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青梅散落,竹马不再
青梅散落,竹马不再
手落到门框上的时候,温怀璧的动作却又突然顿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转身要走。
但没走两步,他又回过身去,再次抬手要推门,手却落在门框上迟迟没动。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手,敛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姜虞听见方才的脚步声,压低声音道:「下人可能要过来,你从后门出去。」
李承昀看着她,没说话。
她冷脸给他带路:「跟着。」
李承昀蹭了蹭腰间佩刀,突然道:「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如今放我走了,不怕害了他?」
姜虞脚步一顿:「你以为我不会告诉他?」
李承昀笑出了声,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把她扯进怀里:「别闹了,姜虞。你说与我没关系,如今又帮着我离开,这就是你说的没关系?」
「李将军自重。」姜虞直接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她掸了掸衣袖:「你若不拿刀抵我脖子,我自然会叫人进来擒你,但事已至此,我若不帮你离开,万一有人进来看见误会了,我就算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
李承昀眸色深黯,没说话。
姜虞把长乐殿花园中的偏门打开:「你我早就没关系了,今日如此也当我还你五年前鸾铃之祸的救命恩,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李承昀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问她:「两清?」
她点点头:「李大人无法再挟恩图报了,不是吗?」
李承昀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突然别开视线,伸手蒙住她的眼。
他不想看她那双一点感情都没有的眼睛。
姜虞眼前突然一黑,就听见他贴近她耳边一字一顿道:「做梦。」
她用力打开他的手,退开一步:「自重。」
李承昀的手虚虚落在空中一顿:「姜虞,你我之间永不两清,你这辈子都别想和我脱开关系。」
「永不两清?救命恩都偿了,李将军还嫌不够?」她语气有点厌烦,突然伸手拔出他腰间佩刀,「行,你为救我挨的那一刀,今天也一道还给你。」
手起刀落,刀刃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顷刻间有血珠子直接从她的手臂上冒了出来。
李承昀见刀子还要继续往深了戳,直接伸出手去攥住了刀锋,死死不让刀子继续往下落。
尖锐的剑锋把他手掌中的皮肉刺破,他不知道疼似的,只红着眼看她,握着刀的手直接一转,将滴着血的刀刃又扭转了个方向,「锵」的一声又插回刀鞘中。
他语气危险:「你疯了。」
姜虞道:「疯的人是你。」
他突然笑了,舔了舔唇:「见过疯子发起疯来的样子吗?」
姜虞看着偏门,逐客的意思很明显。
他也没有多留,鲜血淋漓的手掌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佩刀:「游戏开始了,姜虞。」
她没有说话。
他赤红着眼笑:「我会与他争,不管江山还是美人。」
她还是没说话。
他也不在意她的回应,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后,他脚步顿了顿:「过几日的围猎,别去。」
姜虞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走远后才动了动唇:「与你何干?」
说完,她合上门扉回了屋子里,方才踏进偏屋就听见屋外有宫女惊呼:「陛下!」
她脚步一顿,赶忙往正殿里跑,跑到桌前坐下的时候,温怀璧正好推门进来。
姜虞拿起筷子拨弄盘子里的青菜:「陛下不是嫌臣妾碍眼吗?这才几天呐,急着到臣妾这来找不痛快?」
温怀璧看着桌上一筷子没动的青菜:「姜贵妃是在质问朕?」
姜虞从桌上拿了颗青梅塞进嘴里:「臣妾不敢,整个大邺宫都是陛下的,陛下爱去哪去哪。」
温怀璧把桌上一篓子青梅推开:「姜贵妃知道就好。」
姜虞看着那一篓子青梅离自己越来越远,假笑道:「那陛下慢慢坐着,臣妾就不在这碍眼了。」
温怀璧见她起身要往屋外走,目光又落在屋外站着的几个宫女身上,语气有些微微发凉:「都退下。」
姜虞道:「好嘞,臣妾这就走。」
温怀璧食指蹭了蹭扳指:「朕叫你退下了吗?」
屋外的宫人们见皇帝似笑非笑看着她们,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是在叫她们退下,于是连忙关上门:「奴婢们这就告退!」
姜虞见门被「咣」地一下关上了,不情不愿又走回去坐下了:「陛下,臣妾在午睡,陛下若是没什么贵干的话……」
「朕记得姜贵妃没有午睡的习惯。」温怀璧打断她。
姜虞撑着脑袋:「陛下日理万机,不记得是应该的。」
温怀璧揉了揉额角:「姜贵妃这是怪朕关心少了?」
姜虞继续假笑:「怎么会呢?臣妾不敢。」
温怀璧哼笑一声,转了话题:「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姜虞咬了咬下嘴唇,垂着眼睛不看他:「臣妾睡得沉,就听见宫女叫您,还以为自己做梦都在想您呢,于是赶紧起身来迎接您了,没想到陛下真的来了,您说的可是您过来长乐殿闹出的动静?」
温怀璧唇角微扬,笑容未达眼底:「姜贵妃特意起身迎接,朕感动得很,朕原本是来看看长乐殿藏没藏贼人,现在倒想在这里喝杯茶了。」
姜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夹枪带棒道:「臣妾伤一好,陛下就迫不及待叫臣妾迁宫,想来也是嫌弃得很,怎么这会儿不嫌弃了,还和臣妾共处一室?」
温怀璧闭眼揉了揉额角,又见姜虞坐在那不动,于是掀起眼皮子看她:「怎么,姜贵妃连杯茶都不愿意请?」
他近日一直觉得头晕头疼,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候还有些喘不过气来,眩晕之间总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抽离,太医换了好几个,都说他身体没问题,也开不出药方来治他的头疼,但今日一见到姜虞就好了许多。
奇了怪了。
姜虞闻言,慢吞吞起身去给他煮了一壶茶,然后直接把茶壶放在了他面前。
温怀璧看着面前空空的茶盏:「不是做梦都在想朕?坐过来给朕斟茶。」
姜虞皮笑肉不笑,又磨磨蹭蹭去给他斟茶。
茶壶的盖子没盖牢,茶水又满满当当,壶身一倾斜,壶里满满当当的茶水就冲开了茶壶盖子,「唰啦」一下直接泼了出来,还滚烫滚烫的茶水直接洒在了姜虞胳膊上,还有些茶水泼在桌上,一下子又顺着桌子洒到温怀璧身上。
他皱眉站起身,拿桌上的帕子擦衣服上的水:「姜贵妃,你……」
说着,他目光转向姜虞,余光瞥见姜虞掀开袖子的手臂上有一道刀口,不算太深。
他话音一顿,猛地伸手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跟前:「谁伤的?」
姜虞把手往回缩:「前几天不小心划伤的。」
温怀璧拧眉:「这么新的伤口,你当朕是傻子?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挟持你,你跟朕说,朕把他……」
说到这里,他话音又顿住了。
因为两个人离得近,他看见她的衣服上有一根黑色的头发。
姜虞的头发并不是纯黑的,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待遇都不大好,她的头发虽然多,但发丝却很细很柔,是深深的栗色。
她衣服上的发丝是纯黑色的,看起来也粗一些,一瞧就知道不是她的。
温怀璧突然掀唇笑了,声音凉凉的:「也是,姜贵妃可不是让自己吃哑巴亏的性子,被人挟持了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他看着姜虞的眼睛:「除非……」
姜虞突然觉得屋子里有点冷,她垂下眼不和他对视:「除非什么?」
温怀璧笑出声来,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肩膀上,然后顺着肩膀线往下游移一点,慢条斯理拈起她衣服上那一根黑发:「除非是姜贵妃熟悉的人,你说呢?」
他把那根头发拈到她面前:「让朕猜猜,这头发的主人是谁,竟然能让姜贵妃好心隐瞒,嗯?」
姜虞低下头,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嘴硬:「臣妾听不懂。」
温怀璧直接钳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扯回自己面前,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姜虞,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耐心,明白吗?」
姜虞抽手:「明……」
话音未落,温怀璧直接松了手,一甩袖子就往外走。
因为他突然松手,姜虞直接踉跄两步坐在了椅子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嘴巴张了张,但见他走远了,最终也没喊住他说一句话。
门外的宫女见皇帝冷着脸走了,连忙冲了进来:「娘娘,陛下好像生气了,奴婢进宫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陛下脸色这么差,您还好吧?」
姜虞又朝门外看了一眼,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了,于是垂下眼看自己的手腕,半晌才低声道:「本宫好着呢。」
宫女扯了扯她的衣服:「娘娘,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姜虞看着被温怀璧推到桌边的青梅,突然伸手拿了一颗起来,她把青梅塞进嘴里,总觉得不如方才的甜,还有些微微涩嘴。
她把青梅嚼碎吞了,然后打发小宫女去摘青梅:「这青梅有点涩嘴,你再去采些来吧。」
小宫女应声,提着篮子去采青梅了,临去前还自己吃了一颗,走出长乐殿才小声嘟囔道:「挺甜的呀。」
青梅林就在马场旁边不远处,每年仲夏时正是吃青梅的时候,一到这个时候,一颗颗青色的小圆球挂在树上,摇摇欲坠,熟到透了就会自己落在地上,铺个满地,林中全是酸甜的果香气。
李承昀离开长乐殿的时候,正好路过这片青梅林,他驻足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地往林子深处走去,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棵结满果子的青梅树下。
他一言不发地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蹲下身去,用还在流血的手拨开地上落叶,一点一点开始刨土。
手上的伤口被撕扯得越来越大,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然后滴在湿润的土壤上,在棕褐色的土里洇上一小片血红。
过了一会儿,土坑里出现了个小小的铁匣子。
铁匣子上花纹简单,上面还有些刮痕,看起来不怎么值钱的样子。
但李承昀的动作非常小心,他把铁匣子取出来,指尖蹭过上面的刮痕,好像在透过数年物是人非的光阴抚摸从前种种。
他与姜虞的结缘本就是错,起初他是要杀了姜虞的,但她运气不错,每次在他要下手的时候就会来人。她不知道他要杀她,还天真地因为一个金元宝敞开心扉把他当朋友,说他是除了姜嫣以外唯一对她好的人。
她小时候受家里仆人欺辱,连个肉饼子都只能去厨房里偷,被发现了还得挨打,于是她把自己伪装成全身是刺的刺猬,除了他和姜嫣,对旁人都带着刺,睚眦必报,像只奓毛的小野猫。
有年宫中仲夏宴,姜嫣病了,姜老爷和姜夫人才带着她进宫,她心防重,进了宫就跟在他后面,他席间带她出了主殿跑到青梅林来,还偷吃了宫里许多青梅。
其实那年的青梅很甜,是他吃过最甜的青梅。
姜虞坐在青梅树下,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铁匣子,扯他衣服:「这个是淑妃娘娘赏我的镯子,我爹娘没看见,咱们把它埋起来吧,等我长大了有机会再进宫来挖!」
他在夜色中看她:「淑妃娘娘赏的东西,你敢埋土里?」
她噘噘嘴:「她又不会知道,但我爹娘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拿走!」
见他不动,她又扯了扯他衣服:「你不是还说以后要娶我当新娘子吗,我这是给自己攒嫁妆,有钱了才能嫁你!」
他伸手给她挖了个坑:「别胡言乱语。」
时光打马而过,年少时埋的铁匣子隔了多年又重见天日,可他捧着铁匣子迟迟没打开。
过了一会儿,他用衣服把刚刚滴在铁匣上的血擦净,然后才将匣子缓缓打开。
玉镯还是当年那只玉镯,好端端地躺在大红色锦缎上,但玉镯上放了一支金灿灿的簪子,是他当年送予她定情的那支,也是那日在别院里他威胁她不许摘的那支。
她没扔,只是和多年前说要再挖出来的玉镯埋在了一起。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低哑:「守财奴。」
一阵风过,吹得他衣袍翻飞,挂在腰间的那枚不大起眼的平安扣也跟着一起动。
他站了很久,突然一拳打在青梅树上,拳头鲜血淋漓,树干摇了几下,树叶哗啦啦地摇来摇去,树上的青梅跟着扑簌扑簌掉了一地。
他伸手接住一颗,送进嘴里。
酸、涩、苦,远远不如那年仲夏时的那样甜。
他声音很哑,抚着那个铁匣子,目光晦暗:「你只能属于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浓浓的夜色一点点把青梅林笼罩,黑暗把林中的人影吞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瞧不见有人站在里面。
姜虞宫中的婢女挎着篮子来的时候,林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远远的林子深处,有一棵青梅树下散了一地的果子。
她借月光瞧见那一地青梅,提着篮子狐疑走过去捡果子,嘴里还呢喃着:「还没到梅子落地的时候呢,这青梅现在怎么自己掉了满地?」
其实小婢女不知道,青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散落了满地。
从前的从前,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但后来的后来,是青梅散落,竹马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