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药人阿祈
药人阿祈
凤凰蛊:美人无归路
我是个药人,就是古书里那种满身毒血,又可以用来救人的东西。
每隔三日,我爱的男人就会来取走我的血,去救他刚成婚的心上人。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疼不疼。
我便也配合着,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其实,他明知道的。
药人一旦开始取血,便再无活命的机会。
01
打从有记忆开始,我就被养在一个巨大的药池里。
我和一群同龄的孩子,每天被灌以各种的毒药。
戴着面具的管事说,只要能活到最后,就能成为世间最珍贵的药人。
那时候,天真的我们还以为这是什么至尚的荣耀。
直到,我亲眼见到了他们所谓的,药人的「活法」:那些成为药人的孩子,有的是被放血,有的是被剐肉。
还有的,是被生吃。
渐渐地,我终于明白,在世人眼中我们从来不是跟他们一样的人,而只是一味药。
同药房里的当归、龙葵和蜈蚣没什么分别。
他们吃掉我们,就像生病需要吃药一样理所应当。
02
那天天气应当是很好,外面又有人来「买药」。
绳索下坠,我的脚第一次接触到了地面,还没等站稳,一双干瘪粗粝的手就用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昏暗的空间内,那人痴迷地看着我,好像抓住了生命的希望。
「我就要这个!」
是个妇人,年纪不算太大,衣着华贵,眼睛却是浑浊不堪,还依稀可见血丝。
「有救了!我孩子有救了!」
她紧紧扣着我的手腕,浑浊的眼珠中好像突然有了光彩,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闪烁着银光的匕首朝我靠近,我知道,她是要「验货」。
割下我一片肉,放到她带来的一小盏血中,如果能将血吸收,说明我是个极正宗的药人,她就会出钱买下我。
我闭紧了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和剧烈的打斗声。
「你没事吧?」
恍惚中,我好像听到耳边有个极好听的男声响起。
我颤颤巍巍地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屋的官兵,和逆立在光亮中,对着我笑的少年。
我从未见过有人对我笑。
还笑得,那样好看。
一双墨蓝色的眸子,透着极美的光泽,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般。
我痴痴地看着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03
他将我带离这里,安置在客栈,更是遣人来照顾我,细心地为我擦拭着身上的伤口,还亲自喂我喝药,为我治伤。
我常听到那些人他们叫喊他,沈公子。
「沈……公子……」
我怯怯懦懦地,学着这样唤他。
他初次听到时倒是一愣,随即又朗声大笑了起来,赞我伶俐机敏。
他摸着我的头,心情似是极好地说:
「今后不必唤我沈公子,叫我沈怀川吧。」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觉得这名字好听,便也傻傻地应下来,后来才知道,这世上能直呼他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因为他是权倾朝野的将军府的独子。
「对了,还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看着他摇摇头,小声道:「我没有名字的……」
他一愣,面色却愈发柔和,思索半晌后才道:「那我为你取一个可好?祈有祝愿之意,至于姓嘛……」
他似是想到些什么,眸中满是温柔,「姓花怎么样?以后你的名字就叫花祈。」
花祈……我歪着头,默念了几遍,只觉得越念,心中越是欢喜,感觉这个名字怎么念都好听。
怀川拉过我的手,在我手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出我的名字。「嗯嗯,我喜欢这个名字,花祈……」
随着掌心的温暖触感,怀川见我喜欢,眉眼温和地望着我笑,我对上他的眸子,只感觉心尖恍若我的心尖,也开出了一朵朵绚丽的小花,酥酥痒痒,却又令人无比沉沦。
他抬头问我继续道:「阿祈,我明日一早便要奉旨前往北疆,你若是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同我一起?」
我望着他的眼眸,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04
我跟着他去了北疆,一待就是整整七年。
他军务繁忙,却总会抽时间教我读书写字,通晓世事。
军营里的人都说,「阿祁姑娘,出落得愈发动人了。」
每当听到这样的夸奖,我都会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色。
见他并无异议,我就能偷偷地开心好久。
怀川战胜归朝那日,我很是兴奋。
因为我终于绣好了人生中第一个香囊,鸳鸯鱼的纹样,我托人教了我两月才堪堪学会。
我揣着香囊去找他,嘴里小声咕叨着,反复练习了好久的话。
「怀川,谢谢你救了我,还教会我那么多东西,还有,我真的很喜欢你给我取的名字,我……」
「怀川,这就是你说的阿祈吧?」
未尽的呢喃话语被硬生生扼在嘴边,我还没反应过来,眼中便撞入了一袭明丽的鹅黄色衣裙。
一个眉目如画、言笑晏晏的女子,挽着怀川,出现在我面前。
她依偎在怀川身上,就像一朵清柔又艳丽的花,和如玉般的怀川,好似天作之合。
他们……
我一时呼吸不畅,将香囊悄悄藏进了衣袖。
「是阿祁吧!我时常听怀川在书信中提起你呢……」
她走近我身边,亲昵地牵起我的手。
我下意识想要缩回。
可怀川的一句话,让我生生地愣在了原地。
「阿祁,还没给你介绍过呢,这是花月,我未过门的妻子。」
未过门的妻子……
花月,花祈……
我意识到什么,楞楞地看向面前的怀川,却见他面色温柔地看着花月,眸中尽是我从未见过的宠溺。
同我多年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他为我取名时的温柔,是因为想到了她……
花祁,为花月祈福的人……
可笑我还一直自作幻想。
我竭力忍住不让心里翻涌的情绪表露出来,可另一只手的指甲却已不自觉地戳进了掌心皮肉,湿了一片。
「阿祈妹妹,一起去吃饭吧,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些元兴城的小点心,保准你喜欢。」
我有些失神地任由花月牵着往前走。
看着她一脸温暖纯净的笑容,明媚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那天在将军府吃饭,我知道了很多我不曾了解的,怀川的事情。
比如其实他自小就同太傅之女花月定下了婚约;
比如远在北疆的七年,他每次受伤所用的药膏,其实都是出自花月的手笔;
再比如,七年前他破获药人一案后,率军平复北疆,就是为了功成名就回朝,迎娶花月。
「阿祈你还不知道吧,月儿自小熟读医书,于制药一途上天赋颇高,若不是因着身份拘束,行医救世也不在话下。」
怀川神色骄傲地看着花月,花月脸色微红,嗔怪他夸大其词。
我强装着欢笑,胸腔却堵得喘不过气。
那一天,我懂得了「珠联璧合」这个词的残忍。
05
大兴十三年四月初五,宜嫁娶,怀川和花月的婚期就在今日,我自然也被留下来观礼。
镇北将军和太傅之女,一个谦谦君子,一个婉约佳人,又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分,任谁都得夸赞一句「天作之合」。
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个配角,也只能当个配角。
满目红绸下,这场喜宴本该就这样完美地进行下去,可突如其来的刺客惊扰了喜堂。
花月中了毒镖,放眼大兴无人能解,怀川静静地站在外间,凭谁跟他说话都不理会。
我走到他身边,刚想出声安慰一下,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影绰烛光下,怀川望着我的眼睛,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阿祈,你是药人,你救救月儿吧!」
腕上贴着的是他温热的指尖,可我却好像失去了感受这股温暖的能力,满脑子都只有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阿祈,你是药人。」
药人?
可是怀川,七年前分明是你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将自己当成一味药,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意识的人。
你给了我名字,教我读书识字,告诉我从今以后我不是药人,而是花祈……
这些……不都是你曾经告诉我的吗?
「怀川,你知道我要怎么救她吗?」我哑着嗓子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我身前僵着不动,我却是没来由地闭了闭眼。
像是一直在心口上燃烧着的火焰突然被水浇湿,随着时间的流逝,怀川的静默熄灭了我心头最后一丝火星,我几乎能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直让人全身麻木。
「好,我答应你。」
怀川,我的命是你的,你要,便拿去吧。
06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将近半年。
桐云院除了我便只有两个眼盲婢女,一个叫无萍,一个叫无音。
她们熟悉院中每一处桌椅台阶,却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身份,这也是怀川选择她们来侍候我的原因。
毕竟药人一派本该在七年前就尽数湮灭,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我的存在,恐怕会有麻烦。
「姑娘,时气渐寒,您回房躺着吧!」无音唤我,我却仍是倚在院中的美人塌上,静静地看着秋日的天空。
又到了取血的日子,最近花月的身体应当是好了许多,不然怀川不会将三日一次的取血改到半月一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明明当初已经决定好要舍弃我,却又想方设法地希望我也能活下去,以此来抵消一些他对我的愧疚。
可药人一旦开始取血,周身毒血便再也难以压制,哪里还会有活着的机会呢?
「阿祈。」怀川不知何时走到了月门,见我深秋天还不在屋内待着,语气带了些急躁,「你怎么不在房内躺着?无萍、无音,你们怎么侍候的!」
他伸手似乎是想扶我,我却状似不经意地避开了。
「跟她们没关系,房间里烧了地龙,有点热,我待不住,所以才出来凉一凉。」
我借力支起身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这才发现怀川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右半边脸戴着一个白色面具,上面刻着奇异的花纹,衬得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邪魅又矜贵的气质。
见我看向他,他眉头一挑,瞳孔微微发亮,嘴角溢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不由得避开眼,直觉告诉我,此非善类。
「阿祈,这是商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独命庄庄主,精通奇术,说不定他可以帮你。」怀川认真地看着我说道。
独命庄庄主?
我有些震惊,眼前这个看上去放荡不羁的男人,居然会是传闻中有通天之才的独命庄庄主?
大抵是看出我内心的犹疑,商祷径自走到我身边坐下,毫不顾忌地便搭上我的手腕,笑道:
「既不相信本庄主的身份,那就好好让我搭个脉,看商某的本事当不当得起这位置。」
他话说的洒脱,两息后神色却是略微凝滞了一瞬。
收回手的时候,他对着怀川似笑非笑道:「沈将军可以啊,府中居然还藏着个药人。」
怀川闻言,倒是坦坦荡荡地将当年救下我的事如数告诉了商祷。
「花月的身子如今已好了许多,可阿祈……」
他看向我,眸中是清晰可见的沉痛与歉疚,我偏过头不欲对上他的眼睛,商祷见状,却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们,似是在看一出极有意思的折子戏。
「咳咳。」我低咳两声,白了商祷一眼,他见状一愣,随即收起玩笑神色,对怀川道:「她取血太多,体内毒性早就难以压制,若不是从前身子康健,只怕都撑不到我来。」
水烟氤氲,他撇了撇盏面上的茶沫,在怀川满是期盼的目光中,终于启唇道:「不过……救还是可以救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怀川急切问道。
商祷放下手中茶盏,忽地望着我勾唇一笑,说道:「我要娶你。」
07
「娶我?」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看向怀川,可他的表情同我一样,也是一脸茫然。
「没错,我商祷,独命庄第二十三代庄主,想迎娶这位……叫什么名字来着?」
商祷一脸玩弄的神情,令我心头顿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
这个人第一次见面,还未记住我名字,便说出如此放浪之词。
我语气不善地回应道:「商庄主,请你自重。」
没想到,他仿佛被这话逗笑般,脸上调戏之意更重,甚至伸手直接在我脸上捏了一下。
笑道:「姑娘何必这样严肃嘛,难道,你想嫁的另有其人?」
他说这话时,眼神分明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怀川。
我又羞又愤,心脏被气得一阵抽疼,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商祷见状却是眼睛一亮,抚掌道:「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啊,不错不错,看来我这招真没白使。」
招?我不解地看向他,怀川亦是皱眉问道:「此话何意?」
商祷淡定端了茶盏,解释道:「沈将军难道没发现她的情绪一直不太对吗?」
「试问有谁明知自己是被牺牲的那个,心绪却是安宁至此?她分明就是早已心死神伤,不存生志,再不让她好好发泄一下,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心死神伤……
胸口处一阵抽疼,我蹙眉望着商祷,所以……他方才其实是在帮我?
「没错,就是在帮你。」商祷看着我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他无奈扶额,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阿祈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商某不才,偏偏又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你那点小心思,我全看得出来。」
「……」
「咳咳。」怀川低咳两声,打破了空气中这股尴尬气氛,又郑重地朝商祷行了个礼,哑声道:
「阿祈自小跟在我身边,我视她如妹,当初为救花月迫不得已,我一直深感痛苦,倘若商庄主可以救治好阿祈,我沈怀川发誓,今后必倾尽全力,护佑独命山庄百年繁华!」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怀川啊怀川,在你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东西呢?
当初你既毫不犹豫的舍弃,又为何总要作出愧疚的模样救我呢?
如今,你又给我冠上兄妹之名,要将我嫁予他人。
难道,你当真从未看出过我的情意吗?
「阿祈!」
我回过神,就见商祷正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那只眼睛里好像有涟涟波光,让人心头一跳。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你在发呆,所以喊喊你,以后我就唤你阿祈了,好不好?」
秋日的阳光没有那么刺眼,斜斜地洒进屋子,照得屋内的一切都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边,透着融融的暖意。
这是北疆极难见到的明媚秋天。
08
再次见到商祷是在十日后。
平心而论他的医术确实了得,他开的药虽然苦的不行,但效果确实不错,最为明显的转变就是我不再同从前一样嗜睡。
或许是那日他激将我发泄心火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我终于看开了对怀川的感情。
这些天我感觉之前一直萦绕在心口的那种堵滞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花月的身子如今已经没有大碍,更何况怀川身边还有个精通医理的商祷,她今后一定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没有我的血。
至于我……也该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呦,今天精神还不错嘛!」
商祷今日穿了件玉白色直踞,脸上还是那副遮盖了半张脸的面具。
他手腕轻翻间,一柄天光山色的折扇就这样自袖间倾斜而出,端的是无方君子。
「托你的福,最近没那么容易困倦,所以出来走动走动。」
我倚在窗台边的软榻上,看他径直走进房间,丝毫没有男女之间的顾忌。
「这话说得好听,来,手伸出来。」他坐在我身边,两指一合便开始给我诊脉。
「毒性有所控制,看来最近在乖乖吃药啊,嗯?」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很明显是已经知道了我之前背着怀川偷偷倒药的事情。
「别这么看着我,上次沈将军在场,我估摸着给你点面子,免得让你在他面前看着太过懦弱。」
折扇轻摇,他淡定地瞥了我一眼,调笑道:「为了成全那点子不值当的感情,连药都不喝,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很有骨气?」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知道他这话说的没错。
「从前是我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遮住了眼睛,现在不会了,以后我想好好活着。」
折扇「啪」地一声收起,我捂着头瞪他:「你干嘛敲我脑袋!」
我十分不解,堂堂的独命庄庄主,怎么行为举止都像个江湖登徒子。
他略微敛眉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忽地朝我笑开,声音干净又明朗,「嗯……大抵是突然觉得你还不算太笨,还有得救。」
我:「……」
「两月后城中会有一场花灯祭,你想不想去看看?」
少年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我的身影,唇角轻勾,小小的一颗虎牙看着很是可爱。
「花灯祭?我……可以去吗?」我有些担心。
花灯祭诶,听起来就很热闹,可我最近虽然没那么嗜睡,身子却还是常常无力。
万一到时候在街上出点什么状况……
大概是看出了我心中的顾虑,商祷满不在乎地说道:「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当然是我跟你一起啊。」
「你如今的身子已有了起色,按我的药方再好好养上两个月,虽说不可能比武动枪吧,但出个门的力气总还是有的。」
「至于沈将军嘛,他本来就想着说让你多出门转转,可自己又要陪着那花家小姐,正发愁没人同你一起,刚好我来了,你可不就只能跟着我了嘛!」
花月……许久不曾浮现的人名再次悄无声息出现在耳边。
是啊,花月的伤也才刚好没多久,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怀川理应陪着她才是,毕竟他们才是夫妻。
至于我……
既然如今可以保住性命,就不应该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对,从前种种,该抛却的就该勇敢抛却,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意识逐渐回笼,我看向商祷,他朝我眨了眨眼,再次问道:「想去吗?」
「嗯!」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09
大兴城的花灯祭由来已久,每到这天夜里,大兴城内就会红绸高挂,烛火通明。
今日将军府会接见不少官员,商祷的身份不宜为外人知晓,因此我同他约好在将军府外不远的拱桥处碰面。
无萍和无音已经约着出门看灯了,我也太久没有单独出过桐云院,眼看着时辰尚早,便想着从府内侧门出去。
这样既可以避开不少院落,也可以看看府内其他地方的风景。
正值初冬,园子里的花朵大都凋谢殆尽,只有几树红梅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看着有些冷清。
我正慢悠悠地走着,侧边的假山后却突然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你如今是怎么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
「我还要如何听你的话?这么多年来,我被骗的还不够吗!」
「阿月你听爹解释……」
「不用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
争吵声渐渐平息,不一会儿,假山后走出来一个庞眉皓发的老者,是太傅花毓清,我曾在怀川和花月的喜宴上见过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连忙闪到了一旁的石头背后,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爹?莫非假山后另一个人是花月?
估摸着两人都已经走远,我才探身出来,却不想花月竟还站在前方不远处。
她穿着身月白色的织金裙,同身侧斜逸出的一枝半开未开的红梅交映在一起,显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清艳和孤寂。
孤寂……我被自己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惊到了一霎,而花月此时也注意到了我。
「阿祈?」
「我……」我有些尴尬,解释道,「今日同人有约,时间又尚早,我便绕路过来看看风景……」
自从那次喜宴刺杀后,我便自愿留在府里做为花月的药,她卧病在床,我也实在不知怎么面对她,所以这半年多来,我竟一直没再与她见过面。
今日见她,不知怎的,似觉得很不一样了。
「有约……」花月喃喃低语,随即便放声笑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疯狂。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月。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记忆中的她,一直是明媚又温暖的存在,她和我不同,她像是朝阳里的花,让人只想欣赏,不忍折毁。
我羡慕她和怀川的爱情,却从未嫉恨过她。
此时,看到她精神异样,想到刚才无意中听见的几句对话,我不禁有些担忧……
「花月姑娘,你……」
她看着我,眸中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似是不忍,又像决绝。
「我没事。」她继续说道,「花灯祭快开始了,阿祈,你快去吧!」
我往前跑了几步,心底却突然一空,好像今夜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我转过身看向花月,想再同她说些什么,可她却向我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过身离开了。
我心想,或许明日,我该问一问怀川关于花月的事……
圆月高悬,同商祷约好的时辰快到了,顾不得多想,我连忙往外跑去。
10
成元大街上挂起了一列列的花灯,几乎点亮了整个元兴城。
五颜六色的彩绸被编成一股,从街头延伸至街尾,各种小摊支起在彩绸旁边,每个小摊上都挂着一盏橙黄色的灯笼,温暖了每个购买的客人。
「诶你看你看,那个人会喷火!」
「哇,老伯你的糖人捏的真像,您手艺可真好!」
「阿祈。」商祷笑咪咪地拉我过来,指着面具摊上一个半脸红色狐狸面具,「快看,我给你挑了个面具,是不是很好看啊?」
火红色的狐狸眼面具,上面画着几道白色的花纹,左眼下还有一朵白色小花,看着就很俏皮可爱。
他拿起面具放在我眼前比了比,很是满意地掏了钱递给摊主,「我就说你戴着肯定好看,给,快拿着,前头还有好玩的呢,咱们再往前走走!」
商祷今日穿了身暗红色锦袍,上面是银线绣的仙鹤暗纹,他没戴从前那张白色面具,而是换了个更为精巧的银制雕花面具,同今日的衣服相得益彰。
今夜的他看着是真的高兴,比之前我见他时那种单薄的笑看着真心许多。
他好像很喜欢这种热闹繁华的场景,从刚出门开始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热闹得像是个孩子。
「小心!」暗红色袍角擦过我的手,腰间被一双手迅速揽过。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却是皱眉看着前方快速驶去的马车,「就这驾车技术,还敢上街!」
「你没事吧?」商祷皱眉看向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还揽在我的腰上。
「这……抱歉,是我唐突了。」他收回手,略微转过了身子,我却发现他的脖颈处悄然冒出了片片红晕。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害羞的啊……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略显拘束的背影,心情不自觉地也好了很多。
11
灯火倒映在湖水上,船只行进其中,仿佛步入绚烂银河。
北疆从来没有这样好看的风景,我看着暖黄色的湖水,一时间有些愣怔。
「你今日好像没有那么开心。」商祷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我身前。
「那日同你说起这花灯祭时,你明明还很开心,今天却好像一直有心事一样,话少不说,也不怎么笑,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我接过酒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商祷,你……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是啊,庄中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他抬首饮尽杯中酒,又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勉强撑起嘴角,「前两日在门口,无意间听到了你同怀川的话。」
圆月沉沉,洒下点点光晕,我看着这人脸上的明媚神色,只觉得老天待我着实谈不上公平。
「商祷,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啊?」
他斟酒的动作一顿,随即笑着看向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好像又挂上了之前那种镶在脸上的笑容,我没再多问,只是自顾自地开始喝酒。
「我幼年时不得父亲喜爱,母亲又早逝,身边只有一个乳娘陪着。」
「那年冬天,我无意间摔碎了父亲极其喜爱的一个花瓶,他回来后很是生气,罚我在房内静思己过,未经允许不得擅出。」
商祷的声音有些醉后的哑意,面色却是少见的肃穆冷静。
「乳娘听说这事儿之后去求我父亲,希望他可以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饶过我,可父亲没同意,更是在乳娘一声声的祈求中大发雷霆。」
「他命人将我的院门打开,却不许我出去,然后在我的院门外,当着我的面,活生生杖杀了乳娘。」
我感觉浑身都开始颤栗,因为一个花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害死了一条人命!这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乳娘死去的那晚,我半夜做噩梦,一个人跑出了房间,夜深露重,我看不清路,我跌在了院里的石尖上,右边脸颊被划伤,自此便留下了疤痕。」
他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右脸,「这里有个疤,有些吓人,所以啊,为了保护其他人的眼睛,我就干脆戴着面具,你瞧,我是不是还挺伟大的?」
我看着他这副含笑的眉眼,心里却是满满的心疼和难过。
「行了行了,别这样看着我,我现在可是堂堂独命庄庄主,很厉害的好吧!」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我,好像一点都没有被当年那件事情所影响。
可方才那一瞬,我明明看见了他眼底的落寞。
「商祷……」
后颈一疼,未尽的安慰话语被止在喉中。
意识迷蒙之际,我看到商祷猛地站起身来,却并不是看向我。
12
「庄主,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她不过就是个药人罢了。」
「言青你听我说……」
冷,好冷……后颈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散,我迷蒙着睁开眼。
入目是一个昏暗阴沉的石室,而我此刻正被左右石壁上的铁链绑着双手,整个人被拉到了空中。
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七年前在那间药房下面的日子,也是这样双脚悬空,等着买主过来挑选,从来没有自由,也没被当成「人」对待……
「啊——」我尖叫出声。
石门被打开,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线。
「怎么了?」商祷疾步走来,不知是按下了什么机关,铁链缓缓放下,我的脚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跑来拥住我,身上有好闻的沉木香,「没事了阿祈,没事了。」
我用力地抱住他,好像这样就可以逃出过往那段毫无自由地被当成药的日子。
「庄主,你当真要放弃苦心谋划这么久的计划吗?」
石室内隐约站着个人影,她走出角落,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挽,是个面容极艳的女子。
她轻蔑地瞥了眼商祷怀中的我,继续道:「夫人如今还在冰棺之中,再不取血,那您这七年来的苦心筹谋便都白费了。」
取血……我的身子一颤,商祷闻言却是低喝一声:「言青!」
好像有什么秘密在天光下被掀起一角。
我想起失去意识前商祷看的方向,又想起昏沉之间听到的那几句交谈,再回忆起刚才商祷进门之后熟稔按下的机关……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恐惧。
「商祷,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今天这一切你都不知情,你快说啊!」
商祷痛苦地闭上了眼。
「花姑娘,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言青皱眉看着我,眼神中带了些怜悯。
13
「药人自当年被研制出来起,就注定是要被牺牲的,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也是这样。」
「庄主之所以为你续命,不过也是为着你这一身药人之血,不然何以会在将军府耽搁那么多时日?」
「恕我直言,若是没有庄主,你都活不到今日。」
我松开手,楞楞地看着面前这人,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是垂在衣袖边的双手却是紧握成拳,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商祷……」
「阿祈,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起过的乳母吗?」
他打断我的话,平素带着笑意的一双眼里,此刻只有无尽的悲伤。
「我同你说的那个乳母其实就是我的母亲,她并没有死在那场杖杀里,而是被言青的乳母救下,只是因着伤势过重,一直无法苏醒,而要想救她,只有……」
「只有药人……也就是我,对吗?」
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我望着面前这人噙着眼泪的眸子,一时间只觉得恶心讽刺。
「所以……你其实从救我的那一刻起,想的就是用我的命,来换你母亲,是吗?」
他张嘴似是想解释什么,最终却默默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本以为迈过了幼年不见天日的日子,又侥幸从那七年的情锁中平安挣脱,自此便可以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好好地当一回「人」……
原来到头来,我终究无法如愿。
商祷抬头看着我,似是想要说什么,可石门外却突然传来刀剑铮鸣之声。
他猛地止住话头,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商祷,放了阿祈!」
我睁大眼睛,这声音……是怀川!
14
昏暗的石室内,怀川身前是十名自小保护他的影卫,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而商祷前面只有一个武功尚不知深浅的女子言青。
「商庄主,你还不速速放了阿祈!」怀川看着我,眸中有不加掩饰的担忧和痛惜。
「放了她?」商祷冷哼一声,「沈将军,你敢保证如若我真的放了她,你就会让她平平安安吗?」
我看向商祷,他面上再也不是从前那种嬉笑活泼的笑容,看着怀川时,眸中有不加掩饰的恨意。
「沈将军,我只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当着阿祈的面回答我,她的血,当真是用来救花家小姐的吗?」
脑子一震,我楞楞转头看向对面的怀川。
他听到这话面色没多大变化,只是在对上我的目光时,不自然地避了过去。
我的血……难道不是为了救花月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疑惑地看着商祷。
「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七年前轰动大兴的药人一案,其实本就出自你的手笔吧。
沈家自前朝便开始没落,当今君主登基后更是一直难被重用,你为了沈氏一族的荣耀,将花毓清和你父亲筹谋数十年的药人尽数公之于众,自导自演了一出『沈家儿郎智破药人案』的戏码,从中得到了前往北疆的机会,自此朝堂上才有了你沈怀川的名字。
至于阿祈……」
商祷看了我一眼,似是不忍。
「或许七年前你也没想到,自己曾经的一念仁慈,会在今日给自己的仕途带来多么大的益处,你现在来找她,真的是出于七年情谊,还是因为当今王座上的那个人急需一颗药人心!」
那一刻,四周忽地安静下来,铁窗外似有铮铮风声,我感觉心脏如撕裂般地疼。
我痛苦地闭上眼,脑子里完全一团乱麻。
我回想起在药池里暗无天日的恐惧、疼痛、绝望……
药人、放血、自导自演……
我看向对面低头不语的怀川,只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痛得我无法冷静下来。
明明昨晚我还和商祷一起看花灯祭,怀川也在将军府内陪着他深爱的花月,我刚放下这七年来无望的感情,打算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可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15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怀川紧皱着眉,厉声道:「商庄主,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将独命山庄的最后一点血脉断送在这里吗!」
「庄主,你快带着药人走,我掩护你!」言青神色凛然,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直逼向怀川的面门,影卫迎剑而上,不一会双方便开始缠斗起来。
商祷趁机掷出一枚烟雾丸,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背后石壁处居然显出一条暗道。
「放箭!」
身后传来怀川气极怒喝的声音,随即无数箭矢如猛兽一般向我们扑来,丝毫不留活路。
沈怀川这次当真是下足了功夫,居然还带了箭师。
「阿祈,快进去!」商祷一边抽出腰间软剑挑开箭矢,一边推着我往暗道跑,可箭实在太多太密,很快他的衣服上就带了数不清的血迹。
「小心!」
怀川不知何时穿过言青的阻拦,竟提了剑直直朝商祷而来,商祷听到我的话也立马迎了上去,硬生生凭自己内力扛住了这一击。
他嘴角渗出血迹,却还是狠笑着道:「原来咱们的大将军也会搞偷袭这一套啊,当真是我高估了你。」
怀川恨恨地吐出一口血,他的状况也不比商祷好到哪去,若不是商祷受了箭伤,他的赢面只会更小。
暗道门就在眼前,商祷看准时机,趁着沈怀川受伤箭雨稍缓的空档,猛地揽着我翻进其中,机关关闭,暗门随即落下。
商祷拉着我往前走,「这个暗道不保险,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到了地方之后会有人接应你,到时候……」
「商祷,我走不了了。」我打断他的话,「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中箭了,伤在腿上,我没办法离开了。」
商祷沉默地看着我,片刻后直接点了我的穴道,然后将我稳稳地背了起来。
「你……」
「要走一起走,我不会把你丢下的。」
16
狭窄的暗道内,他背着我快步往前走,浓重的血腥气在我们之间蔓延,身后还隐约传来兵器相鸣的声音,明明他和沈怀川一样,也是为了利用我而来,可此时此刻,我却莫名觉得安心。
「商祷,你杀了我吧。」我说的认真,却忽视了身下人一闪而过的冰冷和僵硬,「与其死在沈怀川手上,成为他攀附皇权的工具,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别说了……」
「我死了之后你就去救言青,然后再将你母亲救活,日后再想办法替我报仇,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让你别说了!」
他厉声打断我的话,随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平复下来,只是嗓音低得吓人。
「阿祈,你不会死。」
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猛地瞥见他通红的眼眶,于是默默地咽下了嘴里的话。
前方有丝丝天光,商祷带我来到了暗道尽头。
这是一座不知名的荒山山洞,里面有少量的水和食物,他喘着气放下我,闭着眼倚在墙壁上静静休息。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阿祈,你要好好活着。」
我对上他带着血丝的眼睛,他望着我蓦地灿烂一笑,又是从前那个惯会调笑人的少年。
「阿祈,我好像还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
「……其实我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一开始只是觉得看着你就会有点开心,后来又慢慢不忍心骗你,甚至于我开始不敢面对你对我的依赖,所以告诉了你我脸上的伤疤的由来。」
「本来花灯祭那晚我是想把你带走的,可那天在船上,不知怎么我就是迟迟下不了手,言青抓了你之后,我甚至还想劝她放了你……」
他苦笑一声,「可能这就是报应吧,为了达到目的我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把自己都算了进去,真是可笑。」
我低头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发堵,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至于他说的喜欢……我哪里还敢再相信这两个字?
「阿祈,把刀给我吧。」
17
我震惊地抬头,却恰好对上他温柔却沉痛的目光。
「我虽然受了伤,但感知能力还是比寻常人要强上许多。」他苦笑一声,「在暗道里的时候,你刻意说那些话,不就是为了让我心智不稳,好趁机拿走我怀里的匕首吗?」
「……」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可你又想死,因为你知道一旦你死在我眼前,不论未来如何,我势必会杀了沈怀川和花毓清,替你药人一脉报仇,更何况你的心还可以救活我母亲,我便算承了你的情,这桩事不论怎样算,都合你的心意,」
「可是阿祈……」
他眼眶通红地望着我,挤出一个微笑,哑声道:「我真的喜欢你啊……」
手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望着眼前这个人,第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一件事。
如果……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我在干什么?
拿命算计他吗?
可明明我最恨别人算计自己,怎么如今我也成了这样的人呢?
「我……」
我想解释些什么,可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说什么呢?
我们之间隔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怎么说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阿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望着我,眉眼中突然又有了生气。
「那次你在桐花树下睡着,我瞧着就像一只大懒猫,结果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个美娇娘……」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那么一会儿,从初见我开始,一直说到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说他初见我时就注意到了院子里的那树桐花,却并不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素净的花朵。
他说我性子刚烈,应当喜欢火红的木棉;
他说其实每天他都会来给我诊脉,只是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药物影响下休息。
他那时看着我的睡颜,便隐隐觉得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他说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去花灯祭,所以对什么都很好奇。
原本是想找机会将我直接带走,谁料想自己也在满目星河中迷了眼;
……
有淡淡的香味道沁入鼻间,耳边依稀传来轻微的刀剑和脚步声。
我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意识却开始昏沉。
「商祷……」我喃喃道。
无人应答。
18
心脏猛的抽疼,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强撑着力气睁开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床边传来:「你醒了。」
我偏头一望,这人竟是花月!
想到之前在石室中听到的真相,原来药人一事的始作俑者是沈怀川的父亲和花毓清,而我作为一个牺牲品,不仅深爱过沈怀川,更是曾发自真心地对花月抱有善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干什么?你们花家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我一把推开她的手,眼泪也不自觉地淌了满脸。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因为我姓花,但我还是要说,我并不比你好到哪去,至少你这一生,还有个人愿意为了你去死,在这一点上,我输得彻彻底底。」
她淡淡地看着我,眸中满是悲凉,而我在听到那句「有人为了你去死」时,也终于记起来意识昏沉前所听到的动静。
「商祷呢?他在哪?」我冷静下来,淡淡问道。
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可我不愿深想,只是执拗地问道:「商祷在哪?我要见他!」
花月偏过头看向我,神色复杂,半晌才轻声道:「……他死了。」
「你们从暗道离开后不久,沈怀川就带人追了上去,商祷本就喜欢你,又自知亏欠你太多,为了保护你,便让我提前将你带走,他留下来为我们拖延时间,最终与沈怀川——」
「同归于尽。」
花月语气放得很轻,我却觉得胸腔好像突然被压了一块千钧重的大石头,让我难以呼吸。
同归于尽……心口一阵抽疼,好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脑海里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
我想起来初见时他那双含笑的眉眼,花灯祭上揽住我腰间的那双手,还有山洞里那些极尽坦诚的衷情……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因为那个人不在了。
眼前渐渐模糊,我伸手去擦,却只触到满手湿意。
19
花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拥住了我,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安慰道:「阿祈,哭吧,哭过之后就会好的。」
「那些伤害了我们的人,不会因为我们的痛苦而难过,我们要做的,是在痛过之后,为所爱的人、为自己,报仇!」
她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恨意,我想起花灯祭那天在园子里听到的争吵,那时的花月似乎就有些不对……
「阿祈,花灯祭那天,你听到我和花毓清的争执了,对吗?」
花月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继续道:「你现在应该也很好奇,为什么商祷会将你托付给我,毕竟我同他应当是素不相识才对,可他却让我将你带走。」
我擦干眼泪,强迫自己思考。
的确,在我的记忆里,花月同商祷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相反,花月是花毓清的女儿,又是沈怀川的妻子,即便有关系,也应当是敌对关系才对。
看出我心中所想,花月淡淡解释道:「早在三个月前,我便是独命山庄的人,同花家和沈怀川再无干系。」
三个月前,也就是商祷来元兴城的前一个月,那时的花月怎么会……
「阿祈,你因为花沈两家的私心不能拥有同常人一样的人生,这是不幸,我也一样,因为我也是这场谋算中的牺牲品。」
花月看着我,眸中有掩饰不了的痛意。
「早在数十年前,花毓清就和沈怀川的父亲沈安,一起研究药人用以敛财,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花毓清的野心也慢慢不止于此,于是他设计害死沈安,妄图将药人和沈安手上的兵力尽数夺去,以筹谋皇位。」
「可他没料到沈安早就将兵符给了沈怀川,而沈怀川更是抢在他之前,将药人一事捅了出去,用以光复沈家荣耀,所以他让我嫁给沈怀川,好替他在将军府收集信息,以求将来。」
「可他忘了我也是个人,我有自己的感情。」花月眸中含泪,厉声道:「我自小便同沈怀川交好,心里早就笃定自己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我怎么可能愿意伤害他?」
「为了保护他,我假意答应花毓清,于是顺理成章地可以嫁给他,可就在我们成亲当天,我却被毒镖伤到。」
「那时的我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绞在一起,恨不能直接一死了之,可想起他为我痛苦的模样,我硬生生忍下了。」
「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伤口也慢慢好转,可那日单独出门,我却听见府里下人在议论着取血之事,一番打探下我才知道,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已重病到需要人血入药的地步。」
说到此处花月苦涩一笑,看着我道:「阿祈,你能相信吗?喜宴上的毒镖其实不是刺客,而是怀川……」
「他不知何时查到了沈安当年死去的真相,又恰逢天子重病,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放血,也为了给花毓清一个教训,于是毫不留情地利用了我。」
花月满脸是泪,厉声道:「我被毒镖折磨得满身汗水的时候,他却在暗地里同花毓清提交易,让花毓清拿手上权力换我的平安……可他们都没想到,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死活!」
「所以两个月后,沈怀川不再用这个毒折磨我,而是放任我待在他身边,好反向洞察花毓清的动向。」
「至于商祷……」
花月看着我,说道:「我不愿继续留在元兴城,我想离开这里,所以我找上了他,成为了独命山庄的弟子。」
「终有一天,我要为自己报仇!」
花月眼神坚定,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和决心。
是啊,报仇,虽然如今沈怀川已死,但花毓清却还活着,他所犯下的罪恶,必须要偿清才是。
20
大兴十四年二月初三,帝薨,天下大乱,朝中无可用武将,太傅花毓清携镇北将军余党,拥兵为王,惑乱朝纲。
独命山庄内,已经苏醒的商夫人来找我聊天。
药人之血的确可以救治好商祷的母亲。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恢复了很多,在知晓一切之后也没有怪我,甚至以商祷母亲的身份让我留下,成为独命山庄的新任庄主,只是我没有接受。
「阿娘,你来了。」
商夫人很喜欢我喊她阿娘,商祷已逝,她说这怪不得我,却还是希望我可以唤她阿娘,全了她这么多年的遗憾。
「阿祈,你还是不愿意留在山庄吗?」她握住我的手,暖意传到我的掌心。
「我说过的,阿商的事情我不怨你,庄内也不会有人敢造次什么,你留下来,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我思索了一阵,还是婉拒道:「我知道您的意思,留在庄内自然可以,但庄主之位……我真的不能接受,您要是一定要一个人来当庄主,我向您举荐一个人,花月。」
商夫人来了兴趣,「花月?是那天同你一起来山庄的女子吗?」
「没错就是她,她本就习医,且很有天赋,商祷……」
我顿了顿,已经过了快两个月,可每次说起这个名字时还是很艰难,「他也曾指导过她,琼枝露便是他教给花月的。」
商夫人凝神想了想,说她会抽时间去见一见花月,我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琼枝露就是那日在山洞我闻到的香味,花月告诉我,木棉花,又叫琼枝,商祷以琼枝为名,其中的情意我应当知晓。
是啊,我知晓的……
所以为了这份情意,我也一定会帮他在乎的独命山庄,谋求一个最好的掌舵人。
花毓清这人阴狠自私,为了谋求皇位,先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将她作为棋子,又是在沈怀川死后一手夺了他的兵力,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不知踩了多少人的白骨,自诩威风机智,实则尽断后路。
花月有天赋,也愿意钻研药学,意识到沈怀川和父亲对自己的利用之后,果断选择商祷作为依托对象。
由她担当庄主,一定可以让独命山庄走得越来越远。
至于我……
前些日子花月告诉我,她在我昏迷之时曾去山洞找过他们,却并没有发现商祷的尸骨。
「阿祈,你应该去找他。」花月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暖意像一汩清泉,慢慢抚平了我焦躁的心。
「花灯祭那日我其实隐约猜到了商祷原本的计划,可我并没有阻拦你,为此我一直很歉疚。」
「阿祈,报仇很重要,但爱更重要。」
……
夜风拂过院中还未开花的木棉,轻轻掀起了小桌上画至一半的画像——
暗红色锦袍的男子,手中折扇半合,眉眼弯弯,同记忆里那人几乎分毫不差,只是这次,他的脸上没戴面具。
更深露重,我从枕中暗柜里拿出那个在花灯祭上的红色狐狸面具,伸手轻抚,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商祷,木棉花很快就要开了,你要等我来找你啊。
(全文完)
作者:十八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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