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宁缃说:「为我报仇。」

宁缃说:「替我照顾好他们。」

我似乎能听到宁缃与我的喃喃托付。

宁别椿,我不住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这回还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结下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整理这几日起起落落的情绪,几丈之外的谢浸池估摸着也在消化冲击他世界观的「书中世界说」。

抬头圆月正好,我不由也在想,我是否能与父母共这一轮明月。

肩上一阵温暖。宁方思不知何时走到檐下,轻轻为我披上衣裳:「夜里凉,从前都是你赶练武的我去休息,现在自己倒是不爱惜身体了。」

月夜之下,宁方思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他与我并排坐在一起,抬眼闲闲欣赏月光:「青州这儿情况不太好对不对?姐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你越来越爱皱眉了,不好看。」

「是瘟疫。说实话我有点怕。」

「果然。不用怕,我也在这儿呢,不会让你有事。」

「我原本以为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可现实却越来越脱轨,如今甚至发生了瘟疫,我在想,我在想……」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到来间接促成了这场瘟疫。

「没事不要东想西想,已成定局的事情你用它折磨自己干吗?等解决了再去想它。」

「有道理。」

宁方思偏过头看向我:「我都怀疑你最近是不是信佛了。这不是你从小就告诉我的道理吗?」

《春光谋》中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在最后会有宁方思拉宁缃一把,会有宁缃因为宁方思的死彻底失去生的希望这两段剧情安排。如今却是懂了,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宁缃别的不说,对弟弟是真的宠。

若说原剧情前头为了女主,宁方思可以忽略这点,但到最后,这是作者也无法掩盖的十多年相伴之情。

「对了,一直有事情想问你来着,之前去府上也是为了这个,后来因着那位顾姑娘中毒你如临大敌似的,整得我都忘记问了。」

「什么事?」

「你啊,有一日忽然派人给我和爹都递了封信,只是那日有个孩童与人打闹之下落了水,我去救他,袍子连信就一起湿了。后来见你也没多说,我就没问了。那信里写了什么?不会是写来劝我科考的吧。」

「是的……吧。」

我现在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开了支线的玩家,到处碰碰问问都能解锁新剧情。

宁方思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我就知道。放心吧,没有功名利禄我也会娶到心仪的姑娘。」

「我何时给你们送信的?我记不大清了。」

「你还真是事事转眼就忘,不放在心上。估计那信里对我也没什么好话。是王爷回来的三日前,小厮急吼吼地送过来的。」

他屈着一条腿,半坐台阶之上与我一道赏月。

而我五味杂陈,连带着觉得月光都冰冷了起来。

宁缃与我的托付我能想得到,但在中毒之际,她是怀着怎样的心绪与至亲写下最后的话语呢?

第二日紫苏便把熬好的药端到了我屋中,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让人看着就很有保护欲。

「宁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忍着苦将汤药一饮而尽,正做痛苦的表情时,紫苏变戏法似的在她腰间荷包里掏出几颗包裹好好的蜜饯给我:「是我疏忽了,快吃一些。」

我囫囵吞枣地咽下,终于能分神回答紫苏:「谢谢,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紫苏面上浮起红晕:「宁公子,可有婚约?可有喜欢的人?」

妙啊。

「尚无婚约在身,喜欢的人嘛,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看着温温柔柔的紫苏,「他喜欢张扬率性的姑娘。紫苏,来,你笑容大一些,眉梢再挑一挑,对就是这样,下巴再抬一抬。」

紫苏愣愣地照我的话做。

一刻钟后,我欲哭无泪地表示放弃,让天然萌去做骄矜是我放肆了。

「紫苏。」冷冷的一道声音响起。

有人一身黑袍站在屋外,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把日光都染上了几分凛冽:「参见大小姐。紫苏送药久久未回,小的便来看看。」

我莫名就知道,这人是书中蛰伏已久,一击必杀的李饮。

「你又瞎担心了,宁小姐又不会吃了我。」

太失败了,我教了紫苏一刻钟,还不如此时她面对李饮时的底气足。

李饮似乎已经习惯紫苏如此,淡淡道:「你研制的药方已经分发出去,大夫们也在呼吁百姓服用了。」

紫苏忙不迭起身:「我这就过去,有些剂量要好好把握,否则对老人小孩有伤害。抱歉宁小姐,我先走了。」

紫苏腰间的荷包在阳光下随着她的步伐轻快地晃动,晃得李饮眼角也微微一动,唇畔有轻不可见的笑意。

「李先生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李饮被我「先生」两个字喊得微微一怔,他收敛神色,语气无甚起伏道:「兄长对宁小姐有意,但我看得出来,小姐与他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只是来与小姐说一声,若无意便不要靠近。」

这话给我整笑了:「那你呢?明明对紫苏有意,连告诉都不敢告诉人家,我可不觉得这样的你能来跟我谈情爱之事。而且,从你兄长回皇城找我开始,我与他就没关系了,说起来,是他一直在跟着我吧。比如现在就躲在我院外。」

我看到院门处的白色袍角微微一颤,从昨夜我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开始,他就默默在那儿站了许久。

「兄长只是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先生你帮我爹良多,所以我尊敬你。但这么多事下来,我自认已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以后这种话不要再当着我的面说了。」

李饮淡淡颔首,仿佛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只没头没尾道:「小姐如此态度,我便放心了。」

「何意?」

李饮作揖离开,迈步前淡笑着:「若放在十六年前,兄长还有一席可争。如今定是争不过他们的。」

墙边白色的袍角仍在,只是看起来孤零零的。李饮的规劝多少有些道理,本打算请李溪进来的我便干脆关上了院门。

紫苏与青州城中大夫们研制出来的药方只能起一时的抵挡作用,瘟疫来势汹汹,又始终找不到关键一环。

封城伊始,百姓们终于慌乱起来,闹着要出城活命去,宁别久立刻就带着宁方思去了城门口拦人。

他们走后不久,忽然有大批百姓堵在府衙门口,一定要宁别久给个解释。

府衙内能主事的一时间只剩下了我和多日未见过面的谢浸池。

外头的声响闹得实在大,我似乎还听到了府衙外石狮子被轰然推倒在地后的绝望哭喊。

二话不说推开院门后,我还没走几步,李溪就挡在了我跟前:「前头危险,请小姐不要去。」

「父亲不在,如果连我也躲着,灾民们会怎么想?」

「封城要紧,主要兵力都不在府中,灾民们情绪高涨,根本压制不住。小姐若去了,我怕……我怕我护不住你。」

「是否有人混迹在灾民中煽动情绪?」

李溪震惊地望向我:「小姐如何得知?」

「你与谢浸池既都来了青州,我可不信这儿只有你们一拨人马,而且灾民们来的时间点太巧了,应是有人要做文章。」顿了顿我继续道,「还有,不论你信不信,这种情况我经历过,瞒着堵着一点用都没有,必须要有身份压得住的人一锤定音。紫苏他们是医者,前几日没有少在灾民中规劝。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好,该是父亲与我出去的时候了。」

看李溪的神情,煽动之人应该是宁别椿安排的没跑了。这样的话,就必须要让谢浸池露面了,我要知晓他的态度。

「我先过去,你帮我把谢浸池揪过来,好歹堂堂崔二郎,镇个场子也行。」

到了府衙门口我才明白李溪的担忧,乌泱泱的人群拼了命地要冲破衙差们的桎梏,他们狰狞着,却又是涕泗横流,努力要寻求一线生机。在他们眼中,如今已没有比府衙内更安全的地方了。

「看!那个就是国公的女儿!凭什么她好好地住在里面,偏偏要我们受苦!」

「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进去躲躲吧!我家那个已经死了,我儿子还在戍边,我不能让他回来再见不到我了啊!」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哪怕是赏我一粒米也好,我就想喝一口粥啊……」

「你看她精神气十足的样子,跟她废什么话,冲进去,我们进去抢!」

……

每一句话都响在我耳畔,又好像每一句我都捕捉不到。

这是我没有见过的世界,他们衣不蔽体,甚至唇齿干裂,眼睛已经开始发黄,双手合十像拜菩萨一般求着我。

他们不顾体面,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宁别久将我保护得太好,我根本不知道青州已经是如今的情况。

「看吧,她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说话间有人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块奋力朝我扔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护在了我身前。

是小声喘着粗气的谢浸池;还有站在他身旁,松了口气的李溪。

「谢谢。」

石块应声坠地,谢浸池压抑着喉腔里泛出的闷哼,神情阴冷地转头看向被这状况打得措手不及的灾民们。

他额角汩汩流着血,与他唇边残忍的笑意映衬,让人遍体生寒。

我看懂了谢浸池眼中的厌恶,可这些百姓,本该都是他的子民。

书中谢浸池尽失人心,便是他偏执到了认为在新帝手下生活的百姓,不论死了多少,都不值得同情。

李溪扯下衣裳一角,草草替谢浸池止住血。

人群中最跳的那几个明显被谢浸池的出现打乱了手脚,但做戏做全套,他们还是声嘶力竭地煽动着百姓们。

「好啊,终于出来了!大家伙听我说,别怕!这便是来帮助国公大人的小将军,可他来了青州后呢,什么也没为我们做!他受伤是活该!活该!」

「就是!大家伙别怕!」

我放心了,你们完了。

破天荒的,谢浸池目光在毫无感情地逡巡一圈后,拉着我转身竟要离开。

身后百姓仍在求救,我拽住谢浸池的手:「去说你该说的话。能安定民心,你才能守天下。」

谢浸池望着我,眼中多有讽刺,他扔了额角血迹斑驳的衣裳布,淡淡道:「反正他们只是书中人,死便死了。我也只是书中人,伤便伤了。」

「啪!」我狠狠打了谢浸池一巴掌,身后的百姓们也被我打懵了。

我努力压下嗓音,对谢浸池一字一句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也是。你有呼吸吗?你有五感吗?你有爱着恨着的人吗?只要有,你就是你。」

谢浸池双目沉沉,这次我看不透他眼中的情绪,但也不想看了,转身就跨过门槛。

我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我马上安排人来记录,请每一位说清楚自己的情况,三日之内我们必定安置好大家。粥棚也会马上安排下去,大家可以依次来领。灾情稍有缓解,便是疫情来势汹汹,没有照顾好大家,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会尽快张贴布告说明情况,府衙前的大家一个也不要离开,我们要细细记录你们的情况。」

众人听了我说的话后,窃窃私语着,气氛终于稳了下来。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顶用吗?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有人厉声道。

我这暴脾气正要把「女子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封建迂腐要不得」好好给这人掰扯掰扯时,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触感冰凉,却莫名让人安心。

我抬头,正对上谢浸池的从容一笑。

好嘛,这才该是我在王府认识的一眼睥睨天下的谢浸池。

他走到我跟前,看着叫嚣的那人,笑道:「不信的抓起来便是,多废话什么?来人,先拖走,不要影响其他人记录。」

谢浸池话音刚落,便有策马声由远及近而来,是急切无比的宁方思。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我跟前,把着我的双肩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幸好赶上了,幸好你没事。」

军队们也逐渐靠拢过来,我凑到宁方思耳边,把刚才煽动的几人的样貌、特点说给他听,贴心地嘱咐他一个都不要漏。

说到最后时,正在吩咐兵士的谢浸池朝我遥遥望来一眼,与在王府地牢里,他双手被禁锢却侵略性满满地瞧着我时的目光一样。

我抖了抖竖起的寒毛。

白日里的两地百姓被煽动情绪的事情需要好好调查,后续安抚也在努力推行着,我便乖乖等着紫苏来为我复诊脉。

到了夜里来的却是宁别久,他神情有些奇怪,进门时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怎么了,爹?」

「白日里的情况衙差们跟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他克制着情绪道。

我挥挥手正要大义凛然地表示应该的时,宁别久看着我,眼中忽然湿润起来,像是逼迫着自己接受着什么。

「你果然不是缃儿。」

「缃儿少时得过天花,九死一生才将命捡回来。自此以后她便不敢再接触瘟疫这些,你不愿离开我已是很震惊,今日一番言论,虽有缃儿的影子,但她是万万不会露面的。」

宁别久双目悲哀,仿佛在透过我,凝视着未能见成最后一面的女儿:「当年游方术士便断言缃儿活不过双十之年,我总是告诉自己都挺过来了,却还是被命运作弄。」

那名方士说得没错,故事中的宁缃便是在二十岁时,家破人亡死于谢浸池之手。故事外的宁缃,被我占据了身体,死得无人知晓。

「宁缃曾给你送去一封信,是否那信中就提及了什么?」

「那封信里说她为人所害,命不久矣。与我说不可再如此刚正,要学会知人善任,要善待方思。说,她心有不甘。」宁别久声音点点破碎,「你每每与我笑时,我便会安慰自己,是缃儿还活着,可今日一遭,当是大梦初醒。」

我捏紧拳头,从未像现下与宁缃如此共情过。我一直不喜欢她嚣张跋扈、空有一幅漂亮皮囊却是蛇蝎心肠,但做宁缃的这些日子下来,我竟诡异地有些羡慕她得到的爱。

进而便是无限的惋惜,她本该被宠爱着长大,只要不去瞎掺和覃闻晏与顾饶芷,她会是京城中最快乐最张扬的姑娘。

「宁别椿杀了她,是你的好弟弟杀了她。」我扶住站不稳的宁别久,多日的操劳加上今夜的连番打击,让他唇畔都失了血色,「今晚来与我坦白,宁大人定是做好了准备。我发誓不会与你们为敌,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知道你与胞弟情深,可如果您再这样下去,不仅是心爱的女儿,宁夫人、方思,还有国公府都会落得跟宁缃一样的结局。」

「缃儿,缃儿死前可有话留下?」

「……我不知道。但我成为她后那一瞬的感情不会骗人,她很爱你们,很舍不得你们。」

我看到了宁别久抬眼间顷刻的杀机。

我放下手:「杀了我,宁缃也不会回来了。可如果我活着,以后还会是个人证。」

我的话让宁别久清醒了,他无力地把着桌角:「对不起,吓到姑娘了。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的,方思与缃儿自幼感情甚笃,我想你也瞒不了多久,但如果可以,就让那孩子多做会儿时间的梦吧。」

关上房门后,我听到了里面不住的抽噎,与无数声碧落黄泉般追寻的「缃儿」。

我一人在院中惆怅地赏月时,听到了推门声。

湛蓝袍子的谢浸池额上绑着纱布,他走到我身边,学着我的模样抬头看了看今晚孤零零的月亮,又学着我当初的发问道:「宁姑娘今夜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lui 了,今晚我不想跟谢浸池呛声:「我想我的父母了。」

谢浸池步子稍顿,面上神情似乎都柔和了许多:「宁姑娘倒是第一次谈及父母。」

「本来还好的,但今晚看到宁大人为宁缃伤心的样子,我就在想,我父母没了我,一定也很难过。哦对了,宁大人知道我不是真宁缃了,但放心,虎符会是你的。」

「不说虎符,说你。」

「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宁姑娘如此真实而外露的情绪,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很好。」

「现在我倒希望他们对我不好了,」今夜月色正浓,与我上辈子见过的一样,可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拥有那一轮明月了,「你觉得自己是在书中,不好。可我倒情愿自己是在书中,这样我不会与他们距离这么远。」

我真的很想我的父母。

乳娘死前唱着「儿行千里返故乡」,但我这一辈子,都回不去故乡了。

谢浸池忽道:「我愿意当姑娘的亲人。只有我知道你是谁,也只有你知道,我是怎样的。」

我内心急呼:可不敢,可不敢。

「姑娘今天打了我一巴掌。」

……忘了你记仇来着。

「我痴长这么多年,被打的次数不少,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身首异处了。」看了眼咽口水的我,谢浸池笑道,「只有姑娘这一巴掌,我心甘情愿。正如姑娘所说,呼吸着便是活着。如此浅显的道理我竟然才明白过来。」

「你转性了?怎么开始跟我讲大道理了?」

「姑娘事事劳心,为的就是自己与身边人好好活着,虽然我不清楚你心底更深一层的愿望,但以这一巴掌为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和你所重视的人死。」

我就很想问谢浸池一句:「兄弟,你听过抖 M 吗?」

两相对望之际,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簪,虽然没有了斑驳血迹,但我眼睛 ptsd 般地抽了抽。

谢浸池将金簪轻轻插入我发间,唇角笑意竟有了点覃闻晏的味道:「你因为我伤了自己,白日里打回来一巴掌,两清。」

发簪落入我鬓间的一瞬,像是达成了某种契约。

他好像还想摸一摸我眼下那小小的伤口,但到最后收了手:「很痛吧?」

以前谢浸池都是强硬地为我画上眼下那一粒痣,这是他第一次轻声问我痛不痛。

「就算痛也没有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怕,你是不是病了?」

谢浸池双手负于身后,抬眼望明月清辉:「好像是有点病了。」

他偏头望着我:「没想到,动了心。」

我想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但在对上谢浸池认真望来的目光时,便成了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不动就是个死人了。」

如今的境况,我愿称之为雪上加霜。

紫苏与众医者一连几日殚精竭虑地研制药方,虽无根治效果,但服用后也稍稍可抵。

我知道自己面临着怎样的情况,若没有奇迹发生,便是要生生熬死几乎半城的人。

为此以紫苏为首,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下去。

封城势在必行,奏折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青州城中宁别椿的眼线在宁别久的凌厉动作与谢浸池的相助下,也揪出了大半,打包绑在了一处。

宁别久还是会不自觉地多望我几眼,追念的目光与我对上后又会立刻移开,但总会再落到我身上。

若情可牵念,也不过如此了。

宁别久殚精竭虑地治旱本就获得了大片民心,把混在其中散播谣言、企图引起骚乱的人揪出来后,百姓们也配合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都知晓,这些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每一日,患病的人都在增加;每一日,熏艾的味道都缭绕着整座城池;每一日,我们都能听到无尽的悲痛哭号。

甚至有重病的百姓干脆素衣裹席地躺在了府衙门口,因着喉咙早已烧坏,只能用血书在身上的木板上别别扭扭地写着:草民愿意试药,只求大人照顾家中母亲。

我不是专业的人,只能戴上纱布看着瘦得形销骨立的紫苏冷静指挥侍卫们将重病之人抬进去治疗。

平日里最咋咋呼呼的宁方思都学会了噤声不言,他随宁别久与李饮一户户地走访,痛陈利弊,希望百姓们配合着尽量不要出屋子,粮食与一应物品,官府会派人送来。

有时他们会吃闭门羹,有时会被跪在地上求他们救救自己孙子孙女的蹒跚老人哭得也红了眼眶,有时是直接去收尸。

谢浸池则是带领着兵士们加固城防,维持稳定的秩序,还有备好无数担架,在可能根本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翻出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

整座青州,似乎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走在里头,眼睛时不时就会发酸。

自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宁缃后,宁别久便不大限制我的出入了。偶尔我甚至在想,宁别久是否甚至希望我是神女,这样就能够救青州出水火。

每一刻,每一秒,我都在问自己,在青州的支线剧情里,我到底该做怎样选择,才能有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李溪则是保持着一丈的距离,亦步亦趋地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兵士们与我擦肩而过,铠甲碰撞的冰冷之声,让人稍稍安心。

我在紧闭的城门口坐到了暮色四合,仍没有等到京城的圣旨。

「小姐,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不敢回去,怕有人来报的情况比昨日更糟糕。」

「这几日你从没有过好眠,身子要紧,事务我会处理妥当。」

他嗓音轻柔,似是怕吓坏了这座脆弱无比的城池,但又坚定无比地道:「或许明日会更糟糕,但小姐当初既然决定留下,便要有此准备。自我认识小姐以来,你便不是龟缩之人,死亡是惨烈而可怕的,不是小姐日日折磨自己就能躲过去的。不好好养精蓄锐,小姐是想铁了心要为紫苏姑娘试药吗?」

原以为我喝下的是李溪的鸡汤,但没想到是碗毒鸡汤。

可他说得对,也点明了我那点龌龊的心思。

我当初既然跟宁别久放了话,就不该催生今日这种竟想逃出城去的念头。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紫苏的担架上。

「好。我听你的。」

李溪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样我便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有位步履蹒跚的老者微微躬身,不知在捣弄什么。我顿起警觉,正要上前时,只见他抬起头,两指夹着一片树叶放上唇畔。

顷刻间,悠扬清亮的乐声便缓缓而来,与每一缕空气汇合,灌入这座城池的四肢百骸。

老人面上沟壑纵横,但步子却坚定无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在死气沉沉的长街上,用唇边的音乐努力为所有的一切焕发着生机。

慢慢地,他的神情也缓和下来,眼眶也渐渐湿润,在屋门紧闭的暗处,无数和声道道而来:

有敲打锅碗瓢盆的轻快,有儿童稚嫩的吟唱,有萧笛合奏的欣然,还有兵士们低沉的呜咽。

他们好像在唱着《无衣》。

「小姐小姐!出来了,药研制出来了!」

我从床榻上跳起,就要循着紫苏声音的方向奔去,一个翻身又滚到了床下。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做这种虚无缥缈的梦了,梦外紫苏他们彻夜难眠,军营中也渐渐有人支撑不住染了病,为了不传染他人,生生活埋了自己。

没有那么多人手去调配,没有那么多大夫帮忙研制药物,没有那么多的生机。一切都在告诉我们,来不及了。

我一直自诩竟然有穿书的奇遇,那我必然也有那么点光环,虽比不了顾饶芷的,但顺顺当当地熬到青州瘟疫结束没有问题。

可每一日越来越严峻的情况都在往我脸上砸四个字——白日做梦。

这种痴人妄想,在宁方思也染上瘟疫之后,彻底破碎了。

宁别久拦住了所有人,只有紫苏被允许每日进幽暗的小屋子去探望、诊脉,我在廊下日日看紫苏红着眼眶进去,流着泪出来。看小屋里微弱的光亮闪烁着,像是被扼住喉舌的小兽,只需要轻轻一击,就可以血肉不存。

今夜趁着星光正好,我靠在门板上,食指扣了扣:「方思。」

「姐姐……姐姐!你来了!不对……快走,不要靠近我,麻利点地走!」

「我每天都在屋外看着你,只是今晚星星太灿烂,没忍住就来敲门了。没事,我连门缝都不打,就这样与你说说话。不然你这么个话痨,肯定要闷死了。」

「好……」

门板对面有重量过来,是宁方思也靠了上来,我们背对背隔着一块门板,久违地寒暄着。

「还记得小时候你得天花那次吗?日日汤药灌着,再怎么痛都没掉过一滴泪,偏偏看到纱帘外的我后,你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现在我也明白这种感觉了……」宁方思语有嗫嚅,「但我不后悔救那个妇人。如果、如果我这次真的没有撑过去,只一件事,你不要再喜欢崔二郎了,他心思重得很,我怕你受伤。」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吗?我就是来跟你看星星的。」说着时,我开始向宁方思描述今晚的夜空,星子璀璨,辅以万家灯火,让此刻变得似乎只是一个寻常夜。

宁方思已是气若游丝,但依旧强笑应和着我,说到兴处我转过身预备跟宁方思比画比画时,发现他松松地背靠在门板上,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用指尖艰难地在门上划过我影子的每一处,细细勾勒着我的每一寸轮廓,认真而郑重。

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是笑着的。

他在描摹心中宁缃最好的模样。

我伸出手,用影子的一角虚虚握住那一边宁方思的指尖。

「姐姐……」宁方思指尖一颤。

你喜欢宁缃,对不对?

我很想如此问宁方思,但我该站在怎样的角度呢?我从来都不是宁缃。

「你喜欢打仗吗?」

「还好吧。姐姐你小时候还说喜欢那种百步穿杨的大将军,可惜长大了之后竟然喜欢覃闻晏、谢浸池这样的,真是让人火大。」

「我说什么你都会做到吗?」

「会。因为是你。」

「那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

这一次宁方思沉默了,但只是片刻,似乎是感知到了我的无力,宁方思笑道:「你从小就爱这么逼我。好好好,我一定好起来。」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宁方思聊了许久,聊到最后深沉睡去,怎么回得屋子都不知道,只有梦里的漫天璀璨星光;还有星光下,与我盈盈而笑的宁缃。

除了宁别久夫妇与宁方思,在其他无数人的口中,在《春光谋》的书中,我都没有见过或者说想过宁缃会有如此柔和的神情。

她站在朦胧光霭中,与我一揖,笑着道了谢。

我看着宁缃,脑海中划过什么,脱口而出道:「那封给宁方思的信,你写了什么?我可以帮你转告。」

宁缃神情一瞬悲哀下去,她低头想着什么,抬眸间尽是脆弱不堪,只万般无奈地朝我摇摇头。

「宁缃!」

我挣扎着醒来时,看见了满脸担忧的谢浸池。

我正要开口时,谢浸池吹了吹手边的茶盏,小心递给我:「宁方思那儿紫苏已经去了,无论什么事都会有人来禀报,大夫说你近来忧思过甚,也要好好休息。」

我没有接下。

「对不起。」谢浸池道,「如果我不让李溪激你,你不会带着宁方思来青州,他也不会染上瘟疫。」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大夫们药方研制得如何?」

「有了点头绪,但瘟疫来势汹汹,他们翻阅典籍并未找到可借鉴之处,一时便停滞住了。」

若有前例,青州还尚有一搏,但若典籍中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青州终有一日会是死城。

「你会离开吗?」我问他。

「什么意思?」

「青州如今转圜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我说。

可他却反问我:「你会走吗?」

想了想,我摇摇头。

在这儿,我收到过稚童颤颠颠跑来奶声奶气地递来的一朵新花,妇孺们对于宁别久治灾的感谢,还有为此前闹事而羞愧进而日日来府衙前丢下一筐鸡蛋就跑的百姓们,也听过夜里万人孤独而绝望的和鸣。

如何再走得了呢?

谢浸池像是猜到了我的回答,亦是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以为江山就是金銮殿,但金銮殿不是百姓,百姓才是江山。」

虽然这话听起来绕口极了,但青州一行,我越来越感觉到,谢浸池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从头至尾,他的心性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过分毫,我撼动不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偏执,但青州的百姓们做到了。

「你此前明明那么讨厌这里。」

谢浸池笑了,笑容之下是底气满满的自信:「若为君王,便不能怪罪任何一座城池。丢便丢了,夺回来就是。」

我十分欣慰:「你终于学会做人了。」

嘴比脑子快是个病,得治。

谢浸池怔了怔,继而只是望着我不住地笑:「还会拿我逗乐,精神气还在,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亦愣愣地看着谢浸池,原来病娇与疯批的背面,是无尽的温柔。

「小姐小姐!」

这熟悉的呼唤,一定又是在梦中,于是我翻了个身就要继续做梦。

「小姐小姐,来人了!」

紫苏生生把我摇醒了,晨光熹微,在她周身镶住一圈。她眼底一片青黑,眸中却清亮无比,继续生猛地摇着我:「有人来青州了,暂时不用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了。」

「什么?」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因为城门再开流程繁杂,还要依次服下汤药,所以他们一时间还在城门口。」

「好!紫苏帮我拿一下外袍和鞋子!」我说着就直接赤脚朝城门口跑去。

与紫苏一起奋战了无数日夜的大夫们都攥紧拳头候在城门口,有几位大夫瘦得衣服都宽大了好几层。他们攥紧拳头,垫脚朝不远处望着,双肩微微颤抖。

宁别久在最前方控制着秩序与人群,趁着大家不注意偏头抹掉泪水。

「儋州十六人,来不及记名字了,先写数目吧。」开道在前的姑娘在喝了汤药后急匆匆下了背篓就往城里跑,日光打在她灰尘遍布的面庞上,灿烂非常。

「三里县,八人。」

「摇县,五人。」

「云州府,二十三人。还有这些是我们带来的古医药籍,兴许能起点作用。」

「翰今府,十二人。还有五人赶路太急染了风寒,怕过给你们,等到好了就会来了,千万记得给他们放进来啊,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

……

大夫们你来我往地记录着,各个都焦急无比,多写一画都等不了,好不容易喝下汤药,便戴上面纱往城里冲。

我听到了抽噎声。

紫苏捂着嘴偏过头去,泪珠便顺着她的指缝间划下,我走到坚守青州的大夫们跟前作揖,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段日子辛苦大家了。」

众人齐齐与我还礼,眼中那些就快消失的光又回来了。

我们从未被抛弃,他们只是在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