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春尽杨花散(1. )
春尽杨花散
红颜悴:意难平的反套路古言小说
我睡了全书最大的反派,就在昨天。
可是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那个男人压根就没碰我,我们俩只是单纯睡在了一张床上。
第一章
他叫谢仞,是个太监,是楚国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让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而我,窦莞儿,则是楚国太后的表外甥女,被太后送上了他的床。
于生理缺陷,于政治立场,谢仞都不可能睡我,可是我还是怕。
因为我知道我会死,在送给谢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窦莞儿刺杀谢仞未遂,却引得谢仞雷霆大怒,剥皮剁骨。」
这是书上,关于窦莞儿的结局。
在我知道我变成了窦莞儿之时,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可是我不愿就这样去死。
在太后心中,我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若我刺杀成功,自是皆大欢喜,她与小皇帝有的是法子粉饰太平;若不成,也无妨,我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不长眼的宫女。
可是以谢仞的性子,即使我不动手,他能留我一命吗?
「怎地不动手?」身旁的男人突然开口。
本就害怕,这声音更是吓了我一跳,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闭上眼:「你知道,为什么还放我进来。」
「有趣。」谢仞淡淡地回应。
我心中一顿,偏头去看他,还未等我看清他的脸,他突然欺身而上,手覆上我的脖子,笑着俯身在我耳边轻声:「你怎地不杀我了?好生无趣。若是这般无趣,我便杀你了。」
我瞪大眼睛,呼吸也不禁变得急促。
疯子!谢仞果然就是个疯子!
「来,给你个机会。你若是杀了我,我就不杀你。」
我感受到脸上冰凉的触感,是匕首。
「不……」我愣愣地吐出一句。
谢仞笑了,一把将我拉下了床,将匕首塞到我手中,紧紧握着我的手,朝他胸口刺去。
「不要……不要……」我恐惧谢仞如今的癫狂,可我更怕杀人。我怎么可以背上人命?我不敢想。
更何况,若当真刺进去了,我也活不了。
我拼命挣扎着,却挣不脱他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
在匕首没入他胸膛半寸之时,谢仞不再用力了。
我呆愣愣看着他胸口漫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寝衣,眼眶的泪不禁流下来了。
他兀地松开了我的手,蛊惑一般,轻声开口:「就是这样,用力,再扎深一点,把整个匕首插进去。」
谢仞的声音似鬼魅般,惊得我回过了神。我慌忙将匕首拔出丢下,手足无措地扒了谢仞的寝衣。
谢仞惨白的胸膛之上是一处指节宽的伤口,汩汩流着鲜血。
鲜血顺着皮肤流下去。
我呆愣着,看着那鲜血,泪竟不受控制地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
「干爹!」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冲进来了,许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
「无事。」谢仞淡淡开口,仿佛方才那个疯子不是他。
「你快去找大夫,他留了好多血!」我眼中含泪,颤着声吩咐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见此情景,面上有些犹疑,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请大夫去了。
我狠狠咬了舌尖,直到口中开始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向谢仞走去。
谢仞已坐在窗边的躺椅之上,斜靠着,垂着眼,轻轻舔舐着他指尖的血迹,全然不理会我。
窗外的月光打进来,银白色的微光照在谢仞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谢仞生得白,是常年不见日头的惨白,又泛着些许青。他的脸型窄长,双颊微陷,显得人刻薄。一双眼狭长,又添了几分妖气,加之他如今染了血的唇,像极了地府索命的鬼魅。
我不愿意靠近谢仞,可是,他的胸前还在流血,血顺着皮肤一直流到裤腰,将裤腰染红了一片。
我咬着牙拿了房内挂着的毛巾,替他擦拭了身上的血迹。谢仞并未有所动作,甚至没有抬头,任由我作为。
见他没有发疯的迹象,我的心稍稍放下,将毛巾叠起来,用力按在伤口上。
「嗯——」谢仞拧着眉,呻吟出声。
我抬头,对上他不悦的目光,心中一颤,小声地说道:「抱歉,弄疼你了。」
谢仞死死盯着我,未曾说话,可那双狭长的眸子中的怒意却如利剑般割在我身上。
我缩回了手:「你自己摁着些吧,别让血再流了。」
谢仞微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打量着我,竟低声笑出来。
他将他胸口的毛巾拿起,递到我面前,「你来。」
谢仞的手宽大修长,且干瘦,骨节也大,如竹节一般。这样的一双手,握上沾满鲜血的毛巾,更是森然。
我不敢违背,正要接过毛巾,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干爹,李大夫来了。」是方才那个小太监,领着一老者进来了。
我松了口气,连忙退到一边去。
大夫仔细查看了伤口,说看着虽吓人却只是皮外伤,未伤到内里。大夫拿了膏药,我正要退开,却听得谢仞开口,「让她来包扎。」
我惊愕抬头,正对上谢仞微眯着的眼,眼中尽是玩味。
大夫讷讷开口,却不敢说一句话又将嘴闭上了,将膏药和纱布给了我。
我硬着头皮,净了手,剜了一点膏药,抹在伤口之上。
我的手止不住地抖,一时间竟又戳着伤口了。谢仞拧着眉,闷哼一声。
我不敢看他,想也知道那双狭长的眼中藏着的是怎样的怒气。我又寻了方才舌尖咬破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这才稳住了手。
包扎好,大夫退下,谢仞随意将衣服收拢起来,仍旧半躺着:「歹人刺杀本王未遂,已被伏诛。」
我听得这话,止不住抖起来,我万万没想到我逃不过这命运。
「剥皮剁骨。」四字回旋在我脑中,不断反复响起。
「我未想杀你。」
我抬头,眼里噙着泪,明明怕得不行,却仍旧抬头看着谢仞。
谢仞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脖子,指尖轻点我的脖颈:「我何时说了刺杀我的人是你了,你就这样怕死?」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只听他吩咐:「福子,选两只上好的人参送进宫去,谢太后赏赐,本王对窦姑娘甚是满意。」
「还有,窦姑娘今晚受惊了,好生安顿,莫怠慢了。」
那名叫福子的小太监,愣了愣,连忙应下了,临走时瞥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见了鬼。
第二章
我在摄政王府住了下来。
意料之外地,我活了下来,成了摄政王府的丫鬟。
谢仞很忙,忙着批奏折,忙着管理东厂,忙着对付太后与皇帝这对母子还有朝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看不懂他做的事,也不想懂。懂得越多,我越危险,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因此我在谢仞身边永远只是低头研磨斟茶,眼睛瞟也不敢乱瞟。
三日过后,谢仞终是沉不住气了。
「给。」谢仞突然沉声将一画轴递到我面前。
我惊疑,谢仞还是要拿我开刀了。
我硬着头皮福了一礼,双手接过了画轴,展开。
赫然是矿山图。
我脑海中浮现出太后与小皇帝的对话。
他们之所以选择我这一步险棋,最大的原因便是谢仞得了矿山图。这是可以掌握楚国命脉的一份矿山图。
谢仞的权势蒸蒸日上,而小皇帝年纪尚幼,太后母家荣国公府并不算极有权势,楚国本来大半的天下就握在谢仞手中了,如今他还寻得了极重要的矿山图。
太后与小皇帝都怕极了这楚国的江山就要易主了。
于是,出此下策,背水一战。
此番,若我不成功,便是公然与谢仞撕破了脸。
可是,我又并非荣国公府那个投奔来的落魄表小姐窦莞儿。谁要为了太后皇帝丢了性命。
我垂下眼眸,将矿山图卷好收起,放在桌上。
谢仞抬起我的脸,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打量着我的神情。
他在等我开口。
「今日我什么也未曾看过。我不想死。」我看向谢仞,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恳求。
谢仞勾起嘴角,又将手下移,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脖颈,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打在我的皮肤上,引得我一阵战栗。
「这是矿山图啊,太后不是最想要这个吗?乖孩子,你去将这个拿给她,你就不再是荣国公府低人一等的表小姐了。你再将我的命拿去了,太后啊,定是要封你做郡主的。」谢仞欺身而下,在我耳边吹着气。
我抬眼,对上谢仞的眸子:「我只是寻常商贾人家的女儿,我从未奢求荣华做什么郡主,走到如今这一遭也不过是荣国公府拿父亲留下的家业逼迫。」
我将指甲陷进肉中,迫自己冷静:「如今,你若是杀我,便是公然与太后撕破了脸,这对督主来说,并无好处吧?」
听得我这话,谢仞顿时收紧了手,窒息的感觉霎时间铺天盖地涌上来。
恍惚间,我看见谢仞挑起眉,眉宇间皆是杀意。
在我觉着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谢仞松手了,将我如破布娃娃般丢在地上。
「你倒是幼稚得可爱。」谢仞轻笑,蹲下身来,用拇指揩去我脸上的泪。
「如今也的确不是与太后撕破脸皮的时候。」谢仞将指尖的泪水舔去,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在谢仞跨出门槛的一刹那,我卸了浑身的力,倒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着,泪流满面。
往后的日子,我仿佛成了摄政王府中最普通不过的丫鬟。
谢仞只让我在书房伺候,端茶倒水,研磨递笔,别的一概不需要我。
可我明白,这是谢仞对我的试探,也是戏弄。
书房于他而言是最要紧的,可是他却随我进出。重要的文件,随意摆在桌上,甚至矿山图也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批示奏章也从不避我。
哪怕是出府,也畅通无阻。
他越是如此,我越不敢多瞟多看轻举妄动。我明白,只要我有一丝的不轨之意,谢仞就会叫我生不如死。
我规矩地守好自己的本分,谢仞似也觉着这游戏无趣,不再对我过分关注。
十余日过去,中元节将至,宫里要张罗着祭祀,小皇帝也得敬天祈福,谢仞忙起来,越发不管我。
中元节这天,谢仞忙得脚不沾地。主子不在,摄政王府里的太监丫鬟也都放了假,懒散着。
我也得以松了口气,日日待在活阎王身边着实让我心力交瘁。
夜里,府里难得做了些好菜,吃饱喝足我便一个人溜达去了花园。
在千鲤池边,我坐在池沿,将脚伸进水里晃悠地怕打着湖水。
抬头看着天,天上是一轮浅黄圆月。
都说,望月思乡,此时我看着那圆月,一时间伤感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月有余了,从荣国公府的任人欺凌到摄政王府的担惊受怕,这一月我过得着实辛苦。
有些想回家了呢,我吸吸鼻子。
随即又自嘲笑笑,我哪有家?
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不论是我许幼安还是这个身子的原主窦莞儿,都是没有家的。
思及至此,我不禁红了眼眶。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随意抹抹脸上的泪,将泡皱的脚拿出。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谢仞已站在不远处的亭中。
见我转过头,谢仞踱步过来。
「不知羞耻。」月色下,我清晰地看见谢仞拧起了眉,目光落在我还挂着水珠的脚上。
我茫然眨眨眼,思索了好一阵才明白。这时的女子,好像是不能随便让人看了足去的。
也许,我现在在谢仞心中,和裸奔无异了。
我坐下将水擦尽,穿上了鞋袜,正想着如何走开,却听得谢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愣了愣,抬头。我坐在地上,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仞的利落下颌角,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这样低沉的声音,是我之前从未从谢仞嘴中听过的。
「想荣国公府的一些事。」我低下头,半真半假地答道。
「想如何挣得荣国公府滔天的富贵荣华?」谢仞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语气中尽是尖锐戏谑。
也许是压抑许久,也许是今晚伤感,我竟红着眼,提了声音:「谁要管劳什子荣国公府,他们对我不仁,我何必去在乎他们?」
我发泄似的赌气说了这话,话音落下,我才反应过来我身边的这人是谢仞,一时间脊背发凉。
可谢仞却沉默许久,随即如同未听见一般,转身离去。
我摸不准他是何意。
第二日,谢仞留在书房处理了一早的事务。而我,因着昨夜贪凉玩水,又吹了风,竟有些染了风寒。
我一上午都昏昏沉沉,在谢仞面前,好几次险些出错。
「过来,喝了。」午后,谢仞让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我没有犹豫,端起碗喝了,很苦。
「不怕我下毒?」谢仞挑着眉看向我。
「怕。」但是,我从来没有反驳他的余地。
他若是想要我的命,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谢仞的手毫无征兆地掐上了我的脖子,一瞬间我喘不过气来,仿佛回到了那天夜里——他疯了般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捅进他的心口。
这个疯子……是不会留我性命的吧……失去意识之前,我这样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已是午夜,一片漆黑。
身下是硌得人浑身疼的木板,头枕着的是又硬又凉的玉枕。
这是……谢仞的床!
「醒了。」
转身,果然是谢仞。他半躺在床上,一手倚着脑袋,看向我。
夜色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想着今天午后他掐上我脖子的模样,我便害怕。
「你很怕我?」谢仞的手又抚上了我的脖子,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可以掌握别人生死的姿势。
「怕。」我不敢看他,抖了抖睫毛。
「不说谎的是乖孩子。」他靠近我,又用那蛊惑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既然这么怕我,那就杀了我吧,我死了就没有人能伤你了。」
「或者,拿了这矿山图,跑出去。斗倒了我,你就安全了。」
他将冰凉的匕首与矿山图塞进了我的手里,一左一右。
「选一个吧。不论哪个做成了,你都立大功了,你那表舅母可以给你封个郡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他俯在我身上,举起我的左手,将匕首抵上他的胸口,「还是一刀杀了我比较痛快,你说是不是?」
谢仞轻笑,将脸探前。
「乖,用力,一点也不难。刺下去,往后你就有至高的身份,享不尽的荣华。」他慢慢地俯身,那刀尖就要刺向他胸口。
我意识恍惚着,昨日受的风寒如今让我无力思考,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只有谢仞的脸,消瘦的脸,在我面前不断放大。
几乎是本能的,我将刀甩下了床,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了他。
疯子……疯子……我想要爬下床,却又撞上了床梁。
我吃痛跌回床里,只见谢仞下床,取了烛火。
他坐在我身旁,脸靠向我不过一尺远,他手中橘黄色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庞,也给我难耐的灼烧感。
我下意识地退后,他却伸手揽住我的头,俯身舔去我脸上的泪痕。
原来,我又哭了。
我不敢看他,只觉着脸上湿漉漉的触感似黏腻的毒蛇盘旋。
他退开了,我睁眼,只见他笑着打量着我,如同打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呢喃着:「好孩子……」
我瑟缩着不敢动。
「乖,睡吧。」这话仿佛当真是哄孩子,只是从谢仞口中说来,却让人心中发凉。
我不敢违背,闭上了眼。
第三章
一夜未眠。
在谢仞身边我如何睡得着,更何况他总是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头顶,仿佛吃掉猎物前最后的戏弄。
天微亮,谢仞起身,随意套了件长衫去了书房。
他并未管我,只吩咐我继续睡。
我闭上眼,不敢有丝毫不从。以至于不知躺了多久,我仍然不敢起身。
午时,他回来了,坐在床沿,手抚上我眼下的乌青:「睡不着?」
「嗯。」
我感到他手上的力度瞬时大了几分,笑着狠狠地按压着我的眼眶,我毫不怀疑他能戳瞎我的双眼。
「疼。」我还是毫无出息地叫出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怕我?」他并未理会我的叫喊,仍旧这样问。
「也不全是。」我顿了顿,「头疼得厉害,而且你的床太硬了。」
谢仞停下了摧残我眼睛的手,我睁开眼,看见他微眯着眼,打量着我。
突然又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不说谎的,是好孩子。」谢仞俯身,吻上了他方才肆无忌惮蹂躏的我的眼眶。
我瑟缩地闭上眼,默默承受着谢仞的阴晴不定。
「莞儿。」谢仞突然这样唤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叫我,「你如今就很好,千万不要说谎。」
谢仞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脸上,拇指轻轻抚摸着刚刚被他按红的眼眶。
我不敢睁眼,只听得谢仞低声呢喃着:「你若是说谎,我便留不得你了。」
许久,谢仞离去。
我松了口气,惊觉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我坐起,想要离开,可是想着谢仞他似没有允许我离开,又默默坐回床上去。
谢仞的床当真很硬,很冷。
「吱呀——」房门开了,是谢仞身边的小太监福子。
我惨白着脸,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莫怕,干爹是让我给姑娘送褥子来的。」福子微笑躬身,吩咐着身后的人动作起来。
两个小丫鬟将我掺下床,小太监们将松软厚实的褥子铺了一层又一层。
「干爹说了,姑娘且好生将养着。有什么事,吩咐下去就是了。」福子留下两个小丫鬟,和吃食汤药便告退了。
我看着面前的一切,心中疑虑更甚。
谢仞……他这是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无力感比头疼还叫我难受。
我只觉我是被谢仞关着的幼兽,被他玩弄却根本反抗不得,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落下的是甜枣还是棍棒。
我忐忑不安地在谢仞房中待到夜里,子时,谢仞回来了。
他旁若无人地脱衣,眼看就要上床。
我连忙跪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开口询问:「我可以回去睡吗?」
意料中地,谢仞眯起眼,脸上尽是不悦。
「我会打扰你休息的……」我看着谢仞威慑意味十足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乖,睡觉。」谢仞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按躺在床上,笑着把玩着我的发尾。
看到谢仞脸上的笑,我明白,我若是再不听从,只怕他又要发疯了。
他笑得越胜,下手就越狠,这些日子向来如此。
我听话闭上眼,强迫自己忽视谢仞的存在。
许是昨夜未睡,许是头晕得厉害,许是喝了药,我沾上松软的床与枕头,便如晕厥一般睡死过去了。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我从软绵绵的被子里爬起来才发觉,谢仞……此番的「游戏」似乎还不错。
好歹给了我些许喘息的机会。
喝了药,又好好睡了一觉,我的身子都松快了许多,也不头重脚轻了。
谢仞叫我一同用餐,同桌而食。坐下的时候,福子看我的眼神很是吃惊。
冰糖燕窝,核桃酥,奶汁角,绣球干贝,奶汁鱼片……
一桌子甜菜,谢仞吃地怡然,我却吃不下,恹恹吃了两口,便停下了筷。
「为什么不吃?」谢仞偏头,眼睛微眯,笑着看向我。
我知道,他这副模样,多半是要生气了。我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太甜,吃不下。」
谢仞嗜甜如命,我前些日子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就发觉了,他的桌上无时无刻不摆着奶汁角。
谢仞松了嘴角,似很满意我的回答,放下筷子:「想吃什么?」
我打量着他,他似乎没有生气,微微放下心来:「咸的。」
谢仞瞥了福子一眼,福子连忙去吩咐了。
他不再吃,似是等我。
沉默片刻,他突然又开口:「奶汁角好吃。」
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捻起一块奶汁角咬了下去。奶汁角外酥里嫩,奶香十足。
「很好吃。」我这样回应谢仞,只是我不懂他为什么爱吃这样像小孩才喜欢的甜食。
谢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捏起一块奶汁角,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尝着:「吃奶汁角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谢仞垂眸,未再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少了许多让人害怕的戾气,不再那样让人心颤了。
「我出生穷苦,生下来就颠沛流离,没吃过一顿饱饭。后来,进了宫任人差使,吃的都是残羹冷饭。」
「八岁的时候,我选进了东宫做洒扫太监。过节的时候,太子用不完的点心赏了一些下来,我分了一块奶汁角。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主子的吃食,便是凉透了也是好吃的。」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甜味。」
我愣愣看着谢仞旁若无人地说起从前的旧事,心中的忐忑胜过了听故事的兴致。
我满心想着的都是,以谢仞的性子,他怎会突然与我说这些。
我明白我如今应该安慰他,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在谢仞面前,我不愿多说话,只怕说错一个字便要了命。
我沉默着。
谢仞见我毫无反应,定定看了我许久,轻笑开口道:「怎么?听我说这些很无趣?」
看见谢仞的笑脸,我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我斟酌再三,「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从前过得也不甚如意。」
谢仞嘴角的笑慢慢淡了,「不是不甚如意,是生不如死。」
我愣愣看向谢仞,心中五味杂陈。
谢仞如今再风光,说到底还是太监出身,从前遭了多少罪,只怕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对如今的谢仞,是有几分同情的。
可是转念一想,我的命都握在他手中,还同情他作甚?
我摇摇头,笑自己痴傻。
我与谢仞皆沉默着,福子进来了。
「干爹,窦姑娘,菜上齐了。」福子托着三盘色泽诱人的炒菜进来。
「吃吧。」谢仞淡淡吩咐。
我的胃口向来不错,更何况摄政王府的菜当真好吃。哪怕身边坐着活阎王,我也吃了不少。
谢仞看向我,许是我吃得满嘴油光,他拧着眉,神色有些嫌弃。
我以为他要责备我,可他却没有。
突然,谢仞开口,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怕我吗?」
我嘴里含着酱鸭,下意识点点头。
看我如此反应,谢仞轻笑。
我顿时全身汗毛立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见谢仞笑,心中就发怵。
谢仞伸手,将我嘴角的油光抹去。
「若有什么想吃的,吩咐福子。」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我心中顿觉奇怪,谢仞似乎不该这样对我。
之后,谢仞不再让我伺候了,我不必去他跟前替他研磨,给他端茶倒水,倒是松快了许多。
他也不再动不动就跟发了疯似的,一边折磨我,一边笑得像个厉鬼。
只是,他仍旧同我一起吃饭。不过,他并不怎么说话,饭后喝一盏茶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在摄政王府,我竟过上了米虫一般的舒坦生活。
除了,我日日都要睡在他身旁。
「太后说想见你。」这天,我同谢仞照例吃完饭,他突然告诉说。
我愣住了,手中的杯盖一时没拿住,掉了下去,砸偏了茶杯。杯中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扑上了我的手背。
米虫般的日子过了十余日,若非谢仞突然提起,我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一层太后表外甥女的身份了。
「我不想见。」我拿帕子擦去手上的茶水。
太后寻我,定没好事。她唤我去,不管说了什么,回了摄政王府,我都是要受谢仞猜忌的。本就是寄人篱下,再受猜忌,以谢仞的性子,我的日子很可能不单单是不好过,只怕是会要了命,甚至是生不如死。
「她说她很想你。」谢仞抿了口茶,轻笑。
「我和她不熟。」这是实话。
「那荣国公府呢?」谢仞又问,「你许久未回家了,可想回去看看?」
说起荣国公府,我便如鲠在喉,不觉竟微红了眼眶,「荣国公府不是我家。」
我初来之时,便是窦莞儿离世之时。她受不住荣国公府的明枪暗箭与百般诘难,病死在了盛夏。
我来了,醒来便替她受着她未受完的苦楚。那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
「我没有家。」我低头绞着手绢,泪就滴落在手绢上。
我伸手,忙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我不愿在谢仞面前哭。
「既然如此,那便断了与那边的联系吧。」谢仞沉声道,语气中竟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我低头轻声应了声。
自我进了摄政王府,我便与太后,与荣国公府没了联系。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若是如今让我选,我宁愿留在摄政王府,哪怕是死在摄政王府,也不要再回去了。
我摸摸手臂,摸上那块凸起的疤,如此想到。
这话似乎取悦了谢仞,他的手又抚上了我的头,似奖赏般摸了摸。
这日午后,谢仞不如往常般喝了茶就离开。
「去走走。」他说完便踏出了房门。
福子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上。
谢仞在前面慢慢地踱步,我在他身后跟着。
走到鲤鱼池,他吩咐福子递鱼食给我。
我狐疑看了谢仞一眼,不明白他突然这样又是做什么,还是乖乖低头喂鱼。
鲤鱼池的鱼儿扑腾着,抢着鱼食,金黄色的、橙红色的鱼挤在一块,像是在水里炸出了花儿。
看着扑腾的鱼,我的嘴角竟不自觉地扬起了,之前的伤感也慢慢淡了下去。
「你喜欢鱼?」谢仞突然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犹豫着答道:「一般吧,只是这王府也没别的活物了。」
谢仞的府宅之中死气沉沉,只有这池子里的鱼还算有些生气。
谢仞沉了沉眸子,未曾说话,在我身旁坐下,拿了鱼食同我一起喂起了鱼。
鱼食碗中,手背相触,似触电一般,我微缩回手。
谢仞垂眸,只当未曾察觉,仍旧淡淡地,一言不发地喂着鱼。
沉默了许久,我与谢仞未曾说话,除了鱼儿扑腾水面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
突然,鲤鱼池后背的假山传来声音。
「嘿,看这香囊,修儿答应了?」
「呸,修儿是你叫的吗?把香囊还我!」
「得得得,细修细修,不就是个对食儿,瞧你稀罕的!」
「我就是稀罕,修儿还给我做袜子和兜帽了,你没有!」
「嘿,你怎么让她答应你的,连香那丫头死活不答应我。」
假山背后传来两个小太监的声音,听着他们说对食,一时新奇,竟也听了起来。
「咳咳。」福子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是怕那两个小太监惹恼了谢仞。
谢仞果然沉了脸。
不过与别人黑着脸不同,他微眯双眼,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尽是戾气。
「回去。」谢仞这话是对我说的。
听说谢仞动辄杀人,我看一眼那两个小太监,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有些不忍心。
只是,我也自身难保,心中微微叹气,离开了。
本以为那两个小太监怎样也要受些诘难,却不想第二日,我竟在谢仞的身边看见了他们。
谢仞竟把他们俩调来身边伺候了,我不解,却也不多问。
自那日我答应他和太后、荣国公府那边断了联系后,慢慢地,我与谢仞的相处竟奇异地和谐了起来。
谢仞待我温和了许多,莫名其妙笑起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而我,竟也习惯了与他同塌而眠。
他从未对我做过什么逾矩之事。
第四章
转眼,快到中秋,谢仞又忙起来。中秋这日,他一清早便进宫了,一整日都未回来。
摄政王府的仆从散了大半,留下的只是些没有家的小太监们。
我如今在他们眼中,算是谢仞身边半个房里人,他们都紧着我。我瞧他们那副连节也过不好的模样,便都把他们打发了,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其他小太监都应声离去了,唯独上次那个在鲤鱼池遇见的小太监留下了。
他叫六宝,看起来机灵得很。
「姑娘自个待着只怕闷,我送些小东西过来给姑娘解闷吧?」六宝弓腰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中也升起了几分好奇。
六宝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提出个精致的小笼子,里头是两只兔子,一黑一白。
「这兔子是前些日子主子让人寻来的,毛色极好,才满月。您看看可还喜欢。」六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逗弄着那两只小兔子。
我瞧着那不过巴掌大的小兔子,心都要化了。
我将兔子抱出来,摸摸它毛茸茸的毛,听六宝说着:「您嫌府里闷,主子就想着弄些小玩意给您解解闷。」
「猫猫狗狗的,闹腾,一不留神还容易抓伤您,这才挑了两只兔子。温顺,不伤人。」
听着六宝的话,我抚摸兔子的手略微一顿,垂下眼眸。
我想起那日在千鲤池边,我说这王府也没什么活物。
我万万没想到谢仞竟会特意吩咐下去,让人寻了这兔子来。
我轻轻咬住嘴内的软肉,一些大胆的想法突然在心里发芽。
不可能!我狠狠咬了下去,嘴里渐渐弥漫了些许铁锈味,我强迫自己止了思绪。
我微笑着和六宝道了谢,将他支走了。
好好的一个中秋,我竟然因为两只兔子变得心绪不宁起来。
到了晚上,我拎着兔笼,自个去厨房捡了些月饼又跑千鲤池坐着了。
我着实喜欢千鲤池,这儿开阔。
我坐在草坪之上,默默发着呆,看着月,喂着鱼。
圆月高挂之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你又在这。」是谢仞的声音。
「是呀。」我回头,对他浅笑。
对于他的出现,我心中似乎没有一丝惊讶。
谢仞在我身旁坐下,伸手,轻轻拨弄拨弄我怀中兔子的耳朵,问道:「还喜欢吗?」
「挺喜欢的,很可爱。」我转头,对上谢仞的眸子,「谢谢。」
「嗯。」谢仞低声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谢仞离我太近太近了,比每天夜里同榻而眠还近。
我朝旁移了移,将食盒移到我们中间。
「吃月饼吗?」我举起一块月饼,递到谢仞眼前。
谢仞定定看了我几秒,接过月饼。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食指之时,似滞了一瞬,短暂得仿佛是我的幻觉。
谢仞一口咬下,拧起了眉。
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给他的,是最难吃的五仁月饼,更何况这是我随手从下人房中带来的,比不得那些精致的吃食。
瞧他那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还是谢仞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副吃瘪的神情。
谢仞怔了半刻,便明白是我存心戏弄。意料之外地,他并未恼怒,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神情。
只是眼里有了几分笑意,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这样的谢仞,比起往常,不由得让人觉得多了几分让人亲近之意。
笑着笑着,我对上谢仞的眸子——那双如一潭深水般让人下陷的眸子,顿时便如被电流击过。
我不敢再看他,只一个劲地揉搓着怀里兔子的毛。
「天凉,回去吧。」谢仞开口。
我胡乱点点头,将兔子放回兔笼,拎上便落荒而逃。
只是,我逃离了千鲤池,又无处可去。
在谢仞房门前,我犹豫着,没有推门而入。
转身,去了那个我已一月多没住过的耳房。
突然之间,我竟不知道如何面对谢仞,面对他不同于往常的,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侧耳听着谢仞进了房门,再无动静。
我松了口气。
翻个身,这才发掘身下的床,硬得很,硌得我睡不着。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娇气了,我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
自中秋,我再也没回谢仞房中睡了。
他也似不知道这件事一般,从未提过。
只是偶然我进谢仞房中之时发现,他床上厚厚的褥子已经收起来了。
那张床又变得冰凉且坚硬。
不知是我心绪不宁多想了,还是确实如此,我总觉着谢仞越发不对劲起来。
他虽话不多,我却明明白白能感受到谢仞对我态度的转变。
譬如,他会在饭后,同我一起去千鲤池喂鱼,但总是不怎么说话。
譬如,他会开始尝试我爱吃的酱鸭,但总是掩不住嫌弃的神色。
譬如,他会在闲来无事时坐在我身边,拨弄我怀中的兔子。
……
这些,算不得什么。
可我却总是因为这些,心绪不宁。
谢仞这些转变,很浅、很淡。
淡得就像他眸子里藏着的那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淡得仿佛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逝,转眼便是九月末了。
府里进了一批做冬衣的绣娘,我便同她们学起了刺绣女工。
「窦姑娘,主子请您过去。」一个小太监在门外说。
我怔了怔,下午这会儿,谢仞该是在处理公事的,怎么想起叫我过去?
我打发了绣娘,收拾了一番。
去时,心中还是忐忑,即使谢仞如今对我当真不错,也许久未再为难我了,可是毕竟如今我一切倚仗这个男人,而他,是一只不知何时便发狂的猛兽。
我在门外敲敲门,谢仞淡淡开口:「进来吧。」
我在他面前站定,等着他的吩咐。
谢仞将包裹递给我:「你若有空,能麻烦你替我补个衣裳吗?」
这还是谢仞头一次这般客气与我说话,我没忍住抬头看他,眼里的惊愕也没掩住。
他举着包裹,见我抬头,挑了挑眉
谢仞眉眼生得本就凌厉,如今这般更是多了几分威慑的意味。
我不敢不从,硬着头皮接过了包裹。
「那我拿回去,补好了便送过来。」
「就在这补吧。」
我愣了愣,在一旁坐下了。
「拿两碟成德记的点心来。」谢仞吩咐了小太监,转身坐回书桌前继续批他的折子。
我心中一动,看着小太监将点心送到我面前,又看看低着头的谢仞。
这些日子,他总是如此。
我打开食盒,捻起小块的蛋黄酥丢进嘴里,咸香四溢。
满足!还是成德记的点心最好吃了!
我连着吃了四五块蛋黄酥,又将食盒中其他小点心吃了个遍。吃饱抬头才发觉,谢仞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抬起了头,就那般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舔舔嘴,这才想起谢仞叫我来是帮他补衣服的。
「这就补……」
我随意拿帕子擦了擦手,就要拿起包裹,只见谢仞拧起了眉,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我去洗手……」
谢仞起身,拉起了我的手腕,将我牵到盂盆前,拿起手边的茶壶,将温热的茶水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指搓拭着我的指尖。
谢仞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眼,我不知如今他的眼里是不是也含着浅浅笑意。我只能感觉到,指尖极尽温柔的触碰。
谢仞抬头看了一眼我,并未作声,取了我别在腰间的帕子,将手上的茶水擦尽,淡声:「好了。」
我连忙抽出了手。
谢仞也不再理会我,又将头埋进了书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我垂眸,将心中的别扭挥去,安安分分坐回去,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身寝衣,黑色,上好的料子。我翻看一番,发现只是锁边开了线,以我如今的女红水平,是能补上的。
我沉下心,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干爹!好消息!」门外福子突如其来喊了一句,吓得我手一抖,将自己扎了。
我含着自己的指尖,一脸幽怨看着福子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
「规矩哪去了!待会自己去领罚!」谢仞寒声道。
福子顿时苦了脸,看向我。
「福子不是说有好消息吗?应该是一时激动了。」我犹豫着,还是帮福子说了话。
谢仞瞥了我一眼,转而瞪了福子一眼:「今晚不许吃饭。」
福子顿时咧了嘴:「谢干爹!」转头又对我谢了一声。
福子的视线停留在我手中的寝衣上,顿时嘴角咧到耳后去了,转头看向谢仞:「干爹,这……?」
谢仞心情似乎不错,眼里漾了几分笑意,与平常皮笑肉不笑不同。
「这是双喜临门啊!」福子笑着跪在谢仞面前,「儿子要讨赏,干爹赏儿子今晚吃顿好的吧!」
「嗯。」谢仞看向我,似漫不经心答应了福子。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福子在乐什么,但是总觉着与我有关。
福子将手中厚厚一沓册子放桌上,朝谢仞一阵挤眉弄眼之后就乐颠颠跑走了。
「福子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几乎乐得忘了形的福子,有点呆。
谢仞并未理会我的问话,转而坐到我身旁,拿起我方才补好的寝衣,查看了一番。
「不错。」
我打量着谢仞,竟未想过他也会夸人。
「只是脱线了,补起来不算难。」我随意应了一句,低头去补那裤子。
「我……」谢仞突然开口。
我抬头看他,他耳尖悄然红了,眼神也有些许闪烁。
「我……不能给你名分,我虽是摄政王,可终归……你若是安了王妃的头衔,难免让人议论。但你想要什么,只管与我说……」
王妃……仅这两个字,便印证了这些日子我的猜想并不是我自作多情。
我虽心中有些大致的感觉,可当这话真真切切从谢仞口中说出,我还是觉得……离谱。
谢仞不可能喜欢我,他也不该喜欢我。
而且,不论谢仞现在对我如何好,也难以抵消他从前一次次掐上我的脖子,险些将我掐死。
我沉默着。
谢仞的拳越握越紧。
「我从没说过我要做什么王妃………」我看着谢仞逐渐沉下的眼神,拒绝的话也渐渐不敢说出口了。
「你说什么?」谢仞的脸已黑的不像话。
「我……不……」谢仞许久未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一时我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若不同意,又为何帮我补衣裳!」谢仞将那寝衣掷在地上。
谢仞声音大,这一吼,门外的福子连跑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劝着:「干爹,你别动气。」
就算我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我忘了,这是在古代,在这儿除了绣娘,寻常女子是不能替除家人外的男子做女红的,除非是夫君……
「我不知道你让我补衣服是这个意思……」我脑子乱得很,讷讷出声。
谢仞似被我惹恼了,伸手掐上了我的脸颊:「男人的寝衣你怎会不知道?」他顿了顿,又用力了几分:「呵,你觉得我不是个男人?所以不愿意?」
我不知要如何回应,他掐着我,我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道是被掐疼了,还是吓着了,泪就又淌下来了,流向了谢仞的指尖。
谢仞怔了片刻,松开了我,眼里顿时漫上了不该属于那双眼的落寞。
谢仞走了。
我不知自己如何回了房,就呆呆坐在房中,思绪乱得很。
天渐渐暗了,我也未点灯。
「窦姑娘。」门外是福子的声音。
我让他进来了。
福子点了灯,端了饭食过来,还有一盒膏药。
「姑娘,我做儿子的本来不该说这些,只是干爹的性子淡,不说出来您只怕什么事儿也不知道。」
「干爹是真心在意您的。」
「您提一嘴府里没有有趣的活物,干爹就费尽心思去搜罗。猫狗闹腾,八哥聒噪,干爹挑了许久,才挑了那两只温顺的兔子。」
「您喜欢喂鱼,干爹就日日陪您去。还把千鲤池的鱼全换了,都是极漂亮的稀罕品种,您是知道的。」
「您喜欢吃咸口的,干爹也吃。他从前从不吃这些的。」
「怕您闷得慌,干爹就请了好些绣娘来,全是十五六的姑娘,干爹也不嫌她们手艺不精,就找她们陪您说说话。」
「还有,干爹还特意留了那两个小太监在身边,就为了学学怎么讨姑娘家开心。」
「他听说姑娘家都喜欢金银首饰,就到处去搜罗,攒了一箱子,没好意思送。」
「干爹已经很久没有对人真心实意地笑过了,唯独对姑娘您,干爹回回都是和气的。」
「我打小跟着干爹,十二年了,从未见干爹对谁这么上心过。只要您一句话,干爹就能将您和太后还有荣国公府那边划得干干净净。」
「还有啊,干爹知道姑娘从前在荣国公府受尽了委屈,还吩咐我帮姑娘把窦家的产业拿回来了。」
「姑娘您年纪小,干爹不想逼您,只想着慢慢对您好,可是他不说,只闷着声,您就全然不知道干爹的好了。」
「干爹他虽然………是个宦官。但是姑娘若答应了,干爹定是会掏心窝子对姑娘好的。」
福子说着,抹起了眼泪,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哭得眼睛通红。
我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其实,福子说的那些,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些细致入微的关心,那些不经意的触碰,还有谢仞看向我时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只当是谢仞一时心血来潮戏弄我罢了,逃避着他对我的好。
因为我害怕,我忘不掉他疯了般握着我的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忘不了他数次掐着我的脖子险些将我掐死。
谢仞他阴晴不定,血腥且残暴,外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很多。
我怕一旦他失了兴趣,我也会变成坊间流传的那个死相凄惨的倒霉鬼。
许是见我许久不说话,福子有些失望,「这药,是干爹吩咐拿来的。您用膳吧,奴才不打扰了。」
福子走后,我翻开托盘中厚厚的册子,里头赫然是窦家全部的家产。铺子、房契、地契、庄园,一应俱全。
刚刚福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我脑子乱得很。现如今我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册子,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窦莞儿从前好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的女儿,父母遭了意外双双去世了,父家的叔伯又全是刻薄的主,她才转身投靠了母家。
十岁的窦莞儿,带着所有的家产敲开了荣国公府的门。
却不想一进荣国公府的门,便被自小跟着的奶妈将窦家所有家业悉数骗去了。
窦莞儿的母亲本就是庶女出生,外祖母也不过是荣国公府二爷的侍妾,地位低下。
窦莞儿这个表小姐,没了钱财傍身,在荣国公府那样的大家族之中,活得连丫鬟也不如。
而如今……她傍身的钱财,谢仞竟全都拿回来了。
我不怀疑谢仞的手段与能力,哪怕是荣国公府,太后的母家,谢仞也是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窦家的家产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愿意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不只是日常的关心,还有……冒着得罪荣国公府的危险,替我将家产悉数拿回。
我用力捏着册子,捏得指尖发白,却还是止不住我的心快速地跳动着。
我走到窗前,谢仞房中的灯亮着。
我叹息一声,走到谢仞房门前,敲了敲门。
只听谢仞气急吼了一声:「滚!」
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推门进去,门刚推开,白色的酒壶就朝我扔来,我用手护住头,那酒壶砸上了我身边的门框,炸裂开来。
沾酒的碎片划过我护着头的手,火辣辣的疼。
谢仞眼中的醉意散去了不少,他走到我面前。
许是承认了他的心意,如今看谢仞也看得通透了些,譬如他如今藏得很深的无措。
「抱歉。」谢仞哑着嗓子。
「谢谢。」我红着眼眶。
谢仞怔了怔,他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他并未回我,只是低下了头,沉默地拿了药,替我处理手上的伤口。
伤口不过细细一条划痕,谢仞却拧着眉,很是认真。
不知为何,看他这样,我满腹拒绝的话便梗在胸口,说不出来了。
第五章
谢仞的手掌是温热的,他握着我的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
与此同时,福子的话还有那本册子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看向谢仞,一时间竟生出了渴望来。
我是不是真的能成为谢仞心中那个独特的存在?
我是不是真的也能被人温柔以待?
在变成窦莞儿之前,我叫许幼安。
在我过去十八年的生命中,前八年始终活在争吵中,后十年则活在孤寂中。
我没有疼爱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八岁时组建了新的家庭,我成了多余的那个。
在那个世界,我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后来,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变成了窦莞儿,变成了荣国公府寄人篱下,任人欺凌践踏的表小姐。
不论在哪,我都是没有家的人。
我太渴望温暖与温柔了,太渴望一个家了。
而对谢仞,我并非全无感觉……在不经意间触碰时流过心脏的电流、在夜晚的辗转反侧、常常的心神不宁,全都证明着,我也是有些许喜欢他的。
我觉着,我疯了。
向谢仞这样的人寻求温柔,不亚于饮鸩止渴。
「福子……都与你说了吗?」谢仞上好了药,放下了膏药。
手中的温暖,霎时间离开,我觉着心中好像突然缺了一块。
我想起福子那哭得通红的眼,还有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又起了波澜。
「嗯,他说了。」
「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手里握着些钱财,出去以后自己寻个好人家。」
我惊愕地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竟是要让我离开?
谢仞见我神情,沉了眼眸:「福子和你说了什么?」
「福子说,你在意我。」我看向谢仞,眸中竟有我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期许。
谢仞诧异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垂眸偏过头去。
「你当真,在意我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问出了这话。
谢仞未看我,执拗地说道:「左右你也是要出府的,何必问。」
不知为何,我竟觉着此刻的谢仞,偏执得像个孩子。
「谢仞,其实,我是有些许喜欢你的。」
我看着谢仞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眼里的不可思议。
饮鸩止渴也罢,我认了。
「我是个太监。」谢仞微眯着眼,笑着说出这样的话。
又是这样的神情。
「我不在乎这个。」
谢仞似是不信,拧着眉,死死盯着我,几乎要将我看穿,「窦莞儿,你最好不要骗我。」
我轻笑:「比起你有没有那二两肉,我更在乎你对我的在意有多少?你对我,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想与我长相厮守?」
谢仞垂眸,并未答话。
我低头,抚上下颌他掐出淤青的地方,「谢仞,我信你对我是有几分喜欢的,只是这几分喜欢,还不足以让我忘记,你从前好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看着谢仞抬起头,神色复杂,嘴唇微张,似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谢仞,我当真怕你,怕极了你,怕你厌倦了这场感情以后,便把我除掉,我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我与你,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你一句话便可要了我的命。而我所倚靠的,不过你的几分微薄的喜欢,这份喜欢,当真靠得住吗?」
谢仞低头沉默许久,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我不知该如何说。」谢仞仍旧低着头,「我很抱歉,伤了你。」
「可我,可我也当真想你留下来。」
谢仞的声音竟有些许的微颤,他的拳也悄然握紧了。
如今的谢仞,竟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小男孩。
我上前一步,抬起他的脸,对上他的眸子。
明明是这样狭长锐利让人害怕的一双眼,其中,竟满是无措,还有……期许。
我看着谢仞眼中我的倒影,突然便释然了,这样一双眼叫我如何拒绝?
更何况,他为我做了这许多。
左右,我的处境也不会更糟糕了,不如赌一把。
「好,我留下。」我开口,不出意外地看见谢仞顿时睁大了眼睛,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只是谢仞,你不能伤我。」我轻轻抚摸上他今天下午在我嘴角掐出的淤青,抚上他掐了许多次的脖颈,「我不是你可以随手丢弃的宠物,也不是你可以动辄打骂的下属,你若当真喜欢我,日后便不要再伤我。」
我所期盼的,并不是谢仞给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一时兴起,而是他给予我的那份长久的温柔,还有他平等待我的那份尊重。
沉默良久,谢仞开口了,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心中竟有一分如释重负。
我伸手,牵住谢仞的手,同他一起在桌边坐下,「阿仞,我饿了。」
许是骤然听见「阿仞」这个称呼,谢仞好一会才回神,拧着眉,一副要扒了福子皮的架势:「不是让福子送了吃的给你吗?」
我笑着伸手抚上了谢仞眉头:「福子哭着说了好些话,说你如何在意我。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便来找你了。」
谢仞吩咐了饭食,我与他一同吃,如从前一般,他食甜我食咸。
「阿仞,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看着谢仞,这是我困在心底的疑惑。
谢仞眼神微闪:「食不言。」
「阿仞,我想知道。」我看向谢仞,眼中全是坚决。
谢仞放下了筷子,沉默许久。
随即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方才开口。
「我……我看过你的足。」谢仞没头没脑闷声冒出这一句。
「诶?」我怔了怔,随即想到中元节那天夜里,千鲤池边,谢仞拧着眉说我不知羞耻。
原来……他竟只是对我负责?
我懊恼地拍拍头,觉着自己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谢仞的手不断摩挲着酒杯沿口,抿着唇,「也……不仅是如此。」
我看向谢仞,等着他开口。
谢仞又倒了杯酒,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了,谢仞的眼下与耳尖都已微红了。
「世上想杀我的人多如牛毛,而你从未想过要杀我,恰恰相反,你还替我止血,哭成泪人。那时我便觉得,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胆小的,且纯良的女子。」
「我留了你的性命,可我还是担心,你之前做的一切不过是做戏。后来才发现,你当真单纯极了,对权利之争也全然没有想法。」
「中元节那天夜里,你一个人在池边哭,说起荣国公府,你对荣国公府怨念很大,我本以为你只是荣国公府一个不受宠的表小姐,仔细查了才发现你好几次差些在荣国公府丢了性命。」
「那时,我便明白你与荣国公府,与太后是没有情分的。既是如此……你对我也便没有威胁了。我又……看了你的足,留在身边也并非不行,你这么纯良。」
「可是,你怕我,和所有人一样。你甚至不想在我身边多待一秒,哪怕发着高热,你在我身边也睡不着。对食,求的就是一个贴心的伴,你若是对我避如蛇蝎,我又何必留你在身边。」
「可是,每每要动手的时候,看见你憋红的脸,我总是下不去手,你终归替我疗过伤。」
「我问你,你怕我吗?你回回都说怕,我气极了。可是,转念一想,你说的终归是实话,你并没有诓骗我。而且,你似乎也并没有你说的那样怕我,只要换一床柔软的褥子,你也能在我身边安然睡过去。」
「你也可以像个小姑娘一样,在我身边毫无顾忌地吃得满嘴油光,也可以笑着在我身边喂鱼。我想,只要我对你好一些,时间长了,你就不怕我了。日后……也许也能给我做些香囊兜帽之类的小玩意。」
「中秋的时候,你拿了月饼戏弄我,笑得开心。那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戏弄我,那时我便知道,你可能没这么怕我了,我便想着,与你挑明了,往后……便可一直如此了。」
谢仞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灌酒,似是给自己壮胆。
他不喝酒时,话从来没有这样多。
我默默听着谢仞说着这一切,归根结底,谢仞也同我一样,不过想寻个伴,寻求一份温暖。
他小太监出身,一定受了许多苦,又是那样一个阴鸷诡谲的性格,他一定比我更渴望……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吧。
而我,可能恰好出现了。
谢仞喝了太多酒,眼里已有些雾气了,眼眶与耳尖皆红透了。
他似想问些什么,却又讷讷不曾开口,叹息一声,拉起我,「我送你回去。」
我瞧着谢仞晃晃悠悠,连站也站不稳,搀了他一把,拒绝道:「不用送了,就在隔壁。你睡吧,喝了这样多。」
他摇摇头,牵起我的手腕,走出了院子。
我怔怔看向谢仞,我的房间与他是相连的,如今他要带我去哪?
「我让人把隔壁的院子收拾了,日后你就住这。」
我看着面前的院子,不禁开口:「太大了,我原先住着的耳房就挺好的……」
「耳房是丫鬟住的。」谢仞看向我认真地说。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是我与从前是不同的了。
谢仞明明已经喝醉了,目光迷离,却还是这样认真,竟有些可爱。
「我如今不是丫鬟,那是什么?」我笑脸盈盈望向谢仞。
他偏头不敢看我:「你早些休息。」
我也不再逼他:「那好,阿仞,晚安。」
谢仞眼眸清澈,方才的微醺散去了不少:「晚安。」
我转身走向院子,却听得身后他声音微哑道:「我不会再伤你了,你莫怕。」
我讶异回头,谢仞神情认真。
「好。」
踏进院门前,我转身,谢仞还站在原处。
我捏紧手中的册子:「阿仞,谢谢。」
谢仞轻笑,未曾作声。
第六章
院子很大,可惜夜里看不太清院内的布置。
屋内有两个谢仞拨给我的两个丫鬟,十一二岁的模样,规规矩矩的。
我打发了她们去休息,自己打量着房内的陈设。房间布置得雅致,比起谢仞到处黑漆漆硬邦邦的房间,这屋子要温馨得多。
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尺长的小箱子,打开,是女孩子的首饰。我想起福子说,谢仞攒了一盒的首饰,却没敢送给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不懂珠宝,也不在乎这许多,但我却能感到这里头的心意,便够了。
躺上松软的大床,打个滚,将脸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感受着谢仞对我的无微不至。
真好,这样真真切切地被人在意着,满足的感觉溢满了全身,我竟有些睡不着了。
夜里睡不着,白天起得就迟了,待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那两个小丫鬟规规矩矩进来伺候我梳洗束发,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
「听说你才起。」谢仞进屋脱了大氅。
我窝在谢仞房里等他回来,却不想他今日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
「昨日没睡好吗?」谢仞看向我的眼神里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我吸吸鼻子应着:「嗯,是有点不习惯,我认床。」
「有什么住得不习惯的地方,只管与我说,我吩咐他们去改。」谢仞神色认真。
「好,阿仞对我最好啦!」我笑着挽住谢仞的手,在他耳边说着。
不出意料地,我看见谢仞板起了脸,却红了耳朵。
我越发觉着谢仞有趣起来。
初识时,他对我可是毫不客气,最爱在我耳边吹气,舔掉我脸上的泪痕,摁着我强迫我与他同塌而眠。
可如今,确定了关系,却不敢碰我了。我若是主动牵他的手,对他亲密一些,他倒是会红了耳朵。
「阿仞的耳朵好可爱啊。」我凑上前去,对着那红彤彤的耳朵吹气。
谢仞喉结微动,向一旁侧了侧,却没推开我,沉声道:「莫闹。」
看着谢仞那副窘迫,又奈何不得我的模样,我不由得心情大好,这就是反差萌吗?
我轻轻弹了弹谢仞的耳朵,不再闹他。
「莞儿。」见我停下来了,谢仞转头与我说起正事来,「窦家的家业庞大且繁杂,如今尽数收回来了,你也要学着打理了。」
我怔怔,这确实是我没想过的。窦家的家业于我而言,是倚靠,也是责任。
「这些日子,我陪你去各个铺子庄园看看,挑些稳重的,管着那些个产业。只是你也要学会经商之道,要做到心中有数,切不可被下头的人蒙蔽了。」谢仞看向我,认真道。
听得谢仞说这话,我心头一暖,谢仞丝毫没有要染指窦家家业的意思,连代为管理这样的话也不曾说,下头的管事也让我亲自去挑。
「那,我不会经商,阿仞教我吗?」我又凑近谢仞几分,挽住谢仞的手,轻轻晃了晃。
「嗯……」谢仞又不敢看我,偏过头去。
谢仞……真是越看越可爱呢。
次日,谢仞便带我进了书房,在他大书桌旁给我腾了一张小桌子给我用。
我坐上软乎乎的椅子,瞧着桌上摆着的格式点心,有些哭笑不得,「阿仞真的是来教我学习的吗?」
谢仞瞥了两眼那些点心,脸上有一瞬的羞赧,又即刻掩了过去,随手将那些点心扫到一旁,「那就学完再吃。」
我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唇,忍不住戏弄起来,「那我饿了怎么办?」
谢仞怔了怔,终是维持不住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无可奈何看着我。
一旁的六宝憋着笑,「主子本就是体恤姑娘,怕您辛苦才吩咐奴才备好点心的,这些点心自是您想什么时候吃便什么时候吃的。」
笑闹过后,到了真正教我时谢仞就不许我再闹了,他一字一句教我用人之道,权衡之术,我怔怔地听着他语气中的狠辣与决绝,我突然发觉,这段时日的相处让我都快忘记了,谢仞他本就是个狠辣的角色。
「又走神了。」谢仞轻敲我的脑袋。
我回过神来,犹豫着开口说道:「阿仞的用人之道,未免太过霸道,太过狠辣了。」
谢仞顿时怔住了,一旁伺候的六宝眼中也尽是惶恐之色。
谢仞的拳慢慢收紧,手上的关节泛起白,他垂下眼眸,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这话,怕是触了他的逆鳞了,谢仞只怕真生气了。
我瑟缩着,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些。
谢仞抬头,看向我,眼里的愤怒不加掩饰,还有些其他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的拳头收了又放,哑着声音道:「明日,我请先生来教你。」
说罢,谢仞拂袖而去。
我轻咬着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按理说,普通情侣吵架了,哄哄也就罢了。
可是谢仞……我不敢,他看起来那样生气。
况且……他本就是残暴且狠辣的人。
「姑娘,您说话也忒不注意分寸了。」六宝凑到我跟前苦着脸,「要不,您去和主子认个错?主子疼您,断不会怪您的。」
我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我又没有说错。更何况,谢仞如今在气头上,我怎敢去?
我呆坐在书房,也不肯去谢仞房中,急坏了六宝。
恰巧福子回来了,去谢仞那吃了个闭门羹,转头来找我,听六宝将事情说了,为难地挠着头。
「姑娘……按理说,干爹是不在意这两句不疼不痒的话的,这些年走过来,什么话干爹没听过?只一个,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就是戳了干爹的心了。」
「干爹对您的用心,您也是知晓的。不论干爹在外头如何,在姑娘这便半分脾气也是没有的,所以外头的人如何议论干爹都行,但是您不行。」
「姑娘便去服个软吧,哪怕什么也不说,您往干爹面前一站,干爹也就心软了。」
我看了眼桌上谢仞吩咐人备着的点心,叹息了一声,去了谢仞房中。
谢仞在房中软榻坐着,手中拿着书,他知我来了,却并未抬头。
「阿仞。」我在他面前站定,软软唤了他一声。
谢仞恍若未闻般,只翻着书页。
「阿仞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扯扯他的袖子。
谢仞终是绷不住了,合起书道:「未曾。」顿了片刻,又道,「我的法子,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学,明天我便给你请先生。」
说罢,谢仞便起身,要离开。
我仍扯着谢仞的袖子,坐在原处,不让他走。
谢仞顿住,转过头,看向我。
那双眼,竟让我觉着很陌生。没有笑意,没有怒意,甚至连戾气也没有,仿佛一潭死水,我从没见谢仞这般。
「阿仞……生气了,说开就好了,你不能闷着。」我轻轻晃晃他的袖子,我有些害怕如今的谢仞,比他生气的时候还叫人害怕。
谢仞站着,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开口:「我本就不是善类……你说的也并没错,我若非此般也活不到现在……只是,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的确让我不快。」
「可真叫我生气的是,你竟不信我。我说过,我不会再伤你。」
谢仞看向我,我终于看见他如一潭死水的眸子中,满是哀伤。
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我察觉到谢仞生气时,下意识后撤,他看在眼里,所以才如此愤怒。
「对不起……」我嗫喏着,我的不信任,只怕伤他更深。
「无妨。」谢仞哑着声音,「我本就不是可信之人。」
谢仞如此,让人心疼,我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起身,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之上,「我以后,再也不会不信你了,阿仞,我保证。」
这是我第一次抱谢仞,我的心止不住跳着,谢仞也僵着身子。
「阿仞别生气了好不好?」我轻轻用脸蹭蹭他的后背,能感觉到怀里抱着的谢仞更僵了。
「我发誓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不信阿仞了,如果还有下次,就让我……」
我还未说完,谢仞便挣开我的手,急急转过身来,低吼着:「不许胡说。」
谢仞吼得我一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就让我……以后吃不着成德记的点心?」
谢仞肩头放松下来,似是松了口气,应声道:「好。」
我开心抱住谢仞,将下巴抵在他胸前,抬头看他,「那说好了,阿仞不许生气了!」
谢仞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轻轻点头,答应了。
过了片刻,谢仞伸手,环住我,低声问道:「既然在你心中,我是这么狠辣的人,你为何……还愿同我一起?」
「因为……我喜欢你呀!」我抬头看向谢仞,脸上都是理所当然。
的确,以我从前受的教育来看,谢仞做的许多事都是我难以接受的。但是,这里并没有那么单纯,我在荣国公府待了不过半月余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己若是不狠,便是要被抹杀的。
更何况是谢仞,他是那样特殊的身份。因此,我无从指摘他所做的一切。
除却这些,我是当真……喜欢他的。
谢仞抱我更紧了一些,「你莫要骗我。」
「我信阿仞,阿仞也要信我呀。」!
「好。」
自那日后,谢仞找了先生来教我,只是我本就对这些不甚熟悉,学得慢,六宝都学会了,我还是对着一堆账本头皮发麻。
只是,好在谢仞总是陪着我,若是实在学不懂的,等先生走了,晚上还会再教一次。
时间便这样一日日过去,谢仞带着我学习经商,巡视各个铺子,教我打理关系。
天气越来越冷了,越近年关,谢仞越忙,陪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是不管多忙他总是会抽出时间陪我吃晚饭,再牵着我的手走回那个离他房不过百步的院子。
年关下,各个铺子庄子都放了假,我日日在府中看着今年营收。因着六宝同我一起学的,他又机灵,早被拨给我帮我一起料理各种事情。
六宝是个爱说话的,在我身边总是说得没完没了。
「姑娘,我与您说,那日主子把奴才们叫来,奴才和李大都觉着自己必死无疑啦!主子那脸黑得都和那煤炉灶底似的!」
「没想到,主子竟然没罚奴才们,还把奴才们调来了身边伺候,叫李大说他如何拐了那宫里的细修姑娘做对食。」
「左不过是些哄姑娘的小招,送首饰,送点心什么的,谁知道主子竟听得认真。那日以后,主子便到处去搜罗各种小玩意,像姑娘您的兔子,还有那些首饰。」
「这些日子,在主子和姑娘身边伺候,可真是让奴才开了眼,万没想到主子还有这样和气的一面,可见主子是真把姑娘放在心尖上疼着的。」
我笑着听六宝夸张地说着那日的事情,不禁问道:「你这样编排你家主子,也不怕他生气。」
六宝笑着向前两步,「从前给奴才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的,但是如今有姑娘护着,主子就算生气只要姑娘说两句好话,奴才的小命就能保住。」
六宝说话总是把小事都夸得天花乱坠,他的话,信七分就是挨了顶的。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谢仞将六宝调来身边,竟是为了去和小太监学如何讨姑娘欢心。
他对我的用心,只怕比我想的要多得多。
思及至此,心中的暖意更甚几分。
第七章
腊月二八,谢仞仍旧忙着 ,只是好在没有再在外头奔波了,只是在家理着事务。
越临近过年,我越发爱躲懒,便将事情全交与六宝了,自己黏在谢仞身边刺绣画画。
冬日里,天总是暗得快一些,不过寅时,屋内就暗了下来,我起身去点灯,发觉外面竟有簌簌的声响,开窗去看,竟是下雪了。
「阿仞,你快看,下雪了!」我趴在窗户上,扭头对谢仞叫着。
「嗯。」谢仞走过来,随意应了一句,把窗户关上了,「别开窗,仔细着凉。」
他摸摸我的手,不算凉,才放下心来。
我撇撇嘴,谢仞真的好无趣。
谢仞无奈揉了揉我的头:「想出去玩?」
「嗯!」
谢仞笑着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转身去拿了斗篷,兜帽,厚靴子,一一给我穿戴好,又拿了个汤婆子放我怀里,这才牵着我出了门。
梅林的红梅还未开放,零星地挂着几个花苞,不算好看。我拉着谢仞嘎吱嘎吱踩着雪,却也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漫天的雪,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一个人在家窝着看的韩剧——「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告诉他吧。」
「阿仞。」我转过头去看向谢仞,他恰好也在看着我,也许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哪怕我常这样和谢仞说,此时,对上我的眼神,谢仞还是下意识地抿着嘴偏过头去,耳尖照例红了。
「阿仞,你都不说喜欢我吗?」我笑着摇着谢仞的手臂。
谢仞转过头来,耳尖的红已微微漫上了脸颊:「喜欢。」
我如同得了糖的小孩,心里泛了蜜。谢仞性子闷,他肯处处为我着想,为我做许多事,却不爱说,如今已是难得。
我伸手抚上他微红的脸颊,他有些不自在,却没拿开我的手。
「低头。」我轻轻压着谢仞的脖子,他听话地低下了头。
我垫脚吻了上去,谢仞霎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身子也兀地僵了。我手轻轻环上他的腰,而唇则轻碾过他的唇。
谢仞比我想象的还要呆,不管我如何戏弄,他只闭着眼站着任我为所欲为,若非看他的脸渐渐红透,我都要怀疑自己吻了个木头。
我玩够了,便停下来,靠在谢仞胸口微微喘气。
他也像活过来一般,喘着粗气。我靠在他胸口,感受着他胸口的起伏,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谢仞低头看我,脸仍旧是通红的,眼里尽是茫然。
「阿仞,你真的好呆哦!」我一笑起来便停不下来了,整个人挂在谢仞身上,腹诽着:哪有一点我初见时那病娇大反派的样子。
谢仞也不恼,脸上半分窘迫也没有,只是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怕我笑过了气。
我捧起谢仞的脸,又踮起脚「吧唧」很响很响地又亲了一次他的唇:「不过,我就是喜欢呆的!」
谢仞脸上刚刚退了一些的红,又立马爬回他的脸上。
我不亦乐乎地闹着谢仞,仿佛解锁了新大陆,玩起来就停不下来,待到回去的时候,我已着了风寒。
「阿嚏!阿嚏!阿嚏!」我连着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无精打采地窝在躺椅上,看着谢仞的脸越来越黑。
「大夫呢?」谢仞沉声问六宝。
六宝脸上半分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没有,脸都要埋到地下去了:「福子哥去请了,应该是风雪太大了……」
「去催。」谢仞未等六宝说完,便开口打断了。
六宝和松了口气般连忙跑走了。
谢仞沉默着摸着我的脸,我蹭蹭他的指尖:「阿仞,你别这么凶嘛。」
谢仞面上神色僵了一瞬,连忙调整了表情:「抱歉。」
大夫来了,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
我靠在谢仞身上,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浑身都不对劲,头晕、头疼、嗓子疼、肚子疼……
一瞬间,我似恢复了一些清明,伸手摸摸身下………
「阿仞……我好像弄脏了你的床……」我的脸霎时红了,嗫喏着。
谢仞不知何意,我朝一旁挪了挪,露出床上的那摊血迹。
「无妨。」谢仞摸摸我的头,「去换个衣服吧,我让人收拾床。」
我眨眨眼,看着谢仞一脸淡定,半分害羞的模样也没有,便觉着无趣。
真正疼起来的时候,我便半分戏弄谢仞的心思也没有了,只抱着他,咬着唇,哼唧着:「阿仞……我疼……」
肚子疼,头疼,加在一起,我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莞儿,乖,把药喝了。」谢仞揽起我,将药递到嘴边。
只一口,那呛人的药味就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了出来。
药喝一半吐一半,加之来了月事,抵抗力差得很。因着这些,我断断续续烧了三天,方才彻底退了烧。
「阿仞……」我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谢仞连忙上前来,扶起我喂了一口温水:「头还疼吗?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轻轻抚上谢仞乌青的眼下,我的阿仞憔悴了不少……
我将脸埋进他胸口:「不想吃。我好多了,阿仞睡一会吧。」
谢仞愣了愣,似要拒绝,我连忙开口堵了他的话:「阿仞陪我睡一会吧,要是阿仞不睡,我也不睡了。」
谢仞叹了口气,依了我,和衣上了床,躺在我身侧。
他满眼血丝,眼下是青色的黑眼圈,想来这三日都没有好好睡觉好好收拾自己。我看见床边的小书桌,便知他是一边守着我一边办公。
再看向身畔那人,心中感动,却也心疼。
我有心想要快些好起来,却不想这一病就病了快一个月,哪怕是除夕夜也头晕,浑身酸软下不得床,在床上吃了年夜饭。
第八章
正月十五。
我身子已好了大半,可是谢仞不愿叫我操劳,将账本尽数收去了。
我只好踩着汤婆子抱着兔子,坐在榻上看着话本。
哪怕是过年,谢仞也总是忙,更何况前段时间,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积了一大堆事儿,一大早便去了东厂。
我感到身旁的坐垫微微凹陷了些,便向那倒去,正好倚上了谢仞:「阿仞,你回来啦。」
我仍旧看着话本,并未给谢仞一个眼神。
谢仞拿走了我手中的话本,像是有点吃味,「这么入神?」
我嘻嘻一笑,在他脸上吧唧一口,他脸上的醋意才消了。
我见谢仞翻着话本,连忙说:「这故事讲的是狐妖秦娘和李书生的故事,我看了这么多话本,妖和人的故事里妖总是被辜负,只有这个书生,在功成名就后还能敲锣打鼓十里红妆迎娶秦娘为妻……」
我滔滔不绝说着,一如从前和同学安利小说。
谢仞似有些走神,我轻轻唤他:「阿仞?」
谢仞回过神来,笑笑:「无事,今晚想吃什么?」
「阿仞,我想出去吃汤圆,看花灯!」我拉着谢仞。
「不行。」谢仞果然想也不想就回绝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外面风大。」
「听说花灯可好看了,一年就这一次,带我去吧——」我拉着谢仞的手晃啊晃。
谢仞不为所动,睥了角落的六宝一眼,六宝立马跪了下去。
的确,是六宝把灯市说得天花乱坠,说得我心里痒痒。
我朝谢仞脸上吧唧一口,「阿仞带我去吧!」
再吧唧一口,「我已经好了!」
继续吧唧,「我保证穿得厚厚的,不会再生病了!」
谢仞仍旧板着脸,不松口。
六宝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谢仞的脸,开始劝我:「姑娘,您就别去了吧,奴才去给您买几个漂亮的花灯回来,您可不能再病着了。」
看六宝诚惶诚恐的模样,我想起六宝悄悄和我说,之前我病着的那段时间,整个摄政王府都过得心惊胆战,谢仞成天黑着个脸,动不动便罚那些小太监,连福子也没逃过。
如今看他这模样,应该是怕了。
身体这事不好说,我也不愿再因为自己连累那些个小太监了,悻悻窝回椅子上:「那就……不去了吧……」
因为病着,我已一月没出门了,着实闷得慌,如今还是不能出门玩去,心里难免失落。
我没精打采地翻着话本,李书生力排众议迎娶秦娘明明是高潮,我却看得兴致缺缺。
谢仞叹了口气:「去吧。」转而摸了摸我的脸颊,他终是松了口。
六宝在旁边笑着:「主子真是一点也瞧不得姑娘不痛快。」
我环住谢仞的脖子,轻咬他的耳朵:「阿仞最好了!」
谢仞怕我再着了风寒,给我裹得厚,可我真进了灯市后,猜灯谜看戏曲玩得不亦乐乎,身上竟出了薄汗。
「这么开心?」谢仞拿了帕子擦去我鼻尖的汗,嘴角噙笑问道。
「嗯!」我笑着拉着谢仞又去看河边的花灯。
宽阔的河面上飘荡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橙红色的点点烛火在水中摇曳着,水中点点星辰的倒影也融进火光里了。
「我们也买两盏灯吧!」我不由分说握着谢仞的手,便跑到了岸边卖花灯的地方。
我蹲下身,瞧着形形色色的花灯,不知是挑兔子的,还是挑荷花的。
「喜欢便都买了。」谢仞揉揉我的发髻。
「小姐,您兄长对您可真好。」买花灯的姑娘笑着说。
顿时,我感觉到身后站着的谢仞身上冒起了寒气。
怪不得人姑娘这样觉着。窦莞儿这幅身子本就未及笄,如今不过十四岁多,梳的还是姑娘的发髻。更何况,又生得矮小,看起来不过十三。而谢仞,的确是成年男子,还生得高大。
我生怕谢仞生气又将灯市搅得不得安宁,连忙挑了两盏灯便付钱走了。
「阿仞,许愿吧。」我将笔和花灯递给谢仞,谢仞虽面上神色还是难看,却还是微微点头,接过了。
我松了口气,转头写下了愿望: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写完后,我想要偷偷去瞟谢仞写了什么,却被谢仞挡住了,他说:「看了就不灵了。」
「切,那你不是还看过我的了吗?」我心中暗道,谢仞越来越小孩子气了。
我与谢仞的花灯并排放入水中,晃晃悠悠融入了那点点橙光。
「阿仞,我们许的愿会实现的吧?」我转头看向谢仞。
谢仞揉揉我的头,微微点头,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该回去了,夜深了。」
瞧谢仞如此模样,我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别扭,却立马散去,踮起脚尖亲了谢仞一口,「好呀,我们回去吧。」
刚刚要转身,便觉着腿被什么撞了一下,扑向了谢仞。
「哇哇哇——」
低头一看,是个摔倒了的小娃娃,不过两三岁,穿得红彤彤的,粉雕玉琢很是可爱,只是如今哭得厉害。
「怎么了这是?」我抱起那小娃娃,环顾四周,却没见他的家人。
「阿仞,他不会是走丢了吧?」我看向谢仞,有些担心。
谢仞点点头:「多半是。」
我轻晃着那小娃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有些着急:「乖,告诉姐姐,你还记得你和家人分开的地方在哪吗?」
那小娃娃抽噎着:「卖糖……糖的……」
我叹了口气,看向谢仞,这小娃娃话都说不清,只怕难找了。
「小浪!小浪!」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灯市穿梭着,焦急地喊着。
「哥哥!哥哥!」怀里的小娃娃突然挣扎起来,大喊着。
我将那小娃娃放下来,他便晃着小短腿跑过去找哥哥了。
我松了口气。
回去的马车里,我拿着那小娃娃塞给我的麦芽糖,吃得不亦乐乎。
「不是不爱吃甜吗?」谢仞伸手抹去我嘴角的糖渍。
「这不一样嘛!这是小娃娃给我的谢礼。」
谢仞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你喜欢小孩?」
我不知其意,点点头,「喜欢,今天那个小孩多可爱啊,粉嘟嘟的。」
谢仞垂眸,未说话,只摆弄着手上的扳指。
「阿仞?」
谢仞未抬头,「我给不了你孩子。」
看他这副模样,我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
我抱住了他,「没关系的,阿仞,我不在乎。更何况,我也不想做母亲,十月怀胎,多累啊。」
谢仞环住我的腰,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莞儿,你若是喜欢孩子,可以收养一两个。」
拒绝和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又将我抱得紧了一些,「我是个阉人……还大你许多岁……我知晓,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你想要什么我尽力满足。」
我怔怔看着谢仞,他这般自轻自贱叫我心中难受。
我刚想开口,谢仞又道:「没能将你明媒正娶迎进门,是我的过错,你若是想要,我让福子安排,定给你十里红妆。名声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人非议你。」
谢仞没头没脑突然说起这个,我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今日下午,他翻看的话本:敲锣打鼓……明媒正娶……十里红妆……
「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不会让你比别的女子差半分。」
我叹了口气,突然感到,谢仞对我的无微不至,百般迁就,除却他对我的喜欢,剩下的竟大半源于他的自卑。
他始终害怕,怕我因为他是宦官而嫌弃他,因此才想着处处做到最好,不过想留住我罢了。
「阿仞,我不在乎的。」我轻轻推开谢仞,捧起他的脸,对上他的眼睛,「你身份特殊,不能有妻,我能理解。孩子也不是非要不可,多个小拖油瓶多没劲。」
「况且,我也从未觉着阿仞大我很多啊。」我轻轻揉揉谢仞的脸,他被我养着这段时日,已然胖了一些,脸颊不再凹陷得吓人了,「阿仞不过就大了我一点点而已,阿仞都不嫌我年纪小,我为什么会嫌弃阿仞年纪大?」
「阿仞,我说了,我只在意你,只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身份,在我这里就是最好的。」我看着谢仞,认真道:「我喜欢你,所以我从来没觉得和你在一起委屈。」
谢仞眼眶竟微红了,他抱住我,不让我看他的眼:「遇见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第九章
回了府,谢仞照常送我回了自己的小院。
我沐浴时,心中难受得紧,我万没想到,今日同谢仞出门,竟会引得他这样难过。
谢仞的身体与年纪,只怕是他心头的刺,唯独这两个,是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谢仞再过几月便满二十八了,而窦莞儿的这副身子不过十四,谢仞心中膈应是难免的。
只是,我又不能告诉谢仞,这幅窦莞儿身子里住着的人,已经十九了,与他相差也不过九岁,这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叹息一声,从浴桶中起身,擦拭干净水珠,换上寝衣。
我在床边立着,思索许久,转身裹了斗篷去了谢仞房里,他果然又在挑灯批奏折。
谢仞见我来,有些吃惊,随即上前将我的斗篷解开了,「夜里凉,你若是有什么事,吩咐人让我过去就是,何必自己跑一趟。」
谢仞解了斗篷才发现我身上并未穿多少,连忙拥我上了床,床上已铺上了松软垫子,不像往常硌人了。
「怎么袜子也不穿?」谢仞摸着我冰凉的脚,皱起了眉头。
许是见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只叫人拿了汤婆子来,放在我脚下。
见我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谢仞才放下心来,问道:「这么晚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阿仞,我想和你睡。」我毫不顾忌揽上了谢仞的脖子。
谢仞身子明显僵了一僵,「我今夜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问过福子了,他说没什么要紧事,明天早些起来做也是一样的。」
我倔强看着谢仞,一副他不答应我,我誓不松手的模样。
我已知谢仞心中有两个难解的结,如今,无论如何我也要解一个。
谢仞轻轻拉了拉我,没有拉动,却也不敢用力弄疼我,只得轻声哄着:「莞儿,乖,先松手。」
我抱住了谢仞,在他耳旁说:「阿仞说过,只要我说了,不管是什么事你也答应我的。」
「是。」
「那,我想做阿仞的妻,真正的妻。」我认真看向谢仞。
谢仞僵了僵,好一会回过神来,偏过头去,「莞儿……」
声音沙哑,语气似是恳求。
我知道,这是谢仞的心病,他不敢与我同房也是因为这个,不管我如何说了不在乎,他还是害怕,如此便……
我的手从他的脖子移开,轻轻向下探去……
「莞儿……」谢仞握住了我的手,眼里是难掩的恳求,「求你,别,我可以让你舒服的,你别……」
谢仞面如金纸,嘴唇发白,连身子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我心软了,当真心软了,终究没有强迫拉下他最后的尊严。
想了想,我还是起身,拿了桌上的剪子,抓起发尾便剪了下去。
见我如此举动,谢仞大惊失色,连忙跑下床抢走了我手中的剪刀:「你这是做什么!」
我将已经剪下的一大把头发放在桌上:「阿仞总是不信我,既然这样,那我便陪你一起。我将这一头头发剪了,应该也够了。阿仞若是还不信,便剜了我身上的肉,我若也少二两肉便同阿仞是一样的了。」
谢仞讷讷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将我拥入怀中:「傻姑娘……我信你,信你。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也不许说什么剜肉。」
我抱紧了谢仞,心中还是泛着疼。
却不料谢仞将我横抱起来,向床走去……
事后,我看着墨色的床幔出神:方才根本就不是像我想的那样嘛……
谢仞瞧我一脸呆愣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乖,若是想,明日再……今日太晚了,先睡吧。」
此刻,我方才反应过来,羞得拱进谢仞怀中。
谢仞圈着我,任由我在他怀中扭来扭去。
突然,脸蹭到谢仞胸口,感受到一块不平整,抬起头,看见他胸前的疤痕。
是一块「十」字形状的疤痕,有一刀是谢仞握着我的手刺进去的,还有一刀……
我抚摸着那疤痕,抬头问道:「阿仞,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谢仞怔了怔,垂眸道:「刺杀。」
我轻咬着下唇,「阿仞身边护卫这样多,怎么还是会被伤到?」
「便是皇帝,遇到了刺杀,也是瞧运气,更何况是我。」谢仞淡淡说着。
话虽如此,可我却觉着,谢仞语气中,有些冷。
「阿仞,和我说说那次你是怎么受伤的好不好?」我抬头,看向谢仞。
谢仞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眼,「乖,睡觉,很晚了。」
我将谢仞的手拿开,「不要。」
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起了好奇心,只是心里的不对劲一旦蔓延开来,总是想要刨根问底。
「若说了,你是不是就好好睡觉?」谢仞神色有些无奈。
我点点头。
「九年前,我在涂州赈灾的时候遇见了个小姑娘,十二三岁。」
谢仞刚开口,我就忍不住心里泛酸:原来,这道疤竟是另一个女孩留下的。
「她的家里本还算富裕,一场大水毁了一切,同所有难民一样,无家可归。」
「她日日跟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因为跟着我不会让她饿肚子。」
「后来,难民暴起,一时间护卫被冲散了,我护着她逃走,受了一身的伤。」
「混乱之际,她把匕首插进了我的胸口,然后逃走了。」
「后来,我找到了她。她不是什么富农家的女儿,她的爷爷是涂州前任司马,父亲是徐县知县,都死在东厂手下。」
「她说她恨我,日日跟在我身边讨好我,让她觉得恶心,只可惜恶心了这样久还是没能杀了我。」
谢仞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定是难过极了。
我突然有些心疼,那个女孩明明是他受了伤也要拼命护住的人,却转眼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我想起来那天夜里他疯了般握着我的手将匕首刺进他胸口,那个女孩当真是伤透他了。
可是……我突然心中堵得慌,伸手抚摸上谢仞胸口的疤痕。
我又算什么呢?
「阿仞,我和她很像,是不是?」我颤声问道。
若非是我与那个姑娘相像,初见那夜谢仞应该不会这般疯魔,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插进他胸口。
谢仞沉默许久,开口,「你与她确有些像,年纪相仿,又都是来要我性命的。」
听得谢仞这话,我的心开始疼起来……
我转身,朝床里边挪了挪,离开了谢仞的怀抱。
「莞儿?」谢仞轻轻推推我的肩头。
如今,我不愿理他。
片刻后,谢仞似有些慌了,他生疏地伸手,从后背抱住了我,「莞儿,我从未将你当成她。」
「我心悦的,仅你一人。」
听得谢仞这话,我的心顿时漏了一拍,这是谢仞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他喜欢我。
哪怕他醉酒之时,他也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心跳得很快,可我仍旧嘴硬,「你便说这谎话哄我吧。」
谢仞叹息一声,将我抱得更紧了,「我从未对你说谎,我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谢仞如此保证,我也不该再纠结了,转头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是骗我,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了。」
谢仞轻轻吻上我的眼,顿时消融了我眼中强装出来的凶狠。
「不会有那天的。」
第十章
自从那晚之后,我就将我小院的东西悉数搬进了谢仞的房里,将他原本空空荡荡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只要他在家,我便时刻同他黏在一块。他批折子之时,我便在他身边看账本。他若是要见大臣,不得空,我便和六宝去巡视各个铺子。
日子平淡地过着,转眼,开春已经过了许久。
「阿仞,」我毫不客气打断了谢仞办公,坐在他腿上,「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了开春,等花开了,你就带我去祁水看花的。如今都四月了,马上便要立夏了。」
我曾在《异闻图志》中看过,祁水的花海是最漂亮不过的,我便闹着谢仞,等春天要他同我一起去看。
谢仞怔了怔,放下手中的东西,道歉道:「是我忙昏头了,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带你去。」
「三日后就去好不好?」我晃着谢仞的胳膊,未等他答应便又开口,「说定了哦,到时阿仞不去就是小狗。」
谢仞有些无可奈何,却仍旧轻笑点头了。
我小跑出门,朝门外的福子和六宝使了个眼色。
三日后,收拾好行装,我与谢仞准时出发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过两日便到了祁水,祁水当真是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依山傍水,宛若世外桃源。
「前面就是租的院子了。」谢仞挑开帘子,指向前面那别致的小院落。
睡了两天的马车,总算是能睡床了,马车刚刚停下,我便兴奋地跳下去了。
谢仞微笑着摇摇头。
六宝与福子将东西卸下来了,收拾着小院。
「姑娘,这有个秋千,奴才擦干净了。」六宝邀功似的拉我去瞧那秋千。
院中种着三棵桃花树,如今是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而那秋千便扎在簇簇桃花之中,好是漂亮。
我兴致勃勃坐上秋千唤了一句:「阿仞。」
谢仞便会意,走到我身后,轻轻推着我的背。
我感受着秋千微小的幅度,有些哭笑不得。
「阿仞,你用力一些。」我转头看向谢仞。
谢仞却摇摇头,「你莫摔下来了。」
我瞧谢仞那紧张的模样,也不再作声了,闭上眼,感受着秋千缓缓地荡着。
微风吹来,桃花花瓣簌簌落下,一朵桃花打着旋儿落下,落到我的腿上。我举起桃花,转身别到了谢仞耳边。
谢仞嘴角含笑,任我胡闹,眼中皆是宠溺之色。
福子与六宝在一旁,想笑却又不敢,憋得辛苦。
花瓣继续落着,落在了我的头上、肩头。
谢仞轻轻将花瓣一一拿下,将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脑后。
我瞧着桃花雨中,谢仞脸上认真的神色,不由得想让时间停止,便停在此刻。
「姑娘,时间还早,如今日头也好,您去瞧瞧花吗?」六宝走到我面前,躬身问着。
我怔了片刻,会意,转头询问谢仞:「阿仞一起去看花吗?」
谢仞颔首。
花海令人震撼,目光所及之处,各色的花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绒绒的暖光。
花海之中,零星地种着点点桃花树,六宝将带着的布铺在树下,收拾着。
而我则拉着谢仞去采花编花环。
当我将五颜六色的花环编好带在谢仞头上之时,六宝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福子也来了。
我拉着谢仞走回树下,谢仞瞧着那如小山一般摞起来的各个小盒子,面露疑惑。
「阿仞,生日快乐!」
谢仞看着那堆盒子,呆愣在原地,许久都未动一分。
瞧谢仞那幅模样,我心中也忐忑起来。
「我还……从未过过生辰。」谢仞眼中有几分落寂,看得我心疼。
「我知道,所以,今日便要帮阿仞补全了。」我拉着谢仞坐下。
我从小盒中拿出一个拨浪鼓,「这是送给一岁的阿仞的,希望小阿仞也有人用拨浪鼓哄着。」
「这个小老虎,是送给两岁的阿仞的。小老虎陪着阿仞,阿仞晚上睡觉就不怕黑啦。」
「《三字经》,是送给三岁的阿仞的。阿仞可以开始认字了哦。」
「毛笔,是送给四岁的阿仞的。四岁的阿仞肯定已经能把字写得很漂亮了。」
「燕子风筝,是送给五岁的阿仞的。阿仞可以带着风筝去找小伙伴玩,阿仞的风筝一定是最漂亮的。」
我将风筝放下,谢仞手中捏着拨浪鼓和老虎娃娃,眼眶已红了。
我心里堵得慌,我送的这些,平常小孩都该有的,我的阿仞却没有。
而六岁以后……谢仞已进宫了,想着他受的苦,我的喉头便哽住了,鼻子酸了,就想流下泪来。
我吸吸鼻子,仍旧笑着,拿出第六个礼物。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是送给六岁的阿仞的。阿仞,要好好上药,快点好起来……如果真的很难受,哭一哭也没有关系,阿仞还是小男子汉的。」
此刻,谢仞的泪,已打湿了睫毛,却仍旧没有落下来。
「手套,是送给七岁的阿仞的。阿仞冬天还要做活,总是生冻疮,戴上手套便暖和了。」
「这盘奶汁角,是送给八岁的阿仞的。热腾腾的,刚出锅,很甜很甜,阿仞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本《经国史要》,是送给九岁的阿仞的。阿仞得了太子的赏识,做的活轻松了许多,也有时间读读书了。」
「这件小棉衣,是送给十岁的阿仞的。阿仞长高了许多,以前的棉衣肯定短了,穿上新棉衣肚子就不会受凉了。」
「这个枕头,是送给十一岁的阿仞的。十一岁的阿仞已经开始学着帮太子处理各种事情了,常常很晚很晚才能睡觉,有了这个软软的小枕头,阿仞就可以好好睡觉了,里面我还缝了个小口袋,可以放安眠的药草。」
「这是存钱袋,里面装满了银子,是送给十二岁的阿仞的。十二岁的阿仞已经进了东厂了,最是需要打点关系的时候。」
「这双鞋,是送给十三岁的阿仞的。十三岁的阿仞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希望阿仞可以穿上这双鞋,一路走得顺畅。」
「这本小册子,是送给十四岁的阿仞的。十四岁的时候,太子已经变成了陛下,阿仞在他身边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了差错。『每日三省吾身』,这本小册子就留给阿仞记录每天的反省。」
「这件锦袍,是送给十五岁的阿仞的。阿仞已经长大了,该有件像样的衣服了。」
我的礼物一件件送出去,谢仞一件件接过。本来,他还克制着,在送出奶汁角之时,他眼中蓄的泪便滴落下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我心疼地拭去谢仞脸颊的泪,「阿仞,十六岁的礼物,是福子送的。」
福子的眼睛也已然红透了,从盒子中端出一碗长寿面,跪在谢仞面前,「十二年前,干爹十六,儿子六岁,那会儿儿子刚进宫,伤还没好利索就被指派去做事,活做不好,被主事责打,险些就死了,是干爹救了儿子。」
「干爹给了儿子命,可这些年竟没給干爹过过生辰,是儿子不孝。」
「今个,这长寿面便补上了,祝干爹长命百岁。」
谢仞接过面,大口吃着,将脸埋进碗里
福子深深叩首,伏在地上抽泣着。
瞧他们这模样,我的泪一时也止不住了。
直到谢仞将面吃完,我们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阿仞,我还有好多礼物呢。」我瞧着谢仞平静下来,又将剩下的礼物拿出。
十七岁的发簪,十八岁的砚台,十九岁的匕首,二十岁的玉冠……
「这个荷包,是送给二十七岁的阿仞的。」我将绣了鸳鸯的荷包打开,将里头的同心结拿出,「二十七岁,我与阿仞相识了。阿仞以前羡慕别人有香囊,如今阿仞也有了。里面的同心结,是我趁阿仞睡着的时候偷偷剪了一撮阿仞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起编的。」
「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谢仞伸手将同心结握在手中,拇指轻轻摩挲着,随后,郑重将同心结与香囊,贴在左胸,哑声道:「我会贴身带着。」
我轻轻抱住谢仞,含笑看着他,轻声道:「接下来,是二十八岁的礼物。」
我垫脚,吻住了谢仞。我轻轻磨咬着谢仞的唇,舔舐着他流到嘴角的泪。
许久,我离开谢仞的唇,将脸贴在他胸口之上,「阿仞二十八岁的礼物便是我了,往后阿仞每一年的生辰礼物,都是我了。我想,在阿仞心中,应该没有比我更好的礼物了吧?」
「之前,阿仞说,自己大我许多,可是我从未这样觉着。我只是可惜,我的确与阿仞差了太多岁,以至于我不能早一些到阿仞身边来,让阿仞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
「这是我心中唯一的遗憾,所以,阿仞以后不要再因为这个妄自菲薄了好不好?」
谢仞怔了怔,紧紧抱住我,「好。」
我知道,他的泪落在了我的头顶。
第十一章
我将礼物送过以后,谢仞更寡言了,他始终红着眼,一声不吭。
但手却紧紧抓着我,从不放开,哪怕是如今睡觉。
「阿仞,松一松好不好。」我晃晃被窝下谢仞紧握的手。
谢仞抿嘴看向我,眼中都是不情愿。
当真可爱得紧。
我轻轻挣脱了谢仞的手,钻到谢仞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抱着不比牵着好?」
谢仞回抱我,轻声应了一句:「嗯。」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睡过去的,但是,我却知道现在还很早,至少天还未亮。
谢仞离开了。
哪怕他很小心很小心,不愿吵醒我,但是离开他怀抱的那一瞬间我便醒了。
我看着窗外的剪影,有些疑惑,穿了鞋袜走到窗前。
廊下,谢仞与福子小声交谈着。
「什么时候的消息?」
「昨日午前万岁爷便下了命令,手下的兄弟快马加鞭今日午时送来的消息。但儿子瞧着今日姑娘兴致高不愿打扰,况且也不是立即出发,还有一两日,就晚些告诉干爹。」
「嗯,便准备着吧,后日清晨就出发。」
「干爹……当真要去吗?这一趟去了就……」
「难不成你要我公然违抗君命?」
「不是……」
「好了,这一趟定是要去的。你……按我之前说的做好便是。」
我怔怔听着谢仞与福子的对话,脑子里零星的记忆突然被翻了出来,如今……已然是怀德六年了。
听福子方才说谢仞要去什么地方,只怕是派他出去巡视南方十二州府。
这些日子我与谢仞过得温馨平淡,宛若最普通的一对恋人,我甚至都忘记了,谢仞他并不只是我的爱人。
他还有一层摄政王的身份,而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好下场。
怀德六年,小皇帝已经十二了,已经可以处理一部分朝政了,他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打压谢仞。
书上写的,小皇帝将谢仞调离京都,远派南方巡视州府,借此收拾他麾下势力,待到谢仞回来便大势已去。
「谢仞作为一介宦官,把持朝政,危害朝野,除去一切职务,贬为庶人,怀德八年秋后问斩。」这是谢仞的结局。
我顿觉心惊,浑身冰凉。
「怎么醒了?」谢仞进屋,见我站在窗前,问道,「被吵醒了?」
我环住谢仞的腰,想着这个我抱着的男人在不久以后就要永远离开我,便哽咽起来。
我的泪濡湿了他的前胸,他有些慌张,轻拍着我的背,「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还是有什么委屈,你与我说。」
我抽噎道:「阿仞……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仞垂眸,了然,「你听见了。陛下派我去办些事,远一些,巡视州府,可能要去段时日。」
听得谢仞的肯定,我的心便如被利石堵住般难受。我想让谢仞别去,可是……这便是公然违抗君命了,就将把柄亲自送到小皇帝手中,谢仞……只怕失势更快。
我脑袋乱哄哄的,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掉泪。
这将谢仞吓坏了,一个劲地问,却问不出什么。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擦了脸上的泪,「阿仞,我睡不着了,你陪我去走走吧。」
我们走到了花海,昨日给他过生日的那颗桃花树下。
我缩在谢仞怀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
「莞儿,我很担心。」谢仞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
我沉默着,思索再三,「阿仞,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谢仞怔住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般问他。
「阿仞……与皇帝向来不睦,阿仞离开京城以后,小皇帝和太后可能会对阿仞手下的东厂动手。」
「阿仞可想过应对之策?」
谢仞看向我,神色复杂,「你怎会突然想这些?」
我低下头,不敢看谢仞的眼睛,「我很担心你。」
「莫怕。」谢仞轻吻我的额头,「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
「我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而且担心你,你要怎么办?」
谢仞沉默着。
我咬着唇,缓缓说出我心中的想法,「阿仞……没有想过反抗吗?」
谢仞抬眸,有一瞬间的锐意,随即隐去。
「莞儿,这是先帝的江山,许家的江山,我从未想过染指。」谢仞松开我,站了起来。
「你可知,我名谢仞,这『仞』字是何意义?」
我摇头。
「先帝登基之时,赐我『仞』字,便是要我做一把利刃,替他斩断身边所有桎梏。」
「纵然先帝善权衡,性子多疑,在他手下并不算好过。但是终究是先帝给了我如今的一切。」
我从未想过,纵使谢仞手段阴毒,却还是有这份忠心。
「我原以为,阿仞并不是甘受摆布的人。」我看着谢仞的背影出声道。
谢仞转过身,坐回到我身边。
「我知你是如何想的。可是先帝临终托孤之时,与我说,朝中局势复杂,希望我仍旧做一把利刃,帮小皇帝守住这江山。」
「我是太监出身,手下唯有东厂与锦衣卫,我只有狠辣才能帮小皇帝肃清朝野;只有我自己手中权力够大,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才会因为忌惮我,将不轨之心收敛起来。」
「这弊端便是,小皇帝长大之时,就会开始忌惮我手中的权力。」
「即使我从未想过将他从那个九五至尊之位拉下去。」
「但是只要他的羽翼开始丰满,我便不再有用处,就是一把必须要丢弃的利刃。」
我转头,看向谢仞的侧脸,突然想起福子与我说的话。
之前为了给谢仞过生日,我找福子问了许多有关谢仞的事情。
福子说:「干爹看起来心狠手辣,手下人命无数,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是,干爹其实没他们说的那样坏,无论如何干爹从没想过压过小皇帝。干爹是得了权,可也让小皇帝安稳长大了,否则当初凭他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还有穷途末路的荣国公府,断不能在这皇位上坐得这般长久。」
思及至此,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谢仞。
若是劝他反,只怕他内心深处对先帝的忠心,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沉默着,谢仞亦沉默着。
天渐渐亮了,远方泛起了鱼肚白。
在太阳升起前,我看向谢仞,「阿仞,不论如何,为了我,你要好好的,好吗?」
「我只求你自保。」
谢仞低头,未曾回答。
第二日,他便要走了。
此番这一走,他与我都明白这意味的是什么。
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
临走前我才发现,谢仞并没有带上福子一同南下的打算。
谢仞说,留福子在京照看着东厂,总不至于让他全然断了与京的联系。
我担心谢仞身边没了福子会吃力许多,却也无从反驳。
「阿仞。」我叫住了即将踏上马车的谢仞,「阿仞说过,只要我提,不论什么阿仞也会帮我实现。这句话还作数吗?」
谢仞转身,轻轻揉揉我额前的碎发,柔声道:「自是作数的。」
「从前,我说我不在乎名分,可我如今后悔了。」我看向谢仞,忍不住哽咽着,「我想要十里红妆,我想要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嫁给阿仞。」
「等你此番南下回来,能否兑现你许诺给我的十里红妆?」
谢仞轻皱眉头,眼中挣扎之意明显,我知道他不愿轻易许我承诺。
更何况是如今这般。
在我眼泪落下之时,谢仞终究是心软了,「好,待我回来定给你十里红妆。」
我孩子气般伸出手要与谢仞拉钩,「绝不食言?」
谢仞轻轻勾上我的小指,「绝不食言。」
第十二章
谢仞南下以后,虽每每会寄书信回来,但我还是担心,只是不敢显露出来,不敢让他分心。
与此同时,我越发努力打理着窦家的铺子,不断扩张窦家的势力,努力发展着东南的茶业和西南的药业。
而京中,自谢仞走后,小皇帝打压谢仞麾下势力的意图越发明显,不少官员纷纷倒戈,福子并不能控制住局势,只能拼尽全力死守着东厂。
意料之中地,谢仞没能很快回来,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待他回来之时,已是怀德八年二月。
谢仞方才回京,便让小皇帝安上了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
在大殿与群臣周旋良久,回府之时,他已筋疲力尽了。脱了朝服,倚在软榻之上,面容憔悴。
近两年未见,谢仞又瘦回了我初见他时的模样,脸颊凹陷得厉害。
我轻轻环住他,我心疼他如今的憔悴,不愿折腾他,可却也得狠下心来。
我强笑,装出轻松的模样,拉着谢仞,「阿仞快去洗洗吧,洗完了再睡。」
谢仞听话地去了净室。
而我,转身去寻了福子。
谢仞此番当真累极了,一睡便是一整天,待他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长途跋涉的劳累并不是睡一觉就能复原的,谢仞哪怕醒了也依旧是满脸疲色。
我压住心中的不忍,将谢仞扯起来,「阿仞,你总算醒了,你睡了好久好久。」
「嗯,着实有些累了。」谢仞面上无奈,任由我将他扯得东倒西歪。
「我不管,阿仞离开了我这么久,好好补偿我!」我煞有介事地拿出准备好的单子,一件一件念与谢仞,「阿仞要带我去祁水看花,上一次都没有好好玩你就走了。」
「还有,要带我去吃广福楼的烤鸭。」
「听说………」
谢仞倚在床边,眸里含笑,听着我絮絮叨叨说着这些。
「大概就这么多要做的吧!」我将洋洋洒洒的条目念完,理直气壮地把清单递给了谢仞。
谢仞笑着摇摇头接过了,「你要从哪一件做起?」
「便……先去祁水吧!」
这是我与谢仞第二次去祁水,故地重游,心境却大不如前了。
我们仍租住了那个院子,仍去了那棵桃花树下,只是二月桃花还未盛开,只有纷飞的杨花。
花海中央,杨花飘落,谢仞执萧吹奏,略生涩的箫音在田间悠扬。
越是这般岁月静好,我便越怕接下来要应对的磨难。
一曲吹罢,我顺势躺倒在谢仞腿上,看着他下巴上微微泛起的绒光,出声道:「阿仞,你许我的都当真吗?你还欠我一个名分,欠我十里红妆。」
谢仞抚上我的额头,手指插进我的发间温柔地顺着我的头发:「自是当真的。」
得了谢仞的保证,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谢仞不再说话,又拿起了萧吹奏起来,我躺在他的腿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我醒来,太阳已偏西,暖融融的落日余晖撒在花海,原本五颜六色的花海霎时间只剩金色,与今早的光景截然不同了。
我知晓,天快黑了,该动身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可是福子,为何还未来?
「莞儿,吃些点心吧。」谢仞将食盒拿出,捡了蛋黄酥送到我嘴边。
我心中着急,却还是就着谢仞的手将点心吃了,同时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朝远处望去。
「福子不会来了。」谢仞轻轻拭去我嘴角的残渣。
我睁大眼睛,诧异回头。
谢仞轻轻叹息一声,将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傻姑娘,凭我如今的身份,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这样轻易出城?」
我怔怔看向谢仞,心中的猜测已有了淡淡的影子,却还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自是……放网啊。」谢仞轻笑,不同于他对我的温和,如今他的眸子又染上了戾气,「我如今一身罪名,若是畏罪潜逃了,便可立即杖杀了。」
顿时寒意布满了我全身,这一路顺利,我以为事情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与谢仞还是能逃走的。
我咬住舌尖,颤抖地拉住谢仞往回跑,「阿仞,我们逃吧,他们还没有追来。」
「来不及了,莞儿。」谢仞环住我,不让我动弹。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我哭着,在谢仞怀中语无伦次,「我已经计划好了,这些年我攒了很多钱,南方的药业和茶业我也发展起来了,我们去南方好不好?天高皇帝远,他们不会找到你的……阿仞,和我走吧。」
谢仞的眼眶已微红了,他俯身吻去我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这一年多很辛苦,为了我做了很多,也计划了很多。」
「只是,莞儿,我不能逃。」谢仞摇头,眼中皆是坚定。
我咬着唇,看向谢仞,只觉心就要被撕裂了。
「莞儿,乖,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谢仞轻柔地拿帕子拭去我不断涌出的泪。
「我不要听。」我偏头躲开了他拭泪的手。
谢仞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转头看向谢仞,他眸子中满是哀伤,一时间我便心软了,不忍心再和他耍脾气。
谢仞轻轻拥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莞儿,这些年你将窦家的产业经营得很好,我没想到从前那个看见账本就要嘟嘴的小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你也要费心经营,这是你最大的依靠,知道吗?」
听得谢仞这话,我在他怀中摇头,「我不能独当一面,我不能……我需要你,阿仞……」
谢仞一时间也哽咽了,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之上。
他又将我拥紧了几分,咬着牙,似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莞儿,你已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该长大了。我走以后,你要切记,对待皇帝与太后,不可敌对。」
「这些年,虽然你没有同太后直接联系过,但福子通过你的身份朝太后送了些消息,太后对你应该还算放心。那些消息我都让福子誊抄了一份,回去你好好看看。」
「还有,矿山图,我已交给福子了,放在你梳妆盒的夹层。有了这矿山图你便可以拿去和太后与皇帝交易,换一个郡主的名分,寻一门好亲事。」
「在梳妆盒中,我还放了些房契地契,都是我的私产,是干净的。便留给你……做嫁妆。还有些金银玉器,我让六宝都收到你铺子里了。」
……
谢仞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我呆愣地听着,只觉得心疼得不能呼吸。
「莞儿,我信任你与福子,不知你们叛变。我想南下逃走,不想福子早已将我的行踪透露给皇帝。走投无路之下,我想与你同归于尽,你为求自保,将匕首捅进我的胸口。」说着,谢仞将食盒中暗格里的匕首拿出,送到我的手边。
我怔怔看着谢仞,随即打落他手中的匕首,「你在说什么?」
「莞儿,死在你手下,是我此生最好的归宿。」谢仞弯腰,将匕首捡起。
我摇头,颤抖着后退。
谢仞抓住我,红着眼,眼中尽是哀求,「莞儿,唯有你将这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刺进去,他们才会真正信你的投诚。」
我想要挣脱谢仞的手,却挣不开,终于承受不住歇斯底里朝谢仞吼道:「谢仞,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有多残忍?」
谢仞低下了头,「抱歉。我不该逼你,可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幸福美满过一生。」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谢仞强制将匕首塞到我手中,「莞儿,乖。」
他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前,「乖,刺下去,不难的。」
我拼命摇着头,泪糊了面前的一切,连谢仞也看不真切了,「不要,我不要!谢仞你放手!」
「莞儿,你别怕……」
恍惚之间,我似回到了初见那夜,谢仞也是这般抓着我的手,将匕首抵在他胸口。
他说:「来吧,动手吧。我死了,你就立大功了,你那表舅母可以给你封个郡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他说:「乖,用力,一点也不难。刺了这刀,往后你就有至高的身份,享不尽的荣华。」
那夜,他眼里满是癫狂戾气。
而如今,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与柔情。
马蹄声渐近了,我回头,看见数百人身着盔甲骑马飞奔而来。
我转头的一瞬,顿觉手中拉力传来。
「噗——」
我惊恐回头,那匕首已完完全全插入了谢仞胸口。
「谢仞!」我撕心裂肺喊着。
谢仞却笑笑,倒在了我身上,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莞儿,莫哭。」
「祁水的花儿很漂亮,日后你可以常来看看。」
谢仞的头渐渐倾斜,从我肩头滑落,倒在了花海之中。
「莞儿……」谢仞笑着唤了我一声,闭上了眼。
谢仞嘴角还带着笑,我流着泪,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叫幼安,许幼安。」
说罢,便听闻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仞说,他只想我幸福美满过一生。
想着这话,我擦了脸上的泪,在满天散落的杨花中,走向了军队。
起风了,杨花纷飞着,落到了谢仞的脸上身上。
我不敢回头。
十三章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租住的小院,福子坐在厅堂地面上,垂着头。
见我回来了,他红着的眼瞬间泛起泪来,扭过头不看我:「干爹……走了?」
「嗯。」
我坐在福子身旁,看了看门口的守卫,低声与福子交流:「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福子苦笑道:「是,当初姑娘找到奴才计划出逃时,干爹就知晓了,但干爹不让奴才告诉姑娘。」
「若是要逃,干爹未必不能逃,只是……干爹说,他不愿姑娘陪他冒险。即使逃出去了,也要东躲西藏一辈子,委屈了姑娘。」
我咬着唇,泪又漫上来了,呢喃着,「他明知道,我不在乎的。」
福子抹去眼角的泪,「姑娘不在乎,但是干爹心疼您啊。」
「其实,握权的宦官是活不长久的,更何况干爹又不是有狼子野心的人。干爹若是坏透,将小皇帝彻底压过去,恐怕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福子哽咽着,突然又咧嘴笑起来,「不过啊,现如今干爹用他这条命,换了姑娘的锦绣前程,也换了奴才的命,值了。」
福子虽笑着,泪却止不住地滴落着。
我看着福子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又开始止不住地泛疼,刚忍下的泪意又翻涌出来。
「干爹,给姑娘留了东西,在首饰盒里。」
我回了房间,打开了首饰盒,里面是一沓一沓的文书,房契地契,还有矿山图。
福子哑着声音道:「上面那些是陆续往太后那边递的消息,干爹说了您得记下。」
我翻看着那些消息,竟发现,怀德五年谢仞便开始计划着了。
我震惊看向福子。
福子缓缓点头,「干爹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多长久,与姑娘同房后干爹就计划着了。干爹不愿姑娘为了他得罪皇帝与太后,便私自做主以姑娘的名义,每三月递消息出去。这样,干爹死后便不会连累您,您还能多个太后做靠山。」
我的手死死扣住桌角,我万没想过,他竟这样早,这样早就帮我铺路了。
福子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姑娘,您若是伤着自己,干爹是要心疼的。」
我恍惚将手拿起,看着那被桌角硌出一个深红血印的手掌,竟不觉得疼。
「在最下面,还有干爹留给您的信。」
听着这话,我疯了般将信翻了出来。
「莞儿:
莫哭了,我知晓此次是我惹你伤心了,是我的错。
我当上摄政王的时候便知道,等小皇帝长大之时,便是我赴死之时,我逃不掉。
哪怕我未曾有过逆反之心,他也定是要用我的死巩固他的皇权的。所以,这是我的命,你莫要伤心。
与你在一起的这三年,是我最快活的三年,难得你还将我当个男人看待,为我做了许多。这一切都仿佛是偷来的欢愉,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你与福子,是我最牵挂的人,你莫要怪福子未曾听你的,也莫怪他瞒你许多事,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日后,他会多加照拂你,你拿不准的事情也可以与他说。
你的处子之身未破,日后你也能寻个好姻缘。京中的青年才俊有许多,我列了名单,里面都是人品尚佳的,你可以挑个合适的。
荣华富贵,名分地位,十里红妆,今生我只怕不能亲自给你了。
但……你会遇到良人,他能给你这一切。
你将十四到十七这最好的三年给我,我知足了。往后,便好好过你的人生。
若是得空,春天的时候,可以来祁水看看花。
——谢仞 绝笔」
不知不觉,我将信看了好几回,泪不停地滴落。
福子在一旁也哽咽了许久。
我看向福子,想着他方才与我说的话。原来,这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会死,计划了这一切。
他巡视州府时将福子留在我身边。原来,是让福子给我铺路。
他与我同房之时,宁愿放低身段,也不肯用手。原来,他从未想过与我过一生。
他说护我一生。原来,是用他的命换我锦绣前程。
他说,许我十里红妆。原来,是将我拱手让人,让我自己去寻那劳什子良人。
…………
「谢仞……」
我看着那信上的那句「往后,便好好过你的人生。」不禁捏紧了信纸。
「谢仞,你拿命换来的我的前程,我如何敢糟蹋?」
第十五章:尾声
怀德八年四月。
我应召入宫,以谢仞的矿山图换得了绥阳郡主的名号。
太后慈爱地拉着我的手,说苦了我这许多年。小皇帝活泼地拉着我,叫我表姐,让我同他一起画画。
福子被革去了司礼监秉笔的职位,当了个没有实权的尚衣监提督。
怀德八年七月。
各地的考生进京赶考,在祁水,我碰上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郎,唤作苏子冷。
他说:「你可以叫我阿冷,家中姊妹都这样叫。」
阿冷……阿仞……我的心又疼了起来。
我摇摇头,「还是叫你子冷吧。」
怀德八年九月。
苏子冷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太后拉着我,笑道:「历来探花都是最俊秀不过的,你看看这届探花你可喜欢?」
我看向那些进士,苏子冷站在第一排,嘴角噙笑,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我。
怀德八年十一月。
皇帝赐婚,将绥阳郡主窦莞儿许配新进探花苏子冷。
福子作为尚衣监提督,带着我的嫁衣来了。
「恭贺殿下。」福子作揖,将腰弯得很深。
他不再叫我姑娘了。
怀德八年十二月初八。
我与苏子冷完婚。
当真是敲锣打鼓,十里红妆,京中热闹非凡。
如他……所期盼的那样。
三日后,我回门,回到了宫中。
听说尚衣监提督谢福酒后失足跌入千鲤池溺死了。
恍惚间回想起那日福子送来嫁衣时与我说:「殿下寻得了良人,干爹定是为您开心的。奴才……也放心了。」
怀德九年三月。
自大婚过后,我便病了,病了近三月。
太医说,我是忧思过重。
连香被放出宫了,六宝去人姑娘家求亲,被打了个半死,回来时半口气也没了。
我身边最后一个故人也没有了。
怀德九年四月。
苏子冷抬了一房小妾回来,因为我总是病着,不能生育。
他与小妾热闹,我便收拾了行李来祁水。
谢仞说,我若是得空便来祁水看看这儿的花,甚是漂亮。
于是,我来了。不是看花,而是看他。
「阿仞,我照你说的,好好活着。可是,一点也不幸福美满。」
「苏子冷今天抬了一房小妾回来,你看,除了你,没人会是我的良人。」
「阿仞,我累了。连福子和六宝都走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阿仞,我可能要辜负你给我安排的人生了,我不喜欢。对不起,阿仞。」
我没有再回苏府,就在祁水住下了。
我停了药,心口日复一日地疼着。
怀德九年五月。
在祁水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我如愿倒在了祁水的花海,倒在了那棵桃花树下,当初谢仞倒下的位置。
「阿仞,等我,好吗?」
番外
恍惚间,天旋地转,我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我迷茫睁眼,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口鼻间充斥着久违的又陌生的消毒水的味道。
适应了许久,我睁开眼。
周遭是冰冷又死白的环境,身旁有人打着鼾。而我,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躺在另一张床上,头顶悬着输液瓶。
我……回来了吗?
我的手向后伸去,摸着了床头贴着的病号卡:
11 床,许幼安,女,18 岁
果然回来了呢……
我从未想过,时隔四年,我竟还能回到这个世界。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半分重生的欣喜,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爱的人。
我原本属于这个世界,死后回到了这里也是合情合理,可是……谢仞呢?
我不敢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无心再回去学习,向学校请了长假,况且我的身体的确很糟糕,否则也不会突然晕倒去了那个世界。
「叩叩叩——」
我窝在沙发上,浑身乏力,正要昏睡过去,听得外面有敲门声。
我轻皱眉头,不知是何人来了我家。
从猫眼看不清外面那人的样貌,只看见了脖颈和衣领,是个男人,身量应该不低。
我不敢开门,又蹑手蹑脚退回了客厅,只装作不在家的模样。
「请问许幼安同学在家吗?」门外的男人又重新叩门,出声询问,「我是你这学期建筑构成的老师,我叫关绍。」
我无奈揉揉眉心,翻了翻课表,建筑构成的老师的确叫关绍。
我叹了口气,随手拿上了手机,出了门。
「关老师好,请问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将门开了一半,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五官生得普通,但是胜在气质干净雅致,又身形修长。即使我未去学校也听说了,建筑系的女生们个个都喜欢关绍老师,年轻又帅气。如今一看,果然是温润儒雅的老师。
「许幼安同学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关绍嘴角含笑。
「对不起啊,关老师,家里乱,我请你去楼下咖啡店坐坐吧。」我关上了门,率先进了电梯。
关绍说,我许久未来学校上课,他替我们导员来看看我,顺便送了新发的课本。
我含笑点头,与他寒暄,头却越来越沉,心中只想早些结束这些客套话。
许是看出了我的敷衍,关绍不再与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起身准备离开。
我松了口气。
「对了,」关绍从包中掏出一小盒点心,放在了桌上,「这是蛋黄酥,我表妹最爱吃这个,你们年纪相仿,都是小女生,想必你也是爱吃的。」
我愣了愣,心中突然涌出了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还未等我回过味来,又听他说道:「蛋黄酥还是成德记的做得最好吃,只可惜成德记在老家,买不来。」
「若哪天我表妹来了 k 市,我让她带两盒,也顺便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她叫窦莞儿。」
我的呼吸霎时滞住了,那些被我强制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又翻涌了起来……我不可置信抬头看着关绍,却见他也盯着我,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期待与炙热。
我的嘴开开合合,看着面前与我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庞,却还是用连我自己都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阿仞……」
只消这一句,我面前那人脸上所有温润儒雅的伪装都破裂了,他霎时红了眼眶,跨步到我的面前,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莞儿……莞儿……当真是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似是着了魔般一遍又一遍唤着我的名字,温热的泪水也顺着我的衣领滚落在我的背上。
失而复得。
我顿觉脑子有些晕,仿佛一切都只是梦境,幸福得飘上了云端,毫无真实感可言。
我微微退开了一些,捧起谢仞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近两年的别离,近两年的思念,近两年的委屈,全都杂糅进了这一吻,激烈,绵长,苦咸。
我离了他的唇,如从前一般,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喘息着,感受着他胸口的起伏。
「阿仞……别再丢下我了。」
明明思念成疾,满腹的话要说与他听,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恳求。
——别再丢下我。
谢仞叹息一声,又将我抱紧了几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此生,不会再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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