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拿下
拿下
阿南浅笑道:「这鞋上的图案是费了功夫的,瞧,这一朵朵的云,好像被风吹着,飘啊飘,飘向四方。虽说,雨没有绣在上头,但却能让人感受到雨随时会来。」
孔良低头看着脚上的鞋。他是听了阿南说的这番话,才瞧出那些云朵的精巧来。此时,竟觉得自己踩在云雨之上了。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阿南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几许无奈。孔良不知道她的无奈是因何而起。现时的宫中,在大多数人眼里,是风平浪静的。
「阿良——」阿南的话音一转,「初五那晚,芷荷一定跟你说了会子话,是不是?」
「是,黄昏那会子,风大,娘娘您叮嘱过,祥妃娘娘生产之时,要守着雁鸣馆,离不得。芷荷递给微臣一条护膝,说天亮了,戴上那个,以免得老寒腿。」
阿南抬头:「又是做鞋,又是做护膝,阿良,你就没往别处想吗?」孔良愣了愣,道:「芷荷是雁鸣馆的掌事宫女,素来忠心、得力。不管是对诜皇子,还是对灵雁,都一片赤诚。微臣与灵雁一母同胞。想来,芷荷也把微臣当作了自己人。」
「这么简单吗?」阿南笑笑。孔良道:「娘娘您怎么与华章说一样的话?微臣本以为,您与寻常妇人不同,不会动辄往此处想。芷荷是个甚好的人,朴素、稳成,做事持重可靠。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人。」
听到这里,阿南已经猜到了窦华章的话了。孔良那个心胸甚窄的夫人,定是一早儿见孔良穿着这双宫中婢女所赠的鞋子出门,尖酸几句,什么宫中的女人不简单,想给自己觅个高枝之类的话。她越是这么说,孔良必越觉得芷荷无辜了。
阿南肃然道:「阿良,本宫与孔夫人所想的,不是一个意思。本宫说芷荷不简单,是疑心她在初五那日,动了手脚。」孔良疑惑道:「动手脚?灵雁与公主母女平安,能有什么手脚呢?
娘娘您是否多虑了。」
百越宫变那日,芷荷的「舍命救主」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至今记得,他冲进雁鸣馆的那一刻,芷荷那张迎着杀手刀刃无畏的脸。所以,他脑海中的芷荷,是个绝对正义的姑娘。一个人若连生命都可以为主子付出,还有什么理由背叛主子呢?
阿南沉吟道:「你不觉得初五那晚的雁鸣馆,有异样吗?」孔良努力回想了很久,摇了摇头:「微臣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阿南叹口气。她仅凭一腔猜测,让孔良改变想法,确实很难。孔良那晚一直守在雁鸣馆门口。也只有芷荷,会让他放下心来,说几句话的间隙,便可以做一些小手脚。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孔良跪了安。转身之际,似想到什么,又回头,俯身向阿南道:「娘娘,微臣知您身处中宫,必是比旁人多百倍的谨慎小心。但许多时候,亦莫要太紧张,做那担心天塌地陷的杞国之人。」
阿南无奈地笑笑。孔良在劝她不要杞人忧天。岂知,并非是她多思多虑,而是他们皆被表象蒙蔽。
孔良走后,阿南唤来了华医官。阿南想,就算是严钰指名唤去的贾医官是个庸碌之人,未能察觉,让她能浑水摸鱼,那么,给孔灵雁伺胎的华医官,定能发现一些不妥的端倪吧。
不一会子,华医官来了。据说,他是华佗一脉的后人,在身侍三朝的张医官告老还乡后,顺康十二年,开始掌管医官署,至今已有四载。他素来医术高明,阖宫尽晓。
孔灵雁生的两个孩子,都是从诊出喜脉开始,便由他伺胎的。
眼下,华医官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金安。」阿南想了想,云淡风轻问道:「祥妃现在身子调理好了吧?」
「回娘娘,祥妃娘娘此番身体恢复得甚好。」
「那便好。」
阿南不动声色地问道:「此番祥妃儿女双全,当真是花好月圆。不知祥妃怀胎之时,可有向华卿你问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华医官听了这话,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祥妃娘娘未
曾问过。」阿南浅浅笑了笑:「就算祥妃娘娘未曾问过,可华
卿请脉之时,也早已断出男女了吧?」华医官垂首道:
「是。」
「祥妃的脉象,是男还是女?」
「娘娘这话问的微臣甚是不解。祥妃娘娘诞下的是公主,当日
的脉象,自然是公主。」
阿南的手缓缓垂下。
「跪安吧。」
「是。」
阿南盯着他的手指,微微蜷着,从阿南向他问话起,就不规则
动弹着。他——心内不安。
「华卿且慢——」在他走到门口处,阿南喊住他。
华医官复又折返。他的面色已不如方才自然。
「华卿,你常常来给本宫和华乐公主请脉,本宫想起,竟还不
知你是哪里人氏?」
「回皇后娘娘,微臣荆楚人氏。」
阿南点头。「娘娘您说。」
「从前,有一群耗子,想盗粮仓里的粮。可粮仓的门口,有只忠犬戍守。耗子们便想贿赂忠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忠犬不肯。耗子们威逼利诱,也并无作用。可有一天,耗子们巧用计谋,不知不觉从粮仓中成功地偷走了粮。这时,主人问那只忠犬,粮仓可有异样?你猜,忠犬会如何回答?」
「微臣……微臣不知。」
阿南挥挥手,聆儿递上来一盏温水。阿南喝了一口杯中水,继续道:「忠犬心想,当然不能说有恙。戍守粮仓是自己的指责,若粮仓出了事,主人岂不怪罪自己?失职大罪,担待不起。横竖主人也不知道少了粮,不如就说,粮仓无恙。如此,不仅自己无过,反倒主人还会夸奖自己戍守有功。华卿,你觉得本宫分析得如何啊?」
「娘……娘……聪慧,微臣自叹弗如。」
阿南仰面道:「忠犬只想到了眼前,却没想到长远。隐瞒了此事,难道以为能就此揭过吗?」
「呵。」阿南笑着摇摇头:「殊不知此后,不管是不是甘心情愿,忠犬便跟耗子们归为一类了,耗子们起初会对忠犬非常客气,但日子长了以后,便会以此事为要挟,让忠犬帮它们做更多的事。如若忠犬不愿意,你猜有什么结果?」
阿南盯着华医官的眼睛,吐出两个字:「灭口。」
华医官猛地打了个哆嗦。
阿南笑道:「本宫的故事讲完了,华卿跪安吧。」
华医官失魂落魄地离开凤鸾殿。
过了会子,宛妃来了。她嘻嘻哈哈地进来,向阿南请过安后,便从乳娘手中接过华乐,亲吻着她的额头:「铣儿,宛娘方才路过御湖,你猜,瞧见什么了?」华乐睁着大眼,好奇地问:「宛娘瞧见什么了?」
「花房里的小宫女搬着许多白茶梅路过,好生美的白茶梅,翩跹而放,淡雅粉糯,比佳人还要俏三分。难为她们是怎么养出来的。不是这个季节的花儿,却这个季节开,才稀罕呢。怪不得人们都说,天下奇珍,皆在宫中。铣儿,宛娘带你一起去花房瞧瞧吧。」
华乐欣然点头,又唤阿南道:「母后与儿臣同去吧。」阿南锁眉半日,见华乐兴致如此好,便点了点头。
须臾,一行人到了花房。今冬花房诸人培育的白茶梅果然极好,清新娇嫩,见之心喜。
突然,华乐指着花房的一名小宫女道:「她就是小内侍——」阿南猛地一惊:「铣儿,你说什么?」华乐认真道:「母后,儿臣记得她的脸,那天给严娘娘送吃食的小内侍里面,就有她。」
怪不得找遍了满宫的小内侍都没找到,怪不得消失得如此巧妙。原来是小宫女扮作了小内侍。
阿南伸手一指:「御林军,将她拿下!」
乐久
那小宫女本是心虚,躲躲闪闪,但她没想到华乐如此笃定地认出了她,她心口高喊着:「奴婢冤枉,皇后娘娘饶命……」
御林军将她缚住后,阿南命内廷监掌事林观唤来了宫中所有的宫女,挨个儿让华乐排查。一炷香的功夫儿,排查出四名宫人来。
天色慢慢暗下来。前几日的积雪融化了些许,纷杂的脚印踩在上头,白中掺着黑,湿湿的,脏脏的。
阿南冷冷地瞧着那四个人:「将她们分开来审,不管用什么办法,要撬开她们的嘴。」
侧殿的烛火晃动着,不停歇,将严钰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听见阿南的脚步声路过侧殿停了停,她心里的帷幔摆动着,似乎被呼啸的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珊瑚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慌张地问严钰:「娘娘,怎么办?」严钰虽眼底波涛汹涌,但依然坐得稳如泰山,她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丫鬟:「慌什么。」珊瑚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皇后娘娘命人将小念她们绑起来了,那些蹄子们稍微嘴不紧,就大祸临头了……」
严钰厉声呵斥道:「刀还没架到脖子上,就吓成了这样!胆小如鼠!你哪怕有芷荷一半的胆魄,本宫就省了许多心力!」
珊瑚闭上了嘴,但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着外头的动静,仿佛下一秒,御林军就破门而入了。
这个当口儿,严钰却从怀里摸出从一枚玉佩,反复摩挲着。这枚玉佩上一个醒目的「灼」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她眼前闪现那张温和的脸,生动得有如沾染桃花上头露珠的笑容。
陇西的春天是极短的。来得忽然,去得也忽然。风扬黄土,柳树发出淡淡的嫩叶,暖阳包裹着些许不肯褪去的寒意。开得艰难的几棵花树,像一帘难于清醒的春梦。
她的师父是剑宗杨鹤。她随师父入渭王府的时候,一身蓝色锦服的渭王成灼站在院落里。院里的桃花开着,他在桃花树下饮酒,白色的雕花酒盏映着他的脸。她觉得,他的脸就跟桃花一样寂寞。
她听说,他曾是东宫太子。东宫啊,是离皇位咫尺之距的地方。可先皇暴毙之后,祈安太后执政,幼帝成灏登基,他一夜之间被驱逐出东宫。一道圣旨,他来到陇西就藩。陇西,黄土粗粝,是一个连大雁飞过都不肯停的地方啊。
她听说,他的母亲叫作凌桃蹊,入宫即得盛宠,受封昭仪,先皇曾在宫中建「桃蹊院」,命人栽种了十里桃花。可凌昭仪终不得长寿,死在长乐二年,桃花烂漫的三月。
他来陇西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王府种上桃花。可惜,陇西的水是苦的,桃花总不如别处的旺盛。
成灼抬起三分蒙眬的醉眼,站起身来,向师父问好。尔后,看着她:「久姑娘好。」
她没想到,他是一个王爷,却如此谦和。而且,他怎知道她的名字?她仰面道:「王爷知道我?」成灼笑了笑:「杨师父与本王通过信函,说会带一名女弟子一起入王府。那女弟子是他座下武艺最精湛的,名叫杨乐久。」
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这是魏晋阮籍的句子。没错,她叫杨乐久。她早逝的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她从五岁起,便到剑宗杨鹤身边,拜他为师,修习武艺。
成灼的笑,让一向英气的她莫名羞涩起来。
她与师父在渭王府住了一年多。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成灼那若有似无的温存,离她那么近。
他在她生辰之时,送她一把剑、一盒脂粉,笑言:「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久姑娘是英雄,也是佳人。」
宝剑,乃祁连山下古稀巧匠所铸;脂粉,乃快马千里迢迢从岭南驮来。他对她用了天南海北的心。
乐久知道成灼想回上京。这个想法就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树木,在祈安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到陇西后,就抽出新的枝条。且,这枝条越发旺盛地疯长着。
这也是师父为什么被请入王府的原因吧。师父与成灼暗中做的那些事、布的那些局,她都知道。
她懂他,她想助他。所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能帮他做一些事的时候,是欢喜的。
圣上纳新任两广总督严瑨的女儿严钰为妃。巧的是,她自小肤色略暗,与那严钰容貌有几分相像。
从两广到上京,路途遥远,下手的机会多。杀了严钰,代她进宫,做渭王在宫中的眼线,秘密刺杀成灏。
然,成灏已有皇子。皇子成诜的背后是树大根深的权贵孔家。若贸然杀了成灏,不仅会暴露,且成诜顺理成章继位。等于费尽心机,为孔家做了嫁衣裳。成灼作为一个远在陇西就藩的皇伯,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成灏死,要死得恰到好处。要一步步,慢慢地筹谋。
成灏得死,成诜也得死。得有一个万全之策,让成灼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继位。好在他的母亲凌昭仪当年在宫中御下宽和,成灼从前在东宫好几年,宫中有些老仆的心,是向着他的。他的外公,国子监祭酒凌邺,有许多门生故旧。上京,是有一撮人秘密配合他的。
杨乐久从陇西出发前的那一晚,她与成灼在月下饮酒。
陇西的酒,烈而深情。成灼问她:「这一路势必凶险万分,你怕不怕?」杨乐久笑笑:「不怕。」
杨乐久从未想过,成灼曾对她那许多天南地北的好,藏着几分想要利用她的心。
纵便是利用,又怎样?她愿意。她只想让他的脸,莫要在如桃花盛开时那样的寂寞。
她手持宝剑,跪在地上:「乐久去替渭王殿下拿回本该属于您的东西。」成灼郑重地扶起她,解下腰间的玉:「久姑娘重情重义,本王感佩。若有来日,必许你喜乐长久。」
月光下,她笑了笑,便上了马。风将她的声音吹给他:「殿下,乐久若成了,上京的宫中还会栽上十里桃花。乐久若不成,绝不连累您,您就当乐久死了。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成灼长身而立,二月的陇西,夜色清寒。他口中念着「喜乐长久」,目送着杨乐久远去。
事情还算顺利。剑宗弟子一行人跟踪严家的车马许久,终在淮水畔得手。从此,她不是杨乐久,她是严钰。她的师妹,成了掌事宫女珊瑚。宫中有个叫「芷荷」的女子,与她接应。
芷荷的母亲,从前是凌昭仪的陪嫁。凌昭仪死后,她虽调到了别的宫苑,但心中一直念着主仆情意,暗中对成灼颇为眷顾。芷荷很小的时候,便随母亲,入了宫闱。母亲告诉她,渭王是主,要记得,永永远远地听命于他……
杨乐久攥紧那块玉。
正殿一片嘈杂之声。一阵风从窗口吹入,险些将烛火吹灭。送子
乳娘连忙将三皇子成询递到杨乐久怀里,道:「娘娘,三皇子刚吃完奶,睡着了。」
杨乐久看着怀里的婴儿,睡得那么沉静。她将玉佩塞到贴着胸口的地方,心一横,抱起孩子,便走了出去。
「娘娘,您去哪儿啊?」
「娘娘,您还没出月子呢,这大晚上的出去,当心惊着风……」
门打开,一股寒凉扑面而来。杨乐久直直地往正殿走去。
正殿里,阿南倚在榻上,看一本页面已经发黄的古籍。阿南听到声音,没抬头。正殿里的宫人们看到严婕妤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不明所以。
杨乐久道:「本宫有话要跟皇后娘娘说,你们都下去吧。」宫人们看着阿南的面色,阿南点了点头,她们便都退下了。聆儿似乎不太放心,走到门口处,犹回头看了看。见阿南神情非常笃定,才迈出脚,随众人走到门外。
屋内,燃着崖柏香。道家天律禁檀,阿南虽非道家之人,但自小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不喜檀香。阿南夜里睡得不安,崖柏之香,可平心静气。
阿南所倚的软榻边上,挂着一幅崖柏图。风骨挺立,忧心守崖,似跌落深渊,又绝处逢生。
杨乐久开口了:「愿与娘娘做笔交易——」
阿南双目仍然没有离开手中的古籍,淡淡道:「易者,换也。交易,本是交换。妹妹觉得,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可以与本宫交换的筹码吗?」
杨乐久缓缓坐了下来。她看着阿南,幽幽叹了口气:「娘娘以为,捉住几个丫头,就能把控全局了吗?娘娘当真那么肯定,她们会招出实话?纵便是她们不中用,几番拷打,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供了出来,可娘娘想想,她们不过是小丫头,只是听命做事,知道的又有多少呢?只怕是雾里看花、隔靴搔痒吧。」
阿南笑了笑:「就凭你这番话,本宫就能治你的罪。」杨乐久笑起来:「娘娘您不会的。您最是谨慎,在没有凭据之前,您不会治臣妾的罪。」
阿南放下书,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妹妹,若真如你所说,审不出什么,你何苦抱着三皇子来找本宫?这个时辰了,安安生生在侧殿安歇,不好吗?」
杨乐久的面色闪过一丝阴霾。
阿南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本宫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你自入宫以来,颇得圣上眷顾,从婉仪到婕妤,顺风顺水。你为什么要兵行险着,走这一步?就算
你此胎生下的是个公主,来日方长,你有大把的机会,再度亲近圣上,不愁生不下皇子,何苦费尽心机,换祥妃的孩子?」
阿南「啧啧」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她怀里三皇子的小脸儿。
「今儿个,本宫突然就想明白了。」
杨乐久的脸渐渐苍白:「娘娘明白了什么?」
「你要的,不是上位。你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皇子。」阿南离她那么近,「你要的是用这个孩子做盾牌,击倒孔家,对付圣上,你要的是天下。你根本不是严钰——」
抱着襁褓的手抖了抖。她脸上的神色变了,好似揭下一层面具一般。
阿南附在她耳边道:「妹妹,就算这几个宫女审不出来,你以为本宫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两广总督严瑨,虽远在天边,但他若知道自己的女儿遇害,会怎样?如果圣上知道睡在自己枕边的女人有外心会怎样?」
软榻边的小炉子里,水沸了。阿南倒了杯水,放置在一边。她不经意道:「妹妹以为,自己披肝沥胆,便能感天动地吗?呵。有个消息,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渭王府的王妃柯氏,再度有喜,诞下一对龙凤胎。渭王欢喜得不得了,在府里大摆宴席呢。」
杨乐久轻蔑道:「不会的。王爷对那个女人没有感情。他从前娶她,只是让太后放心的无奈之举。他从不到她房里去。」
阿南摇头笑道:「这真是本宫今朝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渭王对王妃没感情?没感情让她安然在府里享福、生儿育女?对你有感情,让你来上京涉险、送死?」
「你——」杨乐久咬咬牙,旋即平息了怒气。她反问了阿南一句:「现下,在圣上面前,戳穿了臣妾,孩子换过来,对娘娘有什么好处?」
阿南瞧着她。事实已经很明显,初五那日,芷荷与她里应外合,蒙蔽了孔良,将孩子对调了。荷香炭并不是丢了,只是里头掺杂了迷魂药。一名小内侍以丢炭灰为由,将孔灵雁刚生下的婴儿抱了出去,再由花房的小宫女扮成的御膳房小内侍以食盒送入凤鸾殿的侧殿。事后,华医官恐担失职之罪,闭口不谈此事。成灏大赏了孔灵雁与严钰两宫的人。事情就此翻篇。
神不知,鬼不觉。只有阿南,闻出了阴谋的气息。其实,三皇子,本是孔灵雁的儿子。成锦,才是杨乐久所生。换孩子,只是第一步。往下,该是挑唆成灏对付孔家,让诜皇子失去继位的可能。上次的严婉仪妊娠腹痛之事,小宫女的巧妙栽赃,临死前对着雁鸣馆的方向磕的那个头,已经在为后事做铺垫了。
在得到成灏的信任后,出其不意,毒害他。三皇子成询成了唯一的江山承继之人。可他握在杨乐久手中。彼时,便如刀俎之上的鱼肉。想何时宰杀,便何时宰杀。
到最后,仁宗一脉,只余成灼。成灼继位,合乎宗法,合乎人情,合乎天下民心。
如此一张处心积虑的大网,偏偏被阿南撕开了一道口子。
真相公诸天下,是迟早的事。眼前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乐久低声道:「臣妾在宫中的日子久了,什么都知道。娘娘您与圣上有少年的相伴,也有相互扶持的情意,可是,您有皇子吗?没有。圣上不放心让您有。您的中宫之位来得不易,圣上对您有戒备。您现下若拨开云雾,询儿定会被送还到雁鸣馆。孔灵雁一个人有两个皇子,来日,您拿什么跟她争?」
她突然跪在地上:「臣妾愚驽,此番行事不成,被皇后娘娘识破,自个儿也认了。臣妾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求娘娘您放过王爷。再给他一个机会。臣妾的死讯传到陇西,王爷知道事破,定会收敛此心,安分做人。臣妾给娘娘留下证据,若王爷再有异动,您随时可以要他的命。臣妾……臣妾一死,所有的事都会掩埋。宫里头所有人都会以为臣妾得了产褥热。妇人生子,本就九死一生。臣妾问过贾医官,月子里得了产褥热,会致死,没有人会起疑心……」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看着阿南:「三皇子,三皇子便留给您。臣妾死前,会跟圣上说,此番在凤鸾殿生产,幸得皇后娘娘照顾有加。皇后娘娘是臣妾心中最妥当的人。死后,唯有将孩子交予皇后娘娘抚养才放心……」
她将襁褓放置一旁,头「咚咚」地磕在地上:「皇后娘娘,臣妾送您一个儿子,可好?」
阿南端起杯盏。方才沸腾的水,已经凉了下来。她轻轻喝了一口,俯身,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低估了本宫,更低估了圣上。」杨乐久抬头。她以为她的筹码足够丰盛,她以为中宫邹皇后真的如传闻所料的那么善妒自私、为己筹谋。乾坤殿庭院里的红梅是如何枯死的,当今圣上与沈家清欢青梅竹马的好姻缘是如何没了的,宫中诸人传得有鼻子有眼。邹皇后出身不高,却身披凤袍,当中的秘密,耐人寻味。
情意?与圣上的情意?杨乐久似乎一个溺水的人,原以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想是一把更尖锐的刀。她将尖刀握在手心,似乎看到了水一点点变红。
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酷刑一动,换婴事发,该如何尽可能地保住渭王殿下?
阿南在她恍神的当口儿,从地上抱起成询的襁褓。这时,聆儿走进来,看着阿南:「皇后娘娘,内廷监来人传话了,说是上了竹刑,花房的小宫女现时已经招供了——」
跪在地上的杨乐久,听了这话,有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阿南招手唤来聆儿:「去,把三皇子抱过去。」
聆儿快步走过来,将婴儿抱走。
杨乐久仓皇地喊着:「你要把我的孩子抱去哪里?来人哪!皇后娘娘抢皇子了!」
阿南重重地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闭上你的嘴!是不是你的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明明白白。如你所说,你死不足惜,咎由自取。远在陇西的渭王更是活该。真的以为这风云是那么容易搅弄的吗!」
眼泪顺着杨乐久的眼角流出:「风云有没有那么容易搅弄,无非看事情做成了没有。渭王殿下并不是活该,明明是太后抢了他的东西。若非太后搅弄风云,今日金銮殿之上坐着的,便是渭王殿下,不是成灏!」
外头的风真大,如呜咽一般。阿南笑了笑:「是吗?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杨乐久的眼神里充满了执拗,「渭王殿下本就是太子,若非那时先帝病体孱弱,若非那时太后手握大权,若非……」
「本宫告诉你,渭王生性阴毒,自幼行事狠辣。先帝死因成谜。当年太后之所以向天下公示先帝是因病离世,无非是想遮皇家的丑。你知道先帝死在何处吗?东宫。你知道先帝死前身边的人是谁吗?」阿南平静地注视着她,「成灼。」
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门口的小内侍通禀着:「圣上到——」
成灏的步子很沉重。想必,今日花房里的动静,他已经听说了。他迈进来的那一霎,杨乐久的面具好像重新扣在了脸上。她又成了那个婉转、温柔的严婕妤。她跪行着,到成灏的脚边:「圣上,皇后娘娘命聆姑娘抱走了询儿,臣妾心中悲痛不
已。臣妾想求圣上做主,臣妾怀胎十月,为何就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这样欺负臣妾。是臣妾哪一处不周到,还是圣上您给皇后娘娘下了旨意……」
她委委屈屈,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成灏缓缓坐了下来。阿南见他面有倦态,熟稔地给他递了一块热帕子,又从内殿端来他素昔爱喝的花酿。御膳房做的花酿酒性烈,阿南怕伤着成灏的身子。但成灏政务冗杂,案牍劳形之中又喜以酒解乏。阿南便自己动手,亲自为成灏调制一种花酿,加了枳椇子,加了高良姜,加了露珠,口感清芬,却不易醉。民间有种说法,千杯不醉枳椇子,枳椇子有解酒的功效。至于高良姜,暖胃散寒,冬日里,最是相宜的。
成灏接过热帕子擦了把脸,又饮了杯花酿,方看向地上的女子,道:「爱妃的意思是,皇后要抢询儿?」
「是。」杨乐久轻轻用帕子拭泪道,「不仅如此,皇后娘娘还逼着臣妾承认,询儿不是臣妾所生,皇后娘娘不知道从何处,弄来几个小宫女,炮制了一个荒谬的故事,构陷臣妾……」
「哦?」成灏道,「孤听说,那些小宫女是华乐在花房认出来的,现时,她们都供出些什么啦?」
聆儿适时地走了过来,递上两张纸笺:「回圣上,内廷监将供状送来了,小宫女们将知道的,都吐得清清楚楚,招了供,画了押。」
成灏接过,杨乐久开始不安。成灏眉头每皱一分,她的不安就多一分。
「圣上,不是,您不要相信她们的话,她们是被皇后娘娘指使的,臣妾……臣妾没有,没有换祥妃的孩子,没有,没有跟芷荷……没有……统统没有……您千万不要信……」
成灏盯着她,笑了笑。他将那两张纸摊开,反过来,正对着杨乐久:「爱妃,这供状上头,什么都没有,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杨乐久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聆儿这个贼丫头。
事实上,花房里的那些小宫人皆以钗环自尽了,什么都没招。成灼在选棋子的时候,早已把控好了她们家人的性命。都是贫苦人家的好姑娘,害怕累及爹娘兄弟,索性自己一死了之。
聆儿、阿南、成灏的戏做得太真。杨乐久乱了阵脚,她以为那些小婢女,靠不住。她从骨子里压根儿没有相信过她们。
成灏放下供状,挽了挽袖口:「孤昨日接到严爱卿的请安折子,严夫人感染风寒,病得厉害。爱妃,为人之女,你可有什么物件想送回去?也好让严夫人病中得些宽慰。」
杨乐久眼神闪烁:「臣妾……臣妾明儿让医官开些药……」
成灏仰头笑了两声,用手指抬起杨乐久的下巴:「严夫人三年前就病逝了,你作为严府的嫡出小姐,竟不知此事吗?」
假的,都是假的。他用一个又一个的试探、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扒开了她的画皮。
严瑨是个最为古板守制的官员。他的请安折子上,从不会提及妻女,甚至,他在任何人跟前都是刻意回避提及在宫中为妃的女儿,生恐被人误会靠裙带上位,有污士大夫的名节。也正是因为如此,成灏此前竟一直没发现「假严钰」的异样。
地上跪着的女子意识到了圣上的洞察,意识到了事态的无可逆转。她突然从袖口摸出一柄短剑。剑道之要,其一击之下,萃其毕生之力,以取一决之效。必使如雷霆电光,霹雳万钧之间,百邪顿毙,断无逃匿。惊风瀑布卒然大至,洗浊世之尘表。或高蹈彼岸,俯察人间。
成灏本能地伸手与她过招。「嗖」一声,成灏反手擒住她,她手中的剑插住自己的心口。
外头的御林军闻声而动,冲了进来。杨乐久已经倒在了地上。成灏看着她:「力量一道,则天法地,贯通人事,而磅礴万物,其道乃成。你根本没有悟出剑宗的真谛。」
地上的女子奄奄一息,口中念着什么。随即,闭上眼,咽了气。
阿南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她说的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肠深解不得。阿南叹息一声。御林军抬杨乐久的尸体,她怀里掉出一块玉佩。阿南眼疾手快
地捡了,递到成灏手中,上面一个醒目的「灼」字。
成灏攥紧那块玉佩,眉头紧锁。
晚间,成灏跟阿南躺在榻上,他翻过身来,抱紧她:「孤一直
隐约觉得,父皇的死,与渭王兄有关系。可孤不明白的是,若
果真那样,母后如此霹雳手段的人,为何放过他……」
阿南轻声道:「渭王曾是太后的养子,太后有她的仁慈。若圣
上果真想弄明白此事,不妨问一个人。」
「谁?」
「您的堂兄,峪王成炽。长乐九年,他尚是少年,未开府立
院,居于宫中。他与太后关系亲厚。应知一二。」
成灏「嗯」了一声。他将脸贴在她消瘦的骨骼上:「渭王兄存
谋逆之心,断不可留。但孤有预感,母后若知此番之事,必有
信来。」
果不其然。
翌日。成灏坐在乾坤殿中,见大鸟飞来,盘旋与头顶,须臾,
落下一封信函。
熟悉的字迹。
是母后。这只大鸟,成灏模模糊糊地有印象。
他曾经见母后用手轻缓地抚摸着大鸟的羽毛。大鸟仿佛有灵性一般,对旁的人很凶,对母后却很亲昵。它的主人与母后瓜葛很深,似乎是从前水家的旧仆。
成灏摊开信。他并不奇怪为什么昨夜发生的事,今日母后便有信来。母后掌政数十年之久,她在朝堂、在宫廷腥风血雨了半生,这乾坤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气息。对母后誓死效忠的玄离阁,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所在。母后虽然将这一切交给了他,但是,如遇大事,她定然是要开口的。
成灏昨晚的梦中甚至都出现了母后的样子。她穿着黑色的金丝凤袍,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在他身边。从二十多岁,到不惑之年。
他对母后,依然又敬又怕。
那信函上带着些许的咸味儿。不知是红衣岛的海风腥咸,还是母后因此事落了泪。
成灏一字一句读完,心情沉重极了。他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长乐九年,父皇的确并非病逝,而是死于东宫成灼之手,这也是父皇死前下定决心废太子的因由。父皇一生性情懦弱,且多疾,政务上依赖母后,他没有安全感,临死的时候,面对成灼的背叛,才不得不将这万里江山易了储。
成灏将脸埋在桌案上,他从不知母后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父皇死后,那种种的动荡,幽州骑血洗乾坤殿,面对天下人的揣测,母后从未开口为自己辩解过分毫。
他以为,那易储的圣旨,多多少少有几分阴谋的影子。虽然受益者,终是他自己,但那手腕让他胆寒。
当真相在他眼前铺开,他深深觉得愧对母后。他竟同世人一样,误会过母后贪恋权势。他竟不解,母后那双雪鸮一样的眼下,有过多少酸涩与慈悲。
信中,母后劝他,莫要撕开当年成灼弑父弑君的真相。一则,这是先皇的遗愿,若不遵从,恐他泉下难安;二则,顾及皇家的体面,此等不伦之事不宜外道;三则,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此时掀起,容易让朝臣们误以为是圣上欲残害手足的「莫须有」。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皇家兄弟不睦,终非美事。我儿亲政未久,宜维稳为上,莫要落下屠戮兄长的名声。来日青史之中,千秋后世,恐为人诟病。当下成灼已存谋逆之心,证据确凿,却也留不得。
我儿可秘密除之,秘而不宣。」
成灏思量再三,「秘密除之」那四个字,藏着水秀山明的指引。成灼必须得死,可却不能让他死于自己的手中。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成灏心中有了主意。
他喝了口花酿,从乾坤殿走出来。冬日的宫殿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中,寒气四处弥漫,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都是。成灏打量着苍凉的暮色,抬腿,往凤鸾殿走去。
阿南站在檐下,淘澄着白茶梅的花瓣。她准备用花房的花茶梅给成灏酿新酒。
内侍通传毕,阿南起身,欲行礼,成灏扶起她:「你只管做你的事便好。孤就坐在你身旁,跟你说说话。」
小舟适时地搬来一把藤椅,成灏仰身靠在上面。
「昨日之事,孤有了决断。」
阿南静静地聆听着。
「严婕妤,产后中邪,不慎触剑而亡,念其诞育三皇子有功,追封她一个昭仪的位分。」
阿南手中的动作停了一霎,又继续下去。成灏此举,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换婴」的事公开。虽假严钰孕中腹痛是栽赃给孔灵雁的,但那些话倒是给成灏敲了个警钟。前朝、后宫,都有杆秤。无论何时,一头过于偏重,总不是好事。
彼此牵绊,有所制衡,方是君王之道。花房的小宫女并未招供,这件事宫中知之者甚少。就此掩埋,还免了此番宫闱奇事沸腾流传。
「锦儿便还是留在灵雁那里。至于询儿……询儿……」成灏的手指轻轻叩着膝盖,他看了一眼阿南。阿南双眼始终看着面前的
陶钵,手中的白茶梅花瓣被揉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如同迟暮的美人,无力地卧在陶钵之上。
成灏没有接着往下说,阿南却开口了:「依臣妾看,询儿交予宛妃抚养,正是合适。」
手中的事做完,坛口封上。阿南起身,轻声道:「宛妹已不能生育,不可能是那卦中的仓鼠了。交予她,放心。另则,上回,生生刮了她腹中的胎,虽是为了圣朝国运,但臣妾心中总有愧疚。深宫漫漫,有个孩子陪伴她,好过许多。」
成灏眼前似乎浮现了宛妃上回泼辣救驾的样子,他笑了笑,点头道:「好。便按皇后所说的来。」
他本以为阿南会提出,将成询留在中宫抚养。可没想到,阿南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他从藤椅上起身,拉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阿南看了看成灏的脸,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无比贪恋她与他之间这样平静温存的时刻,她不愿失去。有了皇子夹在中间,徒生揣测。阿南不愿那样。
与成灏在她心中的分量相比,有没有儿子,真的是轻如尘埃的事。
两人正说着,宛妃抱着华乐从外头进来。见成灏在,她连忙行了个大礼。
阿南浅笑道:「妹妹大喜。」宛妃怔了怔:「臣妾何喜之有?」
「从今儿个起,三皇子便是妹妹的儿子了。」
宛妃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她又看了看成灏,见成灏向她点了个头,方确信此事。阿南拍拍手,乳娘将三皇子抱了出来,郑重地递给宛妃。乳娘屈身笑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屋内所有的宫人内侍皆齐声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
宛妃的眼角终是无法抑制地流出泪来,她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谢圣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必尽心尽力抚养询儿,不负隆恩浩荡。」
从宛妃深夜来找阿南,将自己替长姐出嫁的秘密和盘托出那一刻起,阿南便在想,如何去平衡自己与宛妃的关系。
从两人携手面对方士余苳作乱起,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昨日假严钰死在凤鸾殿后,阿南心中这个想法便升起了,这或许是补偿宛妃的一个绝好机会。
看着眼前宛妃喜极而泣的样子,阿南深深地舒了口气。这场「换子」闹剧在宫中静悄悄地止息了。孔灵雁完全没有察觉,依然陶醉在儿女双全的花好月圆中,不觉得有甚不妥。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在冬月初十的夜里,平静地死在二公主的摇篮边。经华医官诊断,乃心疾而死。
孔灵雁悲伤不已:「芷荷素来得力,本宫将她当作亲人一般,竟不想她年纪轻轻便有此恶疾。」华医官恭敬道:「禀祥妃娘娘,心疾多半是遗传所致,跟年纪并无关系。此病一旦发作,心脏骤然停跳,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无回天之力啊。」
孔灵雁命人将芷荷厚葬。孔良虽觉有些突然,但他在成灏身边做事多年,深知宫中水深,不宜多问。该自己知道的,定会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问也无用。
冬月末的时候,陇西发来紧急奏报。
渭王薨了。
渭王请剑宗杨鹤入府的事,众人皆知。不承想,那杨鹤在江湖之中,广有仇家。仇家上门寻仇,渭王不慎被误杀。
朝中诸人皆言,实乃可惜、可悲、可叹。
成灏坐在龙椅上,手握奏报,低头哀道:「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孤与渭王兄乃骨肉至亲,不承想,他竟遭此不幸。孤心痛难当,竟不成言……」遂下令:「诛杀剑宗门下弟子及在渭王府中作乱的一众江湖人士。」
顺康十六年腊月。
风雪几度。宠辱不惊。
阿南在凤鸾殿燃起崖柏之时,突见一小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何事惊慌至此?」
「严……严娘娘……」
阿南起身:「你说什么?」
「西宫门突至一乞女,疯疯癫癫,驱而不去,说……说自己是严
娘娘……」
两难
阿南蹙眉。眼前的小内侍满脸惧色,口中语无伦次地:「都
说……都说严娘娘是中邪,自个儿拿剑自刎的,不会……不会是
她阴魂不散,惦记着皇宫,附了那乞女的身,寻来了……」
「住口!」阿南怒喝一声。一旁的聆儿道:「皇后娘娘面前,
你胡说什么!」小内侍敛了口,哆哆嗦嗦的。
阿南起身,兀自往西宫门走去。聆儿连忙撑着伞跟上。
雪下了半日,仍未停,如春末一片片的柳絮,飘飘悠悠,像烟
一样轻,像银一样白,像玉一样润。一朵朵,一簇簇,忽而向
左飘游,忽而向右摇摆,忽而冉冉飘落。
须臾,阿南走到西宫门处,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地上,
拼命地跟守门的侍卫们解释着什么,侍卫们个个儿满面冰霜,
想撵她,却又好像竭力避着她,生怕与她沾染上似的。待阿南
走近,侍卫们忙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金安。」
听到眼前这个女子是皇后,那乞女双眼亮了起来。
阿南冷眼瞧着她,人的衣着打扮可以随意更换,但气质与神韵不能。眼前这个女子虽穿着寒酸,那双眼却明明是被书墨浸染过的。宫廷戍卫森严,相较来说,后宫西宫门这个侧角门是兵丁守卫最少的地方。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能摸得这般准?且,就算戍守再薄弱,撵走一个小女子是极容易的事,为何她还能留在这里与侍卫们僵持这么久?
不简单,不简单。
阿南开了口,她的声音就如同雪花一般清凉:「章侍卫,这里是怎么回事?」
章侍卫是那一队侍卫的头目,他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方才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么一个疯乞丐,赶她,她却不走。她说她是严娘娘,从淮南逃荒到上京,想要见圣上,一派胡言乱语。微臣本想将她叉走,可她说……她说她身染恶疾,能传人,沾染上便四肢溃烂。微臣害怕将这样的恶疾传入宫廷,那样的话,微臣万死难赎啊。于是,便……便没敢碰她……微臣正打算去回禀孔大人……」
呵。传染病。这倒是个好借口。怪不得侍卫们虽驱逐她,但总好像躲着不敢跟她接触到似的。
阿南看着那女子,她的手上、脚上确实有许多疮口。看来,这一路,她没少受罪。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匍匐行了个大礼:「回皇后娘娘,小女子名严钰。」
「何方人士?」
「岭南人士。」
「汝父何人?」
「家父严瑨,长乐九年进士,顺康元年入仕,任两广巡盐史十五载,顺康十五年正月,圣上钦点为两广总督。」
身旁的一众人,皆道眼前这女子疯了。就在不久前,诞下三皇子的严昭仪才刚刚出殡。
阿南平静地问道:「你可有凭证?」
「有。」那乞女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那玉环被皱巴巴的绢子包裹着。
阿南还未等她在人前开口,便吩咐聆儿道:「将她带去洗一洗,上些药,吃饱喝足,送到凤鸾殿来。」聆儿道:「是。」
阿南转身往凤鸾殿走去。逆着风,雪花吹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棘手起来。杨乐久等剑宗弟子在淮水畔得手,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严钰死了。没想到,她居然活下来了。辗转一年后,寻到了京城,寻到了宫廷,且有本事不被驱逐,还成功引来了阿南的注意。这就是本事。
凤鸾殿。
阿南坐在软榻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崖柏香,心如沙砾,慢慢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聆儿带着洗干净了的严钰走进来。她穿着一身儿杏色的衣裳,素净清丽,疮口处包扎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她的脸果真是与杨乐久有几分相像的。难怪圣上纳严钰为妃的消息传开,成灼得到严钰的画像后,起了铤而走险的心,想了这出计,以杨乐久鱼目混珠,冒充严钰进宫。
阿南看了聆儿一眼,聆儿领会了,带着殿内的小宫人出去,并关上了内殿的门。
严钰跪在地上。阿南握着一个粗陶的杯盏,缓缓道:「说吧。」
「去岁年初,小女子在淮水畔遇见了贼人,那伙人来势汹汹,武功高强,他们杀死了与小女子同行的丫鬟婆子家丁们,抢走了马车里的圣旨等物。原本,小女子也该命葬河水中,天可怜见,小女子竟没有死,过了两日,被河畔的渔民所救。」
严钰磕了个头:「小女子想着,既奉圣旨入宫,便是皇命在身,无论如何,也得进宫面圣,不能贸然回府,连累一家老小。于是,小女子一路乞讨进京,吃尽了苦头……好在,圣旨等物虽被贼人抢去,但有临行前母亲大人所赠的陪嫁玉环一枚,可证身份。」
阿南接过那玉环。质地虽不名贵,但看起来温润通透,上面赫然一个「严」字。
不对!母亲?阿南突然想起那日成灏诈杨乐久的话,问道:「严夫人不是三年前就病逝了吗?又如何赠你嫁妆?」
严钰的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诧:「皇后娘娘竟知此事?除了严府里头,外间鲜少有人知晓。且容小女子回禀——」
「家父当年,屡屡科举不第,微末之时,娶妻魏氏。魏氏过门不到两年,尚未生儿育女,便中风瘫痪在床。不久后,家父居然中了榜,做了官,府中没有女主人操持,终究不成体统,于是,便娶了小女子的母亲过门。小女子的母亲是官家女,自是不能为妾。于是,便算作平妻进的门。家父念与魏氏的结发之恩,始终将其妥善赡养在府。但里里外外操持严府的,俱是小女子的母亲。她前后为父亲生了四个孩子。人人皆知她是严夫人,几乎无人知晓府中还有一个常年卧床的魏氏夫人。就连父亲的同僚,也不知的。」
原来是这样。
粗陶盏被阿南焐出一丝温热。
「你是如何寻来西宫门的?你从未进宫,在上京中亦无有故旧。你何来这样的本事?」
严钰迟疑起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阿南饮了口水,淡淡道:「你也可以不说,本宫稍后便会命人将你赶出去。侍卫们会被你的小把戏蒙蔽,但本宫不会。」旋即,阿南笑了笑:「你应该听说了吧?有人拿着圣旨入宫,扮作你,做了妃嫔,还给圣上生了个孩子,前些日子,刚死。消
息早已走官道,传递给了你父亲。估摸着现在严府诸人都以为你死在宫里头了。你说,这个时候,你发生一些意外,谁会知道呢。」
严钰连忙叩首道:「皇后娘娘饶命,小女子说,说……」
「是谁?」
「是……是刘芳仪娘娘。小女子在上京仨月,摸不着门路。后……后来,无意中碰到回刘府省亲的刘芳仪娘娘的车马……小女子当街拦马……」
阿南猜到宫中有人给她指引。却没想到,是刘芳仪。她难道是嫌这宫中的水还不够浑吗?
阿南扶额,瞧着眼前这个女子。旧去音尘来,郁郁两难全。该如何处置她呢?
她想了想,唤聆儿进来:「去乾坤殿,请圣上来。」
歌声
聆儿面有犹豫之色。
严钰本应入宫为妃的,却因一个与己无干的阴谋,遭受了无妄之灾。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后,辗转飘零一年多,吃尽了苦头。又用尽千方百计,摸到了宫门口。她显然是个坚韧、聪慧的女子。若圣上见到她,将她留在宫中为妃,日后,恐不是个好辖制的角色。
换婴事件了结后,这阵子,圣上与皇后娘娘的关系融洽许多。一个月里头,圣驾竟来了凤鸾殿七次。再这样承恩下去,不愁皇后娘娘不能再度怀上龙胎。这个时候,宫里骤然添新人分一枝春色,甚至,有可能无端再掀起些风浪来……实非益事。
阿南似乎看出聆儿在想什么。她声音轻缓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去,请圣上来。」既已经有人知道了真严钰的存在,那纸里便包不住火。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成灏,让他来决断。
聆儿俯身,道了声「是」,便走入风雪中。
须臾,聆儿回来禀道:「圣上与几名大臣在乾坤殿议事,忙得很,他说,晚间再来咱们凤鸾殿。」
阿南点头。她听闻漠北出了些乱子,漠北王塔娜不久前过世了,大漠三十六帐顷刻乱了起来。漠北王子天启来函,请求圣朝援助,出兵平乱,匡扶正嫡。
这件事,是番邦内部事宜,圣朝本可袖手旁观。可那漠北与圣朝有姻亲关系。顺康十三年,圣上的二皇姐,安公主成炘,远嫁漠北和亲,做了天启的王妃。到如今,已有三载。
安公主虽非成灏的同母姐姐,却与成灏关系甚为亲厚,甚至超过了同母的大皇姐成烯。据宫中许多积年的老内侍讲,成灏幼年时,安公主将其抱在怀里,数个时辰不舍得撒手。成灏稍大一些,安公主与他一起读书识字玩弹弓。成灏有什么心事,不愿跟母亲大姐讲的,会乐意同这个二姐说说。
安公主远嫁的时候,成灏甚为伤感,骑马送到了京郊。一曲《贺兰山阙》,肠断心摧。如今二姐的夫家有难,想来成灏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朝中诸位大臣角度不同,难免更看中的是利弊。
阿南想着,现时成灏肯定疲于政务,焦头烂额。她起身,把花酿温好,又惦记去小厨房揉些枣糕。成灏心情烦闷时,爱吃些软烂甜腻之食。宫人们做,阿南不放心,决定还是自个儿动手。
离晚间还有两个时辰。阿南瞧着严钰坐在殿内局促不安的模样,挥手道:「让聆儿带你去侧殿小憩吧。」
「是。」严钰跪谢道。她虽然眉眼与杨乐久有些相像,但身形却是不同。杨乐久身材修长,严钰短小轻盈。阿南瞧着她踩在地上的步履,若有似无,轻步悠悠,如燕子伏巢,又似鹊鸟夜惊。这步履倒让阿南想起古籍中的足尖羽舞。
腊月里,天暗得越发早。阿南在小厨房将枣肉碾碎的时候,忽听一阵美妙的歌声。那声音如山中冷泉一般,清冽,悦耳,灵气逼人,不似樊笼之物。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手中的红枣每一颗都硕大、饱满。阿南握着红枣,思绪竟随着那歌声穿透宫墙的岁月,回到许多年前。
乾坤殿大排的红梅树下,少男少女相对而立。风啊,带着一丝丝的雨,清凉而温柔,一阵又一阵地拂过面庞。阿南站在角落里,看着成灏与沈清欢说笑。成灏的脸庞是那样的轻柔,好像一尊易碎的瓷器。他知她懵懂,知她天真,所以,他的所有筹谋与忧虑从不在她面前展现。在沈清欢面前的成灏,明朗纯粹,什么杂质都没有。
阿南想着想着,心痛起来。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难道,无论如何,她只是庭中的杂树,成灏只会为沈清欢那棵红梅叹息吗?
正当她的思绪飘摇之时,突听内侍报:「圣上到——」
阿南放下红枣,走出庭院。老远,便见成灏恍然若失的面孔。他自亲政以来,已经疏于将情绪写在脸上了。他愣愣地高声道:「何人在此放歌?」一身杏色衣裳的严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求圣上宽恕小女子无状。」
成灏似从一个青涩的梦中醒来,看了一眼严钰:「皇后那会子差人来乾坤殿唤孤,说是请孤见一个人,想必就是你吧?」
严钰还没吭声,阿南应了声:「是。」
成灏大踏步地往殿内走,路过严钰的身边,说了句:「唱得很好。不似宫廷伶人那般匠气。独具一格,空谷幽兰。」
严钰面颊微红。聆儿瞪了她一眼,气鼓鼓的。阿南面容恬淡地随成灏走入殿内。
凤鸾殿的崖柏有轻微的果香。严钰跪在地上,将如何在淮水边被害、如何艰南到上京的来龙去脉跟成灏讲了一遍。言毕,她哀泣道:「小女子身为官家女,奉圣旨入宫,身负皇命,故而,无论如何,都要进宫向陛下您复命。哪怕小女子拼着这性命不要了,有了那道圣旨,小女子也时刻记得自己皇家的人……」
成灏道:「起来吧。孤知道了。严卿高洁正直,想来他的女儿亦是如此。」严钰忙道:「谢圣上。」
阿南道:「圣上瞧着,严家小姐该如何安置?」成灏沉吟道:「你诸多磨难,方至宫廷,可见心志坚定。既严昭仪已逝,严钰这名字便不可再用了。便改名为严湄,封为五品芳仪,居于蒹葭院吧。」
湄,与梅同音,阿南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严芳仪连忙磕头谢恩。
阿南问道:「内廷监那里,如何记录严妹妹的出身呢?」成灏道:「严瑨的结发妻子魏氏,早年中风瘫痪,一生无所出,便算作是魏氏的女儿吧。」
「是。」
不多时,宫人们上了菜肴。阿南取出花酿,给成灏斟了一杯。成灏仰头饮尽,道:「漠北王塔娜去了,漠北那帮蛮子们闹腾开了。孤不管,无论如何,都得帮二姐。可宰辅说,漠北三帐中的吉日格勒气概非凡,可扶持做新一任的漠北王。吉日格勒
承诺,若扶持他为王,愿献上漠北一半的土地给圣朝……」酒杯在他手中紧攥着,忽又松开,叹口气:「罢了,不提前朝的事了。」
他瞧着严芳仪,吩咐道:「再唱支曲吧。」严芳仪俯身道:「是。」
「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殿内殿外,萦绕着歌声。似乎就连腊月的风雪,也被词曲打动,迟缓起来。这青砖黛瓦,这宫苑森森,似乎霎时都被灵动的山泉冲刷了一遍。
成灏闭上眼:「你似乎很喜欢鲍明远的诗词。」严芳仪恭敬答道:「明远公英才异士,让人敬佩。」
成灏念叨着:「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阿南知道,他想起沈清欢了。那零落的红梅,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少年情窦,他永永远远的遗憾。
内侍们提着灯,他们一行人去了蒹葭院。
待他们走远后,聆儿愤然道:「果然不是个省事的东西!」
阿南并不搭腔。她拿热帕子擦了擦脸,坐在灯下翻阅着古籍。字,依旧是熟悉的字,却无法入眼。阿南想起成灏今日那面带忧伤的脸。原来,他从不曾放下,从不曾。
怠战
严芳仪就像宫廷年节里的烟花,平地而起,骤然升空,在天上
绽成绚烂的花,开在后宫诸人的眼前。
一夜一夕。夺目耀眼。
她除了擅歌,且擅舞。那日阿南的直觉是对的,她的确会那古
籍上久已失传的足尖羽舞。
蒹葭院里,她轻盈婀娜地舞动着,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衣袖
翻飞,似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每一
瓣,都牵着缕缕的暗香。
侍奉在侧的宫人们皆目不转睛。
成灏赞曰:「卿为官家女,竟习得如此绝佳的歌舞。」严芳仪
笑答:「母亲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身为女子,不似男儿天高
地阔。习得歌舞,深闺自娱,总不致寂寞。」
宫中人习惯了称呼从前的严昭仪为严娘娘,为示区分,便称呼
严芳仪为小严娘娘。宫廷起居注中,以「大严妃」「小严妃」
载之。
腊月到了末尾,新年在上京的风声中刮过。
除夕那晚,司乐楼中,阖宫欢宴。严芳仪一身绯色舞衣,头插
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一串金色的铃铛,站在一
个汉白玉做的花台上婆娑起舞。她的舞姿如梦。她只用足尖触地,足上的铃铛随着她每一次跃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柔媚,却不轻浮;秀气,却带着几分持重。让人观之心喜,却不生亵渎之心。
仿佛那花台上舞动的,并非凡间的人,而是蓬莱的观音。铃铛响着,观音俯瞰着众生,悲悯着众生。
舞到尽头,她从花台上轻盈飘下,跪在地上:「愿吾皇福泽延绵,愿四海安乐清平,愿圣朝顺康万年。」
成灏欢喜,赐了座。
底下的宛妃撇了撇嘴,说了声:「狐媚。」孔灵雁听见了宛妃的话,却不言语。她心里只惦记自己宫里头的事儿。诜儿早起进食比昨儿略少,晚宴上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蛋羹色泽明艳,看起来很有食欲。她轻轻舀了一勺,递到诜儿口中。自打芷荷离世,孔灵雁总觉得身边儿没个衬手的宫人,其余的丫头总不能恰当地领会她的意思。她现时要比从前付出更多的心力了。
锦儿那孩子倒是乖,很少哭,不似诜儿小时候频频夜啼。可乳娘奶水明明足得很,她却总也喂不胖。她跟三皇子同日出生,比三皇子轻上许多。孔灵雁琢磨着,是否该换个乳娘?
孔灵雁不搭下茬,倒是刘芳仪接了口。她嗤笑着问身旁的宫女:「这殿内可是进了风?」
宫女不明所以道:「禀娘娘,没进风啊。」刘芳仪将手中的帕子往宛妃的方向一甩:「没进风,怎么宛妃姐姐说起了风凉宛妃仰头喝了杯酒,不堪示弱道:「哟呵,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刘芳仪啊。啧啧啧,你与那跳舞的严芳仪同在芳仪位分,怎么就一个天、一个地呢。人家若非狐媚,怎就有本事得了圣心?而你,圣上有日子没进你的宫门了吧。莫非,文茵阁的路比旁的宫苑难走,圣上不知路?」
宛妃说话一向泼辣,这把辣子将刘芳仪噎得够呛。一旁的几个小宫女捂着嘴巴笑。刘芳仪咬牙道:「宫里头日子且长着呢,得不得宠的,且走着瞧。别以为自个儿养了个皇子,就了不得。隔着肚皮不识货,跟亲娘差着十丈远!」
宛妃狡黠道:「管它亲娘养娘,本宫有个孩子傍身,宛欣院里孩子哭哭笑笑、热热闹闹,你呢?你有什么?漫漫长夜,你怎么打发?去数御湖里有几条鱼吗?」
刘芳仪啐了一口,旋即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胡宛迟,你别以为你抱紧了邹阿南这棵大树,就好乘凉。本宫给你提个醒儿,你当初怀得好好儿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呵,本宫可是听说了……」
她还未说下去,新年的钟声响了。顺康十七年在一片宴饮的欢乐中,来了。
成灏握着阿南的手,站起身来。帝、后向众人举杯,众人皆恭恭敬敬地起身举杯。刘芳仪没有说完的话,随着杯中的酒,咽了下去。
宛妃的眼神飘忽而不可测。三皇子在乳娘怀里睡得酣甜,宛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口中喃喃道:「我的儿,你可要争气,给母妃争口气……」小小的婴儿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在睡梦中笑了笑。
筵席毕,成灏与阿南一起回了凤鸾殿。除夕,是大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成灏都是陪阿南守岁的。
华乐三岁多了,越发机灵懂事。回宫的路途中,不愿坐轿辇,非要坐在父皇的肩头。
阿南皱眉,欲呵斥她几句。成灏却宠溺地将华乐扛到肩头:「孤不由得想起父皇从前对大皇姐也是这般。」转而,他又说:「说起大皇姐,倒是有个笑话——」
阿南侧耳,静静地聆听。
「你知道大皇姐今儿跟孤说什么吗?她提出,要泱儿和诜儿定一门娃娃亲。难为她想得出!孩子们还这么小。」成灏说着,仰面道:「孤却也知道大皇姐为甚如此说,诜儿是长子,在宗族礼法上,注定比旁的皇子要尊贵些。她想给泱儿觅一生的荣华。大皇姐这个人……」
成灏摇了摇头,继续说:「她被父皇和母后宠坏了,从小到大,就只知道为自己想,甚是器小。不似二皇姐,身为皇家公主,事事为大局思量……」
阿南担忧道:「二皇姐夫家的事,圣上有决断了吗?」
成灏锁眉,看着夜空,长叹一声:「如今朝中分两派,一派是支持出兵助二皇姐的丈夫天启,一派是支持扶吉日格勒。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恰逢年节,休朝七日。孤想着,将这件事冷一冷,也观望一下漠北那边的局势。」
「圣上您一定派体己人去漠北接二皇姐了吧?」阿南轻声问。成灏有些意外:「你……猜到了?」
阿南道:「臣妾这几日在宫中没看到孔良的身影,就猜出了大概。您肯定不放心二皇姐。您跟二皇姐素来手足情深。」
「可惜啊。」成灏摇头,「二皇姐执拗得很,她不肯来。她说,她是皇家嫁出去的女儿。生与死,她都要与她的丈夫天启在一起。」
阿南柔声道:「臣妾理解二皇姐。若臣妾是二皇姐,也会如此做。出嫁从夫。」
成灏道:「给孤的求助信,是天启写的。二皇姐本意,是不想叫孤知道的。无论何时,她都不舍得叫孤这个做弟弟的为难。」
到了凤鸾殿,华乐已经在成灏肩头睡着了,成灏低声唤嬷嬷过来接过。
阿南伺候成灏梳洗毕。
外头的更漏响着。二人躺在榻上,成灏呓语一般道:「孤不放心二皇姐……」阿南握紧他的手,放在心口:「那圣上就出兵「邦交大事,不可儿戏。」
阿南道:「正因为不可儿戏,才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隔岸观火,弱化漠北,得其大片土地,只是短视的好。真正的大国胸怀,是善待友邦。何况,您想想,纵得了土地,那荒漠之处,民风彪悍,水土贫瘠,风俗不同,又该如何治理呢?届时,得不偿失啊。」
成灏点头,思忖道:「皇后所言极是。名君者,当不拘方寸之利。皇后,你是知孤懂孤的人哪。」
正月间,群臣还未从团圆喜庆中醒来之时,圣上已派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胡谟悄然出兵漠北。
吉日格勒攀附不成,恼羞成怒,集中兵力,与圣朝的兵马做对。
那吉日格勒恰是从前漠北与圣朝对战时的主力将领,应对中原兵马,甚有经验。胡谟从正月出发,到六月,还未见回还。朝中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
成灏埋头于政务之间,甚为疲惫。只有宿在蒹葭院的时候,能让他短暂地忘掉烦恼。听着严芳仪的歌,观着严芳仪的舞,成灏觉得自己仿若少年人一般。
浮生会当几,欢酌每盈衷。
一日,阿南突然收到一封信函。她打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甚是吃惊。上头写,镇南将军胡谟,收了吉日格勒大量的钱财,故意消极对战,欲养寇自重。
阿南手持信函,欲往乾坤殿去告知成灏,走到檐下,却停住了脚步。这封信,为什么发给她,而不直接发给圣上呢?
当中大有文章。以她之口,去告发胡谟,岂不是有意离间她与宛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