犹豫着尴尬离场。
她惊恐地与我对视,手里的演出服掉落地上。我一语不发地捡起衣服,砸在她的脸上,然后转身大步走开。
视线余光里,腾煜终于扭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今天的超能力战绩绝对可以记上一笔。
2
七岁生日那天,我意外得知了自己异于常人的两个地方:
第一,我比平常人长得丑,丑很多。第二,我有一个超能力。
我的超能力是,只要问出问题,同时捏紧拳头,心中默念:「说出你的真心话吧。」我体内就会迸发出一股力量,让对方吐露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也不知道老天为什么会选中我,送我这份「大礼」,或许是对制造我外貌时手滑的补偿?总之,太刺激了。我就是这样在生日会上,从亲妈口中,知道了自己是个丑八怪的真相。
那年为了收回礼金,我妈前所未有地张罗了一个包大厅的生日宴。亲朋好友、我爸妈单位的叔叔阿姨,还有我死活要求的街坊邻居小伙伴们都来给我「庆生」了。在鲜花、礼物和气球布置的大厅里我满场飞奔,小公主就是我,我就是最闪耀的那颗小星星。
直到一件礼物包装盒被拆开,我才安静下来,可以说是目瞪口呆。盒子里躺着一条公主裙,绸缎精致如宝石,纱织轻薄如蝉翼。我立马吵着要换新装,我妈却面露难色,急得我直哭。
「就一条裙子呗,过生日就给换上,瞧把孩子给急的。」有大人帮我说话,我妈只能一咬牙,带我去更衣室。
那条裙子可真紧,我的小肚子和胳膊都被勒得生疼,但这不重要。我妈刚把裙子后腰的蝴蝶结扎好,我就撒开脚丫子奔进大厅。
「好看吗?好看吗?」我嚷嚷。
「好看好看。」大人们说,也有人在远处偷笑。笑而不语,是一个大人能做到的最低修养,小孩子就没有这样的要求。一个小伙伴大声说:「像颗猪肉粽!哈哈!」
「猪肉粽,猪肉粽!」虽然大人们尽力喝止自家孩子,但这个绰号还是在大厅里传开了。「还是黑猪肉的呢!」有人补充。一阵大笑,这应该是生日宴当天最热闹的时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办过生日宴。倒不是因为「猪肉粽」的外号之后伴随了我相当长的时间,而是因为那天紧接下来发生的事。
七岁的我被笑声淹没到发蒙,看到我妈出来,我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妈妈,我好看吗?我到底好不好看?」
我妈一定也从笑声里觉察到了什么,犹豫着斟酌言辞。在我外貌的问题上,我妈的评价总是模棱两可,有时说我是有特点的好看,有时又跟我说心灵美最重要。那天我实在受不了她的不痛快,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在心里喊着:「你倒是说实话呀!快点告诉我!」
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量猛地从我胸口钻出来,迅速攫住了妈妈的肩膀。她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秒钟眼神完全不像我妈,然后她头发凌乱地哭喊起来:
「田甜啊,你很丑!真的是个丑姑娘啊!妈妈很担心你,以后的生活会多难啊!」
大厅的笑声停止了,换成一潭死水的尴尬宁静。我妈脸色灰白,呆若木鸡,我爸酒杯没来得及放下就疾走过来,「喝多了吧你,瞎说什么呢?」
所有人都知道我妈没有瞎说。我哭着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脸:八字眉、绿豆小眼,配着我的黑皮肤和大方脸。我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同时伴随着一丝兴奋的恐惧:我确定,我妈刚才绝对是被我控制了。难道我有超能力?
那晚趁着我妈来给我盖被子,我又捏紧拳头,发动了一次「技能攻击」,但那股力量消失了,没有手从胸口穿出来的感觉,我妈也回到了心灵美的车轱辘话上。第二天一早刚睡醒,我鞋也没穿就冲进厨房问了她同样的问题,结果失控的妈妈再次出现。
反复试验以后我终于明白,我确实有让别人说出心底话的超能力。但是这个技能一天只能用一次,每次使用完都得像游戏一样「技能冷却」,得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才能「满血」。
「爸爸,你还爱妈妈吗?」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
「老师,我们真的是你带过最差的一届吗?」
「不是,我只是把对工作的失望怨气发泄到你们身上而已。」
「辅导员,安插小唯进我的诗朗诵表演是因为我长得丑吗?」
「是的,领导骂了我一顿,问我们怎么选的演员,只能再临时拉一个充台面。」
就这样,我活在了别人的「真心话」、我的「大冒险」的世界里。大部分时候真相都很丑陋,世界的丑陋过早地在我面前展开。
3
但是也有例外,腾煜就是那个例外。
学院组织春季踏青,想到能看见腾煜,我一早就去水房洗头。
「在为见男版田甜做准备吗?」水流声也盖不住身边人的玩笑。
「腾煜是男版田甜,田甜是女版腾煜。」我们法学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腾煜个子矮,人精瘦,一道蜈蚣样的疤痕挂在厚嘴唇上。平日里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在图书馆待上整天,有几次正好坐我对面。相遇的次数多了,偶尔我们会聊两句,或者帮对方占个座位。
我对他发动过两次超能力,一次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他疤痕的事——上高中时为了保护暗恋的女生,腾煜跟一帮小混混打架,被玻璃碎片划到了嘴。然而那个女生最后却对他说:
「你很好,但我喜欢个子高的男生。」有时候真话比真相还要残忍。
第二次技能发动于六月的一个台风天。在暴雨和狂风鞭打着玻璃窗发出可怕声音时,偌大的阅览室竟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就在那时我懂了:
「腾煜是男版田甜,田甜是女版腾煜。」不光因为我们都很丑,而且因为我们都格格不入。从小到大,丑人是很难交到真心朋友的,或者被嘲笑,或者被避而远之。
于是我问他,也像是在拷问自己:「总是一个人,你会不开心吗?」
「若你被蠢货讨厌,应该感到开心才对。要是他们喜欢你,那只能是一种侮辱。」
这个回答像是窗外的台风,把多日未清扫的落叶席卷到天边,我胸口前所未有地舒畅。丑又怎么了?搞外貌歧视的都是些蠢货,我绝不站他们一边。如果老天要我抛开外表去寻找那个真实的世界,我就去找那个真实的世界。
今天春游,腾煜的口罩遮住了疤痕,整个人竟然眉目清秀起来。春游的队伍在樱花树下渐渐散开,越拉越长,我假装不经意地走走停停,终于和腾煜一起落在了最后面。金色阳光与婆娑树影循环交替,粉色樱花瓣吹过发梢,我的脸微微发烫,心里也微烫。
「你实习的律所还招人吗?」腾煜竟然主动找我说话,「带你的王律师在婚姻法圈里相当出名呢。」
「我帮你问问。」我赶忙热情回答。律所实习是我爸托关系进的,考大学时我想报艺术系,我爸死活不同意,情急之下发动技能才知道,我爸是怕我「长得太丑,吃不了艺术这碗饭」。
即使托了关系,王律师也从不带我出庭,只安排我做一些文书和档案整理。不用问我也了解其中原委。无论是恋爱还是招聘,人们总想找好看的人,好像脸蛋就代表了能力。
我知道腾煜一直敬仰那个王律师,或许等我实习期一到就主动退出,那时空出的位子急需招人,我会竭力推荐他。
「哎,最后一条船留给你们俩了!」队伍已经走到游船处,五人一条船,我们班有三十二人。
腾煜的眉毛挑了挑,有点惊讶地看向我。我的心脏也随着他的眉毛颤动了一下。宛如梦游,在众人的注视下我们一前一后走上船。直到坐稳,划桨握在手里,湖面泛起的金光点点还让我觉得格外不真实,脑子里阵阵麻痹。
人工湖小巧精致,我们班的几条船像是游乐场里快没电的碰碰车,在彼此身边打转。每条船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俩可真配。」一个人开头,就有其他人跟着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大家吹着口哨,之后竟然有节奏地拍起了手。
「腾煜,你喜欢田甜不?是男人就说句话啊!」起哄一波接一波,腾煜的脸红了。在那个问题被别人问出时,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炙热气流。图书馆的春光与夏夜,帮我占座的日子,一起讨论律所实习,这个男生对我至少是有好感的吧?不知不觉间我捏紧了拳头,踏过这一步我们就能进入新的世界了。
那股力量前所未有地强烈,从我的胸膛里呼啸而出。腾煜的身子猛烈一震,几乎从船上弹起来。手里的船桨被他砸进湖里,水草腥味的湖水溅了我一头一脸。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跟这个丑八怪扯在一起!」
之后的场景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腾煜的船桨丢在了湖底,我一个人咬着牙把船划到岸边,一声不吭提前离场。
在我离开时,我希望能来一场暴雨,淋湿湖上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天降一阵台风,把他们连同欢笑声打翻进水里,但只有和煦春风和碎金阳光映衬着他们的年轻美好。我是无法融入的、心理阴暗的丑女。那个美好的世界和我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
4
这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没有力气在街上闲逛,更没有脸回学校,只有去实习的律所待到天黑,等舍友们睡了再回去。
周末的律所空荡静谧,过道两边的墙上挂着律所合伙人的半身像。照片里无论男女都是苗条干练的模样,西装合体,手臂半抱,笑盈盈地注视着我。小时候每次拍照我妈总会骂我,为什么跟有仇似的瞪着镜头,拍出来更显丑。其实她不知道,我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面对镜头的恐惧。静止、平面的我,缺点更会被放大,如果是合影,残酷的对比还会被永远定格。我尽量收紧自己的身体,从照片墙下溜过去,长相好看的人天生就有的那种自信,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
走到自己的桌前,陷进椅子的一刹那,黑色的巨大忧伤终于突破防线把我淹没。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因为长得丑,每天遭受世界的白眼和惩罚。小心翼翼期待一点美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改变自己,试着梳妆打扮,又被笑是「丑人多作怪」「东施效颦」。小时候,只要有男生对我稍显友善,就会被其他同学取笑「是不是喜欢田甜,想跟田甜结婚」。于是最后所有的男生都不敢跟我说话,只会聚集在一起对着我扔泥巴。偶尔的善意在「人之常情」的恶毒面前太弱小了,即使已经从小学进入大学,那份对丑的恐惧和憎恶也没有消失,只是被隐藏起来了。偏偏,我又拿着那把打开丑陋真相的钥匙。忍不住好奇心,去打开一扇扇门,发现一些被掩盖的内心之后,自己的内心却因此失去了更多。
我趴在桌子上,陷在眼泪鼻涕里哭得很大声。听到身边有细微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所里还有别人,慌忙抬起头来。泪眼蒙眬中,看到装了半杯水的玻璃杯摆在我的手边。
「小田姑娘怎么了?没事吧?」来人是带我的王律师,我们所的合伙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肚腩有点微凸,脸却还维持着精明强干的模样,镜片后的眼睛尤其锐利。
我急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解释说是自己最近考试压力太大了。那双锐利的眼睛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它们看穿了我的借口。至于真实原因,我不会和任何人。听说王律师的太太是个大美人,也是一位商业谈判专家。律师加谈判专家,这一对外貌智商双高的夫妻组合,是无法理解一个丑女生的人生痛苦的。
「我还以为是所里有人欺负你了呢。」王律师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反而站在原地夸起我来,说他在我实习第一天时就注意到我了。虽然貌不惊人,但我性格稳重踏实,尤其是细心。我有一点受宠若惊,不懂该如何接话,只能拘谨地搓手。
「我最近出了一本关于律师职业发展的书,里面有一章就是律师的职业素质,我看你就很符合。」他看着我的脸说,「上个月离婚案二审的卷宗在哪里?能帮我拿一下吗?」
当然可以。每个经手过的卷宗我都编好了号,按顺序放在档案柜里。我转过身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放在最顶端的那份卷宗。
手抓到档案夹边缘的时候,腰上有了一圈奇怪的重量。王律师的一双手紧箍上来。
「就知道你会记得,真是一个好女孩。」身后的男人喘着粗气,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使劲地压过来。
胡茬的刺辣,还有中年男人抽烟喝酒的味道,并不好闻。我的身体和大脑瞬间僵直,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大声。
发生了什么?档案柜的玻璃门上,一个胖女孩惊恐地注视着我,她被吓呆了。围住她的那个男人眼睛半闭,闻嗅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
「其实你很美,很美,你知不知道?」耳边的话语黏热潮湿,是那个男人的舌头伸了进来。与此同时,环在腰上的手也向上移动。
鸡皮疙瘩爬满全身,被他碰过的皮肤好像有虫子叮咬。我恶心想吐,想从自己的皮囊里挣脱开来。我使劲挣扎,但那铁箍似的手反而更紧了。挣扎中低下头,看到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我用尽全力把它们一根根掰开。
「操!」铁箍终于松开,王律师气急败坏甩手的时候,桌上的水杯被打翻。我下意识地去扶水杯,但感觉身后的力量又狠狠扑了上来。于是我的手放弃了那杯倒下的水,转而伸向旁边的手机。抓住了。手机解锁成功。
「滚!你再不滚我打 110 报警了!」我捏紧电话,努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和声音里的哭音。
对方愣了两秒,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神色竟异常平静:「跟你开玩笑的呢,手指差点给你掰断。」
我一语不发死死盯着他,直到他转身出门。门在阻尼的反弹下缓缓关上,只剩最后一条缝的瞬间,突然又被猛地推开,吓得我一哆嗦。是王律师想起了什么,转手又推开门,冷冷丢下一句话:「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你要是为了自己好就不要乱说话。」
「至于为什么,你照照镜子就明白了。」门终于被关上了。水顺着桌面流下来,在地毯上留下丑陋的痕渍。
我维持抓着电话的姿势站了很久。之后几个小时都是一个人待在律所,一直待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学校。腾煜在宿舍楼下等我,像是要给我道歉的样子,但他只看了我的表情一眼,就吓得倒退两步,说了声对不起就跑了。我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更丑了吧?
现在也没空管他,进了宿舍楼我就冲进淋浴间。即便在热水下冲洗了很久,那种让我恶心的味道还是洗不掉。擦头发时我撞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悲伤的、被恐惧笼罩的丑女孩。我后悔用掉了今天的超能力份额,否则我一定会问清楚,这个男人的心底难道没有一丝害怕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刨根问底算是注意力的转移,我想证明恐惧不只属于自己,他才是应该害怕的那个。
我几乎一夜未眠,等到第一缕光线照在枕边时,我知道自己的超能力又恢复了。洗漱,吃早餐,然后向律所出发。
办公桌的水杯已经被人收拾好,地面的水渍也蒸发殆尽。王律师经过我身边时在打公务电话,目不斜视。
没过一会儿,有人叫我:「田甜,王律师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走进律师的独立办公室,桌子上摆着一份打印好的转正合同。
「如果你想实习期结束留在所里,昨天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说话的样子好像在做开庭陈述,眼镜反射的光遮住了眼神,「不聪明的话,你连实习证明都拿不到。」
「如果我把你做的事情说出去呢?你不害怕吗?」我捏紧了拳头,发动心里那股力量。
对方的身子一颤之后,陷入了狂笑。然后他说:「笑话。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说出去谁会信你?就是相信咱俩有事,也都会以为是你勾引我。」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摆在办公桌上的照片。他的妻子鹅蛋脸,唇红齿白,发如乌云,明眸似皓石,看得我出了神。很美,确实很美。美得就像商店卖相框时,内嵌自带照片里的模特。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即使如我这样的丑女,看到真正的美女也总移不开目光。
不过一周后见到真人时我才发现,现实中的她和照片里大不一样。
5
我像一只初学捕猎的猫科动物,焦躁不安地蛰伏在律所角落,等待着发动超能力的复仇机会。必须在关键场合提出关键问题,但他从不带我出庭或拜访客户,我对他所知甚少。此外,提问的角度也很重要,相比一个开放式的问题,「是」或者「不是」的回答设定更能一击致命。提问的时机也同样重要,最好不要给对方留下圆话的时间。开部门会议的时候,他来大办公室调取卷宗的时候,访客来谈判接待的时候,都不是好时机。笔记本上的纸张一角被我揉了又揉,水笔握笔部分的塑料被我的指甲掐出一道道印子。
这一周我常常会做恶梦,食欲减退,甚至开始成把地掉头发。阳光美少女和性格阴郁的丑女都不是天生的。前者因为好看被处处温柔以待,性格就容易阳光开朗;而后者如我,在一遍遍被羞辱和捶打以后,复仇是唯一的解脱之路。
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超能力,但那个男人说得没错,谁又会相信我呢?
机会终于来了。周五中午我刚吃完盒饭,正要拿去洗,突然听到隔壁的年轻律师们在窃窃私语:「王律师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是谁呀?」「王律师的妻子啊,叫周虹。」我的身子轻微抖了一下,忙抬头看去。玻璃门里的访客靠背椅上多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她苗条的身段和浓密的秀发。
我把饭盒一推,随手抓起一本卷宗冲向办公室。敲门三下,没等里面应答就推门而入。
「小田?」王律师看到我突然出现,吃惊得鼻孔大吸了一口气,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还迅速朝椅子那里偷瞄一眼。
椅背缓缓转过来。王律师的妻子,照片里的那个美人紧抿嘴唇看向我。
这下惊讶的是我了。
不能说和照片上的美女不是一个人,那双眼睛的轮廓和神采还在,但是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和眼袋,脸比起照片上胖了一圈。
最让我惊讶的,是她脸上的疤痕。一个连一个红褐色的斑点,像是小时候甩钢笔溅出的一串红墨水,从左边额发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占了全脸的三分之一。有一些大的红斑还凹了进去,皮肤有明显的坑洼。
我一时乱了阵脚,竟然忘了自己想问的问题,呆站在原地。
「卷宗就放着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王律师在一旁下逐客令我才回过神来。
「我有事必须得说。」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王律师,请问你为什么要在周末的办公室里骚扰我?」
力量出拳,攥紧对方。剥去谎言的话就无处可逃。
「看你这丑样子,也不会有男朋友。」对方的反馈字字清晰,声音大小足够让房间里的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片寂静。我和王律师都第一时间看向他的妻子,看她有什么反应,然而后者端坐在椅子里,神色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王律师瞳孔的焦距又回来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边笑边说:「还学会告状了?年轻人,趁着没有男朋友谈恋爱耽误时间,就要多学点业务。怎么,周末给你派点活做就是骚扰你吗?」
一句话轻松化解。语气自然,表情自在,表演一气呵成,真不愧是律师。不,做律师可惜了,应该去做演员。
我上前一步还想继续揭发他,椅子上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小田是吧?」她声音悦耳,语调客气却不容置疑,「请你先出去,我们正有要紧的事情商量,不好意思。」
她看我的眼神略带愠色,我于是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我的。就算是在外面偷腥,也不会找你这种丑女的吧?或许她正在心里如此嘲笑着我。
我只好悻悻退出,在座位上远远观察这两个人。貌似丝毫没有受到这场小风波的影响,王律师的妻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打开了包,拿出一盒盒饭递给自己的丈夫,还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两人笑着说话。
复仇失败了,律师果然狡猾。
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次的复仇,人力资源的行政就通知我去办公室,告诉我实习结果出来了,我的评价是 D:「很遗憾,因为有律师投诉你弄丢了他的卷宗,还有上班怠工等问题,我们不能给你出实习证明。你的实习到本周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6
我遇到了七岁以来最震撼的事情。
周五下班时间还不到,我就被催促着收拾私人物品滚蛋。没有人来送我,大家都忙碌在自己的工作里。上次一个美女实习生要离开时,有男律师追着问她要微信,还特意为她举办了一个欢送宴。而格格不入的我只能再次接受一个人的孤独离场。抱着纸箱走过帅哥美女注视下的律政照片墙,出门时天下雨了。
我有点浑浑噩噩,雨水打湿眼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律所离开,意味着我再也没有复仇的机会了。
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穿着湿衣服的我往床上一躺,就像死人躺进了他的坟墓。从小到大那些努力想忘记的时刻,犹如电影胶卷般一幕幕在我眼前轮放。
「谁放屁了?好臭!」「一定是田甜,只有那么丑的她才放得出这么臭的屁!」幼儿园里的我在角落哭泣。
「你们谁再违反纪律,我就把谁调去跟田甜坐。」小学时的一个老师总是以此威胁不听话的男生,我在哄笑中小心陪着他们一起笑,努力憋住泪。
「田甜报了舞蹈社?这年头猪也会跳舞了?」高中时的我假装没有听到社团其他人的议论。
「不想跟这种丑八怪扯上关系…」
「你长这样,说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是你勾引我…」
我冷漠地看着这些画面,就像在看别人的人生,直到天色完全黑暗下来,睡眠将我解救。
睡梦中有手机铃声在响,睁开眼头疼欲裂,一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我仔细看了眼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以为是广告营销号,就随手掐灭了。
但铃声又固执地再次响起,我只得坐起身,接听电话。
「田甜吗?」话筒里传来一个柔和又坚定的女声,「你现在方不方便出门?」
「出门?」我还有些迷糊,昨晚的雨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落下。黑色雨帘从不透一丝缝隙的乌云里悬挂下来。虽然是白天,外面的世界却仿佛泡在一个幽暗潮湿的浴室里。
「我在你家楼下。」对方说。
我就像宿醉的人被浇了一盆凉水,完全清醒了。冲到窗前俯看,雨幕中一把黑色的伞下站着一个人,露出的皮鞋颜色跟我昨天在律所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来了。」我回答。
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我有点头晕气喘,一股不安悄然从心里钻出来。周虹。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来做什么?到达一楼时我才发现自己连伞都忘了拿,湿冷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寒噤。而对方的身影被雨伞遮住表情。来者不善。我捏紧了拳头,决定对她使用超能力。
「你好。」她对我打招呼。我点点头算是招呼,紧接着发动技能,召唤那股力量:「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昨天说的骚扰是真的,来找你商量复仇。」语气格外平静。答案穿过雨帘,有那么一瞬间雨水好像静止了。
是她把雨伞举到了我的头顶,另一只手轻柔地帮我掸去肩膀上的雨水,然后一个问题像雨滴滴在伞面的布料上,细微但是清晰。
「你是个超能力女孩,对不对?」
一股外来力量不由分说地冲进了我的心,好像鸟的翅膀在胸口扑动,七岁那年,镜子前,我惊恐地与自己对视。
「是的。超能力。七岁时候发现的。」我听到自己的嘴唇说出了画面的答案。
雨滴落在伞面,粉身碎骨。我瞪大眼睛注视着伞下的这个女人。从她淋湿的衣服来看,已经在楼下站立了很久。阴影里她脸上的疤痕更加触目惊心,犹如一个个红墨水画出的惊叹号。
「别害怕,」她向前一步,伞下我们几乎是依偎在一起,「超能力这种东西,我也有。」
咖啡馆暖黄色的灯光下,笼罩在我们身上的雨气一点点蒸发散开。周虹的背影吸引了好几位路人,但扭过头发现期待的面容与想象中大不一样时,那些人都带着诧异的表情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从哪里说起呢?」她俨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差别,也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如就从脸上这些东西说起吧。如你所见,我跟照片上过去的自己差得太多。上天给过我美貌,接着把它收回去了。」
回到十年前,她是班花级别的颜值,即使在女生众多的法学院,也有一簇追求者。当时的王同学,也就是后来的王律师,是其中开展攻势最猛烈的一位。因为好看的脸,生活也对她展开笑脸,无论是论文答辩、找工作,哪怕是问路,都会受到额外的优待。「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但我更爱你年老时被岁月摧残的脸。」因为王律师的这句真心告白,他们在一起了。
美好的生活在怀孕那年戛然而止。周虹怀孕时,正赶上王律师的事业进入上升期,项目数爆涨。她挺着大肚子,一边照顾家里一边继续工作,如此日日操劳,突然有一天,脸上闪过一道闪电般的疼痛。
接着疼痛就驻扎下来,刀割样、闪电样、电击样的疼痛,二十四小时折磨着她。和疼痛一起爆发、绵延不绝的,还有脸上一个个凸起的红色水疹。
「因为过于劳累,免疫力低下引起的带状疱疹。」医生诊断说。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用激素、消炎,哪怕是止痛药,硬熬了半个月,疱疹破了,面部神经留下了神经痛的后遗症,也留下了难以去掉的疤痕。
出完长差回来的王律师看到她的脸,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失望。「老婆你辛苦了,我更爱你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在孩子出生以后却依然没有替她分担任何育儿工作和家务。一次争吵中,她无意间触发了技能,得到了对方的心里话:「看你是美女我才花大价钱娶回家,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带得出去?太丢我的脸了。」
和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触发技能一样,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震惊的成分更大。最开始她把技能的磨炼都用在自己丈夫身上,试验得越多就越是剥开残酷真相。
原来在她怀孕期间,丈夫就已经出轨,太多的觥筹交错中他渐渐忘记了原本的承诺。原来学生时代对她的爱情是真实的,但现在对她的嫌弃也是真实的,这两种真实都并存在一个人身上。
家里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产假一结束,她就第一时间回去工作。在那里,她的超能力显然更能派上用场。从人力资源做到重大项目谈判,神奇的战绩最后帮她走向了谈判专家的位置。
律政精英加商业精英,再加上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外人眼中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但其实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为了孩子,她曾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离婚再重新开始。直到有一天,她在发动技能时听到了一位朋友的真心话:「人生短暂,要做自己在离开前不后悔的事情。」
「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我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委曲求全?答案是是。那现在的我为什么还不采取行动呢?」
「要我做什么?」我问。
「一旦提离婚,他必然会和我争夺孩子的抚养权。身为婚姻法律师,他太懂得怎么对自己有利了。」她慢慢喝了一口咖啡,「要有一个打击,这也算是我们的复仇。」
「他很狡猾。」
「是的,所以一个超能力的发动打不倒他。但是我们俩联合在一起,就可以。」
7
小时候看电视直播,我总会忍不住为电视画面里的人捏一把汗:万一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怎么办?在知道自己有超能力以后,我也曾试着对电视里讨厌的几个明星发动超能力,结果都没有成功。心里的力量无法穿越电波和屏幕,只有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感受到呼吸时,这种力量才能影响到对方。超能力的发动距离,准确地说是五米以内。
这个周五的晚上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唯一的不同是,王律师将被邀请上当地的电视台做普法宣传,之后他会接受场内观众提问,整个过程将被实况网上转播。
我和她,会去到现场。
摄影棚里的灯光亮过白昼,不知道是灯光还是现场观众热量的缘故,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我,后背已经微微出汗。周虹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套装得体,正和法律界的人士交换名片。观众席里坐着节目组招募的群众演员,这些演员由自愿报名的热心大爷大妈和闲来无事的法学生志愿者组成——其中我竟然看到了腾煜。他一脸雀跃地打量周围,然后站起身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把口罩拉高,然后压低帽檐,害怕他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如果被王律师听到,那就完了。腾煜兴奋地朝我走来,径直挤过我身边,找舞台边的王律师要签名套近乎,并没有认出我来。王律师匆匆打发完索要签名的人,加入第一排法律人士的交谈。他搂着妻子的肩膀,社交的笑声不时传来。
「请嘉宾准备就绪,我们的节目即将开始了。」在主持人的催促下,王律师回到舞台上坐定。场内灯光暗了下来,更多的灯光聚集到了台上。我的手心出汗更多了。
主持人开场,放视频,王律师做解读。稿子是事先准备好的,现场观众里有负责带头鼓掌的工作人员。气氛烘托之下,王律师更加侃侃而谈。
虽然是熟悉的法律术语,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心里把流程过了一遍再一遍,与此同时一点点靠近舞台下最侧边,那里的架子上摆着一只已经调试好的备用话筒。负责递话筒的工作人员正在玩手机。
「我打听过了,这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里有很多临时工,他们自己也搞不清一场节目有多少人来帮忙。」之前周虹调查的情况果然没错。除了灯光组、道具组这些专业工作人员,节目组还临时拉了一些穿马甲的工作人员负责盒饭准备、观众席话筒传递、矿泉水派发等等琐事。我就算是其中的一位。
「感谢王律师为我们带来的精彩解读,下面是我们的现场交流提问环节。」
终于等到提问环节了,我的心跳得快冲出胸膛,和周虹快速对视一眼后,我抢先超越身边负责话筒的工作人员,自然地抓起了话筒。对方「咦」了一声,条件反射般跟着我走了一步,我没回头,大步往观众席的方向走去,只一秒就进入了镜头。对方看到我的工作背心,又看我进入了摄像镜头的范围,自然地后退了。
手里的话筒沉甸甸的。
「哪位观众有问题要问呢?」主持人问。
腾煜举起手朝我热切挥手,他完全没有认出我来,只是想露镜提问。
我继续朝前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转身面向舞台折返。坐在台上享受高光时刻的王律师,商业微笑还挂在脸上,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
「我有问题!」我双手紧握话筒,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请问王律师,您作为婚姻法专家,自己是否存在婚内出轨和财产转移的行为?从哪一年开始的?」
被「工作人员」的异常举动搞蒙的王律师,脸上的笑容在我摘下口罩以后瞬间消失。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台下响起了疑惑的窃窃私语,王律师脸色阴沉,急急向主持人招手示意。
主持人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弯下腰准备听王律师耳语,就在这时,王律师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他一个挺身站起来,让蹲在一旁的主持人差点跌坐在地上。几乎吼出来的声音回荡在场内:「是的,我是出轨了,从她怀孕那年就开始了。财产转移是这两年做的,不然怎么养得起她,还有解决那几个实习生?」
场内一片哗然。我回头看到周虹已经站在了舞台边,光晕映出她侧脸的轮廓。刚才正是她在帮我提出的问题发力。我又看向那几个机位的摄像机。暂时没有得到指令,机器的绿灯还在令人心安地运转着。
毕竟,这是现场直播,比出现意外更严重的是直播中断。
「各位观众朋友,刚才的小剧场是一个玩笑。」王律师比常人恢复神智的时间更快,两秒以后已经回过神来给自己救场,「这个玩笑就是告诉大家,要尊重婚姻,诚实对待你的伴侣。」他自己说完,尴笑起来,带着场上不明就里的其他嘉宾鼓手作笑。
观众还处在将信将疑中。「鼓掌,快鼓掌。」我听到了导演的催促。气氛组工作人员带头鼓起掌,但这次掌声稀稀落落。镜头切换到台上,我被排除到镜头之外,有工作人员朝我走来,要把我带下去。
我双手一撑爬上了舞台,在观众的惊呼声中,把话筒递给比工作人员先一步靠近我的那个女人。
「作为嘉宾王律师的伴侣,我来说两句吧。」周虹一拿到话筒,就迅速由舞台侧面台阶往上走,可能是她嘉宾妻子的身份,或者是自身的强大气场,竟然没有工作人员阻拦她,说话间她已经走到舞台正中央。声音进入节目现场,摄像头也不得不追逐她的方向。舞台灯光下,她脸上的疤痕格外耀眼,比疤痕更引人注意的,是她明亮坚定的眼睛。
「我是王律师法定意义上的妻子,从大学毕业到如今已经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刚才王律师的回答不是玩笑,他在婚姻存续期间,确实存在多次出轨和转移财产,此外还有商业贿赂问题,我这里已经保存好了证据。今天在现场我想请问王律师,你受贿的金额加上家里共同收入共计一千万元,所有款项买的房子在哪边?登记在谁的名下?」
「节目中止!我有权保持沉默!」王律师仿佛窒息般,粗暴地拽开自己的领带。他再次从座位上弹起,下一秒就要拔腿离开。
不,你没有。我想。我捏紧了拳头,再捏紧,然后在心底发动技能。坦白你的真相吧。钱和地位带来的虚妄狂大,需要你付出代价。
那股力量从胸口冲出来,我整个人长舒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是紧接着,我突然愣住了。
从胸口穿出的力量是白色的。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那股力量的样子,原来它是白雾状的,雾状,但是有翅膀。快速升腾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犹如一支带着白色羽毛的箭,穿过目标的胸口。再从身体里面出来时,又化作无数白色的蝴蝶,在舞台灯光相互交叠的阴影里,优雅地画着光圈,渐渐淡去,消失。
而被穿过胸口的王律师,则机械地一字一句把财产转移金额、给小三买的房产、商业贿赂交易细节,都在现场观众的手机录像和直播镜头里坦白了。
在那之后,王律师面如死灰,对着镜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好像难以负重似的,他脱下西装丢在椅子里颓然离场,节目因此提前结束。
如果有「提前终止活动」的比赛,我一定可以拿到冠军。
摄影棚里的灯光也明亮柔和起来,一片光亮之中,周虹立于其中,对我微笑着眨眼。接下来她会以一纸诉状要求财产冻结和合理分割,基于在婚姻关系中有重大过错,王律师会丧失抚养权以及付出更多赔偿金,商业贿赂的处罚则会让王律师被行业扫地出门。总之,焦头烂额的他在婚姻诉讼中早没有了争夺抚养权的筹码。
观众唏嘘着纷纷离席,喧闹中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腾煜,他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向我走来。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东西。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腾煜再次向我道歉,看我的眼神灼热,「我错了,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刚才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现在也没空搭理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想再猜了,即使明天能力恢复,我也不会把超能力用在这种答案的追寻上。
我扭头看向远处的周虹,她戴着口罩双手插兜的样子既优雅又酷。我丢下腾煜,转身往她的方向走去。
「学会控制能力比学会使用能力重要得多。」
那天走出咖啡厅时,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从乌云的裂缝里倾泻下来,原来一场暴雨后,蓝天的范围会极速扩大。
「我很害怕。」我看着那片脆弱的蓝色说,「这个世界对丑人充满了恶意。」
「有恶意的不是世界,是那些带有恶意的人。」我记得周虹这样对我说道,「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广阔,广阔得多。特别是当你有了超能力的时候。」
舞台的灯光暗下来,然而好戏才刚刚开始。一个女超人,正向另一个女超人走去。
(全文完。)
□ 艾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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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头绳
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
千雅墨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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