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黑月何辞

黑月何辞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皇帝的白月光回来了。

一知此事,我便自请为妃,为皇帝的深情空出一片地。

谁知他竟然一反常态,说谁都动摇不了我的皇后之位。

可惜,他的白月光并不这么想。

1

云若回来了。

消息传到我耳里时,我正晨起梳洗,还未待我有何反应,紫萝手一抖,将金钗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跪下求饶:「奴婢该死!」

我摆摆手,道:「起来吧!你也是跟了本宫这么久的老人,几时犯过这种错?本宫不至于责罚你。」

紫萝这才起身,表情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地摇摇头,只让她吩咐上早膳。

我刚用完早膳,皇帝身边的汪福就来了。

「皇后娘娘,皇上在洪福殿等您。」

主子对人什么样,身边的狗就对人什么样。

我不在意这些,点点头,带着紫萝就往洪福殿走去。

算起来,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见到倪昀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神色淡淡,话不投机半句多。

「皇后,大藩大败,朕派人将云若接回来了。」

「恭贺皇上,不知皇上要如何安置云若妹妹?后宫还有几个宫殿空着,在臣妾看来,钟灵殿离皇上的寝殿最近,不如……」

啪!

倪昀竟然将毛笔扔了,面容阴冷,质问道:「云若回来,你竟然不难过?」

我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回答道:「皇上莫不是糊涂了?云若本就是臣妾的妹妹,妹妹能从那不毛之地回南朝,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倪昀冷笑两声,道:「朕第一次知道朕的皇后如此大度,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安置云若。」

我毫不示弱,似乎什么都影响不了我身为皇后的气度。

我挺直脊背干脆地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云若妹妹和皇上深情似海,不愿在中间横着让有情人离心。臣妾自请为妃,尊云若妹妹为后。」

倪昀没想到我会如此说,顿时愣住了,待回过神来竟是怒不可遏,两步并作一步冲到我身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昂起头,直直地面向他充满怒气的目光,嘴角的弧度依旧扬着,回答道:「臣妾愿意自请为妃,尊云若妹妹为后。」

许是见我眼神坚定,倪昀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神色变幻,最终他狼狈地转过身,语气冰冷地说:「云若毕竟曾经为和亲之身,贸贸然让她登上后位,定会遭到前朝的口诛笔伐。朕会封她为皇贵妃,协理六宫。毕竟这后位,眼下只有你最适合,不是吗?」

我沉默了一会,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2

我回到了翊坤宫,紫萝看了看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是否要召云贵妃?」

我摇摇头,吩咐她只管关门自扫门前雪。

谁知,我不去找麻烦,麻烦偏要来找我。

在倪昀下旨封云若为皇贵妃的三天后,她就大张旗鼓地坐着辇车上门拜见。

八年未见,大藩的风雪在她脸上未留下丝毫痕迹,笑容一如往日般明艳动人。

「姐姐!」她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环顾着宫殿,皱了皱眉,「这些奴才怎么这么苛待你呀?摆件就这么几件,就连喝的茶都是去岁的贡品。要我说呀,你的脾气就是太好了!」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问:「妹妹这几日在宫中可习惯?还缺什么?」

云若似是想到了什么,红着脸作小女儿姿态,「什么都好,三郎还让我协助姐姐管理六宫。听说姐姐身体不好,操劳过多,这回妹妹能好好帮你了。」

我端起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见了云若得意的眉眼,「妹妹,八年未见,只有你仿佛还未变。」

云若的脸色僵了僵,她又迅速地恢复常态,道:「姐姐说笑了,大藩的夜凄冷得很,妹妹在那儿呆了八年,天天想着回南朝。若不是当年皇叔疼你,只怕姐姐还不如妹妹呢。」

「云贵妃慎言!」紫萝忍不住呵斥道。

云若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在此刻她撕下温和的面具,露出獠牙来。

「姐姐。」

她咯咯笑起来,眼里盛满了怨恨,「你可知我这八年是如何过的?我在大藩孤苦无依遭人羞辱时,你在南朝当公主受尽宠爱。我在大藩嫁了老子又嫁儿子,你在三郎反了后竟然还当上了皇后!你不仅夺走了我的自由还要夺走我的三郎!我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到南朝!」

「还好,我回来了。」云若抚着茶盖,神情温柔,「姐姐,我会将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啪。

茶杯碎了一地。

我静默片刻,抬起眼皮看她,淡淡道:「云贵妃以后在本宫面前还是自称臣妾为好,毕竟你是妃,本宫是后。」

云若没有发怒,呵呵一笑,「皇后娘娘,臣妾看您这位置能坐稳几日。」

我没有再回答,示意紫萝送客。

云若见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又大张旗鼓地离开了。

3

第二日,太后派人请我去用午膳。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要经过御花园,金秋时节,桂花飘香。御花园里的桂花树被照料得极好,枝头簇簇金黄摇曳。

见我望得出神,紫萝试探道:「娘娘,可要奴婢派人采些?」

我摇摇头,「不用了,采下也留不住枝头的鲜活,不若让它自由生长,那香味儿才清爽。」

太后很少主动召我,就连请安都是能免则免。以前她还是将军夫人时,每每进宫觐见都是笑容温柔,面目亲和。如今做了太后,反而老了许多,肃穆不少。

她亲手为我夹了几筷菜,我想起身谢恩又被她按下,只好说话松松气氛,「太后德心仁厚,容得下身边的奴才们躲懒,竟让您亲自布菜。」

太后无奈地摆摆手,「皇后,你也知道哀家多年的习惯,这种小事假以人手,哀家实在不舒服,你就不同了。」

话匣子一打开,太后必要说到今日之意才罢休,我便静静坐着听。

「当年,你贵为公主。今日,你贵为皇后。你生于宫中,一辈子都在宫中。前朝后宫,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想必你比我见识的多得多。想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必要依傍着权力才能喘息。哀家为了保你一命,力争群臣,让你做了皇后,皇帝心里定然不喜,可是你们二人亦是青梅竹马,虽然有家国情仇横亘其间,但以目前形势看,你应当为自己想想。更何况,皇帝心中有你的一席之地。」

太后拉住我的手,苦口婆心地接着说:「哀家知道,皇帝将云若接回来还封了皇贵妃,此举寒了你的心。可你也要好好打算,笼络皇帝的心,莫叫人将皇后的位置暗算了去。」

我笑着应了。

我从慈宁宫出来,已是傍晚,紫萝酝酿着太后的话,感慨道:「太后真是为娘娘着想。」

是吗?她为的到底是我还是倪家的江山稳固,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不得而知。

我出言敲打紫萝:「凡事别想得太简单,也莫和他人说太多。」

回程又经过御花园,上午看到的簇簇桂花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几个宫人正在洒扫树下掉落的花叶。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珠翠满头的宫妃悠闲地品着茶,目光却投向这边。

「皇后娘娘,」云若出言相邀,「可否一起喝杯茶?」

我看着她手旁的一盅桂花,走到她身旁坐下。

「云贵妃进宫不过短短几日,宫中就有了耳目,好手段。」

云若像是真的受用我的夸奖,开心地笑了,说:「三郎以前说过,臣妾性子单纯,总要撞到南墙才知痛,皇后娘娘不懂,用八年来成长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将桂花推到我面前,道:「刚听闻姐姐钟爱桂花,许是我记错了,以为姐姐喜欢的是梅花。想来也是,臣妾都变了,姐姐怎么可能不变呢?所以臣妾亲手将这些桂花采了下来,亲手献给姐姐。」

「劳烦云贵妃了。」

我示意紫萝接下,起身想离开,又被云若拉住了。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宫婢忽然跨步上前撞向紫萝,只听啪的一声,瓷盅碎了,桂花散落一地。

「皇后娘娘。」云若明媚的双眼转瞬变得泪水涟涟,她做出柔弱的样子,「臣妾为了采到枝头开得最好的那簇,不小心踩空摔了一跤,手上还擦出了伤。您就算不喜,这桂花毕竟是妾身摘的,也不能容许身边的奴才砸了呀。」

见她伸出伤到的手,我冷眼看着她的表演。果不其然,倪昀下一刻就从转角处缓缓走来。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问。

云若得意地朝我一笑,转身楚楚可怜地迎过去,伸手给他看,「三郎,臣妾给姐姐摘花不小心伤着了,您是不是该弥补妾身呀?」

倪昀却看向我,问:「你让云儿给你摘花?」

我摇摇头,道:「是妹妹自个儿愿意的,臣妾岂敢扫她兴趣?如今阖宫上下,谁不知皇上待妹妹如宝如珠?」

许是最后一句话带了酸味,他语气缓和了些,继续问:「既如此,你又为什么容人砸了瓷盅?」

紫萝忙跪下答道:「皇上明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凝雨未站稳推了奴婢一把,因此奴婢才失手将瓷盅砸了,望贵妃娘娘恕罪。」

云若摇摇倪昀的手,「三郎,看来是臣妾误会姐姐了。只是可惜了这盅桂花,臣妾摘了好久呢。」

倪昀目露温柔,「这等事以后让奴才们做,你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松松气。」

云若软软地应声,揽着他想往钟灵殿去,谁知他返过身,看向我道:「皇后,朕今晚去你宫中。」

云若本想给我上点眼药,却没想到助了我,盛满柔情的美目中恨意乍现,躲在倪昀背后阴冷地直视着我。

我淡淡地应了,目送他们走远。

4

待到天黑,汪福来了,这次态度比上次亲和不少。

紫萝在外间恭敬地回应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里头来。

「汪公公,娘娘这段时间忧思过重,身子虚,太医也来看过,开了些药,言明日子有些紊乱是正常的,调理些时日便可。谁知这么不凑巧,竟这会儿来了……」

「这……」汪福语重心长道,「紫萝,你平时多劝劝,比起大藩的王公贵族来,皇后娘娘已经幸运太多了。」

紫萝赔着笑脸,「多谢汪公公肺腑之言,奴婢会的。」

送走汪福,紫萝端着药进来,见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喝了下去,担忧道:「娘娘,这药喝多了伤身,尤其对于子嗣……」

我自嘲一笑,「你觉得我还会把希望寄托于子嗣上吗?」

紫萝咬咬下唇,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有什么顾虑,这几年来,娘娘都对宫中事务不闻不问,对皇上也拒之千里。若一直这么下去,娘娘无子傍身,日后要受云贵妃多少欺辱?」

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我思绪翻飞,「紫萝,如果是你,定也不愿生下杀父仇人的孩子。」

沉默片刻,紫萝突然说:「娘娘,您难道没想过,将云氏的江山重新夺回来吗?」

我愕然看向紫萝,她满目心疼,一片赤诚地继续道:「奴婢在宫中见识到了皇权的更替,也见识到了娘娘从前朝公主变成新朝皇后。奴婢的忠诚和性命都是属于娘娘的,不愿见娘娘郁郁寡欢,只要您有了决定,奴婢愿意为您出生入死。」

没想到紫萝还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屈身扶起她,眼角泛起久违的泪意,道:「紫萝,你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在宫里磋磨一生的。」

夜风吹进房中,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只觉凄凉萧索。

我摸着腕间的玉镯,心头的酸楚愈加浓厚。

「争来抢去又有何意义呢?倪昀不愿放我出宫,我只想安稳度日罢了。」

紫萝知我意向,没有再多说,见夜已微凉,便服侍我睡下。

只是那会儿情绪上涌,现下难以平静,我在床榻间翻来覆去,脑海里的回忆如同沸腾的水,止不住地往外翻腾。

不知不觉中,我又抚上腕间那玉镯,温润的触感一点点拂过心头,唯有在寂静的夜里,我才敢肆意回想过往的点滴,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5

山间多雨,六月的天气也多变。

少女打着伞慢吞吞地往前走,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树上的青年连忙跳下来,满脸紧张地跑过去问:「你伤到哪儿了?」

见他的关心不似作假,少女明亮的眼睛瞬间盛满笑意,语气却委屈巴巴的,「崴到脚了。」

青年看了看,问道:「公主可还能走?」

少女苦着脸哼哼唧唧地答道:「好疼呀,我的脚肯定折了!」

见四下无人,青年放下心来,弯腰将少女抱起,道:「公主恕罪,等见到人奴才就将您放下。」

少女哎哟叫唤着,躲在他怀里偷笑,笑得很是得意。

走到山脚,几名宫婢见状呼啦啦地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搀着少女上了轿辇。

离开时,少女掀开轿帘问:「阿晏,你随本宫回映日殿可好?」

青年拒绝道:「奴才是皇上的人,只临时负责保护公主,其余时候不敢擅离职守。」

三日后,少女在宫中独处时碰了头。

半月后,少女独自在太液湖喂鱼时落了水。

一个月后,少女独自在御花园游玩时伤了手。

看着表情无奈的青年,少女笑颜明媚,道:「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回忆的漩涡将青年的面容卷入黑暗,吐出一张严肃的面孔。

「你说什么?」身着龙袍的男子很是愤怒,「你身为公主,享万民供奉,不为万民着想,只顾自己享乐,皇后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少女满脸泪痕,哀求道:「父皇,求您。」

男子失望道:「宝安,后宫中只有你一位公主,是大家宠得你忘乎所以了。你回映日殿吧,和亲一事已定,不是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的。」

「父皇!」

我陡然睁开双眼,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痛苦的恳求声似乎还在耳边挥散不去。

「娘娘可要喝杯水?」紫萝的睡眠向来浅,忙从榻上起身,扶起我。

清凉的茶水将我从梦境的余韵中拉回现实,当下我睡意全无。

我披上外衣,见庭中月色空明皎洁,便让紫萝陪我走走。

凉风习习,我看着高高的宫墙,轻叹一声:「紫萝,你说,我这辈子还能逃离这儿吗?」

紫萝抿着唇,「娘娘,您不若想点开心的事宽宽心,奴婢实在担心您的身子。」

开心的事吗?我的思绪飘远,似回到甜美的梦。

「不知道何时能去玉荣寺一趟。」我摸着腕间,「不过去了怕是也无用。」

紫萝叹口气,紧紧地扶住我,问:「用不用奴婢代娘娘走一趟?」

我摇摇头,「不用了,既无人递信,想来他应该生活得挺好,毋需再去打扰了。」

忽有脚步声靠近,我和紫萝皆是一惊,转身一看,是个守夜的小太监。

「原来是娘娘和紫萝姐姐。」小太监点头哈腰的,「奴才还以为进了贼人,吓奴才一大跳。」

紫萝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我摆摆手,让他下去,倦意涌来,我也没有心思再和紫萝继续交谈,便回了房中。

许是倪昀一直未往我这儿来,云若安分了段时日,规规矩矩地请安,也不多言,只夜夜被倪昀留宿,倪昀对她宠爱非常。

他们两人不在我眼前晃,我隔三岔五地去太后那儿陪她礼佛,倒落了个自在。

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淡地过下去,我却低估了云若的恨意。

她入宫已一月有余,这天晴日暖风,我正坐在庭中,看宫侍们摆弄盛开的金菊,紫萝凑到我耳边道:「云贵妃求见娘娘。」

我虽诧异,但不动声色,让人将她迎进来。

云若养尊处优了一段时间,容色更艳了。她珠钗满头,华贵高雅,当得起宠妃二字,风光无二。

反观我这个皇后,姿容淡淡,毫无庄重大气可言。

「姐姐,」云若笑得灿烂,直奔主题,「妾身有话和你说。」

「什么事?」

我不认为她还会再故技重施一回,便让其他人都退下。

云若摊开手掌,现出一只褪色的耳环。

我心下一惊,着力掩饰住面上的慌乱,问:「贵妃拿只旧耳环做什么?」

「姐姐不认识吗?」她笑意盈盈地抓起我的手,将耳环放在我的手心里,「妾身瞧着,姐姐当年贵为公主时似是带过此耳环。前阵子凝雨出宫探望老子娘,竟看见玉荣寺里有个残废的男人身上带着这个东西。妾身想,是不是这男人偷了姐姐的东西?妾身便使人将他偷偷带了进来,让姐姐去辨认。」

我颤抖着手指,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刺进皮肉,疼痛让我冷静了些许。

「你竟然把他带进宫了?他在哪里?」

云若见我承认,得意道:「妾身口渴,姐姐可否赏口茶水喝?」

我只得吩咐人去泡了茶来,她慢悠悠倒了茶,抿着喝了几口,这才开口:「妾身不敢想象,当朝皇后还玩金屋藏娇的把戏,不知皇上和群臣会怎么想?」

「本宫不和你争,你放了他。」

像是听到不得了的笑话,她惊讶又好笑地看向我,「姐姐莫不是糊涂了?现如今,我还需要争?你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听她似乎话中有话,我嗅到一丝不寻常,问:「什么意思?」

云若没有再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直到她倏然表情变得痛苦,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你……」我大惊。

她明明很痛,却还要绽放胜利的笑容,一字一句道:「云依瑶,我要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

「娘娘!」

「快来人啊!快宣太医!」

蜂拥而至的宫人面色各异,看着云若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我的脑子乱作一团,整个人如坠深渊,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惊叫、哭喊、刀光剑影和鲜血,齐齐涌到眼前。

「娘娘!」紫萝惊呼。

我终是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6

云若流产了。

太医诊出是她喝的茶里添加了红花,因红花的剂量极大,太医根本保不住她的胎。

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云若确确实实是喝了我的茶才流产的。

在我百口莫辩之际,端茶的小宫女竟畏罪自缢了。

倪昀脸色阴沉地看着我,「皇后还有什么话想说?」

「不是臣妾做的,云贵妃怀孕,后宫前朝都不知,臣妾又从何处得知来特意害她?」

「三郎……」零碎的呼唤声从床上传来,「三郎!」

倪昀箭步走到床前坐下,握住云若的手。

她脸色苍白,泪雨如豆,恸哭道:「三郎,臣妾三日前才知自己有孕,原本想先稳住胎再告诉你和姐姐,谁知……」

「姐姐!」她将脸转向我,字字泣血,「妾身不过是捡到你旧日的耳环,多嘴问了两句,你就怀恨在心,要如此害我吗?」

「耳环?」倪昀很疑惑,「什么耳环?」

这时,凝雨哭着跪下,「皇上,奴婢前儿个出宫回家探亲,去玉荣寺上香时碰见一个男人,从他身上掉下个耳环。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巧就巧在奴婢捡了想追上去还的时候,发现那耳环竟是宫中制品,上头还刻了一个『瑶』字,奴婢便知此事蹊跷,把耳环拿了回来给娘娘。」

「娘娘打小和皇后娘娘一起长大,看一眼便知这是皇后娘娘的私物,便今日拿了来还给她,不知怎么的,明明说得好好的,突然娘娘就血流不止了……」

男人,私物,这两个词语足以让倪昀失去理智,在云若流产的背景下,我已失去解释的资格。

更何况,我解释也无用。

大掌高高扬起,破空而来,打在我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狼狈地躺在地上,看着倪昀如狼一般狠厉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冷。

紫萝哭喊着扶起我,我顶着痛到麻木的脸颊,跪下道:「臣妾是冤枉的。」

汪福捡起从我身上掉落的耳环,呈给倪昀看。

「这还是冤枉的吗?」倪昀狠狠地将耳环扔下,一脚踩了上去。

我闭上眼睛,知道云若已做好万全的策划,根本不会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俯下身子,额头点地,「皇上,臣妾没做过的事,臣妾不认。但这皇后之位,臣妾自认无才无德,请皇上另择身世高贵的贤明美人。」

「哈哈!」倪昀气极反笑,「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朕如你所愿!汪福!」

汪福吓得连忙上前,欲言又止:「皇上,您三思啊。」

倪昀没有理会他,高声喊宫人们将我拖下去禁足,宫中不许任何人进出。

废后旨意终究没颁布下来,因为太后听闻风声后,连忙派了人来劝阻。

后面的事,我就无法得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云若会狠心到用自己的孩子来报复我。

如今,她胜利了。

宫室幽寂,我颓然地坐在床前,脑中忽想起她说的生不如死,不由得颤抖起来。

「紫萝!紫萝!」

紫萝应声而来,许久没见过我如此惊慌的模样,「娘娘!娘娘!奴婢在这儿。」

我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紫萝,帮帮本宫。」

「娘娘,您只管说。」

「云若把阿晏抓进宫,我紧抓着胸口,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我努力放轻声音,「如今还不知道云若会怎么对付他,你去找找,务必帮本宫找到他。」

我紧抓着胸口,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为难,但现下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倪昀知道了,我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紫萝心疼地满口答应,安抚我道:「娘娘,您放心,我会找到他的。」

不知紫萝想的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日夜交替,宫室大门始终紧闭,直到一日雷声阵阵,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娘娘!」

紫萝破门而入,衣衫尽湿,她扑在我身前跪下,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没由来的心中一片慌乱,忙俯下身子去扶她,「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子?」

「娘娘……」她带着哭腔,「奴婢找到阿宴了,可他……」

汹涌的寒意从脑后蔓延到脊背,我脚下阵阵发软,强撑着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已经恢复记忆,为了不拖累娘娘,服毒自杀了!娘娘,奴婢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一时瘫坐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大张着口呼吸。

待喘息片刻,浑身冰冷的我爬起来,喃喃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紫萝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臂,「不可啊娘娘,阿宴为了您才选择自裁,您不能去啊!」

我挣扎着,「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见他最后一面!我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雨声连绵,我哭得不成人形,推开紫萝,冲到门外。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冷的刀拦在我身前。

守门的侍卫冷声道:「皇上下旨不许娘娘出去,娘娘还是回去吧!」

「让开!」

刀光折射在眼前,我毫不畏惧,直直地往刀上撞去。

侍卫们吓得连连后退,纷纷将刀拿开,我趁这空隙跑出了宫殿。

冰冷的夜里电闪雷鸣,雨水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身体,我心中翻涌着刺骨的寒意。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废弃的宫殿里寻找阿宴,直到紫萝追上来,将我带到一处最偏僻的宫室。

阴暗潮湿的房中,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蹂躏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

「阿宴……」我唤他,声音颤抖,「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我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一不小心跪在他身前,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都感觉不到痛。

「你起来。」我摸着他布满疤痕的脸,只觉一片冰凉,于是搂起他的头放进我的怀里。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怎么可以不看我一眼?!

「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怎么可以?!

「你醒醒,你醒醒!」

我不停地摇晃着他,全身上下只有眼泪是热的,直到我没有了力气,抱着他静静地坐在地上。

「娘娘……」紫萝哭着上前,摊开她的手,「这是刚刚从阿宴手里掉下来的。」

她的手心赫然是另一只耳环。

我忍不住哭嚎,抓起耳环放在胸口,眼前白光阵阵,直至沉入无边的黑暗。

一只纸鸢出现在闷闷不乐的少女面前,让她眼睛一亮。

「哪来的呀?」她欢呼雀跃,「你做的吗?」

青年嘴角噙笑,点点头。

「公主试试可能飞?」

少女笑眼弯弯,拉着纸鸢快速奔跑,春风轻和,不多时纸鸢就飘上了天,

描画着燕子的纸鸢渐行渐远,少女边后退边放线,忽然风大起来,呼呼吹几下,纸鸢竟不受控制,最后缠在一棵大树上。

她拦下欲飞身而上的青年,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自己去拿。」

说完她不顾青年的阻拦,撩起繁重的裙摆就往树干上爬。

少女人虽娇小,但胜在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粗壮的枝丫,轻松地取到了纸鸢。

「阿宴,你看我厉不厉害?」

还未等青年夸赞,她竟脚下一滑,轻飘飘地往下坠。

说是轻飘飘,实则是青年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接住了她,二人平稳落地。

青年的体温透过衣物一路蔓延到少女的心,她偷偷红了脸,在站稳的一刹那连忙挣脱,挥舞着纸鸢就想跑开。

谁知她身侧就是树干,纤细的手腕撞到了树干,倒没受伤害,腕间的镯子却撞碎了,晶莹的碎块散落一地。

「呀!母妃留给我的镯子!」少女心疼地蹲下身去捡。

她捧着稀碎的遗物,许是回想起短暂的母女时光,少女的眼里渐渐盈满泪水。

青年有点慌乱,安慰的话语十分生疏。

「对不起,砸坏了淑妃娘娘留给你的念想。」

少女抹着眼泪,看他满脸担心,不受控制地扑进他怀里大哭。

青年更加手足无措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他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少女面前,捧着一只锦盒呈给她。

「公主,奴才赔您一只手镯,虽没有淑妃娘娘的好,但这是奴才能挑出来的最好的了。」

打开锦盒,水润的玉镯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少女抚摸着玉镯,又递还给他。

「你给我戴上。」

青年怔了怔,依言拿起玉镯来,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给她戴上。房间幽暗,少女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红彤彤的耳根,扑哧笑了。

很多年后,少女才知道,这只玉镯亦是青年的母亲留给他的,亦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送给女子礼物。

彼时,她只知和青年的情愫暗生,每日两人在一起吃喝玩闹,让她知道原来宫中的生活可以这么美好。

直到大藩前来求娶公主,以和亲换和平。

少女哭闹、节食,却怎么都撼动不了那位帝王的决心。

俊朗的青年日夜守着少女,亦日夜消瘦。

每每少女闹到筋疲力尽时,他才从暗处出现。而少女每每见到他,都会扑进他怀中,让人心碎地啜泣着。

「阿宴,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青年沉默,眼底闪着碎芒,在少女恳求一次又一次后,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少女一夜未合眼,紧张又激动地幻想着宫外的生活——她会是自由的,快乐的,和青年一起……

但她低估了皇宫的守备,他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威严的帝王冷漠地看着他们二人,面对高扬着的即将落下的刀时,少女尖叫道:「父皇!我嫁!我嫁!宝安求您不要伤害他!」

青年拖着被打断的腿想向她爬过来,却一次次被昔日的同僚踢倒在地。

也许是为了让少女彻底听话,又或许是青年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还未有新生血液能替代他,总之,皇帝没有处死青年,他活下来了。

只是,这名暗卫和高贵的即将待嫁的公主再也无法相见。

心如死灰的少女是这么以为的,但她没想到事情的转机出现得这么快。

就在她心灰意冷地待嫁时,和亲的人突然改成了鸿安郡主,她的亲堂妹。

她宛如劫后重生,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但是青年被皇帝藏了起来,不知所踪。

皇帝拿她没办法,任由她闹,就是不松口。

少女毫不泄气,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三个月,三个月找不到就找半年、一年……

直到将军之子造反了。

无非是争权夺利,皇帝为了兵权逼得德高望重的将军战死,其子韬光养晦几年后携心腹造反复仇。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少女作为落魄皇族,定会被俘。在宫中躲藏之际,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青年拖着伤腿,用尽全力地为她抵挡敌兵,哪怕以一敌众,哪怕被敌兵打得不成人形,哪怕被敌兵戏弄侮辱,哪怕清俊的面容被敌兵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依然眼神坚定,将少女护在身后。

可惜势单力薄,少女终究被敌兵抓了去。

所幸她没有死,新帝为了稳固政权,安抚旧臣,又或许是惦念少年时相识的情分,将她立为皇后。

这一次,她知道反抗也无用。这世上,已没有会纵容她肆意哭闹的人了。

一日,她听到宫人闲聊,映日殿废置的角房里,躲着个容貌尽毁的残腿男子。

他竟然还活着!少女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入夜后偷偷去见了他。

这一见,让她心如刀割。

昔日意气风发、俊逸出尘的青年,如今蓬头垢面,面上遍布疤痕,走路一瘸一拐,弯腰驼背。

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见人就躲,唯独见到她之后,竟凄凄哀哀地哭起来,伸手想拉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走,走……」

她泪流不止,一颗心成了碎片。

青年见她哭,忙俯下身替她擦泪,眼中盛满心疼。

「不哭……不哭……我疼……」

担心新帝发现他,亦担心他在宫中无法存活,她托了宫中旧人将他偷偷运出宫,安置在宫外不远处的一个寺庙里。

从此,再也没有旧朝公主,只有新朝皇后。

她不争不抢,不悲不喜,日日望着宫墙,看那飞鸟掠过,闭眼睁眼,熬过一天一天又一天。

8

我醒来时,屋内竟被人挤得满满当当的。

紫萝轻声呼唤:「娘娘,你醒了。」

倪昀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看着我,床前跪着一名太医,匍匐在地。

「皇上,娘娘虽脉象虚弱,但……确确实实有三个多月了。」

什么三个多月?我疑惑地看向紫萝。

紫萝悲喜交加,道:「娘娘,您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三个月的身孕……我颤抖地摸着小腹,泪水滑落在枕头上。

「皇后,你为何要违背朕的旨意闯出寝宫?」倪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闭上眼睛,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轻声道:「皇上,臣妾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冤枉。儿时可以因为被别人冤枉跳湖自证清白,现在可以因为被冤枉一气之下闯出寝宫。」

我没有想法去看倪昀是什么表情,在心底酝酿好接下来的话,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姿态,「皇上,旧事暂且不提,当年宫乱时,臣妾丢失的东西何其多,一对旧耳环,若流落到他人手中,会如何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皇后这几年来,臣妾可曾害过宫中的哪一位美人?」

「你嫉妒云若,至于宫中的其他美人,朕都没放在心上,唯有云若是朕放在心里的人。」

我自嘲地笑笑,热泪滚滚,直视他的眼睛。

「臣妾自然知道云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正因如此,臣妾又怎会蠢笨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计去害她?皇上,你虽与云贵妃少时便情投意合,可与臣妾亦是从小相识。当年之事,臣妾知是父亲自作孽,从未对皇上临政有何想法,反而对您给臣妾的荣耀万分感谢。只是一场宫变,让臣妾和您之间终究产生了隔阂,但这后宫,臣妾依旧给您打理得井井有条。」

「至于昨晚,是有人塞了纸条进来,上头写着知道是谁陷害的臣妾,臣妾被冤之下又急又气,这才闯了出去,却没想到那儿竟然躺了个死人,手里还攥着臣妾旧时的耳环,当即将臣妾吓晕了过去。」

我恳切道:「云贵妃流产一事,臣妾不认。但后宫监管不力,臣妾难辞其咎,望皇上收回臣妾管理六宫之权,以示皇后之错。」

泪眼蒙眬中,倪昀的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似是想起了我和他当年青葱年少时相识一场,吵闹玩乐,情感亦珍贵真挚。又或许是他觉得我从未如此示弱,从未如此坦然地表达过内心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我有了身孕。

我猜不透他会怎么想,但肉眼可见的,他没有发怒,沉默地思索着,不知是思索我的话的真假,还是思索我最后的请求。

最终,他开口了:「此事到此为止。云贵妃那儿,朕会好好补偿她,太医说你身体亏虚,不宜操劳,管理六宫之权便让云贵妃代劳。你好好养好身体,朕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

他相信了。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可一想起阿宴,心口便涌起刀割般密密麻麻的痛。

倪昀走后,紫萝以我要静休为由撤走了寝室里的宫人,唯余她一人守着我。

她担忧地看着我,「奴婢已经暗中托人打点好了,会好好安葬阿宴的。」

我点点头,到如今仿佛泪已流干。

「娘娘,您今日为何对陛下如此说?」

「紫萝,你还不明白吗?你应该学着聪明些了,我们已永无宁日。」我摸着腕间温润的玉镯,「本宫失去了父皇,失去了皇族身份,失去了阿宴,现在即将失去自己。本宫没有选择了。风暴对准了本宫,不反抗的后果过于惨烈,反抗的结果又会怎样呢?」

我看向平坦的小腹,忽地笑了。

「至少,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吧。」

三个月,时间不多不少,但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后宫的不少宫人最近都在议论,皇后娘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深居简出,不到重大节日不露面,和皇上貌合神离,情分淡漠。现如今,她也许是有了身孕便挺直了腰板,时常主动前往前殿给皇上送汤、送糕点,亦温柔可人不少。

而之前备受宠爱的云贵妃因在皇后宫中不小心流产,得到六宫之权后飞扬跋扈,责罚了几个被皇上召寝过的美人,还打死了几个宫人,被皇上狠狠地训斥,近日受到冷落。

我接过熬得浓浓的药汁,一饮而尽。

紫萝递过来一颗蜜饯,我摇摇头,说:「再苦的我都尝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若不是娘娘当初为了……多喝了几次猛药,导致癸水紊乱,身体虚乏,要不然也不会怀孕三个多月了,咱们都不知。」

我看向浑圆的腰身,六个多月的胎儿已可在肚中翻天覆地,有时拳打脚踢,肚皮东突起一块,西突起一块。

这时,殿外有宫人高喊「皇上来了」。

倪昀进来时紧皱眉头,面色很不好。

我和紫萝对视一眼,摆手让她先下去,自己迎上前。

「皇上可用了晚膳?」

倪昀坐在榻上,摇摇头,仍沉着脸。

我忙高声吩咐宫人摆桌,走到他身前,执起他的手放在腹部。

「皇上,您今日可要和孩儿说说话?他最喜欢您的声音了,但凡您说话,他就会……哎呦!」

恰好这时,孩子猛的一脚,刚好踢在倪昀的手掌处。

我高兴地说:「定是他知道皇上来了,和您打招呼呢!」

倪昀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形,当下愁云散去,喜形于色,双手捧着我的腰腹,耳朵贴了上去。

「孩子,是父皇,你是知道父皇来看你了是吗?」

隔着肚皮的一阵拳打脚踢回应了他,让他瞬间哈哈大笑。

他抬起头来,眸中难掩激动,我温柔地注视着他,道:「皇上来得恰恰好,臣妾使人熬了干贝雪梨汤,想着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任何一个男人都抵抗不了妻子的柔情与孩儿的亲近,更别说这是倪昀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中宫嫡系,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撼动不了嫡长的地位。

倪昀握住我的手,难掩真诚,「瑶瑶,你身怀六甲,又何必亲自动手?派人送便是了。」

我抿嘴,不好意思地说:「亦是臣妾愚钝,不知何时起,臣妾便不想将这假手于人,每日走这一趟就当强身健体消消食,还能见见皇上。」

看我娇羞地低头,倪昀深叹一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朕本以为,和你吵了那么几年,会就这样相敬如宾下去了,没想到如今你反而渐渐贴心可人了。」

我柔情似水道:「当初是臣妾不是,拗着性子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若不是云若妹妹,臣妾还认不清自己的心意。」

听到我提起云若,倪昀又叹了口气,道:「云若失了孩子后,性情乖张起来,朕不忍心责怪她,但近几日宫中几位美人的家人已在前朝有所怨言。」

我支起身子,一脸愧色地说:「若不是臣妾管理后宫不严,云若妹妹就不会流产,如今臣妾又怀上了孩子,她难免伤心,说起来都是臣妾的错。」

倪昀抚着我的肚子,倒安慰起我来:「你别想多了,好好将朕的嫡长子生下来才是要紧。」

我笑着应了。

9

隆冬大雪,腊梅吐蕊。

屋内点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我歪在榻上看书,忽听廊外有人在哭,由远及近到门口。

紫萝轻声走进来,「娘娘,月妃求见。」

月妃是倪昀登基后纳的第一批美人之一,她的父亲是当时倪昀麾下的副将,立下从龙之功后被封为显国公,女儿亦被送入宫内,家族一跃成为朝廷新贵。

刚进宫那两年,月妃十分得宠,因着我和倪昀关系冷漠,来往生疏,她在平常请安时经常恃宠而骄,明面上给过我几次不好看。后来,有次被倪昀当场撞见她对我口出狂言,言语中对后位有所觊觎后,她便失了宠,一直到现在。

她今日怎么突然找到这儿来了?

我虽疑惑,但让人先进来了。屋外在下大雪,避免传出我苛待宫妃的流言。

月妃哭哭啼啼,头发散乱,如羊玉脂的左脸肿了,上头赫然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皇后娘娘,您要给妾身做主呀!今日妾身不过请安时多笑了两声,就遭了贵妃娘娘掌掴,妾身实在太委屈了!」

「你笑什么了?」

因六宫之权现在由云若掌管,且我的身子愈发重起来,故众妃嫔每日的请安地点便改成了钟灵殿。

「各位姐妹们都在讨论后宫即将迎来嫡子,妾身就开心地笑了笑,谁知贵妃娘娘竟说妾身对她不尊,抬手就打了过来。娘娘,妾身好歹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嫡女,父亲有从龙之功,贵妃娘娘怎可如此对待妾身,求娘娘给妾身做主!」

我叹了口气,使人将她扶起来坐下,道:「月妃妹妹,如今本宫没有掌管六宫之权,又如何替你做主?」

月妃满眼希冀,道:「皇后娘娘身怀嫡长,近日与皇上夫妻恩爱,皇上每日都会来看娘娘,娘娘和皇上提一句不就行了?」

「娘娘,云贵妃嚣张跋扈,实在比不得您宅心仁厚,各位姐妹都敢怒不敢言。更何况,云贵妃经常在众人面前贬低娘娘,觊觎后位。」

要说这月妃不聪明,但她知道到我这儿借刀杀人,顺道上上云若的眼药,若能再等到倪昀前来最好。可要说她聪明,她却又将父亲的从龙之事拿出来嚷嚷,生怕旁人不知娘家起源,不怕会被有心人拿到皇帝那儿作筏子。

我让紫萝拿了两瓶最好的伤药给她,「这是上贡的芙蓉膏,任何红肿疤痕都能消除。你花容月貌,可别因此留疤了。」

「娘娘……」

月妃还想说什么,宫婢却领着请平安脉的太医进来了。见我开始闭目养神,她只好怏怏地住口,请安离开。

然而没几日,竟出了件大事。

葳蕤轩的周美人是不久前被宠幸的一位宫女,颇受倪昀喜爱,听闻其歌声惊绝,舞姿曼妙翩翩,加上云若与他近日常有争吵,故周美人更加受宠。

那天刚好是腊八,各宫去御膳房领了腊八粥,凝雨带着几个宫婢从回廊经过时,周美人在空台排练过年宫庆的歌舞,没把握住手上绸带的方向,恰好扔到了她们的托盘上,粥水洒了个一干二净。

凝雨是云若身边的大宫女,如何瞧得起一个小小美人,当即横眉立目,要周美人亲自再去御膳房领一份腊八粥,端到钟灵殿赔罪。

周美人受了段时日宠爱,又如何受得了被一名宫女斥责,双方立马吵了起来。

几个宫婢拉扯着二人,没想到她们越吵越厉害,周美人气得砸碎了碗,扔掉了凝雨的托盘。

凝雨自然气愤,回到钟灵殿后就向云若告状,云若手握六宫之权,自要去治治周美人不尊之罪。

可这周美人性格极烈,当面跟云若呛了回去。云若想起她最近抢了自己不少宠爱,如今还敢顶嘴犯上,一怒之下竟叫人给她灌了哑药。

歌喉和身段是周美人争宠的筹码,这下她失了好嗓子,连说话都不成了,当天晚上这周美人就悬了梁。

第二天,事情竟发酵到前朝,倪昀一觉起来从言官的口诛笔伐中才得知此事,下朝后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这帮老头子天天盯着朕的后宫家事不放,简直枉为臣子!满腹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偌大一个皇宫,发生了这等大事朕竟不知,还要从臣子的嘴里知道,难不成这宫中全是他们的眼线?」

做了几年皇帝,倪昀亦不复当年清朗俊逸的模样,日理万机,终日眉头紧锁,不怒自威。

我递过一瓣剥好的柚子,柔声道:「皇上,气急伤身,何必被臣子们左右情绪呢?您是天子,天下何人不听您号令?您要注重身体才是。」

倪昀用嘴接过柚子,脸色缓和下来。

「还是皇后为朕着想,要是云儿……唉。」

我依旧当好解语花,为云若开脱。

「妹妹在大藩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又掉了胎,眼见宫中的新人多了起来,自然对皇上有些误会,您多担待她些。」

倪昀显然受用这番话,却仍然苦恼道:「可朕是皇帝,后宫三千不是朕可以左右的,将她从大藩接回来已经排除万难,她要使性子,朕都依她,可这次是闹出人命的事,不罚她朕如何服众?」

不过罚禁足三个月,当然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我自不会提,只顺着他的话说点好听的。

「虽是如此,但周美人不过宫女出身,皇上提个位分,给予厚葬,并给她的父亲送个小官,抬举她娘家人,想来群臣应无意见了。至于妹妹……此番事后,她应该懂得您的苦心,会收敛许多。」

「你说得有理。君臣尊卑有序,如此解决已是最好的了。」

我笑笑,趁气氛缓和,轻轻唤了声:「语岸哥哥。」

倪昀愣了愣,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眼底浮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是错愕,似是惊奇,又似是怀念。

语岸是他的字,少时年轻人们聚会时,我总是这样叫他。

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的是云若,也从不打搅他们两人的感情,云若代替我去和亲后,听闻他借酒消愁了好一段时日,过了不久他父亲又战死沙场,想必这些事情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宫变时,他的心腹本想杀了我,在他犹豫间,现在的太后闯进来保下了我,并劝说他封我为后。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收服旧臣,给天下彰显他的仁厚之心,让他借此安稳登基。

他未对我动心,且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位君王,不可能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系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抚摸着肚子,「云若妹妹命运多舛,臣妾亦心疼她。妹妹的孩子掉了,臣妾的孩子却即将诞生,她定然心中失落,才和您闹。」

「当年,若不是她去和亲,想来如今的皇后应当是她。您和妹妹历尽磨难才在一起,臣妾想让妹妹开心些。语岸哥哥,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好日子。」

「臣妾愿意成全您,愿意成全云若妹妹。希望您能成全臣妾。」

听我这话不似作假,倪昀反问道:「你不想做皇后了?」

我看看他,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倪昀的视线随着我的放在高隆的小腹上,沉默良久,才听他开口。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

我轻轻勾起嘴角,上前给他揉起太阳穴来。

10

是夜,我正准备安寝,紫萝面色凝重地走进来,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娘娘,盯着钟灵殿的宫人来消息了。」

「怎么样?」

她点点头。

我冷笑道:「她胆子真大。」

「许是看着娘娘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心急如焚呢。」

我吩咐紫萝:「把今日太医说我肚子里是位皇子的话放出去。」

紫萝踌躇道:「这……会不会对您不利?」

「怕什么?总要有饵才能引蛇出洞。」

我毫不在意,只管让她去,熄灯入眠,一夜好梦。

时间一晃,我已有孕八个月,肚子大得吃力。为了能顺利生产,我每日都会沿着毓秀宫到御花园这条路走几遍。

离云若解除禁足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兴许是上次马前失蹄让她韬光养晦起来,出不了殿门,她便每日在寝宫里给倪昀写信,侍卫只是遵旨看守人,未得到过不许贵妃给皇帝送信的旨意,亦怕这受宠的贵妃娘娘解禁后会秋后算账,加上凝雨惯会打点,于是除了人不许进出,其他要求一概满足。

云若如此接连写了两个月的信,把倪昀的心肠写软化之余,又在某日于殿中弹起琵琶。琵琶声如诉如泣,她弹的正是少时二人的定情之曲,引得下朝的倪昀去见她。

第二日,云若的禁足解封,只是六宫之权由月妃协理。

月妃自被云若掌掴后怀恨在心,她逼死周美人时,显国公没少在前朝弹劾她,如今六宫之权在握,不说可与她分庭抗礼,至少有娘家撑腰,不至于完全落下风。

云若亦知自己后宫树敌众多,虽不在意,但仍收敛起性子来,如蛰伏的毒蛇,伺机而动。

倪昀依旧不许宫妃来打搅我,显然对我腹中的嫡长尤为看重,时常下朝来毓秀宫陪我用晚膳,就寝就去月妃或云若那儿,偶尔去其他嫔妃宫中调剂一下,在后宫游刃有余。

在云若解禁后的第十天,我照常挺着孕肚漫步在去御花园的路上。

途经钟灵殿的门前,地上湿漉漉的,紫萝小心翼翼地扶着我,仔细看了看。

「娘娘,咱们绕一边走,小心地滑。」

我点点头,由她扶着我绕开湿地,谁想一个宫人突从里头跑出来,直直地撞到了紫萝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紫萝自然受不住,整个身体压着我往地上倒去。

「娘娘!」

幸好身后的小宫侍眼疾手快,忙用身体挡在我身前,把我用力扶住。

「你想死吗?冲撞了皇后娘娘,要是小皇子有个什么万一你赔得起吗?」

紫萝站稳后,惊魂未定地扫视我一眼,确认无碍后,转头对那宫人破口大骂。

那宫人自知闯了大祸,匍匐在地上连连求饶:「奴才知错!奴才知错!求皇后娘娘饶了奴才吧!奴才不过是受月妃娘娘之命来钟灵殿送东西的,一不小心冲撞了您,皇后娘娘恕罪啊!」

「你是月妃的人?」我问道。

「是,是,奴才是月妃娘娘宫中的洒扫宫侍,求皇后娘娘开恩!」

「所幸本宫无事,这次就饶了你吧。宫中当差,应当万分小心,下次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我摆摆手,制止了还想追究的紫萝。

那宫人感恩戴德地叩谢一番,畏畏缩缩地贴墙根站着。

待我走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坐下歇息,紫萝疑惑道:「娘娘,为何不责罚那名宫人?若不是小圆儿扶住了您,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不是月妃的人,罚了他有何用?」

「他不是月妃的人?」紫萝若有所思,「那他为何要说自己是月妃的人?」

我看着开始吐蕊的桃花,缓缓道:「为的就是让我对月妃产生疑心。借刀杀人这一招,她可真是屡试不爽,想让我和月妃反目斗起来,她便能坐拥渔翁之利。」

「这个背后之人是?」

我没有回答。

天空有寥寥几只大雁结伴飞过,春日苏醒的气息和冬末顽固的寒意夹杂在一起,让我不由得裹紧了围脖。

「娘娘,咱们回去吧。」紫萝自然注意到了。

我摇摇头,「再等等。」

果然,不过须臾,就有脚步声朝这儿来。

「姐姐,妾身好久没见到你了。」」来人娇声笑语,好不开心。

我亦微笑作答:「妹妹,本宫确实有段时日没看到你了。」

云若扭着腰肢坐在我面前,亲热地摸摸我的肚子,眼里闪过狠厉,「妾身的孩子没了,姐姐的孩子倒是怀得好,一声不吭就怀孕了三个月,但想借孩子翻身,姐姐未免自信了些。」

「你的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忘了?」我不动声色地反击,「你的心多狠,为了复仇连孩子都能舍。」

我抬眼看她,轻声道:「不过也是,一个孽种,你岂敢用来混淆皇室血脉?不如狠狠心自己下手,一石二鸟。」

云若浮在面上的笑意迅速敛去,美目盛满戒备和阴狠。

她盯着我许久,倏然一笑,「姐姐说的什么胡话?妹妹现在满心满眼都盼着您安安稳稳地诞下嫡长子,好让前朝后宫乐乐。」

我站起身,吩咐紫萝在这儿等我,又对云若说:「妹妹,不如扶本宫去前头走走?」

云若知我意思,亦让凝雨在此等候,笑意盈盈地上前扶过我。

待转过一个弯,宫人们都看不见了,我才悠悠开口道:「妹妹,你看着本宫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里是不是恨极了?」

既已不在人前,她懒得再装,甩开我的手,道:「看样子是我低估了你。」

我笑笑,继续道:「我好歹做了几年皇后,总不能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妹妹总不能不许本宫反击吧?」

云若浑然不怕,缓缓道:「姐姐想用什么反击?你我皆无娘家背景,三郎在你我之间难道会为你撑腰?还是说……」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肚子上,轻笑一声:「用这个孩子?且不说这孩子是男是女,就算是嫡长子又如何?这后宫的美人这么多,姐姐能安稳地做皇后?能保证嫡长子安稳地登上皇位?现在这孩子能不能安全诞下都难说呢!」

我转头看向她,「所以,妹妹想除去本宫的孩子吗?」

云若避而不答,高傲地昂着头,道:「我不会让你压在我头上的。你且等着,让你逃脱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欣然应下,将步子转向左边的湖,「妹妹,本宫栽过一次就够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宫承受的这一切,该还给你了。」

她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我轻轻拉起她的手,她蹙起眉头,想用力把手抽出,却被我紧紧握住。

她慌忙地抬眼看来,还没待出声,我对她嫣然一笑,高呼一声,往后仰去。

「瑶瑶!」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我吞没。

11

烛火跳动,映着青年皇帝的影子在墙上,一动不动。宫人们皆着急忙慌,来来往往,乱成一团,几名宫妃束手无措地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压抑的哭声和隐约的痛呼声交错在一起,传入耳中,如同一把大锤狠狠击打着倪昀的脑袋,不知不觉间他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云若还在啜泣,娇颜软语,美目含泪,楚楚动人。

「三郎,妾身怎会推姐姐呢?妾身又不是傻子,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手去害姐姐肚里的孩子,三郎……」

「闭嘴!」

倪昀将茶杯一扔,突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瞪,指着她道:「你频频殴打宫人,嫉妒宫妃,朕都随你去,觉着你偶尔使使性子未免不可。可这是朕的嫡子啊!你的孩子既不是皇后所害,你为何又要下此毒手?」

云若头一次见他对自己如此盛怒的模样,不敢置信道:「三郎!你不相信臣妾!」

倪昀冷笑一声,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难道是皇后自己跳入水中的?为了什么?为了陷害你?朕可是亲眼所见,你用力推着皇后,将她推入了湖里!」

「臣妾没有!」云若真切地哭起来,跪下身子,「三郎!妾身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又怎会去害姐姐?没了孩子后,妾身确实做了很多错事,禁足两个月已知错,怎敢做出此等事?」

刚赶来的太后见此情形,上前劝道:「皇帝,皇后和腹中胎儿的安危要紧。惩戒宫妃,事后一并查处再是。」

「娘娘!娘娘!您坚持住啊!」

宫人们纷乱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太医掀开内殿帷幕,满脸是汗地跪在倪昀身前,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落水时受到惊吓,天寒水冷,动了胎气,孩子提前发动了。可皇后娘娘身体亏虚,胎儿迟迟不入盆,现下情况不大好。」

倪昀踱了几步,又停下,道:「张太医,若皇后和皇子有差池,你家也随着去吧。」

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了,忙开了新方子让人赶紧抓药去熬,遂又冲进内殿。

不知又过了多久,倪昀等得心焦不已,忽听里头传来几声大哭和呼喊,他背后一寒,竟想往内殿冲去,口中亦喊道:「瑶瑶!」

太后忙使人去拦,几名宫人七手八脚地拖住他。

紫萝跪在床头紧紧握住我的手,满脸是泪,嘴里不停地说:「娘娘!娘娘,您坚持住,小皇子马上就出来了,您再加把力!」

下身持续的剧痛让我已经麻木,我迷蒙地看着床顶,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流光了,丝丝寒意随着额前的汗水往下淌,慢慢蔓延至四肢。

「紫萝……」我努力拼凑完整的话,「万一我……你便请了恩典出宫去吧……」

紫萝哭着直摇头,撕心裂肺地唤道:「娘娘!您用力啊!您不能死!您总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留一条活路呀娘娘!」

仿佛看出我心存死志,她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对耳环,放在我手心。

我轻轻握紧,缓慢地抚摩着,指尖抚过纂刻的凹处,热泪滚落,汹涌的悲痛凝聚在胸膛,最后化成一股力量,让我咬紧牙关,绷紧身体,狠狠一用力。

「娘娘!」

伴随一声尖呼,婴儿的哭声响彻屋内,让宫人们大松口气之余,又喜出望外。

「是名小皇子!」

「恭喜皇后娘娘!」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紫萝瘫坐在地上回过神,涕泪交加地用帕子擦拭我的汗水。

宫人抱着收拾好的孩子给我瞧了一眼,就抱出去给倪昀和太后看了。

我疲累至极,只感觉人影晃动,不知不觉地闭眼睡去。

待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深夜,倪昀和太后竟仍在外头,几个宫妃亦不敢走,眼巴巴地瞅着我。

倪昀抱着孩子,坐在床边,「你给朕生了位皇子,这是朕的嫡长子。」

他非常高兴,对皱巴巴的小人儿爱不释手。

太后又上前,目露慈爱,「皇后,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幸得菩萨保佑,让你和哀家的皇孙都平安。放心,这次皇帝会给你个公道。」

倪昀拍着襁褓,面色渐渐沉下来,「云贵妃品行不端,嫉妒成性,当收回掌管六宫之权,罚俸一年,降为婕妤,以儆效尤。」

我微仰起身,抓向倪昀的衣摆,为云若求情:「皇上,妹妹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失了孩子,又怎能忍受你的冷落?」

倪昀没有说话,似在犹豫。

太后叹口气,却来教我:「皇后,若此事都不罚,皇帝以后行事,这前朝后宫还有谁会服?哀家知你心地善良,宽容大度,又因云婕妤是你的堂妹,你处处包容她。可这次不仅仅是打死一两个宫人的问题,已是危害嫡子嗣的事。」

她又看向倪昀,一脸严肃,「去年你将云婕妤接进宫时,已是排除万难,皇后遭遇此事,少不了你偏宠偏爱的推波助澜!若是平常的宫妃,打入冷宫算轻的,即刻绞死才是正经。哀家不想过多干涉后宫诸事,一应由你自行处理,只希望以后太太平平,不要再起一点风浪了!」

倪昀冷着脸点头,依旧未答话。

就在此时,紫萝扑通一声跪下来,哭道:「皇上!求皇上给娘娘做主!娘娘落水前,经过钟灵殿门口时,就差点被月妃的宫侍撞倒,紧接着又出了这档子事。皇上,定是她们存心的!」

「紫萝!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呵斥道。

「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所以她们都算计到您头上了,若不是您命大,这会子奴婢可能都要随您去了!」

「你这婢子果真是口不择言了!」倪昀愠怒道,又看向一旁的月妃,「你又是怎么回事?」

月妃吓得面色苍白,连忙跪倒解释:「臣妾没有!臣妾今日未派人去钟灵殿啊!就算有,给臣妾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去害皇后娘娘,皇上明鉴!」

「可那个小内侍分明说他是月妃的人!」

「皇上!臣妾冤枉!求您明察!」

「全都闭嘴!」太后忍无可忍,「皇帝,看你这后宫成什么样子了?查!给哀家查!哀家倒要看看,是哪些人要害皇后,是哪些人在祸乱后宫!」

她转头慈眉善目地叮嘱我:「皇后,你只管好好养身子,哀家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只好应声点头,未再说什么,闭目养神起来。

查出宫中有大藩奸细时,已是一个月后。

刚好是瑜儿满月那天,倪昀本想大办,我却不想张扬,只在宫里办了场家宴。

宴席散去,紫萝帮我拆掉发髻换上轻便的寝衣,就有小宫女来报信。

我看见铜镜里的女子扬起快意的笑,悠悠道:「可算是抓着了。」

紫萝却心有余悸,关心中带着责备,道:「娘娘就没想过,万一撑不到大皇子生下来的那刻该如何?」

「结果依然不会变,本宫既然安排好了一切,就绝不允许出差错。」我抚着铜镜,「如果本宫就那么死了,倪昀会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云若害死了他的嫡子和他的皇后。

纵然他再爱她,只要云若威胁到他的江山稳固,挑战了他的权威,想左右他的情绪喜好,宠爱就无法长久。

「帝王之爱,注定不会专一。要给敌人致命一击光用苦肉计可不够,只有威胁到政治权力,才会让人永无翻身之地。」

紫萝点点头,侍候我上床就寝。

夜色朦胧,这一晚我像卸下了许久的包袱,不消片刻,便坠入了梦里。

12

第二日晨起,所有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云婕妤通敌叛国,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终生不得面圣。

因为云若的背叛,倪昀很是消沉了段时间,整日郁郁寡欢,极少宠幸妃嫔,只偶尔来毓秀宫看看瑜儿,吃顿膳食就走。

偏还有朝臣担心云若再蛊惑圣人,为免后患,纷纷上奏要求倪昀处死她。倪昀不忍,他虽痛恨云若通敌,但仍然无法斩断对她的情丝。

太后更是深恶痛绝,亲口表示要倪昀斩草除根,如果皇帝不下旨,便由她来下令。

正好这日倪昀下朝后来我这儿用膳,逗了番瑜儿,面上缓和了些。

他紧锁眉头,甚是难过,「瑶瑶,云儿为何还要和大藩联系?她在那儿受了那么多屈辱,怎还会背叛朕帮他们?」

我帮他添菜,问:「皇上,妹妹没有说什么吗?」

他摇摇头,道:「本来抓到了那个差点撞倒你的宫侍,但他一见人来抓便服毒自杀了,侍卫们在他的住所搜到一封信,恰是当天云儿写给大藩探子的信。亦是因此事,朕才发觉宫中竟已充满了奸细。

「将宫内清洗一番后,朕去问她,她不否认,亦什么都不说,只笑着哭,哭得朕的心都碎了。朕如何都想不明白!如今群臣皆逼朕处死她,朕实在狠不下心。」

果然是新帝,心志仍优柔寡断。我在心底冷笑,虽说是刻骨铭心的少年情意,但不知他在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呢?

「皇上,妹妹身边的宫女凝雨呢?可拷问了她?」

说至此,倪昀的脸迅速沉下来,「凝雨在事发前两天便出宫了,至今未寻到。」

「出宫了?」我喃喃,「怪道小圆儿前两日探亲回来后提过一嘴,说他在街上看到了一个与凝雨长得很像的女子。」

「在哪儿?」倪昀立马问道。

「皇上别急,臣妾唤小圆儿来问话。」

我让紫萝叫了小圆儿进来,在得知大致地方后,倪昀派遣侍卫火速去捉拿凝雨。

不消三日,凝雨便被抓回宫中。在慎刑司没坚持多久,她就全数招供。

她本是云若和亲时跟随的小婢女,妃妾众多的大藩可汗极好酒色。在一日酒后,可汗见她颇有姿色,强行占了她。

云若虽愤恨,但想着异国他乡心腹本就少,用凝雨来笼络可汗也好。于是,凝雨就此成为云若争权夺利的工具。

云若见凝雨颇受可汗喜爱,竟生妒恨,日日磋磨她。

日子一长,凝雨本想寻死,偏这时有了身孕。与此同时,云若也有了身子。不久后,二人接连生下男孩。

本想有了孩子也算有点盼头,偏这可汗沉迷酒色日子太久,竟毫无预兆地死在了妃子帐中。

几个儿子好一番抢夺后,新可汗即位,本要杀死这两个小弟弟,可他垂涎云若的美色,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亲的妃子后,应了云若的哭求,留下了她们的两个孩子。

新可汗好战,败给南朝后,虽屈辱地拱手让出了云若,但扣下了她们两人的儿子,威逼二人为其传递信息。

在这一年里,云若在宫中为新可汗安插了不少眼线,手还未伸得更长,便被倪昀查到。

凝雨在得知太后要彻查皇后被害一事时就忐忑不安,便手持宫牌顺利溜出宫躲藏起来,想寻时间回大藩。

而且她自知死罪难逃,一股脑将私密全吐了出来。

「云若小产不仅不是皇后所害,也不是其他娘娘所害,而是她自己喝的药。」

见倪昀大惊失色,凝雨咯咯直笑:「皇上,您要将她接回南朝的前一晚,可汗宠幸了她。为了不让您发现孩子的月份不对,云若眼睛都不眨就决定用此胎来陷害皇后娘娘。皇上,您爱的女人在大藩,为了争宠脑袋都削尖了呢!」

「闭嘴!」倪昀拂袖摔碎茶杯,高喊宫人将凝雨拖下去,怒目圆睁,直直跌坐在椅子上。

我担忧地迎上前,心中却涌出一阵快意。

他颤着手捂住脸,过了许久,看向我时已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皇后,朕是不是错了?」

「皇上,您是天子。错的是她,她辜负了您的真心。」

他微微点头,弯着脊背,面容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我站在他身旁,上前揉着他的头。

又过了许久,他动起来,冰凉的手握住我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三日后,送她上路吧。」

犹豫片刻,我又问:「皇上可要去送送她?」

「不用了,你看着办。」倪昀颓然摇头。

见他沉默着离去,我想,他的云儿,应当在今夜就已经死了。

13

我并未等到三日后,第二日便去了冷宫。

小时曾因与皇兄们捉迷藏误闯到这儿,偏僻的宫殿,荒凉的回廊,偶尔传出的女子哭叫声,把小时的我吓得不轻。没想到今日,我还能怀着另一个目的再次踏足此地。

紫萝将食盒放在破烂的桌上,空荡的屋中连个好凳子都没有,她又张罗着小圆儿回毓秀宫去拿凳子来。

云若躺在屋角的床上,一动身那旧床就咯吱咯吱直响。没了优渥的环境和生活,原本鲜亮明艳的女子如同昙花般迅速枯萎凋零。她顶着蓬乱的头发坐起身,面容憔悴,唯独不变的是仇恨的目光。

「怎么是你?」

她拍着身上的碎屑,仿佛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妃,悠然自得地走到我面前。

「你能这么好心来看我?来炫耀你暂时性地斗赢了我?别以为你迷惑了三郎就能稳坐钓鱼台,等着瞧吧,过几日我就可以出去……」

「昨日,凝雨已经被抓住了。」我打断她,「皇上已经知道你用小产陷害本宫的事情。」

「怎么会?」她震惊地退后几步,「我明明让她藏好了。」

「鸿安,」我唤她旧时的封号,一如十几岁时那样亲切,「我们为何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云若先是冷笑道:「你问我?你竟然有脸问我?」

随后她又仰天大笑起来,「你可知我在大藩过的是什么日子?随便被人欺压凌辱便罢了,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周全,只能如同妓子般出卖色相,游走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苟活于世!这原本是你的生活,是你的!是我代替你承受的!」

「云依瑶,为何你有这么好的命?做了亡国公主还能做新朝皇后,偏偏新皇还是我的三郎!」她失声痛哭,身体颤抖着,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的三郎,在我出发和亲时跟在队伍后追了三天三夜,我哭了三天三夜。本以为他做了新皇就会立马接我回去,可传来的却是他立你做皇后的消息!我气得发疯,恨得发狂,想跑回南朝,却被可汗抓住好一顿毒打。我好恨啊!我恨为什么是我!这么多人里为何偏偏是我?!终于,三郎想起我了,他派人来接我了!」

她转头死死地盯住我,「踏上南朝土地的第一步,我满脑子都是要将你踩到脚下!我要让你尝尝我承受过的痛苦!」

我怜悯地看着她,「鸿安,我从未想过让你替我去和亲,父皇亦是。当年我本已做好待嫁的准备,是皇叔自荐,为表忠心,断绝和倪家结亲的可能。」

云若表情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可能,不可能!」

「当年宗亲嫡系中只有你父王一脉,多年来皇叔亦资质平庸,不得重用。许是为了消除父皇的疑心,又许是为了让父皇刮目相看,总而言之,他绝不会让你嫁入手持兵权的将军府。」我徐徐道来,看她趔趄着瘫坐在地,看她嚎啕大哭。

「你回来后,我向皇上提过几次我想将皇后之位让出,是他不允,不是我不给。」

这时小圆儿已经拿了凳子来,我轻轻坐下,俯视地上的她,语气依旧平淡。

「鸿安,我并没有抢你的三郎。我做这皇后,不过是在这宫中苟延残喘罢了。你偏要视我为眼中钉,毁了我最后的念想。也许,从你去和亲起,我们二人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云若的情绪渐渐稳定,她轻轻抹掉脸上的泪水,「你是如何知道我和大藩还有联系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摸着腕间的镯子,「你安排了大藩的人将阿宴抓进宫,胆大成这样都无人知晓,必然是宫中眼线众多。阿宴之前是父皇的暗卫,又怎会不识大藩人的长相和口音?知道了这一点,我便知道你与大藩必有联系。」

她恨恨道:「原来是这样。早知如此,我应该直接将他杀了,哪还会留他的性命,让他有机会给你留消息。」

「是啊,他连服毒了都还记得将情报留给我,来护我一生周全。反观你呢?」我直戳她的痛处,「你的三郎那么爱你,那么艰难都将你接了回来,可他还是以前的他吗?三宫六院,江山天下,你在他心中排第几位?」

「闭嘴!你闭嘴!」

「我不过安排了一个宫侍冒充月妃的人,在你的宫门口演了场戏,你就上钩了。果然嫉妒噬人心呐,你知道这个宫侍为何宁肯死都要诬陷你吗?因为你打杀的宫人中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说起来还是你自作孽不可活呢!」

云若歇斯底里地爬起来扑向我,却被小圆儿一把拦住,重重地推倒在地。

她痛呼一声,趴着用手捂着肚子,仇恨的目光仍死死地投向我。

「你别以为你赢了,我还会出去的。」

我摇摇头,同情地看着她,「你出不去了,皇上放弃你了。」

她五指用力地抓着地板,哪怕指甲断掉溢出血,在地板上留下道道血痕,仍绷紧全身,用尽全力想发泄痛楚。

她压着嗓子嚎着:「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你怕是忘了,在进冷宫时,皇上就已下旨,除了将你废为庶人外,你还终生不得面圣。」

「不!」

此时云若是真的相信了我的话,变得恐惧起来。她吃力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想往外跑,却被我带来的几个宫人拦住。

「姐姐!姐姐!」她反过来求我,之前只有恨意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哀求。

「我之前都不是故意的!我太嫉妒你了!你可怜可怜我,看在我受了那么多苦楚的份上原谅我好吗?我们是姐妹啊!整个云氏只有我们两个活着了!你帮我去求求三郎好吗?让他见见我!一定让他见见我!姐姐!宝安姐姐!」

她追着我的脚步,又被宫人们推搡着进屋。

我不予回应,打算径直离开,却听她喊道:「云依瑶!我已经怀孕月余!你身为皇后怎敢不报给皇上?怎敢谋害皇家子嗣?」

我惊讶地回过头,见她抚着肚子,略有得意之色,我不由得笑了:「鸿安,谁说你怀孕了?谁又知道你怀孕了?鸿安,你下辈子一定要瞅准了,千万别再投胎到皇家。」

宫人将门锁住,她不死心地敲打着房门,不甘心地吼着:「云依瑶!你欠我的,我变成鬼都要讨回来!

「三郎!三郎!云儿怀了你的孩子!我有孕了!」

「三郎!你怎可如此狠心?!」

嘶吼声渐行渐远,紫萝扶着我,踌躇道:「娘娘,那日的小宫侍是您安排的,奴婢竟然不知。」

「本宫也不知那日是否能保自身周全,总得为你打算。」我拍拍她的手,「更何况,这后宫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心。总要让你亲眼看一次,亲身走一遭才知。」

紫萝抿唇,重重地点头,道:「奴婢知晓娘娘的苦心,请娘娘放心。」

我会意地笑笑,嘱咐道:「既如此,往后每日送给皇上的汤,都由你负责了。」

「是。」

我沿着宫道缓缓走着,傍晚的余晖犹存,整个天空成了紫红色,恍如少年时偷偷出宫又偷偷回宫的日子。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一座宫殿前,熟悉的环境让我停下脚步。

我抬头看去,只见宫门顶上挂着「映日殿」三个字,恍惚间,耳边似是听到殿中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青年无奈的呼唤声。

「公主。」

「我叫你阿宴,你得叫我阿瑶!」

「……」

「快叫呀!」

「阿瑶。」

唉,阿宴。

番外

倪昀篇:

华贵的大殿幽寂冷清,阴凉的风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丝丝潜入,将昏暗的灯火吹得晃动不已,随侍的宫人在这幽静的夜里不由得打起盹来。

忽然,一个脚步声踏破夜的静谧,逐渐逼近,来到宫人面前。

「皇上今日可醒来过?」

宫人猛地哆嗦一下,睡意迅速敛去,看都不敢看来人,忙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回,回娘娘……未曾有过……」

脚步声停留片刻,来人往殿内缓缓而去,宫人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冷汗涔涔。

他不由得抬头看那身着华服彩饰的背影,想起宫中的流言,心有余悸。

久病缠身的帝王正躺在榻上,紧闭双目,似是被梦魇住了,口中喃喃低语,不自觉地晃动着脑袋,又伸出手在空中挥舞,胡乱抓握。

挣扎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沉重的眼皮竟在此刻用力睁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但依然蒙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只见一名女子的轮廓。

「若儿?」他轻轻唤道,思绪飘忽,却起不来身,喉咙也干痛不已,「水……给我倒点水……」

待清凉的水流入口中,他喘着粗气,想要将女子拉近些,「你是不是不用去和亲了?」

「皇上,」女子的声音并不是云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您该喝药了。」

「喝药?」他脑中乱成一锅浆糊,记忆仿佛支离破碎的纸片,怎么也拼凑不完整。

他紧紧地抓着女子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我追你追了三天三夜!我们一起走!走到一个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吗?!」

女子没有说话,他更着急了,呼吸急促,胸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说起话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又充满劲头。

「走……什么倪家,什么南朝,我们……我们都不管了……」

许久,才听女子叹道:「好。」

听闻此回答,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眼皮忍不住耷拉下来,又陷入年少的梦中。

梦中的云若正是豆蔻年华,她活泼可爱,明艳动人,从小他们便因着显赫的家世走动颇多,两家长辈亦乐见二人情愫暗生,婚约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直到,直到……

他在狂风暴雨中骑马疾驰,望着远去的和亲队伍,痛苦地拧着眉,有侍卫来拦,皆被他一一打翻。

「若儿!若儿!」

嘶吼声穿越雨幕,远远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回应着他。

他不顾千难万险,一路追到南朝和大藩的边关。戍守的将军看在他父亲的情面上,终是安排他与云若见了一面。

彼时的云若双目红肿,身形消瘦,不负往日的明艳。

她看着他,嘴唇颤抖着,似是想笑,泪珠却先一步落下。她又想说些什么,朱唇微张,却是绵延不断的呜咽声。

她转过身,作冷漠姿态,「倪将军,你回吧!」

明明有千言万语,竟只说了这六个字。冷风呼啸间,这六个字如同一把巨手狠狠抓住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

残阳如血,他望着她徐徐远去的身影,心想:一定要接她回来!

后来,后来……

耳边此起彼伏的哭声惊醒了他刀光剑影的梦,短暂的清醒仿佛给他的身体注入了不少力气,床边的一名妃子最先发现他醒来,惊喜地呼唤。

刹那间,宫妃们、臣子们呼啦啦地涌上来。

他只看向床前衣着最华贵的女子,看她将他扶坐起来,找寻她眉眼中熟悉的地方。

然而并没有,她没有一丝与云若相似的地方。她恬淡平和,好似什么都无法让她失色。

他想起她在他年少时仅有的记忆中,亦有过明丽动人的笑容,不由得拍了拍她的手,「皇后,你要好好培养瑜儿。」

她顺从地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地平淡,又让他心底冒出几分恼怒。

他咳嗽几声,对一众妃子和臣子道:「朕自知这身体时日无多,你们要好好辅佐太子。另外,恢复死去的云庶人贵妃封号,与朕同陵!」

众人皆惊,望向皇后,可她波澜不惊,只吩咐主管葬仪的臣子照着去做,然后从身旁的宫娥手上端来一碗汤。

「皇上,你昏睡许久未进食了,用点汤水吧!」

他看了一眼,见是这几年来她一直亲手熬的汤,心下有所松动。他或是真饿了,几口便把汤喝完了。

不多时,他就昏昏欲睡。

周围的人都有所准备,凄凄哀哀地哭起来。

这回的梦里没有和亲,也没有谋反,他梦见他在边关将大藩打得落花流水,回京后如愿以偿,和云若成了亲……

漫天的哭声包围着榻上的皇帝,太医颤着声宣布皇上驾崩,那位从来都沉静稳重的皇后失手摔碎了碗,众人思及其照顾病重皇帝和兼顾朝堂的种种,心底哀叹皇后的情深意重。

皇后身边的侍女快速收拾了碎碗,待皇后处理了一干事宜后,才在无人的情况下疼惜道:「娘娘,如今您可算脱离苦海了。」

皇后轻轻抚摩着腕间的玉镯,眼睫低垂,明明是才三十多岁的女子,却淡然得仿佛脱离了世间红尘。

她摇摇头,轻叹:「紫萝,你不知,苦海无边。」

云若篇:

辽阔的草原一望无边,湛蓝的天空中不时飞过苍鹰、大雁。放荡不羁的游牧族人双腿夹紧座下的马匹,随风驰骋着,嘹亮的歌声和欢声笑语久久回荡不散。

在居住区最中间也最大的帐篷里,隐约传来的哭声与帐篷外的风景格格不入。

「郡主。」凝雨低声啜泣,心疼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忙将她扶起来。

如羊脂玉的皮肤青紫一片,美丽的面庞赫然红肿着,昔日灵动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一夜之间失了生气。

云若呆呆地坐在地上,听闻身边的哭声愈发恸心。她缓缓抓紧身上破烂的嫁衣,将脸埋入膝间,止不住地呜咽着:「凝雨……我想回家……」

「郡主。」凝雨抱住她,想将全身的温暖都给她。

「我想父王……我想三郎……」

养尊处优的少女遭此大难,几欲寻死,从小服侍在身边的婢子感同身受,怎忍心见她如此凋零。

「回家,我们回家,郡主,我们想办法回家。」

如此,到达大藩的第一月,主仆二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逃脱。

但两个十六岁的深闺女子又如何懂这些,更何况大藩的领土及民族习俗与南朝区别甚大,她们很快就被发现了。

被发现的下场自然是毫无怜惜的蹂躏。

最后一次逃跑,是来大藩一年有余时,在这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云若学会了乖顺。曾经南朝备受宠爱的郡主,不过短短时日,便懂得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大藩的可汗乐于给她一些体面,让她在异国他乡的日子终于好过起来。

那天一如平常,可汗在帐中设宴,众人酒足饭饱,云若在旁服侍倒酒,忽听座下有几人议论。

「听说南朝一夜之间换了君主?」

「是倪羽之子倪昀,怕是狗皇帝杀了他父亲,让他怀恨在心吧!」

「谁能知道,他父亲的死还有我们的手笔呢?哈哈哈哈!」

「注意着点!帐中还有位南朝人呢!」

「那又如何?不过一位依附男人的弱女子罢了!」

三郎做了皇帝?三郎做了皇帝!

云若面不改色,怀着巨大的喜悦回到自己的帐中,来回踱步,热泪盈眶。

三郎,她的三郎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来接她回去?

他会的,肯定会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动声色地收拾金银细软,等待倪昀的到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像一粒石子掉入湖面,湖面荡了几圈涟漪又归于平静。

她的心情也从期待到怀疑,再到煎熬,最后到愤恨。

三郎是忘记她了吗?他是不是做了皇帝,有了更多的美人,有了权势,就不再需要她了?

她慌了起来,如果连三郎都把她忘记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去亲口问问他,是有事耽搁了?还是觉得她是残花败柳,不想要她了?

骄傲的自尊本就因为这一年的磋磨不剩什么,又在反复的挣扎中瓦解,她仿佛分裂开来,心里充满了熊熊的大火,恨意越烧越旺。

这一刻,她冷静下来,决定再逃一次。

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凝雨。

她摸清了可汗的作息和周围的地理环境,终于在三天后,成功地逃了出去。

她骑着马,一刻都不敢歇,哪怕是滴水未进,滴食未沾。

耳边呼啸的风诉说着自由的快意,时间的流逝让南朝的国土越来越近,不知跑了多久,在远远地看到故土城池的灯火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一刻的喜悦很短暂,下一秒破空而来的箭刺入她的后肩。

剧烈的疼痛让她松了缰绳,整个人不受控地跌下马背。

再然后,她睁开眼,已回到熟悉的帐篷中。

又失败了。

看见面色铁青的可汗,她闭上眼,出乎意料地竟没有以前被发现时的绝望,心中的大火强烈地传达着想要活下去的意愿,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信念。

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回到南朝,见到三郎!

也许是命运终于愿意眷顾她,可汗相信了她声泪俱下的胡扯,将被她诬陷怂恿她逃跑的两位妃子赏给下属,言语警告她一番,见她乖巧应和,便不再追究。

当然,可汗是看在她怀孕了的份上。

这个孩子,继承了大藩人顽强的生命力,哪怕她从马上跌落都依然稳稳地待在她腹中。

经此一次,虽逃跑失败,可那晚映入眼帘的灯火时刻出现在她梦中,让她的信念愈发不可动摇。

自此,她学会了掩藏内心,学会如何更迅速地讨男人欢心,学会如何在众多女人中争宠,提高自己的地位。

肚子渐渐大起来,可汗留在她帐中的次数渐渐少起来,再加上其他部落献了几个美人,可汗宠爱非常,似是忘了她,周围人的忽视也多起来。

她忍受不了,终于在一天,将可汗诱到帐中灌醉,学着南朝贵族世世代代管理后院的手段,将凝雨留在帐中。

她顾不得去想凝雨的心情,在她看来,凝雨终究是她的奴仆,在此境地,凝雨应当懂她的苦心。

后来,凝雨虽未说什么,却肉眼可见地与她生分起来。

生孩子那晚,她很想就此晕死过去,不再醒来,可一想起三郎的脸,胸腔中的大火便支撑着她紧咬牙关,终将婴儿诞下。

孩子不过满月,大藩的政权动乱起来,可汗的二儿子弑父夺权,杀了成年的兄弟。

看着提刀的年轻人,云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向他进言,说自己可获得南朝的支持,助他稳定政权。

二皇子抚摸着她的脸,目光带着些许痴迷。美人和大藩,他都要。

她终于和南朝取得联系,终于让使者夹带着信物和她的种种心情,呈到倪昀面前。

二皇子如愿以偿地稳固了大藩,成了新的大汗,只是他没想到,南朝的条件是要回云若。

为了牵绊住她,他将她的儿子连同凝雨的儿子扣在大藩,并威胁二人为他暗中传递情报。

云若不在乎,什么条件她都答应,她马上就要迈上回家的路,堂堂正正地回到南朝!

启程的那一天,正是深秋,草原一片枯黄,天空阴沉,寥寥几只大雁鸣叫着飞过,呼啸的风刮起她盛装打扮的裙袂。不足一岁的儿子似是感受到了分别,嚎啕大哭起来,向云若伸出手。

她看着小小的儿子,不由得上前半步,可又想起往日之事,红着眼咬牙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哪怕身后的小儿子哭声震天,她也不再回头看一眼。

南朝,我回来了。

三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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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8-04 13:59 · 禁止转载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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