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灭佛
灭佛
离开火焰山后,江流儿偷偷跑来问过我,他说怎么着,你现在是不是能跟如来掰掰手腕了?
我侧目望他,说你希望我去?
江流儿咦了一声,说那怎么能叫我希望你去呢,去了灵山,纵然一时不能匹敌,要当个斗战胜佛虚与委蛇一番,几百年后总要打起来的。
我笑了笑,说以你的本事,可要不了几百年。
江流儿得意起来,脸上笑出朵朵白云,说害,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伟岸呐?
我没理他,自顾说道:「其实我是说,当如来与现在的灵山消失后,大概也是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了,你还希望那一刻更早到来吗?」
江流儿不笑了,他叹口气说,你非要这么倔吗?
我反而笑了,我说这不是倔吧。
江流儿抬起手,想拍拍我的肩膀,最终又放了回去,然后径直往前走着,走出几里路后忽然回头说,那你呢?
问我啊……
我想了想,抬眼道:「火焰山再没动静,我想那一天应该快要到了吧。」
江流儿眉头跳了跳,笑容变淡了些,里边有点说不清意味的唏嘘。
自火焰山后,我想通了许多事,自然有很多事在我眼里就看得更明白了些。灵山如果要维护自身的威严,那是一定要抓小狐狸走的,如果我执意阻拦,他们杀了六耳,也不过是给我惩戒,绝不会放弃追拿小狐狸。
更不必说,还丢了一个能容纳掌中佛国这种神通的金钵。
即使在他们眼中,六耳死去,我再难斩出分身,修为止步于此,那也只是抵得上一个金钵而已,为何说走就走了呢?
火焰山连日宁静,让我又想起许多事。
流沙河边,江流儿救下黄小鼠还算得上是偷天换日,可琵琶能脱身,沿路无因果,灵山未免也太放纵我们了。
如今连金刚都死了,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我想这其中一定有缘故。
而这份缘故,想来多半只有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佛门本身出现了变故,随着我一路向西,见到越来越多的国度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妖魔肆虐,越发验证了我这个猜想。
前些年如来坐镇灵山,好歹还有个祥瑞西来的模样,佛国之中不说欣欣向荣,百姓至少也算得上无欲则刚。
灵山若有变故,这变故或许就跟如来有关。
另一个方向,我望着身前的江流儿,心想,如果灵山没有变故,那它可以容许沿路的一切,只能证明江流儿的行事,都在灵山的默许之中。
但为什么灵山会默许江流儿呢?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江流儿在密林里又找了我。
我跟这只秃子躺在草地上,望天半晌,他才开口说,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灵山在想什么,我以为是我瞒天过海成功了,西行这桩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安排的。
我眨了眨眼,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我说,这倒是没想到。
顿了顿,我又笑着说,你很厉害啊。
江流儿倒吸一口冷气,说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西行这路上既然是我安排的,那些死去的性命肯定要算我头上,你看不惯就直接喷。
我摇摇头,说没必要,你有你的路走,你能把这条路走成这样,就是你厉害。
江流儿沉默片刻,又叹气说,猴儿啊,你现在都不泼了,搞得我很焦灼。
我没理他,说既然这都是你安排的,为什么灵山不管你呢?
江流儿说,菠萝头找过我,我回答过他,我没说假话,只说想拉拢一批人,清除一批人,再造灵山。这也不是什么坏话,他就容我做出布置了。
「其实我出头帮你,黄小鼠落入凡间,都是我的计划而已。」
我笑了,我说真的吗,我不信。
江流儿:……
江流儿挠挠自己的光头,说成吧,确实也是有那么点感情在,顺水推舟帮你们一把,但主要还是为了本人的宏图壮志好吧。
我说,其实我是不信如来那么傻,会因为你没说谎就相信你,你在说什么呢?
江流儿:……
江流儿从地上抓起一把草,就朝我丢过来。
我反手就摔回了他脸上,神色平静说,大师,你嗔了。
江流儿沉着脸,手指头戳啊戳,他说孙悟空你一点都不可爱了你知道吗?
我又笑,说如果可爱就是容易被人忽悠,认知摇摆不定,那我宁愿不可爱一些。
那天我跟江流儿聊了很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江流儿也开始怀疑如来的用心。他开始怀疑如来就是在利用他,如来也想让他杀一批人,拉拢一批人,甚至再造灵山。
即使那个新的灵山,要供奉的佛祖是江流儿,如来也不在乎。
我说,那他图什么?
江流儿说,我想了很久,最近才明白过来,现在大劫已至,大劫之中功德最重,因果最多,以如来的修为,再进一步就是超脱天地,乃至超脱大道而永存……他找不到如何再进一步的法子,灵山积累了那么多功德,那么多因果,他仍旧不成。
「我想……他可能准备试试另一条路。」
「什么路?」
「佛门原本的路,不沾因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我有些懂了,因为如来要斩因果,所以才要借江流儿这把刀,来斩断过往的灵山,顺便斩断自己的因果。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扭头问江流儿。
江流儿淡淡一笑,说我还能怎么办,菠萝头要修极致的小乘佛,乃至要断了自己跟佛门的联系,我当然得杀他。
「长生久视没意思,小乘佛不死,大乘佛不出。」
江流儿也侧目望过来,我们四目相对,他笑道:「你呢?」
我说,前尘种种孽,不可当不存,我不是你们佛门的人,不认他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江流儿啧啧喟叹说,那在你心里,我有没有孽?
我看着他的眼,那双眼睛不像杨戬那样缭绕着云烟,而是看起来很清澈,仔细看去里面不杂尘埃,有三千世界。
我说,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你自己有没有孽。
江流儿扬声大笑,说好,今日孙悟空才算得上是江流儿的朋友!只可惜我们的交情,恐怕维系不了多久了。
我笑了笑,没接茬,从怀里掏出坛酒丢过去,随后说,我忽然有点想杨戬。
江流儿拍开酒坛的手抖了抖,说你这会儿还想他?就他那渣男格局,也配跟我们喝酒?
我又笑,说秃子你就是嫉妒杨戬比你帅。
江流儿说呸,老子比他好看多了。
那一夜我们喝了很多的酒,都没用法力,试图一醉方休,只可惜江流儿这种人从不会醉,而我是天生石猴,想醉却也没有醉成。
前方就是碧波潭了,据说那里的九头虫跟佛门有关系,再前方是小雷音寺,江流儿半醉着起身,晃晃悠悠说,这两处地方,都是如来曾经的信徒,如来既然默许我到此,那就是叫我替他杀了这两位信徒。
「我却不想这么简单遂他的愿,我要把这事情闹大,我要找到三界所有的剑,来杀他这两名信徒,看到时候能不能让天下人都猜出他的心思。」
江流儿灌下口酒,笑道:「届时,灵山可就热闹了。」
·2
其实说是九头虫与佛门有关,不如说是他的岳父,那位碧波潭的万圣龙王与佛门有关。
当我们踏入祭赛国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一群甲士,逮着江流儿一顿盘问。东土大唐的威名传到这里,已经不甚响亮了,所以虽然江流儿报了名号,还是要被搜捡。
小白龙不耐烦,他最近情绪不好得很。
理论上来说,碧波潭这样一处小潭,是不可能有龙王,更不可能有龙女的,所以他在火焰山听到这里有龙女,就觉得是他姐姐。
这几天又听江流儿说,万圣龙王与佛门有关,那自然可能是真龙。
真龙的女儿,也自然是龙女。
那就有可能不是他姐姐了。
对着恶声恶气的甲士,小白龙就更烦,张口重重吐息,一阵狂风掀过,四五个大汉上了天。为首的甲士手脚都在颤,他低头打量着白龙马,正对上小白龙冷冷的目光。
江流儿笑吟吟的,说对不住,贫僧这匹马有点易嗔……贫僧见几位施主心头郁结,想来是有麻烦,不如告诉我们,贫僧来替施主消灾解难。
为首的甲士又仔细看了看我们,这才发现虽然那胖子藏得挺好,但耳朵鼻子着实有点不对,那个神色散淡的姑娘,毛发有点过于旺盛,最后面的秃头竟然一直在吐泡泡,吐出来的泡泡还能直往天上飘。
甲士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贼拉诡异。
我没有多说,只盯着江流儿,说还用他们告诉你吗?这条路上的事,应该你最清楚。
江流儿挤眉弄眼,说别剧透啊,路要一步步走,戏得一点点演……
风过,长发飘飘,我拔发簪在手。
江流儿端坐马上,宝相庄严,对甲士道:「贫僧夜观天象,测得你祭赛国的佛宝舍利被碧波潭的万圣龙王所盗,途径贵地,正是为了来给各位施主排忧解难。」
甲士:???
几天前,祭赛国的佛宝舍利的确被盗,也正因为此,国王才派了一堆甲士来城门盘查。只是为首的甲士怎么也没想到,盘查不过几日,就撞上了疑似高僧的人物。
甲士统领不能做主,当场把我们迎进宫里。
宫中没什么富丽堂皇的,或许是因为国王信佛的缘故,布置的都很简陋,只是皇宫的后面有座高耸入云的佛塔,望之不似人间造物。
引我们进宫的太监见状介绍,说这是前几年倾国之力修成,高七七四十九丈,离京百里,遥遥可见。自从这座佛塔落成,祭赛国年年风调雨顺。
我问他,修这座佛塔的时候,死了多少人?
太监:……
太监说,圣僧,您管管您这徒弟。
江流儿笑嘻嘻的,说其实我也想知道。
太监不乐意了,说修佛塔是功德,怎么能提这么晦气的事,您这徒弟是个姑娘吧,有道是妇人之仁,心眼忒小。
江流儿瞅着我,说他说你心眼小。
我点点头,说我听到了,我不会突然出手打死他的,毕竟也不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太监忽然觉得脑后阵阵发寒,气氛有点古怪,他想说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什么啊,这里是皇宫,你倒是敢打杀我啊?
一回头,只见那匹白马幽幽望着他,眸子里的寒气似乎都能溢出来。
太监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后面的事情,自然就是一套流程,国王跟江流儿你好我好,完事江流儿说我给你斩妖除魔,国王说我给你通行文牒。
这很无聊,与其看他们交涉,不如神游物外。
我元神出窍走在祭赛国中,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很多,角落里的乞丐也不少,偶尔能见到佛门的和尚出入公侯之家,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徒步走回庙里。
他们身后跟着抬轿子的轿夫,挥汗如雨,给他们抬着满满一车钱。
我想江流儿是真的菜,你看人家这两个小和尚,随便化个缘都能有几百两银子,他每次要个馒头都要敲三五户人家。
我跟着这两个和尚出了城,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沿路上我没见到太多的饥民,我原以为是灵山终于做了点好事,因为修佛塔,真让这里风调雨顺了。
这次跟着和尚,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
因为那些穷苦的,遭遇天灾的百姓,统统被佛门收纳了。
买了他们的地,叫他们卖儿卖女做抵押,有慧根的就留下,没慧根的就做苦力,好看的小姑娘留下配俗家武僧,或者去公侯之家,为寺庙张目。
而说是配俗家武僧,当天夜里我发现很多武僧都只在庭院练功。
屋里另有动静,那是白日里的高僧进门,要当送子的观音。
元神散出一缕波动,我叫今晚去各个小姑娘屋里的高僧都做了场噩梦,想来这群人以后大概就有心因性阳痿了吧。
我又化身立在庭院里,散出一缕意志,问那武僧说,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
武僧受我意志影响,答我真话,他说,高僧救我一家性命,我等敬僧如敬佛,虽神灵在上,不敢悖逆我佛也。
我叹了口气,抬头,满天繁星闪烁,织成一道大网。
这次出门,我也没做什么遮掩,如今一叹气,自然引来了庙中高手的注意。那人来时我也见过,是个须发皆白的高僧,当年祭赛国里还有不少寺庙巧取豪夺,没受灾的百姓家里,他们也能夺人产业,淫人妻女。
如今淫人妻女要打幌子,夺人产业要讲规矩,总是这位高僧推动的。
或许再过几十年,祭赛国的寺庙就会正统起来,变成另一种灵山,讲机缘,讲规矩,品性都是不错,百姓如何过,都要听他们如何说。
那高僧的神念探过来,我对他说,再过几十年,你功德圆满,就能上灵山了。
高僧的神念有一瞬间的激动,对凡间的僧人来说,上灵山,无异于就是成佛。
只可惜我又对他说,不过几十年后,灵山可能就不在了。
高僧的神念停了一瞬,继而如火山爆发般涌来,像是佛门狮子吼,斥我为邪魔外道,要镇杀了我。
片刻后,见我毫无反应,高僧终于悟了,知道我是跟前几天来此的九头虫一样,都非他能应付的大人物。
高僧欲哭无泪,他说你们这一天天的都来找我干嘛,我兢兢业业干这么多年,我已经很不容易了啊,你就是再大的妖,再强的神,也不能说我不是个好人吧?您就高抬贵手,让我再混几十年成佛,我怎么也是个好佛对不对?
我说,是啊,你尽力了,算是个好人,甚至以后你去了灵山,也会是个好佛。
「但是,这世上本不该有灵山,本不该有佛。」
「正如人间本不该有兼并连阡陌的贵族地主,天上也不该有一言定命数的神佛。」
「即使神佛里有好人,贵族里有英雄,贵族与神佛,总是要灭的。」
我喃喃说着这些话,自六耳去后,与江流儿几番交谈,我越发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只可惜要如何做,我还不是很清楚,第一步总是要先除如来的,待我随江流儿除了如来,就回女儿国找女王问道。
时日已晚,该回去睡了,想来明日又要跟江流儿去碧波潭了吧。
庙里寂寂无声,那高僧也再没说话,我刹那间回到了宫中,正赶上江流儿他们准备离开。
京城外的庙宇里,月光像一盆冷水,浇在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高僧身上。
他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姑娘的话,一声寒鸦,才将他从无边的神游中叫醒过来。他霍然起身,双手奋力挥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身边空无一人。
高僧沉默片刻,猛地推门而出,大声道:「地狱来了!末法时代的地狱要来了!」
·3
乱石山,碧波潭。
到这的时候,小白龙忽然不远往下走了,他冲我笑着,说大师姐你跟师父下去就行了,我跟二师兄三师兄去外面玩会儿。
天蓬看向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去玩会儿?
白龙马就瞪他,目光很凶狠。
天蓬赤诚道:「小师弟你是哪不舒服吗?」
小白龙哑火了,蹄子刨着土,说没事,我就是想自己走走。
江流儿低头瞄了他一眼,其实西行路上的很多细节他也不清楚,他知道万圣龙王曾经是如来的信徒,也知道如来布置这一难的目的。
只是关于龙女,关于这个江湖里的颠沛流离,他也不能全知。
江流儿跟我传音说,小白这有点近乡情怯了。
我摇摇头,顺手拍了拍小白龙的脑袋,说想走去哪啊,八千里路就这样走过来了,流沙河黑水河通天河里你都看过了,这次偏偏就要逃?
小白龙还在刨土,说我不是,我就是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当初你从鹰愁涧里跟我们走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的,那时你心心念念的,是三千尺水深,遮不住你姐姐见天地的心……如今八千里路,溅起的灰尘能遮掩你心中那张面孔吗?」
我丢下这句话,没再理会小白龙的纠结,径直走入乱石山。
其实当你刚开始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很坚定的,即使千万人阻挡你,你也能一往无前。只可惜江湖里往往没有那么多人阻止你,你要面对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然后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鼓起勇气,迎接希望。
这么多次下来,你发现曾经下定决心的勇气,渐渐也就消散了。
正如现实里没什么爱情败给重重关卡,只不过是柴米油盐,你病我懒。
但这也没什么太好的法子,要么你立刻转身离开,要么你认为前方等着你的东西是如此珍贵,即使你的一颗心脏满是伤痕,也得撑着走下去。
我希望小白龙能走下去。
碧波潭水面荡起涟漪,水下的妖怪们涌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身后马蹄声响,伴随着一个纨绔子弟的笑声,他说害,我好不容易有兴致自己去走走,没想到你们一个个的都还离不开我,这不就只能过来了嘛?
江流儿瞄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欣慰的笑。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以前还没发现,这秃子总是很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觉得我们都是小孩子需要他来带。
江流儿有点懵,心想我这又怎么了,我夸你会带孩子你都不乐意啊?
此时,被当做孩子的小白龙丝毫不知这两位的心理活动,优哉悠哉的望着水面,做好了当个过客的准备。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龙女率队而出,阳光自山间洒下,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那面庞迎头撞见小白龙,隐隐的笑意忽然僵住了,继而又如百花盛放,她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跟着来了,还想过些日子再去找你的。」
咔嚓。
我见到小白龙脚下的石头,被他踩得粉碎,这孩子瞠目结舌,阿巴阿巴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眼皮子直抖。
呆了半晌,才终于从喉咙里,从心肺里吐出一个字来。
「姐!」
·4
碧波潭里的气氛很诡异,小白龙自然是拉着他姐姐,执手相看泪眼,诉说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风霜。
江流儿正跟万圣龙王喝酒,显然龙王是真的如来信徒,从来不听南梁那位菩萨皇帝搞出来的戒律,酒肉都在他的肠胃之中。
两人正扯着当年灵山上的盛况,推杯换盏,丝毫没什么争端。
天蓬跟碧波潭的将军交流水军练法,沙僧还在吐泡泡,我跟龙女的丈夫九头虫面面相觑,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九头虫低声说,你们不是来砸场子的?
我默了一下,说似乎是这样的。
没人理我们,照样该聊什么聊什么,万圣龙王还揽着江流儿的肩,说其实我知道你也是有大宏愿的人,跟如今的和尚们不一样,就祭赛国里这些狗东西,你看看都是些啥?就凭他们也能有佛宝舍利?
江流儿说,是是是,老哥您说得对。
万圣龙王斜睨着江流儿,说我看你就不错,也不像四处躲着的观音,也不像埋头在幽冥的地藏,考虑下,跟我一起呗?
江流儿叹气叹得很沉重,他说那你是想做什么?
万圣龙王拍案而起,说当然是拨乱反正,肃清叛徒,佛祖五百年不曾视事,我们得把佛祖请回来才成!
那边慷慨激昂的,我望着九头虫,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容易上头的人,五百年前神妖大战我都没见过他,俨然是个苟圣。
我问他,你连花果山都没去,怎么会来碧波潭呢?
九头虫不胜唏嘘,说这都是爱情造的孽啊。
他扭头望向龙女,不远处的龙女跟小白似乎也正谈到她们的爱情,彼此四目相对,忽然就笑起来。
我失笑道:「好一把狗粮。」
两三百年前吧,九头虫苟在红尘里,撞见了被追杀的龙女。理论上来讲,他是没什么英雄救美的兴趣的,龙女在河边被天兵给堵了,他就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热闹。
天兵就怼了过来,冷笑,说孽龙,你还找了同伙?
九头虫:???
这特么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同伙的???
没办法,天兵说你是同伙,你不是同伙也是同伙。好在九头虫还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见过你的人都死了,那你就能完成一场完美的刺杀。
九头虫拔出刀来,被迫五杀,救下了龙女。
当时河边的杨柳青青,天兵的血被九头虫蒸干,魂魄无处超度,他想了想就把几个魂魄给别在腰里,饿了就掏出一个咔咔嚼了。
刚刚被英雄救美的龙女也不觉得可怕或者尴尬,脸色苍白的走过去,就躬身道谢。
龙女说,我要是有什么你看得上的本事,我随时愿意帮忙。
九头虫咦了一声,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
没觉着他不正常,也没想来以身相许,只提自己有没有他看得上的本事,难不成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够潇洒?
撇了撇嘴后,九头虫还是嫌麻烦,挥挥手说自己无心救人,你走就成。
龙女没走,她声音很虚弱,语气却坚定,她说萍水相逢,救命之恩,我不知何时就会死,欠你的恩情一定要还,如果你觉得我还不起,至少让我为你做件事。
九头虫打量着她,这次打量了她很久,忽然笑起来。
这个姑娘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活在这个三界之中,几千年的岁月,九头虫不是在修行,就是在苟着,强烈的爱与强烈的恨,还有原则与坚持,对他来说都是无聊的东西。
如今见到龙女,才发现有些人眼里,生死才是无聊的东西。
就这么着,九头虫带着龙女一路向西,在碧波潭找到了栖身之所。万圣龙王是个真佛,乐意留龙女在侧,名为义女,九头虫便是女婿。
万圣经常喝醉了酒,拍着九头虫的肩膀,说你知道吗,要是佛祖还在视事,断然不可能出现龙女这种状况。
九头虫点头说是是是,心里总不以为然。
他想佛祖是什么人物,比我都得苟,这种人是别人不让他视事,他就什么都看不见的?自家老岳父再这么搞,他怕到最后被清算的,还是万圣自己。
所以今时今日,九头虫见江流儿来访,不由低头笑着来问我。
他说,既然你们是来砸场子的,那是不是受了佛祖的暗示,来教训不开眼的门徒呢?
此时此刻,碧波潭里的几人修为都高,九头虫此言一出,喧腾的气氛如浇冷水,全场寂然无声。
·5
那天在碧波潭里,短暂的沉寂过后,是万圣龙王率先发怒。
万圣说放屁,九头虫你再辱佛祖,就别再乱石山待着了!
九头虫懒洋洋的,说不待就不待嘛,反正我跟龙女一起去外面逍遥快活也挺好,就怕最后没人给您老收尸。
万圣气得当场就要下来揍九头虫,被江流儿拦住了。
江流儿说你这是何必呢,这么大气性。
万圣指着九头虫怒喝,说他丫胡言……
江流儿截口道:「他胡言乱语了什么呢?」
万圣猛地回过头来,他死死盯着江流儿,江流儿悠哉喝酒。只是酒还未入喉,就被万圣重重拍飞出去。
他瞪着江流儿大喝道:「金蝉子,你也敢背叛佛祖吗?」
江流儿抠了抠耳朵,他说老龙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天天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还要你女婿没日没夜给你提醒,你怎么就不愿承认,是佛祖先抛弃了你们呢?
万圣眼底寒光一闪,提刀就要砍人。
这刀没奔着杀了江流儿去,我也就懒得管他,看江流儿老神在在的模样,想来他心里有数。
江流儿瞄了我一眼,见我没反应,顿时眼睛就圆了。
我:???
你看什么看,我不出手你又不会死。
江流儿还有空跟我传音,说呔,泼猴,以后你我师徒之间,再没爱了!
我:???
总觉得这几天的江流儿奇奇怪怪。
这货给我传音的功夫,还舌灿莲花,嘴巴不停,硬是把万圣龙王的刀给说停下来。
其实江流儿就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可以帮你见到如来。」
沉默,沉默是今夜的碧波潭。
老龙王收了刀,哈哈一笑,颠颠把自己拍飞的酒杯又拿了回来,给江流儿倒上酒,说二师兄究竟有何高见,能解救师尊呢?
九头虫撇了撇嘴。
随着沙僧吐出的泡泡渐渐上浮,映着潭底的珠光宝色,翡翠珊瑚,我见到江流儿重新整理了衣衫,开始了他西行路上,最后一段表演。
其实江流儿的计划很简单,按万圣龙王的思路,如来并不是抛弃了他们,而是被灵山那群反动的和尚给用了什么法子绊住了,暂时没法现身。
那如果灵山面临一步步被蚕食的危机,乃是灭顶之灾,那群和尚无论如何都会将佛祖请回。
万圣龙王表示同意,但他又问道:「怎么才叫灭顶之灾呢?」
江流儿就笑起来,他说像你这样不愿与灵山同流的真和尚还有很多,黄眉老祖你该记得,曾经在如来座下听经,佛祖避世后就转投大师兄弥勒佛。如今偷了弥勒的一些法宝,悄悄跑到西边弄了个小雷音寺,灵山上的人不承认他,又不太好下手诛杀他,跟你目前的处境有那么几分相似吧?
万圣茫然点头,说然后呢?
江流儿笑了笑,说我打算联合天庭众神,一起来杀你们。
万圣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即使你带着天庭众神来杀我们,灵山那群狗东西也不会请回佛祖来救我们的,他们巴不得我们去死。
「是啊,但天庭不会这么觉得,他们只会觉得灵山怂了。而如今天下两分,灵山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当他们开始在曾经信仰佛门的土地上大肆灭佛,灵山如果还没反应,那恐怕就是灭顶之灾……老龙,你觉得天庭真开始灭佛,灵山会有反应吗?」
碧波潭里,万圣龙王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想说灵山一定会有反应,那群和尚即使对抗不了天庭众神,也一定不会坐视自己的利益受损。
但他又怕到时候灵山真的没反应。
因为到那个时候,他就再也没办法继续骗自己了。
正纠结间,江流儿的声音又响起来,他说万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连面对真实的勇气都没有吗?
万圣咬牙站起来,说成,我就不信到时候灵山的孽徒,还真敢不把佛祖请回来!
江流儿笑了笑,说好,那改日这场大戏开幕,我期待你的演出。
谈笑已毕,江流儿洒然起身,打了个响指就招呼我们出去。九头虫还闲在一边,说哟,这就走啦,不多留会儿嘛,那祭赛国的舍利你们还要不要啊?
江流儿背对着九头虫挥手,说不必要了,这场戏都快落幕了,我也懒得演下去了。
·6
二更酒醒,轻云微月,我从祭赛国出去,跟上江流儿的步伐。
这条路我走了很久,现在回首,才发现我忽略了太多的东西,我见到过白骨的无奈,我见到过高翠莲的悲哀,我想为她们出头却又瞻前顾后。
我始终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会有这样的悲哀。
只是跟着江流儿一路向前走,他说我成为女佛,就能成为一面旗帜。
我是要成为一面旗帜,但当女佛,不是这面旗帜。
离开祭赛国的时候,我发现这里也有参禅的和尚,也有修行的佛门子弟,这些人数量不多,却把持这祭赛国几乎全国的灵气与灵植。
那一刻我忽然拨云见日,为什么这一路上见过的姑娘总是这样悲哀,这世界有她们的一半,她们却只得世界的一角。
为什么那些百姓会对乌鸡国王是妖怪就这般抵触,为什么高老庄的人会杀死小兔精。
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没有见到这个世上的资源是什么样的,他们无法用公正平等目光来看这世间。
江流儿在前面继续开展他的计划,他说服了小雷音寺前的黄眉,他请天蓬去天庭请来了李靖父子,还亲自写信请二郎神出山。
天庭众神浩浩荡荡,要来诛杀两位曾经的如来弟子。
我就在他的身后,一步步丈量我脚下的土地,一步步见识我忽略过的众生。
天边的龙影遮天蔽日,七彩的流光闪烁来回,当天庭把小雷音寺打散,当万圣龙王跟九头虫按照演出的顺序,吐血离开碧波潭……江流儿导演的下一出戏开场了。
天庭果然得寸进尺,再一次试探灵山。
他们在车迟国开始灭佛,派了几个小妖,竟然可以掌控风雨雷电,背后站的自是天庭众神。
灵山的和尚动都不敢动,只能发表抗议。
黄眉老祖的脸色渐渐苍白,而离开碧波潭,与黄眉对坐在车迟国外的万圣龙王,更是半点血色都不剩了。
灵山为什么没有反应?
如果是那群和尚困住的佛祖,此时无论如何都要把佛祖请出来了啊。
我跟江流儿他们远远坐在一边,包括九头虫与龙女也在我们这,只放他们两师兄弟对坐,见他们从默然,到愤怒,从争执,到再度默然。
风从西方吹来,黄眉当先站起来,他伸手捞向那缕风,说这里已经没有佛性了。
万圣仰天大笑起来,似笑似哭,他说那我们还有什么,我们还能有什么?
黄眉摇摇头,他把从弥勒那里偷来的法宝都交给万圣,说我累了,我建过小雷音寺,我试图召唤过师父,只是现在看来,是我境界低微,没法再见师父了。
万圣盯着黄眉丢下的法宝,双目赤红,他说我不信,我不信师父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你待如何?」
万圣没说话,一把抄起弥勒佛的两件法宝,毅然冲进车迟国。
谁要灭佛,我先灭他!
那一日,车迟国上空有龙吟九霄,金光乍破间,三名主持灭佛的车迟国国师当场授首。
而早已等在车迟国附近的天庭众神纷纷现身,将万圣龙王重重围住,像李靖这等人口中喊着要替佛门捉拿盗宝叛徒,像二郎神只提刀默默看着。
万圣龙王笑得更加大声,他说你们都来吧,就是踏碎了我的尸骨,也别想灭了我佛宗门!
半壁苍穹都是法术的光芒,间或闪烁起赤红的血,江流儿坐在地上冲我啧啧称奇,说这就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是这些个死忠派都还在,要是佛祖没想超脱,恐怕我就是再走多少次西行路,也没法重塑灵山。
我淡淡说,你现在已经不避人了吗?
江流儿往地上一趟,笑道:「都这会儿了,谁还看不清我江流儿的本来面目呢?该做的局都已经做完了,胜负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我不太理解,我说你把灵山的面目暴露出来,不是平白便宜了天庭?哪里做好了局呢?
江流儿又笑,说你们都小看了一个人,灵山情况如此,天庭才越发有了机会。
这时我还不知道江流儿所说的那个人是谁,我更不知道在我刚刚踏上西行路的时候,鹰愁涧上一怒杀司命,江流儿是如何飞上天庭,找到司命星君的笔记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根本不是江流儿找到的,而是玉帝给他的。
江流儿一入南天门,就被玉帝请了进去。
玉帝看着他,昏昏沉沉的眼睛睁开,里面露出一丝沙僧很熟悉的光亮,玉帝说,朕来跟你做一场交易。
自那时起,江流儿才敢继续一路向西走去。
自那时起,江流儿才不怕自己最后重塑灵山,只是为天庭做嫁衣。
因为天上人间,三界之中,所有人都小瞧了玉帝。
这些事当时我还不清楚,我只望向天空之上的战场,我说可我觉得老龙本不该死。
江流儿说,这世上本不该死的人多了,但总要有人死。
我重复道:「我觉得老龙本不该死。」
江流儿怔了一下,就在他怔的这一下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金光,接着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纵身而起,金芒燎原焚天,直入战场。
·7
关于当日这一战,最终是我与九头虫冲入天庭万军丛中,把万圣龙王给救了回来。
九头虫冲上去的时候还叼着根草,漫不经心的,当他吐掉草的时候,骤然现出本体,八方通见,九口出言,滚滚雷霆随之起伏。
沾染了一身血迹,硬是把万圣龙王给抢下来了。
其实我倒没出多少力,只是提棍横在杨戬身前,挡了一下他的刀,他就冲我笑着说好久不见你越发飒爽了。
我说早些年我觉得你的温柔是好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满身浊气的普通男子,可我始终觉得你与众不同,至少你被逼到角落,还是可以出刀的。但现在我忽然觉得你打又不打,走又不走,还是有那么点随波逐流的味道……
「杨戬,你想过改变吗?」
杨戬苦笑起来,拿三尖两刃刀点点我,又点点远处的江流儿,说你们一个个成长得都快,何必非要来扯上我呢?
我望着他,目光认真,我说因为我喜欢过你,三界之中我看得上的人,能让我喜欢的人没有几个,我不希望你一直躲在灌江口,我想见到你站在云端,你该是云间的风月。
杨戬倒吸一口凉气,他眼睛木木的,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有点结巴的意思。
我笑了笑,说看来你不想跟我打,不如你今天先走,以后有空,我会再去找你的。
杨戬用他的三只眼上看下看,打量了我很久,他也笑起来,他说:「孙悟空,恭喜你真正有本领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言犹在耳,二郎乘风而去。
那时我本打算在江流儿重塑灵山后,就去找杨戬,只是我没想到,这世事变化太快,当灵山尘埃落定,杨戬也已经不再是此刻的杨戬了。
留下一地狼藉的车迟国,天庭众神见九头虫浴血带着万圣龙王远走,也没人去追,现在他们满脑子都是攻下灵山,一统三界。
所以连我对天庭的忤逆,他们也在兴奋之余忽略掉了。
江流儿打个响指,招呼我们继续向西。
其实按路程算,再走到灵山,还需要很久,但剩下的路途,远没有之前艰难。
无论是灵山还是天庭,都没功夫给我们设置什么消磨心志的陷阱了,唯一难走的点,大概也就是西行的队伍沉闷起来。
因为小白龙也离开了。
那天经过车迟国的时候,江流儿还在推演他的计划,天蓬跟沙僧掰扯天庭真要发动战争,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在车迟国里救助百姓,毫毛一拔,化身千万,去扶起倒塌的房子,重新播种毁掉的良田。
小白龙就跟在我的后面,一言不发与我一起做这些事。
当我收拾完车迟国国都的时候,小白龙扯扯我的袖子,他说大师姐,我想去找我姐。
我顿了一下,回头看他,说你还回来吗?
小白龙的脑袋越发低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听到你们在灵山出事,我一定拼了命来找你们。
我笑了笑,说那倒不用,以你的水平来了江流儿也不需要你。
小白龙猛一抬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迷惑。
我又说,但大师姐还是需要你的,以后如果你听到我的名字,记得来找我。
小白龙咧嘴一笑,冲我挥挥手,说大师姐那你替我跟师父说吧,我怕他揍我,我就先走啦。
我点点头,笑着看他,以前江流儿开玩笑说我是小白龙的初恋,恋个鬼哦,我想是因为他太久没见姐姐,他想有一个我这样的姐姐吧。
随着小白龙夭矫而去,江流儿也推演完了全部计划,回头瞅了一眼,见小白龙走了也不以为意,挥挥手继续向西。
之后的路我走得更肆意了些。
或许也是因为灵山的虚实被窥破,越往西,那些涂炭生灵的惨案就越多。
像寿星公家的白鹿用婴儿炼丹,走到这里已经走了很久,我一棍停在他的面前,砸下去就多多少少引发天庭的些许变数,前边受过的折磨可能就白受了。
但不砸是不可能的。
我一棍杀了白鹿精,南极仙翁气冲冲过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我冷冷的看向他,他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江流儿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给南极仙翁留面子。
然而比起狮驼岭,南极仙翁的白鹿,又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狮驼岭的大金鹏鸟一口吞掉了一国之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权贵平民,甚至养的猫狗,全部沦为他的腹中餐。
当我们走入狮驼岭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人与兽的森森白骨。
这时江流儿忽然开口,他说青狮与白象你随便杀,金翅大鹏你想杀一时也杀不掉,不如把它留给我。
那时我心底一沉,我问他,留给你是什么意思?
江流儿说,留给我的意思就是,我以后会杀了他。
江流儿的话传出去,不止是我站在他面前,天蓬也走过来,他定定望着江流儿说,师父,大鹏作恶如此,即便一时杀不掉,也该让他胆寒。
江流儿转望天蓬,说你是想让他胆寒,还是想杀他?你如果想杀他,那你应该明白,凭你的身手杀不掉他。既然你杀不掉他,就别逞意气,把他留给为师,你明不明白?
天蓬眼里像是有团云,散了又聚,他说师父,有些事就是知道做不成,也要去做的。
江流儿说,但有人能替你做成,你就不必去做了。
「可我知道师父你要做什么,你要留着金翅大鹏,他的修为这么高,你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对抗如来。」
白骨散落,人言寂寥。
其实天蓬一向都聪明的,只是他耿直,他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二色,却又对白色的范围,认定得太广。
所以才会在面对高老庄时,觉得高老庄里的人也是白色的边缘,所以才会有八戒替他出来,把那些他想快意恩仇的事用另一种手段完成。
但有时他不需要八戒。
是非黑白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这时不需要阴谋诡计,需要的是斩铁钢刀。
天蓬就是那把刀。
我立在天蓬身侧,静静的看着江流儿,像是两颗孤松,横在江流儿身前。
这和尚看了我们半晌,忽然笑起来,他说你们想多了,能对抗如来的人我早已找好,弥勒佛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未来佛,是远在灵山成立之前就追随如来的大师兄,他的法宝怎么会轻易被黄眉偷走?他当然是为了配合我,他应该知道,我才是灵山的未来。
这话令我和天蓬同时一怔,我说那你留大鹏做什么?
江流儿挤眉弄眼的笑,他说金翅大鹏是如来的舅舅啊,你们不知道吗?这是如来的因果,能捏住这人,当然是有用的。不过显然如来还是了解你们,把这条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就是要你们去做他的刀,斩断他的因果。
天蓬与我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的同时,又忽然笑了笑。
无所谓成为谁的刀,既然有人该杀,那自然就要去杀。
天蓬与我并肩踏入狮驼岭,江流儿就在我们身后,他的笑容渐渐褪去,脸上无悲无喜,他的袖间飞出一道剑光。
这剑光无声无息,甚至连波动都没有。
这是他用人参果练出的天地之剑,与天地同流,威力没有多大,隐蔽性极强。
最擅传递消息。
·8
走过骸骨如林的山路,皮肉烂泥铺就的泥尘,进狮驼国后,倒是别有洞天。
瑶草仙花,乔松翠竹,像是仙人府邸。
我与天蓬从城门杀到狮驼国原本的金銮殿前,早惊动了青狮白象,青狮一口能吞十万天兵,白象飞卷的长鼻能跟金箍棒争锋。
只是能吞十万天兵,吞不下一个天生石猴。
当我从青狮的肚子里杀出来,回头正见到天蓬把白象的鼻子钉在地上,抬起老拳把白象硬生生揍了个魂飞魄散。
老实人生气,气性是真的大。
再往前,就是金翅大鹏,据说一震翅能飞九万里,比我翻筋斗还快,他坐在殿前笑吟吟的问我们,说本座要是想走,你们谁能拦得住?
天蓬正色道:「天网恢恢,浩然正气,容不得你。」
大鹏长笑,说你活了几千年,还信这种玩意儿?
天蓬没再说话,有些话本就只能用刀剑来说。
九齿钉耙挥出道道银辉,大鹏振翅,金色的羽翼呼啸而出,燃烧着透明的火焰,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刹那间袭至天蓬丹田。
铛,如意金箍棒横在天蓬身前,我火眼金睛已开,跟上金翅大鹏的速度,回首又是一棍!
金铁交鸣声远远传开,江流儿带着沙僧缓缓向狮驼国走去,沙僧还在吐泡泡,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江流儿忽然说:「过几天,你回天庭吧。」
沙僧正在吐的泡泡破了,但他也没说话,没问,反正回不回在他看来都差不多。
江流儿说,当初你跟玉帝两个人说好要改变这个世界,你们拼杀了那么多次,生死之交。你以为他当上玉帝之后,就不再是曾经的张百忍了,你以为他看重所谓的神仙威严,他死傲娇不肯对你低头……
「他很快就不是这样了。」
沙僧皱眉看着江流儿的背影。
江流儿说,等金翅大鹏死在狮驼岭的时候,你就回天庭吧,你的玉帝需要你,你也不会想错过他不久后的动作。
沙僧想反驳江流儿,想说我早就不关心那些东西了,人活着要是总想再努力一次,就会发现自己多流一次汗,甚至多流几滴泪。
但他听着江流儿唏嘘着叹息,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江流儿说的好像是真的……玉帝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他怎么可以瞒着我呢?
对,我不是回去帮他的,我是要查清楚,他究竟瞒了我什么,我要去兴师问罪。
卷帘深吸口气,漫天的泡泡不再吐出来了,他静静跟在江流儿身后,像是几千年前,一步不落的跟在张百忍身后一样。
国都的宫殿已经被打成一片废墟,我与天蓬跟金翅大鹏扶摇直上,在苍穹之中他现了本体,我法天象地,天蓬引漫天星光布成阵法,限制他的速度。
固然白日里的星光阵法威力弱些,但也足够了。
只要能追得上,金翅大鹏在破阵的那一瞬间,我的铁棍也随之出手。
我见到天蓬因为阵破而洒血落入尘埃,我见到以苍生为鱼肉的和尚还躲在灵山收割信徒,我见到森森白骨凝成的怨气无人问津,只剩下手中一棍。
仓促回身的金翅大鹏鸟瞳孔缩成一线,他眼底的全部天地,尽数被一道金芒填满。
轰然一声巨响,金翅大鹏被我一棍砸入地底。
恰在此时,一道剑光幽幽从地面上亮起,剑光穿透金翅大鹏的躯体,似乎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温度,我无论以神念还是火眼金睛,都捕捉不到金翅大鹏的生命了。
那道剑光幽幽转回,缩进了江流儿的袖中。
这和尚双手合十,低眉笑着,说阿弥陀佛。
卷帘看了一眼金翅大鹏的尸体,给江流儿叩了三个头,起身飞向南天门。
·9
没有八卦的小白龙,没有吐泡泡的沙僧,我和天蓬跟江流儿坐在狮驼岭外,决定结束这场西游的闹剧。
无论江流儿是怎么安排的,我都要结束它了。
前方如果还有些被安排好的惨案,我不想让它继续发生了,如果前方还有因为灵山的威慑力下降而作乱的大妖,那我也不想让他逍遥。
我问江流儿,说现在去灵山,能不能改天换地?
江流儿无奈,说要是我说不能,你就会不去吗?
我冲他点了点头。
江流儿一声卧槽就跳了起来,他认真打量着我,我刚打杀了金翅大鹏,没工夫也没心情梳妆打扮,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些灰,两腮的绒毛也多起来,只有一双眼睛还亮。
江流儿说,猴啊,你变了啊,你不该是一往直前的吗?
我看智障一样看他,说一往直前又不代表去送死。
江流儿就又转头去看天蓬,天蓬的脸红着,低声说,所以师父你到底行不行?
江流儿仰天长叹,说这已经不是我行不行的问题了,箭在弦上,早已是不得不发。
我清喝了一声好,起身,捏决驾云,请江流儿并肩上灵山。
江流儿挑了挑眉,说不急,还有些故交没到,且稍等片刻。
其实用不了片刻,江流儿话音未落,我就察觉到东方有一阵风来,这阵风让我感觉很熟悉,像是来自久远的过去。
风停的时候,一只哭丧着脸的黄小鼠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边走一边嚎,说早知道你救我是要跟我一起上灵山砍如来,那还不如不救我呢!
江流儿踹他,说那你还来?
黄小鼠悲愤,说这特么是你给我的机缘,我能有什么办法?
接着又是两阵娇笑,琵琶带着白骨翻山越岭而来,白骨说这和尚最能让人欠他情,琵琶说最烦人的是,他欠了我一份情,我却偏偏怕他死了,没法跟他讨债。
更后来的,是刚被通缉没几年的牛魔王一家,还有路上零零散散的其他妖怪。
这些被江流儿瞒天过海救下的人,此刻都汇聚在狮驼岭下。
白骨的迷茫已经散了不少,至少她清楚目前有个机会,能让自己不再任人摆布,琵琶从女王那来,眼神还总往我这里飘。
我对她们笑,说走吧,这一战过后,恐怕只是个开始。
老牛把斧头一扛,笑得贼大声,说或许这一战就死了呢,谈什么开始结束,干就完了!
然后就被罗刹女一巴掌摁到嘴巴上,让他呸呸呸。
江流儿还在等人,等到我们从五庄观里救出的孩子们自灌江口赶来,终于有了点浩浩荡荡大军的模样。
这些孩子里,领头的也是姑娘,是当初的小道童明月。
明月还四下张望,想找小白龙的影子。
江流儿笑着说,别找了,有机会总能再见的,我的乌合之众们,咱们去灭佛咯!
·10
大唐贞观十三年元宵,玄奘西天取经的第十年,这将是三界永生铭记的一天。
这天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西北风呼啸吹至大唐,带着西方金戈与鲜血的味道。李世民披了大氅出门去看,发现阴云厚重,大雪漫无边际。
他叹了口气,说民生多艰呐。
刚入宫两年的武才人此时正陪在李世民身旁,她望着茫茫大雪,说是啊,如果真有神灵,不知神灵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这话让李世民的脸色凝重了几分,他是人间天子,当然上应天数。
没有凡人能比他更了解神佛,所以也没有凡人能比他更相信自己,他回头对武才人说,你记住,人的命数,从不能指望什么神佛,朕相信迟早有一天,人能比神佛更高贵。
四十岁的李世民仍旧意气风发,他身后十六岁的少女不由有些呆了。
如果放在寻常女子身上,或许此刻萌发的将是爱慕之心,但武才人望着李世民身上的堂皇霸气,心底只涌上一个念头。
「人生在世当如是!」
二人安静的片刻里,一道惊雷,打散了遮天蔽日的云层。
天底下所有的生灵,齐齐抬起头来。
雷音阵阵,自大雷音寺来。
这一日,西天取经的大唐玄奘杀上灵山,牛魔王一家力战文殊普贤,观音为他拖住地藏,琵琶白骨带五庄观的孩子们与群僧周旋,天蓬押后布阵,与对面的迦叶殚精竭虑,比拼谁更能抓住机会,用鲜血冲垮信仰。
黄小鼠卷起狂风,送我与江流儿直上青云。
灵山雷音寺,人说心有魔障便高不可攀,谁能攀到雷音寺的顶端,谁就能成菩萨,成佛。
这么多灵山的和尚攀不上去,我与江流儿扶摇踏步,没有丝毫阻碍,便登上了塔尖。
如来正端坐莲花上。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佛祖开口,声音已在云间。
江流儿一笑道:「既然要重塑灵山,旧日的塑像便只能打破,不能让人看见它凌驾万物。」
如来又转头,盯着我,说凭猴姑娘,就能打破我这旧日的塑像吗?
江流儿还在笑,垂首,袖里剑光鼓荡如龙,「还有我!」
满堂花醉三千客久矣,一剑光寒十九洲何在!
小白龙八千里路云和月,齐天大圣摧心万里磋与磨,这一剑早该刺出,在五指山下就要不死不休的刺出,在花果山猴子猴孙死去的时候刺出,在六耳出现的时候刺出……
那么多的话语与纠葛,那么多次的彷徨与犹疑,我都该一剑斩断。
所以江流儿的剑光后面,是茫茫的金光,长发飘飘的姑娘纵身而起,红色的披风在发梢上蔓延而出,头顶的紧箍应声而断。
发簪化作十万八千斤的定海神针,砸向如来。
如来不动。
他能拈花一笑,抹掉江流儿的剑光,他能伸出巨掌,从尘世度外,到云间雾里,倏然出现又倏而消失的法力,彻底化去了我这一棍的千钧之力。
江流儿的眼睛眯起,如来斩因果的速度比他想得更快,如今佛祖似乎已经处在另一个维度,来自三界的伤害,几乎已经伤不到他。
江流儿望向了我。
我笑起来,我说放心,三界里的恩仇我早已忘了,五指山下的痛苦,花果山里的血债,我来这里也没打算向他讨要。
我来此,只是要告诉他,三界里自有定海神针,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五百年前,你化身五指山来压我,五百年后,就由我来定你在此世的身。
如意金箍棒夭矫直上,我化作一道流光冲入铁棒之内,刹那间金芒乍起,充盈三界,灵山上的氤氲灵气与漫天梵音都化作飘落的雪花。
定海神针落,封住这片天地所有的曲折。
如来的巨掌第一次与江流儿的剑光真正接触了。
轰然一声巨响,江流儿被如来远远抛飞,胸膛塌陷下去,丹田被一掌摧毁,但他还在笑,他长笑说如来,你跑不掉了!
如来低头,自己的手掌中现出一道血痕。
他又抬头,盯着悬在半空中的如意金箍棒,盯着半空中的我。
如来悟了,他说原来你就是我最大的因果。
我人在金箍棒内,声音回荡在灵山周围,我说不,被你用五指山镇压过的所有妖精与凡人,都是你最大的因果,只要他们之中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你的存在,你便不可能超脱三界。
「而我,就是替这些人,先行一步锁定你。」
如来点点头,说但你们没有窥得更上方的世界是什么,便不会知道这方世界的奥秘,只要没人意识到我与他的因果,我与他之间便没有因果。只要没人认为我是因他而存在,我便能超脱于此。
「所以,只要杀了你们,便了却最后一桩因果。」
如来起身,他身下的莲花座迎风摇曳,抖落了片片碧色的叶子,乘风而来,一弹指三千震荡敲击在金箍棒上。
还有一片莲花,看似缓慢地飞向江流儿,实则比风比光更快,一念之间,就要渡了这个深深记得他的二弟子。
江流儿身受重伤,也动弹不得,他只能笑。
他笑着说,师尊,你想斩断因果,还早得很呢。
说话是需要时间的,江流儿还有时间说话,是因为如来的莲花没能杀他。
那朵莲花,在江流儿的身前停住了。
因为有人比如来的莲花更快,金光一闪,厚重的金色羽翼张开,便稳稳挡住了莲花花瓣。
这一刻,灵山上所有人都见到了,有个本该死在狮驼岭的金翅大鹏鸟,骤然出现在江流儿的面前。
我人在金箍棒中,也不由有些神思恍惚。
江流儿的那道剑光,不是在杀大鹏鸟,原来是在救他。
替他遮蔽天机,替他与天地同流,以今时今日大鹏鸟的速度来看,他能被我凭意气敲出的一棍给砸下去……想来是早与江流儿约好演上一出戏了。
至于为何大鹏会来,无非是从前的如来要放弃灵山,他名为如来舅舅,实则为灵山的异类大妖,当然要为自己提前找退路。
要么彻底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要么就是改投江流儿。
而他的选择,远在雷音塔下的天蓬一见到金翅大鹏鸟,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江流儿是好人吗?当然不算。
自己想做成江流儿这样的事吗?其实也想。
天蓬的眉头忽然皱起来,他脑海中有八戒的声音响起,八戒说只要我们想,天下间便没有我们做不成的事。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怒吼,他说如果只为自己想做之事,便可无所谓任何手段,那你想做成的事还是你刚开始想做之事吗?
两个声音吵起来,天蓬捂着脑袋,头痛欲裂。
接着,他额前浮现起淡淡的金光,那是一圈紧箍。
迦叶在天蓬发病的一瞬间丢出了这道紧箍,随着紧箍越勒越紧,迦叶凝灵山大阵,聚金刚之怒,杀伐之气骤然刺入天蓬的躯体。
一篷鲜血高高溅起。
天蓬的脑袋忽然不痛了。
他听到了风声,低头,发现是自己胸口破了一个大洞。
天蓬想,天下还有那么多不公义,恩仇未了,善恶难消,我就这样死了吗?
八戒叹息,说凭你的身手,实在不该掺和到这种事里来的。
茫茫大雪像是银河的星光,要埋葬渐渐落下的天蓬,天蓬忽然问八戒,「你说天下无我们不可成之事,什么是不可成之事?」
「就如江流儿,想灭佛都灭得成。」
「问我想要天下再无不公义,我想要杀了大鹏也能诛佛呢?」
八戒没有说话。
天蓬却笑起来,他笑声越来越大,胸口的大洞里涌起阵阵光芒,他整个人停在半空。
「我不是为了做成某件事,我是为了做成某个世界。」
这一瞬间,天蓬胸口的光芒散去,整个人又变得毫发无伤起来,头顶的紧箍崩断,烈烈风中,人们见到他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他。
春风般的眼睛,负手而立的身躯,顶着一个猪脑袋。
迦叶一怔,他想:天蓬也斩三尸了。
八戒望着天蓬,见天蓬朝他躬身施礼,他才苦笑道:「原来我这么多年的保护,其实是你不需要的,我是你一缕杂念,你放弃对自己的保护,才能见到真我。」
天蓬神色还是很认真,他说无论如何,多谢你。
八戒仰首叹息,他说来吧,让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这也是我第一次与你真正并肩作战。
抬手,两把九齿钉耙,两副天河阵图,涌向主持灵山大阵的迦叶。
那天,我定住如来,大鹏倏忽来去,消磨如来的世外之力,弥勒佛姗姗来迟,成了压倒如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灵山大阵,已被天蓬冲垮。
当雪漫灵山的时候,灵山诸僧已经跪服,如来身上还没有一丝伤痕,金翅大鹏与弥勒反而口吐鲜血。
只是如来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出手也越来越少。
定海神针仍旧在摇,每荡出一圈金光,我就觉得自己的神思与血肉都散开一圈,但我还是撑住了,我望着如来,说你逃不掉了。
如来默然,他说,我再试试。
头顶佛光湛湛,座下莲花分崩,雷音寺摇摇欲坠,如来以倾天之里做最后的搏杀。
自始至终只出了一剑,就在角落装死的江流儿睁眼,袖中又飞出一剑,他说师父,我等你这一式已经等了太久。
五百年前他精研佛法,踏遍灵山,早已想到如果有人要调全灵山之力,要怎样应对。
不需要太多法力,只要一点剑光。
普度的佛光与雷音寺的存在是矛盾的,超脱与莲花是矛盾的,梵音与顿悟是矛盾的,灵山上下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道与天地同流,却没什么力量的剑光加入下,变得分崩离析。
如来愕然,继而露出了我们上山以来,他的第一个微笑。
那团动摇的,纷扰的力量朝我涌来,我与定海神针相分离,提气,凝神,只出一棍。
如来说,阿弥陀佛,缘法如是。
轰然一声巨响,曾经巍峨的灵山,被削掉了半座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