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贫穷无知而运毒的大山女孩
贫穷无知而运毒的大山女孩
在边境海关的日子里,我经手过很多犯罪的人,也有很多女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成为了我们手中的嫌疑人,而依然在我脑海中有着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偷运毒品的女孩们。
在边境海关的日子里,我经手过很多犯罪的人,也有很多女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成为了我们手中的嫌疑人,而依然在我脑海中有着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偷运毒品的女孩们。我所抓获的第一个运毒的女孩,无疑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
那是在某一年的 4 月 3 日,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在海关工作还不足两年,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清明节假期,天气很潮湿,我和一位现在看起来也不算老的老关员章哥在边境的口岸上晚班。我们日常的工作很简单,接受进出境旅客的申报,与配属的战士们一起检查他们的行李物品。
晚上入境的人并不多,偶尔有本地人持边民证从越南回来,持护照入境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穿着还算时尚的女孩子从无申报通道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越南娘妈(口岸专门帮别人拉货搬东西的越南女人)。
娘妈把箱子放到了 X 光机上进行过机检查,章哥看着 X 光机屏幕上显示的扫描图,突然对我说:「小董,这箱子里应该是有什么东西。」
我之前在海关总署组织的培训班上过两期 X 光检查专项培训,也经常组织对战士的识图培训,一般有什么检查的问题他们都会问我。
我看到 X 的屏幕上颜色并不深,说明里面的东西本来就很少,但是却有大片规则的淡黄色阴影,基本上与箱子的边缘平齐,这说明他的箱子里有大片不是太厚的规则有机质。我当时也觉得有问题,因为如果这些阴影是杂志的话,是不可能有这么大面积的。
章哥叫那个姑娘来问话,我打量着她,她披肩短发,穿着红色的 T 恤、白色的薄外套和牛仔裤,画着淡妆的淡妆并不能掩饰她有一些黑,一米六零左右,身材有些胖,圆形的脸让她显得更胖一点,总之不是特别好看。
章哥把她的护照要了过来,看了看递给我,然后问她:「你这次去越南干什么?」
姑娘很轻快地回答说:「去旅游,现在准备回去。」
我看了一下她的护照,护照的信息显示她姓唐,23 岁,比我小一岁,重庆巫山人,不过看她的外貌完全看不出来像 23 岁的样子,应该大个五六岁是有的。
章哥继续问她道:「你回哪里去?」
姑娘依然很轻快地说:「回广东去上班呗,偶尔出来旅旅游。」
我翻了一下她的护照的出入境记录,发现这一年来她到东南亚旅游的频率很高,越南、缅甸、泰国、马来西亚等地方都去过,至少两个月内就要旅行一次,最近她也到过越南两次了。
我问她:「你怎么总是到东南亚旅游,不会玩得觉得腻吗?东南亚都差不多吧?」
这次姑娘不再轻快了,显得不耐烦地回答我道:「我愿意去哪里玩是我自己的乐意,你们海关还管这种事情吗?」
我看了看她,便不再说话了,和章哥一起带上手套。我把行李箱拉开,如 X 光显示的一样,里面并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没有任何规则类的物品。我伸手去摸箱子的背面,明显里面的夹层有点太厚了,里面应该是有夹层的。
章哥去拿了一把工具刀,把行李箱背面的布料划开,发现了一些用黄色的透明胶带缠绕的东西,把整个行李箱的背面都划开后,是两包用黄色透明胶带缠起来板状物。我捏在手里,软软的。
我们一人一包,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开透明胶带,里面是几层银色亮闪闪的锡纸。我们把锡纸包也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可以自封口的塑料袋,装着一些土黄色的粉末状的东西,我们打开塑料袋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酸味扑面而来。
我看了看这个姑娘,姑娘完全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这个行李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一样,我们让武警战士把她带到通道边上的值班室,好好看住她,她倒是很顺从地过去了。
我们把帮她拉货的越南娘妈也叫过来,章哥用越南语问她:「这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越南娘妈她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姑娘让她帮拉箱子的,这很正常,因为他们就是干这个为生的,也不会问什么客人到哪里去,要带什么的东西。我们让战士们带她去另外一个值班室。
她很慌张地重复着一个词喊起来,这个越南语单词我还是知道的,因为经常听,就是「我不知道」。
我们拿出毒品试剂箱,根据对毒品的了解,要小勺子舀出来一点点粉末状物品,分别放进吗啡检测试剂盒(可以检测所有含有吗啡类成分的毒品)和可卡因检测试剂盒,吗啡检测试剂盒的阳性反应十分明显,而试纸显示的颜色与海洛因的阳性反应颜色几乎完全一致,可以判断,这就是两袋海洛因了。
我马上给关里值班的副关长与查私科的同事打电话,说我们在口岸发现了一大袋海洛因。值班的副关长十分重视,说马上与查私科的值班领导一起过来。
而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见大量的纯正海洛因,第一次闻到海洛因散发出来的难闻的一股酸味,之前学习的时候只见过少量样品,而且也没有味道。我们又把这两塑料袋的海洛因称了一下,它们的毛重一共 2.23 公斤。我又拿出来姑娘的护照仔细看了看,然后与章哥一起到她被关着的值班室。
与上次我们查到的带摇头丸的人不一样,她不跑,不慌张,她的表情甚至很轻松。我对战士说:「拿手铐把她铐起来吧。」
她瞪着我,十分坚决地对我说:「为什么要铐我,我是清白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放在我包里的,你们不能这样把我抓起来,你们在侵犯我的人权!」
我冷笑了一下,说:「懂的不少啊,人权都知道。」
她马上回答我说:「我男朋友是外国人,我知道人权很正常。」我觉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一些对我的不屑。
章哥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对她说道:「你现在是走私大量毒品入境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不要在这里胡闹!」他又对战士下命令:「把她铐起来。」
这时候姑娘却突然软了下来,她说:「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又跑不掉,不用铐我了吧。」然后她看着章哥说:「你们后面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全力配合,但是这些东西确实不是我的,我也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到我的包里的。」
章哥又很严厉地说:「你现在不要存在侥幸,你配合我们调查,肯定算你立功,你想清楚了,在这里跟我们胡搅蛮缠是没什么用的。」不过他示意战士先不用把她铐起来了,他让她解锁,翻了翻她的手机,然后给我看了看。我发现手机里竟然没有通话记录,短信基本上也都是很正常的一些通知短信内容。
姑娘很轻声地说道:「我确实不知道啊,我肯定会配合你们的调查的,但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要查清楚是谁往我包里放了这些东西,我就是去旅游的啊。」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事情,她说配合调查,但是她不承认海洛因是她的,一问三不知,怎么能配合我们调查呢。
章哥摇了摇头,对她说:「你好自为之吧,时间有限。」然后章哥对我说:「我去外面继续看着,看她手机信息,已经早就想好顽抗了,你在这看着她,等栾关长带人过来好了。」他就继续去报关大厅了。
我看着这个黑黑胖胖的姑娘,两个战士站在她边上,她坐在我们的木板凳上。我站在她的旁边,对她说:「你比我小一岁,咱们都是同龄人,你现在说我们抓到你下线你坐不了几年牢的,未来的路蛮长的啊。」然后我强调了一下:「如果你不交代的话,那么这些海洛因都是要算你的;你学过法吧,在中国贩卖五十克海洛因就要判死刑了,你这么大的量,如果不配合我们的工作话,估计肯定会判死刑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依然很平静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海洛因,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在我包里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肯定懂法的,法律也不能冤枉好人啊,我还有人权啊。」
其实我心里最讨厌的就是在边境上讲人权的人。我叹了口气,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站起来拿住,说:「谢谢」,然后靠在我们桌子上,没有再坐下去。
她站着看着我,问了一个我永远忘不了她问我了一个问题:「你去过越南玩吗?」是的,她现在已经这个场面了,竟然还问我问题。
我很惊诧地愣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我们这种身份是不能出国的。不过我很礼貌地回答了她,说:「没去过。」
她本来比较沉闷平静的脸突然变得兴奋了起来,眼睛也好像又有了色彩,她说道:「我给你讲讲东南亚的故事吧。」
我心里想反正她其他的也不会说什么了,再问什么问题估计她还是说不知道,就没什么表情地对她说:「那你讲讲呗。」其实在这个环境里,我心里觉得自己有些想笑。
她喝了点水,开始讲她的故事,她说:「我还是很喜欢越南这个国家的,很多人对中国人还是比较和善的。越南有美丽的大海,还有很多海鲜,还有很多房子也是挺有特色的,一个地方既能看到山、又能看到海、又能看到沙漠,真的是很有意思,我们重庆就只有山。」
看我不说话,她继续讲道:「芽庄的海很美丽,看着就是那种翠绿翠绿的蓝色,中国的海都没有那种颜色,看着太好了,就像画里面的一样。芽庄那边还是可以潜水,我是在那边学的潜水证,你应该不知道那里的珊瑚有多好看,还有很多好看的鱼,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鱼。芽庄那些教练都是讲中文的,沟通起来特别方便。」
我虽然喜欢潜水,但是那时候并没有去体验过,我突然觉得她说得事情好像还挺有意思的。我就看了看她。
她好像受到了一些激励,接着给我描述道:「胡志明市有很多好吃的,都很便宜,那边还有很多很好看的教堂,不知道是什么教的,反正都很好看,特别雄伟,听说是法国人建的,太好看了。他们越南人喜欢吃那种大大的法国面包,叫法棍,我是没觉得有什么好吃的。大叻不知道你知道吗?他们的房子建在山上,都是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好像是一些动画里面的房子一样,还有美奈,这个地方的沙滩竟然是红色的,广东那边的沙滩还有海都太难看了。」
法棍我肯定是知道的,我们这个边境口岸就有不少,网上也有不少,大叻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样子,不过广东的沙滩确实难看,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姑娘在我心里开始有了一点点立体。
她似乎有些开心了起来,继续给我描述:「如果说潜水的话,比越南更好的是泰国,但是我去的时间很短,也没有怎么好好玩,还有马来西亚,真的是潜水的胜地,有个叫诗巴丹的地方,听名字就很好看,那边的沙滩太好看了,我们早上出去,去不同的潜水的地方潜水,晚上回去。那边有不少高脚的房子建在海里,下面就是海水,那边的海清澈见底,几米深的水一眼就能看到海底,也特别好看。很多鱼在那边游,大的小的都有,还有一些小鲨鱼在那边,也特别好看。马来西亚的真的是一个潜水圣地,除了诗巴丹别的很多小岛可以潜水,我还去过巴沙,那边很多地方都有震撼的沙丁鱼风暴。」
她好像只会「好看」这一个形容词,但是终于她通过她美丽的描绘,让我产生了一点点兴趣,我问她:「什么是沙丁鱼风暴。」
她眼睛闪了一下,对我说:「就是很多鱼围在一个地方转圈,很美丽很好看。你知道龙卷风吗?就是很多鱼在一个地方转起来,就像龙卷风一样,这些鱼都是沙丁鱼,所以叫做沙丁鱼风暴了。不过海里的鱼还有很多,它们颜色都不一样,都可能成群成群地活动,有些时候人下去潜水,它们还会游过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又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看到我的表现,好像略显失望的样子,我觉得这个人如果不是在这种场面下认识,或许可以成为一起讨论旅行的朋友,但是这个时候我总是越来越觉得她有点可笑了,我在担心她的生死,我们在想办法挽救她的生命,而她却在关心我是否关注她的故事。
看到我好像对她的旅游故事一点都不感冒了,她又喝了点水,她又开始给我聊了聊她在广东的工作,她好像有点忧伤地,说:「我之前在一个纺织厂里,做纺机工人,工作特别辛苦,还赚不到多少钱,我们那个工段的工头还经常欺负我。我干了两三年,才攒了两万块钱,都给我妈妈了,我妈生活也不容易。我家真的太穷了,唉,这些事情就不说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认识了我男朋友,他人真的特别好特别体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男朋友,他关心我工作,关心我生活,还带我去很多地方旅游,我最开始去芽庄学潜水就是他带我过去的。他还带我去过泰国,去过印度,以后还准备去马尔代夫,真的很幸运能够遇到他。」
我又看了看她护照,发现她在泰国还待过三四天,我问了她一句:「你男朋友,他现在在哪呢?」
她回答道:「他是做服装贸易生意的,临时有个业务,还在越南,让我先回来,现在应该在河内吧。」
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是很普通的套路,但是十几年前刚刚工作的我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只是好奇怎么可能有这种男朋友呢?简直太懂女性的心理了,尤其这种大山出来的长得不怎么好看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子,给点好处让她见点市面,再对她好一点,女孩子就会死心塌地了。他可能觉得和我聊天无聊,就不在和我说话了,却问旁边的战士是哪里人。两个战士看了看我都没有说话,这姑娘便也不再说话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值班关领导栾副关长、查私科与侦查科都有人过来了。
栾副关长把我叫出来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只好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她总是在聊她的旅游和生活,根本不承认这些海洛因和她有任何的关系。
栾副关长、查私科和侦查科的两位副科长都进到我们的值班室,查私科的孙科长和蔼地对她说道:「小姑娘,你的人生还很长啊,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被别人骗的,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后面的事情我们帮你处理,保证你和你的家人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这位唐姑娘依然说道:「领导们,我真的不知道我包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希望各位领导能给我做主。」
孙科又重复了一些我之前给她说的内容,就是如果她不配合我们工作,那么走私这些海洛因的罪行都要算到她的头上,她如果现在告诉我们谁交给她的,她要交给谁,我们都能给她算作立功表现。
侦查科李科长也给她讲了一些走私毒品的利害关系,让她赶快交代,但是她一口咬定和她没有关系。孙科长他们在反复劝说解释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给栾副关长商量了一下。
栾副关长问她:「唐小红,我们最后一次问你,你确定这些海洛因与你没有关系?」
姑娘坚定地说:「我真的确定,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栾副关长看了看孙科长还有我,对我说:「先带回关里关起来吧。」
我带两个战士们跟着孙科长开来的警车,把唐姑娘和越南娘妈一起带回了关里,关在九楼的拘留室里,越南娘妈从被拉上车就一直在哭,一边哭一遍一直用中文说「回家、回家」,但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唐姑娘依然很平静,我们把她随身物品都装在证物袋子里,她也很配合地跟着我们走。
因为假期期间,人手不足,孙科让我在拘留室看着她们,她关在拘留室的铁门里,越南娘妈在隔壁的拘留室,有个门通过去。我和一个战士在唐姑娘的铁门外面,另外一个人在越南娘妈的铁门外面,我有一个一把椅子折叠床,两个战士们每个人有一个椅子。孙科长找来了两个军绿色的毯子,让我给被关起来的人没人一条,我给越南娘妈的时候,她哭着差点给我跪下来,连声说「谢谢」。
这姑娘依然很镇定,她依然不怎么说话,大概想说的已经在我们的值班室说完了。大概到了晚上一点左右,孙科长过来了,而且把她手机拿了过来,给她说:「接个电话吧。」
她挺诧异地问:「谁?」
孙科长说:「你接了就知道了。」
原来电话那头是这个小姑娘的妈妈,她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那是明显是在和亲人聊着家里的事情,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哭的很伤心那种,后来发展成哭的说不出来话了,我还没见过谁这么伤心地哭过,到现在都没见过。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孙科长看了看表,伸手要姑娘把电话还给她。她好像还没说完话的样子,有点惊讶地哭着看着孙科长。
孙科长不耐烦地摆摆手,她终于把电话还给了孙科长,孙科长对她说:「情况我都给你家里说了,有什么想说的今晚可以想想,组织一下语言,明早我们再来找你。不过你自己估计也知道的吧,你对你那边的人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孙科长刚准备要走,又回身给她说:「对了,下次再给家里打电话讲点后事安排一下吧,以后能通话的机会不多了。」
唐姑娘很惊讶,只是哭,没有说话。
孙科长把我叫出拘留室对我说:「你给战士也说下,晚上你们都睡会儿吧,明天肯定还有事情。她也出不来跑不了,她爱说什么给她说就好了;这种人也不敢死的,我今晚也就睡在办公室里了,有事情找我。」
我回到拘留室,她还在哭,她又哭了一会儿,开始跟我说话,还是之前差不多内容,我看了看她,没睬她,她就一边哭一遍说话,哭到抽搐那种。
她说她家住在重庆巫山区的山里,很偏远的山里,三峡灌满水都淹不到的那种山里,她家里很多人都没怎么出过大山。她说她爸爸身体不太好,她妈妈天天在家里干农活,她说她爸爸有些时候喜欢喝酒,喝了酒还会骂她,说她女孩子,也骂他的妈妈,说生了女孩。
她哭着说她的妈妈真的很苦,这么劳累还过不上好日子,她想多赚点钱给家里过点好日子。她还说她是大姐,还要供两个弟弟上学,说她家没有电话,说和她妈联系一下都很困难。
这时候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孙科长用了这么久才能联系上她的妈妈,应该是找人转达的吧,深更半夜确实不容易。
她还说她弟弟们很可爱,会干农活,还会在家里烧火做饭,读书也比她好。说她回趟家很困难,从 16 岁开始就到广东打工了,初中都没上完,她爸爸也不想让她上了,她到了广东先去电子厂干,虽然赚的多一点,但是确实太辛苦了,后来就再去纺织厂里干。
后来她又说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她说她爸爸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他们一家人都不可能犯罪的,她又强调了一遍说她的父母大山都没出过,就指着家里的一点地活着——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全面扶贫,这应该都是真的。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在后来去过很多十万大山里的地方之前,对这些东西还没有特别的概念,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开始有关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想说,现在没人让她说话了,她却什么都说。
既然她说了这么多了,而且毫无停下来的样子,我问了一个最开始抓到她就想问的问题:「你现在什么都可以讲了,既然你男朋友对你这么好,你聊聊他吧。」
她哭着介绍道:「他是十分体贴热情的,最开始追我的时候天天都给我买东西,很体贴关心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每次不舒服的时候他都来照顾我,他虽然会的中文不多,但是都在好好学习中文,他也教我学英语,现在我的英语水平已经可以做到基本沟通了。」
我问他:「多大了,哪里人?」
她停了停,接着哭着说:「他比我大十岁,但是真的对我特别好,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我长这么大,受到了很多歧视,但是他一点都不歧视我,对我很好。对了,他是尼日利亚人。」
我心里想,竟然是尼日利亚,就问她:「黑人吧?」
她有点坚强,说:「黑人怎么了?他在中国和东南亚做服装生意,做的挺大的,要进货所以去的国家很多,越南、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印度、斯里兰卡等很多国家都去过,有时候我也帮他带一些服装样品。」
我当时心里又惊讶道,觉得她这只会说「好看」的人她竟然还知道斯里兰卡。
她擦了擦眼泪,又说道:「对的,他有不少东西要带回中国,毕竟做生意的,带一趟就能给我不少钱。有时候钱多点,有时候钱少点。」
我当时就很好奇,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问她:「他叫什么名字写一下吧?」
我给了她一支笔让她写下来名字,他也很配合的写了下来,是一个叫 Patrick 什么的人。
我又问她:「带了多少次了,这次带东西给多少钱啊。」
她先是愣了一下,对我说:「带的次数六七次了吧,有时候一两千,这次两万,两万的带过三次。」然后马上给我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啊!」
我当时心理一惊,不是因为她说她带了几次,而是两公斤海洛因才给两万块钱,要知道已当时的价格两公斤这种一手海洛因至少至值五十万!如果加上其他的材料分销到内地,这种无杂质的纯正海洛因还要添加面粉、滑石粉之类的添加剂才能到最终的那些吸毒者手里,因此 2010 年的时候这包东西怎么价值都在一百万,那时候可以在北京买一套小房子,但是冒着生命危险运毒的人,才得区区两万块钱,我当时估摸着怎么着也要八万十万的块才值得干。
我没有听她的解释,我拿着纸条去找孙科长,给她说了一下情况,他说他会查查的,不过他给我说:「这都这么久了,八点到现在五个小时了,抓下线的人肯定是抓不到了,再说她说的这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如果是广东的黑人的话,他们忽悠这些小女孩,没几个用真名的,他们假的护照都能办,就是给这些小女孩看的。」
我回到了关她的地方,她除了给我说她不知情之外,又一遍地在说他们山区的贫困、广州的打工、东南亚的旅途,好像并没有什么新意。她甚至说到她要立功赎罪,她开始对我她要把东西带去长沙,又说以后出去了一定好好生活,再也不会到处跑来跑去了。
她还坚定地对我说:「领导,虽然我不知道我带的什么,但是肯定是犯罪的,我一定帮你们抓到长沙那个人,领导你给我的电话,我现在就联系他!」
我笑了一下,说:「前面在口岸让你交代一下你不交代,你现在说这个什么用。明天你给其他人好好交代一下就好了。」
她又开始哭着讲自己的事情,我和战士们已经陡然没什么兴趣了,就渐渐睡着了,然后好像她又开始哭的抽搐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孙科带着两个人来,哭红了眼的唐姑娘抓着铁栅栏说:「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来人并没有什么表情,把她架着拖走了。是的,当时她已经哭得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要被人架着拖着才能走,两个战士就把她架到审讯室里去了。
看着她被架走以后,我跟着大家来到了审讯室,战士们把她拷在审讯室的板凳上,她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就是瘫在了椅子里面。
孙科长在边上屋子里,看着透明玻璃后的她,问我她昨天都做了什么。我就把她要戴罪立功,要把这些货运去长沙,还要找到下线接头人的事情告诉了孙科长。
孙科长摇摇头对我说:「这种小姑娘,还不如那些男的,知道自己在犯法,要不然直接交代,要不然死扛到底。见多了,傻是真的傻。」
他又对我说:「你也辛苦了,昨天没睡好吧,回去好好睡觉好了,后面的事情我们来处理好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心理防线了,今天什么都会说的。」
说完就带着侦查科的一位同事去审讯室了。
我确实没怎么睡好,所以很快就回到宿舍补觉去了,后来我知道她真的什么都说了,从家里人的性格、自己的人生与成长经历到认识「男朋友」的细节和带货的细节,以及如何交货的细节,基本上她所说的「东西」都是向一些内陆省份运过去的,最开始的时候可能带的不是毒品,真的是一些服装样品去交货,后来钱越来越多,她也知道基本上带的是都是毒品了,只是她一直有侥幸心理。
后来我又知道孙科长完成初审了以后,又给她妈打过电话,告诉她,她的女儿要被枪毙了,让她找时间来见见她。也让她与她妈通话过,她还是哭的说不出话来,只说「对不起」。
孙科没有在骗她和她的妈妈,司法实践如果抓不到毒品的下线,所有罪责都要由这个人承担,而这个人如果不配合执法机关的调查工作,将没有任何从轻或减轻情节。中国法律 50 克毒品可以判死刑,十余年前,对于 2.23 公斤海洛因来说,已经无所质疑地要死刑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第二天她不都招了吗?为什么还要判死刑呢?
因为整个毒品交易链条上所有人都是要自保的,如果她的上线或下线三十或者六十分钟联系不上她,这个姑娘这里是需要每半个小时给在越南的一个电话通报自己的情况,然后删除通话记录。她不主动联系「男朋友」的朋友,朋友也不会主动联系她,他们都将会将会永远地消失,以现有的侦查手段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他们了——何况他们用来接头的一般还不是真名字,更别说她的所谓「男朋友」肯定早就不在和她约定的地方等她了。于是,走私海洛因 2.23 公斤并抗拒执法部门调查、毫无立功表现,所有的罪行都压在了她身上。
她的「男朋友」对她不会有一些的留恋,「男朋友」肯定还有其他的「女朋友」,这些「女朋友」就是他们整个毒品链上的消耗品,其实对于更大的上线来说,这些黑人也是他们交易链上的消耗品,他们给这些低端的运毒者起了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骡子」,就像古代军队里运货的消耗品一样。连马匹牛羊都算不上,就是那种平时干脏活累活,出了事情就直接扔掉或者吃掉的动物。而天真的她,却因为被迷惑的爱情,为了一点点小钱而毫无价值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忘不了她第一次给我讲越南故事时候的灵动的眼睛,忘不了她黝黑而不好的皮肤,忘不了她抽搐而伤心的哭,忘不了那个夜里她在铁窗里面像写故事一样给我回忆她的一生,也忘不了她红着眼疯着说「我全都招」的时候的样子,也忘不了她站都站不住而被架走的样子,也忘不了她瘫坐在带着手铐的审讯椅的样子,这些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叹息生活的贫困将一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也叹息她的法律意识的淡薄和对物质生活不切实际的幻想终将让她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一年 10 月份,我在一则通告上又看到了她:「我局移交港口市检察院 4.3 走私毒品案犯罪嫌疑人唐某红,女,23 岁,因走私毒品罪被港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全部资产。」
后来一起喝酒,我问孙科:「Patrick 找到了吗?」
孙科笑了笑说:「这名字西非那边满大街都是,怎么找得到,我们后面查了进出境的相关信息,倒是有几个他说的这个名字的人,不过都对不上。」
我又问:「这个女的关进去以后怎么了?她家里人来看她了吗?」
孙科喝了点酒,说:「这种人都差不多一个样,开始就是哭,去提审一次哭一次;后来法院一审判了,让她家里人来,也没人过来,后来她也没再上诉,后面的事情也跟我们没啥关系了,都是检察院看守所的事情,不知道等死的那段时间什么样子。都一样的,哭多了就坦然了任命了。看守所事情多了,谁关心一个犯人有没有来看她。这事情我们也不好问啊。」
最终,她的父母是不是走出深山,来这个他们肯定不知道的地方看她最后一面,或许是因为没钱还是不想见她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他们一定也哭的很伤心吧。就像我那天见到她哭一样。
对于我们这个边境城市的中级人民法院判处的毒品相关案件来说,这也是个普通的案子,不会有什么人特别说起她,所以除了裁判网那冰冷的判决,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协助抓获这起海洛因案件,使我又收获了一个个人嘉奖,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次我见证的是一个生命的离去——这是我经手的第一个被枪毙的人,而且,直到现在,遇到小姑娘哭我都没什么感觉,因为还没见过像她一样哭的这么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