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李承昀番外二:忘与记

李承昀番外二:忘与记

德昌三年冬,宸阳城漫天飞雪,大邺宫满地尸骸。

李承昀浑身是伤、浑身是血,胸膛上深深插了把刀,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淌出来。

他倒在龙椅上动弹不得,眼前血糊糊的,只能看见姜虞模糊的背影。

他好像看见她被温怀璧护着往议政殿门口走,他好像又突然看见旧日过往——

庆和二十六年春,蚕月莺歌时。

彼时鸾铃之祸结案,他带着将士们去将那些冒充成贼寇的李家私兵灭口,属大功一件,升了正二品将军,袭承他师父护国将军的名号。

自鸾铃之祸后,姜嫣性格骤变,什么都要与姜虞抢一抢,甚至开始对他投怀送抱,还把他送给姜虞的一朵浅紫色绢花给抢走,成日戴在头上挑拨他与姜虞。

他处理军中事务,白日还需练兵,没什么太多时间去哄姜虞。

他亦知她起初是不信他与姜嫣有染的,只是闹闹姑娘家脾气,所以每一次都是让她乖一些,让她体谅他一些。

庆和二十六年秋,南疆蛮夷卷土重来,再度进犯。

他连夜带着将士们启程去南疆,离开之前,姜虞跑来将军府找他。

姜虞气喘吁吁跑到他书房,拦在门口:「我有话要和你说。」

门口的小厮追进来,道:「将军,小的见是姜小姐,便没有阻拦。」

李承昀示意小厮下去,走上去摸她头发:「怎么了?大晚上的跑出来。」

姜虞第一次主动抱住他,脸贴在冷冰冰的盔甲上:「没怎么,就是你现在好忙,我很久没见过你了,听说你要走,又要很久不见,我有点想你。」

李承昀轻笑出声:「回来就娶你。」

姜虞鼻子红红的:「娶我还是娶姜嫣?」

李承昀扬眉:「她从鸾铃之祸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屡次三番为难于你,我知你还顾念往日姐妹情分才没对她出手,怎么,现在你还觉得我要娶她?」

他拍拍她的头:「她说的那些话,你别信。」

姜虞咬了咬下唇:「我后天就及笄了,你能不能叫副将先去,你陪我过了及笄礼再赶过去?南疆边关路途遥远,我听副将说晚走两日不打紧的。」

李承昀捏她鼻子:「听话,我说过回来娶你。」

姜虞知道他又拒绝她,压了多日的情绪终于是没压住。

她红着眼睛道:「先前是十三岁生辰就罢了,如今我及笄,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陪陪我都不可吗?副将明明说了晚走两日没差别!」

李承昀皱眉,黑沉沉的眼看着她:「姜虞,一定要这个时候和我闹吗?」

她咬了咬下唇,突然道:「我没和你闹,我什么时候和你闹过,你一说这种话我就从来没和你闹过,我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她好像忍了很久,声音有点颤:「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乖乖的,你平时很忙很累,不想再在我这儿伤脑筋,可是你把我当什么,宠物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李承昀眸色晦暗:「别闹,听话。」

姜虞哼笑一声:「李承昀,我有时候觉得你对我好,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你倾注了心血的作品,是你亲手一笔一画画完的一幅画。我好像是你的一个东西,我是你的所有物,你看不得你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所以你要娶我。」

李承昀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我为什么对你好,为什么要娶你,重要吗?」

姜虞抬头看他:「重要,因为我希望你是喜欢我的。」

李承昀扯了扯唇:「嗯,我喜欢你。」

姜虞又问:「像喜欢一个人一样喜欢我,还是像喜欢一个东西、一个所有物一样喜欢我?」

李承昀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姜虞,胆子大了,学会和我闹了。」

他手指把她眉头抚平,跨步往门外走:「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你乖乖的,等我回来娶你。」

姜虞拉住他的手:「等等,先别走。」

李承昀脚步顿住:「还没闹够?若还要闹,等我回来陪你闹。」

姜虞抬眼看了他很久,突然从怀里取出那支梅花簪子。

她把簪子举到他面前,小声道:「我没有和你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犹豫一会儿,才又说:「那天这上面有一片梅花金片掉了,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认识了个小乞丐,我前一日才与他说过这梅花簪子的事,后一日他就不见了,当时我听人说你的小厮和他说过话,但我没放在心上。」

李承昀手指蹭了蹭腰间佩刀:「所以?」

姜虞和他对视,问道:「我没和别人说过我喜欢梅花簪子,你是如何知道我喜欢这支簪子,然后送给我的?那日我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你说听人说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问:「你听谁说的?」

李承昀唇角一勾,把簪子接过来替她簪在发间:「听无关紧要的人说的。」

他俯身看她,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两下:「听话,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说罢,回身看了一眼天色,然后抬脚走出屋子:「等我回来。」

姜虞伸手摸了摸簪子,见他走出去了,半天才往外追了两步:「好。」

李承昀脚步一顿,回首冲她笑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庆和二十八年暮冬,他前脚大胜蛮夷、立了战功,后脚先帝驾崩。

他连夜启程回宸阳,路上派人先行代他给姜虞下聘,不料回宸阳之后,姜嫣直接改了聘书。

因有国丧,且新帝温怀璧登基,李家需处理先帝身后事,也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和新帝一起处理。他听到姜嫣改聘书的消息后只叫人帮忙准备退婚事宜,自己则忙于处理繁杂的公务。

有小厮连着好几日堵在他门前,道:「将军,姜二小姐在外面等您一见,说是想问清婚约的事,还说相信是姜嫣自己挑拨离间改的聘,想过来和您一起把和姜嫣退婚的事情处理了,连着来了两三日了。」

他当时头都没抬,道:「我过几日忙完了会去见她,叫她听话些回去等我。」

小厮战战兢兢:「将军,您这般,不怕二小姐生气吗?」

李承昀揉了揉额头,漫不经心道:「副将和几个亲卫现在还在校场等我,我现在没闲工夫陪她闹,也没时间花两日去处理退婚的事情,她生气等我忙完哄一哄便是。」

小厮又问:「那您不怕姜二小姐一气之下嫁别人了?」

李承昀往校场走,脚步一顿:「她只能是我的,不会嫁给别人。」

他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进宫,他不知道她怎么真的敢负气进宫,她怎么真的敢嫁给别人。

他原本想进宫去找她,但北域战事突起,他又正需要把军中将领们换成他的心腹,于是他带着兵又去了北域。

他一直以为姜虞是爱着他的,即便进宫也是和他闹脾气。

但北域一战三年,他未曾想到他凯旋,一进宫听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她管别的男人叫夫君。

他一直以为她是在气婚约的事情,在和他闹脾气,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呢?

李承昀好像有点记不起来了,他突然被身上的疼痛拉回了现实,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他手指还蹭在龙椅的浮雕上,视线里是血红一片,他看见姜虞越走越远了。

他把喉中腥甜咽下去,突然想起那日在长乐殿里挟持她的时候。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他垂眸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看他的时候,眼里是真的没有光了。

好像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她是真的想与他撇清关系,可他却不想和她撇清。

那日他鬼使神差走到青梅林去,突然想起庆和二十四年仲夏埋进土里的玉镯,他带着满手的血把匣子刨出来,却见那支金簪安安静静躺在盒子里,上面丛丛簇簇的梅花金片还和当年一样栩栩如生,能看出来主人往日的爱惜。

那日他才知道,其实他们的故事早在很久之前就写了结局。

李承昀想着,又咳了一声,喉咙中的血呛了他满嘴。

他自眼前血红又模糊的景物中瞧见姜虞被温怀璧护着到了议政殿门口。

他突然闭上了眼。

其实他比他想象中的要爱她许多,从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到从大缘地宫出来后,他听闻她要下葬,甚至偷走了她的尸首,给她的尸首穿上一身嫁衣,什么都不做,就成日抱着她穿着嫁衣的尸首。

其实她穿嫁衣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他忘不掉她,纵然千般利用,但终究是忘不了,放不下。

他也不想让她忘了他,所以方才他知道自己穷途末路,左右皆是一死,索性就握着她的手,让她亲手把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李承昀想抬手摸摸自己胸前的伤口,但是没什么力气了。

其实刚才和她说的是假话,他对她除了利用和占有欲,原是有情的。

他脑子有些混沌了,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一番话,说初见是想杀她,说当年仲夏宴是利用她,说从始至终没动过感情。

他闭着眼想了一会儿,突然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说这番话,好像是想她恨他,他为什么想要她恨他来着?

总不能是因为他恻隐之心动了,想激怒她,想把此前十余年的感情都抹杀了去,想让她恨他,想让她毫无负担地杀了他吧?

他觉得好笑,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此生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为别人考虑一星半点,又怎么可能是想激怒她再让她毫无负担地杀了他?

他要她牢牢记得那十余年过往,他不要她忘。

他不过是个坏人,一个贪婪无度、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没得到的坏人。

李承昀想到这里,突然又笑了,他好像想起什么了似的,竭力动了动胳膊想要找一样东西。

他动不了了,手指只能蹭在龙椅上。

过了一会儿,他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混在满脸鲜血里并不明显。

他动了动唇,哑声道:「算了,还是……咳,还是忘了吧……」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抬手要寻的那东西放在哪里了。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竭力翻了个身,让胸膛和下腹挨着龙椅,像是在藏什么东西一样。

「我当上皇帝了,我来……娶……」他蹭着龙椅的手指力道渐弱,最后无力地停住了,嘴中最后一句话终究是没说完整。

寒风吹进议政殿里,把他脸上的泪吹得干涸,把过往十余年爱恨全部吹散。

德昌三年冬,李家逼宫事败,大邺宫血流成河。

那日下午,洒扫下人们开始清理满宫狼藉尸骸,程吉带着人到议政殿打扫。

他指着李承昀趴在龙椅上的尸体,道:「把尸体翻过来,瞧着这姿势像是在藏东西,可别藏的是玉玺吧!都好好找找!」

下人们应声,开始翻李承昀的尸体,但最后只在腰间铠甲下层找到了一枚平安扣。

或许李承昀自己都忘了,这枚平安扣自庆和二十一年冬起就一直被他戴在身上,直至德昌三年冬,直至今日他死,从未离身。

或许李承昀自己都忘了,庆和二十一年冬至今,已有整整十一载。

终是南柯不复醒,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