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欲穷年

欲穷年

「给你个女人。」

我被只手遮天的朗督军扛回来扔给他儿子,当作份薄礼赠他。

「怎么样,长得像吧?」

撂下我,朗督军满意地拍拍手,咧着口黄牙笑:「更妙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等朗三公子答话,他凑上去自说自话:「你猜她叫什么?」

朗督军得意地一字一顿,反复念我小名:「绾、绾,绾绾,和你心上那位婉婉……」

闻言,朗三公子轮椅上的身子一颤。

仿似我这名姓有刺儿还淬了毒,点在了他心尖尖上。

朗督军见状却甚是得意,拍了拍儿子单薄的肩,仰天大笑着走出去。

临着到门前,不忘嘱咐句:「小心些,这小蹄子,听说是个会玩刀的。」

门应声而合。

我仔细审视面前这位三公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精致而清冷,身子骨薄薄的凉凉的,分明的喉结微颤,抖出几声细细碎碎的咳嗽。

衬得白嫩结实的我才像是柳巷里修炼出来的女妖精,要吃干抹净了他。

1

哦,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

我迫不及待就贴上去。

「你爹让我来的,试试你的身子。」

说着,我一手掰开他残废的腿,一手探入他的衣襟。

却被他反手一把捉住:「谁许你,顶着这张脸,说这样浪荡的话?」

「呵,我还顶着这张脸,做了好多年鸨儿呢。」

他秉着一口恶气,狠狠甩开我的手,逼出个字:「滚。」

仿佛再多说一个音,都脏了他的嘴。

「公子好生薄情啊。」我冷哼,一枚一枚解开旗袍的扣子,「滚便滚了,可说好的赎身钱,这么大的督军府,不能赖我分毫。」

我像是不死心似的,又用食指戳了戳他胸膛,在他耳边恶毒地咬着牙笑。

「三公子,我知道你在念什么。别念了,这样的乱世,你那白月光,也许早就死在外面了。」

他坐在轮椅上,沉着张脸,不知悲喜。

就在我准备起身的一瞬,猝不及防,一枚子弹从我耳边呼啸擦过,在身后的门框留上下个洞。

差点,就是我的额头留个洞。

我抬头,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把枪。

紧跟着,他蛮横地捏开我脸颊,不由分说把枪口塞进我嘴里:「喜欢说,就再说一句。」

然后他上了膛。

我咽了口唾沫。

人们都说朗三公子朗子愈是个善茬儿,为人谦和儒雅,从不动怒,多年前不幸废了条腿,自此幽居府上。

可我怎么瞧着,怕是个狠角儿呢?

2

三日前,我被割据了洛城的军阀朗督军瞧上。

凭借一张像极了他家老三那白月光的脸。

他和妓馆妈妈说,要赎了我。

妈妈一脸为难,笑得比哭还难看,半晌凑耳边说了句:

「不是我舍不得,实在是这小蹄子爪牙太利……」

「怎么个利法?」

妈妈跺着脚说:「绾绾,绾绾她杀过人。就是,那位先生……」

「绾绾」两个字拨在他心上,挑逗起莫大的兴致。

朗督军眼眯成缝儿,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口中呢喃着:「没想到啊,真是孽缘。」

后来我才知道,究竟孽在哪,又缘在哪。

——原来不只脸蛋,就连这名儿,都和三公子那位白月光施婉君的小字「婉婉」同个音。

天爷呀,可真是天大的孽缘。

我离开妓馆那日,穿了件无袖的旗袍,肩膊蒙了层纱,藕节似的胳膊半遮半露,不枉妈妈一番调教,诱人极了。

妈妈送我出门,却丧着张脸,拉住我的手抖个不停:

「绾绾,求你千万别在督军府闹出事儿,这赎金……赎金分你两成。」

我比出个手势:「三七。」

见她咬着牙犹豫,我恶狠狠地笑了,一字一顿:「是你三,我七。」

「你这也太黑了!」

「那不然呢,我就上督军府再杀个人呗。」我嘴咧得愈发险恶而癫狂,「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就不是给我钱了,而是,给我陪葬。」

「小狼崽子!」她在我脚边狠狠吐了口唾沫。

看着她恨不早打死我饿死我的样子,我得意极了,转头上了朗督军的车。

车里,这个五十岁的老小子盯着我不停看。

「像,真像。」他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然后将难闻的烟雾尽数吐到我脸上。

「可惜了,老三废了一条腿,也不知道能不能尝你这小美人的味道。」

他狞笑着捏了把我的脸蛋,「小美人,你正好帮帮我,试试他是不是真的不能人事。」

朗督军面露阴冷,亮出他的意图:「……看看那条腿,到底真废假废。」

「知道了。」我拧着眉咳嗽,「您快别抽了,呛死人。」

说着,我一把将烟头从他嘴里抽出来,不由分说用自己的牙齿叼住,开始吞云吐雾。

死老头,连自己儿子的残废都信不过。

3

我于是领命而去,百般勾引,最后却被这位三公子朗子愈撵出了屋,还带着一嘴的火药味。

朗子愈不碰我,却也不放过我。

出了屋没多久,两三个老婆子上来不由分说压住我,开始粗暴地拖拽。

「去哪儿?」我的挣扎只换来身上一道道掐痕。

「三公子吩咐的,将绾绾小姐这身子洗洗干净。」

老婆子们是最不懂怜香惜玉的。

那一宿,我被摁在滚烫的浴桶里,粗糙的毛刷狠狠摩擦过每一寸皮肤,包括脚心,腋窝,甚至是唇舌。

越是娇贵的地儿,她们越是不放过。

被捞出来时,我浑身都火辣辣地疼着。

说真的,当鸨儿都没这遭罪,也没这侮辱人。

但我也不冤,谁叫我自己嘴欠呢。

4

我和朗三的梁子自此算是结下了。

翌日一早,像是故意恶心人似的,朗督军按着我俩一起用早饭。

同一张桌子,我和朗子愈肩并肩,坐一块。

我的脖子泛着不自然的红,——被热水烫的,被毛刷搓的。

可在朗督军眼中,却是另一种暧昧的解释。

「啧啧啧,看起来,昨儿,老三没有辜负为父的好意啊。」

他捏着个包子,也不往嘴里送,只是在手里盘着,就像盘我俩一样。

「什么好意?」朗子愈一如既往沉着脸,「是断掉的这条腿?还是她这个……」

他瞥了我一眼,把难听的两个字咽了下去。

朗督军眼神飘忽了一下,终于咬了口肉包。

肉香味掺着葱腥味立刻在空气中散开。

「父爱如山,实在叫人承受不起。」说罢,朗子愈摇着轮椅自己个儿离开了。

「愣着干什么?」饭桌上,朗督军冲我狠狠啐道,「你现在是他的人了,还不去好好伺候着,真以为讨你回来当少奶奶了?」

我瘪瘪嘴,追了上去。

只有我俩的房间里,朗子愈依旧不给我好脸。

他翻着报纸,有些都翻得发黄。

我捡起地上的一张看,已经是去年五月的了,大标题诉说着南方一场浩浩荡荡的学生运动。

里面的女孩都剪着利落的短发,穿着长裤短衫。

我笑了声,扭着身子:「哪有旗袍穿得好看?」

朗子愈伸出手,竟然主动在我平坦的小腹上捞了一把,却是为把我人捞远些,别遮了他的光。

不想猝不及防,还顺带捞红了我的脸。

「是啊,她们不像你,肚子里不用装墨水,脑子也空空荡荡,以色侍人便好。」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我羞红的脸蛋儿,反而来了兴趣:

「怎么?害羞了,不可以?」

我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又造作地挂上笑:

「三公子,别只说啊,不如动点真格。」

朗子愈把手缩了回去,在手帕上仔仔细细擦了又擦。

眼瞅皮儿都要破了,他吐出个字:「脏。」

我扬起下巴:「我是脏,可没准儿,也比你的婉婉干净呢。」

怕他又要掏枪,我眼疾手快摁住他的手腕:

「三公子,看人不能只看出身。您是军阀家的三少爷,不是一样……」

我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连女人的味道都尝不了嘛。」

说完,趁他叫我滚,或者开枪射穿我脑袋之前,腿脚利索地跑掉了。

5

朗三定是气急了,前脚出门,后脚我就听见茶盏碎在地上的声音。

路过的朗督军也听个正着,他哈哈大笑地往屋里看,揶揄道:

「妓馆里的小蹄子是不一样啊,这才一晚,就折腾得老三杯子都拿不稳了?」

「三公子也不差啊。」我扶了把腰。

他眯了眯眼,凑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腿,直入正题:「那老三的腿……」

「想来是真的残了吧,一动不动的。我昨儿使好大的劲又掐又挠,三公子都一声不吭。」我捂着嘴,娇笑着。

正说着,身后的门开了。

朗子愈推着轮椅出现在房间门口:「爹,我和绾绾屋里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吧。」

「是,是,老三,真是虎父无犬子,老子好色,你也不差啊。」

「砰」的一声,门重重阖上。

我和朗子愈都门清儿,昨夜除了他差点毙了我,屁事都没发生。

可这事之后,也许是发现了我也不完全向着那老小子,朗子愈对我态度好了些许,至少准我进屋待着了。

只要我安安分分的,不出声响,也不拿言语刺激调戏他。

时间久了,我还和他对对诗,写写字。

他念「凄凉宝剑篇」,我接「羁泊欲穷年」。

朗子愈愕然,又掩不住的惊喜:「妓馆里,还教李商隐的诗?」

「不只呢,还教四书五经,《内训》《女诫》。也就是清廷亡了,不再办科举,不然呀,我准能考个状元。」

他蔑然地笑笑,只当我在大话,继而开始恶心人的讥讽:

「婉婉羁泊在外,你却得以凭着像她的脸,在这朱门绣户之中享福。」

「享福?享你这……」

他一瞪,我就闭嘴了,只能心里腹诽。

啊呸,享你娘的福呢!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偶尔,他还从报纸和文书中抬起头,盯着我看。

一双原本深不可查的眸子里,骤然渗出汹涌滔天的柔情。

——那是看婉婉的神态。

在他最入神,我最像施婉君的那一刻,我突然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吐出一个香艳而矫揉的烟圈。

用鸨儿的声音喊他:「三公子,您再看,我都以为您要把我吃了呢。」

他眼中的柔情刹那荡然无存,如我所料。

我捂着嘴笑弯了腰,快活得很,为了这将他恶心得够呛的小把戏。

「滚出去。」他冷着嗓,他已经很克制了。

「好好好,我不抽了,不逗你就是了,怎么还恼了呢。」我直起腰,将烟头扔到脚下。

可猝不及防的。

不等我碾灭,火花抢先溅上了地上散落的报纸,一下子点了起来。

朗子愈的瞳仁倏然放大,他腿脚不行,便干脆将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只为保下那张报纸。

为此他任凭火势蔓上他的裤腿,呛入他的鼻腔,烧皱他的肌肤。

这得是什么报纸啊。

轻飘飘的,却命一样重。

6

火很快灭了,没什么大碍。

朗督军夺门而入,殷切地看着朗子愈腿上新添的烧伤,他火烧眉毛似的,比谁都急,比谁都怕。

起身,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力道太大了,以至我右边的耳朵之后的两个月都听不清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然看到巴掌后,这位督军脸上的愧疚和后悔。

但我更看不懂的,还是这对父子亲情。

另一头的朗子愈宝贝地看着那张被翻到发黄的报纸,有的字都已经花掉,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三年前的某一日。

中间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三年前洛城的霸主施德清,背景里站了个瞧不太清的姑娘。

眉眼坚韧而清秀,与我像极了。

我心领神会,想来便是他的心头好,施婉君。

无趣,这张报纸的真相太无趣。

那之后,我突然就老实了。

我开始伺候朗子愈,是真伺候啊,跪在他轮椅边上,给他一天三遍换着膏药,揉搓着小腿的肌肉。

一逢着他再看报纸我就不爽,翻着白眼讥讽他:

「婉婉千好万好,能像我似的跪在脚边服侍你吗?」

「她是进步青年,剪短发,念洋文,写文章,上新式学堂,怎么会跪在男人脚边伺候呢?」

说这话时,朗子愈高傲自豪极了,让人想缝上他的嘴,想打断他另一条腿。

但我只能不痛不痒地在他腿上拧一下,然后换上温度正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又擦上一边。

「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我是烟花柳巷的婢子,她伟光正,我下九流,成了吧。」我没好气地嘟囔。

不想朗子愈蹬鼻子上脸:「她不是小姐,她是神女……」

真他娘够了。

不等下一个字,我一把将帕子塞进他嘴里,捣捣戳戳,好堵得更严实些。

趁他吐出来,我凶神恶煞:「喜欢说,就再说一句。」

7

这头朗子愈伤还没好呢,那头老小子混不吝的,又送过来一个女人,容貌和我有好几分的相似。

可能是我杀人又放火吓到了这位军阀,这回据说换成个娇滴滴的良家姑娘。

终于不是个「婉婉」。

换汤不换药,小字叫均均,汪蓉均。

这位均均小姐还没进屋,就给我拦在了门外。

「你敢近三公子的身,我杀了你。」我滋着嘴,露出凶狠的小虎牙。

「我近不近,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是老爷和公子说了算。」

小丫头噘着嘴,甚至轻蔑地冲我笑起来,「听说姐姐,从前是贱籍……」

「大清都亡了,还搁这贱籍呢。」我怼回去,「我只是菩萨心肠,普度这洛城的一众男人。」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了朗子愈的声。

「绾绾,那本诗集你放哪儿了,去给我找出来。」

「来了,您等好勒!」

我笑着蹿开了。

也许,朗子愈这是在施与我恩情。

他告诉这位替身二号,即便是做替身,即便是跪在脚边伺候,也只有我有资格。

又也许,他只是耳朵疼了。

我和洛城这一众男人的情事哟,早就叫他膈应个不行。

8

可惜,我低估了汪蓉均。

她才不是什么良家少女,她比我野上一百倍。

白日里的确跟个正经人似的,可到了入夜,她半点不含糊,直接就往朗子愈床上爬,往怀里拱。

她才是鸨儿,我这一比嫩得像碗豆腐羹。

半夜里猝然摸到一个细胳膊,朗子愈半梦半醒唤了声:「绾绾,别闹。」

「奴家不是绾绾,公子您睁眼看看我……」

一个敢说,一个敢看。

朗子愈张开眼,见着怀里的生面孔,错愕而愠恼地握住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闻声而来,见着眼前的一幕,上去一把揪起汪蓉均,压着她的身子把她抵在梁柱上。

「我白天说什么来着?」我鼓着腮帮,气恼于她对我的蔑视。

「你说,你和一众男人……」她搞不清楚处境。

「我说,你敢近三公子的身,我就杀了你。」

「绾绾,过来,别闹。」可不等我露出刀子,朗子愈在身后叫我。

我掐着她脖子的手依然不肯松。

「听话,过来。」他耐着性,柔着嗓。

「做什么,就放过她?我不要!」

我不甘,却还是走到他榻前,朗子愈招招手,我就把脸蛋凑了上去,像只听话的宠物。

他摸摸我因不满而皱起的下巴,然后一手遮住我的双眼:「乖,不要看。」

他摸了把枕下。

电光火石之间,我听到了枪响。

紧随其后,是躯体倒地的声音。

不是玩笑,不是恫吓。

是真的,子弹真的穿过汪蓉均的脑袋,打穿这个同样和施婉君三分相仿的女孩儿。

我拨开他的手,回头看着那一地血污,和汪蓉均不瞑的两只眸子,死死捂住了嘴。

「吓到你了?」

我出不了声。

「别怕,结束了。」朗子愈单手把我揽进怀。

我听着他的心跳,如止水微澜。

杀人同他,像是寻常。

「她被我爹养着,被我爹安插过来,替他行事,替他盯着我,手段还这么脏,也就该想到自己这个下场。」朗子愈无所谓地擦了擦枪口。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待我缓了些,扳开我的手指,把枪把儿塞进我的手心,又一根一根攒起我的指头,让我牢牢握住它。

「听说你在妓馆里杀过人,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朗子愈抬起阴冷的眉眼,开始打量起我额前的一层汗,「用的刀吗?刀子太钝,太不利索了,还脏你的手。枪更好用,给你了。」

我也想握住,但我双手抖得厉害。

握住了便砰然落地,捡起来又再掉下去。

我只想着一件事,如果为督军盯着他就要死,那我……

「三公子……」一张嘴,我才发现自己嗓也是颤的,「我为朗督军试你身子,试你的腿,为什么……为什么那晚……」

「为什么那晚不也杀了你?」他帮我把说不下去的话接住。

「唔,为什么呢?」朗子愈扬起脑袋,眯起眼佯装思索,「我也想啊,但那天手偏了,没打中。」

骗人。

「怎么?什么表情,你不信?」他托起我的脸。

我跪在他床沿下,可怜兮兮。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杀你,也许因为留着你,就可以天天叫『婉婉』。也许因为听说,你会杀人,觉得有点意思。又也许,因为你是个鸨儿,你和婉婉太像,又太不像了。总之……」

他没再说下去。

我猜他要说,总之,就舍不得了……

可舍不得三个字太重太贵太真心实意。

他不能和施婉君以外的女人说。

9

翌日,汪蓉均的尸首被拖了出去。

督军咬牙切齿地扼住我的喉,比我掐汪蓉均大力百倍不止,他是要掐出血,要掐死人。

「真没想到在我督军府上,这小蹄子爪牙也如此尖利。」

「爹,快放手。」眼瞅着他愈发收紧,身后终于传来朗子愈救命的声音,「小心别划破脸,不漂亮了。」

原本这会儿他早该外出处理公务。

他有府衙里的差事,还有他娘给他留下的一众铺子。

可今儿他偏偏没出门,从天而降,就为救我似的。

朗督军收得更紧了,只剩一口气时才把我丢开,转而看向轮椅上那人:

「死小子,这短命女娃娃家里来人收尸了!老子不管,你自己出钱打发。」

「我出双倍。」朗子愈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别只给她家里人,父亲调教她这么久,怎么说也该分点辛苦钱。」

「你……好啊,你小子好……」

朗督军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眼神还落在朗子愈腿上,仿佛生怕他的烧伤没能愈合。

「死小子,别以为气着老子你就讨了便宜。」走之前,朗督军撂了句狠话,「老三诶,咱们走着看。」

回到屋里,朗子愈迫不及待抬起我下巴。

他声音还是冷的,动作却莫名轻柔:「别动,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说着就去扒旗袍领子,「要看往这里面看呀,里面风景好。」

朗子愈动作一下子停住,阴鸷鸷地盯住我。

我只想逗他,也不想真惹恼他,于是瘪瘪嘴认怂,乖乖抬起下巴。

「看就看呗,没事,只是掐红了脖子,没伤到像施小姐的这张脸。」

朗子愈左看右看。

沉默了好一会,蓦的吐了几个字出来:「脖子也不行。」

与其说是吐,不如说是吞了一半吐了一半,含含糊糊的,烫嘴似的。

可就这一半,也够我莫名其妙地红了整张脸。

10

这事儿没多久之后,朗督军就暂时离了洛城,去南边议事。

如今外面形势太乱,一片民不聊生,军阀们打来打去,任凭八方洋人虎视眈眈。

朗子愈喜欢李商隐的那首《风雨》,他诵诗里的句子:「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在他眼里,百姓和婉婉是黄叶,被风雨摧残。

军阀和我是青楼,不顾生灵涂炭,依旧轻歌曼舞,自在管弦。

「不带这样骂人。」我冷言瞪他。

朗子愈笑出了声:「你居然听得明白?」

「是,我是大老粗,我不该听明白。」我没好气,「只有施小姐是神女,只有她明白!」

我俩吵吵嚷嚷地过了没多久,两个月后,朗督军回了府上。

顺便,他给朗子愈带了一份大礼。

一份,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大礼。

「我讨了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寻思着给你做小妈。」

老小子挂着恶毒而恶心的笑,他拍拍手,一个女孩就走了出来。

她是朗督军在南方赢来的战利品。

容貌和我是八分的相似,却比我要曼妙,明艳,高贵。

可朗督军却故意要摧毁这份高贵,像把神女扔进泥淖。

他将她收进怀里,用粗糙的大手捏她的后颈肉,如同玩一只猫,然后亲昵地叫她:「婉婉,我鞋尖脏了,你跪下来帮我擦擦。」

那女孩咬着牙迟疑片刻,「扑通」一声跪下,用袖子一点一点蘸着泥。

朗督军却不满足,更不懂怜香惜玉,转而一脚碾住她的脑袋,让那漂亮的脸蛋贴上冰冷的地板。

「婉婉不会伺候人呀,别用袖子擦,用舌头舔。」

一刹的,朗子愈一双眸子里所有的坚守和光芒全都碎了。

——我承认,我至少幻想过一万遍,倘若有一天,施婉君回来这里。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婉婉她爹,也是你的老师,我的故交——施德清施先生,把她送我了,换我庇护他逃去国外。」朗督军洋洋自得地炫耀着他们的交易。

他还进一步恶心朗子愈:「老三,以后婉婉就是你长辈了,快叫声四姨太。」

女孩被踩在脚下,狼狈得像赤裸示众。

朗子愈死死咬着牙,咬碎也不足惜。

如果可以,我猜他更想咬碎老小子的脖子。

「一条腿不够吗?」半晌,朗子愈终于开口,声音抖成了筛子。

老小子笑了,却笑得三分得意七分怅然。

「三年前,你废掉我一条腿,还不够吗?」

「你犯得着这样,犯得着做到这个程度?你松开她,松开她,她是无辜的,她没有错……」

朗子愈在吼叫,可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弱到像在认错,在求饶。

朗督军满意了。

他终于松开脚:

「老三,看到了吗?你敬重的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师,逃命时连女儿都不要。你爱慕的高贵的神女,也不过是个任人践踏的商品罢了。」

老小子从地上捞起施婉君,突然万分柔情地摸起那张小脸:

「今晚让我好好尝尝,叫我儿子魂牵梦萦的,是什么味道。别说,你和你娘年轻时,长得还真是一个样子。」

11

那一夜,施婉君的叫声在整个宅子里荡着。

凄惨又糜艳。

一声连着一声,碗大的雹子似的,接连不断地砸进朗子愈心窝。

「绾绾……」听了半天,他像是终于痛麻了,突然叫我,「你过来。」

我乖顺地凑过去,这样的时候,我半点都不想忤逆他。

「躺下来。」他吩咐。

我于是躺下,任凭他生涩地解开扣子,褪去衣物。

他手在抖,我干脆一把抓住,那么冷,像个雹子。

「我自己来吧。」

他点点头。

可终于,我衣衫褪去,他的手按上我的肩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他拍拍我,示意结束这一场无理的荒唐。

「还是不了。」朗子愈揉了揉我脑袋,作为唯一能在此时施与的安抚。

说罢,他晃晃悠悠地撑着废腿挪去床边,用手捧着脸,又笑又哭。

那一瞬的,我便只剩心疼了,甚至忘了什么施婉君什么朗督军,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又要做些什么。

我只顾着心疼,心疼他,也心疼我自己。

12

翌日,朗子愈没去出公差。

他死了一样窝在房里,叫也不应,问也不答。

直到晚宴上,朗督军宣布了两个月后,他与四姨太施婉君的婚礼。

在这顿饭前,我问了府上的老妈子。

这施婉君都是排到老四了,大夫人早逝我是知道,可怎么也从没见过另外两个姨太太呢。

老妈子意味深长一声冷哼:「昨儿夜里,四太太都叫成那样了,您还不明白?」

她凑近低声耳语:「前两个,早就被折磨死了。」

好惨,我打了个哆嗦。

朗督军说自己买下了施家从前的老宅,还定了德国运来的新款汽车,只为风风光光地把这位洛城前督军施德清家的小姐,三媒六聘地迎进府上。

听到这,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三媒六聘这词,督军也是真敢用呀,巧取豪夺是不是好些?」

一桌子的目光一霎的都停在我嘴上。

我尴尬地竖起一根食指,紧紧按住自己的唇。

朗督军于是继续说,什么洋人一样的西式婚礼呀,什么请了很多记者呀。

朗子愈面色铁青,用筷子在米饭里戳了戳,就撂下碗走了。

施婉君也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默默垂着头。

「干吗呢,继续吃啊。别理三公子,昨晚我没伺候好他,到这会儿了还在闹小情绪呢。」

我大咧咧地招呼着,整张桌子只我一个人酒酣耳热,享用正香。

不吃独食,我还不忘夹起块肥的流油的东坡肉,往施婉君碗碟里送:

「施小姐,您就是落了难,也别委屈自个儿,不值得。」

我说得真情实意,也着实不想委屈了这位美人,这缕白月光。

无奈我自己也只是朵残花,为她做不了更多。

可施婉君不领情。

她看了眼东坡肉,又看了眼我,一抬袖子打翻在地上。

「谁和你一样!妓子!轻贱的东西!」

她啐着,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脏的、贬损人的、戳心窝的,口若悬河,哪有个神女的样子。

我闭着眼睛受她劈头盖脸的唾沫。

等她终于啐得痛快,跑开了,我再睁开眼:「督军,就剩咱俩了,您多吃点。」

然后若无其事地举起筷子,刀起下一块东坡肉,送入口中。

油得直犯恶心。

朗督军仔细瞧我,似笑非笑:「绾绾,你要是个男子,这样的世道里,也能是个人物。」

「是啊。」我点点头,「只要再摊上个好爹,不打残我的腿。」

娘的,又开始管不住嘴了。

我试探地抬起眼皮看老小子沉郁下来的神色,终于也丢下筷子,烟儿似的蹿走了。

13

那头,不过片顷的功夫。

再去到朗子愈屋中,我被一股子浓焦味熏皱了眉头。

我生怕他搞些寻死觅活的事儿,一脚踹开门闯了进去。

只见屋子正中放了个火盆,正跃动着火星,一旁的朗子愈手中拿了叠报纸。

有的正准备扑身于火焰,有的已然化为灰烬。

这是三年来他攒下的报纸,专门记南方的事儿,帮他瞧瞧神女所在的天涯彼端是否安好,陪他熬着轮椅上的每一个昼夜。

如今,神女堕入地狱,他要把它们付诸一炬。

我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吞吞咽咽的,哪一句都没那么合适。

半天,我挤出来:「怎么?真就烧了?」

问出来时,他手里也只剩一张。

——是那一日,他拼了身子,扑倒在地上,也要从火苗中救下的。

朗子愈不答我,他眯着眼,把那张报纸完完整整又读上一遍,像是自说自话:

「这是三年前,军阀混战之际,老师作为洛城的督军,面向学生们、进步青年们讲话的照片。」

在他口中,他的老师施德清与他爹曾是故交,两人是同一届的天子门生,有识于微时之情。

早年间,他二人同在清廷为官,民国后又在洛城一文一武,多年来风雨同舟,一个管政事,一个掌兵权。

朗子愈和婉婉,也因此成为青梅竹马的一对。

他吸了口气:「……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真有善恶,又也许,只是为了权利,有一日,他们突然就兄弟阋墙,你死我活。」

「就是这场演讲里,老师当众说,当时掌兵的我爹是狼子野心,不顾苍生,和洋人勾结,意欲断送祖国河山。大家都群情激奋,高声应和,说要我爹交出兵权,滚出洛城。那天来了很多人,你看……」

他指着刚好被镜头捕捉进去的女孩儿:「这是婉婉。」

我小心翼翼询问:「……然后呢?」

「我那时在城外为我爹练兵,这场讲话后没多久,老师找到我,列出众多我爹与洋人串通的证据。他求我为了大义,与他里应外合,夺我爹的权,阻止他出卖国土给洋人。」

他指指自己的废腿:「最后你也看到了,老师举家逃离洛城,至于我……这就是我的代价。」

我巴巴儿望着他的苦笑。

该说不说,这小子,也是有点该的。

「再然后呢?」

「那时袁老头称帝,四方将士皆起兵征讨,这场仗是护国之战,不得不打。于是,我拖着一条废腿上了战场,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那也是我打的最后一场仗。」

他锤了锤自己的腿:「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眼瞅着朗子愈就要扬手,将报纸丢进火里,我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别呀……」

「怎么?」他抬眼看我,眼皮沉沉的发着青。

「万一……万一她不是婉婉呢?」

「你说什么?」

我生涩地挤出个笑,临摹照片里女孩的神情:

「我说,别烧了。这照片这么糊,哪里看得清人呀,万一不是婉婉,万一是我呢?我记得三年前,那个什么讲话嘛,我也去了,好像就是这个位置。说不好,还真是我呢!」

他笑了:「……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是哦,我被问住了。

差点忘了,在场都是进步青年,我是个鸨儿,去飞得漫天乌烟瘴气嘛?

我瘪瘪嘴:「我不管,这定然就是我!我从没拍过照片,也许,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张照片呢!不许烧!」

他要抢,我护得死死的。

他还要抢,我干脆举过头顶。

朗子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的我脸。

这回不是安抚,是感谢。

感谢我留下这张报纸的理由,感谢我的胡搅蛮缠。

看我把报纸叠得四四方方塞回抽屉里,朗子愈突然发问:

「你说,老师这样的人,心系家国,两袖清风。他真的会为了逃命,出卖自己的女儿吗?」

「公子。」我故意背对着他,「很多时候,人和他看上去就是不一样的。」

朗子愈将我打量个上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14

施婉君的叫声,之后又陆陆续续在府上荡了好几个晚上。

我平日里甚少出门的,那两天却都比朗子愈还晚回来。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守株待兔。

一看见我就吩咐人摁住我:「搜她身。」

我大喊:「你疯了吗?你要搜什么,我能有什么?」

「谁知道呢?男人的汗巾、手表、信物。」朗子愈鹰隼似的眼盯着我,「你要是偷了人,就自己拿出来。」

由头罢了,我才不信他真要找这个。

他无非是疑心太重了,生怕我这个唯一的身边人也在算计他。

但我还是「扑哧」笑出声,顺着他的话说:「您这是吃哪门子的醋?」

「什么吃醋!我吃你的醋?」许是从没被人这样说过,他竟红了半片脸,指挥那几个老妈子,「搜干净了,看看她出去都做些什么。」

几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痒得我又哭又笑,差点在地上打滚,不禁连声求饶:「小祖宗,您放过我,您让她们都出去,我自己拿出来。」

朗子愈一个眼神,几只手便散开。

我乖乖地把手塞进兜,拿出个小瓶罐。

打开,膏状的质地,微微散着薄荷香。

「是什么?」

「别碰!」朗子愈手刚伸过来,就被我打开,「别弄脏了。」

我招招手,他一脸厌弃,最终还是把耳朵凑过来。

「从前在妓馆里,那些客人没轻没重,不把人当人的。有些姐妹留了伤,涂上这个便好得快些。」

朗子愈一下子明白了,他诧异地看着我:「这些天你就为这个?」

「不然呢?外面太乱了,原本卖这药的铺子关了门,我跑了一圈都没找着,最后去了四十里外的城南才买到。」

我想了想,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心一横手一伸,转过脑袋:

「要不给你吧,你拿给她去,送你做个人情。」

见他无动于衷,我抽了抽鼻子:

「我也不想自己给她,回头呀,又要遭她笑。我是谁呀,妓子!毕竟,除了下九流,谁会知道这种药呢。」

朗子愈把我拳头握紧:「绾绾,你是绾绾。」

顿了顿:「她是我爹的四姨太。」

说罢,他抱了我一下。

柔情蜜意,挺唬人的。

如果不是,他的手还顺带在我兜里袖里都走了一遍,省得我藏了什么要他命的东西。

他信不过人,这是他的天性。

但有些事儿我偏偏信了他,这是我的命数。

15

但要说这府上最不懂疼人的,还得是施婉君。

我给她上药,她又哭又闹,折腾得床榻都要散了。

也许是实在痛,也许是实在耻辱,她非要用大声辱骂我让自己好受些,仿佛这样就彻底划开了与我这下九流的界限。

她叫:「破鞋!」

我嬉皮笑脸:「别这么直接,你可以说,『倡条冶叶』。」

她继续:「风骚!」

我还是好性子的笑:「那就说,『倚门献笑』。」

她不甘心:「卑贱!」

我熟练了:「『尘垢秕糠』。」

如此几个回合,药终于上完了,她气喘吁吁,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

我也不算是个会伺候人的。

可走前,我还是不忘小心翼翼给她盖上被子,顺便靠上去压着嗓道:

「从前我们妓馆里有个法子,你若不想,便寻点猪血,涂在裤子上,就说自己来了月事……」

「滚!滚出去!」不等我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叫喊,「谁要你怜悯?谁会学你那些下作的招式!」

话虽如此,那一晚,确实什么动静也没了。

督军府终于难得清静。

「你用了什么法子?」入夜,朗子愈问我。

「什么都没有啊。」我耸耸肩,「我猜,是督军自己不行了吧,毕竟一把年纪的人,都能给人当爹了。」

他没理我,刚准备要关上房门,将我隔绝屋外时,我一把拉住他的轮椅。

「怎么?」

我扭了扭腰肢:「公子,今晚安静了。」

他也会意地笑了:「那正好,大家各自睡个好觉。」

说完拿开我的手,「砰」一声关上门。

「什么好觉啊,没有美人,觉能有多好?」我隔着门恼火地嚷嚷,「说白了,还不是嫌我脏。」

说罢,我气冲冲地走开。

走出去没几步,我分明感觉那扇门又开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人的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没有说,我也没有回头。

16

折腾我,很快成了施婉君在这个府上唯一的消遣。

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看到我和她相像的脸,看到低贱卑微如我,现下竟然比她还要体面些。

唯有作践我,让我比泥潭还浊,比洼地还低,比地狱里的鬼怪还苦痛,她才能稍稍舒坦。

于是她和朗督军闹,不许我和她一张桌子吃饭。

「妓子夹过的菜,我怎么往嘴里送!」她扬着脑袋说话,还加了句我听不懂的洋文,仿佛这样她就高贵。

老小子在她耳边呵着气说:「让她下桌当然行呀,你拿什么感谢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挑,摆明了要当众扯下她高贵的遮羞布。

施婉君愤红了脸。

我不知道施婉君做了什么,但反正到了第二天,老小子真把我赶下了饭桌。

造孽啊!

我给她涂膏药,教她用猪血,到头来她却为了羞辱我,上赶着伺候这臭老头!

我心真可谓凉透了。

到了晚上,朗子愈回来,饭桌上问了句:「绾绾呢?」

施婉君闷着头不说话。

「打发走了。」朗督军无所谓地答。

朗子愈倏然就扬起头:「什么叫打发走了?打发哪儿去了?」

像是找到了靠山,施婉君终于敢开口:

「下九流的出身,就该打发回妓馆里。」

朗子愈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扔下筷子就要往门外冲。

我赶快在身后叫了一嗓:

「公子,要出门呀?那正好,带上我去外面吃乳鸽吧。这府上的饭菜都吃不下,神女夹过的菜,我怎么往嘴里送?」

他会意:「绾绾,来帮我推轮椅。」

17

去食府的路上,朗子愈自己摇着的轮椅突然停在一家店前面。

「绾绾,我们进去拍张照吧。」他说。

「可是天都黑了。」我为难地皱了皱眉。

「进来吧,里面有灯,打了灯拍都是一样好看。」老板热络地招呼着,「二位结婚了么,要拍什么样的?」

「他是我……」

不等我说完,朗子愈把话接过去:「我要上战场了,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留个念想。」

我红着脸搡他:「你胡说什么?」

朗子愈面不改色:「她羞怯。」

老板笑咧了嘴:「我一定拍一张夫人最好看的,给您压在裤兜里,去哪儿都带在身边,护佑您平安凯旋。」

那是我第一次照相,我生涩地听着老板的指挥,摆出一个个木讷而僵硬的姿势。

好一番折腾,老板收了钱,开出凭证:「十日后来取。」

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好的十日而已,可只差一点,有生之年,我都没有机会看到这些照片了。

回去的时候,朗子愈一直想说些什么。

半天,他终于问出来一句:「绾绾,那把枪呢?」

我指了指腰:「都贴身带着呢。」

「绾绾,有一天,你会拿那把枪指我的脑袋吗?」

我不假思索:「公子若是想杀了我,为求自保,我也只能指了。」

「你倒是挺实诚的。」他苦苦一笑,别过头去。

18

很快,施婉君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

她故意打算贵价的花瓶,指着一地残骸,叫我跪着去捡。

朗督军抱着臂坐在沙发上看戏,她在闹,他在笑,还真是温馨。

「谁弄坏的谁捡。」我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也不哄着她。

「你是个什么东西……」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我是下九流你是大小姐。不是,你不是进步青年吗?」我纳闷地挠挠头,「怎么天天把出身挂嘴边呢?出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姓李,上数十八代还是唐太宗后人呢。如今不一样蒙了尘,搁这儿伺候您这位小姐。」

施婉君被我说得哑口,她恼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最尖利的,直直指着我的脸。

「我要划了她的脸!」她冲朗督军嚷道。

「最好不要。」老小子冷漠地笑着,「我怕血,见不得。」

去他娘的怕血!

我恶心了一个哆嗦。

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施婉君的手,举起,将碎片抵上我的脸蛋。

「你划呀,轻轻一拉,就破了。再也好不了,我就能带着这道疤活一辈子,如你所愿。」她的手在抖,我于是握得更紧,「容易吗?简单吗?」

我突然大了嗓,厉声道:「可是,有用吗?」

「你……你凶什么凶?」

我拿着她愈发哆嗦的手,指向沙发上朗督军的方向:

「谁弄坏的谁捡,谁造的孽谁偿。是他把你弄成这样的,有本事,你去划他的喉咙,你才能脱离苦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皆是刍狗,毁了我有用吗。」

说完,我有帮她把刀片驾到自己脖子上:「你看,划了自己脖子也很容易。好好活着,才是最难的。」

我松开手。

施婉君的手也沉沉垂下,碎片应声落地。

老小子戏看满意了,笑意也更浓:「你刚才说,你姓李?」

「我胡编的,我是个鸨儿,我的恩客姓什么,我就跟他姓什么。朗督军,您赎了我,从今往后,我便跟你姓朗了。」

19

我只是想不到,这样的施婉君,到头来,也有跪在我脚边的一天。

说实话,之后的那几日,我都过得格外喜悦。

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天,可以去照相馆拿到新鲜出炉的照片。

「你说,我会不会闭眼了?」

「有一张,就挨着的那张,我眼神好像没看镜头呢。」

「我总觉着还是盘头发好看,你那天非叫我不要盘。」

临近取照片的前三日,我动不动都围着朗子愈问出一堆缠人的问题。

他不厌其烦地同我说:「要是不好看,再拍一组便是了。」

「不要,这是我第一次拍照片!」

我殷切地等待着,足足有新娘等待落轿后掀开盖头的良人那么殷切。

可终究是变故先来了。

我刚从朗子愈屋里要走照片的凭证,说要赶个大早去取,一出门,就遇到了施婉君。

「啪嗒」一声,猝不及防,她跪在我脚边。

「绾绾姑娘,救救我。」

她终于不叫我妓子,也不叫我下九流了。

我不揶揄她,也不趁人之危,拉起她的身子,把她带回我房里。

「说吧,什么事?」

「督军,督军要把我送给别人。」刚说第一句,她就梨花带雨起来,「云城的陶司令,扣了一批督军的军火。督军与他交涉时带上了我,他就,他就……」

「他就想要你?」她实在泣不成声,只能我帮她说出来。

施婉君委屈巴巴点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但是说好了,只一晚上,一晚上就够了。督军说这批军火至关重要,只要我帮了他,他就,他就……」

这回我接不住了。

哽咽了半天,施婉君终于开口:「他就还我自由,把我赏给子愈。」

我懂了,我算是彻底懂了,却还是忍着膈应问她:「所以呢?你来找我干什么?」

「绾绾姑娘,他们都说你和我长得像,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抬起脑袋,纯净的眼直勾勾瞧着我,的确叫人我见犹怜。

要不是,这招我也会的话。

「求你了,明晚八点,在安南公馆,求你了。」

我不言语。

她不死心:「反正你都被那么多人……」

我一把勒住她咽喉:「再多说一句,我杀了你,成全你的清白。」

20

第二天晚上,我和朗子愈一起在屋里用的饭菜。

我一言不发,和前几日等照片的兴奋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了?」他给我夹菜。

我咬着唇,良久才应道:

「三公子,倘若,我是说倘若,用一个鸨儿的一晚,换你和施小姐长相厮守,你说,这交易值吗?」

「你在说什么?」

「我说,三公子,你待我有恩情,我还了你的情,日后,无论做些什么,你也都怨不到我。」

他冷冷道:「不值。」

「真的?」

假的。

因为话音未落,我先觉得头昏沉起来。

眼前的一桌饭菜在我视线里模糊开来。

看来,什么求不求,什么值不值,我根本没得选。

浑浑噩噩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用枪抵着朗子愈的脑袋,一遍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他来说,我真的只是一个妓子,活该用来换下施婉君吗?

他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啊。」我求他,求他给我个答案。

他用沉默给我答案。

于是我终于扣动扳机。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只是他的手更快,我还没扣第二下,他抢先用刀子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看着一片血色从胸腔蔓延至眼前,目之所及兼是腥红。

然后我便醒了。

真实的世界更加龌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衣衫不整的我。

我没猜错,他便是施婉君口中的陶司令,如今正手握掌控朗家生死的军火。

「醒了?醒了好,醒了有趣。」他饶有趣味地说。

「有趣也不能吃,有毒呢。」我很快搞清楚状况,冷冰冰地回应。

随即,手在腰间摸了一把,等他反应过来,我手中的枪已经抵上了他的额头。

「陶司令,美色误事啊。」我提醒道。

他举起双手:「好,好,我不碰你,你别乱来。」

「别乱来?如果,我就是要乱来,就是为了乱来呢?我杀了你,你说,朗家会怎么样,朗督军那个老小子会怎么样?」我狞笑着,「陶司令,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就别怪我却之不恭了。」

反派话不能太多。

不要等他求饶,也不要让他死个明白。

我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可是,一切却如同梦里那样。

我再次摁下。

第二下。

第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把枪,根本就没有子弹。

——朗子愈,他故意给了我一个注定杀不死人,便注定被人反杀的武器。

21

对手很快捕捉到转机。

只一秒,他劈手要夺我手中的枪,我翻身躲过,用胳膊肘压制,一边拿枪把猛击他的后颈。

可他太皮实了,我像是只蝼蚁锤在大象的背上,不痛不痒。

说到底,毕竟是纵横沙场的一方司令,力量与身形又是绝对压制。

于是很快,陶司令重返上风。

我挣扎没两下,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从我的腿上席卷而来,冲进脑子里发晕发烫。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把刀,已然不假思索地捅进我的皮肉。

痛。

我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惨叫也是白费气力。

不想反而激发了他的兴趣,他用力拔出来,隔了两寸,再次刺下。

真他娘的痛,钻着心。

我依旧咬着牙,他于是循环往复。

我终于痛白了脸,拼命挤了个笑,沙着嗓问道:「……是不是,我叫出声,司令就停下?」

「是个狠角儿,朗督军为什么要养只狼在身边?」他答非所问,「那日见着四姨太,竟没觉察出是这样的人物。说说,为什么想杀我?」

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侵犯我?

还是,我原本就是为了杀他,而以猎物的模样出现呢?

眼瞅着他又要拔刀,我拼尽力喝住:「别捅了……再一刀,这条腿就废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保住腿?」他手摁上了刀把,恶意地左旋三毫,就痛得我弓起腰背。

「求你,不要……」我咬得唇都破了,一嘴的血腥味叫人泛呕,还是腾出一只手,拼了劲地揽住他脖颈,捏着嗓挂上惯用的笑,「司令,我黔驴技穷了,没能杀了您,我活该落您手上。求您留我条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被我弄蒙了,饶有趣味地盯着我,拭了把我满背的汗,把玩着我的战栗。

「你的腿血都快流光了,怎么伺候我?别我一碰你,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我挺起疼得打颤的身子,试图把嘴凑上前,小着嗓告诉他:「司令,还没人碰过我,我是个雏儿。」

他眼睛终于亮了。

我知道,这条命讨回来了一半。

他松开手,看着那停在我腿上的半截刀子,恶趣味地咧开了嘴:「就这样带着它,你会痛到死过去。」

「无所谓……」我哀求,「只要别杀我。」

他做好了享用猎物的准备,终于扑了上来,试图撕扯我被血浸湿的衣服。

我忍着剧痛猛地从腿上拔出刀子,逮准了唯一的机会扎入。

他轻轻一撇,我便知道,我又输了,这次是输得透透的。

利刃刺入他的的臂膊,不至死,只够叫他吃着痛跌跌撞撞向后撤了两步。

「好啊,好,你可真厉害,真找死。」陶司令擦了擦血,「好多年没人伤过本司令了,今天却差点两次折在你手上。」

很快,他便又咬着牙咧开嘴,准备冲上来拧断我的脖子……

命悬一线之际,门开了。

门口熟悉的轮椅上坐着熟悉的人,握着一把枪。

一声枪响。

——瞄准的人却是我。

子弹穿过我强撑的上半身肩膀,我终于支撑不住,被打翻在地,渐渐模糊开意识。

「陶叔叔,许久不见,怎么这样狼狈?」朗子愈惯性地擦着枪口,浅笑着品味陶司令臂膊上的血一汩汩留下,半是揶揄半是商量,「这一枪够解气了吗?不够,我就再给她一枪。但是,这个人,今天你得让我活着带走。」

「你凭什么和我谈交易?」陶司令百般不屑。

「凭我的人,如今围了你的府。」朗子愈尽在掌握,「真动起手来,你要死,我和她也要死,可我不想她死。刚才那一枪,已经给足陶叔叔面子了。毕竟,让人知道您被一个女娃娃……」

「小子。」他恶狠狠地威胁,「你爹的军火,可还在……」

「无所谓。」朗子愈毫不在意地截断他的话,「那是你和我爹的事,我管不着。」

他指了指地上的我:「我只管她。」

陶司令看看地上软绵绵的我,又看看轮椅上的朗子愈,兴奋地笑起来:

「督军府的三公子,竟然觊觎自己老爹的女人。怎么,那么想尝尝这雏儿的滋味?」

「雏儿」两个字,变了朗子愈的神色。

「没想到,你老子还挺有诚意,至今没碰过她。就差一点,味儿就让我先尝了。」陶司令努努嘴,「为了个女人,不值得和你赌性命。一枪够了,人你带走吧。」

22

驶出安南公馆的车上,我吊着口气。

迷迷糊糊之间,口中一遍遍地嗫嚅着「为什么」。

我的手凉极了,被他紧紧握着也没能暖上分毫。

「不开那一枪,我怕带不走你,我不敢冒险。」朗子愈死死将我搂在怀里,「先入为主开了那一枪,他才觉得,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个叫我血气方刚冲冠一怒的美人,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分量。」

他咬重了后两句。

「倘若我不开枪,你不陷入昏迷,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再伤害你折磨你,也不知道他会通过胁迫你加大什么筹码,」他添上,「什么我给不起的筹码。」

「……不是这个……」我弱着嗓,不甘心地又重复一遍,「不是这个。」

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哪怕事败,他也好全身而退,我不敢估量,也并不关心。

朗子愈沉默了。

半天,他垂着脑袋道:「这件事,是我没保护好你。」

「……还有呢……」

他再不回应。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也只有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不答,我就帮他答。

哪怕每个字我都逼得费劲。

「……你给我一把,杀不了人的枪……是因为,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不得已与你反目……我举枪,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留给你不假思索地杀了我……对吗?」

我苦涩涩地笑了,笑得眼底一片湿热:「三公子,您可真是聪明啊!」

我费了最后的劲摸了摸内襟的口袋,然后撑着扭头看了眼来时的路。

丢了,不见了,那份照片凭证。

曾经叫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玩意儿,如今竟一点也不重要了。

夜半,我回到府上,婉婉站在门外候着。

「绾绾姑娘没事吧?」一见我,她殷切地追问。

却换来朗子愈毫不犹豫地拔出枪,对准她漂亮的额头:「没有谁比谁轻贱,你明白吗?」

朗子愈真想我替了她,没必要使下药的小把戏。

我一早便猜到,是婉婉所为,放倒我也放倒他,却不想朗子愈在醒后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我。

他没上膛,他定然不会真开这枪。

所以我不想看了,我轻飘飘地掸开朗子愈的手:「疼死了,快扶我进去躺下……」

进去后,我看到身后施婉君挨了一巴掌。

朗督军打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悲凉。

老小子有什么资格打她呢?

怎么就忘了,自己才是祸首啊。

23

打从那日起,朗子愈待我是百般的好。

我起先不理睬,因为真的痛到失语。

身子渐渐好了些,能说话我也不和他说。

朗子愈请来的女护士专业而耐心,无微不至地检查着我的身子。

甚至,她请我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我配合地打开。

「我是吗?」我反问她。

她羞红了脸,为了自己的差事被我看穿。

朗子愈进来后,我二话不说扔了个枕头砸他。

「满意吗?新奇吗?还是,更怀疑我了?」我戳穿他。

大费周章,他无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如陶司令所说,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我初夜的首个客人,就被我杀了。」我笑着,与其说是得意,不如说是凉薄,「就是银行管财务的那个什么大人物,据说钱财管得可好了,自己的钱包装得满满的。从前光绪皇帝还在时,他就去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家当管家,后来李状元家破人亡,他倒是飞黄腾达。哦,和你爹也有几分交情呢。」

我故作无所谓地掏掏耳朵:「这事儿之后,妈妈为了妓馆的生意,就买通了官府,说是给人暗杀的。那老东西,贪了那么多钱,确实多的是人想要他脑袋。」

「你说过自己和万千男人……」

「我说什么你就信吗!」我突然就恼火了,挺直起腰板冲他吼,「信人是什么代价你不知道吗?你给我枪时说的什么?我信了你,就是因为信了你……」

我一激动,扯着腿上的伤,龇牙咧嘴得疼。

朗子愈想抱我,又不敢碰我,手足无措了半天,扶我重新躺回去。

这回换作他哑然了。

「三公子。」我突然叫他一声。

「哎!」他亮着眼睛赶快一口答应。

「你知道我叫什么?」他当然说不上,「谁天生叫绾绾呢,绾绾是妓馆的妈妈择的字,取自黄庭坚的《满庭芳·初绾云鬟》……」

初绾云鬟,才胜罗绮,便嫌柳陌花街……窄袜弓鞋……朝云暮雨……

这首千百年前道尽妓子的小词,真可谓好不香艳,好不适合我。

「我叫挽澜,好听吗?挽澜,李挽澜,也是个挽挽的音。」我重复着,这名字太久没被人念起了,我自己都陌生,「我爹从小同我说,山河破碎,国将不国,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

我说着说着,莫名噙出两汪热泪。

「你爹呢?」他问。

「死了,全家都死了。」我攒紧拳头,「这世道,不让他活。」

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替我拭去清泪:

「等你伤好了,我们离开这去南方。你想安居乐业,我们便隐于市井,你要力挽狂澜,我们就赴身国忧。我从前也不惧生死,如今有你,便惧了。」

「做梦呢?谁和你走?你也配吗!」话一出口,我便悔了。

寄人篱下,我还有求于他。

于是我叹了口气,叉开他的话,兀自道:

「你若真有愧意,就给我把枪吧,别骗我了,给我把真枪,装了子弹的。我若再落了险境,至少能了断了自己,少吃点苦头,留个清白身子。」

「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你……」

我咬着牙续道:「给我吧……」

他想了想,摸出枪塞进我手里,心疼道:「我若再骗你,你拿它射穿我脑袋。」

「那之前的账,还算吗。」我举起来,对着他,眯起一只眼,瞄准了位置扣动扳机。

子弹从他耳边划过,打穿了他身后桌上的茶盏。

看来是个真东西。

「就不算了吧。」我说。

看见他杵着不肯走,我最后凑上他耳边说了一句:

「我不同你去南方,三公子,我哪怕是和万千男人,也比你干净,比这间屋子里的谁都干净。你不配我,这个督军府,也装乘不下我。」

我微微烫着心,和那把枪一起哑了火。

之后,心疼也好,心动也好,便通通归于死寂了。

24

事实上,我一早知道。

纵然我答应了,我们也根本等不到去南方的那天。

因为我的搅和,朗督军的军火栽在了陶司令手上。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只能干着急。

南北战争的硝烟终于很快蔓延至此,外面正在悄然变天。

朗子愈的公务繁忙起来,老小子还在佯装镇定,却彻夜难眠,烟抽了一盒又一盒。

有一回,我瞧见婉婉也蹲在角落里学着他抽,我路过,睥睨一眼,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一把从她嘴里抽了出来。

「不许抽,伤身子。」然后我丢到地上,用脚碾灭。

「你管我。」她捡起来,不嫌脏似的又用牙叼住,试图再次将它点燃,「你不也抽?」

我觉得好笑,无奈摇头:「我是什么人?你和我比,你干吗轻贱自己呢?」

她不理我,打了好几下打不着,气恼地把软趴趴的烟头摔在我身上。

两个月前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如今不人不鬼。

我蹲下来,捧住她的脸,看着她憔悴而低垂的眼:

「你以前也是这个鬼样子吗?这鬼样是怎么叫朗子愈看上你,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朗子愈三个字,于她也像淬了毒。

听得眉都展不开,西子捧心般痛着。

「以前?以前我进步,我新式,我目下无尘,自以为卓尔不群、五月披裘,是挽救家国之人。」她一说一噎,「如今才知道,清高自持,不过是因为,这人间真正的苦与难,过去的多年里,都和我无关。一旦与我有关了,我才是下九流。」

她咬着唇,不甘心地剖着自己的心:「我才最下作卑贱,鸨儿都不如!」

「我连你都不如!督军手段真够硬的,有什么,比让一个发看清自己本质有多脏更摧毁她呢……」她戳着我的心口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拍拍她的肩,起身走了。

她是挺惨的,也挺该的。

但冤有头债有主,轮不到我给她偿。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25

那头,老小子夜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又强撑起身子,仿佛运筹帷幄。

他请记者来家里,记录他发表洛城绝不会破城的发言。

那天朗子愈刚好不在。

出门前,他曾来我房里,我背对着他假寐,他翻了翻我昨夜无誊的诗。

纸上抄着他最喜欢的那首《风雨》,诗里写「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像极了他如今的境遇。

「绾绾,去南方吧,今天夜里就走。」

我发出夸张的鼾声,假装自己听不到。

「票我给你弄到了,你说得对,我不配,你从不脏,脏的人是我。」他给我掖好被子,「我知道你听得见,收拾好行李,夜里就启程,你再听一次话,最后一次。」

我还是不理。

他耐着性子揉我脑袋:「洛城要破了,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知道了。」我背对着他轻轻应下,「你什么时候走?」

「为将者,我不能弃了洛城百姓。」

「哦?你能做什么?你腿都废了,还能上战场不成?」我恶意讥讽着。

朗子愈倒是有气度,他比了个枪的手势:「怎么就不能了?厉害着呢,等把洋人都打出去,我就去寻你。」

「寻我?别寻我,三公子,放了我是你对我最大的恩。」我啐道,一翻身爬起来,做出要开始收拾行李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射击的天才,一手好枪法。

说什么第一次见我时是打偏了,狗都不信。

离开前,朗子愈最后和我说:

「绾绾,我是个残废的人,论气力,论身手,这烽火乱世,我护不住你。若有机会,不如上了沙场,纵是死了,也算是为你谋一片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盛世光景。」

「少给自己戴高帽了。」我用手指刮了刮脸颊,「羞不羞?」

26

他说,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那再不动手,我也没机会了。

白日里,朗督军与青年记者在书房里说着道貌岸然的话。

我在屋里摸出了那把枪,一枚一枚地抠出子弹,确定了数目,再重新装填。

同样的亏吃一次就够了,我绝不会再犯。

准备好一切,我摸去朗督军的书房。

只两枪,我轻易击坏门锁,踹门而入。

一枪对准毫无防备的朗督军。

猩红的血立时从他的左腿迸射而出,那具健壮的身子随之轰然倒地。

「记者先生?」

我叫了一声,一旁的青年颤颤巍巍地应了声。

「麻烦你,把镜头对着他,对着地上这个男人,这位督军。」我吞了吞嗓,生怕被哽咽呛住,「然后帮我问问他,问问一个我等了二十年的回答。他如今的位子,他的苟且偷生,是踩在哪些尸首上?」

没人应声。

我继续:「问问他,然后记下来。二十年前,同一届科举出生的朗峥,——如今的朗督军,还有施德清,——曾经的施督军,他们二人,是如何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邀功进爵,串通李府管家,诬告当年意欲维新救国的状元郎李起秀,沆瀣外贼,搅乱内政。终让李家满门抄斩,含冤而亡,一腔热血,尽数洒在断头台上……」

说着,我又开了一枪,右腿。

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呜咽。

可惜了,我爹李起秀是个文状元,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少教我,偏偏不会用枪,更不会舞枪弄棒。

他被绑上断头台的那一日,束手就擒,慷慨赴义,不卑不亢。

被拖出去前,他一遍遍念叨着,像是说给躲在米缸里的我听:「……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

我阿妈肚子里还怀着娃娃,他和施德清的夫人是胞姊妹,她在施府作着客,也难逃灭门之灾,被生生绑了出来。

官兵无情地搡着她,她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鲜血顺着她的腿汩汩而下……

她趴在地上,扭着脑袋看向面前施夫人的脚。

她怎么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

权利吗,性命吗?

自己的亲妹妹亲妹夫,丈夫最好的二位挚友,亲手葬送了他们全家……

26

这回,我终于把枪对准朗督军脑袋。

他一声不发,用沉默对抗我。

突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绾绾姑娘,让我来吧。」

施婉君出现在我面前:「护卫队的人听见枪声了,你若开了这枪,定是活不成。」

她没说后半句,她来开,她也活不成。

「我是残破了,可你和子愈,往后是能厮守的。你倘若杀了他爹,得叫你俩心里膈应一辈子。绾绾姑娘,你说得对,谁造的孽谁来谁来偿,你算是可怜我,给我一个杀了他的机会。」她说得无比平静,平静得像死了一样,「行吗?」

她没打算管我行不行,她从怀里抽出刀子。

她不会用刀,身上也没有刀,这是她从厨房里偷的,其实钝得很。

她扑上去,被朗督军轻易丢开。

她又爬到我脚边,拉着我的裤管伸出手,用祈求的眼神,试图叫我把枪给她。

终于,护卫队赶到了。

十几个枪口齐刷刷对准我俩,只等朗督军的一声令下。

朗督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终于开了口:「别伤害她。」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

「我记得,你叫……挽澜,对吧,李挽澜,这可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哩。哎,我一早就知道得有今天,从我见着你,你和你娘,真是一模一样。可惜二十多年前我就没福气,娶不到你娘,也没种,护不住你娘……」

「你胡说!是我爹起的!」

「就是我起的,你个丫头懂什么?那句唯我辈不惧生死,力挽狂澜……」朗督军苦苦地笑着,「当年,你爹为了保全我和德清,甘心举家赴死,换来我俩得以大施拳脚,一展宏图。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年过去,这世道依旧是外强入侵,内贼当道。我与德清的确相继做了督军,却醉心权利,被欲望迷花了眼,到头来分崩离析,自相残杀。你爹死得不值,不值啊……」

我瞄准他的脑袋,却又没那么准,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年。

我不想管我爹究竟是被他们出卖,还真是自己选择了牺牲。

我只看见,如今的他们根本配不上我爹的死。

什么力挽狂澜,乱世之中,这些军阀只知蝇营狗苟,视权利为极乐,视苍生为草芥。

「哎……」他拖着一双腿费劲的做起来,「没想到,有一天我腿也被废了,被一个女娃娃。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废掉老三那条腿?」

我不答,他于是自说自话:「气恼他想推翻老子自然是有。可更多的,他不相信的,当年,护国运动打响,我知道依他的脾性,定要上战场。他有胳膊有腿,我当爹的拦不住呀。他两个哥哥都死在战场上,就剩他了,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我怕他死了,倒是宁可他残废,反正老子能养他一辈子……」

朗子愈眼睫微微翕动,抖着点泪花。

还有一句,是对我说的。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娶施婉君不可吗?

「我得断老三的念想,我有私心,你是起秀和我心尖尖上人儿的闺女。好容易寻着你,我要让老三从此心里眼里都是你,偿还你余下的半生平安喜乐。其实想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白月光?都只是没蒙尘的白纱帐,只要浸入泥潭,一样污浊,一样不堪……」

老小子断断续续的,都不顾什么失态了。

他还要说些什么,不及出口,又是一声枪响。

只不过,不是我了这回。

不等寻着个源头,紧接着便是四五六七声,从四面八方,愈演愈烈。

不多时,屋外已然是四散奔逃的人群,是从天而降的枪炮。

27

三日后,洛城全然破了,南北战争的战火终于也烧焦了这一方疆土。

一个军阀的诞生和灭亡,一座城池的沦陷和易主,在这乱世之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堂皇的督军府,此刻成了巨大的活靶子。

不用我动手,也不用施婉君杀人。

一代枭雄,最终在战火中尸骨无存。

那场烽火烧了五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救济点。

两个月后,我孤身去了南方。

在此之前,我先摸去了当初的照相馆,看着一地烧焦的瓦砾,再也找不到曾经记录下我笑靥如花的相机。

那之后,我便留在南方生活,白天去医院里帮工,晚上回来就给杂志写写文章。

我也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一看就是十多年。

说来有趣,我曾在报纸上看到寻人的启事,寻的竟然是我。

署名是一个男子的名字,不久后,他找到我,和我说了很多事情,却是绾绾的事情。

说她飘飘摇摇来了南方,没有钱,却有姿色的年轻女孩,想也知道是什么境地。

她读不了书,就在学校外的墙边听着,一遍遍跟读她曾烂熟于心的那几句洋文。

后来没几年嫁了人,嫁的就是他。

他说婉婉如今怀了孕,但身子的底子太不好了,糟了很多罪,又终日郁郁。

他听她梦呓时叫我的名字,常常呢喃自己有愧,于是想来寻我,解绾绾的心结。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破烂的纸票子:

「我是个拉车的伙计,没什么钱。李小姐,李小姐你好心肠救救我媳妇儿,往后你去哪儿,我都拉着车送你去……」

我不肯去,还摸出了些银钱给他,他也不肯收。

翌日一早,他又来寻我,第三日亦然。

如此反复了半月,我终于松了口。

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施婉君哭成个泪人,她用嘴一遍遍和我比着「对不起」。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

没几个月,婉婉临盆,一个老人突然找上门,是施德清。

他在国外丢了所有身家,不知什么缘故又逃窜回来。

婉婉不让他进门,施德清于是猛然推了她一把,窜进屋里抓了把首饰和银钱,一秒便跑得没影了。

他这一推不得了,婉婉的身子沉沉坠在地上,双腿间瞬间爬满了红。

一场场因果轮回就这样上演,婉婉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自此也再没能怀上。

再后来,日本人入了关,抗日的硝烟在中华大地上点燃。

战争中的伤员越来越多,医院的工作也越来越忙。

我时长待到深夜,然后赶忙奔赴下一个伤员身边。

28

那会儿,我已经是个护士长了。

有一天晚上,匆忙跑来个小护士和我说,新来的一个伤员,意识已经没了,人怕是快不行。

他还一只手却死死捂在胸口,怎么也挪不开,叫他们都没法救治伤口。

我赶快去看情况。

和战场上下来的其他人一样,他满脸血污,混着枪炮的焦黑,情况不好极了。

我的手伸过去,他像在昏迷中会了意,沉沉地把按在胸口前的手垂下,露出子弹穿透皮肉的位置。

我试图给他止血,刚摸上去,便触到一枚小小的扣子,他胸前有个口袋。

我的手指探进去,摸到几张纸,拿出来。

那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纸张老,样式也老。

可是,照片里的女孩却那么年轻。

她生涩,僵硬,她偏着头,散着微绻的盘发……

她在笑,却一刹那笑出我豆大的泪珠子连着串儿往下落,落在照片上,落在他的手上。

我抓照片的手抖成筛子,却捏得死死的,生怕这张照片掉到地上蒙了尘。

一切仿佛回到十三年前。

拍照的那天是个黄昏,他说我是他的新婚妻子,他将要上战场。

一旁老板笑着应和:「那我一定拍一张夫人最好看的,给您压在裤兜里,去哪儿都带在身边,护佑您平安凯旋。」

这张照片,好像穿越时空,又一直,被珍藏于他的口袋。

一切恍若隔世。

仿佛就在昨夕。

又仿佛,早已穷尽天年。

我摸了把他失温的脸,说「十三年了,够久了,我们可以去南方了」,却再没人应我了。

(正文完,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