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祸国
祸国
我虽是一朝公主,可也不过是替身的命运。
我虽是一朝公主,可也不过是替身的命运。
姐姐去世后,我便代替她,嫁给我原本的姐夫,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
而新婚之夜,我的驸马抛下我,去夜观天象。
我独卧婚房,孤枕难眠。
01
大梁四公主洛锦芸,是我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姐。
同为母妃的女儿,但我的母妃却不喜欢我,她只喜欢姐姐,看我的目光冷漠而生疏,像一条冰冷的蛇。
伺候我的嬷嬷安慰我,母妃生我和姐姐时险些难产,叫我不要怨恨她。
我懵懵懂懂地应了,待再大些,就日日往母妃宫里跑,希望能多陪陪她,但她总是不理我。
跟我比起来,姐姐洛锦芸更能讨母妃欢心,母妃能温柔耐心地陪她玩一整天,每当我忍不住想要靠近,母妃就变了脸色。
我自出生起就独僻寝殿,住瑶华宫,母妃不管我,只有由景昭宫的顾皇后时常来照看一二,而姐姐却能和母妃一起住在朝阳宫。
我心里委屈,有一年深秋,父皇在瑶华宫里栽了几棵外邦进贡罕见的梨树,为我种了一片梨园,风一吹,如团团云絮,漫卷轻飘,我高兴地拉了母妃来看,母妃耐着性子坐了会儿,一听姐姐摔倒了,又急忙回宫去了。
原来这样美的景色也留不住她,能留住她的,只有姐姐。
姐姐七岁那年,母妃带进来一个小哥哥,叫沈遥,据说是母妃贴身侍女的亲弟,父母皆亡,无所依靠,只能求主子,让接进宫来抚养,母妃让他在宫里做一个小侍卫。
他长得真好看,少年清俊,长身玉立,又一本正经,光是远远地站在那儿,就像透了一层光般耀眼。
我悄悄凑近他:「你陪我玩好不好?」
他并不看我,一板一眼道:「淑妃娘娘只叫我保护四公主。」
我失落地回转我的寝殿,骤然听到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母妃,你看,妹妹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僵硬地回过头,只见万千宠爱的淑妃娘娘,我的母妃,云鬓高扶,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地朝我走来。她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句冰冷:「我不是说过,不要碰你姐姐的东西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凝聚出水雾,抹着眼泪跑去景昭宫找母后。
母妃好坏,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我十岁的生辰,父皇在宫里大办,请了许多官员贵眷,还给我定了封号,永乐。
那日我换了一身新衣裙,喝了些果酒,不由自主四处张望,去寻我的母亲。
母妃在席上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从头到尾,不曾看我一眼。
「妹妹,生辰快乐。」
是姐姐,她趁母妃不注意,悄悄溜到我这边,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又眨眨眼,做贼一样走了。
我张开手,是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蝉。
漏夜风寒,我摇摇晃晃地离了席,走到御池边的亭子上凭栏吹风,我脑子不大清醒,男女说话的轻轻私语声顺着风吹进我的耳朵里。
我发现了母妃与一陌生男子合谋复国的阴谋!
「窈娘,此事要趁早,不可再拖了。」
窈娘,是母妃的小字,我曾听父皇换过,母妃竟不知何时也离了席,我登时酒醒了大半,屏住心神,僵着身子悄悄缩进亭子的门扉里藏着。
一男声道:「你日日在他身边,总会找到机会的…… 复兴…… 在此一举了……」
后面的话我没听着,也不敢往深处想,我身僵腿直,吹了半宿的风,再撑不住,身子一歪,就掉进了御池里。
「什么声音?!」
一人细听了半刻,道:「大概是惊着野猫了,沈哥哥…… 你快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我湿淋淋地趴在池边,惊恐万状,生辰第二日,就发了高烧。
我病了许久,瑶华宫一连两月都充斥着药味。
母妃终于肯来看我,她头回踏入我的寝殿,目光中却并不见心疼,反而带着浓浓的探究。
「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我挽住她的手,依偎在她怀里:「母妃陪陪我好不好?」
她愣了愣,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迟疑地抬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的手缩在被子里,揪紧床单,不受控制地颤抖。
02
病愈后,父皇召我去他的长庆宫,正巧碰到母妃差姐姐来送羹汤。
父皇笑着揉我的头发:「你姐姐送了一碗甘梨汤来,父皇记得你素来爱吃甜的,要不要喝?」
汤?
母妃性情孤傲,常年深居简出,便是父皇十分宠爱,也难见她笑颜,怎么会突然想起让姐姐送汤呢?
我挽住父皇的手臂,撒娇道:「要喝的。」
姐姐站在阶下候着,听了这话,急道:「这是母妃看父皇近日辛苦,特地叫女儿送来的…… 妹妹若也想要,下回再请母妃做就是。」
我捏了捏手心里生辰时姐姐给我雕的小木蝉,开口就是一句委屈腔调。
「母妃偏心姐姐,从来不给我做这些的,哪来的下回?姐姐不喜我便罢了,何必要编谎话来骗我?」
姐姐愣了一下,眼眶倏地红了,抹着眼泪跑出殿外。
那碗甘梨汤还是归我了。
待出去后,吩咐殿外的宫女抱了一只小猫来,让其舔舐浸了汤汁的衣裳。
那猫挣扎半晌,便没了气息。
那婢女捂住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涟涟,不停地磕头:「奴婢什么都没看见,求公主饶了奴婢性命吧……」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你知道什么?快说!」
婢女哭道:「奴婢前两年进宫,听说宫中原先有流言,事关淑妃娘娘的身世,但是…… 陛下下了死令,从不许有人议论……」
那婢女说,母妃是前朝宁国的公主。
末帝昏庸无道,天下纷争四起,父皇在边境做一守城小将,反了上级,一路举兵,攻破皇城,最终黄袍加身。
母妃做公主时,容色倾城,闻名天下,宁国国破后,亡国公主自刎不成,被父皇纳入宫为妃,宠惯六宫。
不久,母妃就有了身孕,她也就歇了旁的心思,安心做宫妃,九月后分娩,诞下两个公主。
但这与那碗甘梨汤有什么关系?姐姐绝不敢在汤中下毒,只能是母妃指使的,母妃让她去送汤,若当真事发,她们又怎能脱身?
那婢女名叫怀秋,我将她收在身边,做贴身婢女。
又一年春,瑶华宫的梨树飘絮,雪白一片,落了满宫,整个皇宫禁内,都有梨花清甜的气息。
父皇说,他就是要让合宫的人一看到这梨花,就想到这是永乐公主独有的。
这是皇后都没有的殊荣。
我命人在梨园内搭了秋千,还未坐下,洛锦芸就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甩了我一个巴掌。
旁边的宫人遮挡不及,纷纷跪下来告罪。
她尖叫着,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是不是你!你说,是不是你?!」
我捂着脸,平静道:「四姐,你疯了吗?」
03
当然是我,但我为什么要承认呢。
洛锦芸到了婚嫁的年纪,父皇着礼部为她选驸马,母妃心里也着急,明里暗里打听那些年轻子弟,她还想让洛锦芸再留几年。
这自然是不行的,但我也是母妃的女儿,总要想办法满足母亲的心愿。
我知道洛锦芸喜欢谁,她喜欢和他一起长大的沈遥,两人青梅竹马,沈遥又气宇轩昂,喜欢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怀秋曾在御花园撞见过洛锦芸给沈遥递香囊,一个手足无措,一个脸颊绯红,扔下东西就飞快地跑了。
我特意叫怀秋守着她们常去的地方,再差人将母妃引来,看这一出好戏。
皇室的公主,再不济,也不会配给一个侍卫。
母妃果然很生气,难得教训了洛锦芸一顿,又将两人分开,不许再见面。
景昭宫距瑶华宫最近,母妃即便明知是姐姐先动的手,也会认为是我挑起的事,所以我又叫人去请了顾皇后来。
她来的时候,我正倚在秋千上吃酥酪,宫人们洛锦芸拦住,碍于身份又不敢用强,她瞪着我,双目喷火。
我全然不拿这点伤当回事,挥开她的手,委屈道:「姐姐打我,母后要给我做主。」
原本是可以求父皇的,但我不愿让父皇见到她,好像只要一闭眼,我眼前就能出现那只惨死的猫。
果然,母妃看洛锦芸哭得伤心,又见皇后在旁,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母后敲打她:「淑妃,四公主过不久就出嫁了,这个性子得好好改改,看给茵儿打的。」
母妃咬牙应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后来父皇知道此事,又见到我脸上的伤痕,气得摔了奏折,罚洛锦芸禁足,不许出朝阳宫。
礼部为四公主择驸马的事也就被推迟了。
怀秋替我揉着脸,问:「公主,您既然不喜欢四公主,让她嫁出去就是了,何必这样做呢?」
我微笑道:「让她留在眼睛底下,才是最好的。」
04
春末夏初之际,父皇诏令边将回京述职。
就算有冰镇着,瑶华宫也热得呆不住,我命宫人抱了一大盒冰西瓜,冰酥酪整日往长庆宫跑,父皇的居所,要比其它宫室都要凉快许多。
父皇笑我懒,指着我无奈道:「看以后要什么样的夫婿才管得住你。」
我撇撇嘴:「我才不要嫁人。」
「也是。」父皇笑着摇了摇头,「我家茵儿,得配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才是。」
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父皇口中的大将军,是意有所指的。
城楼拔地万千丈,边将回京那天,天还未明,朝霞初升,我就站在城楼极目远眺。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为首那人,一身黑甲,执枪长立,素手一挥,身旁将士尽皆下马,面容肃穆,静候城开。
他一步一步沿城楼直至高台,至近处,我看到他的面容,倒是稍微错愣了一下。
他身长瘦削,俊俏练达,剑眉英挺,偏生一双多情眼,眼尾上挑,眼角一颗泪痣。
他于逆光暗影处看过来,我下意识屏息,仿佛他那双眼睛能摄魂一般,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这是父皇曾提过,且不吝赞赏的,宁远将军江上卿。
他家道中落,十二岁从军,至今不过弱冠,便已功勋累累,是了不得的朝廷新贵。
他上下扫了我一眼:「永乐公主?」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道:「听闻陛下有个公主,宠的如珠似宝一般,想必就是您了。」
我略一颔首,又偏过头去看这红日初升的景致,直到他下城楼去安置兵士,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忒无礼!
我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他竟也不行礼,就这么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怀秋看我脸色不佳,问道:「公主,怎么了?」
我气呼呼地:「回宫!」
父皇为这些将士们举办了宫宴。
宴上推杯换盏,君臣之间其乐融融,父皇看向坐在他近旁的宁远将军,笑道:「江卿这些年为朝堂稳固立下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便是天上的月亮,朕也能一并摘了给你!」
父皇器重之意言溢于表。
「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江上卿起身行礼,答道,「待臣日后有了心愿,再来向陛下讨要,那陛下可不能食言。」
父皇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我暗暗心惊,这宁远将军,生得一副净面书生的儒雅模样,却不似寻常将领粗野,他进退得宜,可见精于人情事故。
父皇又道:「江卿还未婚配吧?」说着还若有若无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嘴角一抽,觉得父皇大概是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了。
一顿饭不尴不尬的结束,好在没出什么幺蛾子。
05
建元二十二年,父皇给洛锦芸赐了婚,是左相家的公子,叫周鹤声,年轻有为,前年中了进士,现在在兵部任职。
人是不错的,母妃也还算满意,但是洛锦芸不喜欢,她心心念念和他一起长大的沈遥,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她闹了许久,死后不肯嫁。
她疯了,她在一个午后闯进梨园,彼时我正在树下练字,一群宫女侍卫拦不住她,由着她闯进来。
「洛锦茵!你就是个灾星!我恨死你了——啊——」
她冷笑着,披头散发扑向我,我闪退到一旁,看着这张和我一模一样,疯疯癫癫的脸,莫名有些恶心。
我笑道:「好姐姐,就算没有我,你和沈遥也成不了的,周公子年轻有为,人品端方,正配姐姐呢。」
她尖叫着捂住耳朵:「你闭嘴!闭嘴——」
「你凭什么!父皇喜欢你,母妃也奈何你不得,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沈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梨园!还有这梨园!」她涕泪横流,大笑着走到一棵树下,恶狠狠地扯下树枝,摘了一颗梨,「这些,都是你独有的,旁人碰也碰不得,哈哈哈,凭什么?凭……」
我眼睁睁看着她咬下一口梨肉,然后突然口鼻出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怀秋愕然道:「公主,这、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母妃四下找洛锦芸不见,找到瑶华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姐姐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衣裙上都是尘土,手边还捏着吃了一半的梨。
母妃哀嚎一声,扑到姐姐身上,去探她的鼻息,良久,她的目光又缓缓移到那只惹了泥土的梨上面。
她脸色苍白,惨笑着,丝毫看不出一国宠妃的样子。
「洛、锦、茵。」她猛然回头看我,她双眼赤红,一字一顿,喊着我的名字,「你身上也有前朝皇室的血脉,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吗?」
她在说什么。
梨园动静不小,母妃进来时,一群宫人远远退开在外面,不敢靠近,此刻,只有怀秋在我身边。
我抓住她的手,身子抖得厉害。
母妃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扑上来拉住我,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抚上我的脸,她尖锐狰狞地笑,像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她一股蛮力,强行将我拽入寝殿,两只手铁梏般挣脱不得。
「啊——」
她用一只发簪,洞穿了我的手心。
我抱着手臂缩进角落,血滴落在地上,绘出一道蜿蜒的曲线,我彷徨又无助,呜咽着唤她:「阿娘……」
「阿娘?」她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走上前捏住我的脸,冷冰冰注视着我,「你如此软弱,不配做我的女儿!」
我被她甩到地上,双眼迷蒙,看着她越走越远,朱红厚重的殿门发出嗡鸣,在我面前应声落锁。
一门之隔,仿若两个天地。
我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呼——
「快来人!永乐公主误食了毒果子,快传太医——」
06
我被关在了寝殿。
有大太监来传父皇的旨意——四公主与永乐公主发生争执,在梨树上下毒,致使永乐公主误食毒果身亡,罚在瑶华宫思过抄经,直至出降。
不仅如此,我还要每日在瑶华宫跪上两个时辰。
据说父皇还要重罚,是母妃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才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真是荒谬,死的明明是洛锦芸。
掌心的伤口结痂时,母妃终于来看我。
她说:「从今日起,你就代你姐姐好好活着吧。」
我的脸撇向一旁,下意识伸手想抚摸,却发现手上的痂又疼又痒,动弹不得。
她走后一个月,怀秋偷偷穿过瑶华宫的小洞找到我,给我送吃食、擦药,她哽咽道:「公主,您受苦了……」
顿了顿,她又道:「淑妃娘娘,突发恶疾去了……」
我垂下眼眸,盯着手心那道嫩红色的疤痕,说:「哦。」
永乐公主出殡下葬那日,我被恩准回朝阳宫思过,父皇大拗,瑶华宫从此成为宫中人人不得提的禁忌。
母妃离世前,召回了沈遥。
那日我刚回到朝阳宫,沈遥就已候立许久,他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四四方方的,棱角分明,精致无比,是宁国的传国玉玺。
他一言不发地跪下,对我叩首:「殿下节哀,淑妃娘娘有遗言,立大公主为皇太女,筹谋复国大业。」
我沉默着看了他许久,问:「我是谁?」
他的眼中出现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又回道:「殿下是宁国的大公主,如今的皇太女,沈芸。」
沈芸。
原来这才是洛锦芸的真名。
当年甘梨汤事件之后,我让怀秋暗中替我查了母妃和洛锦芸过往所有的事。
怀秋说,母妃入宫前曾有一门婚约,只是来不及完婚,大军就攻破皇城,后来,母妃被父皇纳入宫,怀了孕,八月早产。
幼时我常去母妃宫中,有一次不慎打碎了姐姐最喜爱的镯子,母妃立时变了脸色,罚我在殿外长跪。
那年我才七岁,跪得忘了时辰,母妃也不叫我起来,直到暮色降临,我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父皇和母妃罕见的发生了争执。
我听到父皇失望地发问:「你就这么不喜欢茵儿?」
母妃安抚着姐姐,一声不吭。
父皇沉默地将我抱回了长庆宫。
我的膝盖跪坏了,两个月都下不了床,但是父皇此后更加偏宠我,便是我要上天,他也要想办法给我搭云梯。
但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我了。
母妃并未告诉沈遥事情的真相,他以为我还是那个洛锦芸。
即便是认出来了,又能如何?从他将传国玉玺交给我,从母妃逼我以姐姐的身份存活时,我就已无路可退。
她立姐姐为太女,刻意疏远我,做给那些前朝旧臣看,为的就是万一谋划失败,还能替宁国保留最后一丝血脉。
原来她不爱我,甚至也不爱姐姐,她最爱的是前朝的江山,皇室的尊荣,皇宫城破那一幕日日如虫蚁噬咬着她的心,她又怎能容忍自己嫁给灭族仇人,甚至为他生儿育女。
被亲生母亲当做棋子,我和姐姐又有何辜?
我红着眼抱住怀秋,在她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怀秋姐姐,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娘亲啊?」
07
夏季多雨。
雨水漫过小腿,浸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又热又痒又难耐,姐姐生前的婢女素玟跪在我身后,悄声道:「公主,时辰到了。」
怀秋被我送出宫了,做为「妹妹」生前最爱的婢女,她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
腿又酸又嘛,我被搀扶着起来,迎面走过来一个着青衣的男子。
他撑着伞,将伞举至我头顶。
我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自嘲道:「江大人好兴致,来看热闹?」
他垂下眼睫,看着地面:「臣不敢。」
我嗤笑一声,也不理他,自顾地回了朝阳宫。
永乐公主和淑妃接连薨逝,朝阳宫一时门可罗雀,人人对四公主避之不及,唯恐沾上什么祸事。
换了个地方,我总是不太习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眼,不是那日姐姐在我眼前的死状,就是母妃夜里托梦,骂我「不孝」。
我在朝阳宫翻出了不少旧物,多数是母妃和姐姐常用喜爱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大黑匣子,被上了锁,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我蓦地想起了那天母妃刺入我掌心的簪子。
那是一只精巧的镂空海棠花发簪,当日我惊痛交加,并未注意到这是母妃素日里最爱的式样。
我取了它来,细细钻研,果然可以拆分成一把小钥。
但那黑匣子里面,却并非什么金玉物什,里头整整齐齐码了一大叠书信,还有洛锦芸做为皇太女的印信,以及一本《帝王要术》。
我拿起最上面那封信,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开来。
这是…… 瑶华宫独有的梨香。
是了,姐姐食毒梨而死,我却从未细究梨园的果树怎会有毒,幸亏我平日不爱吃梨,不然迟早也会如当日的洛锦芸一样。
得知内情的人已随母妃而去,但有一个人,他肯定知道。
我着人叫来了沈遥。
他听了我的疑问,不假思索地答道:「梨园初建时,淑妃娘娘便命人寻来特制的秘药,以充在肥料中,日日给东南角的第三株梨树日日浇灌此药……」
好巧不巧,那日洛锦芸摘的梨,就是那株梨树上的。
「若在梨树上下毒,怎么能保证不被他人误食?」
「公主。」沈遥平静道,「御赐之物,谁不要命敢去摘?」
…… 母妃是疯子,敢拿人命去赌,却不想害了自己的女儿。
可从头到尾,她也没有半点在乎我。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母妃和姐…… 母妃是否有去过梨园摘果子?」
沈遥想了想,答道:「好像…… 是有那么一次。」
就是那一次,也只有那一次。
梨是出自我宫内,若父皇果真食下那碗汤,则罪责在我,我该怎么解释,父皇给我赐下的梨园会出现毒梨?
我将百口莫辩。
母妃恨父皇灭了她的国,恨我身为她的女儿却如此得灭国仇人的宠爱,她将下毒的罪名推到我身上,逼我与父皇决裂。
她在报复,她不择手段逼我成长,她何其狠心。
沈遥见我难受,以为我是悲痛母妃离世,叹道:「殿…… 芸妹妹,节哀。」
一个秋冬过去,我的腿跪坏了,遇着稍冷的天,就疼痛难忍,太医说,要好生将养,不可再遇寒。
我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从年头至年尾,父皇终于松口,解了对我的惩戒。
除夕之夜,御京城灯亮如白昼,火树银花,在周围人不断的道贺声中,我坐在下首的角落,抬头去看我的父皇。
他鬓角生了不少白发,脸上添了细纹,不复从前的赫赫风采。
我亲手执壶,想像从前一样,给父皇敬一杯岁康酒。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拦住我面前,怯生生道:「四公主,外头有急事找您。」
大年夜的,能有什么人?
这小宫女七拐八拐,将我带到一个废弃的宫殿,我正不耐,猛然抬头,看到一个蒙面的中年男子。
那人取下面罩,我赫然瞳孔一缩。
这人长的,竟与沈遥有七八分相似。
不对,他并不只是与沈遥相似,我和姐姐眉眼间,似乎都有他的痕迹。
他到底是谁?
他见我第一句话是:「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这人的声音,竟让我莫名觉得耳熟,但一时也想不起在那儿听到过。
我试探道:「不苦,都挺好的。」
他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慈爱的神情:「殿下辛苦了,且再忍耐些时日,届时……」
他陡然止住话题,见我穿得单薄,又解了自己的斗篷披到我身上,就随方才那个小宫女走了。
夜里的风拂面而来,带着冷清的寒气,冻得我一个哆嗦,但心寒尤胜天寒。
我想起十岁那年,父皇于政事上格外勤勉,夜不能寐,他说澜州遇天灾,军民暴动,难以镇压。
我想起那年我在长庆宫醒来,案上的一碗甘梨汤。
我想起母妃难得到我宫里赏梨花,却是为了摘果子,好一朝事发,推我出来顶罪。
她厌我如斯,却在最后时刻还不忘利用我,指望我替她国,真是可笑。
我抬起手,拿出从斗篷落下来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澜」字。
原来前朝宁国的势力,是隐藏在这里。
但是三月后,澜州暴动被宁远将军江上卿以雷霆手段镇压,他也因此一举成名。
若当年父皇果真食下梨汤,毒发身亡,澜州的前朝势力就会冲进宫策应,顺势推举公主为帝。
难怪,难怪那之后,我无论如何防备,都未见母妃再有举动。
澜洲兵变被镇压,甘梨汤计划也破灭,我果真是个灾星,就此乱了母妃的计划,又让他们又蛰伏了这么许多年。
08
建元二十三年,天寒,大雪。
我推开朝阳宫的窗,一股冷气窜进来,冻得人直哆嗦。
素玟拿了药进来,见我还站在窗边,不由气恼。
「公主,你怎么也不顾惜点自己的身子。」
我回头打趣道:「素玟姐姐,你的脸要落到地上了。」
素玟板着脸将我拉到榻上,往我手里塞了一只手炉,又替我挽了裤腿,一言不发的擦药。
我奇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不见沈遥?」
素玟正要答,殿外忽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甫一抬头,就见沈遥那厮出现在眼前。
他落了一身雪,踩过的地方也湿淋淋的,带着一连串的脚印。
他将怀里护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眼睛一亮。
是烤地瓜。
从前我受宠时,所食所用无一不是最好,我一好玩,二贪吃,这冬日里的烤地瓜,可算得上是最爱之一了。
那些年瑶华宫每到冬日,就有合宫人一起围着炉火吃烤地瓜的「盛况」。
只是如今份例大不如前,朝阳宫过得像冷宫,这样的东西竟也难得了。
沈遥垂着头,发梢晶莹的水珠滴落到地板上,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公主从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原来姐姐也爱吃这个。
那个雪天,我们三个围着炉子,一起吃烤地瓜,香气浸透宫殿的每一处角落。
这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冬天了。
一顿风卷残云过后,我们三人不成样子的坐在地上,打着饱嗝儿,我舒服地眯着眼,忽然问道:「沈大哥,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想回家吗?」
他愣了愣,答道:「自然是想的,待公主出嫁,说不定我和素玟姑娘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我撇撇嘴,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遥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拨着火,炉火映出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还是很好看,气质如华,温润又安静,做事妥帖,会照顾人,若不是将他耽误在宫中做一个小小侍卫,凭他的才能,去参加科举或许会有更好的出路。
这样一个人,若我是姐姐,我也会喜欢他的……
我心里顿时一惊,为自己突然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公主,怎么了?」素玟道。
「没、没事。」我慌乱的坐起来,「我去休息了。」
09
正月一过,我就要准备成婚了。
原本姐姐的姻缘,阴差阳错竟落到了我头上。
三月,瑶华宫的梨花开了,我伸出手,掌心落下一枚小小的粉嫩的花瓣。
出嫁前夜,我最后站在瑶华宫外,看了许久,要离开时,忽然听到一丝动静从宫内传来。
我抬眼,正好看到江上卿趴在宫墙上,手上还拿着一只梨。
一人在里面,一人在外面,面面相觑。
我决定眼不见为净,掉头就走。
他「扑通」一声翻过墙,跑到我面前。
「公主留步。」
我停下脚步,说:「江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臣并非指这个。」他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梨递至我眼前,「公主试试,…… 甜的。」
我似笑非笑:「江大人可别告诉本宫,这么晚了私闯禁宫,就是为了摘梨?」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发丝上还沾着一片绿叶,举着梨的手僵在半空,却并不回答我的话。
他的眼睛真好看,比今夜的星子还亮。
他不说,我也不欲多做纠缠,提步将他留在后面。
他在我身后远远道:「公主喜欢周郎君吗?」
我嗤笑一声:「不喜欢又如何?江大人要娶我吗?」
若是永乐公主嫁周鹤声,那确实是周家求不来的恩典,若是「我」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嫁,那就是我走了大运。
他怔了怔,认真道:「公主是天上月,臣不敢亵渎。」
我全当他在放屁。
次日一早,我还在床上,素玟就三两下将我揪起来,边给我梳妆边数落我:「公主,今日是您成婚的大日子,怎么能睡着不起呢?」
我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我又不稀罕他周鹤声……」
殿外的小宫女突然「呀」了一声,抱着一只篮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来。
「公主,窗外不知是谁放了一篮子梨呢。」
我瞅了两眼,道:「拿出去分了吧。」
那小宫女没走出多远,我又将她叫了回来。
「算了,一起带上。」
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瑶华宫的梨了。
10
梳妆毕,我身着精心缝制的嫁衣,去拜别父皇母后。
父皇身体不大好了,时而掩嘴咳嗽,母后在一旁端着茶水忧心地看着他。
我一直不太懂,父皇对母妃的喜爱有目共睹,但我从来不曾看到母后对此有丝毫怨怼,她还严令六宫嫔妃,不许因争夺圣宠此多生事端。
不仅如此,她十余年来一直视我如己出,母妃从不管我,是母后一直对我悉心教导,疼爱比太子哥哥尤甚。
我于宫门口,深深跪拜。
父皇注视我良久,只道:「罢了,以后要好好的。」
他们看我的目光,悲伤而叹惋,就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一样。
公主出降,声势浩大,拜见帝后之后,便是游街了。
上轿游街之时,我发觉随行的护卫有些不一样,转头去看,正看到江上卿那张脸。
他张了张嘴,行礼道:「陛下命臣护送公主出降。」
我点了点头,不做他想。
轿帘帷幔垂下,我透过大红的纱帐看他在外面影影绰绰的身影,突然心头一动,问道:「江大人,本宫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行得稳稳的花莲车轿忽然晃动了一下,我听到江大人有些闷闷的声音传进来——「不曾,公主记错了。」
「哦。」我无心纠结于此,开始担心起我的婚后生活来。
虽说是我的驸马,但我在此前并未见过周鹤声,对他的印象仅仅源自于坊间传闻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八个字上。
我也不指望能和他白头到老,恩爱非常,但总归是要日日相对,脸皮必须得好看。
新婚夜,一双瘦长匀称的手掀开我的盖头,我终于见到我的驸马。
他一身新郎官的打扮,斯文雅正,面目端方。
我暗暗点头,生得还是不错的。
他放下喜称,突然透过窗户看向夜空,话还没来得急说,就直接冲了出去。
这一走,等到后半夜,也没见回来。
我大为光火,不想父皇原先给姐姐选定的夫婿这么不靠谱。
便是我如今并不受宠,也不能任由他们到欺侮我头上。
喜案还没撤,合卺酒也没喝,驸马就不见了踪影,直到半夜还没回来。
我气得摔了头上的凤冠,和衣倒在榻上,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他好看!
11
第二日一早,我正要去找周鹤声理论,一个貌美妇人突然过来挽着我的手笑道:「公主,那孩子混得很,公主切莫生气,臣妇已经教训过她了。」
我问:「你是…… 周夫人?」
那妇人喜笑颜开:「是是,得公主下嫁,是我们周家的荣幸。」
在我再三要求下,周夫人只好十分难为情地说出实情。
她将我带到周鹤声的书房,推开门,竟然看到满屋子的「道具」,阴阳太极八卦图,各式书籍,还有一个蒲团。
这周鹤声到底是什么人哪?
我觉得荒谬极了,回头就让素玟去把周鹤声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
得到的结果,我觉得更荒谬了。
素玟说,周家到这一辈上,只有周鹤声一个男子,但此子自小就与众不同,立志要出家做道士。
这可急坏了周家父母,好说歹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求得他在这俗世多呆了几年,周鹤声也无法,想着父母尚在,若自己真走了,以后无人尽孝可怎么好。
于是听从他爹的意思,去参加科考,中了进士,再有做左相的老爹扶持着,一路做到现在的兵部侍郎。
可见是有些才学的,进可攻退可守,将来不想做官了,还可以做道士。
母妃把姐姐许配给他,原来是这个意思,做丞相的老爹,做侍郎的儿子,偏偏这个儿子又一心修道,是个痴人,不正好拿捏吗?
儿子总算是留下了,这婚事也成了个大问题,周夫人费尽口舌,也无法说动儿子成婚,后来也不替他相看姑娘了,周夫人甚至觉得,不需出身显赫,年轻貌美,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不想天降公主,真是可喜可贺。
素玟说完,很是担忧道:「公主,这不是…… 要您守活寡吗?」
我眨了眨眼,笑道:「这有什么,反正我又没打算与他举案齐眉。」
驸马一心要修道,这不省事儿了吗。
我摸了摸下颔,兴味儿道:「走,去看看驸马是怎么修道的。」
周鹤声其人,平生只有两大喜好,一好修道,二好远游。
父母在,不可远游,也不能就此出家,他索性就做个凡俗弟子。
我找到周鹤声时,他正凝眸盯着星盘,苦恼地挠头:「这个该怎么办……」
我走近一看,奇道:「它怎么了?」
「天象有异……」他抿唇,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12
成婚后的日子竟比在宫中还自在。
没有那么多需要我苦恼烦心的事,好像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周夫人和周鹤声都是性情中人,大方洒脱,不拘小节,尤其周夫人怕我因驸马的事生了嫌隙,隔三差五拉我出去玩。
今日去西街看戏文,明日又去北街吃鱼羹,短短时日,周夫人就带我将御京城玩了个遍。
此前,我只是偶尔在城楼眺望街市盛景,从未了解过我长大的地方,现在却能毫无顾忌的出门,混迹在各色行人之中,尝各色小吃,看街头掐架,再抛下三五铜钱,扬声喝彩。
原来日子还能这样过。
肆意而无畏,张扬又痛快。
我晒着太阳,啃手里的鸡腿,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夫人揉揉我的头发,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嘛,十几岁的小姑娘,天天愁着脸干什么呢?多笑笑才好。」
哪有,我明明…… 都有笑的。
我眨眨眼,低下头,不敢让她发现我眼睛里漫延出来的委屈。
我不开心,我骗不了我自己,从那年姐姐离世之后,我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拥有快乐了。
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明明有阻止过的,但是母妃不听劝,对她的两个女儿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我也不敢告诉父皇,母妃怀有谋反之心。
我既想保护父皇,又想保全母妃,但最后他们都不要我了。
为什么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只粉嫩的小猪突然被塞到我怀里,我呆了一下,就听周鹤声咳了一声,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猪,外面捡的,给你养着玩。」
不知道他是在说我笨,还是在说我手里这只猪。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认真道:「我应该大你两岁。」
我:「嗯?」
他:「家里也没有妹妹,所以,你可以叫我兄长。」
我:「……」
周夫人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拎着我怀里的小猪仔起来:「我去给它喂点吃的。」
有这样不着调的娘,难怪他会有这样的赤诚性子,我眉眼弯弯:「那小妹就劳烦兄长多多照顾啦。」
那只小粉猪,成日不是吃睡就是嗷嗷叫,我给他起名叫懒懒,不愧它猪之大名。
没心没肺的玩了几个月,我忽有一日想起来,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沈遥了。
前月他说要回老家办事,找我允了假,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他的老家在哪儿呢?我想起了那个黑衣蒙面中年人,熟悉的声音,和沈遥相似的面容,就像,就像那夜御池和母妃私会的男子。
中秋前夜,沈遥终于回来了,他翻窗进来,左臂被砍了一刀,血浸透了半身衣裳。
他跪在我面前,说:「公主,走吧。」
13
我一直都知道沈遥是母妃与宫外那些人联系的眼线。
一为保护,二为监视。
母妃即便不喜这其中的监视意味,也会…… 也会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忍了。
前几年互相扶持,还相安无事。
直到姐姐对他生出情愫的那一天。
姐姐不想出宫嫁人,又违抗不了母妃,于是找到我,让我帮她将这事捅到母妃面前,她恼羞成怒,与我发生争执,我便可顺理成章让父皇把她禁足,延迟婚事。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来找我的那个雨夜。
她目光憧憬:「茵儿,你先帮我拖拖好不好?就一年、最多一年,我想办法会说服母妃的。」
我说:「好。」
起先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沈遥才学并不差,又是故人之子,母妃可以放他出宫参加科考,假以时日,有了功名,两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我们都错了,姐姐和沈遥,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沈遥的父亲,那个蒙面的黑衣人,就是母妃做公主时前朝皇帝钦定的驸马,两人早已暗通款曲。
母妃疯了,将两人分开,再不许相见。
我们三个,我和姐姐,还有沈遥,这辈子都只能是兄妹。
那本《帝王心术》,在母妃看不到的角落,零零碎碎地写着许多话。
「妹妹四岁了,她好可爱,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想抱抱她。」
「妹妹今天又哭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我不是故意摔伤腿的……」
「妹妹十岁了,我要送她点什么好呢?」
……
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后悔我没有在她最痛苦最难受的时候抱抱她,告诉她:「没关系的,你还有妹妹,妹妹会永远陪着姐姐的。」
我偏过了怀秋,骗过了所有人,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是喜欢她的。
她来梨园那一场闹,也不过是因为她发现了我们自己的身世,最后一丝念想也破灭,她来给我传递消息,在我耳边悄声说:「妹妹,快走!」
母妃一直在逼她,她不敢违逆母妃,又不愿为一个已经过气的王朝做祸乱天下的罪人,如此两难,进退维谷。
她知道自己一旦不在,母妃必然不会放过我,只是未曾想,自己的死,也会连累我。
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她会是个好姐姐,我也会是个好妹妹,她手艺精巧,会在生辰时给我刻小木蝉,会替我挽发,送我出嫁,我也会衷心祝愿她能觅到如意郎君,相伴一生。
她和我有着一样的面容,我们会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我蹲下来,盯着沈遥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阿芸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要我一定要替她好好保护你。」他垂首,无力道,「父亲说这场仗,他势在必得,我劝不了他……」
我打断他,冷冷道:「他到底是为了江山百姓,还是为了权势地位。」
自己的女儿登位,他能得到的好处可多了去了,为一己私欲,挑动战火,母妃竟为这样的人迷了心。
沈遥道:「公主,你想办法离开这里吧,不然……」
不然迟早会身首异处是吗?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年我辗转反复,彻夜难眠,就像掌心那道疤,时而发痒作弄,再也没有好全过,提醒我当初的痴心妄想。
我说:「你走吧。」
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说:「走。」
姐姐不会希望你被卷进来,这样折在这里的,那人既是你的父亲,应不会太为难你。
我不去看他落魄离开的背影,我不会告诉他,我曾经喜欢过他。
14
十月,父皇五十岁大寿,我没入宫列席,听说他在宴会上当场昏了过去。
我的心陡然一慌,懒懒掉到地上,嗷叫了一声。
父皇身体一向健硕,怎会突然晕倒。
我要回宫。
我慌忙收拾东西,刚打开门,就看到江上卿在门外牵着马车等我。
我眼眶忽地红了,像是所有的彷徨与不安都找到了出处。
他笑道:「公主,别哭了,快上车吧。」
马车飞驰而去,直奔宫门。
我看着他在前面驾车的背影,恍然想起当初出嫁的时候,也是他来送的我,如今我要回宫,还是他来接我。
他是谁?我真的没见过他吗?他怎么知道我要回宫?
我心乱如麻,实在理不清这些头绪,半个时辰的宫道,像走了半年那么久。
一入宫,我就直奔父皇的寝殿。
一群太医,妃嫔跪在殿外鸦雀无声,我心里恐慌愈浓,不顾礼数直闯大殿,将他们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
「这是永乐公主?她不是早就……」
「呸呸!你说什么呢,这是四公主,永乐公主早就没了,慎言!」
……
父皇又老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浑浊地睁开眼,见我跪在床头,喃喃道:「茵儿……」
我泣不成声,我再也不能应答他了。
他吐字不清,胡言乱语道:「茵儿不怕,父皇会护着你的,不怕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父皇给你找了一个好驸马,你们一定要过得好……」
「窈娘…… 你母妃当年,可真好看,你怎么就是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是我错了……」
父皇果真糊涂了,他分不清我和母妃了,太医说,他是中风。
怎么会中风呢?我歪头想了想。他如今霜鬓斑白,行动迟缓,再也找不出从前带我放风筝,陪我骑马的英姿了。
他不知道,他至死都爱着的女儿,却不是他亲生的。
我在长庆宫呆了两个月侍疾,两个月后,父皇还是去了。
帝崩,敲钟三万,大雪纷扬而下,我站在九千台阶之上,只觉冷得彻骨。
「你父皇在边境为将时,有一年回京述职,宁国公主一袭红衣猎猎,立于城楼,你父皇他,一见倾心。」
「后来攻下皇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父皇病后,母后一直在佛堂,这是我回宫后第一次见到她,一身素白,迎着风,在后面静静地站着,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
「我那时候想啊,洛晖这一生,也就喜欢这一个女人了,即便他心不在我,他过得欢喜,那我也就值了。」
「果然,还是孽缘。」
她说完这些,就进去了,半个时辰后,我又听到哭天喊地的哀嚎声。
我闭上眼睛。
母后去了。
15
父皇出殡之日,澜洲军从水路悄无声息攻入御京,势如破竹。
我迎风而立,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沈遥跨过大半个宫城来找我,他拉起我就跑。
我挣开他的手,他说:「你疯了吗?父亲马上带兵攻进来了!」
我看着他,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还笑得出来,我说:「你觉得,我能逃得了吗?」
前朝军一路北入皇城,打的是什么名头,他想必比我还清楚。
不管逃到哪里,我身上都有数不清的孽债。
他无措地看着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看见前方一片火光,喧嚣直冲此处。
「讨伐洛氏僭臣!护公主登基!」
我推他一把,塞了一个物件到他手里:「沈遥,若你还有良心,就按我说我的去做!不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前朝军直面而来,一阵猎风穿过,再回神,我就被人抄到了马上。
后背抵着坚硬的甲胄,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说:「公主别怕,臣有私军。」
有私军这种事,可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我笑了笑:「我有调动羽林军的令牌。」
「嗯?」他的嗓音落在我耳侧,酥酥麻麻的,我忍不住偏了偏头。
是周鹤声在入宫之前塞给我的,他抱着懒懒,换了一身道袍,神神叨叨的,他说:「我夜观天象,见紫薇星不明,近日恐有大祸发生。」
「…… 那兄长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妹妹便是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
我:「……」
他也不该做兵部侍郎,合该去做钦天监才对。
烈马疾驰,我向后靠了靠,问:「江上卿,我真的没见过你吗?你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他闷笑了声:「公主想起来了?可真是好记性。」
嗯,是我的错,都怪我。
我记得,我是不会水的,当年掉进御池,是被人捞起来的。
是个眼亮如星辰的小公子。
他的眼睛真好看,人却瘦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饭一样。
他带我躲进花坛底下,见我冻得发抖,他又将自己的外衫拖下来给我。
我小声嘟囔,这是我见过最破旧的衣裳了。
他说:「你可真娇气。」
他说他家道中落,又是庶子,生母早逝,父亲也不管他,他糊里糊涂长到这么大,今日永乐公主生辰设宴,嫡母不让他来,他悄悄躲进在马车,一同进宫来了。
宴席上不敢露面,他拿了些吃食,躲到御池来。
我信誓旦旦:「你救了我,以后再来找我,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他明显不信:「那我要天上的月亮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母妃迟迟不走,我抱膝坐在花坛,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前,我听到他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最厉害呀?」
我说:「大将军吧……」
但是等他终于变成大将军来找我的时候,我却不记得他了。
我也不知道,所有人都指责我害死「妹妹」,逼死母妃的时候,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是在城楼那遥遥一见,还是我出嫁之前,偷偷站在瑶华宫外哭,被他抓住了马脚?
我出嫁前夜,他在我窗外放了一框梨;
我出嫁之时,他假借旨意送嫁;
我早该知道的,公主出嫁自有禁卫军护送,关他什么事。
但是来不及了,我身上背着姐姐和母妃的性命,是挑动天下大乱的罪人,如今,又要连累他。
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心里很清楚,前朝之乱,是因为宁氏王朝最后一丝血脉还未断绝,只要有我在,他们就永远有希望复兴故国。
此念如野火燎原,烧之不尽,无辜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而我,就是罪魁祸首。
16
身后有大群追兵,我翻身下马,拔了江上卿的剑,抵在脖子上。
我看见他慌乱无措地向我冲过来。
我明明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却又流了泪。
我说:「江上卿,以此为界,你不许过来。」
祝你今生得遇良缘,子孙绕膝,下辈子,我再去找你。
他红了眼,执拗地盯着我:「洛锦茵,你没良心。」
冰凉的剑抵上脖颈,漫天大雪,遍地染红。
我抬头的一刹那,看到羽林军的信号弹发出来,沈遥已把形势控制住。
永乐公主洛锦茵,今年十七岁,她死在了年纪最好的那一年。
其实我是有机会的,除夕那夜,我本想向父皇说出实情,我犹疑一步,便被人拉走,他说,若殿下妇人之仁,当断不断,那某只好当场行刺。
我知道他可能是吓我,但无论成功与否,我这辈子都要尽毁于他手。
周夫人说要给我定做生辰的衣裳,但我来不及回去了。
我这一生,如繁华浮世,大梦一场,所有的爱恨,都葬送于此。
听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我听见有人喊:「阿芸——」
谁是阿芸?我才不是。
好像有人抱着我,在我耳边道:「洛锦茵,我告诉你,我有赐婚圣旨。」
混蛋,我死了还不放过我。
「是四公主去的那天,我向先皇求来的,我跟他说『臣在城楼,得遇公主,一见倾心。」
「所以,下辈子,你再敢把我忘了,我就生气了。」
这个冬天,我可能得了一场病,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