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董鄂妃:山河难抵倾城色
董鄂妃:山河难抵倾城色
我要嫁的人,是我心上人的弟弟。
出嫁那一天,北京城下了好大的雨。
府门前的屋檐下挑起一对大红灯笼,刺眼的红色喜字贴在窗户上,红得似血。
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侍女春秀站在铜镜前替我戴上凤冠,我心中千般委屈,万般酸楚。昨日已经哭了整整一宿,两只眼睛被我哭得通红,肿得如同核桃一般。
春秀看见我这个模样说:「主子,你别哭了,再哭脸上的妆又要花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当下藏着的眼泪,又想夺眶而出。
「好主子,你一哭春秀也想哭了。」
我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从来没有哪个新娘子,出嫁的时候哭得这么惨。
我望着铜镜里的那个人,她眉不描而黛,唇不染而红,婀娜多姿的身段佩戴凤冠霞帔,但她嫁的却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上轿之前,阿玛看着我哭红的眼睛,脸上毫无喜色:「宛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是当今庄太后定下来的婚事,阿玛也没办法。」
「我知道。」我又说了一遍。
外面鞭炮声响起。
春秀拿来红手帕盖在我的头上,她说:「主子,我们该上花轿了。」
阿玛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不忍心道:「去吧,去吧。」
春秀扶着我向门外走去,我多想挣开她的手,扯掉头上的红盖头,扑进我阿玛的怀里说我不要嫁了,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天恩浩荡,皇命难违。
何况我,只是一个二品官员的嫡生女。
我坐上轿子,多想回头再看一眼我们董鄂府。
可我阿玛说,新娘子出了家门,按规矩就不能回头,回头的话不吉利。
我坐在轿子里,觉得好生无助。轿夫把轿子抬得七上八下,我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两行清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我脸上滑落。
我要嫁的是清太宗皇太极第十一子博果尔,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一
我叫董鄂乌云珠,生于崇德四年。
阿玛在多尔衮帐下做护军都统,满洲正白旗人。但我额娘却是个汉民,所以我有一半的汉族血统。
我五岁时,央求教习字的先生给我取个汉族名字。
先生道:「格格温婉贤淑,不如就用宛如这二字罢。」
他伸手从桌案前拿起沾满浓墨的狼毫笔,落在宣纸上把名字写给我看。
「宛如。」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顺治元年,我随阿玛由江南来到京师。
在我来京师的第七个月,额娘离世,我随后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足足一个多月。
我对阿玛说「恐怕,我要随额娘而去了。」
阿玛在我床前急得团团转,先是请来宫内太医诊脉,后是请了萨满巫师跳大神。
可我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在冬天的时候,反而病得更重,口中开始咳出血来。
临近寒冬,从门外来了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自称宽寿大师,现任广济寺的住持。
他身穿破旧棉衣,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
宽寿大师两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片刻后起身,双手合掌笑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阿玛忙问:「小女此病大师可有良方?」
「她这个病在心而不在身。」
言毕,在我家院子内设了道场,屋外风雪大作,和尚盘腿坐在蒲团垫子上念起来祛灾咒。
三日后,我病情转轻,已经能下床走路。
阿玛带着我去广济寺还愿。
宽寿道:「此女深情难寿,我只能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若想她长命,便要此生长住寺中。」
「难道没有其他法子?」
阿玛怎么舍得我青灯古佛伴此生,空负韶华。
宽寿合掌道:「那就让她在寺中做半年的居士,能给她增寿十年。」
这年冬天,我带着侍女春秀住入广济寺,做了寺庙内修行功德的女居士。每日调琴、读书、吃斋、礼佛。
坐在窗前,用簪花小楷摘抄《般若波罗蜜心经》。
宽寿大师说,我为人多愁善感,容易动情又太过痴心,住在寺庙是为了磨我的心性。
但我从来没有料想到,命运已经在此处设置好了陷阱,静静等待我这只待宰的羔羊入网。
二
初春时节,京师里下了好大一场雪。
漫天雪花大如斗,这是我在江南从没见过的景色。
春秀从屋子外面跑进来,怀里揣着两块红薯。她说:「主子,这是我用炉子刚烤出来的,你吃不吃?」
我摇摇头,让她将我的瑶琴取来。
春秀道:「这鬼天气冻得手指发僵,主子还弹什么琴。」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去屋内将瑶琴取来。我打开琴匣,将琴摆在身前的桌案上。屋外风雪大作,暖阁里的火炉烧得正旺。
我问她:「春秀,你想听什么?」
春秀想了一会说:「就听那个,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我说:「那个叫做『高山流水』。」
春秀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薯,冲我嘿嘿傻笑。
「对,就是那个『高山流水』。」
烧焦的红薯皮蹭到她的嘴角,像是一撮小胡子。我用手帕将她下巴的灰尘擦去,笑她说:「你这辈子肯定做个馋死鬼。」
十根手指按在琴弦上,勾,挑,抹,打。
铮铮琴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如夜静春山闲落的桂花,如月出惊动山涧的鸟鸣。
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来回拨弄。
我不知道,此刻在暖阁外有一个人正立在墙根下,痴痴地听琴。他忘乎所以,竟顾不得落满一身的雪。
曲子弹到高昂处,我食指稍稍用力。
只听啪的一声琴弦断了,曲子戛然而止。
屋外有一阵清脆爽朗的声音响起:「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此话说完,从墙角转出一个面容俊秀的满族少年。
他灿若星辰般的眼睛望着我道:「我原以为,俞伯牙已逝,『高山流水』早就成为绝响,想不到在这古刹内,还能听到如此绝妙的琴声。」
我笑道:「公子谬赞,就算你是钟子期,我也不是俞伯牙。」
他立在风雪之间,北风吹得他脸颊泛红。
头戴锦帽身着貂裘,站在屋外的廊檐下,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书童模样的侍从。这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公子的气派。
我说:「门外天寒,公子如果不弃可进屋来暖和暖和。」
他抖落身上的积雪,阔步走进屋内。
开口道:「女居士善于弹琴,可惜这琴弦断了,今日只能听半首曲子。」
我说:「常言道千古最难觅知音,公子既然懂曲中意,等下次我将这瑶琴修好,再给公子弹完这剩余的半首。」
他走到我面前,俯身察看我的瑶琴。随后笑道:「这把琴配不上居士的曲,我家中恰好收藏了一把好琴,等下次来送给居士。」
三日后,他果真带着一把古琴来。
琴长三尺,蟒蛇腹纹,通体漆黑,在琴龙池部位用隶书写有「秋波」二字。
「这是岭兰四大古琴中的秋波?」
他微微点头道:「正是,你喜欢吗?」
我说:「秋波乃是当世名琴,我自然是喜欢的。」
「你若喜欢那就送给你,我答应过要送居士一把好琴。」
我把琴收起来,放在匣子里还给他说:「公子的礼太重,我不能收。」
「岂不闻,良马配英雄,宝剑赠壮士。再名贵的琴终究是死物,它们做出来本就是让人用的,如果藏在匣中生了灰尘,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无功不受禄,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见我再三推脱,他继续道:「权当我暂且寄放在你这。」
我对这把古琴极其喜爱,于是便不再推托。
此后,他隔三岔五就来。
先是听曲,后是论法,再后来是诗词歌赋。
于是,日子稍长我与他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他对自己毫无保留地坦诚,关于家世却总是避而不谈。
有次我无意中问过他,他笑道:「你看,我们如此这般不是挺好。」
他如同穿堂而过的风,随意而来,随意而去。我只能猜到他或许是京师里卖琴的富家公子。在认识他两个月以后,我还不知道他姓名。
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再问。
我称呼他为公子,他喊我居士。
我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两个人无话不谈,但又对彼此一无所知。他说,又或者是正是因为我们两个彼此一无所知,才能无所不谈。
我笑,或许是。
顺治七年的暮春,我终于在广济寺修满功德。
阿玛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又拖了几日。
因为那几天他一直没来,秋波琴我没法还他。终于在我最后一天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屋前的湖畔。
我和他说,我在广济寺已经修满功德,你以后再来,怕是没法子给你弹曲。
佛门外,董鄂府内的家仆已经备好接我回去的马车。钟楼上的暮鼓敲到第三下,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我让春秀取出来秋波琴还给他。
他说:「我来居士这里听了两个月的曲,这琴就当是抵押我这些天听曲的银子。」
我不依,他不收。
我执意,他不肯。
我说:「敢问公子,家住京城何处。他日我定会登门拜谢。」
他笑道「京城这么小,我们肯定有再见面的时候。」
「会吗?」
「一定会的。」
我抱着秋波琴上了马车,临走前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冲着我挥手。
那个时候,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我的心其实早已经被他偷走,而我还未曾得知他的姓名。
三
从广济寺回到家时,我身体已经痊愈。
但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点什么。欲将心事付瑶琴,可知音少,弦断已经无人听。
我让春秀去打听过这个少年的下落,她找遍京城十三家琴行,大家都没见过这个少年。
我对他的思念愈加浓烈,直到有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想到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这是我没有见他的第四十九天,不觉,心中竟然难过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渐渐意识到,我的心里放不下,曾经那个站在风雪中听我抚琴的少年。
第二天,阿玛喊我去看马球,我丝毫提不起兴趣。
我和阿玛说,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阿玛道:「这可是皇上下的口谕。」
我不知道,好端端的这当今圣上为什么喊我们去看马球。
马球场看台中间有两把椅子。
其中一把坐着仪容华贵、长相端庄的贵妇人。我知道这就是先帝去世后,和多尔衮一同扶正朝纲的庄太后。
我来京师没多久就去了广济寺当居士,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多尔衮生前被尊为皇叔父,朝廷上谁都知道,顺治皇帝只是个傀儡,大清真正的掌管者是多尔衮与庄太后。
甚至,市井中有传闻,多尔衮在先帝死后,早就爬上了太后的床笫。
庄太后身旁空着一把椅子,靠背雕刻成蟠龙的模样,这应该是当今皇上的座位。
阿玛给我指了指马球场中间,那个穿着黄色护具、头佩黑色头盔的击球手。
他正是当今圣上,爱新觉罗•福临。
我指着另外一个,正从福临手下抢球的少年问。
「这个和皇上抢球的人是谁?」
阿玛道:「这是清太宗十一子博果尔。」
十多匹骏马在球场内驰骋。
福临左手持缰绳,右手挥动击球杆,每进一球他总是洋洋得意,举起击球杆接受观众的欢呼。
我心里想,这皇帝毕竟还是少年意气,赢了球便飘飘然起来。
快到赛末点时,双方比分不差上下,只差最后一球便能决定胜负。福临持杆击球,快到了对方球门时,博果尔从一旁跃马来夺。
两匹马擦身相撞,扑通一声,福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待在场外的太医,连忙冲入球场内查看皇上的伤势。
福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没事,都退下去吧。」
他摘掉头盔,我看到他的脸后,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原来当今皇上福临,竟然就是那个在广济寺贪听琴曲的少年。我早该想到了,这天底下除了皇家,哪里还有人送礼能这般阔绰。
庄太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场下记分的侍从道:「这局算是平局,收拾收拾场地,皇上该回宫开宴了。」
福临站在下面嚷道:「母后,这局比赛还没结束。」
他活动活动腿脚,示意只不过是摔了一跤,并无大碍。
庄太后道:「陛下是万金之躯,打马球这么危险,你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博果尔上前道:「皇兄,要不然我们改日再玩?」
福临哼了一声,赌气道:「不玩了,不玩了,以后再也不玩了。」
他刚说完,庄太后便下旨:「从今往后,全国上下严禁举行马球比赛,违令者严惩不贷。」
福临说:「母后,这不过是儿臣的一句气话,你知道我是最喜欢打马球的。」
庄太后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说出来的话全都是金口玉言,怎么能出尔反尔?」
「如今天下局势未稳,希望陛下多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上。」
福临气冲冲地坐回龙椅上。
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我,怄气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
他冲着我笑,我羞怯地低下了头。阿玛问:「怎么,皇上认识你?」
我点了点头,把广济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阿玛听。
阿玛道:「吴克善之女孟古青前几个月已经来到京师,陛下大婚在即,你以后最好还是离他远些。」
我说:「我知道,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大清朝能打下这么大的江山,离不开蒙古科尔沁部族的势力。先帝皇太极就接连娶了三个科尔沁的公主。
当今太后大玉儿,正是出自科尔沁的博尔吉特氏,
如今江山初定,朝廷根基尚且不稳,更是离不开蒙古科尔沁部族势力的支持。
孟古青入京城那天,我有幸见过她一面。她是个典型的蒙古族美女,大眼睛高鼻梁,肤如凝脂,身材修长,如果我是当朝皇帝,我也会喜欢她的。
她作为庄太后的侄女,虽然还未正式嫁入皇室,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作为科尔沁的格格,以后肯定会掌管中宫。
这,就是她的命数。
四
宫宴佳肴如珍,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我在寺中待得久了,面对这番热闹景象竟然有些不自在,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寻了由头到殿前透气。
廊外夜色深重,晚风悠然。
是独属于我的一份难得的幽静,花丛中萤光点点。
我探入其中,去扑捉那些围绕花朵盘旋的流萤。
「抓住你啦。」
伸开手,却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一只萤火虫在叶片上岿然不动,屏住呼吸朝它扑去。
用力过猛,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余光中瞥见花丛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竟一头撞在他的怀里。
「宛如。」
我抬头看向来人,他熟悉的面容似乎还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正是当今皇上,福临。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连忙上前行礼道:「妾身该死,冲撞了陛下。」
他伸手来扶:「宛如,你不必行此大礼。」
我不自觉退了半步。
福临道:「往日在广济寺你与我知无不谈,怎么如今反倒是生分了?」
我低首:「因为您是当今皇上。」
「我就知道,一旦知晓我身份你便不会再与我亲近。你别看我是大清的皇上,背地里只不过是权杖的奴隶。我也是个可怜的人,身旁无人说话,内心里压抑的情绪无法言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心的人,如今却与我这般生分。」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长在满族却生为汉民,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从小起便无人愿意同我说话,福临是第一个靠近我的人。
他说:「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我与你在广济寺相识的日子,无话不谈,无所忌讳。我可以卸掉自己身上沉重的枷锁,透一口气出来。」
他的手掌松开我的手臂,想伸过来握着我的手。
我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陛下大婚在即,不可如此。」
「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孟古青,这段婚姻是母后和多尔衮定下来的,我讨厌他们给我安排的一切,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娶孟古青吗?」
「因为你,宛如。」
我说:「多谢陛下抬爱,妾身地位卑贱。」
他道:「不要用身份当作我与你之间的隔阂,我不在乎这些。坦白说,宛如,我喜欢你。」
福临对待爱情,大胆,奔放。
我能感受到,他如同火焰一般炙热的情感。他的爱情来势汹汹,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自己坠入爱河。
我喜欢他,喜欢他十四岁少年郎的模样,说话时眉头上扬,内心永远燃烧着一把火。
敢爱,敢恨。
他冲过来,又一次拉着我的手。
「我不信,你就一点不喜欢我。」
我浅浅一笑:「自然是喜欢的。」
他说:「宛如,我会向母后请求娶你为妻,我为帝,你便为后。」
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没有言语,其实早已经芳心暗许。
心里快乐得,说不出话来。
在此之后,我许久都没有再见过福临。
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懂得对于皇室而言,婚姻是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
不久后,宫里面传出来消息,福临要和孟古青举行婚庆大礼。成婚不久,福临就册立了孟古青为皇后。
无论是庄太后大玉儿,还是孟古青,她们科尔沁出生的格格们,生来便注定是皇后的命。
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命数。
九月份的一天,当我从集市上回到府内,下人们全都屏气凝神,我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有个丫鬟告诉我说宫里面来了人,我以为会是福临。
结果来的却是庄太后的贴身侍女:苏茉儿。
她看到我后说:「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怪不得皇上会喜欢你。」
苏茉儿这次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我的婚事。她拿出圣旨,传太后的旨意,说要将我许配给皇十一子博果尔。
把我的族妹,许配给了福临。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吞了一千根针。我问苏茉儿,是不是看错了,福临说要娶的分明是我,而不是我的族妹。
苏茉儿问我:「你喜欢当今圣上吗?」
我低着头,不敢承认。
「不喜欢最好。」她笑道:「你知道什么是帝王之爱吗?帝王心里装着的应该是江山社稷,就算是他曾经说过喜欢你,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天子年少风流,你只是个被人欺骗的小姑娘。」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谁能得到自己心目中的爱情。又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的梦中情人。大多数人爱情的结局,都是悲剧收尾。
如今给我赐婚的,可是当今庄太后,这是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我不知道福临是否知道这个消息,或者是他早就知道,这圣旨上分明盖着他的大印。
或许,真就如苏茉儿所说,我不过是个被人骗了的小姑娘。
江山有多沉,我的爱情就有多轻。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圣旨,伏在地上说:「谢主隆恩。」
顺治十年,我族妹嫁给了当今皇帝,而我带着悲愤与绝望的心情,嫁给了博果尔。
出嫁那一日,天上雨水如珠。
我走出花轿,侍从忙撑起大伞。我在数百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博果尔,觉得脚下的路好生难走,要不是春秀搀扶着我的胳膊,我几乎快要站不稳。
司仪官说道:「新娘子跨火盆。」
我抬起右腿。
进了这个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我站在了新郎官身边,证婚人在上面高喊。
「一拜天地。」
我拜了下去,想着会不会有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来阻止这场婚礼。但现实是,除了中午的一场雨之外,婚礼进行得一切顺利。
三拜之后,我就是博果尔的妻子了。这一辈子和喜欢的人,再也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众人簇拥着将我送入洞房,那一刻我方才心如死灰。
再见了,福临。
此生咱们有缘,无分。
我坐在屋子内,忐忑不安等待黑夜的降临。
当天晚上,博果尔一身酒气冲入婚房,他坐到我的身边,掀起了我的盖头。
那天本是我们成亲的大喜日子,但博果尔看见的却是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他两颊绯红,眉清目秀,长得和福临很像。
于是,我不禁又哭了起来。
博果尔柔声道:「宛如,我知道你刚过门可能不太习惯,没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他,只是沉默。
博果尔又说:「今日高兴我不禁多喝了几杯,浑身酒气你会不会不高兴?」
我依旧没有回他。
他从床边拿了枕头和被褥。
「要不,我今夜就去书房里去睡?」
我拉着他的手道:「新婚之夜,哪有妻子将丈夫赶出洞房的道理。这事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他将席子铺在地上说:「那我就睡在地上好了。」
我点点头:「嗯。」
博果尔躺在蒲席上和我找话聊,以缓和我们彼此间尴尬的气氛。
大婚折腾了一整天,我说:「我有些累了。」
博果尔「哦」了一声方才闭嘴,他起身吹灭了蜡烛道:「那睡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吗,我不知道。
窗外的月光洒下来,照在博果尔年轻的脸上。
我这个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如果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睡不着觉。
所以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我一宿未眠。
成家后,博果尔对我很不错。
他给我请来十多个丫鬟,我说不用,有春秀一个人就够了。
我们一直相敬如宾地过了许久,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喜欢什么他都跑去给我买。
有天深夜,博果尔从外面酒醉而归。
一帮下人把他从外面送了回来,他歪歪扭扭地走不动路。
我把他放在床上,用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
他半醉半醒间说:「还有酒吗?我们继续喝!」
我端了一盏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
「我这是在哪里?」
「回家了。」我说:「在床上躺着呐。」
胃部的酒水翻江倒海,使他吐了出来,博果尔面色难看。
我说:「没事干嘛喝这么多的酒,又难受又伤身。」
他说:「宛如,你是在心疼我吗。」
我背过身去,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来。」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宛如,你不要走。」
然后起身把我抱在怀里。
「宛如,我喜欢你。」
我试图挣脱开他的怀抱,他却死死地抓住我不放。
他知道我在抵抗他,却把我越搂越紧。
「宛如,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为什么我一直暖不热。」
「博果尔,你喝醉了。」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
「博果尔,你先放开我。」
博果尔完全不理会我所说的话,他说:「你不要总是想着逃,你已经嫁给我了,你现在是我博果尔的妻子。」
他说完,趁着酒劲开始脱掉我的外衣。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挣扎道:「博果尔,你别这样。」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感受,手上的劲很大,像野兽一般粗鲁,一件一件脱掉我的衣服。
我已经嫁给了博果尔,我也不知道,自己留着这副身子究竟有什么用。
我放弃了抵抗,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
博果尔看见我这个样子,一瞬间停了下来。
他酒劲醒了三分,用被子盖在我春光乍泄的躯体上。
「对不起,宛如,今天是我太过分了。」
我没说话,他流出了眼泪。
「可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五
我再次遇见福临,是顺治十年的秋天。
当时我的族妹,因为生下二皇子福全,被封为宁悫妃。
按照满族的规矩,诰命夫人是要入宫侍奉后妃的。作为皇十一子博果尔的大福晋,而且是宁悫妃族姐,侍奉她的命妇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自幼随父漂泊不定,与族妹交集不多,但体内毕竟都流着董鄂家的血,比旁人还是要亲近一些。
我们两个自小就有些相像,在家里面的时候,长辈们都说她是个小宛如。
咸福宫里,她躺在床上,看见我来了后说:「姐姐你来了。」
我拉着她的手道:「这么些日子不见,妹妹过得好吗?」
宁悫妃道:「我入宫虽然只是个小福晋,但皇上他待我不错。」
我说:「那就好,我就怕妹妹在宫里面受委屈。」
宁悫妃说:「皇上待我好,还是沾了姐姐的光,要不是我长得和姐姐有几分相似,肯定和皇后娘娘一样被冷落,哪里能有侍寝的机会。」
我说:「妹妹别胡说八道,他是皇上,我是他弟媳。」
宁悫妃说:「姐姐你是不知道,皇上来我这,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关于你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心里有你。太后本来就是让我代你入宫的。她以为找个模样相似的人,陛下就能忘了你,可我知道他还没忘了你。」
说话之间,福临从外面走了进来。
宁悫妃抿嘴笑道:「姐姐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下午快要天黑的时候,我从咸福宫出来准备回府。
福临在御花园找到我,刚才在妹妹屋子里头一众的丫鬟仆人都在,我除了给他问安外,几乎没说上什么话。
他此刻追了上来,这里四下无人,孤男寡女待在一起,难免被人口舌。
徒生是非,对谁都不好。
于是我转身要走,福临拉着我的手臂,他说:「宛如,你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
我说:「陛下,臣妾已经是博果尔的妻子了,这样有失体统。让外人看到了,被嚼了舌头,对谁都不好。」
福临大声嚷道:「谁爱说就说去,我就是喜欢你,就算你是博果尔的妻子我还是喜欢你。」
我说:「陛下,就算你自己不怕被人说闲话,也应该为我着想,这种事情传出去了,被人嚼舌根子的到时候不还是我。」
他松开了我的手臂,满脸气恼。
「我恨母后,她将你嫁给了博果尔,我恨她。先是多尔衮,又是我母后。他们虽然没有夺走我的皇位,但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们不能在一起,究竟是谁的错,是庄太后吗。我觉得可能并不是,是大清的王权。
阿玛当年为了娶我娘逆了满朝权势,差点丢了脑袋。最后还是多尔衮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将我额娘安置在董鄂府外。
一直到死,她都没进过董鄂府的大门。我虽然是董鄂府内的人,却不能入满洲正白旗。
福临作为天子,自然是天下人的表率。
帝国前进的齿轮,不知道碾碎过多少渺小的爱情。
要怪,就怪福临生在帝王之家,怪我有半个汉族血统。
我说:「此生你我有缘无分,有来生的话,我们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耕田我织布,你习字我调琴。」
福临说:「来生都是骗人的话,我不求有来世,但求今生。」
我说:「但我已经是你皇弟的妻子了。」
庄太后这一招用得真好,就是福临再怎么任性,就算福临再怎么妄为,就算他是大清的皇帝,他也没法打破我们之间,现在横隔着的一道,我们永远也无法逾越的禁忌之墙。
照顾族妹的这段时间里,每天能和福临说说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见他一面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那种心情,和当年我抱着秋波琴等他的时候一样。
我第二次见到庄太后,是在湖畔的长廊内。那天我从廊内路过,庄太后和侍女苏茉儿在湖畔观鱼。
我上前去给太后请安。
她让我抬起头来,我缓缓抬头。她看着我,说了句曾经苏茉儿说过的话。
「果然是个标致的人儿,怪不得福临会喜欢你。」
她问我:「博果尔待你好吗?」
我说:「他待我很好。」
庄太后道:「博果尔这个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向来脾气温顺,也会心疼人,和你倒是挺合得来。」
我说:「是,他人很好。」
如果没有先遇见福临,我可能会喜欢上博果尔,但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也讲究先来后到。
福临他先走进了我的心,我就怎么都给其他人挪不开位置。我知道这对博果尔不公平,身为他的妻子,心里装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但是我的心,不像我的嘴。我可以说我不喜欢福临,但我的心却没办法接受这个虚假的谎言。
我在宫中当命妇,不觉已经三个月有余。
这三个月来,福临每天都往咸福宫跑。这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其中最不满的就是皇后娘娘,孟古青。
有一天她跑到咸福宫内,我当时正在伺候妹妹用药,她虽然生孩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但身体一直虚弱得很。
皇后娘娘进了宫殿,我向她行礼。
孟古青问:「你是谁?」
我回答说:「启禀皇后娘娘,我是宁悫妃的族姐,乌云珠。」
孟古青怒气冲冲:「原来你就是那个南蛮子乌云珠啊,就是你把皇上迷得天天往咸福宫跑。」
我说:「腿长在皇上身上,他往哪里跑我可管不着,我只管自己做好分内的事情。」
「你个小浪蹄子还敢顶嘴。」
宁悫妃替我说话:「皇后娘娘,乌云珠怎么说也是博果尔的妻子,您不能这么说她。」
「我是皇后,我就这么说她怎么了,你见了皇后为什么躺在床上不下来施礼。」
「皇后娘娘,宁悫妃有病在身下不了床。」
「我要你说话了吗!」
孟古青强迫着让宁悫妃下床施礼,我跪在她面前道:「皇后娘娘,都是我的错,您别难为我妹妹。」
孟古青不依不饶,宁悫妃不得不下床来给她行礼。
我怕地下凉,会使她病情加重,拿了个垫子放在她膝盖下面。
「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她一脚把垫子踢走。
「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跪着。」
跪了不一会,宁悫妃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我上前就要扶着她起身。
孟古青叫道:「你,你不许扶她!」
我没理她,把宁悫妃扶到床上。
「你竟然敢不听我的命令。」
她伸手就过来要打我,手举到半空中还未落下,被突然出现的福临一把抓住。
「孟古青,你给我住手!」
孟古青细嫩的胳膊被福临死死抓住,抓得她生疼。
「你心疼她是不是?」
福临说:「你这个样子只会像个泼妇,哪有半点皇后娘娘的样子。」
孟古青叫骂道:「你喜欢这个小浪蹄子,你心疼她对不对?」
福临没有说话,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孟古青赶过来,推开福临,伸手还要打我。
「你这个狐狸精,就会勾引别人。」
福临伸手给了孟古青一巴掌,她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红色手掌印。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孟古青捂着火辣辣的脸,泪水肆意流淌。
「福临,你打我,你居然为了她来打我,我要去告诉姑姑。」
福临嚷道:「去吧去吧!你去母后跟前告状,你就告诉她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废了你。」
孟古青捂着脸,哭着从咸福宫跑走了。
六
中秋节那一天,吃过晚宴后,庄太后邀宫中的贵人、嫔妃、格格们前去御花园赏月。
每个人都亲手做了月饼献给庄太后,太后尝了所有人做的月饼,却挑中了我的。
她问身侧的侍女苏茉儿:「这块月饼不错,谁做的?」
苏茉儿道:「这是博果尔的大福晋,乌云珠做的。」
「赏。」
太后招手让我到她的跟前,她问我:「乌云珠,你还真是心灵手巧,这个手艺你和谁学的?」
我说:「额娘在世时,曾亲手教我做过一些点心。」
她笑了笑对我说:「那就难怪了,我们满族姑娘可没有这般手艺。」
我说:「太后,您喜欢的话,我下次多做点送到宫里来。」
在一旁的皇后孟古青听到后,脸色不悦。她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月饼道:「姑姑,你再尝尝我的。」
庄太后尝了一口道:「你这个和乌云珠比,还差些功夫。」
孟古青嘴里小声嘟囔了句,「南蛮子就会讨人开心。」太后耳背没听见,可我听得真真切切。
但她贵为皇后,我又不好多言语。
赏月没过一会工夫,庄太后就慢慢垂下眼帘。苏茉儿对着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很识趣地闭上嘴,起身准备离开。
我刚走一步,就听见庄太后说:「乌云珠,你先别走,我有两句话想和你说。」
孟古青听到后,也停下了脚步。太后说:「其他人暂时都退下吧。」
这时,她才闷闷不乐地走出亭外。
太后喊我私自留下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呆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怕乱了分寸。
许久后,太后才开口问我:「你恨我吗,乌云珠?」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福临打了孟古青那件事,高高在上的庄太后才这般发问。
我忙跪下来说:「如果乌云珠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让苏茉儿将我扶起来,她说「今天我和你说话不是用太后的身份,就当咱娘俩说说心里话。」
苏茉儿将我扶起来坐在太后身旁,我说:「我敬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恨您?」
庄太后说:「你这门亲事是我定下的,当年福临与孟古青的大婚在即,但他非要闹着娶你,为了你他说什么都不愿意纳孟古青为妃,一直拖着这门婚事。那时候多尔衮虽然已死,但他的势力被他哥哥阿济格掌控,阿济格篡位之心已久,要是这时候被他抓住起兵的借口,福临的皇位恐怕坐不稳,于是我便瞒着陛下将你暗自许配给了博果尔。」
「我知道福临的脾气,自小就任性骄纵。为了断了他这个念想,才出此下策。你也知道,我们祖宗早就立了满汉不通婚的祖训。我知道福临对你有情,你对福临有意,但谁让你有了汉人的血统。你可能会怪我这个老太婆不讲情谊。」
我摇摇头说:「宛如知道,太后是为了大清的未来考虑,皇上本来就应该以国家社稷为主。这是个明智的抉择,宛如怎么会怨恨太后。」
她伸过来手,拉着我忽然说道:「你或许曾听说过外面有传闻,说我和多尔衮的关系。」
我摇了摇头道:「没,没有这种事情。」
庄太后说:「你不要以为我在宫内就不知道外面这些流言蜚语,这些传闻有些确实是真的。」
我没想到,太后会突然这么说,当下一时间没敢说话。
太后继续道:「我在嫁给先帝之前,确实喜欢过多尔衮。那是我在草原第一次遇见他,他那时候年轻,浑身上下散发男子气概,我见他第一面就喜欢上了他。」
「可喜欢上了又能怎么样,我们科尔沁部族,博尔吉特氏的格格,都是要嫁给皇帝的。我 13 岁就进了宫,当时我姑姑是嫁入宫内第一个博尔吉特氏的格格,可惜她一直都没能生下儿子,于是便把我嫁了过来。结果我也没能给先帝生下来儿子,后来连我出嫁后变成寡妇的姐姐也被嫁了过来。」
「如果不是我后来生了福临,不知道还要嫁多少博尔吉特氏的姑娘。大清的江山是科尔沁和满族人一起打下来的。所以皇位必须是这两个部族的血脉,不然容易引起动荡。」
「你可能心里委屈,但为了稳固政基葬送爱情的不只有你一个人。」
我垂首道:「太后,乌云珠明白。」
太后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和你说这些。这就是我们身为皇室的命运,我们全是为了维护政权的稳定而生,必须背负比常人更多的痛苦。」
太后说着说着,我就想掉眼泪,可还是强行忍住,我不能让她看见我对福临还没有死心。
太后说:「宛如,我还真挺喜欢你的,性格如水,倒是像极了我早就去世的姐姐。其实不入宫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事,我走了三十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很清楚,像你这种性格的人,根本不适合在后宫里生活。」
我点头说是。
「最近你来宫里频繁走动,我听人说皇上和你走得越发近了。」
我说:「我和皇上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庄太后道:「我放心你,但不放心福临。他年轻气盛做事容易冲动。你今日回去,以后就不要再来宫里了,以免节外生枝。」
我向庄太后请安施礼,我说:「太后您多多保重身体,乌云珠以后就不能再来孝敬您了。」
太后摆摆手说:「去吧去吧,我乏了。想休息一会。」
刚走出御花园,孟古青突然从假山后面跳出来。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前走。
「你好大的胆子,看见皇后也不施礼。」
我施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在我身旁绕了一圈说:「身段这么好,怪不得福临会被你迷上。背地里,不知道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能不能教教我。」
我说:「皇后娘娘说笑了,我是博果尔的妻子。」
她说:「你还知道自己是博果尔的妻子啊,你这种狐狸精,嫁了人还不安分,天天过来勾引皇上,他被你迷得失了魂似的。这下子好了,姑姑让你滚出宫,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勾引福临。」
我终于忍不住辩驳道:「皇后娘娘误会了,我没有勾引福临。」
孟古青抬起手来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上。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道:「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打耳光的滋味。」
她下手可真狠,我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她咄咄逼人道:「怎么,想还手是吗?」
我满心委屈,但又不得不说:「臣妾不敢,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孟古青道:「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
苏茉儿从我身后走过来,搀扶着我起来向孟古青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就别难为大福晋了。」
孟古青道:「我不给这个南蛮子几巴掌,难解我心头之恨。」
说着便又伸手向我打来,苏茉儿一把握住孟古青的手腕。
孟古青道:「怎么,你个狗奴才要拦我?」
苏茉儿毫不示弱道:「这是庄太后的意思,她还让我告诉你,你最好也记住自己的身份。她能让你上来,就能让你下去。」
孟古青面色铁青,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带着一众仆人回了坤宁宫。
苏茉儿帮我解了围,我向她道谢。
她说:「福晋你也别怪皇后娘娘,她自小娇生惯养,脾气自然蛮横无理了些。」
我说:「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遇见她。」
几个月后,我听到宫中传来孟古青被皇上废后的消息。但很快,庄太后又给福临娶了一位博尔吉特氏的格格,并且当即立为皇后。
次年四月,庄太后颁布法令,废除诰命夫人入宫侍奉后妃的旧例。
七
自这年开春以来,天花病开始在城中肆虐,京师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成堆的尸体从正阳门运到城外四十多里地的荒郊野外焚烧。
谁都不知道这个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它来势凶猛,人人谈之色变。
一旦染上天花,就只有两个月活命的机会。
如果两个月内,出完疹子还能活下来,从此便不会再犯,这种人又被称为「熟身」。
天花病弄得人心惶惶。
大街上很少见到行人,全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博果尔尚未得过天花,所以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待在家中。
我生来就不喜欢热闹,闭门不出反倒是合了我的心意。
从广济寺出来,我依旧保持着礼佛的习惯。我当年在广济寺供奉的地藏王菩萨也被我带到王府。
博果尔知道我有礼佛的习惯,甚至要给我在府内修一座大殿。
我说礼佛的心不诚,修多大的庙宇都无用。
我这般劝说,他才放弃自己的念头。
我就在他书房旁无人居住的小屋设了佛堂,每日读书、礼佛、用簪花小楷抄写佛经。
因天花去世的有穷人也有贵族,死亡不会因为人的贫贱贵富加以区分,在它面前人人才是真正的平等。
我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一直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没想到,却因为这一场天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件事情起源于一个不起眼的中午。
那一日,我正在佛堂前临窗的座椅上,用簪花小楷抄录经文。
忽然间听到,从博果尔的书房传过来阵阵咳嗽。
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的咳嗽声越来越大。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停下行书,慌慌张张地向书房跑去。
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博果尔浑身发热,高烧不退,脸色看起来并不是太好。
他坐在椅子上道:「可能是风寒,也有可能是天花。」
我向他跟前走去:「博果尔,你千万别吓我。」
他向后退了一步说:「天花病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得上了就会死。不是还有好多人得了天花之后还活着吗。」
我想去拉他的手:「我不允许你说这样的话。」
他将手背在身后问我:「怎么,你心疼我?」
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我开涮。我去给你请太医来。」
太医下午才到府内,他检查完了博果尔的病情。
我问他结果如何,是不是天花。
太医回答道:「天花前期和风寒极其相似,只能等待十天看身上是否出疹子,才能断定结果。襄亲王目前高烧不退,我先给他抓点去风寒的药吧。」
我说:「有劳先生了。」
太医又叮嘱道:「最近这段时间,襄亲王一定要注意避免和府内未曾染上天花的人接触。」
太医走后,我命人给博果尔打扫了一间房屋出来,又安排几个已经出过疹子的熟身左右伺候。
那些天,我过得心惊胆跳。
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博果尔,都会在地藏王菩萨面前祷告,希望博果尔能够好起来。
我怕要有个万一就再也见不到他。
但博果尔怕病情会传染给我,始终都不让我进屋。
我就坐在屋外的门沿下,同他说话。
我和他成婚两年多了。
可之前两年多加起来的时间,所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些日子多。
我问他:「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百合莲子羹还是蜜枣炖鱼?」
「只要你做的,我都喜欢。」
我说:「那你就挑一个里面你最喜欢的。」
博果尔躺在病床上突然发笑,我问他:「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博果尔说:「这一场大病来得可太好了。」
「生病能是什么好事,你都快把我担心死了。」
博果尔说:「要不是因为这一场大病,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好。」
我一时间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成亲两年多以来,我和博果尔一直相敬如宾,从来没有拌过一次嘴。
但正是这种太过于理想化的相处模式,可能才会让他觉得生分。
真正的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道理。
博果尔说:「我竟然希望,我这场大病持续的时间能够久一些。」
我说:「你一定是病傻了,又开始说胡话。」
博果尔说:「我没傻,现在我清醒得很。」
我说:「你先躺一会,我去给你做饭。」
临走前,我又对他说。
「博果尔,你这次能够好起来的话,往后我都会这般待你。」
屋内传出来一阵咳嗽声。
末了,博果尔道:「如今我这咳嗽里面都是幸福的声音。」
可就在几天之后,我所担忧的事情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博果尔面部和手臂上开始出现水痘,这是天花最典型的征兆。
一旦出现这种症状,活下去的机会渺茫。
我在屋外急得流出了眼泪。
博果尔问道:「宛如,你是不是在门外哭?」
我停止了啜泣说:「没有,我没在哭。」
博果尔又在说胡话,他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这种感觉真好。」
他这么一说,我再也止不住眼泪。
博果尔说:「别哭了宛如,我希望你能为我笑,而不是为我哭。」
世界上根本没有治天花病的药,可我还是不停给他请医生。
只有这样做,我觉得似乎才能弥补我内心的愧疚。
这些年,我对他一直不够好。
我虽然尽到了妻子的本分,但没有尽到妻子的情谊。
他给了我一个丈夫所能做的一切。疼我,爱我,护我,宠我。
后来想想,其实我和博果尔,都是这场婚姻里的受害者。
而我却用冷漠残忍的手段,去对待另外一个婚姻中的不幸者。
博果尔说:「我不是这场婚姻里的不幸者,我其实是这场婚姻里面最幸福的人。」
「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的一颦一笑都与众不同,当知道太后给我许配的姑娘就是你的时候,我高兴得心都快跳了出来。结婚那天,在我们夫妻对拜的时候,我就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你快乐起来。」
博果尔的话,一句一句都像是刀子般在割着我的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不停地说。
我此刻再也顾不得会不会染上天花,推开那扇拦隔在我们彼此间的木门。
抛开生死,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我跑到他床边,看着博果尔虚弱无力的样子,早已经泪如雨下。
博果尔责怪我说:「不是说过不让你进来吗,万一要是病传染给你怎么办。」
我说:「我不怕,反正得了天花又不一定死人。」
博果尔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攒足了剩余的力气和我说话。
他说:「宛如,我一直活在矛盾之中,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我皇兄。」
我欲言又止,他继续说。
「先别急着否认,你看他的时候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以为只要自己对你足够好,总会暖化你那颗柔软的心。可我不曾想到的是,你的心比石头还硬。无论我怎么暖,它都是冷的。」
我低着头说:「我也不想这样,博果尔,对不起。」
博果尔道:「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明明知道你喜欢的是我皇兄。可太后赐婚时我却没有拒绝,我是不是太过于自私了?」
我说:「太后既然不同意我入宫,就算你拒绝了,还是会有下一个博果尔。」
「或许我死了,你就能够和皇兄在一起,这样你会开心一点。如今我走了,希望你以后能够快乐。」
我握着他的手说:「和你在一起的这两年,我过得很开心。」
博果尔笑了:「我临死前能听到这句话,已经心满意足了,毫无挂念了。」
他笑了,我却哭了。
他想过来帮我擦干眼泪,又不敢伸手。
只是望着我说:「我知道,你总是爱流眼泪。」
「别为我哭,这不值得。我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而且你笑起来,可要比哭的样子好看多了。」
我强忍着止住眼泪,笑给他看。
他的手渐渐从我掌心滑落,然后和我说了生前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宛如。守护你一辈子的诺言,我终究没有做到。」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襄亲王博穆博果尔薨。
我在这一天,度过一个无比悲痛的午后。
在悲痛中睡去,又在悲痛中醒来。
八
博果尔作为皇室后裔,葬礼的场面十分庄严且程序繁琐。
我本来就喜静不喜动,喜清闲不喜热闹。
来往吊唁的人站满了整个院子,春秀这丫头识大体,做事轻快,待人接物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是她在,这一场葬礼下来肯定要把我活活累死。
博果尔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堂的棺椁中,我不忍心去看。
葬礼连续举行了三日,七月初六的中午,才将博果尔的棺椁下葬皇陵。
他死后,谥号襄昭。
连日的劳累伤神以及博果尔伤逝带来的悲痛,令我揪心不已,在他走后的第三日,我大病了一场。
一想起往日里他对我的好,我便痛恨自己的无情,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从早上一直疼到深夜,我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我对春秀说:「人死了,其实比活着少受些罪。」
春秀趴在我的床头前说:「主子,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我问她:「春秀你今年也该有十四岁了吧。」
「过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十五岁了。」
「你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已经这么大了。是时候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你模样也不差,我给你找个好人家。」
「春秀不走,我愿意服侍主子一辈子。」
我说:「哪有主子拴着侍女一辈子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她哭道:「主子您要是死了,春秀可怎么办。」
我让春秀将我梳妆台上的梨木盒拿过来,我打开盒子说:「我这里还有点首饰,虽然不多,但足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我塞到她手里,她又给我还了回来。
她倔强道:「我是主子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这条命一辈子就是主子的。」
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春秀,她小脸蜡黄、头发脏乱,冬天里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袍子,蜷缩着身子蹲在墙角,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卖身葬父」的字样。
她身材瘦小,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所以来来往往路过的人,没有一个愿意买她。我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这些钱别说买她一个人,就是买十个她这样的丫头都足够了。
我将钱塞到她手里的时候,春秀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给我磕头,说以后愿意给我做牛做马。
我和她说「你起来吧」,我看她外表虽然脏兮兮的,但模样不差,看起来也很机灵可人。
我说,「你以后就给我做个贴身丫鬟吧。」
这一做,她就跟在我身边八年。
从我跟着先生学习礼仪,到我后来去广济寺,再到我出嫁。这么多年来,都是春秀陪在我身边。
她端着汤药喂我,我看到她手上煎药时被烫红的伤口。
我说:「春秀,这么多些年来,谢谢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自幼便没有什么玩伴,是你同我一起长大,你我名义上虽然是主仆,但情同姐妹。」
春秀道:「主子您对我的好,春秀心里都知道。」
她起身抹去眼泪说:「主子,药该熬好了,我去看看。」
她每日煎药服侍,不离我身畔左右,整整过了半个月,我方才痊愈。
算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我渐渐康复以后,命令侍从们将博果尔住过的房间打扫一遍。
他天花卧床时,所用物品全部扔出去烧得一干二净,以防止病情在王府内扩散开。
这王府内,不过只是少了博果尔一个人,却冷清了数百倍。空荡荡的的院子,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我对博果尔的感觉,就像是这些大火中被焚烧的物品。
烈火焚烧着我对博果尔残存的留念,它终究会被烧成一团灰烬。
我站在门廊边上,感觉有种巨大的无助感,向我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无尽的失落,围绕在我身旁一寸之地。
七月中旬,当我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试图走出伤痛时,福临突然出现在襄亲王府内,他用一种近乎狂热惊喜的语气对我说。
「宛如,我觉得这是上天在给我们第二次在一起的机会。」
我一时间惊慌失措,告诉他,博果尔这才刚刚去世。
「可我已经等了太久。我连一刻都不想耽搁。我怕稍纵即逝,抓不住上天赐予我的机会。」
我说:「这有违世俗礼法。」
他目光中充满着占有的欲火,脸上是无所畏惧的坚毅决然的神情。
「我才不管什么世俗的异样眼光,我是大清的王,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拥有,我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福临的话,让我心烦意乱。
但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他来的日子却越来越频繁,皇帝的行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隐瞒得住,终于有一天他惊动了庄太后。
七月末,当福临刚进入王府不久,侍卫进屋内通报,太后乘着步辇已经来到了王府门外。
我慌忙带着一众家仆前去迎接,我向太后行礼道:「臣妾乌云珠拜见太后,太后娘娘如意吉祥、万福金安。」
太后示意我起身。
福临上前问道:「母后,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庄太后道:「这些日子,皇上你总是隔三岔五地往这里跑,都快要误了朝政。」
福临语调清冷:「江山社稷,祖宗礼法。您总是拿这些东西来压在我头上,江山不是我打下来的,我早知道今日,先前就该把这皇位让给多尔衮,他当年可眼馋得很。」
庄太后面色有些不好看:「且不说国事,你经常往王府这边跑,难免不被人传出闲言碎语,乌云珠毕竟是你皇弟的遗孀。」
福临听到庄太后说这话,跳起来反问道:「是谁瞒着我将宛如嫁给了博果尔,当初我三番五次求您让我娶了董鄂府的乌云珠。结果您倒好,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将她族妹董鄂氏嫁给我,却将宛如偷偷嫁给了博果尔。母后,你看看我,我是您亲儿子啊,哪里有母亲不希望儿子幸福的道理。」
庄太后道:「你那时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我是过来人。明白感情这回事,只要一旦分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断了念想,忘了彼此。」
福临道:「那是别人不是我,过了这么多年,我对宛如的喜爱不曾减少半分。」
「你怎么能将你弟弟的福晋占为己有?」
「母后,你也不用来揶揄我,我如今直接和您挑明了说吧,我决定要娶董宛如为妻。」
我没想到他居然敢当着太后的面,说出这种话来。我站在他身后,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角,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以免伤了她和太后的和气。
庄太后一口否决了福临要娶我的心意。
福临竟然拿出刀来,抵在自己的胸口道:「如果不让我娶了宛如,大清就由你来做皇帝吧。」
「你敢」
「你以为我不敢?」
福临手上的刀子,一点点刺入自己的胸膛,顿时鲜血涌出,太后面色不改,福临的刀子又近了一分。
左右护卫早就上前,夺去了福临手中的刀子。
下人们帮他止住了伤口后,太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她气得几乎站不稳,脸色铁青道:「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呵,被天下人耻笑?我被天下人耻笑得还少吗,多尔衮居然让我喊他皇叔父,我是怎么当上这个皇帝的,要不是你和多尔衮之间……」
福临话未说完,一声清脆的耳光声落在福临脸上,太后此刻怒色满脸。
「我自十三岁嫁给先帝,大清风雨飘摇之际是我一手匡扶朝纲,嫁给先帝之前我是喜欢过多尔衮,但我和多尔衮始终恪守,没有做出过半点出格的事情。」
「你以为顺治七年多尔衮坠马身亡是个意外?你以为我们母子两个走到这一步容易吗。当年先帝撒手而去,多少人觊觎这皇位,要不是我从中周旋,我们母子二人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你哪里能坐得上这大清的皇位。」
「为了你们爱新觉罗家,你又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庄太后早已经抛弃了人世间的情愫,如今只紧紧攥着大清的权杖。她不仅亲手扼制了自己的感情,甚至杀死了自己年少时所爱的人。
福临听完流下眼泪,他作为儿子,这么多年看着母亲一步一步带着年幼的他,在暗流涌动的权力漩涡中登上帝国的顶峰。福临心中明白,庄太后这么多年究竟有多不容易。
他颓废地拉着庄太后的衣服。
「孩儿从没向母后提过任何要求,这是第一次我求母后。如果您让我娶了宛如,我以后一定会安心做个好皇帝。」
庄太后挣开福临的手,向门外走去。
福临在身后喊她。
「母后,母后,母后!!!」
庄太后停下来脚步,回头看着徒然坐在地上的福临说:「快起身回宫吧,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有失皇家尊严。」
福临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么说,您是同意啦?」
「我只是个老太婆,您才是大清朝的皇帝。」
九
顺治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我被迎入宫中,立为贤妃,入主承乾宫。
大婚当天的喜宴,办得异常热闹。甚至比孟古青入宫立后时,还要气派。
当天晚上,福临搂着我深情地说道:「宛如,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他抱着我上了龙榻,慢慢解开我的衣袖。
我不敢看他,羞怯地低下头说道:「陛下,还未熄灯。」
他起身吹灭了蜡烛,黑暗中,他冰凉的手试探着滑入我的衣内。
我慢慢闭上眼睛。
窗外,一树的木芙蓉开得正艳。
天空中飞来一只云雀,落在枝头,用尖嘴去啄树干旁尚未完全绽放的花朵。
树枝摇动,一朵白色的芙蓉花落入水中,花瓣随着流水上下翻转,在柔和的月色下,湿了满身。
这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光,我总以为这会是幸福的开始,谁曾想悲剧才刚刚拉开帷幕。
自从我入宫后,福临一反往日散漫爱玩的心性,对朝廷上的事情,果真十分勤勉。
我对他说:「陛下虽然是年少,但胸怀壮志。你会开创千秋万代,成为一代明君,载入史册,享万世赞颂。」
书房中,我在一旁替福临研墨。
他龙飞凤舞,在折子上批阅。过了一会,福临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我站在身后用手指给他轻轻揉捏太阳穴。
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入他温暖的怀中,把折子递给我道:
「宛如,你来念给我听。」
我说:「陛下,这万万不可,后宫不得干政。」
福临从一堆折子里,抽出一份说:「这一份你必须听,这个是吴克善让我明年开春举行选秀。」
他当着我的面,在这份折子上写下「不予通过」。
然后对我说:「宛如,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纳一妃一妾入后宫。」
「陛下你是九五至尊,应该多纳妃子、广嗣绵延才对。」
他指着我的肚子道:「那你就给我多生几个儿女,要是个女孩我就把她宠溺成天底下最幸福的格格,如果是男孩我就让他做大清的帝王。」
「然后我们俩就去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山林,做一对平凡夫妻。像陶渊明一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陛下,那种生活一定很惬意。」
他说:「别再叫我陛下,叫我福临。」
「福临。」
「宛如。」
他低下头,吻在我的眉心。
我一入宫内,便得皇上宠幸。
九月二十九,在我入宫一个月后,就被福临拟立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下。
一时间宠冠后宫。
蒙古的博尔吉特氏是前清夺取天下的重要势力。在后宫中,光来自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子,就有六位。
宫中有人传闻说,孟古青当年失宠,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虽然已经失宠,贬为静妃,居住在侧宫之中,但仗着太后是她姑姑,在宫中行事依旧肆无忌惮。她喜怒无常,侍女们做事稍有闪失,伸手便要打,以至于所有的宫女们都怕她。
我立为皇贵妃以后,她见我也不行礼。
我还记得几年前,曾因为这个缘故被她扇过一个耳光。
我这个人,凡事都喜欢与人为善,也从来没和她计较过。
后宫中博尔吉特氏的妃子,因为我和孟古青的缘故,自然离我都远些。
御花园里,当一群人在护栏旁边看锦鲤,我走近时,他们便轰的一下子散开了。
一开始,我还试图与她们拉近关系。
可进不去的圈子,始终是进不去。好在我这个人清净惯了,有春秀这个丫头陪我,我倒觉得这日子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顺治十三年的新年刚过去不久。
我总觉得身子又不大好了些,总觉得比往常更加惫懒。每天中午都极其嗜睡,福临给我召来太医。
太医放下药盒,伸出右手,两指搭在我的脉搏上。
过了好一会,他突然笑出了声来。
福临忙问他,「病情如何?」
太医起身向我和皇上施礼道:「恭喜陛下,贺喜皇贵妃,娘娘这是有喜了。」
福临听到,兴奋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赏,重赏。」
太医忙拜谢:「谢主隆恩。」
福临走到床边,握着我的手道:「宛如,谢谢你,我现在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八个月之后的一天深夜。
我腹中剧痛袭来,宫女们掌灯。
临产婆早在一个月前就住进承乾宫。我腹中一有反应,她们便能及时赶到。
我身子骨弱,生产的时候把我折腾个半死不活,从深夜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凌晨。
朝阳初升,我听到身下传来的一阵啼哭声。
接着就听到媒婆喊道:「恭喜皇贵妃娘娘,是个儿子。」
福临从门外冲了进来,我看看他双眼通红,定是昨夜在门外熬了半宿。
他从临产婆怀中接过小皇子,放在我身边。
「宛如,你看他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我笑:「他这双眼睛像陛下,鼻子像妾身,他的耳朵像陛下,嘴巴像妾身。」
小家伙很乖,哭了一阵就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手掌粉粉的,眸子清澈像一汪碧绿的湖水,小脸粉嫩可爱。
长大后,一定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福临坐在床沿,将我抱入怀中。
「宛如,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他成为大清皇帝,将万里江山都送给他。」
我说:「福临,我不求他以后能称王称帝,但求他能好好活着。」
福临道:「放心吧宛如,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我会像疼你一样疼他。」
我生下皇四子后,福临大赦天下,并且颁布皇一子诞生的诏书,有意将我生的皇子立为太子。
庄太后知道这件事情后,从慈宁宫跑到皇上的御书房。
她叱责福临道:「胡闹,你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福临道:「我已经亲政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如果将四皇子立为太子,会在朝廷上引起来多大的动荡吗。你想坐稳江山,必须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就算是亲政也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福临听完极不耐烦:「我已经做了皇帝,为何一言一行还要受制于人?」
庄太后道:「你生在帝王之家,就要知道一举一动全天下人都在看着。如今实权全在朝中大臣手中攥着,你若是稍不留神,便会有第二个多尔衮。」
说到多尔衮,福临握在龙椅上的手微微发颤。
「不要再和我提这个名字,不是在他的淫威之下,这么多年我不会过得这么憋屈。」
庄太后看着自己尚且年轻,但有一身抱负的儿子说。
「帝王做事,要懂得克制隐忍。对太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你对宛如的爱,同样会给她带来压力。帝王之爱太过沉重,我恐怕她承受不起。」
十
我临产后,宫里其他嫔妃贵人送来了许多果食、绸缎、珠宝、玉器。
我虽然在后宫不讨人喜欢,但面子上该有的,她们自然也不会少。
与我素来交好的佟妃,还亲手给小皇子做了一件坎肩。她的手很巧,坎肩我很喜欢。
她说:「好姐姐,等您的小皇子长大了,就让玄烨陪他一起玩。」
我看着床前那个一刻都停不下来的小家伙,他很好奇我屋里面摆放的佛像,向他母亲问个不停,「母后这是谁?」
「那是地藏王菩萨。」
「母后,这又是谁。」
「那是送子观音。」
「贵妃娘娘,就是拜她才生的小孩子吗?」
我冲他笑道,「我就是拜了她,才给你生的小皇弟。」
玄烨道:「那有没有免罚观音、免打佛祖,我回头也去拜拜。」
佟妃拉着他,坐在身旁,「胡说什么,你不要乱跑给,我好好坐着。」
她对我说:「这家伙皮得很,从来不让人省心。」
我说:「我倒是挺喜欢烨儿,顽皮中透露出一股子机灵劲。」
我抱着这个小家伙问道:「玄烨,你长大了想要干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我长大了想和父皇一样,执掌大清江山。」
佟妃听到这话,脸色大变,急得眼泪都快落出来了。
忙跪下来说:「皇贵妃娘娘,玄烨年幼无知,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知道,他这话被我听到了还好,要是被外面那些其他嫔妃听到了,她此后恐怕再难立足。
我说:「童言无忌,小孩子能懂什么。放心吧佟妃,他这话传不出这间屋子。」
佟妃说:「皇贵妃娘娘,宅心仁厚。」
我生下皇子,身体虚弱。
各种各样的补品都往宫里头送,福临吩咐御膳房,每天都给我做碗参鸡汤。
他恨不得我一天能吃五顿饭,我说我要是再这么吃下去,都快要胖成球了。
福临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我说:「快别在我这腻歪了,陛下该上早朝了。」
他在我眉心吻了一下道:「等我回来。」
宫廷不停地送来各种补品,我始终吃不下。
好在有春秀这个丫头,她虽然身子骨小,但食量却很大。
这丫头没什么其他爱好,就是爱吃。
她说她同御膳房的宫女关系最好,认识她们就为了能偷吃东西。
每次太监送上来各种参鸡汤之类的补品,我尝一下就没什么胃口,倒了又怕福临责备,全是春秀这丫头帮我吃完,喝得连汤底都不剩。
我临产第三个月,宫中依旧不断有人送来贡品。
午饭刚过,我喊春秀将贡品收拾一下放到隔间里去。
春秀从中间抽出来一盒点心。
点心像是用雪做成的,看起来松软诱人,隔了那么远我都能闻到香气。
春秀那丫头,早就馋得流了口水。
她问我:「主子,你吃不吃?」
我中午已经吃得太多了,没有半点食欲。
我说:「你吃吧,全都留给你。」
春秀高兴极了,打开盒子不一会工夫便吃了四五块。
春秀道:「哇真好吃,主子你不尝尝?」
她故意做出来流口水的样子。
我说:「那我就吃一小口。」
我接过点心,还没等我放入嘴中,春秀将我手中的食物打掉。
她捂着腹部,面色极其难看。
接着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吐出鲜血。我连忙喊外面的宫女,赶紧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医师过来。
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床上,用手帕擦她口中涌出来的鲜血。
我说:「好春秀,你再忍耐一下,等一下太医就来了。」
我越擦,她口中的血越多。
手帕全都被血水浸透,我就用袖口给她擦。
春秀望着我说:「我以为春秀会陪主子到老,会给主子养育小皇子,没想到如今要先走一步了。」
我说:「不会的春秀,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死。我还要给你找个好人家呐。」
春秀说:「我这一走,就怕主子一个人活在这宫里面太孤单。」
说完她从口中喷出来一大口鲜血,吐在我身上。
我说:「春秀你省着点力气,快别说话了。」
「春秀要说,春秀再不说以后都没机会了。」
「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对春秀好过。是主子您将春秀买回去,要不是您我早就饿死了十多年前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给您做侍女。」
我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俩换换身份,我给你做侍女。」
春秀笑了:「主子无论如何都会是春秀的主子。」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身前,和春秀的血水混在一起。
「天好黑啊,春秀害怕。」
我连忙把春秀搂在怀里,我说:「春秀不怕,有主子在。」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主子的怀抱,好像小时候抱着我唱摇篮曲的娘亲。」
她说完,我就开始给她唱摇篮曲。
「小小荷叶露出尖角,我家的宝宝快睡觉,醒来时,莲蓬已经成熟了。片片浮萍出水娇,我家的宝宝快睡觉,醒来时,娘亲带你摸菱角。」
我摇篮曲还未唱完,春秀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说:「爹爹,娘亲,弟弟,春秀来找你们了。」
春秀死后,福临大怒。
命人彻查此案,一时间后宫震荡,人心惶惶。
事情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佟妃头上。
在我生四皇子之前,福临已经有了三个皇子。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福全是我族妹的孩子,而三皇子就是玄烨。
所有人里面佟妃的嫌疑最大,更重要的是她与我交往亲密,出入承乾宫时无人详查。
案子查清的那一夜,佟妃已经预先得到了消息。
当天深夜过了子时,佟妃带着三皇子玄烨来到承乾宫。
一进门,佟妃就喊玄烨给我跪下。
「快给你贵妃娘娘磕头,求娘娘开恩救救我们母子二人。」
玄烨立马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我磕头,说道:「还请贵妃娘娘救命。」
他一下子比一下子磕得狠,头上立马鼓出来一个肿包来。
我忙去扶他,玄烨还是不停地磕头。
他泪眼婆娑道:「贵妃娘娘不救命,我就一直磕下去。」
佟妃在宫里只是个庶妃,玄烨年纪又小。我看着她们母子二人怪可怜的,赶紧让玄烨先起来说话。
我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半夜跑过来?」
佟妃用手帕抹着眼泪说道:「上次给您下毒的案子查出来了,宫里头送食物的太监指认说是我干的。姐姐明鉴,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于您。」
我说:「那就再去审查一遍。」
「送食物的太监指认我之后,就咬舌自尽了,他在我身边待了十多年,任凭谁都不会相信,他是被人指使陷害我的。我死了不要紧,可我的烨儿尚且年幼。」
她说着把玄烨露在怀中,继续道:「前些日子玄烨说的不过是些胡话,姐姐莫以为是我教给他的,我知道自己地位低,也不指望玄烨夺位,只希望我们母子二人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与佟妃交往的日子不算长,但也知道她向来不喜欢与人争宠,为人宽厚。
这种残忍的手段,她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我安慰她说:「放心吧,我去陛下面前替你求情。」
佟妃娘娘叹了一口气道:「我自入宫以来,谨言慎行,戒急用忍,却还是惹出来祸根。」
我去福临面前求情,他自然没再追究佟妃的麻烦。
只是春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是我害了她。
要是当年我不带她入宫,早早地把她嫁出去,她肯定不会死,说不定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福临又给我安排了几个聪明灵巧的侍女,可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春秀。
她们不如春秀能说,不如春秀能笑,更不如春秀能吃,最主要的是她们没有春秀跟我的时间长。
我生四皇子的这年冬天,太后一病不起。
她年纪大了,很多人都说庄太后这次恐怕是回天乏力。
门前冷落鞍马稀。
往日热闹的慈宁宫瞬间冷清了不少,如果太后去了,后宫掌权的自然落到皇后身上。
我每日坚持去给太后请安,虽然她旁边伺候的侍女不少,但博尔吉特氏的妃子,她那些侄女们,没一个人去她跟前孝敬。
她年纪这般大了,身旁也没有一个女儿照料,看起来也怪可怜的。
如今她那些孝顺的侄女们,这时候可能都巴不得她早点去世。
我每日将四皇子安排妥当,便去慈宁宫侍候庄太后。
庄太后神色萎靡,听到有人到了她跟前,模模糊糊睁开眼睛。
用手指着我问道:「孟古青,是你吗?孟古青。」
我上前握着她的手,我说:「母后,是我。」
「你,你是谁?」
「母后,我是乌云珠。」
太后垂下眼帘,有些失望地说道:「原来是你啊,乌云珠。你不在承乾宫照顾四阿哥,跑到我的慈宁宫干嘛?」
我说:「母后您年纪大了,如今又重病在身,跟前可不能缺人。你如果喝了、饿了和我说一声,我好给您端茶递水。」
一滴清泪从庄太后眼角流出,她满是愧疚地望着我道:「乌云珠,我这辈子可能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初拆散了你和福临。」
「我当时以为你们那么年轻,年轻时候的爱情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一阵风来就能吹散。」
我说:「母后快别说这话,博果尔当年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不后悔嫁给她。」
庄太后拉着我的手,说道:「真的吗,乌云珠?」
我说:「真的。」
她又发疯般的痴笑起来:「我看着你和福临,像极了当年的我和多尔衮,那都是一出爱情的悲剧。不同的是,你们选择了爱情,而我选择了权力。」
她沙哑的声音叙述着当年的故事。
「多尔衮当年狩猎出发前的那一碗酒,是我亲手递给他的。可我的演技太差,给他酒的时候,我的手一直颤抖个不停,多尔衮握着我颤抖的手对我说,慈不掌兵,心若是不狠下来,江山怎么能坐得稳。」
「宛如,你说。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点?」
我说:「母后,有您在才有了这大清的盛世。」
庄太后两鬓斑白,颓丧地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只换来四个字,大清盛世。」
有时候史书上的记载,往往太过于无情。关于多尔衮之死,只有简单且冷静的文字。
摄政王多尔衮有疾,猎於边外,十二月戊子,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薨於喀喇城。
十一
一个月之后,庄太后的病竟然奇迹般地痊愈。
福临得知太后病重时皇后竟然没上前行孝,气愤地要撤了她的位置。
孟古青被废后,新来的皇后年纪尚小,统领后宫还不如孟古青,只不过是太后架上去的小姑娘。她能懂什么,肯定是她那些科尔沁部来的姐姐姑姑们教给她的。
我在皇上跟前替她求情,我说你在位已经有了一个废后,如今再废一个的话你让后世怎么看你。
福临望着我道:「宛如,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
我摇摇头说:「宛如无所谓后宫职位,只要能和陛下在一起,做个侧妃我也开心。」
庄太后痊愈的第三天,招我去慈宁宫,赏赐了我许多绫罗绸缎。
我说:「宛如不要赏赐。」
苏茉儿在一旁说:「收下吧,这还是庄太后第一次赏你东西。」
我细想似乎自己不收,有点不合乎礼仪,便命令随从的侍女将赏赐送回承乾宫去。
庄太后道:「前些日子累苦了你了。」
我说:「照顾太后是我的本分。」
庄太后说:「一场大病,才能看清楚人心。」
我默然不语,只是呆呆地坐在她身旁。
庄太后话题一转,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决定将孟古青遣返回科尔沁草原了。
我问庄太后,「怎么好端端的要把孟古青送回科尔沁?」
庄太后道:「当初你生下皇子,想要毒死你和皇子的就是孟古青。」
我不禁哑然,但其实也丝毫不意外。
太后道:「你别怪我心软,按照律法孟古青这是死罪,但这个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实在是于心不忍。她犯下这样的错误和我也有很大关系,是我将这个丫头宠坏了。」
春秀已经死了,孟古青就算再死一百次,我的春秀也回不来了。我知道,将她遣返回科尔沁,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我回答太后道:「母后明智,处理妥当。」
孟古青准备回草原那日,我去看过她。
我来到永寿宫内,这是我入宫多年来第一次来到永寿宫。我知道自己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她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这么多年,无论做什么,能避着她我就尽量避着她,免得徒生事端。
永寿宫的院子内破败不堪。庭院虽然打扫得干净整洁,但两侧枯死的树枝和花坛,让人看在眼里很不舒服。
我进了屋子看见她正坐在床榻上,桌子前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个人苦闷地喝着。
见我进了屋子,她冷笑道:「原先宫里头这么多要好的姐妹一个没来,我怎么着也想不到你会来送我。」
我说:「毕竟在宫里头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有半分情谊。」
她丝毫不领情,嗤笑道:「我和你可没有半分情谊,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我说:「我知道。如今你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你不是来看我,是来恶心我、嘲弄我、取笑我的吧。看我下场这么凄惨,你开心了吗?」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董宛如自认为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突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冲着我大吼道「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我为福临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一次,而你又做了什么,流几滴眼泪,和他谈几句诗词。这不公平,乌云珠,这一点都不公平。凭什么你就能得到我想要到一切,而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她抬头看着永寿宫高大的屋顶「只有这个凄冷的永寿宫陪着我。」
「你赢了,乌云珠。你终于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
我说:「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为了争斗什么东西而活着,这宫廷里面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我们每个人都是失败者。」
她泪水流了出来:「乌云珠我恨你,我恨庄太后,我恨福临,我恨自己生在科尔沁的草原,我恨这高大清冷的宫殿,我恨活在这个宫殿里面所有的人。」
说完她突然倒了下来,我上前扶着她,她倒在我的怀里。
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
我问她:「你在酒中下了毒?」
她点了点头,我要去给她请太医来。
「别麻烦了,我自己想死,谁都救不了。」
我看着孟古青那张凄艳冷俊的脸,如花似玉的年纪,她长得多美啊。如春日刚绽放的花朵,如今还未曾被人欣赏,就要凋零。
她告诉我说:「乌云珠,当初你侍女春秀的死,就是我下的毒。」
我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太后已经告诉我了。」
「你不生气吗?」
我苦笑道:「我不生气。」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她躺在我怀里发出一声惨笑,然后道:「乌云珠,我死前求你一件事,求求你让福临来看看我。」
我点了点头。
她含着笑意而去,临死前她说。
我生是紫禁城的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紫禁城。
十二
孟古青的死,让庄太后和福临都震惊不已。谁都没想到她就算是死,也不愿意离开紫禁城。
我觉得她和福临倒是蛮像的,都是一对痴情儿。可感情这回事,又是谁能说得清楚。
倒是庄太后看得开,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从不受宠幸的妃子,做到执掌后宫的庄太后。
孟古青的棺椁入皇陵那天,庄太后说:「死了倒是也好,省得在这后宫里活受罪,死了对于她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解脱。」
太后站在皇陵面前,止不住地伤感,苏茉儿上前劝导:「太后,在此地多待伤神,我们还是回慈宁宫吧。」
庄太后病好以后,我就把全部心思放在我的四皇子身上。
自从春秀走了以后,他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寄托。
我和佟妃一样,对自己皇子做不做帝王没有什么太大的执念。我只有一个母亲最简单真实的想法:希望四皇子能长大成人,只要他能够快乐,做不做帝王又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做母亲,很多东西都不太懂,凡事都要请教佟妃,因此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近。
这年冬天,紫禁城的天气比往日更冷,加上先前的劳累过度,我还是病倒了。
佟妃时常带着玄烨来看望我,福临一下早朝就往我这承乾宫里头跑。
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能快点好起来。
这年的二月份,有一回四皇子哭个不停,无论我怎么哄都不管用。佟妃这时刚好掀开帘子走到我的屋内,我说:「妹妹,你快看看四皇子他这是怎么了?」
佟妃摸了摸小皇子的额头说:「姐姐,小皇子恐怕是染上病了,高烧一直不退。」
我赶紧吩咐屋子里的嬷嬷们,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太医还没来到承乾宫的时候,福临已经过来了。
他关切地问我:「宛如,四阿哥怎么了?」
我急得流眼泪,我说小皇子病了。
没过多久太医就到了宫内,小皇子已经止住了哭声,太医伸手把脉,面色难看,止不住地叹气。福临忙问道:「四阿哥怎么了?」
「四皇子夭折了。」
我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这个事实,我扑过去想要抱抱自己的四皇子。我说:「不会的,刚才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死掉了。」
我一下子觉得失去了生命中的支柱,我想过去再看小皇子一眼。
福临拦在我身前,他说:「宛如,别看了,看一眼你这辈子就再也忘不了。」
我拉着福临的胳膊,我说:「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四皇子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
福临将我抱在怀中,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他说:「宛如,你别这样。」
我只不过想要人世间最渺小最简单的幸福。
可上天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都没能满足我,在我临产的三个月后,四皇子就夭折了。
那一天,我哭得死去活来。
我觉得难以呼吸,福临的臂膀是我目前的唯一依靠,一阵巨大的悲痛袭来,我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悲痛的来袭,最后在福临的怀抱中昏了过去。
四皇子离开后,我一病不起,再也没能好起来。
福临给我请宫里最好的御医,可丝毫不起作用。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和我小时候母亲过世时的那场病一样,愁多郁结,在心而不在身。
我本是个多愁多病身,奈何命途亦多舛。
福临每日每夜陪在我身边,连早朝都不愿再去。我劝他说:「妾身命轻,江山为重。」
福临道:「没有你,我拥有这万里江山又有什么意思。」
我笑他傻:「福临,你又在说胡话了,要是传到后世,所有人都该笑话你的。」
「笑就笑吧,我就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我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的福临,要做个胸怀天下、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我一想到,此后再也看不见这张我深爱的脸,心中又不免难过起来。心中气血翻滚着向上涌,一口吐了出来。
我感觉此时,力气正一点点从我身体内流失
爱恨悲欢,光阴流转,我在尘世中转了几圈又终归是一抔黄土。
几行清泪从福临脸上滑落,我拿着手帕给他擦干眼泪。
我告诉他:「别哭了,你是大清朝的帝王,肩膀上扛起来的可是千里江山,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情就流眼泪。」
「宛如,要是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情愿舍掉所拥有的一切。」
「福临,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也是遇见了你。」
我眼中的福临还是许多年前,那个白雪红墙下贪听琴声的少年。
我的手从他脸上慢慢滑落,我说:「妾身这一生,过得好累,好累。」
深情不寿,慧极必伤。宽寿大师当年劝我去广济寺当居士,是为了让我斩断情丝。
可我信佛一生,却斩不断一个情字。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福临,没有了他的董宛如,董宛如,再也见不到她的福临。
我死在顺治十七年的秋天,这一年,江山稳固,四海升平。
我才刚刚年满 22 岁。
十三
四个月后,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
京城刚过了新年,千家万户还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
这一夜,紫禁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深夜三更时分,宫城前的官道上没有一个行人。紫禁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福临从里面走出来。
他已经削发为僧,神情肃穆,不悲不喜。
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帝王,多了个吃斋念佛的僧人。
福临立在茫茫天地之间,看着身后送他出宫的侍卫将宫门重新掩闭,这扇门一关,断了他二十多年的红尘痴念。
他俯身朝着紫禁城,拜了三拜。
然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怀中抱着董宛如当年信奉的地藏王菩萨塑像,在新年的初雪中,背对着紫禁城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
年轻的帝王拖着苍老的躯体,头也不回地离开恢宏雄伟的紫禁城。
茫茫大雪覆盖的地面上,只有一串孤单的脚印。
福临渐行渐远,很快隐遁于风雪之中。
只有一首他出家时作的诗,在清冷的天地中回荡。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