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又见春风入宫闱
又见春风入宫闱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成为太子的专属陪聊后,我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与我呆板无趣的性子不同,姐姐沈暮云多才善艺,总能与太子相谈甚欢。
于是在我即将嫁给太子的前一年,太子终于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她。
好吧,对于这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
1
我是当朝太子指腹为婚的太子妃,还有一年我便要嫁给他了,可他却爱上了我姐姐沈暮云。
其实这事一点也不突然,自从太子越来越频繁地拉着我聊天,还每次都让沈暮云相陪时,我心里便有了几分成算。
每次相会之时,沈暮云总是一袭纯白游仙裙,眉若远山,仙姿楚楚,仿佛九天玄女从纯白云海中盈盈走出。
她精通音律,才思过人,总能与太子相谈甚欢。
而我配坐在侧,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充当着一个合格的木头美人和感人爱情故事的见证者。
这也不怪太子,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妹,沈暮云善才多艺,而我却呆板无趣,任是谁都会这么选的吧。
别误会,我和沈暮云不是双生胎,只是她的姨娘为了抢在母亲前面诞下长子,服用了催产药而已。
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这位备受宠眷的庶母最终只生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婴,她本就被猛药损了根基,诞下沈暮云后一气之下便撒手人寰了。
而就在同一日,母亲在宫中太医令的保驾护航下有条不紊地诞下了一双龙凤麟儿。
出身簪缨世族,嫁入权贵之家,膝下儿女双全,如此人生,写进话本都会被痛骂无趣的,可当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却真心实意地对我说过:「令堂真乃闺秀表率,名媛典范。」
当时的我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似乎也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式微笑,然后语气恭维地对这位出身寒微的中宮之主说:「娘娘垂范宫闱,实为天下女子表率!」
我那时太年轻,以为凭着出身很轻易便能走完波澜不惊的一生,却不知人心翻覆如澜,求个相敬如宾,都要用尽全力才行。
2
再过一年,我便要及笄了。
这日是上元佳节,皇后宣我和母亲入宫赴宴。
都说民以食为天,其实达官贵人也是一样。
所谓的吉祥欢喜,大多都需借助煎炒烹炸的香气代为传达,仿佛这些人已经忘记真正开心时该是什么样了。
此时不过晌午时分,夜宴尚未开始,我和母亲陪坐在皇后寝宫中,聊着些世家权贵中常聊的话题。
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妆匣,取出了一只万蝠连云纹样的镯子。她反身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道:「今日当楼设宴,我儿当用心妆扮。」
我状似羞涩地低下了头,心中有些纳闷,却也不甚在意。但凡有太子出现的场合,皇后总免不了要如此叮嘱我一番。
皇后看我乖巧地点了头,似是十分满意。
她执起我的手,笑微微地把那只庄重又华美的镯子戴到了我的腕上,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向一旁静坐的母亲问道:「暮云怎么没来?」
母亲放下手中茶盏,恭敬地起身一礼,方才开口道:「承蒙娘娘挂念,那孩子今日偶感风寒,说要留在府中静养。臣妇代她向娘娘请安了。」
皇后听罢,似是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再问。
她示意母亲入座,又含笑看了我一眼,突然道:「如此甚好。」
我心底微微一惊,不知皇后是否察觉了什么。
虽说太子和沈暮云的交往从来不曾刻意隐瞒,却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还从未有人在我和母亲面前表露过什么。
这时,侍衣女官捧着礼服趋步走了进来。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和母亲一起起身告退。
从皇后的寝殿出来,绕过一汪碧波轻漾的湖泊,便是远香亭。
母亲嘱咐我莫要迟到,接着便先去更衣了。
我本打算在此处消磨些光阴,而后直接从后山前往饮月台,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见太子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褐色的长发垂至腰间,随风微微浮动。
他正盯着檐角一株将谢未谢的瘦梅,仿佛出了神一般。
我正犹豫要不要原路折返,太子已经淡淡开口道:「过来。」
3
从凛冬至早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
沈暮云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天寒地冻时最是难熬,太子几乎不在冬日召见她,因而我这个陪衬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数月光阴如流水般淌过,太子和上次见面时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鬓角被消磨得愈加锋利了。
我提着裙子走上台阶,这才发现亭中还置着一盘凌乱的棋局,似是被人挥袖拂过。
我目不斜视地蹲身行礼。
太子也不叫起,他回身掀起长袍走到纹秤前坐下,这才开口道:「沈小姐,陪孤对弈一局如何?」
我微微蹙了蹙眉,却还是恭敬地应了。
犹带凉意的指尖触到冷玉雕琢的棋子,冻得我一个寒颤。
刚要动手收拾一地乱子,太子却伸手制止了。
我心中长叹一声,知道他又要难为人了。
果不其然,太子一面轻轻摩挲着一枚白子,一面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道:「不必复原,你我且试着将乱局复原便是。」
我心中暗骂一声,这棋盘凌乱不堪,一看就是有人肆意发泄过。所有棋子都不在原位了,又该如何复原呢?
晚风柔拂而过,细微的水声轻轻在耳畔荡漾。
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快速调整到陪上级聊天的状态,接着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棋盘思考了起来。
冷茶瘦梅之下,只余棋子敲打在棋盘上时有时无、时轻时重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察觉到棋子下落的声响渐渐稀疏。
原是坐在对面的太子停了手。
他静静地盯着我执棋的右手,仿佛十分专注的样子。
我只作不知,继续信手拨动着手下乱子。
尽管动手半柱香后,我便意识到这盘棋无法复原了,但为了展示自己在尽心完成上命,还是无意义地不断挪动着手下的棋子。
「孤和沈小姐,都和这相思湖有缘呢。」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终于出言打破了这一地静默。
我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酸痛的手腕,温声回答道:「殿下是有后福之人。」
这话倒也不假。
当年太子不慎坠湖时,也不过是孩提之年。
听说那一年的冬天极是冷肃,北方数地遭了大灾,连宫中的琉璃瓦檐角上都密密地缀着冰棱。
若非入宫赴宴的母亲恰好路过,又不顾自己有孕的身子当机立断下水营救,或许太子便没有今日和沈暮云目成心许的机会了。
我淡淡一笑,不知太子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却也懒得多想。
眼下已是阴阳之交,天地间流淌着冶艳的晚霞,映得万物光怪陆离。
我见时辰不早了,刚要起身告退,太子却突然怔怔地道:「你为何如此顺服家族的安排,难道不想嫁与真心喜爱之人吗?」
4
我悚然一惊,不由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太子。
逆光之下他的眉目模糊不清,唯见瘦削的背影被艶色的霞光照着,仿佛通身浴火一般。
那年母亲怀着身孕救下了落水的太子,帝后二人便许下承诺,若母亲生下女儿,当与太子约为婚姻,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后来母亲诞育我和哥哥时,父亲把所有府医都叫到了沈暮云生母的院子里候着。若非宫中遣了太医令来亲自照顾,或许母亲也难以平安顺利地诞下双胎。
昔日的救命之恩,早在我与哥哥平安降世时便可一笔勾销。这桩婚约能持续下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外祖家的世代簪缨和沈家的门庭赫奕。
我清楚这一点,故而从未在太子面前流露出半分挟恩图报之意,太子也鲜少会谈及我与他的渊源。
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出言探问,太子就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此时恰值初春时节,水榭边残雪未融。我却突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闷燥,手心都略沁出了些汗。
这几年来,他和沈暮云每次见面都要拉上我做幌子。
太子素来思虑周详,自然不会做出找一个病歪歪的庶女私下幽会的事,而有我在旁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他指腹为婚的未来太子妃。
他这样重视规矩,丝毫不愿授人以柄的人,却要与我谈论「真心」。
我沉吟了许久,太子也定定地望着一水枯荷出了半晌神。
他眉宇间暗含雾色,眼眸却依旧清亮如月,仿佛一株忽逢骤雨的青荷,不但无损亭亭之态,反而越发显得孤高隽永。
我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回答。
「因为无论沈家家主如何看我,沈氏都庇护了我平安长大。」
「殿下莫笑,大景幅员辽阔,除去熙熙攘攘的上京,还有许许多多各有其困的土地,自然也有很多挣扎求生的人。」
「或许在父亲眼里,他只有暮云一个孩子,但他毕竟没有将我从族谱除名后逐出家门。」
「殿下可知,有一个安定的住所,接受过族学的教育,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食物,这已经是比绝大多数人都强的出身了。」
……
水风柔拂过来,一时无话。
太子扔下手中棋子,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想说些什么。
这时,一个身着沈府制式短衫的小丫头突然走了过来,她跪在阶下怯生生地道:「大小姐和殿下争执后便有些不适,现请殿下去暖阁一会。」
棋子落在纹秤上的清脆声嗡嗡散去,我垂眸端坐,既不问那丫鬟自称抱病在床的沈暮云如何会来到宫里,也不问太子他二人是因何事起了争执,只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手边的茶盏。
太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起身朝暖阁方向去了。
5
夤夜,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齐聚饮月台。
我朝定有婚约的男女,往往要在上元佳节同放一盏花灯,祈求白首同归,心心相印。
此时的上京城一片悬灯结彩,灯火辉煌。
帝后为表与民同乐之意,特在地势危耸的饮月台设宴,让坊间百姓在游乐之余也能远远看一眼天家宴饮。
饮月台乃帝后定情之处,这里仰可摘星,月如白练,仿佛进一步即是琼宫宝殿,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此时星月已现,台上夜风微拂,沁凉如水。
我华冠丽服,垂眸端坐,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菜肴的热气在月光中流溢干净,而高台之上的帝后似乎仍然没有开宴的意思,心中忍不住哀吟一声。
这时,席间几位贵妇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所有人都往东南面的一处角楼望去。我不动声色,待看到帝后也起身离座,才随着人流往露台走了几步。
一眼望去,我不由得扶额暗叹,知道今日这饭是没法吃了。
看来地势太高也不好,将宫中诸多楼宇尽数收于眼底,的确会让一些人飘然欲仙,但也会让许多心照不宣的尴尬无处遁形。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东南角的观鹤楼上,荧荧光华飘扬而起,似是俗世仙灵徐徐归于月宫。
一地氤氲的流光间,一个乌衣缎带的身影正和一位袅袅娉娉的少女依偎在一起,二人执手把一盏华灯送上天幕,而后相视一笑。仿佛佳偶天成,端的是赏心悦目。
我支着下颌欣赏半晌,突然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晦暗不明地落在我身上,连皇后都隐隐看了我好几眼。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这对佳偶是我的未婚夫和庶姐啊。
6
我意识到帝后为何迟迟不肯开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也隐约猜到了太子和沈暮云是因何事起了争执,才拂乱了一处方圆。
上元之夜,花灯如昼,原该是有情人相聚的日子,而皇后的这场宴席,怕是扰乱了他二人的计划吧。
我心底长叹一口气,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也不曾感受到旁人或嘲讽或怜悯的眼光。
这时,我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
我抬眸看去,正对上母亲关切的双眼。
仿佛胸口有巨石碾过,我沉寂许久的内心也不禁猛然一痛。
母亲出身名门,一生显赫,临老却要因儿女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这等难堪。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向帝后遥遥一拜,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道:「臣女为陛下和娘娘亲笔绘了一盏祈福灯,上面抄了《无量寿经》,愿陛下和娘娘安乐延年。」
我微微一顿,为自己的口业向佛祖默默忏悔着,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太子殿下心地纯孝,想要亲手放飞灯盏,可惜臣女畏高,便由姐姐代为陪同。」
片刻的静谧后,陛下突然笑着说道:「如此甚好,你二人有心了。」
皇后也反应了过来,面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连忙下令赐与我诸多赏赐。
筵上一度冷凝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所有人不再看我,而是就着皇后的话头凑趣着。在他们口中,我和太子侍上恭谨,心思纯孝,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母亲也满面含笑地应对着其他贵妇的寒暄与恭维,还为我引荐了几位高门贵女。
席上人觥筹交错却无一句真言,席外少年与心上人幽会却不能名正言顺,我竟不知谁更快活些。
盛宴之后,我和母亲回府时,沈暮云竟也已经回来了。
她还是一袭出尘的白衣,可姣好的面颊上却透着几分红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母亲示意我一眼,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姐姐安好。更深露重,姐姐风寒未愈,怎么不先回房歇息?」
沈暮云微微一笑,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虽体弱,也知为人子女的道理,不敢先行告退。妹妹何故看轻姐姐?」
7
我头皮一麻,沈暮云自打出生起便被父亲抱到了前院亲自教养,母亲也从来没有给她立过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如今她半夜守在正堂,若被父亲知晓,只怕母亲又要吃挂落了。
母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慈爱地说道:「暮云,知道你纯孝,但还是要保重身子。夜深人困,我先去歇息了,你们姊妹也快些去睡吧。」
沈暮云也不搭话,她玩了会儿手上的一双玉镯,才笑着开口道:「听说皇后娘娘给咱们家女孩儿赐了东西,妹妹怎还藏着掖着呢?」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我心里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沈暮云肯表明来意就好,至少我也能有所准备。
九岁那年,沈暮云也曾如今日这般,在主院中枯坐半晌。
当时我正要奉太后之命入宫侍疾,不知其来意,也不敢直言相问,一番行礼对答后还是匆匆离开了。
后来,沈暮云受风病倒,父亲从此再没有进过主院一次。
而母亲之后的每一次进宫觐见,都会提前安排车马,去前院接上沈暮云。
想到太子和沈暮云由此产生的孽缘,我不禁暗叹一声。
恭送母亲回房安歇后,我忙起身对斜倚在灯下的沈暮云唯唯说道:「娘娘的赏赐尚未装入库房,还请姐姐挑几件看得上眼的赏玩。」
当今皇后出身寒微,待字闺中之时,不过是一个卖伞小贩的女儿。
听闻早年她因出身卑下的缘故,颇受过几位高门嫔妃的打压。直到后来生下太子,又因太子落水的缘故与母亲交好,境况才一日日好起来。
许是因体验过市井生活的缘故,这位皇后娘娘备下的赏赐往往有些特别。
或是极为华丽贵重,穿着戴着都难掩熠熠其辉,或是过于平易近人,丝毫瞧不出宫廷匠制的痕迹。
这样的赏赐,是不合沈暮云胃口的。
她总觉得贵重的物事太俗艳,而市井的玩意又过于鄙陋。
我摸不清沈暮云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命下人将所有赏赐悉数堆在桌上任她赏玩。
不料,沈暮云停停走走看了一圈,却忽然回首,含笑对我说道:「请妹妹先挑一件,余下的便给姐姐带走吧。」
我连忙谦让道:「多谢姐姐美意。我手脚粗笨,房里不常放这些精巧物件,还是请姐姐带回珍藏,也算不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沈暮云闻言咯咯笑了笑,接着便抬眸嗔道:「娘娘有赏,姐姐岂能独占,妹妹莫非是要陷姐姐于不义?便挑一两件去玩罢。」
言毕,沈暮云不再看我,自顾自坐下饮起了茶。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量着桌上的赏赐,见一堆金光闪闪的物事中,果然有几件香囊、木簪、泥娃娃之类的玩意儿,做工用料都十分粗糙,想来是皇后回忆往昔时,一时兴起命人买来的。
我料想沈暮云颇好风雅,当是看不上这些市井俗物,于是逡巡一圈后,拿起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木镯子。
「那妹妹便要了这个不易碰坏的镯子吧,余下之物请姐姐赏玩。」
沈暮云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盏,也不看我取了何物,只懒懒翻看了一番桌上的东西。
突然,她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惊疑道:「咦,方才这有只木镯,做得极为工巧,怎么忽然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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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底一紧,连忙打量了一眼手上的镯子,见其也无雕花,也无彩绘,入手触感亦是十分粗糙,心里便有些拿不准。
沈暮云拈着手绢翻看了一圈,又斜睨着我道:「母亲治家严谨,在京中可谓有口皆碑,怎么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拿东西呢?」
我心中再无侥幸,心说姐妹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心有灵犀喜欢上同一样东西,不知该说巧合还是晦气。
「姐姐眼光果然独到,妹妹刚才挑东西时,也觉得这镯子十分不俗,便拿起来看看。」
说着,我忙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木镯轻轻递给沈暮云。
沈暮云并不伸手来接,却也不再斜睨着我,只自顾自坐下叫人换茶。
我立在原地,只觉又困又饿,十分乏累。虽然心里有些尴尬,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举着的手,将那木镯放回了桌上。
沈暮云似是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人,一边撇着茶沫,一边不耐烦地说:「怎么选个东西,这么磨磨蹭蹭?」
我心里苦笑一声,见桌上的物件中有好几个香囊,用料平平,样式也大同小异,便随手拿起一个最不起眼的,又请沈暮云掌眼。
沈暮云懒洋洋地接过香囊,惊讶道:「妹妹真会挑,这香囊和另外一个是一对儿呢。还是说,妹妹偏爱做这等把人拆开的事?」
我听出她话中的暗讽,心里叹息,面上却唯唯诺诺地道:「娘娘赏得都是好东西,妹妹看得一时眼花,让姐姐见笑了。」
沈暮云刚要搭话,一个小丫头打帘进来,说是夜色深了,母亲知道沈暮云肠胃弱,叫厨房炖了一盏血燕,让她睡前喝几口。
沈暮云闻言,不耐烦地拿起一只簪子塞给我,「我看这只发簪颇为不俗,妹妹就拿去吧。」
接着,她便端茶不语,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知道她向来忌讳和主院有关的东西,怕自己呆在这儿她不好处理那盏血燕,于是也连忙点头出门。
正当我想着待会儿回房吃什么点心来填饱肚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沈暮云幽幽的声音。
「今日太子送了我一双绿玉镯子,他还说,这肯定比皇后赏给你的好呢。」
我脚步一顿,心里不知何种滋味。但想到言涉天家喜好,妄然回话容易犯了忌讳,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9
饮月台夜宴的第二天,太子向陛下请旨,开始筹办我和他的婚仪。
我朝建国未满百年,各项礼仪盛事多是参照前朝旧例加以改编。而太子大婚流程繁琐,没有个一年半载,确实很难有个具体章程。
母亲很欣慰,觉得太子还是重视我的。
我也很欣慰,大婚前男女不宜见面,这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暂时结束陪聊工作,拥有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悠闲时光了。
皇后更是异常惊喜,以为一直对这门婚约不冷不热的儿子终于想通了。她开始频频传召沈家和外祖家的女眷入宫叙话,却特意让我呆在家中准备嫁妆。
沈暮云则是称病不出。
于是像以往一样,流水似的名贵药材送进了她的院子。她照例丝毫不用,只拆开盒子扔进火盆。
半个沈府都是药材燃烧后的清凉淡香。
父亲将昨晚经手过那碗燕窝的人一一查问了一番,又遍请京中名医检查残渣。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不久后还是传来了主院不得往前院私送物事的命令。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严冬后傲存的花草已在雪水的浸润下蓬勃生发。
我也恰好将积攒的话本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向母亲请求去京郊的温泉庄子小住几日,那里气候温润,最适宜仲春赏花。
宫闱深深,嫁入东宫后便很难再有机会随意走动了,故而母亲虽有些犹疑,最终还是允了我。
此日春光甚好,澹澹惠风拂来草木生发的气息,令人心情愉悦。
我颇有几受最后的自由的意味,于是难得的脱下了端庄的宫装,只着一件天青色的曲裾浑身轻快地出了门。
正当我提着裙子准备登上马车时,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只见太子穿着一身紫色直裰朝服疾步走来,一头鸦发懒懒披散着,整个人透着一股郑重却憔悴的矛盾气息。
我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为求方便整洁,家中备车马时通常都候在角门,所以我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至于太子嘛,放着宽阔正门不走,独身一人在角门鬼鬼祟祟,自然是约了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去见的人了。
想通这一点,我恍然大悟,于是朝他微微一福,继续开开心心地准备登上马车。
太子乍然遇见我,也是一愣,待到丫鬟掀开车帘回身扶我,他却如梦初醒一般,突然伸手拽住了马缰。
车夫吓得颤巍巍地跪下,我心里一叹,只得回身一礼道:「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太子又是神游片刻,才皱着眉开口道:「你……要出门?」
我低头应是,心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太子却突然有些着急,他动了动唇,方才尽量平淡地说道:「听闻贵府大小姐有恙,本宫特意前来看望,还请拨冗相陪。」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我还是为太子的坦率微微一愣。
这两人不久之前才灯会相聚,让满座公卿苦等了半晌不得开宴,今日便又情难自抑,要下朝后匆匆追到府上相见吗?
情难自抑,情难自抑……
我将这几个字在唇间反复咀嚼几次,心里却还是倍感茫然。
在我为了一个与生俱来的婚约步步留心,如履薄冰的时候,原来真的有人在动情相思么?
不是相互扶持,不是等价交易,只是一个迫不及待想见到心上人的少年,仅此而已。
我静静看着太子的眼睛,想安慰,又觉虚伪,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进退两难间,竟是产生了一股登上马车绝尘而去的冲动。
面前的人是我未来的夫君,也是沈家未来将要侍奉的君主。
我不敢有丝毫错漏之处,导致联姻不成反结仇,可我也无法挖空心思讨好他,因为我的所有决定,都不能对现实有任何改变。
无能为力,故而无言以对。
10
春风柔拂过来,一时相对无话。
正当马匹不耐烦地发出嘶鸣声之际,得到消息的母亲终于派人来救场了。
「殿下大驾光临,沈家有失远迎。眼下我家大人尚未归府,殿下不妨先入府小坐片刻。」
仆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我和太子闻言,俱是长松了一口气。
太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侍从自角门进了府中。
我看着面前齐备的车马箱笼,一时却有些挪不动步子。
母亲身边的宋嬷嬷也迎了出来,她见我发愣,连忙提醒道:「小姐,这时候可不能走了。太子孤身造访,老爷下朝后又去了外室宅中,若是您也不在,家中便只有夫人和大小姐两位正经主子。那太子前来的目的……未免太过惹人遐想。」
我默默点了点头,却还是遥望着南郊的方向,静立不动。
宋嬷嬷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眼里浮现出了几许不忍,但还是咬咬牙开口道:「夫人说了,就算您不在乎坊间的风评,也不能不把皇家的脸面放在心上。」
是啊,皇家的脸面。我心底轻笑一声,面上却不紧不慢地应道:「嬷嬷误会了,我当然不会走,我只是给太子殿下和长姐留一点空间罢了。」
宋嬷嬷松了一口气,仿佛怕我反悔般,她连忙命令下人们将收拾好的行装从马车上卸下来。
我静看着门前车马悉数归位,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府中走去。
世事如牢笼,褪得下的是华冠丽服,褪不下的却是万丈枷锁。
行至春树亭,西行穿过影壁便可到达前院沈暮云的住所,我担心会扰了太子和沈暮云交谈的兴致,心里也实在有些乏味,便索性在园中逗留片刻。
沈府多水,府中各处水道蜿蜒,偶有清波微漾的小池点缀其间,仿若仕女的簪花罗髻,显得盈盈而深秀。
太子幼时其实有些畏水,每次他来沈府拜谒,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当时的我从来不动声色,却会在旁边的花厅中备些诗书字画,拖着他在屋子里探讨。
一念至此,竟生出恍然若梦之感。
据说,沈暮云的生母便是一位生于水乡之中的江南女子,当年她与已有婚约的父亲相恋,之后父亲便将沈府后院按照江南小镇的格局做了修改。
而今,世事似在重演,可惜她女儿的爱人,却没有这等任性的权力。
我漫步于星罗棋布般的池泽边,很难想象当年尚是新嫁娘的母亲,看到家中全是另一个女人的痕迹该如何处置。
想来如何处置也无关紧要吧,因为于结果而言,显然无法动摇半分父亲对那人的情意。
这些年,一个个出身江南的女子成了父亲的外室,他却再不肯踏足伤心的故地,只留下我与母亲日日守着这方水域,碰不得也改不得。
不过……我心里忍不住微微一笑,幸好沈暮云还活着。
都说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我的境况比母亲还是好上许多的。如若不然,连贵女典范的母亲都无法处理好的事,我该如何安放呢?
这样想着,上苍却仿佛不肯让我有片刻安心一般,只见一个小丫头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
11
「二小姐,不好了!大小姐和太子交谈后突然病重昏厥,夫人进宫递牌子请了太医,老爷也已经在往府里赶,您也尽快过去吧。」
一语既出,神魂俱惊。
我麻木地点头应了,行尸走肉般跟着她往前院走,行至半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沈暮云上元夜的反常来访,她姣美的面颊上不正常的嫣红,还有太子匆匆赶来时的憔悴皆如走马灯般在我心头滑过,令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
不知是否是天意相合,仲春时节温软的惠风忽而变得凌厉,碧空之中苍茫云海骤变,重重乌云替了红日。几乎是刹那间,骤雨倾盆而落。
我赶到前院时,父亲已经调动了侍卫将沈暮云的居所层层围住,说要查出暗害她的人。
宫中的太医令正坐在偏房里,由宋嬷嬷陪着叙话。
我在厚重雨幕中没有见到太子的身影,只好往檐下走了几步略避一避冷雨。
刚行至廊外,我便听得太医令对宋嬷嬷说着「年少滑胎,气血两亏」云云的话。
我心中如重鼓相击,几乎喊出声来。
宋嬷嬷见到我的身影,连忙止住了太医令的话头,让人进去伺候笔墨。
接着,她快步走出将我拉到了暖阁里。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嬷嬷进屋,淅沥的雨滴沿着裙摆缓缓流下,仿佛落泪一般。
「小姐怎么浑身湿漉漉的赶过来?罢了,大小姐和她娘一样,都是不争气的,你莫要太着急。」
我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努力语气平淡地问道:「姐姐现下如何了?我听到一些不干净的说辞,还请嬷嬷莫要瞒我,以免全家颜面扫地。」
宋嬷嬷叹了一口气,她走到门外查探一番,又叫过一个母亲房里的小丫头守在门口,这才回身向我低语道:「太医说,大小姐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她该是一直低热不退,落红不止,直至今日突然出了好多血……」
一个月?
那便是饮月台设宴那日的事了。
我抚了抚手上的镯子,慢慢回转头来,突然一阵发寒,腿脚虚软,几欲栽倒,扶住榻边才勉强稳住。
「嬷嬷去里面照应着吧,务必尽心尽力。」
宋嬷嬷伸手扶我一把,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退下了。
我努力忽视湿衣粘腻冰凉的触感,稳住声线冲着博古架后轻声道:「臣女叨扰太子殿下了,请出来安坐吧。」
半晌,一个单薄的身影从墙边的博古架后缓缓走出。
我松了一口气,方才扶住榻边引枕时,便感到触手十分温热,想来是有人在此坐了不短的时间。
而此情此景会出现在此处的人,也就只有太子了罢。
许是冻得唇齿发麻,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呆站在原地,任由发髻上的水滴徐徐坠落。
太子亦是无声枯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来,问我道:「暮云的娘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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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知道他是听到了宋嬷嬷的话,斟酌片刻才说道:「姐姐的生母似乎曾在孕中用药不慎,嬷嬷那么说,也是希望姐姐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话音未落,太子却打断了我,脸上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那个女人服了催产的药物,害得暮云从小一直生病。」
我垂首不语,倒也不奇怪太子知晓沈家后宅之事,毕竟他二人也是有了肌肤之亲的关系了。
「女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全然不在乎孩子的性命。」太子却似乎心绪激荡,意犹未尽,眼中一时晦暗不明。
我一时觉得太子话里有话,却又不能为了附和他辱骂自己早逝的庶母,便只好按着先前打好的腹稿道:「姐姐是有福之人,又得殿下庇佑,必能化险为夷。待到姐姐大好了,殿下日后择一良机纳了她……总还会有孩子的。」
太子似是未曾料到我这番话语,他唇角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倚在引枕上闭目养起了神。
我松了一口气,无声地退出了暖阁。
雨势浩大,一时在地上溅起雪白的水浪。
我湿着身子窝在后罩房里等消息,一时间只觉头晕脑胀,身子忽冷忽热,不知不觉便迷糊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云销雨霁。
我尚有些目眩神迷,挣扎着起身捋了捋皱巴巴的衣服,房门却突然被推开,宋嬷嬷一脸凝重道:「大小姐不成了,要见您最后一面。」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沙哑无言,只得木木呆呆地跟着她往内室走。
卧房中富丽堂皇,却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父亲并不在,说是哭晕了,回去歇息了,只有母亲坐在门边一把交椅上,眼下一片青黑。
见我进来,母亲点点头,便带着所有婢仆离开了。
我迟疑地走到沈暮云床边坐下,发现她面色寡白,眼睛却亮莹莹的。
「我不是争不过你,是运气不好呢。」她语气平淡,似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沈暮云盯着帐顶笑了笑,又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一直觉得我娘是个运气不好的蠢女人,没想到我运气比她还糟。她虽也是用药得了孕,好歹把孩子生下来才去了。」
我心下一惊,不想当年还有这样一番缘故。
而沈暮云却说「也」,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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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那日,殿下喝了酒,我也提前服下了坐胎的秘药,一切都很顺利,只可惜,只可惜我这身子终究是保不住这个孩子。」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不禁哑声问道:「姐姐哪里得来的药,又是为何这样着急?当年姨娘是为了抢在母亲前面生下孩子,可如今我和太子尚未成婚,你果真有了身孕预备如何处置啊?」
沈暮云却嗤笑了一声,「药么,自然是我娘遗物里的。至于着急……我为何要看着你们成婚才能做打算?我便不能争取自己想要的么?」
我呐呐不能语。
沈暮云却接着说了下去:「都是沈家女儿 ,嫡庶又有何要紧?有些人连官家女都不是,不也正位东宫了么?」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才叹息道:「听说,皇后娘娘当年吃了很多苦头。」
「是啊,可是她运气好。有了孩子,又靠着把孩子推下水,搭上了沈家夫人的线,和内外命妇交好……我呢,我只是想试试而已,却搭上了性命!」
我悚然一惊,没料到这等皇家秘辛太子也和沈暮云说过。忽而忆起,母亲似乎提过,当年她已经受了陛下的厚赏,的确是皇后坚持要促成婚约。
沈暮云畅快说完,似是长吐出一口气。她疲惫地合上了眼,道:「你去吧,我还要和殿下说说话。」
我依言退下,一直走出了前院,才茫然驻足。
太子和沈暮云有了情谊后,我和他相处一直恪守礼数。但在少不更事时,我也曾握过他的手,宽慰着他一起走过宫闱府阁的层层水榭。
原来,我再努力也暖不了他的手。从他被自己的母亲推下水来谋取这桩婚约的那一刻起,我和他便渐行渐远了。
他只能和同样被母亲伤害过的沈暮云互相舔舐伤口,可如今,沈暮云也去了。
听着身后传来的悲怆哭声,我麻木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明明那条掌管寿命的纹路还那样曲折绵长,我却已经没有勇气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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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云逝于仲春时节,而我和太子大婚,也是在这个时候。
当我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在房中枯坐了半宿,而太子依然没有出现时,皇后派来的全福嬷嬷终于让我稍待片刻,自己则回宫复命。
那夜的烛泪彻夜未歇,听说太子也在沈暮云坟前呆了一宿。
之后的每一日,都被繁琐的东宫事务填满,除了偶尔聆听皇后对于子嗣的催促,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太子的出现。
陛下病逝那日,是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天。我在宫里跪着,几乎把全东宫的人都散了出去寻找太子,可还是没有任何音讯。
直到东宫女官在我的授意下把醉倒在沈暮云冢边的太子拖了回来,他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太子涕泗横流地在先帝灵前大哭,说着自己的年少无知,没有及时尽孝。
我陪着跪了许久,心中却一片清明。先帝能护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登临后位,可太子却是……彼时没有勇气,而今再无机会。
世事无常,岂是悲泣可以转圜。
我受封皇后之后,太后早已失去了催促我尽快绵延子嗣的信心。
在我陪侍于她身侧之时,我们谈宫闱事务,谈佛经禅理,也谈怎样的秀女会得到皇上的欢心。
太子登基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沈暮云墓前哭悼,但他也不再纳任何一个妃嫔。
雨水连绵的天气里,他会来我宫里,邀我小酌一杯,然后便寻机会把话题往沈暮云身上引。
我依然是少时的合格陪聊,嘴严而话少,只有当他试探着说要和我重新开始时,我才会借口事务繁忙脱身。
在沈暮云离世时,我以为我们都要一生活在煎熬与苦闷中。
但现在,每天支撑着我一言一行的只有身份与责任,我不再难过,却也再无余力温暖他人。
至亲至疏夫妻,或许就是如此。
今日又是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皇帝终于在宗室中择选好了未来的太子人选,带话让我亲自去接人。
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感觉自己是一具满头青丝的枯骨,半身烟尘,行将就木。
可手中幼子的掌心温暖而踏实,又似蕴含着无限生机。
(完)
作者:鹿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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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15 14:21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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