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笃余欢(1. )

笃余欢

红颜悴:意难平的反套路古言小说

1

顾随第一次见到裴璎是在嘈乱的街头,起义的学生并满街飞舞的大字报,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冲到自己坐的黄包车前,把宣传的纸张递给他。

是只纤细白净的手,腕上戴着素银镯子,很老旧的款式,却借着太阳的光,有些晃了人的眼睛。

面前的女孩,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剪着齐耳的学生头,有一双好看的水漉漉的眼睛和小巧的脸庞。

他心中泛起莫名涟漪。

「先生……」她开口,同时又把那张宣传的纸张往他面前递近了些。

他扶着帽沿,微笑着拒绝了她。

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顾府里,男人有些局促地开口:「令尊十五年前……曾定下一桩婚事,如今小女已适婚龄,不知可否……兑现当日之诺?」

男人递上一枚玉佩,顾随细察时,不忘用余光瞄一眼她。

她就坐在男人身侧,头低着,眼神淡漠,似在出神,手指却是在卷着衣角。

顾随看着玉佩,已明白了这桩婚事的根源。

十五年前顾老爷子南下贩货,返程途中遇上了山匪,山匪谋财后将顾老爷子丢弃于荒地,一息尚存之际,幸遇上一位采药的郎中。

郎中救了他的性命。顾老爷子大难不死,为报恩人,遂结下了亲事。

只是顾老爷子已逝,平日也并未对那件往事过多谈及,顾随脑中只有些微印象。

不过那枚玉佩,确实与弟弟顾盼的同属一对,水头上佳的鸳鸯佩。

是了,老爷子当年为顾盼定下的娃娃亲如今找上门儿来了。

顾随瞥了眼裴璎——便是那日当街遇见的女孩,心念一动。

他抿了口茶,悠悠开口:「确有其事,父亲当年为小弟安排的婚事,只是……」

顾随扮为难状,看着郎中额上冒出来的细密汗珠。

「幼弟打小接受的是新派教育,如今更是赴美留学,思想新潮,早是放言拒绝父母包办婚姻,我们实在是不能违拗他的心意。」

郎中有些慌地念叨:「是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有些哀求地看着顾随:「世道混乱,我们本已决定举家南下,只恐颠沛流离,误了女儿婚姻大事。」

顾随揣度其中深意,嫁女事小,得了彩礼多捞一笔是真。

心中冷笑,他似思虑良久,不时才缓缓开口:

「既然家父许诺,不可不遵,然幼弟之意亦不可更,不妨……委屈令爱,嫁于我作妾室如何?」

他看到她的身子似乎一颤,卷着衣角的指尖微微发白。

同时也满意地看到了郎中眼中的动摇。

他压下心中的欢喜:「顾家算得上是北平数一数二的经商人家,绝不会亏待了令爱,与其承受流离之苦,不若留在我们顾家,没了后顾之忧,您的南下之行也定会顺畅许多。」

有些话不必摆在明面上。他不信这老郎中不知嫁女后会得到什么,也不信他不动心。

郎中只能转头看向女儿。

望着父亲含着乞求与无奈的目光,裴璎咬咬嘴唇,狠下心说:「我可以嫁,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她直视顾随,似乎并不畏惧这个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男人,但眼底的躲闪还是出卖了她。

「但说无妨。」

「婚后我要继续上学念书。」

「可以。」

他回答得爽快,连她都吃了一惊。

事情敲定,安排人送父女二人回府后,顾随去佛堂见了顾老夫人。

听完事情原委,顾老夫人倒是比他想象的更加心平气和。

她只是对顾随说:「你一直怪我们喜爱盼儿是不是?」

「可是你该怨恨的是我们,不是你的弟弟,也不该为了报复把无辜的女孩子卷进来。这件事不仁不义,夺人妻毁人姻缘,会遭报应的。」

顾随并不在意:「娘,顾盼都不知道这桩婚事的存在,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中意。一个落魄郎中家的女儿,怎么配得上你的宝贝儿子,你们自小宠爱顾盼,自然是想给他最好的。」

「没有人能违拗你心意了不是吗?」

顾随却回答了顾老夫人的上一段话。

「我不怕报应。」

2

婚期如期而至,行中式礼,因为是妾室,也并没有大操大办,不过之前的彩礼倒是给得十分有诚意。

顾随知道了裴璎本是嫡出,不过母亲难产而亡,父亲娶了续弦,添了一堆弟弟妹妹,新来的夫人是个厉害角色,把老实的郎中压制得死死的。纵是父亲念着旧情,她的生活也并不如意。

酒过三巡,宾客散去,顾随进了裴璎的屋子,酒烛帐暖之间,她没有丝毫反抗,顺从冷漠得像是抽离了灵魂。

她是接受了现实,但是身体还是不住地颤栗,他刻意放缓了动作,只是那一夜实在算不上美好。

次日醒来,屋子里只剩了裴璎自己一个人,头昏昏沉沉,丫鬟来服侍更衣洗漱,她还没适应被人伺候,被丫鬟一口一个「三太太」叫得晃神。

清醒后又不由得自嘲自己一向追求自由平等解放,却为了家人把自己卖进了旧社会。

照例是要给老太太请早茶的,顾老夫人很是怜惜地同裴璎说体己话,摸着她的手说委屈了她,倒真是把她当亲闺女疼。

裴璎自幼丧母,鲜少有人关怀,如今见了顾老夫人,也觉得心中柔软。

裴璎的娘家不待她回门便匆匆离去,学校正放冬假,裴璎在这大院里待得无聊,其实见到顾随的机会不多,他很忙,而裴璎心里对他仍是发怵,二人交流甚少。

顾随一共娶了一位夫人一位姨太,正牌夫人难产而亡,带着孩子一并死去,二太太只生了个姑娘,也不过八岁。

裴璎和二太太关系一般,却很喜欢顾茜茜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妮子,那小妮子开朗可爱,经常来她的院子里玩。

裴璎平时经常教她写字读书,有日她抱着茜茜讲起了学校里的趣事,太入迷一时走了神,直到茜茜欢快地叫「爸爸」时才找回了思绪。

顾随在她的小院门口打量着她。

她并不喜欢被这样过于玩味探究的目光注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老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他走近,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怎么,我回来得早,你不高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随接过她怀中的茜茜,拧了拧茜茜的小脸蛋:「爸爸不在有没有淘气?」

茜茜咯咯地笑:「没有呢,我听三妈妈讲了好多有趣的事。」

他看向一旁的她:「换身衣裳跟我去个地方。」

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句。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顾茜茜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挡不住这甜蜜的攻势,顾随终于松口:「好吧,茜茜也去。」

裴璎没有想到他会带她们到年庙去。

处处张灯结彩,满街人头攒动,小商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忙着置办年货,一派喜气洋洋的新年味道。

她穿着雪白的毛茸茸的皮氅,小脸白白的,下巴尖尖的,看起来越发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顾随心里欢喜,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她还没张口,怀里的顾茜茜倒是声音响亮地答道:「糖葫芦!」

顾随有些哭笑不得,也握紧了裴璎的手去找卖糖葫芦的摊子。

茜茜虽可爱,但只有他知道,他其实是想和裴璎单独在一起的。

不过也好在茜茜在,让他们两个不至于落到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那天晚上过得很愉快,他们买了好看的花彩灯,好吃的板栗,放了烟花,手牵手挤在人潮里。裴璎心里悄然泛起一股暖流,她从小活在冷落里,有些许温暖都会觉得幸福得贪婪。

回府后二太太来接顾茜茜,问顾随:「时候不早了,老爷过去吗?」

顾随微笑:「今晚宿在裴璎那吧。」

「那好,我就先带茜茜回去了。」

二太太看了眼裴璎,本是不动声色,裴璎却感受到了一丝凌厉的愠意。

再看去时她却已变成了平日里见惯了的温婉笑容,让裴璎诧异是自己刚刚花了眼。

待他们走后,裴璎又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她想:或许自己更害怕的是顾随的决定。

那一夜没她想的糟糕,也许,她在尝试着接受这个男人,这份感情。

3

变故发生在和煦的四月。

裴璎继续在之前的学校上学,依旧穿洗白了制服的学生样子,没有人知道短短一个寒假她经历了什么。

除了顾随坚持每天派专车接送,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波澜不惊的生活是随着一个特派教师的到来打破的。

讲台后的男子可算得上是俊朗,最勾人的是眼睛吧,像是揉碎了日光洒进去似的。他笑着,笑得那样好看,他很高,也不过二十岁的模样。

他大方地和同学们打招呼,旋即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顾盼,刚刚归国,受人之托,担任你们的临时教师,给你们讲授商科的课程。」

台下的裴璎心中脑中一下子炸起了喧腾的浪,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同名同姓吧,她想,一定是的,若他回国,府里怎么会没有一点风声。

不过……其实,与自己是没有任何关系了。

心绪纷飞,最后倒也认真听起课来,他讲得真是很好,课上得风趣易懂,气氛活跃,连她也答了几个问题。

后来散学后她坐车回府,刚踏进府门便听到身后的声音。

「诶,同学,又见面啦,你怎么在这,是我哪个伯伯家的女儿吗?」

顾盼对她是很有印象的,第一眼看到只觉清秀,课堂上却几乎是思维最敏捷的一个。

裴璎有些僵直地回身,果然是顾盼,抿抿嘴不知说什么好,便听到顾随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身后传来:「她是你嫂子。」

顾盼和顾随恍若两个极端,顾随冰冷深沉,顾盼爽朗大方,把美国人的那股自由劲儿全学了来。

家宴上,顾盼搂着顾老夫人撒娇,像个小孩子,顾老夫人表面嗔怪他没大没小,可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这个小儿子的偏疼喜爱。

顾随问他:「回家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这不是想给你们惊喜嘛,严老师是我导师的朋友,导师叫我帮忙,我就提前回来了。」

他口中的「严老师」正是裴璎之前的教师。

裴璎在桌上角落只管默默吃饭,顾盼看到,觉得这样的裴璎与课堂上那个充满灵气的丫头大不一样。

「哥,你什么时候新娶了个小嫂嫂啊,也不告诉我一声。」

顾随抿口酒答道:「小事一桩,你那边事也多,就没告诉你。」

裴璎的心里灌进一口冷风,她的婚姻,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顾随像是刻意压着性子;二太太忙着说些应景的场面话;顾茜茜缠着顾盼让他讲在外面的趣事;顾盼时不时瞄一眼低气压的裴璎;顾老夫人倒是看得出是打心眼里欢喜小儿子归来,可眉梢眼角不知为何像带了丝忧虑。

吃完饭已是月上柳梢头,顾随被顾茜茜缠着去了二太太那里。

裴璎心里有些透不过气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头绪地在府里闲逛,不知怎的就到了凉亭,恍然看见个黑影闪过,一下子吓了个激灵。

她素来有些怕黑,定神看去,只见树影簇簇,却是顾盼走近了来。

「小嫂嫂好兴致,一个人在这里赏月吗?」

「待得有些闷,透透气罢了。」

「恩,这里挺舒爽的,就是偏凉了些。」顾盼在她身旁坐下。

「小嫂嫂,你多大了?」

「十七……」

「那你比我还要小四岁哇。」

其实顾盼是有些惋惜的,这样青春明媚的女孩子,入了深门大院,总是被磨得没了个性。

「你能坚持上学倒真是好的,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为叱咤商场的锦绣人物。」

裴璎噗地一声笑出来,听了太多读书无用的话,第一次有人鼓励。

「不过是让日子有个盼头罢了。」她说,「整日待在府里,闷也要闷死了。」

「是啊,不过北平的好去处还蛮多,我在外面,心头最惦记的居然是街头巷口的各式小吃。」

他哈哈笑:「我娘总说我馋得很。」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裴璎本不是性情内敛压抑的人,只是她在府里憋了这许多天,竟没找到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伙伴。

她怕顾随,丫鬟们惧她;她不喜欢二太太,和老太太或者顾茜茜又实在没有可以交流的话题。久而久之,府中倒是人人传言裴璎木讷寡言。

今日乍见了如此称心的聊天伙伴,倒叫她一时间忘了所谓的伦理辈分,又或许是对面的人看上去一片赤诚,并没有半分介意她这个可怜的姨太太身份,让她也不禁像从旧社会的禁锢中暂时挣脱,不拘身份地与之言欢。

月明星繁,夜色极美。

4

对于顾盼的突然归来,顾随并不开心,还掺杂着些意味不明的担忧与惧怕。

他看着裴璎修长的颈,白腻的臂,消瘦的肩胛骨,忍不住就从后面抱住了她。

对啊,他就是怕,怕这么好的裴璎会被人夺去,怕他拼命遮盖的事情真相会无处遁形。

他知道一开始就是自己错了。可是是他这样喜欢的人啊,哪怕是一点机会,动用了不堪的手段,他又怎么愿意放过?

裴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稍稍侧过头问:「怎么了?」

她的发丝带着清冽的香甜气息,越发迷了他的心神。

「没什么……」

昨天晚上他特意折返回去寻她,却在凉亭里看见了顾盼和她相谈甚欢,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了一会,直到他们各自散去。

然而,心里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

这些日子里,裴璎好像过得更快乐充实了些。她怕生,府里府外向来和两个人似的。而对着顾盼,不像师生倒更像好友,可以天南海北地乱侃,可以开玩笑,甚至偶尔撒撒娇。

她那些之前从未被见过的小女儿态,都在顾盼到来之后一一显露。

有天顾茜茜非要吵着去放风筝,到最后陪她去的只有顾盼和裴璎,裴璎是个有玩心的,在顾盼身旁看他缠风筝线,眼神期待又可怜。

顾盼笑:「怎么看着你比茜茜还心急,比小孩还小孩。」

「人家没玩过嘛。」裴璎故意学得孩子气。

顾盼看她委屈的样子:「成成成,是我多嘴,今天一定要你玩个够。」

裴璎立马破功,扬起一张笑脸:「那你可得好好教我。」

顾盼在远方拿着风筝,借着风力向上一丢,裴璎就牵着线跑起来,风筝渐渐升高,顾茜茜在一旁拍手叫好。

顾随忙完事过来看他们时,看到的就是春风里裴璎欢快奔跑的样子。

她笑得那样灿烂,是顾随从未见过。

他见到的她,大多拘谨、敏感而小心,全然不似今日明媚。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抬眼却见风筝晃晃变了轨道,原来是前面的裴璎跌倒了。

他心中一紧,赶忙跑过去,但那时顾盼已经扶起了她。

他从顾盼怀里夺过她。

顾盼吃惊:「哥,你怎么来了?」

顾随眼底翻滚怒色,额头暴起青筋:「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吗!」

裴璎蜷在他怀里,拽拽他衣角,「我没事的,只是擦破皮而已。」

白莹莹的丝袜被擦破,裴璎膝盖上两处近乎干涸的伤口乍看有些触目惊心。

但府里的下人们还是诧异,顾随为什么为了一点点皮外伤大动肝火,还那般看中地请来了郎中。

老郎中一番诊断后朝顾随道:「膝上的伤不碍事,开些药膏来每日匀上,不出几日也便好了。只是贵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体质却不甚好,平日饮食上该多注意些,再喝些安胎的药调养着。」

这几句话轻轻地飘在房间里,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顾随,这个一向威严的男人有些激动甚至结巴地追问:「两……两个月了?」

裴璎也有些不敢相信地抚上自己的小腹,自己的月信一向不是很准,加上没有什么异样,就没有在意,居然……怀孕了?

心里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塞满,对她来说,迷茫大于了欣喜。

可顾随是开心的。

府里人都看得出来,往日不苟言笑的他如今眉梢眼角都藏了掩不住的笑意。

晚上,顾随来到裴璎床前,尽量放柔了自己的语气。

他说裴璎,大夫说你身体不是很好,我们不去学校了好不好,在家把胎养好。

他刚刚提到「学校」,本来垂眸的裴璎就猛地抬起了头,满脸的警惕戒备,生生把他堆起来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不好。」她回答得干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这是她的底线,是她自觉能把自己和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联系起来的唯一纽带。

心之逆鳞碰不得。

顾随面色随即冰冷。

「那你想怎样,带着肚子去学校上课吗,等孩子生了呢,你也不闻不问继续求你的学吗,你是不是还想着有一天能出国远走高飞,裴璎,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离不开这个宅子。」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句句戳进裴璎的心窝。

是啊,自己在期待什么呢,可是真的不甘心。

她的脸色不好,连着嘴唇都少了血色。

她看着他的眼睛:

「顾随,不要逼我。孩子我会生的,现在是四月,到暑假七月。这几个月你不要管我,我可以请几个月的假,但以后学校我还是要去的。」

怎么说呢,像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萍,虽然知道不能被救赎,可也不愿意松开手。

顾随几乎都要冷笑了,咬了咬牙还是把那句「是想去学校还是想在学校里看见谁」咽进了喉咙。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便也不多管你,可是裴璎,这个孩子必须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裴璎也不看他,任他说完走出屋子。

她用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这里面,真的有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呀。

这个顾随满心期待的新生命消逝在五月。

那天顾随动了大怒,他本来在办公,听到消息急匆匆地回府,见到的就已经是躺在床榻上,羸弱苍白到可怜的裴璎。

「怎么回事?」他厉声诘问,一团火气也不知是冲谁。

「好像是……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二太太犹豫着开口,「妹妹年纪小,一时不懂也是有的。」

叫了府里相识的郎中来看。

裴璎最后吃的是一碗蟹肉粥。

那时她在哄茜茜。这小姑娘平日在她这里嚷着要吃什么,她总是不好推拒,另外吩咐了厨房开小灶做来,她陪着多少进一些。

那郎中问过裴璎近期饮食,蹙了眉头。

多是寒凉性冷,再者活血,都是孕妇多碰不得的。

可偏偏这其中许多,还是裴璎自己点了名要的。

裴璎靠在床上听得惊愣。

她是依着茜茜所言要过几道糕饼点心,却什么时候嘱咐过每日的菜膳用什么?!

偏偏仆役们支支吾吾,只说三太太确实曾出入后厨,也曾安排他们去要吃食。

这话半真半假,也挑不出错来。

落到顾随耳朵里就是裴璎迂回着使法子除了这个孩子。

落到裴璎耳里就成了劈头来的内宅手段。

那些她从没做过的事,安在她头上,平日笑脸相迎的仆人,忽然转了面孔栽赃。

连那纯良无害的小丫头,背后也不知是经过了她娘亲的怎样一番指点。

原来这个身份就该做这种事!

原来那些暗地里的争宠夺爱,内里腌臜,连着收买人心都离她这样近。

原来这就是裴璎一直想逃出去的那个古旧漩涡。

她原以为自己同那二太太虽然身份尴尬,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尊重总是有的。

却不想只有自己这样想,人家心里说不定恨得咬牙切齿,埋怨她分了那位「老爷」的宠爱去!

裴璎觉得可笑甚至荒唐,连失了孩子的痛意都被这新发现冲淡。

他们要拖着她走回旧社会,她一个人怎么能在这宅子里独善其身。

顾随细察她脸色沉吟:「你父亲是郎中啊,裴璎。」

「药性药理,食物相克,你便一点也不懂吗?」

听到他的质问,裴璎泛白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开。

她想说,父亲并没有手把手教过她断药,便是教过一些,也是治疗最普通的头疼脑热,又怎么会教到这种使妇人堕胎的下作法子上。

可她的双唇开了又合,不知怎的只吐出「不是我」三个字来。

她指望顾随会信,指望那种无条件的信任偏袒也会落到她头上。

那便好过千句万句的解释。

可顾随只是冷笑:「你既早不愿生这个孩子,还不如直说,也好过这样惺惺作态。到头来还要把脏盆子扣到茜茜身上。」

裴璎自听到「惺惺作态」这个词开始脸煞白,两只手绞死了被角。

惺惺作态?——那难道不也是她的孩子!

绕这么一个大圈子只为了泼脏水到茜茜身上。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不堪。

那碗蟹肉羹要了她的孩子,顾随的这番话却是要劈了她半颗心去。

她的胸脯因气愤而起伏。

落到顾随眼里就更成了她恼羞成怒的罪证。

他向来不惮用狠话剜心,也是含了一半恼意一半自嘲继续张口飞刀子:「你先前说什么来着,给你几个月时间?给你几个月时间让我看着你把这孩子弄没吗?」

他怒极反笑:「裴小姐倒是作的好戏,看来女学生的心肠也不比内宅妇人少许多。」

「只是已经委身给人做小老婆,不知还做着什么不切实际的『自由』梦?」

裴璎不语,只把下唇要咬出血来。

屋里再没人说话,空气里飘着的安静,像是能杀死人。

6

老太太才得了信赶过来。

顾盼却是直接被「小叔子进不得嫂子的房」拦在了外面。

老太太怜惜裴璎,让人煲了红枣羹,不多时有人送来,她便亲自坐在床沿喂她。

她太心疼这个小姑娘。

若是自己的女儿,便是双手呵着捧着放心尖上疼着的。偏偏是没托生到好人家,命道也不好……自己一个内愚老朽,也是做不得什么。

她一眼瞥见这里气氛不对,深知她这大儿子不是个好伺候的主,性情阴晦无常,只在自己认准了的事情上一味地偏执执拗。

来时有人同她说了什么,只她不信裴璎是那般不堪的人。

「哪有当娘的不爱孩子,她怎么舍得……」

「哟,哪有做娘的不爱孩子。」顾随觉得这老太太是在自己头上浇油,「我竟也不知道怎么会有做娘的不爱孩子!」

老太太的偏宠一直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今日裴璎之事,联想之前不愿生子坚持上学,又难免让他想到顾盼。

他正是一肚子火气没往外发,她现下一张口,只燃得他满脑子的火捻火星子外蹦。

老太太就闭了口不言。

一屋子的人安静下来逐个走散,连伺候的人都被他退下去。

一间屋子只剩了他和裴璎。

他坐到她身边去。

她发怔的双眼收回神。

「不是我,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我父亲也没有教过我……」

裴璎最恨因误会而留遗憾,不知这事情是不是已经在他心里成定局,也要挣扎着解释一番。

却不想他打断她:「不重要了,裴璎。」

「孩子没有了,我们再生一个。」

「一样的。」

不一样的。

孩子没有了可以再生,但今日你不信我,连话都不让我说完,解释也不肯听,就是对我的不信任不尊重连着人格的批判否定。

裴璎这样想。

她甚至厌恶顾随的态度,像对待不听话的猫狗那样对她。

就像是「这次不听话,抓坏了皮垫还不承认的小猫,没关系,恩威并施,再训训,再养养,总会训服的。」

7

裴璎再没去过学校。

她身子一向不很好,小月子里更弱。头几日只能卧在床上,后来好一些能下地了,却发现自己连院子都出不去。

仆人们只说是老爷的吩咐。

老爷的吩咐,呵,就是除了他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老太太、顾盼、茜茜,那些他不想让她见到的,便一力隔绝。

裴璎忽然想到一种鸟。

达官贵人们养鸟雀,总是寻那些品种名贵、叫声清婉的锦莺。

可贫苦人家得不到那些色彩斑斓的鸟儿,自己制了箩筐去捕,也知道有些鸟儿是养不得的。

那种灰扑扑的麻雀,圈养后会死掉。绝食、撞笼,甚至两只在一起会互相剖开彼此的肚子。

裴璎觉得自己怕不是要步了这雀的路。

其实她惜命得很。

她总盼着事情还有回寰的余地,或许是他在气头上,过几日气消了便也好了罢?

但她见不到人。

顾随在六月中旬才重新踏进她的院子。

天已经有些热了。裴璎穿一件素旗袍,还是那只银镯子松松套在腕上。

其实顾随给她买过诸多首饰,绞丝的碧玉镯子也有。可裴璎戴惯了母亲留下的,也只是把那些拿起来看一回欢喜一回便放下。

近来不是。裴璎看到梳妆台上的妆奁盒,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她开始觉得那是顾随买来装点他豢养的雀——像百货洋行货架子上摆的成排的蓝眸洋娃娃,可以换衣裳物件,捯饬成人见人爱的模样,也不过是花心思把这小玩物装饰得更合主人心意。

她心里始终皱成一团,数次指尖掠过那奁子又收回,让见了的人平白觉得那上面轻袅袅浮了层嫌弃与厌恶。

她只是在等一个态度。顾随回避的,这些天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也就装着忘记把裴璎丢在小院子里不过问。

像古代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裴璎自嘲。

顾随终于踏进院子。

裴璎正在看书。那书桌还是他们成亲前裴璎要求的。青玉案板,外面的阳光透过支起的窗扉投进来。她撑着头,腕上的银镯映着阳光乱钻进人的心窍。

素手转罗酥作颗,鹅溪雪绢云腴堕。

顾随恍神,一瞬间以为到了初见她那日。

他不禁想,若是裴璎有一头温婉的长发,乌黑的发梢柔顺地垂下来,而她斜倚在塌上捧一册书卷,旁侧燃一袭沾染衣裙散不掉的熏香。该是怎样一副美的画面。

可裴璎不是,那样慵懒绻丽的美人图,只存在于顾随的想象中。

想象中的美人,随手捡起的该是诗集,口里念哼着词赋小曲,云鬓雪腮,消遣时光。

可裴璎是在同她的商科课本做斗争,秀眉颦蹙,实在算不得舒恰。

她落下的课程太多,什么公式算法,那些晦涩深奥的定义章程,自己啃实在吃不消。

顾随认识到她在做什么后又升腾起了怒气。

「裴璎。」

他开口唤她。

将她从那个世界唤了出来。

她抬起眼睛看他,站起来:「老爷。」

「过来。」

裴璎于是走过去。

8

二人无言。

还是顾随先开口:「你的身子好些了?」

「好许多。」

顾随不喜见到她这样态度。像隔着珠帘子说话,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像把他当做空气,立在一旁扮樽没上釉的胚子,鲜妍明媚丁点不挂在脸上。

可她分明也可以那般。

顾随控制着自己不显出在意来。

「丫头婆子们有什么伺候的不周到的地方尽管说,小厮们惹了不快也只管罚……」

裴璎打断他:「都很好。」

「那……」顾随语塞,一时惊恐自己同她仿佛除了日常琐事再也找不到话题。

「我想出去。」她说。

踏出这院子。

顾随不语。

这冷态度比起斥骂更难捱。

裴璎静静等,看着顾随神情瞬息万变后仍化作那种不见波澜的面容。

她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顾随不说话,又是沉默着起身走出了院子。

裴璎没留,捉摸不透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

任他熬鹰似的熬自己,又是过了十几日才来这院子。

他气裴璎总想着出去,总想着上学,总不能尽顺了他的意。

他再来时天已经很热了。

裴璎是不畏热的,在这蝉噪虫鸣的夏夜也觉得乏倦。

也就顾随的到来还能让她有点冷飕飕的意味。

她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一方去试图沟通改变就能决定的。顾随这样回避的态度,何况自己未尽全力。

不是自己真正渴求的东西,从哪里攒心思来赴了全力。

她无谓,主动权在他手里。「兵来水来」,她总要先知道面对的是什么。

却不想他叫了人来解衣裳盘扣。他穿长褂,那样的衣服,总是让人伺候着穿脱。

裴璎一惊。

她并不想他们在那样一场闹剧争吵后的首次交谈是在床第间。

虽然之前也有过,虽然她总是温顺地同意。

——但那情形与现今全然不同。

如果说她只是不习惯,还要做一番心理斗争说服自己这是夫妻间应尽的义务,那如今她就是真的抗拒。

便是恩爱甚笃的夫妻行房事也总要顾及双方意愿,何况他们这样不熟稔。

前事未过后事未提。他是要摁着她「罪人」的身份软禁,却又选择性忽视这一点的情况下由着自己寻欢吗?

姨太太的身份,便是这样,算不得「夫人」便罢了,难道连「人」也算不得,任凭别人不顾情感想法,想囚就囚,想睡就睡吗?

这是姨太太还是被呼来喝去的母狗!

裴璎拒绝。

她攥紧了前襟:「我不想……」

她第一次对顾随说出这样的话。听得顾随眉毛一挑:「不想?」

「怕是你还没有识清自己的身份,裴璎。」

「这个家里,还是我做主。」

他拽她到床上,解她胸前扣子。掰开她的手,压制住她胡乱的反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想证明,像是想追究他们先前死去的那个孩子,也可能是不满于她这些天始终生反骨,又或者,他只是太想她了。

9

顾随醒的时候裴璎还没有醒。

他在后面拥抱她,把她圈进自己怀里。

他感受到她不甚匀称的呼吸。

她的手臂白腻,不爱生汗。被顾随搂住,像揽住一块上好的羊脂美玉。

顾随去摸她腕上的银镯子,光秃秃没有样式。只是这样套在她的手上,经年累月,像融成了一部分她。

他用手指比量她的手腕,那样细,挨住他的虎口,第三根指头轻易围到拇指,还余出来好长一截。

他正这样想着,却感到怀里的人身子动了动,像是要醒转。

果然下一刻裴璎睁眼,清醒后的第一反应便是从他的怀里挣脱。

他只是庆幸自己正抓着她腕子,另一只手在她脑后护着,防止她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撞上身后镂空的床栏。

正好他抓着她腕子。

还好他抓着她腕子。

裴璎怒目,眼里有惧有嫌。

顾随在她那样厌弃的目光下有些吃痛。

他没放手,只是暗调了力度让裴璎不会感到不适,唇启唇合间却是改了称呼:

「阿璎……」

未启齿的话溺死在了裴璎的眼神里。

他无法尽数形容,只知道「如鲠在喉」「寒心彻骨」原是确有其感。

于是他神色也终于黯淡,确定了裴璎不会再做什么过激举动后松开了她。

他慢条斯理地套上衣服,一颗心已是裂成了几瓣再粘黏不起。

却还是硬撑着一口气,背对着她丢出一句:

「想出去,就该学着顺我心意。」

10

他再见裴璎时她已又变得和初时一样乖觉。

温顺,乖巧。软绵绵收起她那身反骨和不知什么时候会亮出来的,锋利的小爪子。

顾随看她,知道她太有自己的心思,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让她主动讨好太不易,她不抗拒,就已经是莫大的余幸。

好在他再做那事时总会过问她的意见。

她不反对,亦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表露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意味来。

——也许她连头也懒得点。

顾随是这样想过的。

可她对他从未有过热情态度,倒叫他不知如何区分辨别。

他也只有每次与她相拥,才能察出一点真实感,才能感到原来身边个人不是恐经风一吹就会须臾散去。

他知她也有鲜妍模样,只是只肯给自己亮这张素白底色。

所以他才对顾盼那样抓心挠肝地嫉妒,因他得了裴璎明媚笑容。

他不得法,无人教,怎么笑得一样开朗清脆,怎么吐出许多许多的俏皮话来惹人开心。

他像是无头莽士,一圈一圈在她心房外打转,寻不到那个门。

于是也只有这触摸使他安心。得知她总是在自己身旁的,枕边人。这样亲密的关系,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沉沦进去。

她的头发已经长许多,零散发梢搭在雪白脖颈,是他不许她绞。

他凑上去,把自己埋起来。

她无反应,只有他鼻声闷闷。

「你若想出这院子,便出吧,阿璎。」他说,「老太太也很惦念你。」

惦念她的不只这一个,可他不会再说也不会再准许。

他还记得他弟弟同他吵了一架,说他这样囚着她是违背人权。

人权?年轻人总是喜欢满口大道理,却不先想想这人同他有什么干系。

她无话,闭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可是第二天他就知道她出了院子。

花园,树下。

她去他没想到的地方呆坐了半日。

下午倒是去见了人,也只有老太太。

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那些顾随实在不知道怎么用言语填满的空白时间间隙,被他的母亲轻易做到。

他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或者让他也取取经,让他也感受体会一番那种「无话不说」「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舒畅快意。

太可笑。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女人,却全都对他吝于言语冷于面心。

他埋头商务,理那些永远也理不完的帐,渐渐也体会到了「麻痹」的快感。

比烈酒还有用的麻醉剂,就是永远给自己找事做。

也是回到府里迎面吹了夜风才让他神志清明。

过分清明。

让他有些不敢去找裴璎。

这犹豫又夹了为难的意味,一面是他想见到,是馋,是想。另一面是他也不喜欢那能窒息的死寂。

或许哪里有教人交流的课程?

顾随或许会隐了身份进去旁听两节。

11

他还是去了小院。

裴璎在翻摊在膝上的大部头图书。

他倒是有些喜欢这样的她,这样专注,似乎不勤于交谈也有了理由。只要他装作看不到她在看什么。

他也想过的,给她安一个职员的身份,安排到自己的商行去上班。

但还是下不定心来。骨子里的旧观念作祟,实在受不了她「抛头露面」,也怕她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更难攥住,向往精彩,更瞧不上这宅子腐朽污秽。

当时一口答应她上学,也不过是觉得她孩子心性,兴头冲几日总会淡,再就放弃。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会忙着满洋行商铺挑衣服料子,忙着约其他府上的夫人太太搓麻将,忙着为孩子不听话烦恼,忙着保养自己的脸蛋,又留意打听着哪家做头师傅手艺好,上新了什么发式……

不总会这样。

锦心——也就是二太太,初来时多倔的性子,如今不也可心可人,他不信单她裴璎是个异类!

「见过老太太了?」他说。

「嗯。」她答,也不诧异他明了她的活动。

她想起老太太今日同她说,担心,心疼,劝她想开,劝她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能感受到那真情实感的情绪传达,可恕她实在不能接受某些观点。

人不该认命,更不该打着为自己好的幌子。

不过是不能抗现实后硬生生扭转了自己心意,磨灭个性,妥协接受原不能忍的。

「我的女儿,若是活着,该是比你长上十岁。」

裴璎一惊,从没听过这府里还有一位小姐。

老太太却并没有再详说她的女儿。

她只是说:「你不要总是看顾随那个样子,其实他是真真的『面冷心热』,他妹妹生病的时候,从没见他关心问切,却急得上火,嘴角生了一溜燎泡。家里郎中医生请了无数,听人家说外省哪个大夫好,他也巴巴去请——」老太太说,「去了三日,气得我咒他,他妹妹生死未卜,他还满世界乱跑。」

「那大夫总也是有奇效的,经他的手,愿儿竟也好转……」

「只是到底还是折在了一场春寒上。」

老太太叹口气:「他心是好的,我总知道,只是做事偏激。也怪我。」她说,「我那时候年轻,又是头胎,总想着让他出人头地,总是斥责训骂,从不夸他。他稍有得意,我总要在人后说他的,绝不肯叫他喜形于色。」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更是不愿理我们。他父亲待他也极严,因为当时我们只随儿一个孩子。」

「你也不知道,他父亲当时不纳小妾通房,遭了多少人的背后说嘴。」

「可他说只对我一个人好,也是做到了。」老太太怅惘神情中竟还添了抹羞喜神色,「他极守诺的。」

她继续说,「后来我们有了愿儿,已经和随儿隔了很久,又是女孩,总是疼着长的,怎么疼怎么养。」

「随儿也喜欢这个妹妹,他不怨我们多疼这个妹妹,因为连他自己也多疼一些。愿儿又那样懂事,哪里都好,只是身子弱了些……」

老太太说不下去,又换了话题:「再后来我们有了盼儿,才把全家从失了愿儿的悲痛中救过来。小孩子那样小,你知道,裴璎,小小的,软软的,逗他也爱笑,不逗他也爱笑,谁不喜欢。」

「只有随儿。他不肯接近他这个弟弟,他怨恨有了这个弟弟我们就把他的妹妹忘记,也怨恨他从没得过同等的偏宠疼爱。」

「可是裴璎——我们谁不疼爱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就薄待了谁呢。我后来也总反思,我年轻时对他太刻薄,纵是盼着他成材,也是太刻薄。」

「我想法子找补来着,我想同他谈心,可你知道,他当时同你差不多大,十几岁的孩子,青春叛逆,听得进去什么,十几年都那样过来,再对他太好,他觉得是有所图。你知道吗,裴璎——」

抛苦水时总要找一个人,或注视眼睛,或唤名字,要得到回应,那苦楚才不是一个人捱着。

「我想对他好都不知道要怎么样,他心里早定了型的,我是个偏心的恶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裴璎也只好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劝慰,「他爱您的。」

12

裴璎看着顾随,努力把他同老太太口中那个为了妹妹满世界寻医的热血青年联系在一起。

若是自己早二十年遇见他……

她看顾随,眉骨很高,连着眼窝就陷下去,双眼皮的痕迹很深,偏偏睫毛还浓密,眉眼这块就越发显出「深沉」的意味。薄嘴唇,方下颌…… 顾随是不显老的,只是行为举止「老派」,绝不是现下年轻人最推崇的那种风流诗人或者洋派绅士。

裴璎瞎想,不知道顾随心里也是万般遐思。

他庆幸自己抓住了裴璎,又没有一分一秒不在唯恐失去。

他总是用不动声色掩盖自己。

裴璎还好,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至于会为了老太太两句话而去怜悯他,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人或许自己没有看完全貌。

老太太的语气里混了太多内疚和平日里难以言说的爱意,裴璎不能全被无意诱导,她共情能力一般,尚还记恨着他给她扣罪和囚禁,以及出手干涉她的社交和学业。

但她总归期翼着他能改,比方那次无征求的强制交欢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也能再深挖那日事情真相;明白她是个人不是物件儿,不是连去哪,同谁说话都要被严防死打;理解她和顾盼从未有过任何越界逾距;还有就是履行他当日之诺,放她出去上学。

她不否认自己现在每次面对顾随都有压着性子刻意讨好。也不是那种扭着身子上去谄媚才是,于她而言,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顺他心意顺他心意。

其实她想想都要发疯。

但那种一辈子要困在这宅子里的前景更恐怖,她也不得不承认顾随手里确实握着生杀大权,她还是得看清现实。

于是她听他说话,从未把他拒之门外,连着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能再点头同他在同一张床上交合。

若是她继母或者二姨太之流或许总要骂她故作清高,不识好歹的小蹄子。

可她再做不到更多了。

他们的关系和缓,只是把那些彼此介意的事埋一层又埋一层,有默契地不提,就是装着看不到那条裂缝过活。

破镜重圆尚有嫌隙,殊不知他们之间这道裂是不是深渊无境。

好在日子从不停,不论好坏。

裴璎连和顾茜茜都重拾了情谊。

小姑娘眼红红找过来同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就释怀,知道稚子无辜,自己不该迁怒到她头上。

其实她也反省过是自己太粗心给了旁人可乘之机,是她来顾府后过的太顺遂,早忘了人心可怖这古话。

也气恼过二太太的恶毒和顾随的不辨黑白。

他不听自己辩解,一口把自己钉死在耻辱柱上,无非是觉得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可她怎么会不想要,这也是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虽每日被对未来的迷茫压的疲厌,也从没有想过放弃它。

她只是不擅长做喜悦,更羞于在人前做那种抚着小腹低语或者骄傲炫耀态度。

他怎么就确定了自己要它去死呢?

她不再想,只是帮茜茜编辫子。她现下只求那二太太不要多想,自己与她女儿亲近,绝不是图谋报复,借孩子做什么歹毒计谋。

人与人相交,只要舒服开心,也不一定非要揪个理由。

她同茜茜玩的来,起码不用装,也好像是在认真对待小时候的自己。

顾盼也是,只是相处愉快。朋友之交平等自由,偏有人要摁着龌龊想法揣度。

她真是好久没见过顾盼了。

她大概知道缘由,有人拦着。

其实顾随的解禁令下达后他们是见过一面的,隔很远,顾盼眼神担忧,见她回笑,便也放心了。

这样的关系,非要安一个名头才罢休。

裴璎已经很少生气了,她不带什么情绪起伏地想这些,只觉得有点悲凉的可笑,带些自嘲的意味。

她拗不过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也不懂她。

彼此看彼此,都是异类。

等到暑期快结束时,她终于忍不住试着提起:「学校……」

顾随用近乎残忍的平和语气同她说:「再没有学校了,阿璎。」

裴璎心里盖一场冰雪。

全失了颜色,这些日子,这些期待。

所有的忍辱负重都不见了曙光。

他逐步解禁,小院,老太太,顾茜茜,连宅子也许她出去。

却不许她绞头发,不许她回学校。

鼓励她购物,同别家的太太姨太太交流,前几日还说出了让她学习二太太的话。

学什么?温婉贤良。姨太太模样再好不过。

裴璎心里下定主意。

她没露出一点不快来。

顾随也只当她是接纳。

他不起疑,这个圈子里见了太多「烈女从良」,顾家又是这样家况,她过惯了穷苦日子,手上还有旧冻疮痕迹,也许想开了,就该是这个样子。

但他总还是怕的,那种惧怕源于他对裴璎本身的占有欲望。

好在观察了好长时间,跟着的人也都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他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裴璎觉得姨太太日子实在乏闷。

她不懂麻将的好处,听戏文也觉不如看书,还不如她同学们排的舞台剧好看。

情节稚嫩,也是投了心血的,大家在下面鼓掌喝彩,也不至于拿着钱往台子上丢,戏院老板还要报,看赏,谁投了多少银元给哪位角儿。

她太不喜欢,兴趣缺缺。

还是硬着头皮看,带着茜茜,逛北平,逛那些该热衷又时兴的东西。

跟着他们的人太多,她嫌烦,总说。

后来人就渐渐减少,见她安定,人人都放下心来。

她就几天出一次街,同那些太太们都不熟,只偶尔带上茜茜。

那次只有一个丫头跟着他们。

她同那丫头说:「现在天也见冷了,怕等下回来晚茜茜冻着,你再去拿件外衣带着。」

那丫头应了,想着她们反正还没出府,又折回去拿了衣服。

也不知道裴璎蹲下身子叮嘱茜茜,恳求她帮她。

14

裴璎跑了。

顾随知道时怒不可遏,立时就砸了桌上的杯。

顾府里,丫头跪在地上哭。

「三太太在店里试衣服,我看着小姐不叫乱跑,谁知道小姐突然肚子疼起来,我急得没法,忙带着去解手——」

「回来时见三太太的外衣还在,就放下心来,太太换衣服,我做奴才的总不好进去查,问店家也是没注意,谁知道人已跑了……」

丫头又怕又悔,已然满脸是泪。

追是早安排人去追了。

顾随来到茜茜面前,矮下身来:「告诉爸爸,茜茜当时是真的肚子疼吗?」

他语气和蔼。

「是……」

「说实话,爸爸不怪你。」还是同样语气,眼神却盯得茜茜发毛。

「真的……肚子疼……」

二太太护茜茜:「小孩子懂什么,老爷别吓到茜茜。」

「小孩子懂什么?徐锦心你别以为你那些手段我不知道,不过是遂了她的意,我恨的是她将计就计,别以为你们娘俩儿的手就干净!」

二太太木住,任由他扯着茜茜逼问,「说啊,是不是裴璎教你这么做这么说的!」

「哇……」茜茜大哭起来。

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死心追问,说到底也无意义。

顾盼坐在一旁椅子上只觉心烦,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宅子里只剩了乌烟瘴气。

他只希望裴璎真正逃出去,再不要被他们找到。

希望落空。

裴璎被架着丢在地上。

她太傻,他又知道得太早,动用着人脉着手找她,她还没跑到车站就被抓回来。

顾随心落定,却是怒从中来。

还气愤自己居然对她没穿外衣这一点心存疼惜。

他搬起她的脸:「阿璎你好本事。」

「家法。」他沉声吩咐。

「哥!」

「怎么?」他挑眉回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动家法太不尊重人。」

「尊重?」顾随冷笑,「你看她可尊重我?」

鞭子被拿上来,顾随一鞭子抽下去打得裴璎整个人激得战栗。

顾盼握住鞭子。

「别使这蛮力,哥,现在是新社会,遵法律规章,动私法打人是不对的。」

「我管教女人也要你多嘴。」

顾随不想理他,可鞭子死攥在他手里。

「你这么喜欢护着她,那就陪她一起。」

「绑起来。」他吩咐。

下人们便听话照做。

顾随庆幸老太太不在这里,多亏他提前断了消息,不然他处置的这两人,个个比他宝贵,总不会依着他。

他打了二十五鞭,单裴璎。

顾盼没数,他太烦,吵得他脑仁疼,他只好叫人把他嘴塞住,谁还管他被打了几鞭子。

裴璎是一个字不说,恨得他故意打狠了一鞭子,也是硬撑着不发声,后来竟直接昏了过去。

他后来把他那倒霉弟弟不拘用什么法子轰回了自己院子。

哭得不像话的顾茜茜也早被二太太带了回去。

顾随想抱裴璎回去,也知道自己刚刚立威,只好冷声吩咐下人挪动,眼珠却不错开唯怕他们碰了伤处。

他也是贱,到底又是遣退了人自己给她抹药。

看她一身伤自己也不是滋味。

涂药时轻之又轻也不管她察不察得到。

晚间她又生了高热,又是忙不迭地请郎中大夫折腾。

总之这夜里顾府就一个词形容。

人仰马翻。

15

这年的冬天来得极冷。

顾随回府,摘了皮手套哈气,裹紧外衣去裴璎的院子。

裴璎在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睡。

伤筋动骨,她经了许多时间卧在床上将养。

后来好了,也不愿下地。

听仆人说,她可以在床上一躺一日。

顾随脱了外衣坐在床沿,本意是想帮她掖被角。只是手刚刚触到她的背,就感觉到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住。

「阿璎。」他唤她,「既醒着,就起来吃些东西。」

他说:「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糖炒板栗。」

桌上敞开的板栗袋子冒着冉冉热气。

裴璎不动,仍是背对他。

他仍是好言哄她:「他们说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熬得住,快起来,我先让他们温碗米粥给你。」

她总是不理,他也失了耐性,稍用力扯住她扭过来对着自己。

「我同你说话,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她无言,一双眼睛空洞洞对上他的。

张口吐字就是:「放过我吧,顾随。」

她说:「你当日给了我爹多少钱,我都还给你好不好。我去打工,去码头搬货都好,我什么都能做,我去当车夫当苦力,一笔一笔攒来还你,我余生全用来还债也心甘,你放过我。」

「求你。」

顾随抱住她,只能嗅到她清香发丝,看不到她死灰神情。

她还不起,她还不起。

顾随心里叫嚣,再没有夺了人心再还回去的道理。

「好起来,阿璎……」他说,「留在这……等明年开春,我送你去上学。」

他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唬我好起来,再告诉我一切都是妄想。」

她声音清清冷冷,带丝自嘲。

他分开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居然在笑。

裴璎这些日子的唯一笑容,恬淡如斯,好似一片冰霜烙在顾随心上。

冷意从心尖蔓延,骇得他几乎无法言语。

突袭的惊惧惶恐席卷,他愈发畏惧失去。

像是为了印证顾随的想法,剩下的日子裴璎活得越来越接近行尸走肉。他们说她可以在椅子上一坐一天,可以看云看上一天,看花看上一天。

她不再看她的书,不再碰她的学生制服,书案好长日子不用,若不是仆人每日打理,大概早要积灰。

顾随觉得自己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失去她。

他心烦,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揉太阳穴都要揉上大半天。

他宁愿裴璎回到总想逃的时候,那样的她虽然也会令他不安,起码是有生气的。

可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想着法子让她变回去,连茜茜都领去了她的院子,她理也不理。他让她上街出门,她动也不动。

他同她说话她当他是空气,他说好话她不会赏一个笑脸,他激她也不会恼,就一个神情看他,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子,她只是坐在里面欣赏其他人口唇翕动。

他真是心慌到糊涂,甚至还强迫她做爱——

她最讨厌的那种性交,如今连反抗都没有,准确地说是任何反应,躺在那里任他折腾,像是早已死去。

他流着泪吻她:「该怎么做,阿璎,该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她瘦得可怜,突出的骨架硌人,梦魇般在顾随的耳边念。

「杀了我。」

16

顾随在一个深夜回府,见到了此生除了妹妹死亡外最不愿回想的梦魇景象。

裴璎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手腕处皮肉翻卷,或许筋脉都被她割开。血把被子上的花卉染得妖冶,床单地面都印着一片红。

顾随被刺激得想吐,半只鞋都踩进了那血泊里,一面干呕一面两只眼睛充着血吼人去找车找大夫。

裴璎被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顾随跟着那救命的担架走,满脸煞气惊得护士以为这护送的人是阎罗。

他坐在医院过道盯着那个钟看,跟着来的人都不敢过去。

顾随没心情追责,谁没看好怎么叫她得了剪刀划腕子。他也不敢想,若是自己没回来或是回来得再晚一点,若是他直接看到裴璎的尸体……那会成为他这辈子的悸栗。

「求神佛保佑……」

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他爱的女孩。

他可以让她上学,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来商行安排一个职位给她……他都可以,只要她还愿意。

他祈祷她生。

活下去,求你,阿璎。

17

裴璎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

顾随趴在她的病床边沿,他守了一夜实在困倦,只是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醒来时肯定脖颈会痛。

他三十余岁,发丝里就可以挑出根根分明的白发。

裴璎微微扭动脖子,分不清眼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梦境还是天国景象。

手腕好疼啊,疼得要死掉了……还是已经死掉了?

顾随惊醒,梦里的裴璎分明已经在满目血泊中断了气息。

「你醒了……」

他心有余悸,眼前的场景不像现实。

裴璎眼珠错开并不理他。

「为什么救我……」

……

这是现实,随时可以把顾随再拍回那惨烈镜像的现实。

他安排了人留下来伺候她,知她不想见自己,也知道凡事讲求循序渐进。

她的心愿他都会达成,她要什么他都答应。首要一步是要她信他。

他后来常去看她,一口口喂她吃粥,硬着头皮同她讲许多话,许多许多话。

他想着过些日子再对她提起,不要刺激她,慢慢来,慢慢来,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18

裴璎在病房里见到一个人。

她曾经的代课教师顾盼。

她心里闪过的,就是这个奇怪的定义。

她不知道他们还算不算朋友,只是她实在不想自称为他的嫂子。

小嫂子。

「裴璎……」

顾盼穿大衣,里面是一身合体西装。

「我来看看你。」

总有人拦他,这也拦,那也拦,道理讲不通,钱也买不动。

今日这样顺畅,他总算见到她。

她和初见大不一样,那个灵动的小姑娘,如今被摧磨到形容枯槁。

他心一揪,面上没露出来。

护士刚来换过点滴,裴璎吊着,不说话。

他凑近些坐到病床旁的凳子。

「我要去上海了……」

也不是临时下的主意,只是确实还没同家人提起。

留学归家,所见一切让他厌倦。

陋习,愚思,仅靠母亲一人实在抵不了他心头困惑。

他之前少反思,近来却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尤其是,在他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军阀走售军火。

这些佣兵自重的混乱军阀搅得国家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压削人民,胡作非为。

怎么能鲜廉寡耻地去发这国难财!

他气急,同顾随吵了一架,被告知「你吃喝求学可都靠这国难财」。

这更加速催化了他想脱离家庭,自立门户的想法。

裴璎手指轻颤,继续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在他要走的时候,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勇气牵住他的袖子。

「顾盼,帮我逃脱。」

「我不是一定要跟着你,只要离了北平……」

她声音哀切,叫顾盼以为自己此刻拒绝,她就会立时枯萎死去。

他也不是不纠结,理智告诉他这太不现实,可另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相反的话。

他见过了裴璎这一路走来的样子。

「好。」于是他说,「我带你走。」

他给裴璎披上自己的外衣,准备从窗户逃离,好就好在这里是一楼。

裴璎的丫头喜儿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他们都一惊。

「啊……」她跌了手里拿着的东西。

「怎么了?」外面守着的人问。

「没什么……我手笨跌了勺子,没什么事情。」

外面的人没再追问。

「三太太,你做什么?!」喜儿压低了声音唤她,「这让老爷知道了还了得,快躺下罢。」

顾盼本是揽着裴璎的肩扶她那走路都不稳的身子,眼见着她却挣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要给喜儿跪下。

喜儿给唬了一大跳:「这可使不得,三太太,快起来。」

顾盼也扶她。

裴璎只是说:「求求你,喜儿,看在我们共处了那么多日子……放我走……」

喜儿目光犹豫,也是不忍,最后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顾盼一个手刀把她劈昏,小心放在床上后,又反锁了房门,拿桌凳抵住了才半抱着裴璎从窗口跑掉。

19

他们抵了火车站,一路上顾盼脑子乱糟糟,一直在想,他们能挣出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真的跑掉。

裴璎还在发烧,额头热得烫人,人也有些迷糊,北平的冬天又这样冷。

但庆幸他们一路顺利抵了车站,他揽着她进了车厢才放下心来。

快年关,人也乱糟糟。穷苦人家只买得起三等位,所以他们这里也算不得挤,只是同屋的人带的箱子包裹,也是零零碎碎占了半屋子。

是位穿长袍、带小姑娘的先生,看着一身书卷气,和蔼地朝他们打招呼。再看果然角落也垒着成捆的书,东西虽多,却是不乱的。

顾盼扶裴璎躺下,记挂她的病,得了同住先生予的白毛巾,想着为她寻些冷水沾湿了敷额头。

火车还没发动,他寻了水回来,在走廊里就听到车厢那头人群一阵骚动。

他心一急,加快了步子就往裴璎那跑,见她安然无恙躺在原处才松了劲儿。

然后一颗心又提起来。

他们能躲到哪里。

他隐约听到什么军队又安排人来抓,扣住了不许发车,挨个搜过了才算,哪听得人们怨声载道。

又是哪个军阀受了顾随的军私好处,卖他人情,替他捉一回人。

顾盼心焦,他不难躲,难的是裴璎。

她这个样子,他们两个在一处,太惹眼。

他一转念,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转头寻同屋的先生相助。

「先生。」顾盼开口,「求先生助我们。」

先生气定神闲,他正给女儿削苹果,长长的果皮拖成一条垂下来。

「谈何相助,又怎么个助法?」

顾盼咬牙,对他半真半假扯了谎。

「世道艰难,先生。穷苦人家的女儿,没人护着,硬逼着给老头作妾。」

「好容易逃出来,再回去就是一个死——」

他看到那位先生的眼皮跳一下。

「只求先生,若旁人问起,便说从未见过我们,帮我们遮掩片刻。」

顾盼故意看向那先生的女儿:「若璎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他也有女儿。

顾盼内心祈祷,求苍天可怜可怜他们。

事到如今,再探讨什么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已无意义。

那先生果然应他心中所想。

「我必然是要伸手助你们一把的。」先生笑笑,「如你所见,我也有女儿。」

「若我们露了行踪,绝不会扯上先生半分。」

顾盼许诺,又轻轻唤裴璎:「璎,醒一醒。」

「我们寻个地方躲一下。」

「躲……?」裴璎烧得迷糊,「他找来了……」

她眼里的惊惧溢出来。

抓着他的手只是发颤:「不要……」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不知为何,他心里反生出一股子笃定不疑来。

「不会。」

顾盼握住裴璎的手:「不会。」

裴璎在他这样的目光里安定下来。

「我们寻个地方躲起来。」顾盼说,「趁他们还没有查到这里。」

他想着去煤仓,去水房,这房间这样小,实在是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等一下——」那先生叫住他们,「你们这样出去,反而恐怕与他们撞个照面。」

「你们能想到的地方,他们定也能想到。」

「不如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把她藏起来,外面的人不细细查的话,抓不到的。」

他起开堆着的杂物,撬开一个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挪出去:「这里面。」

这下轮到顾盼瞠目,那样小的一个木箱,多少寸?哪能盛得下一个成人。

「试一试。」那先生催,「快些。」

「她若是能进得去,待得住,我有把握他们查不到。」

裴璎不犹豫,不再借顾盼的力站着,直接踏进了箱子。

顾盼手落空,见她已在箱里努力蜷起自己的身子。

她这些日子真是瘦得脱了相,腕上一道可怖的疤,人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像是初生的小乳猫,孱弱的,只带着那么一丝又微弱又强烈的生的意味。

顾盼掏出银票来。

「这些,若是被他们抓住,我便咬定我们分开走的。逃出去,璎,想法子谋个生计。」

他扯下自小带着的那块玉佩。

「这枚玉佩你也拿着,必要时典卖了,折合成现银,总可以撑一段日子。」

那玉佩带着顾盼的体温,裴璎握在手里,只觉得烫得吓人。

她不自觉攥着,硌得掌心生疼。

若不是这样的情形,她会以为这是一场羞辱。

20

裴璎看着自己头顶被压上了盖子,黑压压一片。

然后又是悉悉索索一阵声响,该是不断有东西被压上来。

裴璎气闷,自觉无法呼吸。

她头脑混沌,脑中所想一片凌乱。

许多许多片段,许多许多声音。

那里面有她的父亲和继母,有顾随,有茜茜,有老太太,有二太太……

她听到继母和父亲说,要走,要逃难,家里连车票都买不起,变卖了家产去了连个落脚地方都租不起。养她这么多年,连学都供她上了,如今,如今也该卖了换银元……

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可裴璎记得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自己打工一点点挣的学费,又是谁供的?

可她也知道,比起那些被虐待,被动辄打骂出气,由着母亲性子硬裹小脚的女孩子,自己实在算是幸运。

生养之恩,生养之恩,斩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老话如此,她不甘愿,又做不到一刀两断一走了之。

所以父亲问她时,她说,好。

她又想起顾随。

第一次见他,很怕。一直很怕。

她嫁给他的那天——是嫁吧,还是要说,他「纳」她的那天?

那天他和她说:「别怕,阿璎,别怕……」

其实后来有段时间,真的不怎么怕他。

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顾随在她心里一天天剥掉外面的那层硬壳。

她还壮着胆子问他:「你有酒窝,怎么不爱笑?他们都说,有酒窝的人笑起来最好看——」

顾随摸着鼻尖没答她,也是没掩住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小妖精。」他笑骂她。

裴璎也低下头抿唇笑起来。

真可惜他们的关系太不牢靠,一个孩子就能葬送掉。

当然肯定不止一个孩子。

她想,一片漆黑里居然想笑。多亏她发现得这样早,所有的粉饰太平,内里全是糟污。

她手里攥着银票和顾盼的玉佩,脖子上挂着属于她的另一枚。

缘起缘灭,她早丢了它好了。在他们相见之前,在她父亲也打定主意卖了她之前。

箱子里空气稀薄,她不敢动也不想动。还在想,也许就这样窒息死掉——在逃亡路上,博一个欧亨利的结局。

她呼吸浑重,脑中的人物面容都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盖子终于被人掀开。

「璎——」

顾盼唤她。

刺眼的白光射进来,她在那一刻以为自己得到了赦免或救赎。

顾盼抹了黑脸,穿着袖口都脱了边的旧袍子,连着背上都装了一个驼起的大疙瘩。

「璎。」他说,「没事了。」

他们终于看到沪上的太阳。

他带着裴璎走向新人间。

和裴璎一起站在阳光下,顾盼想起那先生后来同他说,「我不论你们是真逃命还是私奔,既摆脱了虎狼窝,依我言,为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新生活。」

他相信。上海有他的旧友同学,有他父亲的旧商户,白手起家虽艰难,也不是绝不可之事,他总要试一试闯一闯。

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

21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四年看到他们的婚讯。

黑白报纸上,是她的盈盈笑意透过油墨也直戳到他的眼底。

西式婚纱,手捧花,戒指。

那些他没有给到的,总算有人一一偿了去。

顾盼在她身旁笑得同样灿烂。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一年,或许不是。

或许他们早就在一起,只是近才补办了婚礼。像是他们好容易才攒起了自己的资本,再不惧他看到。

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他不过是他们本该顺遂平稳的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顾随想到一个词,叫拨乱反正。

他头痛欲裂,竟是一时胸闷到喘不上气来。

良久,他捂住脸。

绝望和泪水从指缝间无可抑地涌出。

22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八年再次见到她。

派去接送的轿车停在府门,车门被候着的人拉开,先伸出的是一只白色的低跟女士皮鞋。

再向上是匀称的小腿肚,云锦旗袍勾勒出姣好身型,雪白的毛呢外衣,手上拎着小小的挎包,腕上戴着那只银镯,短发,水墨般渲出的眉眼。

顾随的目光凝在她隆起的肚子。

他凛住呼吸,任北风混着冰碴一齐扎进心肺。

他的弟弟顾盼从另一侧下车,牵出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小孩子分明就是另一个裴璎,一身白色小洋装搭小皮鞋,头发烫了时兴的洋娃娃卷,噙水的一双鹿眸,红润嘴唇,小脸盘,尖下巴。只是面颊鼓鼓,眼里一片天真纯粹。

天真,天真太不易。

看来是不怕生的,坐了一路车也不见困倦,只是好奇,不住地打量周围。

见了生人倒是害羞,又许是顾随看她的目光太直勾勾,总之是一下子扑到了顾盼怀里,口中只叫着:「爸爸。」

顾盼蹲下去哄她:「菲菲乖。」

顾随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不是没想过。

顾盼和裴璎,既结了婚,总该有儿女承欢膝下,两人恩爱两不疑的画面。

可真让他见到,撕裂一般,还是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在原地,眼见着穿白西服的顾盼一手抱着他们的女儿,一手挽着裴璎朝他走过来。

他张口,未言什么先呵出一口白气,「你们来了。」落语也不过一句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场面话。

「大哥。」

顾盼开口。

裴璎始终垂眸,挽着顾盼的掌心有些出汗。

顾盼怀里的小姑娘倒是扭过脸和顾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好奇的,一点点探究的意味。

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眸里有顾随许久未见的干净。

「叫大伯,菲菲。」

那小姑娘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也不说话,再多看一会也许就又要扭身攀上父亲的脖子。

「孩子认生,别见怪。」顾盼解释。

顾随也不说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他自然不会见怪。

23

老太太的灵堂缟素。

若不是为这个,顾盼和裴璎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这个府门。

顾盼自不必说,生养疼宠自己的母亲,他已错过了这些年尽孝的时光,总不能让老太太走的时候也缺了幼子陪伴。

其实他们后些年也通了书信,只是母亲一直告诉他自己很好,教他不要担心,不用回来看顾她。

所以母亲的书信乍断他只是起疑,还没理个清楚就收到了顾随的电报。

那信上写得极简单:「母病沉疴,速归。」

顾盼见到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暇探究顾随原来早得知了他们的住址,只是懊悔自己没有早些回去看母亲。

其实这个年节,他就准备回去的。

他在桌前呆坐了半晌,隔着山高水长与那缠绵病榻的母亲心心相印般一样痛苦。

还是裴璎握住了他的手,劝慰他:「没事的,回去看看她,别担心。」

「我总想着,璎,现下局势动荡,上海绝不再安宁了,你知道我同你说过把我们手下的产业交接了就带着菲菲出国避难,其实我也想过。」顾盼同她说,「若母亲愿意的话,我们就一同走,虽然还没同你商量过,璎……」

他说:「我好怕再见不到母亲。」

「不要这样想,或者你一人去了再折返,或者处理好了一切我们一家一起去,不必担心我和菲菲。」裴璎同他说,「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顾盼沉吟许久,终是不敢把裴璎和菲菲独丢在这烽火乱世。

「我们一起去,璎——」

「只是若你介意——」

裴璎打断他:「我说过的,不要担心我,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于是顾盼迅速交割了他们名下的所有产业家私,只是还不及带着裴璎和茜茜回北平,先又收到了顾随的另一封电报。

「母亡故于十六日晚。」

冰冷的铅字抽空了顾盼的所有力气,忽觉得手中在做的事全无意义。

只是——他看看妻女,路还是要走下去。

只是那根弦绷得太紧,夜里偷偷哽咽的时候还是被裴璎察觉。

她从背后拥抱他,温热的鼓起的腹部碰到他的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于是他翻过身,抚摸裴璎浑圆的小腹。

「我好难过,璎,我没有母亲了。我们的孩子,再不能看到他的祖母了。」

裴璎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她也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艰难,眼见着顾盼一点点长成独当一面顶天立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大男孩。

24

顾宅。

气氛不怪异才奇怪。

纵是饭桌上的人不显什么,下面立着的仆从们也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还是二太太先开口:「二弟和弟妹远道来辛苦了。何况弟妹还有着身子。」

她笑:「这杯酒便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顾盼也笑接了:「多谢嫂子。」

「其实大人总还差些,孩子才是真受不住。」她话锋一转,「菲菲多大了?才这些年纪就坐了这样远的路,明日还有几场法事,等下可要早早歇了,不然可怕熬不住呢。」

其实她咬的就是一句「菲菲多大了。」

顾盼把贴唇的酒杯放下,没答言。

在场的人都提起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裴璎倒是张口。

「六周岁,才过了生日。」

众人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去。

也是,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便是怀着孩子,又怎么生得下来。

顾茜茜也在桌上,她也绞了短头发,捧着碗不说话,颇有几分裴璎当年的薄寡模样,也对母亲刚刚挑起的话题充耳不闻。

顾随敲了敲碗沿示意二太太话多。

「昌平还没好?」他问同在饭桌边角坐着的,他的四太太。

喜儿闻言愣了下答:「是,身上还有些烧,大夫瞧过了,再发会儿汗许就好了。」

「嗯。」顾随答言。

一顿饭吃得是各怀心事。

25

裴璎也没想到第一个找自己的人会是他的四太太。

昔日的丫头,放他们走的恩人。

裴璎倒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了。

她避如猛兽毒蝎的身份,在旁人眼里也不如是。

她等着喜儿开口。

「夫人……」喜儿踌躇,「总有些话想着还是要跟夫人说清楚。」

裴璎不接,静候下文。

「老爷去找过你的,第二年。」

裴璎没理会,只是用葱管似的莹白指甲扣衣裳上的暗纹。

「自你走了以后,老爷一直挂心,不,他哪里是挂心,简直是疯魔。」喜儿叹口气,「我从小被卖进顾家,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他那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北平,车站,全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府里人都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的院子他不许动,人也不许动,可若是有人提了你的名字,夫人,那真真是触了逆鳞。」

「后来第二年他得了什么信,当然我们谁也没亲眼见到,不过任谁看不出来,他那个态度,「久旱逢甘霖」,夫人,我没念过书,不知道用在这里妥不妥当,但就是喜极的样子——又喜悦又急切,可我看着不知为何还带着惶恐。我想他是太怕失去你。」

「我胡猜的,夫人,但他确实连夜走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嚼舌头,说他是去赶火车。」

「他走得这样急,除了你,我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喜儿轻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见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见到,但他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心里什么地方死掉,又有什么东西长起来。」

喜儿说:「我形容不出,就是……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脱胎换骨」吧,这个词,大约是没有错的。」

「他后来更话少,只在外面埋头做工,总是很晚才回来。这宅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听他们说,与外面什么人断了联系。府里有段时间过得艰难,大约也是没了庇护的缘故。」

屋里安静了一刻,喜儿复又开口:「你知我为什么成了姨太太?」

「有日他喝醉了,醉得可怜,跑到小院里来找你——哪还找得到呢。」

「他躺在床上,那么大的人,一直哭,眼泪淌不完似的,一直说胡话。」

「我上去伺候,叫他错认了人吧,稀里糊涂就在一起……」

「你知他醒的时候那眼神恨不能把我碾碎,可我终是有了昌平……」

「与你先前入府的日子是同一日,夫人。这可不是赶巧。」

裴璎手指微僵,不知再听下去有什么意义,起身欲走。

喜儿在她身后喊:「我知道这个位子你瞧不上,可我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我心甘的。」

裴璎停住脚。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喜儿咬咬唇:「我知我哪里都比不上你,没你漂亮,没你有理想,我挣得一个姨娘位子就欢喜得要烧高香,哪怕他不喜欢我也无妨。」

「我这样劝自己,可他眼里没有我,这些年我自怨自艾,除了昌平谁都不拿我当回事。」

「是不是世人都这样心贪,得了富贵便求情爱。可笑他同我一样求而不得。」

「裴璎你看看他行不行,你回头看看他,你知道他多喜欢你,你知道他变好了,他为你变好了!」

喜儿的笑容里添了些癫狂的滋味。

裴璎心惊,也知这宅子可以摧磨人到这地步。

她大约是太孤寂,太孤寂,致死的,致疯的。她向着裴璎抖露心迹,也许就是压抑太久,将心底的苦水寻个对象来倾倒。

路是自己选的。

每一步。

裴璎垂眸,捂着肚子略微后撤了些,启齿也算答了她上面那段诘问。

「是你的先生,与我无关。」

26

顾随在裴璎走的第二年得知了她的讯息。

他大喜过望,又平添畏恐。

信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位上海的商业伙伴寄来的,说是伙伴,其实不过都以利益相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也不可能全是锯了嘴的葫芦。

像这位,就是先头在顾盼处守诺,转身给了他消息讨赏。

顾盼那个才刚起步的小厂子,与顾随手里的比起来,自然不算什么。

他连夜买了车票赶过去。

其实没想好后路,怎么带她回来,怎么用自己手里的关系「请」她回来。

他只是想先看到她,看到她,那种强烈的欲望远胜一切。

于是他去了,行囊都没理,风尘仆仆赶到那人说的地方,一间小厂房,是真小,机器新置的,工人一看也不是熟练工。

他想法子偷混进去,贴到他们那间姑且可算作办公室的房间。

他不敢敲门,他有预感,与裴璎相见,会落得不是他死便是她亡的下场。

他做贼一样听墙角。

听到他们争论,厂里的开支采买,怎样怎样。

这与他设想的二人情意绵绵的场景挨不到边,心里一直燃着的那团火气也先浇了一半。

裴璎看着比之前丰腴许多,肉长了上来,虽然还是瘦,起码不会再叫他担心人会折在风里。

他费尽了力气找寻她的每一处变化,所有细枝末节的表情神态。

她和顾盼对嘴,气得脸发红,拍着桌子据理力争。

若是以前,顾随恐怕要觉得她可爱得像只嗲毛的小猫。

可现在他眼里看到的,还有别的东西。

他心头有被震到一下,被她鲜活的生命力和那种蓬勃肆意的生机。

他对裴璎的末印象始终停留在病房,她打着点滴躺在床上,整个人只剩了一个壳子还吊着一口气。

裴璎的镯子再度晃了他的眼,更刺目的是她手腕上蜿蜒丑陋的疤,瞥一眼就激得他心惊肉跳。

他害怕,她在自己身边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活力,她会枯萎死去,会用最决绝的方式了结。

他头晕目眩,私欲与身体里从未出现过的另一种声音斗争。

他透过那简陋的木窗看到裴璎和顾盼总算达成共识,然后裴璎露出了一个他所见最美的笑容。

她看起来幸福又快乐。

顾随落荒而逃,心里溃不成军。

他后来再未提裴璎,周围人也都有默契地从未提起,他便生了勇气告诉自己总会放下。

直到第四年看到她的婚照。

他后悔了。

他不后悔在她走的第二年找到她的时候没有把她带回来。

他后悔的是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她。

他在永远不会寄出的信纸上划字:

「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这不是我的错。

但后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好结局。

可是执念生根,再生根。

27

顾随不知道为什么顾惜菲这个小姑娘不怕自己。

开始是认生的,后来就不是了,围着他「伯伯伯伯」叫个不停。

他有自知之明,实在不是什么讨孩子喜欢的个性,他腐朽严厉,儿女与他都并不亲近。

茜茜小时候是亲近的,越长大越疏离,十几岁的小女孩,他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昌平也不亲他,因为他对他母亲的态度。

只有菲菲,一股脑儿地往上凑。

顾随对她的态度复杂。

喜欢。活泼开朗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可她太像她母亲了。

睹物思人,睹人思人。远在天边思,近在眼前思。

顾随知道,有些念头,捻灭了,掐断了,半星火种也不该留。

「大伯。」

菲菲扑到他身上。

他不恼,松了领带,解了西装袖扣,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抱起菲菲听她说话。

小人话很多。

听她讲起他们家里的那只狗狗,很大只,可以被菲菲抱住颈;他们家里的保姆阿姨,做得一手多好吃的上海菜;她妈妈怎样兴致勃勃下了厨,手生烤糊了皮,被她爸爸不嫌弃地吃掉,只有她吐着舌头嫌弃;又说他们怎样斗了嘴,害得顾盼被轰出房间跑来跟她挤一张床……

顾随含笑听着,在脑中一点一点描绘他们那个家的模样,她所处的日常,温馨的,美好的。

然后菲菲说起自己前段时间过生日,「我爸爸自己做的蛋糕给我吃,我妈妈在上面用奶油写了字:『祝菲菲』——她写得太大,只好舍了『生日』,只写『快乐』,好在大家都知道是『祝菲菲生日快乐。』」菲菲咯咯笑,「大家唱生日歌给我听,我许了愿吹蜡烛,第七根怎样都吹不灭,他们要帮我吹,我不许,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只能自己吹——」

顾随再听不到后面的话进耳。

第七根,哪来的第七根?不是才过了六岁生日?

他一颗心浮浮沉沉。

他问菲菲:「告诉……告诉大伯,菲菲今年七岁了对不对。」

菲菲捂嘴,大眼睛转了几转。

「妈妈说让我保密的。」

得了确切答案,他反而平静。无漪海面下藏着惊涛骇浪的那种平静。

他去他们房间,见到了倚门站着的顾盼。

「大哥。」

「有何贵干?」

「同我聊一聊,顾盼。」

顾盼让开路给他,屋里没有别人。

也是好事。

「菲菲是我的女儿。」他单刀直入。

顾盼挑眉:「所以?」

没有所以。

顾随哑声:「我以为她不会愿意生下我的孩子。」

「你猜得不错。」顾盼说,「可她当时的情况,囚禁,自杀,体质弱到走路都艰难,医院的药一瓶瓶输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

「医生不敢给她打胎你知道吗,怕她死在手术台上。」

「他们说这个孩子活不活看天意,顺其自然。」

「只有裴璎坚持弄掉。」

「我劝住了,我说『孟母择邻』,这个孩子不会有她生父的半点习气,死命劝,好说歹说她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惜菲』,昔非——你不明白吗。」

顾盼搓手,手指上的戒指反光:「从前的事我们不同你计较。」

「你已经毁了她一次,不要拿这件事再伤她第二次。」

顾随踉踉跄跄,做恶时就该想到事情无法遁形的一日。

追悔无意。

28

顾盼他们原定这几日就要走。

但是遇上顾茜茜的婚事就在几日后。

二太太解释:「老规矩是要守孝,这么快便嫁不好,但是现在世道这样乱……」

顾茜茜不说话。

这些日子,裴璎就没见过她说话。

除了最基本的应答,她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裴璎疑惑,裴璎觉得顾茜茜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她幼时明明还如菲菲一般,孩子的天性使然,外向开朗。

但是这些人,所有人。谁又是记忆中的样子呢。

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扰,茜茜请她到自己房间。

她递给裴璎一屉子小玩意,泥人,骨哨,杂七杂八。

「我小的时候你给我的,还记得吗?」

裴璎迟疑着点点头。

她记得的,就是有些记忆淡了,因为她拼命忘。

「那时候你总同我讲故事,说学校多好多好。」

顾茜茜笑:「做你的女儿,一定很幸运。」

裴璎不知道她何出此言,想了想问她:「你可是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

「不满意?」顾茜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我的婚事最不要紧的,就是我满不满意。」

「他们订好的亲,我舅舅家的儿子,用我娘的话说,叫『亲上加亲』。」

「原来我上几年学,就是为了告诉自己活得有多可悲。」

「该有多可悲。给我安排一个这样的丈夫,他没上过一天学,背躬着,总是咳,有什么痨症,还是个烟鬼。」

「可我舅舅只这一个儿子,他家的家产将来都是他得的。」

「我娘同我说,我是笑着也得嫁过去,哭着也得嫁过去。」

「然后我又想,若是他好看一点,有文化一点,我就会开心吗?」

「难道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签订契约,难道这世间人们都只为利益活着。」

「我想不通,想到头都痛了也想不出。人为什么活着。」她看裴璎,「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璎乍接这哲理命题,不禁脱口,「总有向往的,想为之努力为之拼搏的事物。」

她温言劝茜茜,「同你父亲说,实在不中意就不要嫁,我去为你争,不是定局的,总还有变数。」

「没用的。」顾茜茜看她,「你人真好,可是没用的。」

她说:「你知道吗,顾家再飞不出一个裴璎去。」

她喃喃一句:「我没有你口中的那般事物。」

裴璎没听清她末了一句,只知她现在处境艰难,心下郁结,想多劝慰几句,又明了事情根源还在婚约,想着解了根结才是正解。

于是急着去找顾随,嘱咐了下人们看好茜茜,只求快解决了这婚约,不要逼着茜茜糊里糊涂嫁掉。

她找不到顾盼,少不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顾随。

顾随也没想到是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滋味。

她无暇煽情,无暇顾及其他,直接说:「茜茜的婚约,可以取消吗?」

顾随愣了下:「你一来就劈头盖脸要取消我女儿的婚事,仿佛手伸得有些宽。」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自懊恼,这张嘴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裴璎不在意:「我知道我说的话十分无理,但茜茜,她不该这样忤着自己的心意嫁过去。」

「不要为了钱卖掉女儿,顾先生。」

「茜茜愿意的。」他压下自己那些原定会回怼的话语,尽量不带情绪的,温和地回话。

「不是所有婚姻都是盲婚哑嫁,我问过茜茜,她说她愿意的。」

「她不是真的愿意——她真的不愿意。」裴璎急得有些语序都乱起来。

「徐家那个孩子只是文弱些,其他都好……」

「可茜茜说,那是个抽大烟的痨鬼……」

顾随愣住,这他倒没听过,女儿的事情锦心出力多些,说得哪里都好,他也就依言点了头。

「我会再同茜茜说,裴璎。」他说,「你别激动,对孩子不好。」

「若茜茜真不同意,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嫁过去的。」

裴璎半信半疑,顾随被她目光伤到。

她对他,早失了信任。

「我保证,寻空时就去问她,绝对按她想法来行事。」

「你放心。」

裴璎才略略放下心来。

她想着再去看看茜茜,可是身上实在困乏,又想着天色实在是太晚,就折回了房里休息。

那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29

顾茜茜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自己房间。

她等不到,不愿等,不信能等来不一样的结局,或者她是觉得婚约取消与否于生活都无助益,生命的意义她无从寻得。

于是她选择在花一样的年纪结束自己的生命。

顾府乱作一团,二太太哭天喊地,仆从奔走,顾随蹙了眉不发言,裴璎惊得牙齿打颤。

顾盼携了她的手:「不怪你,璎,不怪你。」

他知她总喜欢给自己揽责,昨晚她还同自己念了一下这件事。

「如果我昨晚来看她,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在这之前有无数个转折点,璎,你是最末不足道的那个。」

他搂住裴璎。

他们参加的婚礼变成了葬礼。

下葬后顾盼挽着裴璎,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揉一揉腿上浮肿。

裴璎摇摇头。

二太太走过来:「借一步说话,可以吗?」她问裴璎。

顾盼看裴璎,裴璎点点头,表示无事。于是顾盼走离几步,给她们留出空间。

「我知道你一定怨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可你知道顾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什么人提供军火物资,同日本人作对。」她呵一声,「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顾家现在是入不敷出。」

「我是太傻,用女儿去换钱。」

「可是在我心里,我爱顾随远胜于我的女儿。」

「我从十几岁就跟他,同你一样,不,我那时性子比你还烈。」

「我是父亲送给顾随的『礼物』,为了达成他们更亲密的商业伙伴关系。」

「我是不服的,不吃不喝了几天,他来喂我,温柔的,我的心里就塌软下去一块。」

「他生得好看,现在四十五岁,还是好看。只是年轻时更甚。」

「一见钟情爱的是皮囊,日久生情爱的就是皮囊下的东西。」

「那些年他对我也很好,千好万好,好到我把一颗心全交付给他,恨不能整日与他贴到一处化在一处。」

「你太认生了,裴璎。若你早认识他几年,性子活泼一些,愿意去探一探他的心,说不定也会同我一样爱上他。」

「可他不会永远爱我。」

「我知道他爱什么,裴璎,青春朝气的,那是他真正追求,心生向往的。」

「可我过了那个年纪,在这宅子里一熬,就成了鱼眼珠子,他就厌弃了。」

「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裴璎。可你做到了,他会永远爱你。」

裴璎苦笑,她要这多余的「爱」来做什么。

怎么会有母亲死了女儿还同她来讲什么情爱,也许真的有人认为这些东西凌驾于生命和亲情之上。

人与人不相同。

30

他们要走了。

异国他乡,归期渺渺。

顾随求他们带上昌平。

昌平,那个四岁的小男孩。

他说:「裴璎,如你所见,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现在的局势,顾家自保都艰难,我不知道自己会再教导出一个怎样的孩子,也不忍让他遭受这战火纷飞。」

裴璎说:「只是他的母亲可愿意……」

「我愿意的。」喜儿赶忙答,眼里分明全是不舍,在他们走的那一刻还在用帕子拭泪。

「只要昌平能平安,我怎样都愿意。」她还是这样说。

于是他们带着昌平一起走。

小孩子一直哭,离不开母亲,硬被逼着抱上了车。

可还是跑下去,搂着母亲不撒手。

于是顾随说:「罢了,这小子自己选的路,好走难走都是它了。」

「那他便陪我一起守山河。」

顾盼他们终于要启程,裴璎要上车前还是没忍住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对上顾随的。

他含笑望她,映着身后飞尘,似乎真应了他那句「固守山河」。

裴璎上了车,这次没再回头。

31

顾随在几月后收到他们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件。

信上说他们新得了个孩子。

叫「顾朝明」。

朝明,好名字。

一切明朗,万物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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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悴:意难平的反套路古言小说

你在做梦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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