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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我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新婚之夜,我们俩脱了外袍,打了大半夜的叶子戏。

刺激。

第二天清早,丫鬟们进来,看到我与陆檐眼底的青黑,还有锦帐上的痕迹,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心中亦是十分喜悦,昨天的叶子戏陆檐输地一败涂地。不仅让我多挣了十几两银子,还顺带着金簪刺指留下几滴血。

彼时陆檐假模假样地拥着我等待丫鬟们进来,语气松散:「这次算你逃过一劫,等小爷叶子戏精进了,就把所有的都赢回来。」

我打掉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翻了个白眼:「看来昨晚的教训还不够惨烈,今天夜里有空姐姐再教你做人。」

陆檐只是笑,手虚虚停在我腰间:「还是音儿温柔啊。」

我也不住地感慨着,「还是我的探花郎好啊。」

新婚第二日,我与陆檐手挽着手回门。

说是回门,其实也就与陆府一墙之隔而已。

这墙我倒是熟悉的。幼年我与父亲初到金陵城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对着陆府门墙摩拳擦掌,拿出了我在乡下爬树的气势要去征服它。

后来的我以被父亲滴溜着耳朵去道歉的结果明白了,不是世上每一户人家的院墙都像村隔壁的二虎家一样,可以爬进去问他要不要出来玩耍。

还有诸如陆府这种,好不容易借助苍翠树木爬上高高的院墙后,看到的只是树下认真习字的小公子。

我那时把着树杈,觉得下头的锦衣小公子圆润的可爱,于是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一曲想引起他的注意。

小公子幽幽抬头,我吹了多久,他就看了我多久。最后直到我一曲作罢,他放下手中的书,迎着日光凝眼在我身上。

继而对着早就候在一旁,不敢多言的仆从道:「去把她逮下来,要活的。」

往事不堪回首。

父亲忽略了我们一同带回来的厚礼,忽略了陆檐周到礼数时的满面春风。

趁着陆檐去归置礼箱,他把我拉到一边,忧心忡忡又恨铁不成钢道:「怎的陆檐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比落在你身上都多?容儿啊,你昨夜是否吓到他了?」

我嘴角抽了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有把金陵城百姓口中那个有开国之功最后却选择躬耕山野的将军,与这个从小带着我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儿、晚间打叶子戏的老父亲形象结合到一起去。

「讲真,爹爹,你与陆尚书都呛成那样了,女儿能嫁入尚书府已是很不易了。」

「你莫不是还想着二虎……不对,现如今该是探花郎了。我就知道,那小子看你眼神一向就不对,听说你来了金陵,最后竟也跟着过来了。爹爹跟你说,小陆公子他为了……」

父亲剩下的话戛然而止于陆檐笑眯眯地出现:「都安排妥当了,父亲一人难免孤单,我会时常带着容儿回来看您的。」

父亲听罢深沉地点点头,「好,你们多回来陪我打打叶子戏就行了。」

陆檐看着我:「……」

我:没听到,不知道,别看我。

离开时我提议去春风得意楼坐坐,原因无他,听说那儿新出的芙蓉金丝糕妙极,约莫是人老了就容易嗜糖,我想捎一些给父亲解解馋。

「音儿也很钟爱这些糕点,走,去看看。」

陆檐一袭红衣走在阳光下,周身像浮了层淡淡的金粉,幸而他眉目艳丽,生生压住了衣裳的光芒。

是以我没有想到,从长相到性子都如此张扬的陆檐,会喜欢顾音儿那样娇柔又怯生生的姑娘。

害。大家约莫都是这般,会不自觉地靠近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或好奇,或取暖。

就像我从小被人指着笑说没有娘时,二虎出现并牵过我的手,温柔而坚定地带我离开那一刻,心底隐秘生长的那点绮思一样。

城门口,我与陆檐手上各拿着一纸芙蓉金丝糕,坐在树荫里,百无聊赖地看眼前人来人往。

陆檐指尖在包裹着芙蓉糕的糖纸上摩挲着,眯眼数着眼前一茬又一茬的人,最后合掌笑道:「我赢了,第十二个离开金陵的是一对夫妻。」

他盯着我手上的糕点,「说好的,输的人自己再买去,你可要说话算话。」

「这么多年了,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了。」我打下陆檐欲伸过来的手,沉沉哀叹一声,「人家是真夫妻,所以走都要一起走。可我们这对假夫妻,要扮到什么时候才能各自飞啊?」

陆檐眉梢微挑,兀自解开糖纸,递了块芙蓉糕给我:「这才成婚第一日,你就嫌弃小爷我了?江容,你从小到大真是没良心惯了。」

「不给你的音儿了?」

「早知道这份留不住,音儿的我早就差人买好了。」陆檐眼角藏不住的得意,末了他也喟叹一声,「只要皇上那儿不松口,我们就注定是要绑在一起的。」

人生玄妙与有趣之处便在于我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等待我的是什么。例如五岁之前,皇帝于我而言就是村里所有人不敢亵渎的存在。

而就在五岁那年,我叼着狗尾巴草回家时,看见的便是明黄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跪在地上的父亲,他声音端肃,字句清晰地唤父亲为「爱卿」。

还比如在十六岁之前,我觉得自己与陆檐最深的纠葛也不过是今日谁棋高一着,让另一个人丢了脸。我万不会想到,皇帝会一纸婚书,让我与他拜天地。

当今圣上算起来是陆檐的舅舅,自小便宠着,也难怪这厮天天「小爷我天下无敌」的样子。但或许是盛极必衰,在陆檐终于情窦初开,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丞相独女顾音儿时,皇帝下令,将军文臣结儿女之好。

那时我与陆檐愕然之下,也是在城门口呆呆坐了一日。

最后是我起身,指着城门口豪气干云道:「这样吧,下一个出城的人若是一对夫妻,就证明这事儿天定的,躲不过去了,我俩也就别在这儿哭天抢地的了。」

陆檐听完我说的话,巴巴望着走向城门口的人。

是一对互相搀扶着的老人,虽然花白了头发,但看得出来恩爱无比。

我与陆檐四目相对,还能怎么办,结吧。

现如今我们继续坐在城门口,哀叹着根本瞧不真切的未来。

本就不多的芙蓉金丝糕被我化悲愤为食欲吃的差不多了,陆檐幽幽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捂地严严实实为父亲准备的那一份,最后伸手唤了小厮过来。

另一纸芙蓉糕被送到我眼前,还有陆檐啧啧的感慨声:「吃吧。」

「顾音儿怎么办?」

「那你吐出来。」

「不可能。」

「……」

陆尚书虽然与我爹爹不对付惯了,但所幸对着小辈都是和蔼的。陆夫人亦然,所以有时候我会怀疑为什么那么温和的一对夫妻,会养出陆檐这么个骄矜张扬的性子。

自然的,陆檐也不明白我爹爹那样一根筋的人,生出的女儿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喻二虎……哦不对,是你的探花郎喻斛进了翰林院,现在是做修撰。」

窗外夜雨正盛,我跟陆檐闲着没事做找来一副棋盘,就着芭蕉碰雨,预备手谈几局。

奈何陆檐这人学艺实在不精,连下棋都只是略懂皮毛,在被我攻城掠地打的猝不及防时,他终于懂得迂回战术,说了点让我分心的话。

陆檐其余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只是「喻斛」两个字一出,让我手中棋子不慎跌落。棋差一步,让陆檐钻了空,险胜一局。

陆檐眸中一暗,继而便笑了。他笑得很是猖狂,他的手甚至猖狂地越过棋盘握住了我的,「我赢了。你刚才可是放话了,但凡我赢一局,今夜床归我。」

我正要开口,陆檐又自顾自道:「这次你耍赖也行不通了,没道理小爷我有福不享去睡那小塌。」

我摆摆手,「行行行。你开心就好。」

是夜,外头风雨未停,拢着城池大有飘摇之感。雨声之下,我跟陆檐各裹一床被子纯聊天。

「江容,你能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多久?」

「也看是谁吧。比如我爹爹,要放一辈子。娘亲虽然一眼都没有看过,但也是要好好放着的。其他的……其他的儿时玩伴早就已经记不清了,近一点的话,喻斛也是能在心里放很久很久的。」

陆檐笑着别过头望我,「为什么没有小爷我?」

我也笑着望向他,「我可以在心里给你独独立个碑。」

陆檐:「……」

我与陆檐的恩怨纠葛,始于初见时我被陆府仆从追了整整一条长街。期间十多年的功夫,我们的父亲在朝堂上各抒己见,小辈们也卯足了劲要给对方好看。

闹着闹着我们也都烦了,遂握手言和。可在我们休战后,天子的诏令又把我们绑在了一起。

所以一时间我很难在心里摆出一个正确的位置给陆檐。

「那你呢,你对顾音儿呢?」

陆檐身子朝我这儿倾了倾,连带着呼吸也与我逐渐清晰:「呦,急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陆檐,只见他伸出手按住我预备翻身的动作,整个人向前探了探,几乎是半压在我身上。

盯着我看了一阵后,他笑着摇摇头:「是我急了。」

语罢他松开对我半桎梏的动作,潇洒地灭了烛火后,心满意足地捂好被子:「睡觉。」

我愣在当场,还没回过味来,屋子已是黑了下来。

这厮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带着愤怒入了睡,昏沉之间似有轻声笑意传来,还有颊上温柔一点的触碰。

近些日子陆檐心情不大好,陆府仆从没人敢去惹他,小丫鬟们想了半天求到了我这儿。

我倒是没法看出来陆檐心情几何,只是觉得他似乎有些厌烦而今的日子似的。有时看着我,那种昂着下巴的骄傲也没了,平白的老气横秋了些。我也懒得问他,寻常日子里回娘家逛逛,或者坐在陆府最高的

树上晒晒太阳,经常陆檐回府看到我思考人生的模样,便会笑

着拿上一本书,坐下树下石凳上,烧着一壶茶陪我一道。

茶好了不用他多说,我自己也就跳下来了。

用陆檐得话说,也就这时候我娴静的不像话。

心情好了我会得意洋洋地问一嘴,「我和顾音儿谁更温柔?」

陆檐回答地则是更得意洋洋:「那肯定是你。因为这代表着小爷

我厉害了,让你这么个上窜下跳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日子照旧是这么过的,直到陆檐不正常地让下人们都看出来

了。

我想了想,是该说一说的。省的陆大人到时候找到话头去堵我

父亲,这两位老人吧,斗来斗去还挺乐在其中。

今夜陆檐用过饭依旧要去书房,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等他再回

来时,我早已睡的不知今夕何夕,第二天再醒来,这人又不见

了。

「站住。」我摁住陆檐的手,下人们也识趣地离开了。

陆檐先是盯住我的手,继而又盯住我,最后眉眼有松动,「怎

么了?」

我怎么没注意过,这段时间他确实是一直皱着眉的。

陆檐反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指尖在我掌心细细摩挲着:「最近事情繁多,没有来得及帮你探一探喻斛的事情。再歇一歇吧,你若是实在无聊,可以找江老先生打打叶子戏。容儿,我……」

我摇摇头,「不关喻斛的事,是你。你近来郁郁寡欢的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陆檐一怔,继而笑着坐下,手上也没有松开:「除了做妻子,你做的哪里都好。」

「那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陆檐顿了顿,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希冀似的问我:「你时不时会攀上院前的古树,那棵树粗壮高大,上头风景如何?」

我盯着陆檐的眼睛,仿佛此时我与他不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不是貌合神离的假夫妻,只是在窥伺着某些暗涌的金陵百姓。

陆府前那棵树高耸我向来是知道的,爬上去可以看到下了朝的百官或喜或忧的面庞,还有番邦来使声势浩大的仪仗,再远一些,还可以看到米粒般大小的百姓们自城门鱼贯而出。

我与陆檐对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摇头,「只是看到很多人而已,没意思。」

陆檐眼中逐渐没了神采,他松开我的手,重复着我话语的尾字:「没意思……」

「江容,什么对你来说是有意思的呢?闲来无事便上树看一看,看看是否能瞧见喻斛?还是陪江老去打打叶子戏?或者说就只是睡觉而已?这些事中,我在哪里?」

不对劲。陆檐很不对劲。日子向来都是这么过的,只有今日他的肝火尤其旺盛,烧的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招。

陆檐在哪里?他在我几乎一睁眼就能瞧见的地方。我永远不用担心找不到陆檐,因为他这个人欠收拾的很,不用我多做什么,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自己送上门来。

「江容,我宁愿你还在云霞村不知悲愁地活着。」

这句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我腾的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檐:「就是后悔成亲了是不是?那不行就和离吧,也省得我们在这儿吵。说白了我们就是被迫捆在一起的,是我们两个在过日子吗?是两家人在过日子!」

陆檐起初还是认真地与我说着话,在听到我发泄的慷慨陈词后,面色彻底阴鸷下来。

他先是低着头,只让我听到一声嗤笑,这嘲讽满满的笑声给我激的斗志昂扬,正要乘胜追击时,陆檐突然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

他欺身逼近我,眼中有怒火,还有淋漓尽致的欲望:「好啊。我们也是时候过一过夫妻该过的日子了。」

烛火被他的动作带起,惹得一阵摇曳。但此刻陆檐的神情比疯狂燃烧着的火苗更加恐怖,他将我打横抱起,步步走向床榻。

我被这样的陆檐吓到了,但同时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能挣扎,陆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我们各自心有所属,我们说好的,洞房那晚就说好了,你不能违约。」

「你违约了十几年,我违约一次又如何。」

陆檐将我轻轻放在锦帐之上,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他已经压了下来,温热的呼吸碰上我的面颊,让我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陆檐碎发垂落于我的胸前,看见我的反应,他开始解开我的腰带,压抑着嗓音道:「容儿,你会知道,有些事情是很有意思的。」

语罢,一吻便落上我的眉心。陆檐小声地喘着气,似是怕吓到我。就在他要吻上我的唇时,我偏过头,道:「比如顾音儿被皇帝认,干女儿派去鲜卑和亲?」

陆檐停住动作,双目沉沉地望着我。

我亦是望着他,「这可太有意思了不是吗?」

许多事没意思的很,从我五岁开始就是了。更准确的说,是从我回到茅屋,与皇帝睨来的一眼对上就是了。

当年我戎马半生的老父亲看到我时身子猛地抖索起来,对着我怒呵道:「还不快跪下参见皇上,这些年真是白养你了,没用的东西!」

我不懂父亲为何像是变了一个人,但还是乖乖学着他的样子朝皇帝俯首。

皇帝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言语中的玩味,「是容丫头吗?你尚在襁褓之中时,朕还抱过你呢。」

那又如何?

这话自是不敢说出口的,父亲几乎是爬跪着来到我身边,他不住地向皇帝磕头:「容儿贱命一条,不值得皇上记住这么久。」

「哦?是吗?」皇帝笑着,「当初江夫人给孩子起了容字,便是想着『从容中道』之意。现在看来,将军倒是做的比孩子好啊。」

末了他背对着我们,我也终于敢抬起头,只见光晕浮在皇帝周身,把他本就剩的不多的人气掩盖地更加彻底。

我听到他声如洪钟,「爱卿,云霞村你待的太久了。夫人坟茔我自会差人好好看护的。」

「江家的女儿,你真的要让她在田野躬耕一生,再随便嫁个匹夫吗?回长干里吧,到年纪了朕会给她指一门最好的亲事。」

我听不懂,但父亲却是停止了不住磕头的动作。他头伏地许久,最后抬起头,我看到他老泪纵横的一张脸,望向我时,满目悲哀:「臣,遵旨。」

皇帝终于笑了,他背着我挥挥手,不多时,便有一列侍卫进来,也不知道刚才是藏在哪里的。

为首的人捏起我的下巴,强迫着喂我吃了一粒药。

还挺甜。我笑着对父亲道。此时父亲已经将泪水抹尽,他牵起我的手,对我道,爹爹带容儿回金陵,那是你娘的家。

好呀。我粲然笑着。

只是胃里翻江倒海的疼,我再不能多说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在长干里的江府,神清气爽的很,父亲恨铁不成钢地告诉我,我吃坏了肚子,幸好皇上及时给我喂了解药。

我在随便敷衍地感谢了几句皇上后,像是脱缰的野马般要出去玩一玩。

然后就爬了隔壁的院墙门,还捎带着发现了一个锦衣小公子。

我跟陆檐冷战了,肉眼可见的。因为我与陆檐面子上的工夫一直做的很好,阖府众人都吓了一跳,特别是那个求到我跟前的丫鬟,吓得一连几日都没敢来近前伺候。

我确实也没什么好伺候的。自那晚后,我便尤爱嗜睡。

那一晚陆檐在听到我的话后,眸色深沉几分,但他只是望着我,到头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其实是期待着他与我说些什么的,但到了最后,他只是在放开了我并为我盖好被子后,披起外袍便去了书房,临了对我说的,也不过没头没脑的一句,「江容,叶子戏我并不是打不好。」

因着顾音儿被封为郡主的事,宫里宫外都忙成了一团,连我爹爹白日里进宫的次数都多了,去到府上等着我的只有笑眯眯的管家与空摆着的叶子戏。

就在我长吁短叹日子的无聊时,陆檐的母亲找到了我。

陆夫人当年以公主的身份下嫁时为寒门士子的陆尚书,二人琴瑟和鸣,直到陆大人科举夺魁再到登上尚书之位,至今都引为美谈。

我还挺喜欢陆夫人的,但只是单纯的因为她长得美丽。虽然年逾不惑,但风姿更甚。陆檐长得像母亲,是以陆夫人踏入小院时笑盈盈的模样,恍惚间有点让我想起儿时为锦衣小公子吹奏一曲后,他嘴角一瞬的笑意。

「母亲。」

陆夫人颔首笑着,温和地坐在我身前。我要为她倒上刚烧好的清茶,只是还没动作,陆夫人已经在我前头拿起了茶盏,「说起来你母亲尤擅茶道,江浸月到头来也只学到她七分而已,但看起来,容儿已到九分。」

江浸月是我父亲的名字,可我已经许久没听到人这样喊过他了。

「母亲与我父母是旧识?」

陆夫人轻声笑着,手上动作半点没落,只这一下,已可对皇家风姿窥见一斑。

「你母亲……」陆夫人像是陷入回忆,「你母亲是当年金陵第一世家的嫡女,便是我,其实也是比不上的。」

我愕然:「我爹是撞了什么大运娶到她的?」

陆夫人没有绷住,笑的多露了几颗牙齿,更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辈了,「我家檐儿有多幸运,江浸月就有多幸运。容儿,这世上多少人嫁的、娶的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人,相知之人成为夫妻已是不易的事,多多包容与体谅,才是相处之道。」

我琢磨着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但陆夫人笑着望住我,让我有点不敢回话,只能连连称是。

陆夫人欣慰地看着我,说着又为我续了一杯茶:「我们家能娶到容儿真是天大的幸事。」

我傻傻笑着。

临走前我问陆夫人,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陆夫人站在院前,周身亦是镶住一圈日光:「世家谋逆,皇上忍让多年终于被触逆鳞。由你父亲带兵剿乱,阖府上下无一活口。你母亲当时在宫中,生下你后听闻此事血崩而亡。」

一封请帖被递到了我手上。

面前的小厮笑的憨厚,我十分真诚地问他这请帖是怎么给到他的,说实话就给他五十两银子。小厮在踌躇与对比之后,眼睛放光地告诉了我,是翰林院修撰喻大人差人送到东院小门处的。

我笑着,反手就派人把小厮绑好,连同着他的话一起送到了陆大人跟前去。

至于陆檐,这厮跟住在了宫中似的,约莫是要与顾音儿做最后的别离。

容妹:

见字如晤,现下金陵动荡,吾心甚不安,万望一见。

落款处写着春风得意楼,巧了不是,我正想着要去买些芙蓉金丝糕回来给爹爹尝尝。

这么些日子没出长干里,如今甩开仆从溜出来,我才发现金陵的变化。一茬又一茬出城的人越来越多,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顾音儿要和亲的事,语气大多忿忿,就连向来人声鼎沸的春风得意楼如今都生意凋敝。

在恹恹的小二手上买好芙蓉金丝糕,我兀自上了二楼的雅间。

喻斛等了我有一会儿。他一身白袍穿的温润如玉,与陆檐那般张扬的红衣截然不同,见到我时,他眉目一喜,起身就要朝我走来。我与他一作揖,笑道:「喻大人有话快些说,我还赶回陆府的。」

喻斛眸中暗了暗,他愣愣坐下,而后指着一桌子的菜道:「都是你爱吃的,快尝尝。」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粗茶淡饭,全然不似春风得意楼的手笔,笑着摇摇头:「喻大人竟还记得,看来果然是儿时来我家蹭饭蹭多了,可是我只爱吃父亲做的。」

「江老先生……」喻斛自嘲地笑笑,「你果然还是在怪我。可是容妹,金陵的日子不好吗?你看,你在这儿是受宠的将军独女,我在这儿是人人艳羡的探花郎。」

「我还是陆尚书的儿媳,注意着点分寸吧,喻斛。」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用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为我写了一句诗,还很开心地念给我听。你说,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么多年了,我心未变。」

这话说的,我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我来只是想听你说,金陵有多乱。有人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开心就好,有人用虚情假意困住我不让我知晓,我现在能听的,只有你的实话,喻大人。」

喻斛看着我,眉眼间的风致早没了儿时的味道,岁月磋磨之下,我只看到深深的疲惫:「你那么聪明,还看不出来吗?我们与鲜卑要开战了,顾音儿和亲只是个幌子,跟着她前去的人才是重头。鲜卑还派了探子进金陵散播谣言,惹得人心惶惶百姓出逃。」

喻斛坐在窗前,白色衬的他如珠如玉,又如即将坠落的雪花:「百官为着派谁去已经吵翻了。容妹,我知道你能猜到会是谁去的。」

我点点头:「多半是我父亲领头,陆檐跟着。否则你也不会急成这样。」

抛开旧时一切,我真心地向喻斛道谢:「谢谢你告诉我实话,儿时为你写的一片冰心不是假的。我已经是陆家的儿媳,今后我们各自安好吧。」

「我是真的想保护你!」喻斛急了,他起身想要走近我,「顾音儿离开金陵后,你身边亦是一个知心人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放心!」

我摇摇头,「不需要,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不需要了。」

五岁那年,我看隔壁的二虎,不对,应该是喻斛哥哥不怎么常来我家蹭饭了,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他不开心,便悄悄爬进他家院墙要看个究竟。谁知在烛火之下,我看着喻斛哥哥对着一张黄纸研究着,其余字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人像。

而那人像上画的,赫然就是我父亲。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喻斛哥哥就把他收起来了,第二日我看着他匆匆出门离开了云霞村,心内奇怪。我在村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直到三天后,我在回家时看到了皇帝。

他手上拿的,就是那张黄纸。而那那上头的字,我也看清楚了,是悬赏诏令。

所以我不会再需要喻斛了。我会一直记住他,因为他是我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梦魇的开端。

推门要离开时,我看到了立在屋外,满脸阴鸷的陆檐。

他抬眸望着我,眼内翻涌着我道不明的情绪:「一片冰心?」

我几乎是被陆檐一路紧攥着手回了陆府。

期间路过江家,府门紧闭,我父亲也不知怎的,还没回来。而我特地给他买的芙蓉金丝糕也因为盛怒的陆檐,而惨遭丢弃的命运。

「嘭!」

房门被重重带上,陆檐站在门边,阴着一张脸堵住我的出路。看我笑的满脸谄媚的样子,陆檐反手将我压在门上,耳边传来他低沉却大有磨刀霍霍之感的嗓音:「对别人是一片冰心?对我就是立个碑?嗯?」

他热气吐露在我脖颈之上,甚至有细密的亲吻自耳畔向脸颊而来。我被陆檐亲的嗓子痒,蹲下身要逃离,他却跟着我的动作一起蹲下身,亲吻也愈发的激烈。

他一只手钳制住我,另一只手把我往怀里揽,声音微哑:「别动。」

最后就是我们一起蹲在门前,狼狈地亲吻着。更精准来说,是我被动地接受着。

「是不是我乖乖配合到结束,你就肯听我说句话了。」我淡淡道。

陆檐一拳打在我身后的门板上,他从我颈间抬首,眼中哪里还有什么张扬,全是无可奈何与无计可施:「江容,我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我当没听见,继续道:「你要是喜欢顾音儿不放心她,就跟着她去吧,有你陪着父亲我也安心。陆府我会帮你照看好的,喻斛那儿你也放一百个心,我也是有一定道德标准的人,不到必要时候坚决不去找他。等你凯旋,我……」

「必要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死了?」「你这么咒自己死的吗?」

「或者我在鲜卑与顾音儿双宿双飞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

找喻斛了?」

「你竟然存了这样的想法?」我很意外,「顾音儿是国家的象

征,你不能乱来。」

我与陆檐以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一起坐在地上,他低眉望着

我,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他眉弯,让我难以辨清他眼中的情绪。

「江容,心有所属的游戏,你还要玩多久?」

说着他手就要去脱我的外袍,「我不想玩了。」

「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我问他。

陆檐脱衣服的动作一怔,「什么意思?」

「是天子赐婚的人,还是兵权的象征,或者只是我?算了,我

不想知道了,反正我也已经……」

「是你。幼年时一曲扰我心绪,使我心绪不宁至今的人,从来

都是你。」

听着陆檐的话,我双手揽上他的脖颈,陆檐察觉到我的动作,

先是一怔,继而欣喜至极。

他把我轻轻抱起,从屋门到床榻不过几步的距离,陆檐走的步

步温柔。他低眉望着我,像是等我说些什么。

我憋了半天,问他:「顾音儿怎么回事?」

陆檐嗤笑一声,「终于忍不住了?」

我扯住陆檐的衣领将他往下扯,在他猝不及防时于他颊边落下一吻,「没你能忍。」

陆檐轻哼一声,随即扯下了我的腰带:「骗你的,都是骗你的。是你自从喻斛来了金陵,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我气不过就拿了顾音儿堵你的。但好像,一直都只有我自己被气个半死。」

我抱住陆檐,低低笑着:「我比你大那三日果真不是白长的。如果不是喻斛告密,我跟父亲现在还在云霞村生活着,所以我恨他。但也是他为我挡下了村中大半的流言蜚语,所以我会记着他。给他的一片冰心,是我的尊重,和幼年一点虚无缥缈的喜欢。」

「那对我呢?」

陆檐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动情地吻了上去。

陆檐呢?陆檐是一朝翻进院墙,看到锦衣小公子时的怔愣,亦是一眼怔愣至今。

我与陆檐温情而又腻歪地过了好几日。

直到我开始咯血,这个征兆并不好。起初我还藏着掖着,直到后来陆檐在我贴身丫鬟手中截到带血的纱布,慌张地跑到我面前来。

他半跪在我面前,一双眼通红,一双手不知放往何处,置于何处都怕弄疼了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有点可爱:「容儿,你……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想与你长长久久。」

「我想与你长长久久的啊。」陆檐最后一句话带了哭泣的语调。

「对不起啊,陆檐。」这事儿说起来是我理亏,「从五岁起我就被皇上喂毒了,从前年年我爹爹都会各种哄着我把解药吃了。但今年,今年距离我该吃药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

大概是从父亲被扣在宫里的第一天开始,又或许是从陆府已经松懈到可以让喻斛安插人进来时开始。

「舅舅……我去求舅舅!」

我拉住陆檐,吃力道:「你不应该去求他,你应该去找他。你在家中待太久了,就算求也应该是我去求他。而且,我想爹爹了,我想看到他。」

「我们进宫吧,阿檐。」

在马车上时,陆檐告诉了我喻斛口中事情的另一半真相,这是我们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他道:「舅舅好战,此番对鲜卑是筹谋已久。顾音儿从小被顾相悉心教导,入鲜卑是怀柔之计。而与他一同去的人,是襄助以便随时起兵。金陵城中是乱,这也是舅舅想揪出朝堂内外鲜卑的暗伏之人。」

「那我父亲呢?」

陆檐握住我的手,像是怕我吓到:「我一直没有松口答应,而岳丈,是完全否掉了舅舅的决定。好战对于百姓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皇城在轿帘之外已是近在眼前,我反握住陆檐的手,「会好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甫一进宫,我与陆檐便被分开了。

大太监领着我步步入大殿,被桎梏住的陆檐拼了命的想来到我身边,奈何侍卫比他要厉害多了,最后他双手无力地垂下,死死盯着我。

下轿子前,我悄悄告诉陆檐,「父亲经常与我们打的那一副叶子戏,你回去拆了它们,有惊喜哦。」

皇帝看样子是在等我,我在台阶之上看着他。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这般抬头仰视的模样,与五岁那年如出一辙。

想了想,我喊他,「舅舅。」

皇帝眉头一蹙,继而不带温度地笑着:「机灵的样子像你母亲。」

「母亲当年也是被关在这里的吗?」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我:「是作客。」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给气的我又咯了一口血。

皇帝看着我手上的鲜血,沉默片刻后道:「去见见你父亲吧,这样你们父女都可以两全。」

方才皇帝神情里一闪而逝的追忆,像是想起了谁似的。

父亲被幽禁在大殿中的暗室内,小小的一间屋子,至少让他可以安然蜷在一角。他身边是几碟素菜,衣裳也干净着,这或许是皇帝给父亲最后的体面。

暗室门露出的一点光亮,让父亲疲惫地抬起眼皮,待看到是我,他平静的面庞顷刻有了波澜。

父亲跌跌撞撞地朝我奔来,双腿因为长久地蜷缩一时间无法站立,让他只能拼了命地爬到我身边。

我终于绷不住,哭着向他跑去。

但没有我想象中父母俩抱头痛哭的场面,父亲伸手帮我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很痛吧。」

我摇摇头,抽噎着:「一点都不痛,看到爹爹什么都好了,我心底畅快的很。哦对了,我给你带了芙蓉金丝糕,很久没吃了吧,我捂地好好的呢。」

只是我没想到被迫与陆檐分开时,因为我的挣扎,芙蓉金丝糕还是散了。

我慌忙地拢起碎屑,父亲笑着看我的动作,最后温柔地覆上我的双手。他掌心的粗茧让我心里一痛,以致于鲜血就要咳出来时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没事,爹爹不饿。爹爹没用,没给你讨到解药。五岁那年你夜间痛的根本睡不着,抓着我哭了一夜……是爹爹不好,爹爹太笨了。」

「爹爹从小教我兵法,教我读《诗经》,还教我茶艺,是我不好,没有办法像娘一样,既聪慧又能帮助你。」

母亲的事,等我逐渐大了,父亲便再没有瞒我。把陆夫人说的话刨去一大半,差不多便是当年旧事了。

金陵的谢氏确为第一世家,但逆鳞却是从未触过。不外乎是功高盖主,又与开国功臣结亲,引起忌惮罢了。

后来的伏杀,只不过皇帝是将母亲骗入宫中想留她一命,又将父亲调至边关,副将盗取印信听命于上的一场计谋。

父亲听到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也只看到谢家满门血腥。母亲确实是血崩而亡,却至死不相信灭门是父亲的手笔。

最终是皇上将彼时刚出生的我抱还给了父亲,父亲面色平静,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三天后,他带着我丢下所有人逃了,兵权与富贵什么都放弃了。后来父亲笑眯眯地告诉我,因为这,尚书夫人气的提前生了个大胖小子。

父亲看着我,眼中渐有混沌:「陆怀那人挺好的,就是弯弯绕绕太多,幸好生了个儿子率性的很,也喜欢你的紧,皇帝这一步我被摆弄的不生气。」

「小陆他为了让皇帝松口婚事,可是又求又跪的,我看你心里也有他,想着小辈至少能幸福就好。」

「可是皇帝那人啊,从小就什么都争顶尖,你母亲时常劝他盛世行中庸之道,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鲜卑,不能打啊。两国百姓经不起的啊。」

我拍着父亲的肩膀,像是宽慰孩子般温言道:「爹爹放心,陆檐其实聪明着呢,他都懂的。」

我在他耳边低语:「东西我给陆檐了,我相信到了鲜卑,他能清楚其中斡旋之道的。」

「好啊好啊。」父亲拍手称快,啐骂了几句后,呢喃道,「即使把清儿的坟刨了又如何,她那么讨厌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让它去陪清儿。」

皇帝会答应江陆两家的亲事,还有一层原因。被迫参与当年血洗旧事的部分兵士,甘愿跟着父亲一同前往云霞村,久而久之,也自成一股力量。

皇帝一直想得到他们,却苦于没有号令兵符。他们将云霞村寻了个干干净净,连我母亲的坟茔都没放过。

一想到皇帝最后知道那玩意儿在父亲与我们日日打的叶子戏里时,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就顺畅的又多咽了几口血。

父亲喘息声愈重,额间也密布细汗,我忍着痛道:「父亲累了就睡吧,容儿会一直陪着你。」

「不想睡……」

「为什么呀?」

父亲垮下脸,悲哀道:「在百年后的史书里,会是我手刃谢氏一族,会是我忘恩负义抛妻弃女。没有哪册史书里会写,江浸月与金陵谢家女,恩爱不疑,至死不渝。」

「我帮你,容儿帮你,爹爹知道容儿的,除了对陆檐,我必定是一言九鼎的。」

「说好了的。」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他全身的力气似是耗尽,对着虚空粲然一笑,像是当初凯旋回城侧帽风流的少年将军又回来了:「清儿,我来找你啦。」

而春风得意楼上的女子,望着长街之上的猎猎红衣,昂头亦是与他一笑。

终得圆满。

父亲再无一点呼吸时,暗室门大开,皇帝站在门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哀伤。

他与我挥挥手,「带下去。」

皇帝将我关在了摘星楼,我看着牌匾上遒劲的笔锋,忽而想起母亲的名字里就有一个『星』字。

于我而言,仿佛有种窥破天机的恍然。

皇城的夜晚比我想象中的寂静,落雨声听的都比陆府要清脆许多,我甚至还能听到雨滴跌落剑鞘的声响。

一列又一列的士兵,不断在楼下巡视着。

我囫囵吞枣地睡着,太久没有服下解药,腹内的疼痛已经愈发克制不住。

但想想皇帝金口玉言,会将父亲母亲合葬一处。又想想陆檐笑着时的样子,心中多少会舒坦一些。

午夜梦回时,听着高楼之外的雨声似是更大了,声势仿佛要冲刷掉一切。「容儿!容儿!容儿!容儿……」

有人在喊我,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在我即将彻

底坠入黑暗之前。

腹中疼痛早已是呼吸都会密布细汗的程度,但是我要去窗边,

有人在高楼之下等着我。

花窗露出星子点点,原来没有下雨很久了,是我自己深陷风雨

无法自拔。

「容儿!」

是陆檐,陆檐一声声地在喊着我。

我嗓子被烧坏的差不多了,只能拼尽全身的力气走到窗边。

摘星楼下,陆檐的身躯渺小的要被缩成一线。但我仍然借着月

色清辉看清楚了,他最爱穿的红衣已变的破败无比,衣裳与地

上尽是血迹,他似是刚经历过一场酷刑。

心有灵犀般的,陆檐抬起头,看到窗前努力探出身子的我。我

全身筋骨痛的再无其他机力气,只能朝陆檐笑一笑。

尽管我知道此刻的我约莫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太好了,你还活着!」

陆檐的声音依旧清脆,清脆爽朗到有种像是要掩盖住什么的刻

意。

「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我没有救回岳父。但是容儿,舅舅已经答应我了,你等着我啊,我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出来的。」

我笑着,这个傻子,这么多年除了对上顾音儿的事,我何时真的生气过。

父亲从来就没有让自己活过,在云霞村时,他便经常对着母亲的墓一坐便是一天,后来是邻居抱着哭泣不止的我才让父亲清醒。

可他一旦清醒,便不算是活着了。

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甚至皇帝约莫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被时间洪流推着被迫前进的人罢了。

「虽然你不说话我很害怕,但你一定要等我啊。」陆檐最后说的话有了些吃力,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我脑袋愈发昏沉,等到确定有宫人上前带走了陆檐,我才放心,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看见的人是喻斛。

全身的疼痛陡然间消失殆尽,嗓子也没了辛辣灼烧之感,我问他:「陆檐呢,陆檐怎么样了?」

喻斛深深地望着我。「容妹,我们真的错过了。」

「陆檐……呵,我确实比不过他。他为你挨了杖刑,带着伤跪了

三天三夜,寻常见到我恨不得头昂到天上去的人,放下所有姿

态满身狼狈地来求我带你离开。」

我摇摇头,「我不懂。」

「你是不想让自己懂,」喻斛叹了声,「他自请陪着顾音儿去

了鲜卑,立下誓言不成功便绝不回来。陆夫人为了他求了皇上

三天,皇上也没有松口。就在前一日,陆尚书送行,和亲队伍

刚刚离开金陵。」

「换来什么?」

「换来你的康健,与离开金陵。」

喻斛望着我,「若我知道当年的举动会让你剧毒缠身十一年,

便是死我也不会入金陵。我那时太小了,只是以为……以为我们

都能过上好日子罢了。」

我笑了,何止是陆檐的牺牲。是我父母的死,是陆檐的义无反

顾,让皇帝终于仁慈了最后一回。

我终于可以离开金陵,只是,只是我真的很想念陆檐。

想念我爬上院墙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年。

想念他与我插科打诨的十一年。想念他红衣猎猎行过金陵城,满楼红袖招中,他只对我扬唇一

笑。

想念他在的每一日,也想念没有他的每一日。

最后我问喻斛,「这里是哪里?有一天如果陆檐回来了,能找

到我吗?」

喻斛满目悲哀,仿佛知道他彻底离开了我,「原谅我最后的自

私,我只答应陆檐会照顾你,却没有向你,向他汇报双方行踪

的义务。」

「你现在名义上是一个死人,身体还虚弱着,放心吧,容妹,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咬牙切齿,「不要脸。」

「早就不要了。」喻斛笑道。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轻轻道:「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江浸月和金陵谢家女的故事,你

如果无法让他们真实存在于史书中,就让你的后代做到,让他

们的故事为后人所知晓。」

「好。我万死不辞。」

五年后。

鲜卑终于传来消息,丞相之女顾音儿多年后宫斡旋,终于登顶皇后之位,此后计谋频出,搅乱后宫前朝。

而与顾音儿同去的陆檐,在顾音儿成为皇后之际,遭人暗算,身死府中。

顾音儿悲痛不已,下令痛杀元凶,在其后似有一支隐秘的军队力量。

陆檐的死传到金陵时,陆夫人当场咯血,自此缠绵病榻。陆尚书在悲痛几日过后,没事人般地依旧去上朝,只是一夜白头。

有陆府下人说,陆夫人经常呢喃自语着,「我有悔,我有悔……」

这些都是如今已是太史令的喻斛告诉我的了。与我僵持了五年,又得到了陆檐死亡的消息,他终于不再拘禁着我。

今日他高兴地来到我这儿,说话的样子像是期待褒奖的孩童,「我做到了,江老先生夫妻的故事,我将他们写上青史了,无人可改,无一字可改。我成功了。」

他看着我,「以后去地下,我终于有颜去见江老先生了。容妹,你,你能原谅我了吗?」

我面无表情又满是规劝着道:「喻斛哥哥,去成亲吧。你这几次来,我看到你身后偷偷跟着的姑娘了。」

「不……不!你还忘不了陆檐是不是?!他死了,他死了啊!」忽而他像是反应过来,「你要陪他一起死?」喻斛一双眼狠狠

望着我:「他尸骨无存了,就算死,你也找不到他的。」

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呢?你又不是我。」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陆檐正策马朝我奔来,我笑开:「你看,

他来了啊。他找了我很久很久的,这次是我做错了,是我躲起

来了。」

「陆檐」蓦地跪在我面前,像个犯错的孩子,他接住我无意识

滴落下的泪水:「我是谁?」

「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容的陆檐啊。」

「容妹……」

「你这样叫我,好瘆得慌啊,好好叫!」

「……容儿。」

「我在!我要吃芙蓉金丝糕!」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

「陆檐」渐渐的不来了,可能是他发现自己来一次我便更加傻

一次,后来只派了小丫鬟过来照顾我。

哪里是傻呢,看见他我开心的很啊。某一日的春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阵阵悦耳

的音乐。

庭前杏花簌簌,在满院疏影里,我踩着如水汽一般的月色,慢

吞吞走到院中。

音乐停止一瞬,「容儿。」

我抬起头。

高高的院墙之上,黑衣劲装的青年把住院墙旁古树的树杈,低

声轻轻唤我。

「你是谁?」我抖索着问树上的青年。

青年循着高墙一跃而下,稳当当落在我面前,他指腹间还夹着

一片嫩叶,方才的声音便是由此而出。

「小爷我是逾墙而来的,你的情郎啊。」

不要脸。

我一巴掌就要挥上去,眼泪已是簌簌而下。

「呸。我情郎的尸身都不知道被鲜卑的野兽吃几遍了。」

他抓住我的手,温柔而深情,「没良心的,小爷我找了这么久

才找到你,你就还怼我。」

我又哭又笑地抚上陆檐从眉骨至颊边的刀疤:「疼吗?」

陆檐偏过头,吻上我的掌心:「只要回到了你身边,就不疼。」

「我们去过自己长长久久的日子。」

「好。要不要来局刺激的叶子戏?」

「赢了有什么好处。」

我扬唇一笑:「有我。」

故事的开始是墙头上的惊鸿一瞥,结束于皎然月色之下的清辉一曲。

我们或许终将失散在青史之中,故事不为人知晓,但幸好,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

「……天盛十三年春,金陵陆氏聘江氏女,然夫妻不睦日久。逾半年,江氏女身染沉疴,缠绵病榻而亡,年十六。陆氏未有多言,只北上鲜卑,此后再无声息。时人叹曰:可怜江氏独女,未及父母恩爱。

笔者叹曰:唯有嫌隙多夫妻,难堪了断前尘因。」

——《金陵志•陆氏卷》

番外•陆檐

看到洞房夜的烛火熄灭,陆夫人,昔日的嘉言公主眸色深深。

从江浸月带着女儿回到金陵那一日起,嘉言就知道,娶江家女儿的只能是陆檐。

兄长的话犹在耳畔,「江浸月手握兵符,与任何朝臣结亲朕都不会允许。但檐儿不同,他是天家的人,最适合不过。」

那时的嘉言尚为儿子担忧,「可是,可是如果檐儿心有所属怎么办?」

皇帝的话字字诛心:「你当年与朕说要嫁给陆怀时,怎的不说他那时已心有所属。」

嘉言噤声,良久后才轻轻道:「我知道皇兄不会放过江家,最后……能否给檐儿一个两全?」

「那就看檐儿能为朕做到何种地步。」

所以当江浸月下轿,笑眯眯地来陆府门前与等待许久的陆怀寒暄时,嘉言将年幼的陆檐一个劲地朝后拉着。

轿帘轻动,映见车马上安眠的小姑娘。她皱着眉,似乎跌入了梦魇。

嘉言多一眼都不想让陆檐瞧见江家的姑娘,颔首行礼后便将孩子带了回去。

多一眼,便怕多一刻的心动。就如同当年张扬明媚的谢氏一般,让嘉言想来都会咬牙切齿的很。

但后来的嘉言没有想到,云霞村来的野姑娘,竟然做的出来翻墙这等事,千防万防,抵不过墙头上的那一眼。

从小到大,陆檐几乎没有在几件事上赢过江容,因为他喜欢看她每次在计谋得逞后,眼角眉梢漾起的笑意。

其实并不算多美,只是格外的灿烂,灿烂到整个金陵城约莫没有人再比得上她了。

从她墙头一曲开始时便是了。

唯一一次骗过江容,是在十六岁那年,陆檐暗中让小厮请了一对老人行过城门。

最后江容垮着脸说听天由命,成亲便成亲时。陆檐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还有眼中即将翻涌而下的滚烫。

可不能露了软,在江容彻底放下心底的探花郎之前。

十六岁的少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有着无比幼稚的骄傲。

洞房那夜,陆檐差点没有忍住。江容平日里野惯了,那种无惧一切的生命力如今被凤冠霞帔压制住,灯火下引出让人冲动的艳丽。

如果不是江容仍旧丧着一张脸,陆檐或许真的会忍不住欺身上去。

他们打了一夜的叶子戏,陆檐看了一夜的江容。他的叶子戏一向很好,今晚却是切切实实地输了。

眼中只有江容,哪里还看的进去其他。

最后陆檐想,罢了,放不下就放不下探花郎吧,他陆檐这辈子算是栽在江容身上了。

顾音儿只是拿来气江容的说辞,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喻斛吃醋吃到发疯,他想看一看江容无奈到抓耳挠腮的样子。

芙蓉金丝糕也独独是江容爱吃的,而且顾音儿那样内敛多心计的性子,怕是陆檐自己的父亲都不能完全把控住。

后来陆檐发现,真正知道顾音儿该用到何处的人,是他的皇帝舅舅。可他同时又无比的悲哀,原来一个人的命运是这样容易被决定,就像顾音儿为了顾家不得不接下皇帝的秘旨,就像自己即使万般不愿可当皇帝拿江容做筹码,他便不得不照做。

许多事他想的明白,也可以做到,却讨厌被操控的命运。压抑的快要疯了的陆檐想与江容说说话,但江容心上总像是拢着一层阴影,让他走进不得。

于是当得到江容试探性的关心时,陆檐有了怀疑,他不知道那样的关心是源自江容的责任,还是江容的真心。

每每看到她立在屋檐上,陆檐总是想着,你何时能回头望一望我。

这次你回头了,我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陆檐质问着江容,却被她带着怒气的「和离」两个字激怒了。

立个碑便立个碑吧,好歹也算在心里有个位置。陆檐抱着江容时如是想。

但江容偏偏提到了顾音儿,那个他一想起就会感慨自己无能的人。

最后还是闹的不欢而散。

但这样的不忿远没有小厮来报,他急急赶到春风得意楼却听到了「一片冰心」四个字时的滔天怒意。

在纠缠与亲吻,抵抗与沉沦中,他终与江容交付真心。

幼年时一眼心动的人,年少时欢欢喜喜地娶进了门,如今两两相知,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了。

但江容开始咯血,他的皇帝舅舅开始发难,直至江容父亲被扣宫中,生死难料。

陆檐跪在江容面前,哭的手足无措。江容唇边还残留着血迹,眉头也因为疼痛不自觉皱了起来,但她还是笑着抱住了陆檐,宽慰着说会好的。

是啊。陆檐一直以为都会好的。

但从他们进宫,他与江容被迫分开,他就知道任人摆布是永远不会好的。

他的长长久久,他自己来挣。

听着江容的言语,陆檐在叶子戏中找到了兵符。说是兵符,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无数的血手印。

陆檐握着他们,不论是已死的英魂,还是歃血为盟潜藏某处的将士们,现下尽归我用。

江容被关押在了摘星楼三天,陆檐便在高楼之下跪了三天。

骤雨之下,多的是宫人指指点点。但陆檐只是看着高楼之上,希冀着江容快些醒来。

嘉言公主,陆檐的母亲哭着来恳求过,陆檐只是盯着他,语气是笑着的,眼中却无甚光芒:「母亲,若我死了,你和舅舅是不是就满意了?」

陆夫人哀痛不已,跌跌撞撞着就去了金銮殿。

陆檐笑了。他的皇帝舅舅还是很爱惜名声的,自己母亲又是冲动起来会搅的天翻地覆的性子。

容儿,再等等我,请再等等我。

后来陆檐等到一顿皮开肉绽的杖刑,以及自己的自由,换来江容平平安安地离开金陵。

其实他真的很不喜欢喻斛,端着的很,但江父已死,整个金陵城,能让陆檐放心的人只剩下他。

「你若一去不回,我该如何?」喻斛听到陆檐要去鲜卑的消息,凝声问着。

「让容儿自嫁人吧,但决不能是你。」

「为何?」喻斛语气势在必得。

「愚蠢。你可知因为你儿时的告密,容儿被喂了十一年的毒,每年为剧痛所累,否则你以为她起初那么康健的身体后来为什么只能爬爬墙了。」

这些话本不必说,但陆檐知道,他一说,喻斛与江容便再无可能。

日后他若有机会回来,还能与江容在一起。

日后……会有日后的吧,陆檐想。

摘星楼上的江容终于醒过来了,陆檐等了许久,正要喊她时,又一想,江容喜欢的是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即使千疮百孔。他仍要当江容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少年。

他喊着,江容笑着,这样就很好。

去鲜卑的路上,顾音儿问他,是否会襄助她一辈子。

陆檐摇摇头,「终有一日我要回金陵,有一个人还在等我。」

彼时顾音儿干干地叹了一声:「真好啊,也不知道我碰见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当陆檐看见鲜卑王望向顾音儿的眼神时,他就知道,又是一个

跟自己一样注定要栽跟头的人。

唉。

顾音儿动作既狠又准,只五年的功夫,便再无人可比。

彼时也随着顾音儿刀枪剑戟里滚过来的陆檐想了想,将兵符交

给了她。

「你是聪明人,比我更用的上它。如今,我也要回去了,我真

的……很想她。」

顾音儿不咸不淡地挖苦几句后,郑重收下兵符。

可当夜,有两队人马来了陆檐府上刺杀。

一队是顾音儿的人,这是他们说好的,死遁。另一队,是前皇

后的人。

陆檐拼死搏杀,以面上一刀换来奔逃而去。

是农家女救了他,看到姑娘眼中掩饰不住的爱意,陆檐在笑着

道谢后,淡淡道:「得快些动身了,不然家中妻子该生气了。」

喻斛将江容藏的太好了,陆檐跋山涉水,一寸山河一寸山河地

寻着。偶尔他会想,江容会不会早就嫁人了,但后来他又会告

诉自己,江容那个脾气,也只有自己能忍了。

他要忍一辈子的。

在一家茅店歇脚时,他的踪迹被偷偷报了出去,只两日的功夫,皇帝便来了。

看到陆檐面上的刀疤,皇帝在沉默许久后,只问:「不爱穿红衣了?」

陆檐笑着:「太显眼了。」

「你这般倒让朕快记不起来当初跟在身后,一个劲笑着唤『舅舅』的那个小子了。」

皇帝半点没有提兵符的事,以他的情报能力,不难知晓那东西如今在顾音儿手中。

是以陆檐会错以为,今夜只是舅甥的一场久别重逢而已。

「得空了回去看看嘉言,她……她至今都在念着你。只是不要待在金陵太久了。」

「……是。」

当初可以在皇帝面前随意放肆的陆檐,如今只剩下恪守着的君臣之礼。

皇帝失去了他的亲人,又一个。

「那,我的妻子呢?」

「朕只放她走了而已,其余的自己去寻。」

虽是冰冷的话语,但陆檐知道,皇帝放手了。

跟着顾音儿鲜卑一遭,陆檐忽的明白了江容眼中偶尔会出现的看透人生般的淡然。

其实所有人都在被时间洪流推进着,他们是大船,时代才是推手。

就像顾音儿注定要去让鲜卑大乱,他注定要从旁襄助,而皇帝,注定要把江山统一。

只是这样身不由己的使命,让他失去了江容。

最后的最后,皇帝像是迟暮而醒的人,道:「若朕十六岁那年也被人成全,也被那人另眼相待,或许如今朕……我会自在许多。」

在陆檐彻底离开茅店前,故人找上了门。

喻斛一字一句冷静地告诉他,江容疯了。

陆檐立时便把喻斛狠揍了一顿,「我让你看顾好她,你就是这么看的吗!她那么要强,心性那么坚韧的人会疯,喻斛,你死不足惜。」

「是、是,我该死的,我早该死在五岁那年了。去找她吧,如果有人能让容妹……能让江容知道自己是谁,就只有你了。」

江容住的小院十分简单,在去找她前,陆檐先在院墙上看了她几日。看她精神不振,看她每日沏着两壶茶,看她无聊到与花鸟虫鱼

说话。

陆檐不敢下去,他摸着颊上的伤疤,怕自己如今的面目吓到

她。

直至一个春夜,江容陷入梦魇,一声声地唤着陆檐的名字。

痛入骨髓走甘愿沉沦,哭着喊了一声又一声。

陆檐听罢,颤抖着手摘下树上一片嫩叶,置于唇边为江容吹了

一曲。

仿佛十一年前,墙上的小姑娘为了逗锦衣小公子开心那般。

「吱呀。」

屋门被推开。

江容立在月色下,满目清明,满目情思:「你是谁?」

陆檐望着她,心中大动,是夜月色真浓,适合幽会。他跳入院

墙,笑道:「小爷我是逾墙而来的,你的情郎啊。」

终夜长开眼,愿同尘与灰。

番外•檐上溶溶月

今日晴光甚好,陆檐便坐在小院中,闲闲煮着一壶热青梅果

酒。

我趴在窗沿上,看着院子里他哼哧哼哧的模样,笑眯眯道:「什么时候能喝呀?不是我馋,是肚中的宝宝想喝了。」

今年开春后新落了一场雪,陆檐激动地跳脚,挖出院中旧岁埋下的青梅酒,说是要用新雪再润一润。

「前几日你说想吃芙蓉金丝糕,我好不容易给你取了来,你倒好,只闻一口便吐了。这酒可是给我自己酿的,你要是想尝一尝的话,」陆檐抬眸望向我,满目温柔:「喊一声陆哥哥。」

「臭弟弟,记得多扔些青梅,甜。」

近来陆檐有些爱俏,动辄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大发感慨,继而再幽幽看我一眼,最后故作悲伤的摇摇头:「完了,小爷我再也不俊了。」

彼时我正拿着细笔沾上丹蔻汁在陆檐的伤疤上作画,「我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而且你这个伤疤走向大大激发起了我作画的欲望,这次是想要一株红梅,还是一簇新花?」

陆檐想了想:「我要檐上溶溶月。」

「笔给你,你来。」

「是小爷嚣张了,夫人您慢慢来。」

夜间时陆檐带着我去了一处小山坡,说是那儿赏星极佳。

在金陵时,陆檐就是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这种能力明显也延续到了这个小镇,我们在这儿定居没几日,陆檐就已经把山水

之景、吃喝之处摸的透透的,让我叹为观止。

我跟陆檐排排坐,看着漫天流萤似的星空,有感而发:「你看,这像不像芙蓉金丝糕上的拉丝?」

「像我小时候被你揍完看见的眼冒金星。」

「那可不。」

陆檐将外袍披在我身上,又怕我冷,把我拥入怀中,我乖乖地没有动,听着陆檐的呼吸声,还有微微抬眼看见他目中的沉思,想了想道:「我们回一趟金陵吧。」

陆檐抓着我的手一紧,但还是摇了摇头:「跟皇帝说好的,不回去了。」

「可是现在边陲小镇都得到消息了,皇帝病危,尚书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不知道陆家要有个小孙女或者小孙子了。」

「容儿,你恨金陵吗?」

「或许吧。可我喜欢长干里,喜欢它盛世繁华,喜欢里头的芙蓉金丝糕。最重要的是,金陵城里,有爹娘,还有你。」

「我恨它。如果不是它太过繁华,皇上就不会那么快动心思。这样的话我会跟你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岳丈也可以安享晚年。」停了停,陆檐又自己道:「可也正是因为它,我能遇见你。」「待在鲜卑越久,我就越想念金陵。」

我又朝陆檐怀里蹭了蹭,「也不知道金陵的星空和今夜的一不

一样,我不管了,明日便启程回去。」

陆檐吻上我的额头,周围似起簇簇萤火:「好,听娘子的。」

「路上把青梅果酒带着吧,我保证牛饮前会啜一小口的,等确

定味道了再决定吐不吐。」

「……」

陆檐与我躲金陵躲的远远的,这也尴尬的导致,我们一路车马

兼程了一月的功夫才到金陵城郊。

城郊没有什么变化的,往前走几步越过城墙,便是我与陆檐经

常打赌坐的那个凉棚。

「打个赌,第三批进城的如果是名男子就听你的,是女子的话

就听我的。」

我们只等了片刻的功夫,一位医女打扮的姑娘便背着背篓进了

城。

「听我的,去找喻斛。」

陆檐青着脸十分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们循着医女的步伐,一路走到了喻斛府前。「实话告诉你,这名医女我认识。她思慕喻斛已久,也是位圣

手,我想你想的浑浑噩噩那几年,她扮作婢女时常来给我稳住

心脉。」

「倒数第二句话再说一遍。」

「什么?」

「想小爷想的什么?」

「……」

小厮去通报前,我摘下面纱,陆檐则是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幕

篱,露出颊上显眼的刀疤。

喻斛跌跌撞撞地出来了,身后便跟着那位寡言的医女。

我扶额,仇果然是记着的。因为陆檐这个人,让小厮传达的只

有一句话,一片冰心在檐上。

喻斛在奔到我们面前时,先是看了看我微微隆起的肚子,又望

了望陆檐面上的伤疤,最后停下步子,与我们拱手一作揖:「小

陆将军……陆夫人。」

「听闻喻大人又高升了,恭喜。」

陆檐这句倒是真心实意地恭贺,我附和着他笑着颔首。

喻斛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一阵,继而道:「多谢。你们夫妻二人

不会无事回来,此番……此番是想进宫?」

「皇上病情如何?……我母亲如何?」

这次是喻斛身边的医女开了口,她声音轻柔却字句有千钧:「皇上大限之年,怕是熬不过去。嘉言公主身体康健,只是忧思过甚。」

厉害啊。普天之下敢直接断言皇帝的活不过今年的怕是只有这姑娘一个了。

喻斛传了信去宫中,不多时便有大太监来了府上,他看上去比多年前要苍老许多,身子逐渐的弯了下去。

去宫里的路上,实在是有点恍如隔世。

陆檐听到我粗重起来的呼吸声,抓住我的手,轻声道:「没事,这次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我在皇宫待过的地方并不多,但是巧了不是,皇帝养病的地方就是我住了好几日的摘星楼。

我与陆檐齐齐带着幕篱,宫人们大多以为我们是请来的什么游方术士,像是习以为常。

陆檐甫一进入摘星楼,便被等待许久,迫不及待冲上来的嘉言公主抱住。

分明之前还是明媚犹存风致的女人,现在面上多了许多道纵横的沟壑,她双手把住陆檐双肩,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盯住陆檐,像是要把这错过的多年补回来。

最后她摸着陆檐的伤疤,似哭似笑:「看上去好多了,也是,我家檐儿那么爱俏,定是要好好将养的。」

陆檐无奈地笑着,「今月的家书上都说快大好了,母亲不用惦记着这种小事。」

嘉言公主抹了抹眼泪,又看着我:「阿容,你、你有喜了?」

我点点头,「届时我们再偷偷回来给你和父亲看一看大胖小子。」

嘉言公主深深一叹,「好,真好啊。可惜近日朝堂事多,陆怀分不出神来看你们。」

「去看看皇帝吧。」

进去小屋时我先是闻到了一阵药味,然后就是蜷缩在塌上的皇帝,听到动静,皇帝偏过眼来,那么多人,他似乎只看到了我。

窗外起了一阵风,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我:「清清、清清、卿卿,卿卿啊……」

「他喊的谁?」

嘉言公主目有追思:「你母亲。她死之前一眼没有看皇上,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江浸月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明明和皇兄都是一起长大的,临了头竟然闹成了这样。」陆檐想开口,我拦住他,走到皇帝床前,用最轻柔的话语对他

道:「死了这么多人,你到最后只觉得是『闹』?」

父亲常说,很奇怪的,我与母亲有八分像。

皇帝瞳孔骤然睁大:「卿卿,卿卿是你?」

「何来卿卿?是你杀了她。」我摇摇头。

陆檐赶忙上来扶住我,看着皇帝时的目光尽是悲哀。

嘉言公主叹道:「他一直在撑着,一是过几日顾音儿会代表鲜卑

回金陵,二是、是放下不儿时挚友。」

「我原以为只有皇上会粉饰太平的,母亲便也不必如此了,九

泉之下就算父亲母亲能原谅这一切,我至死都不会。」

我看着陆檐,「否则他不会毁了面容,不会在鲜卑九死一生,

不会难入金陵,不会可能到死都见不了父母几面。」

病床上的皇帝嘴唇嗫嚅,似要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我对

陆檐笑着:「骂完有爽到,我出去逛逛,你有什么悄悄话就跟陆

夫人去说吧。」

陆檐只抓住我的手,摇摇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看着嘉言公主:「母亲,请转告父亲一声,儿子过的很好,前

半生没有为陆家做过什么,还惹得他费神。后半生,儿子想再

自私一回,为自己而活。金陵伤我夫妻甚多,除了带孩子回

来,应是不会再出现了。父亲母亲,保重。」

我回金陵,是想去皇帝跟前过个嘴瘾,而陆檐,是真的回来告别了。

嘉言公主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叹了叹,「是我做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医女已上前为皇帝诊脉,走出摘星楼,我与等待的喻斛一作揖,「天涯共明月。」

喻斛望着我,眼中像是有什么释然的彻底,「容妹,再见了。」

我笑着点点头,继而对陆檐道:「回去我给你脸上整个檐上溶溶月。」

陆檐亲了我一口:「辛苦娘子。」

八年后。

陆府门前,满头华发的陆怀快步走出,看着眼前豆丁似的俊秀男童,又惊又怜道:「你是,安儿?」

孩童点点头,嗓音稚嫩却清晰,还有那么点点撒娇的意味:「祖父,儿时您还抱过我的。」

「你爹娘呢?」

孩童挺直小身板,昂着脖子一字一句:「爹娘周游山川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们说一切都好,祖父祖母不用担心的。回金陵也是安儿自己的想法,父亲与我确认了很多遍的,为此

还被母亲叨叨了。父母与我说,虽为人子女,却也要先遵从本心。安儿喜欢金陵,便来了,烦请祖父以后教导安儿了。」

陆怀目有动容,上前预备牵起孩童的手。却见孩童忽的指向高高的院墙,眼中终于有了点天真:「刺激,这能爬吗?」

陆怀:……这该死的熟悉感。

他笑着:「你随意爬,以后祖父也会看着你,越爬越高,至于你父母,」陆怀望着远处,「他们自有天地。」

番外•故人有终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温柔到温存之前,会缓声与我道:「嘉言不要怕,我会小心的。」

温柔到临死之前,也是笑着说:「嘉言,安儿接下来的路,你要受累多帮着一些了。」

一辈子,陆怀只喊我的封号,嘉言。

其实我名字也挺好听的,沈昭昭。兄长常说,昭乃光大明亮之意,我以后定要为他照亮坦荡前路。

他时常站在关隘上,指着根本望不到的金陵,笑的意气风发与我道:「终有一日,我会与江浸月杀进去的。父亲完成不了的愿望,我可以。」我嗤笑着,不以为意:「你分明就是看中金陵里的那个谢家姑娘

了。」

我与兄长还有江浸月,曾经偷偷去过一次金陵,那里可比漠北

繁华多了,绫罗绸缎是我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

我看着金银饰物与脂粉香膏,头一次明白为什么兄长那么想把

昏庸无道的皇帝赶走,自己入金陵了。我在这儿正开心着时,

兄长与江浸月倚在栏杆上望着皇城,神色各不一。

「打,有几分胜算?」

「没有世家相助,可能性微乎其微。」

「八大世家已笼络的差不多,只剩下金陵谢家了。」

「公子打算如何做?」

兄长目光投向长干里,「徐徐图之。」

我知道他要图谁,谢家嫡女谢埅星。他那时甚至还未见过她。

而今在漠北风沙中,兄长望着看不到的金陵,又像是望着看不

到的谢埅星:「銮座与美人,我都要。」

那时在金陵,我们其实待了有段时日,我一直在想,或许后来

的所有事都在那时露出了斑驳一角。

金陵不仅有脂粉绫罗,还有许多数不尽的美食。是以当兄长发现只要把我扔在春风得意楼,我就可以欣喜的一日不去打扰他们后,我在金陵的日子便成了揣着一袋银钱,走街串巷的搜寻美食。

我也是这时碰到谢埅星的。

彼时我手上捧着热腾腾的煎饼果子,看到摊市上有人摆画幅出来叫卖,其中便有漠北行路图,可约莫是画师们不爱就地取材,把苍凉雄壮的漠北画成阴沉沉的月光照在一望无垠的风沙上,冷峻又可怕。

我咬着煎饼果子,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指出时,耳边灌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你们笔下便是这般?久居繁华心便也荒废了,胸中没有半点吞吐之势。我要是漠北人,得被你们气死。」

我掉过头,喉咙间几根萝卜丝立时便卡住了。这个姑娘可真美啊,一身的骄傲堆在眼角,但看向我的眼神却是温柔无比。她瞧我窘迫,连忙替我拍了拍背:「小妹小心些。」

「将这些画毁了,平白无故给金陵城丢人。」姑娘留下一袋银钱在对我颔首而笑后,便潇洒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忽然觉得手中的煎饼果子不香了,跟那位姑娘比,我就是个山野村妇。

「谢埅星,字辉清。」兄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他望着早已融入在人海中看不见的身影,低低呢喃着这个名字,唇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我知道,他完了。他春心动了。

但后来兄长与我还有江浸月,挨个动了春心我是没想到的。

我在吃阳春面时,有位衣衫褴褛的青年从巷中跑出,满目昏沉

地倒在我脚边。我嗦下嘴里的面条,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想起谢埅星此前面对摊贩时的凛然正气,我想了想,便也学着

她,对一旁愣住的摊主女儿道:「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这是

钱,劳烦姑娘照顾他了。」

我留下银钱起身的同时,看到青年微微睁开眼,只是他额前碎

发太多,我身后阳光太灿烂,我们都没有看清楚彼此。

有清风吹过,我感觉心里动了动。

晚上回到客栈的时候,我跟江浸月坐在屋檐上,看着灯火金

陵,一时沉默。

「你哥哥还是急了些,有空的话你劝着些,从姑娘家下手总归

是不好的。」

「你见过谢埅星?我怎么觉得话里话外你心疼她。」

「没见过,只是觉得把姑娘家拖进来不好。」

我有点生气,明明一个只见过谢埅星一面,一个连面都没见

过,两个人都为了他有点不正常了。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江浸月的话,「哥哥现在去哪儿了?」

「谢家在春风得意楼设宴,他去赴约了。沈二郎风姿朗朗,届

时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呢。」

我笑着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话。

「呼。」

檐下有姑娘家欣喜的声音传来。江浸月与我齐齐看去。

是一身红衣的姑娘好不容易从吵闹中钻出来,看着不远处的春

风得意楼,站在灯火阑珊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逃

出来了。」语罢十分满足的享用着手里点心。

我愣住,是正在吃芙蓉金丝糕的谢埅星。

江浸月忽的动了动,他顺手摘下屋檐旁高树上的嫩叶,放在唇

边吹了一曲。

我就很震惊,驰骋漠北的江浸月,竟然还会做这种讨人喜欢的

浪漫事。

谢埅星抬眸,与江浸月的目光对上,蓦然间粲然一笑。

回到漠北时,我们各有心事。

我坐在最高的山坡上,玩着手上的独杆草,头一回学着二哥,也朝着根本望不到的金陵方向望去。

金陵可真好啊,有美酒、美服、美食还有美人,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再畅想一番,二哥已经来滴溜我了,「今年给大哥多带点酒,拿我从金陵捎回来的那壶。」

「哦。二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金陵啊?」

二哥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眼中有阔大的远方「不会太久的。大哥坟上青草盛盛,来日我们带他回金陵。」

二哥说,沈家本就是金陵的贵族,只可惜奸佞篡朝,江老将军护着沈家逃出金陵,江浸月又拼死护住了我们兄妹三人。

只是追来的叛军太多了,大哥最后为了保护我与二哥两个人,孤身引开士兵,最后被我们找到时,尸首已是四分五裂。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还小,只记得轿子一直在颠簸。只记得大哥明明浑身发抖,却还是笑着揉我的头发,恨不得再也不松开,温柔地让我乖乖不要说话。只记得后来二哥双目赤红,告诉我,大哥死了。

我在大哥坟前洒上金陵最好的酒,「大哥,金陵可好了,到时候小妹亲自带你回去。」

二哥站在我身边,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们是血亲,昭昭有任何事可不能瞒着我。」

我被二哥唬的一愣一愣的,没憋住也全然忘了江浸月让我保守秘密的话,「那个,谢家姑娘和江浸月看对眼了。」

二哥眼中闪过凶狠。那一年,他十六岁。

打进金陵的过程其实并不轻松,我因为在最后方,兵戈伤不到我这儿来,但我却能看到二哥与江浸月日日都带着重伤回来。

江浸月腰间还有一本血淋淋的册子,上面写满了「正」字,后来他说,一个笔画代表多少人他已经记不清了,只希望和平能快点到来。铁蹄踏碎之处,尽是失去家园的百姓。

打了几年仗,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每日飞过账顶的鸽子也越来越少。我也越来越不想去金陵,其实想想,在漠北纵马的日子也不错。

但我清楚二哥不会想在此处的,他没有一日忘记沈家被屠时的血腥,没有一日忘记尸首被马蹄踩踏而裂的大哥,没有一日忘记,他本该是金陵城最得意的王公。

我想劝一劝二哥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他已经在心底越陷越深了。有时我会天真的想,如果谢埅星中意的人是二哥就好了,这样他会好过一点的吧。

金陵是在我意想不到的一日攻破的。

那一日天朗气清,十分不适合打仗,但偏偏,有个青年送了金陵布防图到城郊大营。

我那时只远远见到他的背影,倔强笔直的跪在二哥面前,看着似乎还有些熟悉:「这是我在太子府上待了三月偷出来的,公子如若不信尽可将我斩首。只是希望公子在攻破金陵后,不要放过太子心腹都尉之子,他辱我心爱之人,又逼得她自尽,此仇陆怀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报的干干净净。」

我看着那名叫陆怀的青年背影,很奇怪的,心里又不可抑制地大动了动。

心动就要行动,所以后来在被封为嘉言公主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二哥指婚我与彼时明为待考举子实则早已为二哥心腹的陆怀。

我那时不懂二哥看我的眼神,直到陆怀临了去,我才有些许明白。

二哥知道我要扎进去了,和他一样。但同时我们又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所以他让我撞南墙去了。

其实我很不喜欢嘉言这个封号。仿佛是二哥在提醒我,我说的一些话,对他的帮助有多大。

例如在登上金銮座时,他问我,该不该强要谢埅星。

我翻了他个白眼,其实他早就有决断,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罢了,身为亲妹妹,我笑着告诉他:「江浸月与谢埅星两情相悦,你应该指婚他们,这样江家压制谢家,谢家不

会独大,你还可以扶持其余文臣上位。哦对了,陆怀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我悲哀却从未后悔的发现,当我们三个重新回到金陵,回到二哥与江浸月心心念念的金陵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况且,谢埅星太灿烂了,灿烂的让我嫉妒。

还在漠北时,她便时常与江浸月通信,从诗文到政治,从时新话本到天家秘谈,她都能娓娓而来。连我那个平日里心墙比谁都重的二哥,截住这些信看时,竟能露出满目温柔情思。

更不用说谢埅星竟还能倾囊相授自己这些年来研究出的攻城云梯图纸,她明明只是金陵城里的深闺女子,却能走的比我还远。

这让我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在与陆怀成亲后达到了顶峰。

谢埅星与江浸月越恩爱,便会显得我与陆怀的相敬如宾越讽刺。

我自认为可以比过一个死人,但这样的骄傲破碎于,一身酒气赴宴回来的陆怀抱住我,不住地喊「阿玉、阿玉」时。

「我是沈昭昭。昭昭,陆怀,喊我昭昭。」

「昭昭……是谁?」陆怀疑惑着问。

我笑了,昭昭是谁?昭昭是多年前在长干里的面摊遇到你,心内大动而不知的那个姑娘啊。

后来二哥找到我,笑眯眯地告诉我,谢家势大,他要动手了时,我很干脆地答复他:「好。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到时候尚书之位给陆怀坐。」

当初的皇氏便是败于逐渐势大的门阀,如今八大世家一一凋落,谢家根本逃不过,我很清楚。

「当然。昭昭真是朕的好妹妹啊。」

二哥有病,或许只有我知道了。他的心中,一直有着当初沈家的屠门之难,如果有人可以拯救他,就只有已为他人妇的谢埅星了。

是以我在用江浸月的笔迹给朝臣们写信时,安慰自己到了最后二哥一定会留谢埅星一命,到时候江浸月一定会原谅我的。

在漠北时,二哥公务繁忙,只能由江浸月教我习字,是以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写出与江浸月如出一辙的一笔字。

我给许多朝臣写,写要撼动谢家,写着搅混水的话语,似乎多写一个字,他们夫妻便不会让我那么嫉妒。

可那时的我如果知道,多年以后再回金陵的江浸月,只唤我嘉言时,一定不会如斯疯狂。

二哥说我不懂政治,江浸月说我人情尚未全通,或许是对的。

我与二哥算好了一切,却没有算到谢埅星会在临盆时急火攻心大出血,奄奄一息。

她其实连一眼也不想给我,但我偏偏就是挺着肚子,艰难走到她跟前,看着刚出生的孩子,笑道:「需要我带什么话给江浸月吗?姐姐。」

谢埅星的神情逐渐温软下来,像是看透了什么,她看着我,「昭昭,你若是我的妹妹该多好,我一定让你真正无忧无虑的长大。」

久违的,我心里痛了痛。

其实大哥在替我们赴死前,也是这般笑着说,「昭昭,以后一定要无忧无虑的长大呀。」

后来。后来是他干透的鲜血刺到了我心上。

「昭昭,为我带一句话给江浸月。」

「好。」

我抱着孩子,看着再无呼吸却依旧美丽的谢埅星,与二哥道:「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二哥的手在颤抖,我亲眼看着他眼里的光没了,「从未。」

我把粉嫩的孩子递给江浸月时,看着满目赤红浑身血腥的他,淡淡道:「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江浸月沉默着,而后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一巴掌,所有情分至此断的干干净净。

回到府上时,我想抱抱陆怀,可他只是依旧温柔地为我准备好

洗澡的热水,吩咐丫鬟小心照顾我,而后便要去书房。

我终于忍不住,问陆怀:「阿玉是谁?你为什么钟情她?」

陆怀步伐停住,他背对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轻柔着,

似乎只是说出那个名字都会让他心动不已:「她是面摊摊主的女

儿,多年前我入金陵时遇见盗贼,是她救了我。」

陆怀语有怀念:「那时她迎着日光看着我,虽然面庞不清楚,但

我知道,那是很善良的一个姑娘。她是阿玉。」

陆怀走后,我便晕了过去。

即便是在梦中,我也知道自己仿佛在又哭又笑。

笑原来陆怀心中的人该是我,哭时过境迁,我早已不是沈昭

昭,而是「面目全非」的嘉言公主。

情何以堪。

三天之后,我身子终于撑不住,早产诞下一个男婴,也是那一

日,江浸月逃离了金陵,逃离了他花了许多年才回来的金陵。看着正在睡梦中的孩子,我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你一定要

无忧无虑的长大啊,娘亲的大哥名字里就有一个檐字,现在给

你好不好?」

窗外有灿烂骄阳洒进来,太平盛世早已来到,却是故人长绝。

我终于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