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旧时少年
旧时少年
我想看看宁世鲲笔下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摘下面具后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画中姑娘的衣着是我,但脸庞当得上『面目全非』四个字。
衣裳是华彩斑斓衣,面上却是黑色墨汁肆意抛洒,最后停笔处的墨迹更是看出了力道之大。
我将面具左翻右看看,「没意思,我在你眼中连美人都不算。」
「堂姐有进步,我都听见你擂鼓似的心跳声了,面上还能这么镇静。」
「你请我来有何事?」
被煞了风景的宁世鲲努努嘴,「当然是有要事啊。这屋子里的面具我都不满意,所以就请堂姐来为我画一幅令我满意的面具。」
「如何才能令你满意?」
「嗯……」宁世鲲认真想了想,给了我一个命题作文:「城郊微雨,桃花树下,我与父亲。」
倒是不难,这十二个字听起来主要追求的还是意境美。
我俯身作画,宁世鲲便在一旁静静看着我。
绘画与撰文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似乎在某时某刻,我真的可以凭我自由、凭我所想,创造出我想要的世界。
每作一幅画都证明我赢了这世界一次,我逃脱了它的掌控,画出了自己的天地。
我画得认真,落下最后一笔起身时乍然跌进一个胸膛。宁世鲲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感受到我的意外后,他笑着双手撑上楠木桌,与我紧紧相靠,自然而然地将我桎梏住。
「堂姐你还少画了一处。」
「什、什么?」
「在这城郊大树的暗处,还有一个你啊。」
说完宁世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双手钳制住,反叠在背后,继而耳鬓厮磨般地低语道:「我竟不知那毒药还有让人失忆的效用,又或者,你不是我那个好堂姐了?」
城郊微雨,桃花树下,宁缃应是撞见了宁世鲲与宁别椿的什么密谋,而后就有了那场毒杀。
是什么,会是什么。
宁世鲲使在我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整个身子近乎于全部压到了我身上,我再沉默下去,他会直接让我的双臂筋骨错位至断裂。
我迅速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回忆了一番宁别椿被扳倒前使的大招。
早知道有今天,我必日日将《春光谋》当作睡前读物。
「嘶!」我清楚听到了自己肩膀处一块骨头断掉的声音。
好家伙,腿嚯嚯完就来嚯嚯手了。
骨头断掉——「龙骨副本」!
当今皇帝一直得不到民心的最大原因,就因为是他是外族。当年楚国国库一直亏损,各地又多出匪乱,能够制衡救国的良臣迟迟未有,天子殚精竭虑终不敌,一病不起,直至外族冲破国门含恨而终。
每逢改朝换代,屠城之事便常有,但当今皇帝蛮夷之心未改,纵容手下变本加厉,致使多地白骨累累。
时过境迁多年后,北方有人传找到了当初逃过屠宫一劫的皇子,多地蠢蠢欲动的势力便奔赴而去,但这只是宁别椿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为的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纠集多方人马,还能让高坐金銮殿的皇帝自乱阵脚。
待到能拉拢的拉拢好,不能拉拢的伤其八分,宁别椿的势力便愈发的大。最后他再以忠臣的姿态杀了那个假皇子,取其肋骨交给老皇帝,使得龙颜大悦。
那十几支势力里就有覃闻晏的,他与顾饶芷还有谢浸池在这个副本里纠纠缠缠,而宁别椿最后能被扳倒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关键时刻谢浸池因为深爱顾饶芷而倒戈,将宁别椿所有的计划对覃闻晏他们和盘托出。
这时剧情里的宁缃已经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所以虽然北方的消息已经传来,但谢浸池与覃闻晏清楚知道这是个幌子,便没有前往。副本的主人公都没有前往,结局定有骤变,我便不再理会,也一直没有把这个与宁缃中毒联系到一起去。
宁世鲲在我耳廓吹了吹,手上的力道更多一分:「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我不清楚剧情是否已经开始改变,只能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果然是你给我下的毒,我命大活了下来就是上天在告诉你,妄图利用前朝血脉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整个后背的力道忽然间撤去,我的右手无所依托似的一荡一荡,宁世鲲用手指点着我断了的胳膊来回玩地开心的很:「真凶。哎,堂姐你留了好多汗啊。其实那时我本想着将你毒哑就好了,谁让王琼那个蠢货自作聪明让毒性多加了三分。但堂姐你还肯对我笑,就代表你一定原谅我了对吧。」
宁世鲲的自大与轻敌真是刻在骨子里了。
「我原谅你但不代表我认同你,而且只有方思平平安安地从战场上回来,我才会原谅你。」
「这样啊……那不如堂姐和我作伴,一起颠倒朝纲吧。当今皇帝不过是外族之辈,意图撼我百年正统,稚童把戏而已。而且覃闻晏又是个软性子,一点都不对你的脾气。」
剧痛让我牙关止不住地打颤,身子无法控制的瑟瑟发抖:「我、我爱他,为了他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就算赔上整个国公府我也不后悔。」
「他休了你。」
「那是为了我好。」
「他还有顾姑娘,不对,顾姑娘是我的。他还喜欢顾姑娘。」
「或许,你听过娥皇女英吗?」
宁世鲲看我的眼神深深的『伤仲永』之感:「儿时你多聪慧肆意啊,整个国子监没有比你更亮眼的人了,结果却耽于情爱,果然是女之耽兮,不可脱矣。那你就留住一条命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杀了覃闻晏的吧。」
我得有点表示,于是我装出要杀了宁世鲲的模样,又掉下几滴泪,愤恨地不愿再看他。
宁世鲲拿起我画的面具,笑道:「其实我更喜欢堂姐你的面貌,只是前头的你太冷情,现在的你,又太蠢,不好玩儿。」
「这副面具我很喜欢,谢谢堂姐,以后记得多来找我玩哦。毕竟,你们是最能让我提起劲的『朋友』了。哦对了,府外的那些侍卫下次不用带着了,我才舍不得杀堂姐呢。」
我找你玩个仙人板板。
带着晃来晃去的右臂刚拐出宁府的长街,谢浸池就黑着脸快步走到了我面前,与低头思索的我撞了个满怀。
「啊啊啊,痛痛痛!」
谢浸池拎小鸡仔似的轻轻捏起我的胳膊,喘了阵粗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全须全尾?」
「大意了,下次一定。」
偃旗息鼓的半年中,宁世鲲生动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能让他『提起劲』的朋友,除了算计方思与覃闻晏,他『爱屋及乌』到连萧矜也没有放过。
萧矜当年双手送上州府印与武器库,保全治地百姓未受一丝伤害,老皇帝便承下这个人情,给了他一个闲散的王爷当当,平时溜溜鸟喝喝茶当个京城独一流的纨绔就好了。
萧矜也将这份期望发挥到了极致,平康坊内谁家的歌伎开始忧思感怀了,不用想始作俑者定是萧小王爷。
宁世鲲给萧矜做的局简单粗暴,他杀了平康坊内多名名声颇好的女妓,伪造现场痕迹将锅尽数推到了萧矜身上,又让多名文人赋诗暗讽,让事情越闹越大。
这个事放到旁人身上还有的辩一辩,偏偏是萧矜这个风流浪子,让证据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生生成了百口莫辩之困。
但这事要真的难住了萧矜也就枉费作者给他安一个最后称帝的人设了。他清楚知道宁世鲲要的不是自己当凶手,而是明白老皇帝对前朝之人多有忌惮憎恶,一旦有个由头,他便很好发落处理了。
现在他最要紧的,是要去老皇帝面前巧舌如簧,自污一番再表忠心,女妓们死的于他而言倒是没必要了。
谢浸池正在与覃闻晏部署接下来的计划,他盛情邀请我加入,被我拒绝了。我想去平康坊看看那些案发现场,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证据,萧衿觉得那些女妓们的死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
接连发生的命案让平康坊的生意凋敝许多,我换上男装正欲进入百花邀月楼,迎头跟一人撞上了抬首时我们俩面面相觑。
「宁相?」
「薛窈?」
我很开就明白了她的来意:「你要帮萧衿洗刷冤屈?」
「还有那些姑娘的冤屈一并都要洗刷。」
「想到一块去了。」
薛窈笑道:「只不过你来晚了一步,能找到的证据我已经收好了。宁相,这次就让我单独解决吧,这是我以后立身的筹码,也算是,」像是想到什么,薛窈不解地笑了:「也算是这段时间他对好的回报。」
我万分相信薛窈的能力,定可以完美无缺地搞定这件事,只是看着她淡然的模样,我忽然就很羡慕她的坚定。
但同时,我深知自己无法做到她这样,在这个世界里,我从起初的莽莽撞撞一路而来,所求的也不是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我身边的朋友都能安然无恙就好,到最后我想要的,怕是我自己都说不清了。
或许在众人的努力下,社会在慢慢地改变,但越深入其中,我越明白,我适合当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我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了,根本无法做到像薛窈饶芷那样的理智客观。
我很惆怅,深深的。
薛窈见我不愿多说,便在一旁沉默地陪着我。
直至有人跌撞而来找到我。
是李溪。
他向来从容,即便是在青州时,我也不曾见过他如此慌乱的模样。
李溪奔至我近前,几乎是半跪在我面前,颤颤着开口。
他说,边疆传来消息,方思被敌方诱入陷阱,身中数箭下落不明。
「哦,这样啊。」我看着蹲在我面前的李溪,笑了:「嗐,他那个莽性子,果然还是中计了,你看看,李饮白去了。」
「薛姑娘,看来我得先回去了,宁家估计已经闹翻天了。」
薛窈皱着眉点了点头,给李溪使了个颜色。
「小姐……」李溪极轻地,试探似的唤了我一声。
我相当豪迈地挥挥手:「巴适得很,我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就说宁方思这个人自大吧,唉。」
府上果真是一片悲戚之色,就连门口的石狮子仿佛都笼罩着一抹化不开的忧伤,我愣愣地盯着石狮子看了许久,竟然看到了宁方思在对我笑。
这一魔怔,让我跨过门槛时一不小心就栽了下去,在宁别久夫妇面前摔了个头朝地。
李溪扶着我刚爬起来,宁夫人便踉跄着来到了我跟前,一把抱住我,努力忍住自己的呜咽声:「宁儿,宁儿,宁儿……」
「嗯,夫人,我在。」
「只剩下你了,我们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眉角一弯,温声宽慰她:「会的,我肯定会的。夫人你看着憔悴极了,就当是为了我,好好休息一番吧。」
宁夫人被搀扶着下去后,我立即跪在了宁别久跟前:「是我不好,没有尽早告诉你们宁世鲲的计划,这样方思就不会上战场,也不会……」
宁别久只是蹲下来望着我,最后以同样的姿势跪在我面前,他眼睛看起来干涩的紧:「让你起来定是不可能了,你这哪里是在跪我,你这是在跪你自己。」
宁别久叹道:「万般皆是命。」
我抬起头:「我不信。在青州我赌赢了一次,这次同样也可以。」
我眼睛死死盯在侧置于正堂的山水屏风上,倏而间山水化为齑粉,滔天血光泼洒在屏风之上,刺得我低下了头,「有些事我想不明白,我想在这里想想,宁大人和李先生出去一下好吗?」
「好,李溪我们走吧。走吧,她现在谁都不需要。」
李溪犹豫地看了我许久,我笑着朝他点点头,直到宁别久说有公务要处理,他才悬着一半的心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哔剥响的烛火陪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我揉着青紫的膝盖起身,拿起灯纱想借一盏灯火。
可当点斗大的灯火被映在屏风前时,便显得愈发渺小,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灯火,后退几步做了个起跑的姿势,迎着山水屏风,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
我听到自己肋骨咔嚓的声音,看到额头的血液浸过颤颤的眼睫,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山水屏风彻底塌倒在我眼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溪破门而入时,我正握着砸碎的花瓶碎片,一笑一下插在四分五裂的屏风面上,掌心汩汩而下的鲜血流了一地。
我笑嘻嘻对李溪道:「我棒吧。」
李溪走进血泊中,拦腰抱起我:「发泄完了就好,你一直很了不起。」
可我还是输给了上天,我们的抗争终究是一场空。
小丫鬟照顾着我睡下后不放心一直不肯走,我好说歹说,用颤着绷带的手跟她使了好几个鬼脸才把她哄出去。
待到院子里彻底没了动静,我悄悄起身,打包好行礼,又特地多装了点银票,等到夜深人静时预备离开。
可我刚把门栓拉开,就瞧见了立在院子里的人,我下意识就将包裹藏了起来。
他还低声喘着粗气,像是风尘仆仆而来。
「浸池。」看他眼睛鹰鸷般地黏在我身后的包裹上,我干脆扔了包裹,伸手打了个招呼:「你不是在布局最重要的一环嘛,怎么回来了?」
谢浸池快步朝我走来,似带来夜间一阵寒露气,凉意不止。他两只手颤抖的厉害,伸出来想抱抱我,又怕冻着我,最后自衣袖中拿出一个精巧的手炉递给我,他盯着我缠满绷带的手:「旁人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多一晚都待不了。撞坏屏风,是发泄,也是让旁人以为你不会再做什么事了。可你是宁相啊,你要是会乖乖等着就不是你了。」
谢浸池摩挲着绷带,像是在透过此为我抚慰伤口:「今夜的一环是很重要,但在我得知你撞坏了屏风的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所有事,都没有你重要。」
我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谢浸池的掌心太温暖了,让我一时贪恋:「你不要拦我。」
「我在努力成为那个不会逼迫你的自己,但这件事,没得商量。」
看谢浸池淡淡同我讲道理的模样,我再也忍不住,扔了手炉歇斯底里地对他吼道:「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你的弟弟啊!当时我没有拦住他,这次我死也要死在他的尸体旁边!浸池……浸池,你或许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意义就是方思,可是……没有方思了,没有方思了啊……我该怎么办呢?方思他还那么年轻,他本来可以就这么一直好好活下去的!是我太自私了,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方思为自己挣出了一个结果,那么或许我也可以摆脱上天冥冥之中的控制。但现在你要我怎么办,我找不到我继续待在这个世界的意义了……」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挣脱谢浸池的桎梏,发了疯似的要离开,包裹也不要了,就算一路乞讨我也要到战场上去。
我看到谢浸池高高扬起的手,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在青州我给他的那一巴掌。
巴掌没有落下,而是成了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谢浸池连指尖都在颤抖着,「相儿,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一滴泪恰恰落入他掌心。
谢浸池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一边替抽噎的我顺气,一边温声问我:「如果你失去了彻底活在这个世界的动力,就让我成为你的动力好不好?」
我抬头愣愣看着谢浸池,他期待着我的答案,似乎又在害怕着。
我眼前的人是谁。是我起初来到这个世界梦魇般的存在,是虚与委蛇不敢真心相待的病娇男配,是缠住我怎么也不肯让我离开的前朝皇子,是让我倾心的谢浸池。
呆滞了许久的我正要回答,谢浸池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罢了,我不想听。我有其余话说给你听,你向来是理智的人,认真听我说。」
「嗯……」
「若是放到一年前,方思的性子会被引入陷阱我还信几分,如今他渐渐磨练了出来,身边又跟着个筹谋不比我差的李饮,这件事我一分都不信,你们关心则乱以致当局者迷,我也疼爱方思,但更愿意相信他。而且除了崔放的兵力,我也将自己手下的一支暗卫给了他,他们是跟着我从刀枪剑影里闯过来的,只要还剩着一口气,就会护方思周全。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连宁别椿都震惊不已,显然不在他的算计中,所以我更倾向于这是方思与李饮的局。」
我想起方思临走前与我说过的话:我也想要去抗争自己的命运,只靠我自己。如果我赢了,就代表我与姐姐那一段无法与人言说,被上天抹杀那一段感情的胜利。
对宁缃用情至深的他,为了胜过老天,或许真的会拼死活下去。
「还有一个角度?」
「哦?什么?」
「这场仗李饮敢把心尖尖上的紫苏带去,就代表他有必胜的希望。」
谢浸池低下头,笑着亲吻上我的泪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失态,也不知道我死了相儿你会不会这么伤心。」
「呸呸呸,不吉利。」
「我说真的。」
「嗯……」我窝在谢浸池怀里,干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看星星:「我没法想象你死时的场景,但如果你真的死了,我约莫也会好好活着的。」
谢浸池将我抱得更紧了:「啧啧,真没良心,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会伤心的随你而去呢。」
「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诚实,你竟然没有近朱者赤。你肯定不会寻死的,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你还真是从一而终地听不进去情话。」
「谬赞谬赞。」
谢浸池把手炉塞到我怀中,明明是赏星,却将我箍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晃着:「其实我也很担心方思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刚才的话一半是我的猜测,一半是为了安慰你。怕你再做傻事。」
「浸池,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
「什么?」
「不告诉你。」
谢浸池低下头,含笑吻住我:「那你今夜别想睡了。」
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
如果方思安然无恙,那我便会全心全意地待在这个世界。
从此旧缘尽与我无关,我是旅人就此为归途。
我们都心知肚明,方思的事都代表着序幕的拉开。所有人不再偃旗息鼓,半年的蛰伏与安排,是时候去一较高下了。
而在『大战』拉开之前,萧矜去了覃闻晏府上一趟,原本他们同为异性王,多走动几趟看起来也不奇怪,但今日的萧矜有些古怪。
好巧不巧,我恰恰在覃闻晏府上。
为了让宁世鲲觉得我真的对覃闻晏情根深种,我有事没事就往覃府跑,惹得京城中人都以为我要与他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了。
萧矜看到我书房里的我时,扇子跌了跌,看看覃闻晏,又看看他身旁的顾饶芷,目光最后落到我身上:「方思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我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给他。
覃闻晏前头正与我说着如今的朝堂局势,但我听来听去都没有一个萧矜,正要问他萧矜意欲效忠谁时,正主上门了。
「既然诸位都在,我也就正好一并说了,」萧矜收起折扇,扇尖抵向覃闻晏面前的卷宗:「你们看来是要收网了,到时朝堂变换,我得来给自己挣个位置。」
在原书的结局中萧矜本该称王,但现下听他话里的意思,怎么品都是臣服的意思。
「宁小姐不用这么震惊地望着我,我选择闻晏当然是觉得他更合适。怎么办,谢浸池的筹码少了一个。」
萧矜这厮话说得招摇极了,但确实,在如今的局势下,谢浸池有宁别久,而覃闻晏从起初的一无所有到现在的羽翼渐丰,甚至还获得了萧矜的青睐,待到老皇帝死后,谁登上金銮殿还未可知。
「怕什么,横竖谁都比现在的老皇帝可爱。」
饶芷笑着应和我:「有理,有理。」
萧矜花孔雀似的离开前,我出门喊住他,「为什么?」
他转过身,眼带笑意地与我对视,「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你也有做皇帝的心思,那你为何会选择臣服呢?」
「书中有句话说得好:『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其余功过对错百年后再去说,我此刻尽兴便好。」
「这是理由之一,还有呢?」
萧矜听罢自嘲似的笑了,这副神情在他面上并不多见:「我原本想热热闹闹地玩一场,这样活得也不算糟糕。可是大事不妙,我被人牵制住了。有牵制的人不适合做皇帝,除了覃闻晏。但偏偏我的心上人又想越爬越高,那我就只能当她的梯子,让她一登青云。」
「虽然你这话说得很不相信谢浸池让我很不高兴,但……我替薛窈谢谢你。」
「宁小姐莫说漂亮话,关于谢浸池是否合适,你心中想的跟我一样。」
我不再多说,只朝着他手中的折扇努努嘴笑道:「扇面上的『江山生色』,得改成『窈窈生色』才对。」
或许直到这一刻薛窈都不知道浪子的心动,但这样他们的故事才会显得愈发有趣。
在萧矜表明态度的五日后,长街上一名小童拦住我,悄悄给了我一粒药丸,说是一名大哥哥让他这么做的。
我握着手中的药丸,飞也似的跑回了府中。
掌心的药丸,赫然是宁方思在青州时研究出来预备送宁别椿上路用的。
我颤巍巍地向宁别久解释药丸的来历,而后和终于如释重负的宁夫人抱头痛哭了一顿,谢浸池和宁别久好说歹说一顿拉才给我们俩分开。
在这之后宁别久装作一蹶不振的模样,联合覃闻晏,二人将手头的权利链几乎尽数送给了宁别椿父子,这也是谢浸池这些日子以来忙碌的原因。
我说来不过三两句,但我知道,这些事所有人筹谋近一年的结果。
而我此前因方思之死的失态落到宁世鲲耳朵里后,他则更加深信方思战死沙场的事实,是以父子二人便买通了军中人谎告老皇帝宁方思通敌,根本不是被敌军杀死,而是通敌假死,甚至还假模假样地编造了方思在敌营的场景。
这其中谢浸池与覃闻晏可出了不少力。
谢浸池与李溪算好时间离开宁家后,大怒的老皇帝便下了旨,将宁家所有人下狱。
被带上镣铐时,我恍若隔世,剧情在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原来的走向中,在原书中宁家是真的落了难,但此刻的我清楚,这一切都是做给皇帝和宁别椿看的局。
走出府外看到一片湛蓝晴空时,我忽然便想起了最爱湛蓝色的谢浸池。
那年雨中屋檐之下,最先撞入我眼中的便是这一抹澄澈的湛蓝衣角。如今在这青空之下离开宁家,倒给我一种有始有终之感。
老皇帝很给宁别久面子,用了昭狱关押我们,我还没来得及坐稳就被拉出去用刑了。
三名狱卒并一位监官,坐在满是酷刑刑具的灰暗房间。只一盏油灯微微亮着,映出四人略狰狞的神态。
前头的狱卒甩着布满倒刺的鞭子,看着我被架在前头,十分满意。
一道鞭子垂地,他恶狠狠道:「宁方思通敌卖国,说!你知不知情!」
「不知……啊!」
长鞭狠狠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让我有些绝望,其中一鞭子还落在了我的脸上,刮开皮肉的疼让我晕眩不已。胸前的衣裳也瞬间被打出一道口子,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肤。监官眼睛亮了亮,暗中向施刑的人递了个眼神。
那人心领神会,鞭子便只落在我胸前,「一场仗打了那么久,如今又有了人证,你要是乖乖配合,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我劝你还是签字画押,这样我们都舒服不是。」
「没有就是没有,」我双眸在垂落的碎发中若隐若现,死死盯着监官,看起来眼生,不在我此前特地记过的文武百官之列中,「楚国有法言明,不可动用私行。诸位这样行事,是犯法的。」
虚弱的身子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几个人都是一怔。但他们怔愣的时间并不长,不多时,几鞭子就又落到了我身上,带着盐渍的力道狠狠抽打在身上,让单薄的布料摇摇欲坠。
宁别椿、宁世鲲,有你们的。
眼睛充血的厉害,幸好这些鞭笞是在我身上,不然就宁别久夫妇的身子,还真一定遭得住。
「便是打死你又如何?皇上对于通敌一事大怒,那宁方思到时候也是要进来的!你们宁家啊,垮了!」
监官起身,与我不过堪堪距离,下一刻他猛地在我胸前嗅了一口,血腥气与姑娘家身上特有的清香让他浑身一个战栗。身后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很自觉地就要推门出去。
我咬着牙偏过头:「大人想发泄也要看人,如若此事有转机,大人待如何?」
监官手上动作停了停,似是在考量此事。他坐下站下,如是几番后,狞笑道:「这事儿转圜的余地几乎没有,几位将军联名上奏,就连你的老相好覃闻晏,这次都怕是要栽了哈哈哈。」
他说着手就伸到了我的胸前,忽的狱门外一声尖锐嗓音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我剩不了多少力气抬头去看,只能在珠翠清响中看见映入眼帘的几双质地上乘的锦鞋。
为首的一双顿在我眼前,鞋尖绣着细密的云纹,随着她的驻足而有云雾飘停之感,应该就是皇后了。
紧跟在她身后的那双稍显急切了些,晃得我看不清具体的花样。这双鞋的主人逾矩越过皇后来到我跟前,脱了衣服给我披上,她低低地唤着我,声音焦急而暗含痛恨:「小姐、小姐你受苦了……这些人我不会放过的。」
「莲枝……」我字音已经发不准确,只能咬着舌头口齿不清的确认。
「是奴婢。」语罢莲枝朝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禀皇后娘娘,是宁家小姐没错。」
监官和狱卒面面相觑,识趣地退下了。我被两个人左右搀扶着解下镣铐后不久,就有大夫上来为我包扎伤口,再一碗热汤灌下,我总算清醒了八分。
也总算能好好看看眼前的皇后娘娘,李绶眉眼里那几分不合时宜的敦厚大概便是遗传自母亲,皇后温温柔柔地望着我,略带疼惜道:「幸好赶得及,要不是这个奴婢来禀告,就是把那些狱卒杀了都解不了本宫的愧疚。」
「疼坏了吧。皇上只是下令关押,他们竟敢私下行刑,定是之前哪个犯了事的收买人来挟怨报复。」
我一口热汤来不及咽下,愕然地看着皇后,怎么好话都让你说了?
我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皇上仁德,只是一时受人蒙蔽,宁家人受天家荫蔽至今,定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望皇后娘娘明察。」
皇后含笑点头:「果然宁别久教出来的就是更知分寸些,本宫派了人来看着,不会再有狱卒敢动你们一下。本宫自然也是信国公无辜,你可还知道些什么内情,本宫也好去皇上面前替你们说说情。」
一旁的莲枝扑通一声跪下:「小姐,皇后娘娘是个大好人,奴婢在太子府上就是有娘娘庇佑才好过了血多。小姐若有什么委屈,尽可以告诉皇后娘娘!」
悟了,跟着一群大佬待了一年多,这波我是真的能自信站在第五层。
什么挟私报复,那些监官分明就是皇后安排,目的就是为了救我这一出,这属实是把『吊桥效应』玩透了。
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果真很有麻痹人的作用。
莲枝的方才皱眉便是提醒我接下来的一切都不要相信,况且莲枝在我面前从来不会自称『奴婢』。
我抽抽噎噎地抬头,像是经过极大的思想斗争,看救兵般地望向皇后:「是二叔!他被我撞见了不得了的事情,才来害我们的!」
听皇后方才话里的意思,骤然手握大权的宁别椿父子应是引起了皇帝的忌惮而不自知,皇后此番便是来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狗咬狗。
「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后眼中有一瞬而过的喜悦,「本宫定会为你们做主。」
将谢浸池与覃闻晏摘出去后,我一五一十地将『龙骨副本』的始末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皇后。
同时话也不能说得太死,否则适得其反,是以我便单单强调不知道宁别椿的目的,但确信他在骗人过去。
待看到皇后眼中不自觉释出狠意,我放了心。
我细细端详起皇后的面容来,眉眼间尽是温厚,说话也轻轻柔柔的,能让人想象到当初嫁给老皇帝时的女儿家情态,但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书中有描写过这位皇后娘娘,是自老皇帝起事时便一直跟着他的,二人感情甚笃,但随着老皇帝一步登天之后,二人面对的事情便愈发多,渐渐地便离了心。老皇帝封了许多妃嫔,到最后二人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了李绶。
原作者花了这么多笔墨去写帝后的故事,是为了对照覃闻晏与顾饶芷二人不离不弃的感情,如今我看着皇后,忽然感受到了时间对她的蹉跎与折磨。
我愿意相信一路扶持而来的两人必然是相爱的,但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嘶。」
剧烈的疼痛让我收起了陡然生出的同情。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