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什么能把你虐哭的短篇小说?.md
title: 有没有什么能把你虐哭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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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te: 2024-10-16 09:00:01
临幸那晚,他躺在床上,眸子里浮着一抹嘲讽,「你看见了吗?我是个废人,动不了,你得自己来。」
他是这世间最矜贵,最不愿让人看轻的人,可今晚却在他最讨厌的我面前自嘲,把自己踩进泥土里,把心撕开,叫我看看他有多不堪,多可悲。
我曾见过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见过他金甲银枪睥睨天下,他说要建功立业,要天下臣服。
可就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断了双腿,再不能站立,从此低人一头。
这对于他,该是何等残忍。
我默默抱着被褥,把自己卷成一团,背对他浅浅睡下。
「李长风,我不是来笑话你,更不是来招你讨厌的,你若不愿意,我碰都不碰你一下。」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力将我光溜溜的身子掰过来,他的力气那么大,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反手之力。
「你躲得那么远,是因为厌恶我吗?」
他咬咬牙,狠狠按住我的头,强迫我与他相吻,直到我呼吸不上来,直到我们的唇间沁出腥甜的血丝。
我被他揉出了一身的红印,怎么也挣不开,终于泄了气,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泪流不止,「李长风,你这个王八蛋,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
遇见李长风那年,他七岁,我五岁,在贤王府门口,想看两厌。
那年,他还是王府世子,而我只是一个侍卫的女儿。
那年,我爹为了保护贤王,自己被山贼砍了数刀,流血而死。
那年我还不大知道什么是伤心,只跟叔父婶婶们一块儿跪在那棺椁前,他们哭我也哭。
贤王就在那时候走进灵堂,抱起我说:「阿倦不哭,爹爹只是睡着啦,阿倦跟叔叔走好不好呀?我们去住大房子,睡大床,好不好?」
我红着鼻头问他:「那,爹爹……」
贤王拍拍我的背,红着眼睛笑,「等阿倦长大,爹爹就醒啦!」
彼时我还不知道,爹爹这一觉再也不会醒,只懵懵懂懂地点头,跟着他进了王府,以为等我长大了,爹爹就能来接我。
他说的没错,王府可真大呀,好多房子,好多转角,好多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小小的我站在里面,就好像一粒无主的沙。
我四处张望着,李长风就在这时进入我的视野。
他是贤王独子,是这府上顶尊贵顶尊贵的人,一出来,身边就簇拥着数十个小跟班。
可我眼里没别人,只看得见他,他可真好看呀,眉目间都淌着贵气,小大人似的负着手,冷冷地看着贤王牵我进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心脏怦怦地跳得好快,忘记了脚下的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不喜欢我,后面的很多年,他都不喜欢我。
我在王府过得很好,我哭的时候,王妃会抱我,我闹的时候,王爷会哄我。
他们待我就像待李长风一样好,李长风吃什么,我和他一桌,他读什么书,我也有一份。
王府请来了教书的夫子,他上课,我也上课,他背书,我也要背,他挨打……不,他脑子好,从不挨打,只有我才会因为背不熟功课挨打。
我们几乎天天都黏在一起,但我们形同陌路,他不爱搭理我,若非必要,他绝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小时候我以为他是害怕我抢他爹娘,我还跟他说,我不会跟你
抢呀,我有爹,我爹只是太贪睡了,等他醒了就会来接我的。
他不说话,依旧对我不冷不热。
后来我明白了,他讨厌我就是讨厌我,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怎么对我,我也就怎么对他。
花园里有一颗老枣树,树下摆着一张小桌,这是李长风做功课
的地方,贤王常常坐在一旁督促他。
后来这里又为我摆了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让我乱写乱画。
贤王看完李长风的功课,又来看我,指着我画的两个圈圈问
我:「阿倦画的什么呀?」
我抓着毛笔指给他看,「画一个大枣,给阿倦吃,画一个烧
饼,给王爷吃。」
他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又问:「那给长风画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李长风,他假惺惺地看着书本,眼眸半垂,一副不
在意的模样。
我鼓鼓腮帮子道:「不给他,什么也不给他。」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吧一声,李长风捏断了手里的笔。
这个人很记仇,我对他好的时候,他半点反应也没有,我对他不好了,他就要黑好几天的脸。
这回也是,他那眼睛像是能自动过滤掉我似的,好多天都没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王爷说,我要是不高兴了揍他都行,可我不能揍他。
我知道我爹醒不来了,他不会来接我了,我知道现在是寄人篱下,我再不高兴也没资格揍主人家。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我们被春夏秋冬轮番拔着,一截截地长高。
在李长风高我一个头的时候,他终于要去书院读书了。
上学的第一天,他显摆似的带着小书童,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嚷嚷着终于摆脱周舒倦这个讨厌鬼了,好高兴。
声音很大,生怕我听不见。
我坐在枣树下哭了一天,但书院不让女孩子进,谁家的女孩子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日暮时分贤王来看我,笑眯眯地问:「阿倦舍不得长风吗?那,等你及笄,就嫁给长风做媳妇好不好呀?」
我的脸顿时红得像猴屁股,哭得更大声了,「谁要嫁给李长风呀!我就是嫁个屠夫也不嫁他!就是当尼姑我也不嫁他!我就
是跳河死了也不嫁他!」
我说这话的时候,李长风正好下课回来,他看着我,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什么也没说,咬着牙气鼓鼓地走了。
李长风一天天地长大,锦州的夫人们也一天天地把他越盯越紧了,有事没事就要来王府拜访,顺道带上家里的姑娘,说是向王妃学学厨艺。
其实王妃哪会什么厨艺啊,厨房都叫她炸了好几个了,但人家来都来了,她也没办法,她得笑着活下去。
那些人来时,我都不出门了,这都是锦州最最尊贵的门阀,配得上李长风的姑娘,也只能来自这些人家。
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但从没人拿我当回事,他们都说,世子怎么可能娶一个侍卫的女儿啊,这种事当个笑话说说就算了,谁会当真啊。
是啊,李长风就是要娶,也该娶个高门贵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个侍卫的女儿。
我有自知之明,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王爷五十岁生辰那天,大摆筵席,请了好多好多的人,就连京城也有人专门赶来。
那天下着雨,我被淋湿了,落汤鸡似的站在廊下拧裙角的水,各家来的小姐们就聚成一团偷偷打量我,捂着帕子躲得远远的。
我没抬头,余光瞟着那些明艳优雅的贵女,第一次觉得自己啥也不是。
开宴后,不断有人引荐自己孩子,李长风就淡淡应着,什么也不说,王爷也淡淡笑着,什么也不谈。
终于有人急了,忍不住问王爷:「世子如今已有十六了吧?真是一表人才,颇有王爷当年的风范啊,说起来,王爷十六岁时,好像已经娶亲了。」
王爷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王大人记性真好。」
「哈哈哈,我追随王爷这么多年,自然是记得很清楚的。」
那王大人贼兮兮地瞧了李长风一眼,又道:「世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纪了,不知道王爷可有什么意向?只要王爷开口,下官愿为王爷效劳。」
王爷察觉话茬不对,半垂着眼皮道:「长风还小,不着急。」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还有人没脸没皮地搭茬,说世子呀,真是一看就让人好喜欢,也不知道世子这样的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王爷还是笑,敷衍着过去了。
陆安候夫人瞟了我一眼,笑眯眯地探话,「我在京城时听人传谣,说世子将来要娶一个侍卫的女儿,唉哟,怎么可能嘛,我当时就骂了她们一顿,叫她们不要胡说,世子要娶亲,自然是要娶个门当户对的,怎么可能随便一个什么女子就行呢!太荒
唐了!」
她一边掩嘴笑,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观察王爷的反应。
我和李长风一齐僵住了,谁都没有吭声,王爷转了转酒杯,抬
头笑道:「不是谣传。」
席上众人齐刷刷地抬头,齐刷刷地张嘴道:「啊?」
王爷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我,说道:「这就是那个侍
卫的女儿,也是我想让长风娶的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惊诧。
陆安候夫人讪笑道:「王爷在说笑吧?」
「哈哈哈,我哪有兴致跟你们说笑。」
他将席上众人挨个扫了一眼,直瞧得他们浑身难受。
「你们说,长风要娶,就得娶一个门房户对的,可我倒想知
道,谁家能与我贤王府门当户对?」
他盯着那些人,问道,「是你陆安候府配得上?还是你陈国公
府配得上?还是你,王大人,你配得上?」
那王大人被他吓坏了,手里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
了好远。「不不,王爷,下官对世子绝无非分之想啊!」
王爷看着跪俯在地上的王大人,敲了敲桌子说:「你们得明
白,我瞧得上谁,谁才配得上。」
说完,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和善模样,「哎呀,总归这是两
个小孩子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呀!」
旁人有了台阶下,也就举起酒杯当什么也没发生地敬起酒来。
我看完这一出戏,又羞躁又难受,我被人取笑看轻倒也罢了,
谁叫我出身就是如此呢?
但李长风好端端地,被他爹当众说要娶我这个讨厌鬼,一定气
坏了。
我不敢看他,趁着王爷和众人聊得火热,想要悄悄起身溜走,
却没想到一直僵坐的李长风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将我扯了下
去。
「别走。」他低低说了一声。
「嗯?」
他没再回我,于是我又要起身,这下他直接拉住我的手,将我
按在了旁边。
「不许走。」他给了我一记眼刀,不动声色地扭过头,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
音说道:「不许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真是讨厌鬼,连逃也不许我逃了。
那些人巴巴地盯着李长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今皇上病多无子,一直有消息说,太后打算在几位王爷的孩
子里挑一个做储君,李长风是这些后辈里最聪慧的一个,很有
可能被挑中。
若能把女儿嫁给他,将来可能就是皇后了。
所以,突然冒出来的我,无疑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看着这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只觉得后背发凉。
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李长风是什么时候放开我的,我都不大记
得了,只知道那天过后,我俩的关系就变得很尴尬,李长风也
变得很忧郁。
要搁以前,我肯定觉得他在装深沉,可现在,我开始觉得他的
深沉别有深意,是因为不想娶我吗?
这事闹的,说得好像我愿意嫁他一样。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想,我真的不愿意吗?其实,如果
他不讨厌我的话……想着想着,李长风竟像是感应到了似的,突然回头看我,然
后,抿嘴轻笑。
见鬼了,李长风对我笑了!莫不是中了邪!
我拍拍心口,啪地关上了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都不怎么长个儿了,李长风却越来越高,
越来越结实,春天里他骑着马从我身旁飞驰而过,溅了我一身
的泥点子。
我看着那矫健的身影,头一回意识到,我们真的都长大了。
你看,我就不会因为他弄脏了我裙子而生气了,我知道他心里
有事。
是我问不得,也帮不了的事。
贤王是个好脾气的人,几乎从来没生过气,可就在前几天,他
发了好大好大的火。
那会儿李长风坐在枣树下写文章,我远远地看见他们俩面红耳
赤的,好像在争论什么。
我不敢过去,远远地瞧着,直到最后贤王抓起桌上的纸撕了个
稀巴烂,拂袖而去。
李长风看着他走远,平静地蹲下身子捡地上的纸屑。
「李长风。」我走过去,叫了一声。他不理我,我头一次没有笑话他,蹲下来和他一起捡,「你又
惹你老爹生气啦?」
他往贤王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道:「谁惹他。」
我捡起一张碎片,神经一跳。
天下臣服,碎片上就四个字。
我抬眸,撞上他幽深的眼睛,那里面是少年稚嫩的野心。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他不会像贤王一样,偏安一隅,胸无长志。
可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声嘶鸣,将我从回忆里惊醒,我猛地抬
头,那里已经没了李长风的身影。
只有一个伴读,慌乱地跑着,撕心裂肺地叫喊:「来人啊!世
子坠崖了!」
我向他跑去,摔了好几跤,一身一脚的泥,脑子好像被慌乱吃
掉了,躯壳里就剩一片空白。
王府的侍卫们把他背上来的时候,我看着他染红的白衣,哭得
心口好疼好疼。
「李长风!李长风!」
他软软地趴在侍卫背上,不管我怎么喊都没有反应。「李长风!你醒醒呀,你别吓唬人,我求你了……」
侍卫们一路跑着进了医馆,我紧紧跟着他们,寸步不离,生怕
我一走,再见到的就是个没气儿的李长风。
没过多久,贤王满头大汗地赶过来了。
他说:「阿倦,你别怕啊,你先出去,我在这儿看看,你可不
能哭,一会儿王妃来了,你可要稳住她。」
「好,好。」
我关上门尽力平复,胡乱地抹着脸,抹出个带泪的笑来,王妃
来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几乎要昏倒在门前。
李长风那血糊糊的模样,哪能让她看见啊。
我抱住她,不让她进去,抽抽噎噎地跟她说:「王妃,李长风
没事,真没事,我刚刚陪着他一块儿来的,他还跟我说笑呢,
他说就是摔了个屁股蹲,疼一下就过去了。」
她按着胸口,把那些堵住了嗓子的哽咽都按下去,抓着我的手
说:「阿倦,你让开,让我进去看看。」
「不能进去,王妃,他那么要脸的人,咱们进去看见他灰头土
脸的模样,得多伤他自尊啊。」
王妃又推了推,没了力气,抱着我伤心得站不稳脚,我心里兵
荒马乱,却还是挤着笑,抱她哄她。我多希望我刚刚说的是真的啊,李长风就是摔到了屁股,拍一
拍就好了。
我们在门外等着,等到天都黑了,贤王才出来。
他把心力交瘁的王妃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地说:
「没事了,没事了。」
王妃垂着脑袋看不见,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痕。
李长风的命保住了,就是断了几根骨头,腿上那几根,再也长
不好了。
他醒来已经是三天后,我们都在他身边,谁也不敢说什么,但
他好像全都知道了,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都出去。」
他声音沙哑,却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王妃红着眼睛,强笑着握住他唯一没被缠着的那只手,问他:
「长风,你饿吗?好几天没进食了,你可想吃点什么?」
李长风沉默了好一会儿,把手抽回去,侧过脑袋不看我们,又
说了声「出去」,声音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
我们怕留在这里再惹他心里不快,再担心也只能先出去。
那天过后,李长风的房门便总是紧闭着,不许人进。
他身上多处骨折,自己根本就动不了。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要强撑着,不要人帮忙,那些去给他换药的下人,一个个都被他赶了出来。
他那么骄傲的人,被人摸来摸去,抬来抬去的,他哪受得了啊。
没有办法,贤王干脆搭了个小床,住进了他的房间,自己照顾他。
李长风也抗拒,但贤王再怎么说也是他老爹,是唯一能镇住他的人。
如此过了小半年,直到他的手好了,能撑住自己了,王爷才搬出来。
他好一些了的时候,贤王请人给他做了一个轮椅,王府里也有了李长风专用道,避免他出行不方便。
虽然他基本不出门。
他变得十分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手持一卷书,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和王妃有时候围着他转,在他旁边讲笑话,他也不理会。
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恢复得很好,只有腿,是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不仅如此,一到下雨天还会发疼,疼得一身冷汗。郎中来看过,开过药,没用,还是疼。
他不爱表现出来,可我能看出来他有多难受,阴雨天的时候,
他的手常常抓在膝盖上,忍痛忍得青筋暴起。
我想帮帮他,想找个法子缓解他的疼痛,我这么不爱看书的人
也看起了医书,试图找到个治他的方子。
有一天我在树下看书,李长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旁边,那
么久以来头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他说:「周舒倦,别看了,用不上的。」
我那会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是「用不上」,而不是「没
用」,我只是高兴,因为他肯跟我说话了。
我高兴得话匣子一下子有点搂不住,跟他说了好多好多。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像很后悔刚刚为什么要跟搭理我似
的。
我不管,我就要闹他,把我攒了几个月的笑话都讲给他听。
我问他:「好笑吗好笑吗?」
「……」
他摇着头,推着轮椅赶紧跑了。
我在医书里没找到什么方子,能用的郎中都已经给他用过了,倒是在外面听人说,可以试试蛇毒膏。
我跑出府在找了好几天,找到了做这种药膏的人,他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的,和李长风一样每到阴雨天就腿疼。
他说下次再疼,就用这蛇毒膏在手心搓热了,在疼痛处揉按,会好很多的。
我取了药膏,高高兴兴地回府,虽然是晴天,还是想立马给李长风试试,可才到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王府大门外停着几辆马车,轮子上都沾着好多泥土,一看就是从远处来的。
这又不是什么节日,也没谁过寿辰,哪来的远客呢?
我看着那些马车少见的制式,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慌慌张张地跑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李长风被许多人围着推出来了,贤王沉着脸跟在一旁,王妃捂着帕子靠在门边抹泪。
我腿灌了铅似的,一步比一步沉地走近他们,也不管旁人,就问李长风:「他们是谁呀?你要去哪儿?」
李长风不说话,贤王拉住了我,说:「阿倦,长风他,要去京城治腿疾。」
这话说得极勉强,去京城,那是治腿疾的吗?去了京城,他还回得来吗?
我抽回手,把住李长风的轮椅不让他们推走,哽咽着说:「李长风,不用去京城了,我找到办法了,我有办法让你不疼了,真的,别去京城了好不好?」
李长风扫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放开。」
我不肯,扒住他不肯放。
「李长风,京城有什么好呀?别去了好不好,留在锦州吧,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让我消失我就消失,再也不烦你了,好不好?」
推轮椅的人见李长风不搭理我,有了气势,板着脸训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没完没了了!」
说着就掰开我的手要将我丢开。
「住手!」李长风回手抓住他的衣摆,手上青筋凸起,片刻后,又僵硬地松开,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我们走吧。」
「李长风!」
我又跑了两步,被贤王死死拉住了,直到他被推上马车,贤王府外只留下一地烟尘。
我在门口坐了好久好久,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天李长风为什么说的是「用不上」了。他早就知道京城会来人了。
李长风走后两个月,皇上就驾崩了,那会儿锦州刚好下了第一
场雪,一片白茫茫的,很衬这国丧。
皇帝驾崩后第三天,李长风登基,贤王府被围。
这早就是预料之中的事,贤王这辈子从没想过当皇帝,老了老
了,倒成了个名义上的太上皇。
虽无野心,但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也不放心,这两位本来也
是冤家,但对于软禁贤王这件事倒没有异议。
「没让我暴病而亡,太皇太后也算是很仁慈了。」
贤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轻松,他年纪大了,看得很
透,对于自己的命运,早就没那么关心了。
他唯一关心的,就只有远在深宫的李长风了。
转眼李长风登基已满一年,我每天都盼着他能写封信回来,但
每天希望都落空。
贤王说,他就算写信,那也得先被太皇太后看一遍,再被太后
看一遍,长风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写的。
我望着京城的方向出神,被困在这权力的棋局里,李长风他,
过得很苦吧。
「阿倦,这是长风自己选的路,就让他自己走吧。」贤王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浇着花儿,风吹过,他的白发随之
拂动,一如我寂寞无主的岁月。
「那王家大公子昨天又来府上了,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王
爷伸了伸腰,笑得很真诚。
「哎呀,我都说了我还是个宝宝啦!」我跺跺脚,跑开了。
自打李长风去了京城,贤王就再没提过我俩的事,反倒开始留
意别家公子,让我多跟人家接触接触。
我自己也知道,我和李长风是没可能了,隔开我们的不仅仅是
山川河流,更是下棋人心中的沟壑。
然而转机出现在十二月,国丧期满一年后,宫中开始选秀了。
锦州也要出一名秀女,这个人可以由贤王来定。
这事看似平常,实则是宫里那两位老太太掐架,都想找一个炮
灰去替自己顶着罢了。
贤王选了一人,不是我。
得知消息后,我跑进他的书房,告诉他,我要进宫,要去陪李
长风。
贤王叹了一会儿气,劝我,「阿倦,记得以前我问你要不要嫁
给长风时,你说过什么吗?现在我要告诉你,你就算是嫁个屠
夫,也不要进宫,就算是做尼姑,也不要进宫。」「阿倦,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好不容易从那儿出来了,长
风又进去了,我老了,受不住打击了,不能把你也搭进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仿佛能从他眼角的皱纹里看到那些黑暗
的岁月,我知道皇宫一定很可怕,可是,李长风在那里啊。
我说:「王爷,李长风一个人在那里,他得有多孤独啊。」
「这是他自己选的。」
「可是,想要陪着他,也是我自己选的。」
「王爷,你让我去吧,起码李长风害怕的时候,身边能有个
人,就算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想着自己身边还有人,就不会
孤单了。」
「王爷……」
贤王听我说了一晚上,苍老的眼角沁出朵泪花儿来,终于,他
划去了另一名女子的名字,改成了我。
三月,春寒料峭,我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王妃和贤王送我到门口,哭得像嫁女儿一样。
王爷掏出他宝贝了多年的老玉给我,我挂在腰间,看了看,上
面有新刻的字痕。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马车走了半个月,我们终于到了京城,选秀那天,我心里慌得不得了,好在早就学过礼仪,不至于出丑。
我从早上就开始期待,什么时候能见到李长风啊,我等呀,等呀,到下午时,才终于进了殿,见到了他。
他瘦了点,少了些稚嫩,多了些威严,看见我的那一刻,他怔了一瞬,也就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眼睛没在我身上多留一刻。
我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但也就是一点点,不至于哭出来的那么一点点。
这次选秀留下了八个人,除了我和另一个炮灰,剩下的人两位老太太各占一半。
入选后,我们花了十天学习宫中礼仪,这十天里,李长风影儿都没见。
嗯,他不来看我,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吧,这可是皇宫,他哪有那么自由。
我想着,想着,磨着后槽牙,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有什么考量,我看他就是讨厌我!
「周,周美人,你冷静点……」
我瞧着面前的姑娘,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这周美人就是我自己。呸呸呸,李长风娶八个老婆,不要脸!
我揉了揉拍疼了的手,收拾包袱去了明德殿,这就是我将来要
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正生着李长风的气,坐在门边考虑要不翻墙跑回
锦州算了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打开,几位公公进来告诉我,皇
上翻了我的牌子。
不等我反应,便被许多人塞进轿撵,送到一个地方洗白白,用
被子裹起来,运到了李长风的床上。
我揪着被角,晕乎乎地等着,近三更时,才听见骨碌碌的声
音,李长风被人推进来了。
他抬眸看我时,我怔了一下,他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李
长风,这是皇帝。
他一脸威严,被缓缓推到床前,然后,被太监架住胳膊,扶上
了床。
不得不说,看起来有点狼狈。
这就是他一直不愿意让我看见的模样,这就是在锦州时,他禁
止我进他房间的原因。
他真的很辛苦。
我心里头酸酸的,但不敢让他看出来,用被子遮住半张脸,只
留下一双眼睛看他。他挥了挥手,那些太监便拉下帘帐,退了出去。
「躲起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里浮着一抹嘲讽,「你看见了吗?我是个废人,
动不了,你得自己来。」
我心一抖,疼得不像话。
他是这世间最矜贵,最不愿让人看轻的人,可今晚却在他最讨
厌的我面前自嘲,把自己踩进泥土里,把心撕开,叫我看看他
有多不堪,多可悲。
我看见了他最不愿意示人的一面,这对于他,该是多么残忍的
事情。
我默默抱着被褥把自己卷成一团,背对他浅浅睡下。
「李长风,我不是来笑话你,更不是来招你讨厌的,你若不愿
意,我碰都不碰你一下。」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力将我光溜溜的身子掰过来,他的
力气那么大,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反手之力。
原来刚才那一副孱弱的模样,都是演给那些太监看的。
「你躲得那么远,是因为厌恶我吗?」
他咬咬牙,按住我的头强迫我与他相吻,直到我呼吸不上来,
直到我们的唇间沁出腥甜的血丝。「李长风!你干什么!」我不知道是嘴巴疼,还是心里疼,哭
得不像话。
他捧住我的脸,问我:「周舒倦,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你
为什么要来?是他们逼你来的吗?告诉我?」
他怎么会问这种话?他在宫里这一年是怎么过的?他到底经历
了什么?
我心疼得不得了,抽泣着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骂道:「没人
逼我!你这个王八蛋,早知道我就不抢这个名额了,我还怕你
孤单,还怕你一个人没人陪,巴巴地跑到这儿来,结果你就这
样对我。」
他眼睛红了,里面闪着欣喜又绝望的光。
「你不该来的。」
「你不该来。」他重复着,说着我不该来,却吻着我的唇,掐
着我的腰,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
我们的呼吸慢慢柔软,慢慢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一夜,我被他折腾得骨头都几乎散了架,最后被他圈在怀
里,软成一摊水,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家伙,这就是废人。
李长风装了那么久的废人,我自然不能给他露了馅。
第二天从他的寝殿回去时,我一直低头沉默,满脸的凄苦难言,就差把夫君他不行写在额头上了。
按常理来说,侍过寝的后妃应该升一升位分的,但我没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被升位分。
李长风的后宫一共被塞了八个人,其中气焰最高的,还得数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梁逐月。
她父亲是当朝大将军,大概是家风如此,她性子泼辣张狂,行事率直,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所以我被临幸过后,第一个来找我茬的就是她。
「听说你自幼被贤王收养?你与当今圣上也算得上是兄妹了,如今又来做他的后妃,不觉得有点,违背纲理伦常吗?」
她扶了扶头上的一枚金簪,问得漫不经心的。
我听得心一跳,这话她怎么敢说。
但仔细想想,她娘家势力强大,背后又有太皇太后撑腰,确实就该有这样的底气,别说是我了,她恐怕连李长风都不大瞧得上。
我暗暗掐自己一把,憋红了鼻头,微微侧着脸,一副上不得台
的小家子模样,「姐姐说笑了,王府肯收留我,给我一口吃
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我在王府也不过是做做下人的活
儿,报答王爷王妃,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与皇上以兄妹相
论。」
王府远在锦州,我小时候的事,他们哪能查得那么清楚,还不是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梁逐月嗤笑一声,有些傲慢,大概是觉得与我深究多少有点丢面儿,扭了扭脖子,也就不提这茬儿了,只散漫道:「倒挺会说的,不算太笨。如今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为皇上开枝散叶。」
她顿了顿,又道:「你千里迢迢赶来,还没安顿下来就被召侍寝了,也是辛苦,回头该好好养养。」
这番抚慰真是好真诚,一点也不酸。
我又把那副「夫君他不行」的表情摆出来,委委屈屈,强颜欢笑,泪珠儿几乎就要落下来,「不辛苦,这是我的福气。」
梁逐月果然看愣了,大概被我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很快就会明白了。
那天过后,李长风每晚都翻了一个牌子,每一天,都会多一个人明白我那天为何是那样的表情。
到最后梁逐月也明白了,她被翻牌子的第二天,是铁青着脸出来的。
意料之中。
李长风每晚就摆出一副病弱的模样,被太监们抬上床,然后示意后妃们,朕不行,你看着办吧。
像梁逐月这样自幼娇生惯养,半点委屈都没受过的,哪干得了这个,见李长风不动,自己也不好意思动,最后只能捏着被角,心乱如麻地挨到天亮。
就是有那真敢自己上的,才往李长风身上一靠,他就开始腿疼,直把人吓得手足无措的。
李长风跟我描述的时候,神情是少见的欢乐,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
「她们要的可不是我,她们要的,是怀上我的孩子。」
真是人间清醒。
我心里乐开了花儿,嘴上却一点儿也不饶,一边帮他取下头冠,一边假模假样地酸道:「可你还是跟她们睡了,李长风,你脏了,我不要你了。」
铜镜中的人身子一僵,笑容突然消失了,反手扣住我,问道:「你说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不懂他怎么这么大的反应,手里的玉冠拿不稳,啪地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将我往下拉了拉,与我平视,眼底有点红,有着天大的委屈,也有隐忍的怒意。
「周舒倦,你刚刚说什么?」
我心一慌,磕磕巴巴问道:「李长风,你怎么了?」
他呼吸粗重,带着轻微的颤意,一双眼睛几乎要把我盯穿了,那抓着我的手已有些控制不住力道,捏得我生疼。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有多难。」
这话像针一样,直扎进我心尖儿,我竟忘了,他在皇宫这一年吃了许多苦,比从前敏感了许多。
这样的话于我而言是玩笑,于他却是割肉的钝刀。
「我错了,李长风,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抱住他,不停地抚摸他的背。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身子也从僵硬中缓过来,回手抱住我,轻轻蹭着我的颈窝道:「我不脏,你别不要我。」
「阿倦,你不许不要我。」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叫过我阿倦,眼下这一声差点没把我整个人给融化了,我瞧着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说的不是人话,心里愧疚得不得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刚刚胡说八道了,我这碎嘴,我我我……我打我自己!」
我抽出手,在嘴上拍了拍,李长风抓住我,而后,将我拉到大腿上,俯下身子亲吻我。
「阿倦,阿倦,你好伤人……」他吻着我,从镜边到床上,从外到里,一寸一寸,不知餍足。
迷离间,我好像看见了他嘴角的一抹笑。
我是不是,上当了?
「长风,我还是有点怕,要是怀了小宝宝怎么办?」
他不停顿,咬咬我的唇说:「我办事,你放心。」
夜近三更,我实在体力不支,才结束了这场盛宴。
穿好衣裳,在他怀里休息了一会儿后,不无担忧地问他:「这
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你能骗过这几天,以后怎么办呢?」
我选择进宫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李长风不可能是我一个
人的,他是皇帝,他会有很多女人。
即便如此,想到那些女人我还是心里难受,他现在肯推拒她
们,我自然高兴,可以后呢?上面的那两位塞了人进来,不是
当摆设的,时间长了怀不上孩子,她们一定会再想办法。
李长风笑笑,抱着我的手紧了紧,道:「无妨,明日为我治腿
的人便要进宫了,又能挨半年,半年,也够我处理掉一些人
了。」
我只听进去了那前半句,睁了眼,抬头问他:「你的腿还能
治?」
「嗯。」
「真的?在锦州的时候,那些郎中都说治不了,原来只是他们医术不精!」
我高兴得满眼星星,问他:「靠谱吗?要怎么治?」
他看着我,伸手捋了捋我汗湿的额发,平静地说道:「断骨重生。」
我愣住了,我曾听说过的,这个法子是要敲断长歪的骨头,重新接上。他知道会有多疼,却说得这么平静。
可若不是没了别的办法,也不会选择这么痛苦的一种。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鼻头酸了酸,眼中水汽朦胧,望着他道:「李长风,你别怕,我陪着你。」
他问:「你陪我一块儿断骨吗?」
我吸吸鼻子,眼泪落了下来,猫儿似的钻进他怀里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他嗤笑一声,轻抚我的后背,似真似假地说:「我怕,我可太怕了。」
「不怕不怕。」我抽出手来拍他的胸膛,却被他一把捉住,一抬头,便撞上了他那炙热的眼眸。
「我真的好怕,所以,今夜便再哄哄我吧?」
我瞪大了双眼,慌忙往后缩,「这这,我不行,这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啊!」
「明天过后可就没机会了,阿倦……倦倦……」
这一声倦倦叫得我五官都扭曲了,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前看不出来,还觉得李长风冷淡,原来他为了吃肉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别,唔……」
我刚想伸手推他,却被他探头堵住了嘴,可恶啊,我的力气又被抽走了。
第二天将近黄昏时,传说中的那位给李长风治腿疾的神医才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进宫就直奔李长风。
我入宫后,大概有了「谁都想迫害李长风」妄想症,对任何接近他的人都不放心,这神医也一样,只可惜我没能见到他,只能自己担心。
他们聊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李长风的寝殿便被封锁了起来。
他就要被断骨了。
虽然知道自己进不去,但我还是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拔腿跑了出去,即使看不见他,不能牵他的手,也要在最近的地方陪着他。
我去的时候,门外已经站了六个妃嫔,除了梁逐月一个人站着,其他人不甚明显地分成了两堆,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放慢了步子,端着手,对着这群人挨个施礼。
自前些天李长风翻过所有人的牌子后,这些人都一一被抬了位分,他很心机,虽都是一样的睡了一晚,位分封得却有高有低,如此一来,相互之间便渐渐有了猜忌,生出嫌隙。
太后塞进来的那三位尤其明显,虽聚在一起,却是貌合神离。
今日唯一没来的,是和我一样的另一位小炮灰,叫吴萱萱,她是最清冷,最不会去搭理李长风的一个,却也是位分最高的一个。我挺喜欢她的,因为她对李长风真的半点心思也没有。
梁逐月抬手扇了扇风,浑不在意地看着我们,笑了声,「哟,都来了。」
我抿嘴笑笑,并不搭话,盯着那紧闭的门,快把门盯穿了,只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站了很久,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里焦灼,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开了,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太监弓着腰身窜了出来,抬头一见着我们,颇为惊讶,「哟,几位娘娘怎么还在呢?皇上说了不让进了。」
梁逐月一边扇着风一边问道:「王公公,这到哪一步了?」
王公公回头瞅了一眼,合上了门道:「奴才不是大夫,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步了。但瞧着,一时半会不能结束,几位娘娘,要不先回宫去吧,有了消息奴才上门挨个跟各位说。」
梁逐月摆摆手,「没事儿,我们不进去,就只在这儿等着,陪着皇上,公公忙自己的去吧。」
「唉,行吧,奴才去给几位娘娘泡茶。」
王公公走了没一会儿,又送了茶回来。
我一口也喝不下,倒是梁逐月一边喝着茶一边晃悠,嘴里念叨着,「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声儿也没有?」
我被她念得心里愈发不安,也愈发烦她。
李长风向来是个能忍的,这会儿恐怕正咬着牙,生怕漏一点声呢。
他得多疼,多疼啊,我想着他从前疼得面色苍白的模样,心里痛得不行,差点就掉眼泪了。幸而风大,抬头望一望也就吹干了。
等了近一个时辰,门还是没开,有人站不住了,开始扶着头请退,「各位姐姐,我实在晕得厉害,怕不是皇上还没好,我就要先倒了。」
有人开了头,慢慢地也就不断有人效仿,没一会儿,人也就走光了。
到了日暮时分,梁逐月也等不住了,跟王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说皇上这边好了一定要告诉她,交代了好一会儿才捶着腰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来。
旁人都走了,我也就没了形象,坐在了门前。
王公公也学我,坐在我旁边打盹,天黑时又去吃饭,捎了一个馒头给我。
一直到深夜,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衣摆上沾着许多血点子,触目惊心。
「你……」
我不等他说话,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一地的水,一屋的药味。
我步子抖得厉害,小跑着到了床前,李长风闭着眼,眉头紧锁,半躺在床上,他满脸的汗,才一天没见,我竟觉得他瘦了许多。
旁边还有许多人,见了我,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叫了声:「周美人!」
李长风猛地睁眼,双眼猩红地看向我。
我好想扑过去,好想抱抱他,可是这一屋子的人,我不知道那些是他的人,那些是信不得的。
只能强撑着身子,福了福身唤他:「皇上。」他额上青筋动了动,咬着牙问:「谁准你进来的!」
他不想让我看见这副模样,怕我担心,可他知不知道,若看不
见,我会更担心。
王公公跑了进来,跪道:「皇上恕罪!奴才没能拦住周美人,
请皇上责罚!」
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低头道:「臣妾从中午就在等,
只想见皇上一面,见不到便不能安心,这才不顾阻拦闯进来,
此事与王公公无关,请皇上责罚臣妾吧。」
他看着我,目光软了软,问我:「你一直在外面等?」
我抬头,不待我回答,他却突然变了脸色,捡过床边小桌上的
茶杯,啪地摔在我脚下,骂道:「滚出去!」
我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还在茫然中,便听见身后一声尖细的惊
叹,「呀!皇上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好熟悉,我侧过头看,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察海,
他们来得好快。
我立时明白了李长风的用意,扑通跪在地上,「皇上恕罪!」
李长风带着几分怒色道:「别在这惹人烦了,还不快滚?」
「臣妾这就走。」我提起裙摆,弓着身子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听见察海说了一句:「动怒伤身,皇上可得小心龙
体呀!」
声音越来越小,之后便再听不见什么了。
我被李长风赶出来这事,很快就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翌日向太后请安,偶然听见其他妃嫔议论,说:「幸好昨天走
得早,没跟周美人似的,硬去触皇上的霉头。」
「是啊是啊,谁叫她邀功心切,不知自个儿几斤几两呢。」
我低着头,哀哀切切地走过去,她们这才闭了嘴,转移了话
题。
不时有人假意拉拉我的手,让我不要伤心,我就低眉顺眼,抿
嘴苦笑。
请安完毕,各妃嫔都陆陆续续走完时,一直没说话的梁逐月忽
然从后面挽起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说:「妹妹辛苦了。」
我柔声回她:「不辛苦,这是我的本分。」
她掩嘴笑了笑小声道:「我是说妹妹做戏辛苦了,把那些蠢货
哄得一愣一愣的。」
我身子一僵,梁逐月她果然不简单。
「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不明白呢?」
「周美人啊,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我看着累得慌。你看似位分最低,最可怜,实际上却是被保护得最好的,你和皇上之间,情分不浅。」
「姐姐说什么呢,皇上在锦州时就极讨厌我,这事儿随便找一个人问问就能知道。」
「我可没那闲工夫找人问,我只相信我猜到的。」
她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戳破你的,看着那些人犯蠢,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吗?」
转眼到了分岔口,梁逐月松开我的胳膊,挥挥手道:「妹妹可要保重身子啊,我还等着多看几出戏呢。」
她转过身,腰扭得很夸张。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心中分明有算计,表现得却是漫不经心。
我思绪渐渐凝重,这个梁逐月以后恐怕会是个大麻烦。
日子一天天地过,李长风渐渐好了,据说只要再恢复两三个月,就能站起来了。
他腿恢复得正是关键时候,自然是不可能翻牌子要人侍寝了。我想见他,但眼下还真没有办法。
他重新接骨一个月后,阴雨天多了起来,听宫人说,李长风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老是一脸不悦,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又有人说,好像一到下雨天就是这样。
我忽地想起来,李长风在锦州时就有一到阴雨天就膝盖疼的毛病,只不过他总忍着,看起来可不就是满脸的不高兴吗。
我翻箱倒柜了一上午,可算是找到了那年去问人要的蛇毒膏,怀着小雀喜寻到了御书房去。
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紧张了一下,御书房里有些人不是他的,很多话不能说,他放下奏折,端着架子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端端正正给他跪下,「臣妾离开王府时,王妃曾说,皇上您到阴雨天了膝盖会疼,需要人帮忙按一按,臣妾知道皇上不喜臣妾,可这毕竟是王妃的嘱托,臣妾不敢有违,求皇上允许臣妾来伺候您。」
他的心放了下去,假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臭着脸说:「那你来吧。」
我窃喜着压住轻快的步子走过去,半蹲在他旁边,撩起裤管,将药膏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按。
他断骨的地方在小腿上,我按着膝盖,也不会弄伤他。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所缓解,小声问他:「皇上好点了吗?」
他低头看我,眼里藏着笑,低低嗯了一声。
片刻后,一个太监过来送茶,他又变了脸色,凝眉低斥:「你怎么按的?母妃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配合着慌慌张张地解释:「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太紧张了,请皇上再给臣妾一个机会吧!」
他接过茶,嫌恶地扫了我一眼,道:「再按不好,便回锦州去好好学学吧。」
「是是是!」我忙应着,重新伸手去给他揉按。
那小太监走后,他看了会儿奏折,挡着脸悄声问了句:「你累不累?」
我轻轻笑着,问他:「你疼不疼?」
「疼,心疼。」
我心里甜津津的,忍着笑给他按另一条腿,最后还是他摔了杯盏才把我赶了出去。
后来一有机会,我便去找他,如此过了一个月,李长风给我升了一级,封了婕妤。
即便如此,我还是所有妃嫔里位分最低的。
有人笑话我,说:「听说周舒倦从前在王府时就不受皇上待见,如今进了宫,还是这么个命,使劲讨好忙活了一个月,也就混了个婕妤当。」她们能这样想,我便算是没白忙活了。
李长风虽腿不能走,手却没闲下,过了一个月,身边的眼线便
被一个个地除干净了。
我与他在御书房也能放心说话了。
有一回我趴在他旁边看他批奏折,看得困了,便躺在他腿上小
憩。
才一会儿,他便放下奏折,让其他人去里屋候着,然后摸着我
的脑袋道:「阿倦,你这么躺着,我都快着火了。」
我迷迷糊糊的,心想哪儿着火了?一抬头,便看见了他眼睛里
的火。
我咽了咽口水,眼瞧着他俯下身来,轻轻咬了咬我的唇瓣。
这哪行啊!我连忙坐起来想跑,却被他一把捉住,仗着我怕伤
了他,不敢用力挣扎,将我抱到了腿上跨坐着。
他把着我的腰,亲吻我的颈窝,声音已有些沙哑,「只管点火
不管灭,你不厚道。」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挣了挣,急道,「再说,你,你腿没
好,不能乱动啊!」
「所以,就要辛苦你了。」
「……」最后我是扶着腰出门的,我寻思,我得好好补补。
那天过后,宫里又有传言,说皇上厌弃我了,因为我每回从御
书房出来,眼睛都红红的,一看就是被骂哭了。
李长风很满意,手底下的人也顺着这话造谣,说他脾气暴躁,
对我可凶了。
是啊,可凶了,我都快肾虚了。
在李长风能勉强站起来的时候,后宫已经出了不少事儿了。
他登基两年,朝中的人被他七七八八收服了不少。
后宫里两位老太太明争暗斗,朝堂上官员们一度被分成了两
营,李长风来后,许多人便渐渐动摇了。
既然跟着哪一边都是押宝,那还不如押李长风,在他困难的时
候投诚,辅助他得权,一旦成事,将来的好处都数不完,这叫
富贵险中求。
朝堂上风起云涌,后宫也不平静,李长风先前埋下的矛盾逐渐
爆发,有两个妃子争斗,动了真格,流了血,影响恶劣,都被
软禁了起来。
另一个妃子因为家里人犯事,被牵连入罪。
还有一位也出了事,李长风跟我说起时,眼角是噙着笑的。他在腿好了一些之后,时不时地便会去各宫坐坐,那位李淑
仪,就趁着他去时给他下催情药,结果恰好被撞个正着,当时
人就吓得不行了,急急磕头认错,直说自己猪油蒙了心。
李长风也没重罚她,只是关进了冷宫。
事后李长风觉得她能拿到这东西,肯定不简单,好好查一查说
不定能扯出好多人来,于是叫人去查验。
结果发现,李淑仪给他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催情药,她是让人给
骗了。
「不是催情药?」
李长风挑挑眉,道:「对,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
「壮骨颗粒。」
我愣了一下,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太妙了,
壮骨颗粒。
我笑了好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谁骗她呢?谁给她壮骨颗粒
呢?
何况,依李长风的性子,这事儿荒唐是荒唐,也不至于让他高
兴这么久啊?我止了笑,抬头问他:「你乐的,不是这个事儿吧?对了,你
还没说是谁骗了她呢。」
他刮刮我的鼻头,笑道:「是太医院。」
哦,太医院。
太医院卖假药,他高兴什么呀?
我看了看他嘴角阴恻恻地笑,恍然大悟。
重要的不是太医院卖假药,重要的是,太医院是太后的势力,
李淑仪是太后的人。
这不是卖假药,这是卖了太后。
他们在向李长风表忠心。
李长风有块心病。
当朝大将军,梁逐月的父亲梁召虎,又打胜仗回来了。
这个人威望太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将军这个位子一天不能给自己人,李长风就一天喘不过气
来。
这事我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给他添乱
罢了。后宫前些日子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所有人都老实极了。
太后也老实了,她斗不过太皇太后,也算不过李长风,塞进来
的人还不成器,没气得吐血而亡都算好的,最近天天在佛前跪
着,大概也已经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了。
所有人都老实,只有一个人,才刚刚开始起风浪。
梁召虎得胜回朝,李长风除了照例得为他接风洗尘,为他庆功
以外,也得召幸梁逐月,以示恩宠。
太皇太后对李长风早有怨言,先前不好说他什么,但如今,梁
召虎得胜归朝,他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没了借口,他是行
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于是,整个十月,李长风都只去梁逐月宫里,我一眼也没能见
到他。
他也没有办法,他也很难,我都知道。
我想着,想着,又开始生气,呸呸呸!李长风跟别人睡了,不
要脸!
我也跟别人睡去!我,我去跟吴萱萱睡!
那天夜里,我抱着吴萱萱睡得极舒服,往常都是李长风抱我,
我没感受过,抱过了吴萱萱才知道,原来怀里抱着一个软软的
姑娘的感觉这么好。
我眼泪又涌了出来,湿了吴萱萱的背。
李长风他现在美人在怀,睡得比我舒服多了吧。
吴萱萱肩膀动了动,问我:「舒倦,你哭了吗?」
「没有,我没有,我流口水了,弄湿了你的衣服,对不起呀。」
她静默一会儿,浅浅笑笑,道:「其实我好羡慕你的,能为了一个人伤心。」
「你说什么呢!我不伤心。」
「真的吗?」她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道,「舒倦,你别看我不聪明,可我看人很准的,皇上的眼睛扫过你的时候,哪怕只停了一刻,我也能看到里面的东西,旁人抢不走的东西。」
「别人都说你一厢情愿,我却知道,他喜欢你一点也不比你喜欢他少。」
我被她说得抽泣起来,呜呜咽咽道:「可他现在在别人床上。」
「但他的心在你这儿,我相信他不比你好受到哪儿去,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比在油锅里煎还难受。」
月光把她的眸子照得很亮很亮,像装了一片故乡的星河。
「入宫前我也曾有过心上人的,只可惜如今只能在心上了。你和皇上多好啊,你们还能见面,还能共枕同眠,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看着她,竟忘了哭,「萱萱,或许,你可以自请离宫?」
她笑了起来,笑得身子打战,「我没机会了,舒倦,我就是一
件祭品,只要有人需要,随时可以拿我献祭,我太清楚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莫名地心疼,连忙抱抱她
道:「不会不会,别瞎说,我既然睡了你,便一定负责,以后
我来保护你!」
她摇摇头,镇定下来,抱着我说:「谢谢,我谢谢你能跟我说
这样的话。」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稳,迷迷糊糊醒了好几次,好像,看见她哭
了。
第二天向太皇太后请过安回去的路上,撞上了姗姗来迟,面色
红润有光泽的梁逐月。
真的就是撞,她牵着一条大狗,听说那是她爹给她带回来的,
凶神恶煞极吓人,我被吓慌了神,这才撞了她。
她说:「周舒倦,你瞎了吗?」
她风头正盛,我就是有理也没理,只能低头道歉。
「道歉?好啊,你在这儿跪一整天,我就原谅你。」
我心里窝火,咬咬牙,还是跪了。
我不想给李长风惹麻烦。「记着,要跪一整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她扭着腰走了,请安请了很久,回来的时候满面红光,从我旁
边经过时,指使着大狗又吓了我一场,还拖走了陪着我的宫
女。
我就这样孤零零地跪着,跪到更深露重,跪到夜半风寒,跪到
第二日天光大亮。
等到所有人又给太皇太后请过安了,才被人掺着回了明德殿。
我膝盖肿痛,还渗着血,几乎一整天都没法把腿伸直,一动就
疼。
夜里我一个人躺着,想着,要是李长风在身边就好了,要是他
能来看看我就好了,他若来,我就不疼了,也不生他的气了。
然而他自然是没来看我。
第二日我还得颤颤巍巍地去请安,去看梁逐月的脸色,她见着
我,笑得极媚,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我的确无可奈何,她是功臣之女,风头正盛,谁也不能把她怎
么样,哪怕是李长风。
如此过了十天,我终于又见到了李长风。
「阿倦,我错了,我错了。」他一来就认错,伸手去掀我的裙
摆,「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看一眼。」我忍着想哭的劲儿,推开他,「有什么好看的,都已经好
了。」
他身子僵了一下,眼眸半垂,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晚了,对不起。」他呼吸沉重了些,手微微抖着,不顾
我的推拒,捂着我的膝盖轻轻地揉,「阿倦,我给你揉一揉,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你去给别的女人揉吧。」
我知道他难,知道他有苦衷,可还是按不住心里的醋坛子,我
就是醋,我酸上天了。
「阿倦,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错了。」他抱住我,喉头微哽,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每天都想见你。」
我用力推他,「不许抱我,你走开,你洗洗干净再来吧。」
「我好好洗了,我干干净净的才敢上这儿来。」他抱得更用力
了,目光软软的,轻轻地亲吻我,「阿倦,倦倦,你别赶
我。」
这是他第二回叫我倦倦,上一回我嫌恶得不得了,这一回却只
有心痛。
我瞧着他起了水雾的眼睛,身子终于软下来,配合着去抱他,
回吻他。他与我十指相扣,起伏着,吻着我带泪的眼睛,「阿倦,你还
在生气吗?」
「我气着呢,我得气一辈子。」
「那我便哄你一辈子。」
梁逐月的盛宠持续了近半年,不过,她一直没能受孕。
其实半年也不算太久,并且李长风虽然常去她那儿,办事儿却
办得不多,怀不了孩子也不算太奇怪。
但问题就在于,我怀孕了。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儿,我和他都没想过在风波平定之前要
个孩子,但那天,我们都有些情难自禁,他也没能控制住。
我孕吐得太厉害,这消息压根儿瞒不住。
梁逐月都快疯了,发了好几天的脾气,过了几天,又宣了御医
去,本意是想调补一下身子的,结果御医一查,却查出了个身
子受损,无法受孕的结果来。
这消息可谓是当头一棒,砸得她晕晕乎乎的,太皇太后得知了
消息,立刻让人去查她房里的食物,茶水,摆设。
到底是在宫里斗了几十年的老人,想的总比旁人多一些。
事实证明她想的也的确没错,梁逐月平日爱吃的糕点里,还真
被人下了毒。
我听到这消息时先是震惊,接着,便是惊惧,我与梁逐月本就不合,她出了事,多半要往我身上赖。
李长风便哄我,「别怕,有我呢。」
可我还是怕,他们势力太强大,若真想除掉我,李长风也很难保住。
那便希望事情能水落石出,抓出下毒的人,不要给她们构陷旁人的机会。
可谁会下毒害梁逐月呢?我看着李长风平静的面孔,心头一凛。
这毒,会不会是他下的?即便不是为了我,梁逐月作为梁召虎的女儿,李长风也不会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
若真是他,这局便凶险了,我不敢细想,只能等着结果。
十天后,吴萱萱死了,是被太皇太后赐死的。
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晚抱着我睡,安慰我的软软的姑娘,会给梁逐月下毒。
「怎么可能呢?她不可能害人的,她从没想争什么,没道理去害人的。」
李长风按住我的手,表情严肃,不肯再多说什么,只道:「阿倦,此事已成定局,你别再问了。」
我松开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我想起那晚吴萱萱说的话,她说她就是个祭品,随时会被献祭。
可,是谁要献祭她呢?是李长风?还是太皇太后?还是说,李长风和太皇太后心照不宣,息事宁人?
我身上忽然冷得厉害,我知道要在宫里斗下去,总得用些手段,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他们牺牲掉了一个无辜之人,一个从没挡了任何人的路的无辜之人。
李长风他,会在权斗里沦陷得越来越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彻底丢失自己,变成冰冷的帝王?
太苦了,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会快乐吗?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臣服吗?
我趴在桌上,哭得极伤心,不是为我,是为他。
吴萱萱下毒这种事,谁听了都会有疑惑,然而事已至此,皇上和太皇太后都没有要继续查的意思,大伙也就接受这个结果了。
唯有一个人不能接受。
我自身子一天天地重起来,便鲜少出现在人前了,中秋夜宴时,才不得不出了一回门。
李长风同大臣们应酬的空当,梁逐月来给我敬酒,我自是不能喝的。她一口气喝了三杯,红着眼睛笑,「周舒倦,你们能骗过别
人,骗不过我,我什么都知道。」
我向后仰,避开她越靠越近的脑袋。
她咬着牙,恶狠狠地在我耳畔低语,「我倒看看,你这个孩
子,生不生得下来。」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抬头,只觉得身边全是无形的爪子,她
有太皇太后,她有个将军爹爹,她若真要害我,总会有办法。
我早早地回了宫,越想越后怕。李长风后半夜时才来找我,脸
色也很不好,他被太皇太后和梁召虎逼得太紧了。
他抱着我,眉头紧锁。
「长风,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快了,阿倦,我会解决掉这些麻烦,我们会好好的,我们的
孩子也会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勉强扯了个笑,抱抱他说:「你说,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呢?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眉头松了松,也笑,「你说,你来起,叫什么都行。」
「你明知道我没有文化,还叫我起。」
「不许这么说自己。」他亲亲我,笑道,「虽然确实是这么回
事。」「你好烦人……」
最后我俩也没商量出个正经名字,只先叫他小酒。
小酒小酒,长长久久。
十月的时候,我收到了来自锦州的书信。
有孕后不久我就给贤王府写信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的信
去得慢,贤王的回信来得也慢。
他说家里的枣熟了,只可惜我和李长风不在,没人吃。
他还交代,有了孩子要万事小心,少出门,只吃小厨房的饭
菜,别人给的东西千万不能吃,房里的摆设也要常常检查,当
心被人动了手脚。
我看得又差点哭了,好像怀了孩子以后,就特别容易哭。
王爷王妃又老了许多吧?他们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不知
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们,不知道再见,又是个什么光景。
如今李长风仍没能完全掌控局势,外头还有凉国进犯,眼下虽
然只是小摩擦,可这仗总要打,若打,恐怕又得用梁召虎。
他屡屡立功,威望太高,若不能换掉他,等他打了凉国回来,
便更压不住了。
这苦日子,还长呢。我轻叹着收好信,准备吃饭,今日,饭菜是小厨房做的,没经
外人手。
我拾起筷子,正要夹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布菜的人,他站得离我好远,跟平时不一样。
头也低得厉害。
我动了动筷子,又瞟了他一眼,现在天气早就不热了,他怎么
汗津津的?
我伸出筷子去挑鱼,余光又看了他一眼,他手都捏得发白了。
这不对,我心里一紧,难道是饭菜有问题?可,自我有孕后,
我宫里一直防得很严,不可能被人动手脚啊?
我额上也冒了汗,我不敢冒这个险,也不敢声张,哆嗦着丢了
筷子,捂着肚子痛苦大叫。
「啊,好疼,好疼啊!」宫女太监闻声一个个地为了过来,急
急关切。
「我肚子疼,快,快去叫皇上!」
所有人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扶我上床去,有跑得快的,急急
跑去找李长风。
李长风来得很快,他是被人虚扶着,一瘸一拐走过来。他很早之前就能站起来了,但一直没有真正走过,这回却是真
的急了,顾不上了。
进屋之后,我赶走了其他人,拉住他道:「长风,明德殿里可
能有梁逐月的人!」
他一怔,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出去叫人来查。
那饭菜里果然被下了毒,只是下毒之人,已经在小厨房里自尽
了。
李长风后怕不已,抱着我不停安抚。
「阿倦,别怕别怕,以后我都陪着你,绝不会让你出事!」
我是真的怕了,这些日子,我以为那些眼线细作都被清理干净
了,以为太皇太后和梁逐月被盯得紧紧的,该是没有办法靠近
我,却没想到,她们总有法子动手。
这宫里,原来离干净还远着呢。
李长风抱着我,不知在想什么,许久许久,下定了决心,道:
「阿倦,不在这儿住了,我们搬去乾清宫。」
他说,先前他一直将我藏着,以为这样就能保住我,现在,既
然藏着行不通了,那便光明正大,闹得轰轰烈烈。
他说了这话,事儿办得也很快,当天就带我搬过去了。
当夜又下了圣旨,将我抬成了贵妃,直接压了梁逐月一头。如此一来,满朝都知道了皇上有多重视这个孩子。
有人上书,说他的行为有违礼法,他便直接骂了回去,还把人
下了狱。
太皇太后雷霆大怒,梁逐月也快气疯了,然而李长风却毫不收
敛,要将我宠上天。
这其实有些反常,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乾清宫里还算安全,这几个月里也出过事,但到底是有惊无
险,没出过什么大的差池。
自住进这里,每日都能见到李长风,才真正知道他有多苦,时
时刻刻都有烦心事,但怕坏了我的心情,还得强颜欢笑。
凉国和我们的摩擦越来越严重,真的到了要派兵的时候了,梁
召虎最近乖得很,李长风没办法平白换掉他。
可若不换,等他打胜仗回来,就真是一头杀不死的大老虎了。
他终日为这事发愁,深更半夜的睡不着。
我只能用孩子来逗逗他开心,「别发愁啦,睡吧,小酒刚刚踢
了我一脚,肯定是要催你睡觉呢。」
他就笑,趴在我旁边轻轻抚摸我的小腹,「好,爹爹睡了,小
酒不许踢你娘亲啦,再踢打屁股,唔,屁股在哪头?」
我捂住肚子,「你凶他?你敢凶他?」他叹气,唉声叹气。
「倦倦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以前都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
「哈哈……」
春日里,花渐渐开了,我也怀孕七个月,低下头都看不到脚
了。
李长风看着我时,眼睛里藏着忧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倦,这是母妃让人从锦州带来的红枣糕,一路上用冰裹
着,没坏,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了吗?多吃一点。」
他轻抚着我的背,看我高兴得跟孩子一样,抿唇笑了起来,这
笑如同春日的山风一般,暖意中藏着几分料峭。
「好吃,王妃的手艺又精进了。」我嬉笑着,吃了好多。
那一夜我睡得不太稳,醒了好几次,浑身都不太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告诉李长风,「我总觉得闷闷的,不舒服。」
他亲亲我的额头,道:「那我带你去御花园散散心。」
他腿已经差不多好了,能和我一起走一走,散散步了。花开得
很好,太阳也很好,什么都好,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走了一会儿,忽然有小太监过来通报,说有人要见李长风,他
应了声,摸摸我的头说:「我去去就回。」「皇上!」
我叫住他,对他笑笑,「早点回来啊,花开得这么好,要一家
三口一起看才更好。」
他顿了顿,点头走了,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
我看着他渐渐走远,低头苦笑。
没一会儿,忽然听见了梁逐月的声音,她好像在找什么。
渐渐近了,我才听清,她在唤那只恶犬。
「疾风!疾风!」
她一声声喊着,到了我跟前,瞧见我,眼中顿充满敌意。
「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回这话,学着她从前的样子,抬手扶了扶脑袋上的花钗,
道:「梁妃在找那头小畜生吗?」
她腾地冒起了火,骂道:「你怎么说话呢!」
「哟,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知道的人知道你丢了条狗,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爹不见了呢。」
「周舒倦!」她冲了上来,抓住我的手腕道,「你别以为我不
敢把你怎么样!」我笑笑,「可吓死我了,回头得杀只狗来补补,噢,不能杀,
那是你爹。」
「你!贱人!」她一把将我摔在地上,抬脚就要踢我,还没踢
着,便被人拉住了。
我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叫不止。
「你装什么呢!你……」
她正要来踩我,便听见旁边一声厉喝:「住手!」
是李长风,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只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阿倦!」李长风跑了过来,一面慌忙将我扶起,一面叫人去
传御医。
「你这毒妇,阿倦若有事,我定不饶你!」
梁逐月被人拉着,看着我的惨样,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她陷害我!」
来不及了。
我倒在李长风怀里,我的肚子,是真的开始痛了。
我是被痛醒的,在乾清宫的床上,周边围了好多好多人,李长
风也在,他拉着我的手,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痛得哭叫不止,将他的手咬得血淋淋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梁逐月在门外,一会儿说要认错,一会儿
说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有事。
李长风冲了出去,掐着她的脖子道:「如果阿倦有事,我一定
杀了你。」
她被吓到了,苍白着脸,最后被人扶回了自己的寝宫。
我痛了很久,晕了好几次,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
了。
李长风一直守着,熬红了眼睛,我到最后已经睁不开眼,只知
道他正牵着我,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第二天深夜,下着好大好大的雨,在我流不出一滴汗来,几乎
就要不行了的时候,我终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声。
我欣喜若狂,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开口
出声,「他,活着吗?」
「活着,活着呢!」
太好了,他还活着。
我晕了过去,醒来时,已被擦净了身子,换了衣衫,不见李长
风,也不见孩子。
「孩子呢?」宫女身子一僵,抖抖索索道:「在,在外间,皇上正守着
呢。」
「男孩还是女孩?漂亮吗?」
「男,男孩……娘娘,您先休息吧!」宫女终于受不了,转身
跑了。
没过多久,李长风进来了,不停地吻着我说:「阿倦,你终于
醒了,你终于醒了。」
「孩子,我要见孩子。」
「等你好了再说,好吗?你别担心,有我呢。」
我满心念着孩子,我好想见他啊,可是两天过去,我都没能见
到。
两天后,我的孩子死了。
李长风守了他两天,御医看了两天,他还是死了。
孩子断气之后,李长风抱着他在殿外痛哭,让人抓了梁逐月
来,抽刀说要杀了她。
太皇太后来了,梁召虎也来了,求他放过梁逐月。
「皇上,是臣没有教好逐月,求皇上放过她,让臣带她回去,
臣好好教导她,皇上,饶她一命吧!臣就这么一个女儿!」梁召虎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血水混着雨水,淌了一地。
李长风抱着孩子,哭了半晌,终究没能下手杀梁逐月,将他们
全都哄了出去。
第二天,梁逐月就被梁召虎带走了。
我摸着空荡荡的肚皮发愣,李长风走了进来,眼中布满血丝,
牵起我的手,轻声道:「阿倦,没事了。」
我讽刺一笑,「当然没事了,不过是死了个孩子而已。」
他僵住了,我又道:「死一个孩子,换掉梁召虎的兵权,挺划
算的。」
「阿倦,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好无力,好累。
「长风,红枣糕很好吃,药量也刚刚好,梁逐月来的时间也特
别好。」
「我再猜一猜,即使她不来,她的狗也会扑我的,对吧?」
李长风面色煞白,抓住我的手说:「阿倦,你累了,别胡说,
别胡思乱想。」
「我不累,长风,我陪你走了那么久了,这算什么,这孩子,
反正,也不一定真能好好生下来,生下来也不一定长得大,对
吧。」我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糊了一脸。「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实话的,我不怪你,帝王嘛,不可能没有
一点算计。」
「阿倦!」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我没有算计你,你信我,
我永远永远不会算计你。」
「阿倦,我求你了,你好好休息,别这样,这一切就快要结束
了,我们很快就不会那么苦了,你信我!」
我看着他,心头的火越烧越大,他要我怎么信他?他为了权
力,不惜牺牲了我们的孩子,让我怎么信他!
我咬着牙,想跟他闹一场,想跟他撕破脸皮。
我那么怨,那么很,可我不敢,我怕隔墙有耳,我怕这里还有
太皇太后的眼线,我怕我口不择言被人听了去,会害了李长
风。
我到现在还怕害了他!
我爱他爱得好累!
「出去,滚出去!滚啊!」我发疯似的踢打他,踹他,直到没
了力气,被他圈在怀里昏过去。
周贵妃疯了,宫里是这么传的,周贵妃整日疯癫,到处找孩
子。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疯得值。梁召虎为了保住梁逐月,放弃了出征,攻打凉国的换成了一个
年轻将军,那显然就是李长风的人了。
因为我,太皇太后损失重大,差点吐血,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
子,她趁李长风上朝,带人闯进我的房间,要解决了我。
我疯疯癫癫地爬向她,抱着她哭,「王妃,你来接阿倦了吗?
阿倦想回家!王妃,阿倦想吃大枣子,带阿倦回家吧。」
她定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我,手下的人不敢动,等着她的差
遣。
我抱得极紧,哭得一抽一抽的,「王妃,阿倦错了,阿倦不该
离开锦州,这里一点也不好,阿倦想回家。」
「松开。」太皇太后咬牙道了声,我没放,她便用力将我推倒
外地。
她人老了,力气却好大,我都摔疼了,迷茫地抬头看她,却只
见她眼中闪过一线柔软,转身走了。
她不杀我了,但我还得接着疯,每天假装十岁少女,在树下写
字画画,对着空气发疯。
这出戏没个尽头。
过了小半年,我接到了锦州的信,王爷说他老了,在花园里摔
了一跤,摔哭了,因为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
那晚我求着李长风,求他放了我,让我回锦州。他不肯,「阿倦,我们走不了。」
「不是我们,是我,李长风,你放了我,让我回去,求求你
了。」
「你走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他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死死抱住我不肯放,
「不许走,我不准你走。」
可我真的好想回去,我想吃家里的枣儿,我想抱抱王妃,想给
王爷看看我新画的画儿。
我真的好想,可是,没机会了。
那天我在树下画画,腰间的老玉毫无征兆地摔在地上,碎成了
两半。
那上面有贤王亲自刻的字,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碎得很难看,我慌忙捡起来,想要拼好。
拼了好久,宫人小心翼翼进来通报说,锦州传来消息,贤王薨
了。
我愣了好久,忍着泪低头继续拼玉佩,肯定是因为我摔碎了玉
佩才会这样,拼好了,贤王就活过来了。
我拼啊拼,总是缺一角,怎么也找不到。我终于知道,贤王像我亲爹一样,不会醒了。
可我还没给他看我新画的画儿呢。
晚风吹过,树影婆娑,像极了当年我在枣树下画画的时候。
我拾起笔,手抖得极厉害。李长风就在那时走进来,他眼睛微
红,看起来很疲惫。
「阿倦。」他叫了我一声,相对无言。
我低头,抓住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圈。
李长风走了过来,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我:「阿倦在画什
么?」
我颤抖着画着,近乎绝望地开口:「画一个大枣,给阿倦吃,
画一个烧饼,给王爷吃。」
他抓住我的手,问我:「那长风呢?」
我看着那两个怎么画不圆的圈圈,赌着一口气道:「不给他,
什么也不给他。」
「阿倦。」李长风唤了我一声,一滴泪落进我的颈窝。
他颤抖着俯下身来抱住我,脑袋埋在我肩头,许久许久,哽咽
着,「阿倦,长风也想吃颗甜枣。」我痛苦得呼吸不上来,眼泪滚烫得要烧伤自己的脸,手紧紧捏
着笔,捏着捏着,就断了。
咔巴,很像当年那一声,只是捏断笔的是我,贤王也不在了。
那个会上树为我们打枣儿的人不在了。
我们和凉国的仗打了一年,终于将他们打成了臣国,所有人都
很高兴,只有梁召虎不高兴。
他趁着军队未回京,紫禁城空虚,带着亲兵造反了。
可惜,没成。
刚踏进宫呢,就被属下一刀切了脑袋,提到李长风面前邀功
了。
那晚,梁逐月疯了,太皇太后在床上咳出了血,死了。
真好啊,没有人能害李长风了。
我陪他走过了最黑暗的岁月,在这最后一年里痛苦不堪,无数
次难过得想死,却还是想陪他走一走,再往前走一走。
如今河清海晏,如今他成了一个真正帝王,我便终于可以放下
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我拾起桌上的剪刀,对着自己,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李长风,我就陪你到这里了。我好累,让我休息休息吧。
祝你长命百岁,祝你儿女成群,祝你做个冰冷的帝王,想起年
轻时为了权力而做的牺牲,不会遗憾。
我瞧着刀尖,会不会很疼啊。
幸好,很快,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宫门敲了好多声,我知道是他来了,我躺在地上,侧耳听着,
力气随着血液渐渐流失。
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有人负剑铿锵而来。
门开时,我艰难地动了动眼皮,看见了李长风,金甲银枪,一
身肃杀。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盔甲呢,真好看。他身上是敌人的血,眼
睛里是我的血。
「阿倦!」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可我眼睛花了,看不
清他的脸。
其实再恨,也还是想再看一看他的。他狼狈地冲过来,将我从血泊里抱起,泣不成声,按住我的伤
口不停地叫御医。
我眼皮好沉,好沉,就要抬不起来了。
动了动手,想要给他擦擦泪,也没有力气。
「长风。」我气若游丝,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别哭,你是皇帝,你不能哭。」
他呜咽着,「阿倦,你再坚持一下,御医就要来了,你别丢下
我一个人,我求你!」
我摇摇头,「长风,我要走啦。」
「长风,你要做个好皇帝,要天下臣服。」
「别说了!别说了!」
「我,我打小就傻,喜欢上一个人,这辈子都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现在,我太害怕了,长风,我怕你越走越远,我会跟不
上。」
「所以,我就永远,永远留在你还喜欢我的时候,你看,我是
不是聪明了一回?」
我的血渐渐流干,眼前也黑了,看不见他的脸了,只听见他疯
狂的喊声。「长风……我要去找王爷了,到他去世,我都没有尽过孝,他
走的时候好孤独,现在,终于有人陪了……」
「周舒倦!不准走!你听见没有,你不准闭眼,你看着我!」
「长风……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可不可以,说一次
给……给……」
我终于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再也吸不上一口气了。
听说人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
是真的。
李长风他,说了好多句我爱你。
好多好多句。
我都嫌他烦了。
够啦,我要睡啦。
希望梦里能有一棵树,一支笔,一张纸。
画一个大枣给阿倦吃,画一个烧饼给王爷吃。
画一个甜枣,给长风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