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种高岭之花主,被主勾引拉下神坛的文吗?

这已经他是第十次走错门了。

我惊恐万分,剥掉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连滚带爬地跳下床。

他人在床上被惊扰,迷迷瞪瞪睁开眼,冲我看了一眼。

「屏临……」他又十分难受地合上眼。

我坐在床上,冷漠地看着床上的梦游师尊。


我叫翠年,四百多岁,五十年前得道成仙,个月前来封阳宫打杂。

人分三六九等,神仙也一样,远古众神叫上神,人类成神叫仙人,妖怪成神……
对不起,没名字。

没成仙之前我是个翠鸟精,位列仙班之后在封阳宫打杂,当个打杂的我也知足,毕竟未成妖时怕被人抓去烤了吃,修炼的时候怕被天雷劈,好不容易等到成仙后想要图个安稳……又碰见这么个梦游的师尊。

师尊他似乎总是记不住自己住在哪里,像是鲑鱼洄游,每次梦游总是凭直觉睡到我的床上。那天师尊梦游且喝多,晃了几次都没醒,我只好找人把师尊抬回去。当我拎着扫把去封阳宫洒扫时,差点没接上小霓的班。

小霓见我大清早风风火火,眼睛一眯笑嘻嘻,拎着扫把问我:「师尊又睡你屋了?」
我木着脸问,「要不我跟师尊说,让他跟我换屋子吧,我睡封阳宫大床,他睡鸽子笼的小炕。」小霓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做梦吧,梦里啥都有。」
我叹了口气,「师尊这个梦游症是治不好了吗?」
「治得好还能梦游四百年?」小霓摊摊手,「老毛病了,四海八荒找了厉害的医仙看了个遍,灵药仙丹没少吃,吃了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子,今天在井边儿,明天在树上,最近也很是奇怪,梦游的终点固定在你屋子里……空泊应该乐坏了,再也不用熬夜看仙尊了,只要天天去你屋子里领人就行了。」
小霓口中的空泊是师尊身边的仙侍,之前一直听说他睡眠不足,黑眼圈掉到脚背上,近来这样的传言似乎也变得少了。

可睡不着觉的换成我了。

我不能任由师尊这么下去,于是我几天前去托小霓帮我弄了个门禁结界。

「什么时候能做好啊?」我问小霓。

「今天差不多,班叔出活儿挺快的,傍晚我给你送过去。」
娃娃鱼仙异常靠谱。

小霓果然傍晚时分带着结界来我门前,帮我张罗了一顿,总算安好了。

她觉得我们应该试试结界好不好用,于是让我站在屋里,她假装是个陌生人,硬闯了一回。脚尖都没跨进门槛,就被电了个抽搐,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坐在门槛上晃了好久才将人晃醒,小霓颤巍巍地睁开眼,冲我比了个手势。

「这结界差不多能电死仙尊了,你要不要考虑撤掉?」
我拒绝。

见我坚持,小霓也没再劝,缓过来后与我挥手告别。

送走小霓后,我看着门口的结界,觉得呼吸都轻松了。

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当天晚上,我换了一个松软的枕头,床头点了支重金购入的安魂香,作为重新获得平静睡眠的庆祝。

夜里我睡得很舒坦,小霓白天的试验让我对结界质量很有信心。

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二天仙尊会再次出现在我的床上。

我买结界的钱花得实在冤枉。

师尊梦游的事整个封阳宫都知道,之前我都没有叫醒他,现在为了我平静的生活,还有我买结界付出的金钱,最终我决定叫他起来,让师尊知道乱闯少女闺阁的严重后果。

师尊还在酣睡,而我早已起身,看见桌上那壶隔夜茶,心中有了计较,我光脚下床,拿着水壶拔开盖子,朝着师尊的醉玉明颜兜头泼下去。

师尊梦中惊坐起,目光之中懵然残存。

看见我的时候师尊也很迷惑,可能是张张嘴想问些什么,被我一句话堵了回去。

「师尊可看清了,这是何处?」我先入为主,想占个上风。

师尊四处看了看,暗自念叨了一句「不对」。

「我不该在此啊……」
「可是师尊已经梦游睡在小仙这里十次了。」我看他差不多也回过味儿了,开始和他讲道理,「师尊你一旦睡下都不醒的,每次都是我找空泊让人把你抬回去的……师尊行行好,梦游换个地方吧,下次不要来了,小仙一个翠鸟精成仙,毁我清白暂且不说,小仙也睡得沉,每天一睁开眼睛发现师尊你在我床上,简直要吓没半条命……」
师尊默默地听,脸色越发不对,直到我说完,他伸手搓了把脸,额角上的冷汗被晨光晃得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我不记得我……」

师尊终于遭不住了,为人师表,终年清冷孤高的光辉形象被一个打杂的陌生人揭穿,三万五千岁的
心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羞耻心化作脸上燃烧的温度,白色的脸皮烧得绯红,翻身下床冲出门,
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后来去封阳宫当差,我把事情和小霓说了一遍,我有些后怕,所以想找小霓讨个定心丸。

小霓听完半天没说话,深思熟虑了一番告诉我:「仙尊闯你屋里十回你才浇他一壶水,够意思了……」
我忐忑:「他要是想起来报复我怎么办?」
「三万五千岁老人家,高岭之上水仙花,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小霓拎着抹布摆摆手,「毕竟是他理亏在先。」
我听完十分受用,摇摆的心安稳地落回肚子里,等我余光扫到远远过来的空泊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空泊目的很明确,看见我了就朝我走过来。

我默默扫了小霓一眼。

谁说仙尊不记仇的。

空泊似乎来得很急,向来一丝不乱的发顶落下一缕碎头发,因为挡眼睛,又被他急躁躁地一把撸到脑后。

「翠年,师尊怎么了?」
空泊问我,我也不知该不该说泼水的事儿,只好反问回去,「仙尊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一脸的水啊,我寻思梦游就梦游吧,也没见过今天反应这么激烈的。」空泊抓抓耳朵,实在是想不通,「回来就把自己关屋子里,还让我去搞个铁链和锁头,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他关起来……」
师尊大约是受了刺激。

但是我认为这样并不靠谱。

空泊问我为什么。

我答:「我前天斥巨资买了个门禁结界,都没拦住师尊,你用一把锁和一条铁链,肯定不现实。」「那怎么办?」空泊没有头绪,「再这么下去师尊可能要自闭,」
「为什么师尊的会固定梦游到我这里,要是找到原因,可能就好办了吧。」

我一句话点亮了空泊的智慧,空泊邀请我加入寻找师尊梦游之谜,我连连摇头。

明日封阳宫还有好多事要做,哪有时间陪空泊跑腿。

可是在空泊眼里师尊更重要,他再三保证找人来替我的班,拉着我的袖子走了。

师尊要的东西还是要买的,我把空泊介绍给了班叔,班叔听完笑逐颜开,美滋滋地将他最贵的锁链和锁头拿出来,献宝似的捧给空泊。

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想坑一次空泊,解我门禁结界的心头之恨。

我没有告诉空泊我泼过师尊隔夜茶,所以空泊左手拿着东西,右手拉着我,就要往师尊所在之处走。

去了绝对是异常尴尬的会面,于是我拉住了空泊的袖子。

空泊却以为我是过度紧张,并没松手,只是安慰我:「师尊只是看上去清冷孤傲,毕竟教过天界许
多大人物,没有点气势就不稳重了,其实私下里挺温和的。」
空泊无比热情,我又不好说实话,最后还是被他拉到了师尊面前。

庭中空旷,一方长案上是法经书卷,三只脚的兽首香炉,口中檀香氤氲,清冷师尊一身白衣端坐案前,起先并未看过来,等我们离得近了,才缓缓抬眼。

这一抬眼,就定在了我身上。

某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师尊眼底惶恐惊掠,山洪一般。

接着师尊宝相不再,执书卷的手发颤,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方才显得不那么惊慌。

「这么快就带回来了?」师尊眼风飞快地朝着我一瞟,又迅速落到了空泊身上,「这又是谁?」他竟装作不认识我。

小霓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高岭之花为保形象,丢人事绝不会外泄。

那我就不用这么忐忑了。

空泊不知道,还在介绍:「这位是在封阳宫做内务的仙者,前几日师尊梦游,是她告知我带您回去的。」
「那为何来此?」师尊继续表演。

空泊答:「偶遇翠年小仙,聊天时说了些关于仙尊梦游的疑问,空泊觉得很有用处,所以想让师尊听听。」
师尊听完眼神变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我,反问:「你编排我?」
胡说八道。

我暗道,恭敬地朝他一拜:「小仙没有,仙尊梦游众所周知,只是小仙不经意的一句话,大概帮助了空泊上仙思考。」
很显然,骄傲的师尊并不相信,「什么话,你如实说,我听听。」
我实话实说:「师尊曾经梦游都没有固定的地点,如今忽然有了规律,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比如因为小仙的房子?」
师尊觉得不可能,因为封阳宫是一万年前修的,之前他从未来过封阳宫,连我那个小房子都是后盖的,他对此并没有印象。

「那为什么会总是出现在小仙的房间里?」我不自觉被带进了情景分析,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必有原因,即便是鲑鱼洄游,也是因为有老鲑鱼带着,连动物的本能都事出有因,怎么可能找不到理由。

空泊拢着袖子,抄手站在一边,叹了口气,「师尊梦游都四百年了,要是真能治好,也不枉费吃了这么多药。」
我听着空泊的意思不像是心疼他家师尊,倒是心疼四百年来的吃药花的金银。

不过我也很希望师尊早日康复,这样我就不用每天生活在被师尊惊吓的日常中。

师尊坐在案前沉默,似乎是对自己的疾病犯了愁。

沉吟片刻,我有了思量。

「师尊,把你锁在屋子里,也不太现实,不如这样,今夜你再梦游,我和空泊跟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细节,说不定会有答案。」
师尊抬头看我,表情一言难尽,可能觉得是我疯。

我摊手:「那师尊还有别的法子吗?」
师尊不答,任命地闭上了眼。

师尊居住的屋子外,有一颗紫藤树,正值花期,开得繁盛。

夜里我搬来个长条板凳,和空泊坐在树底下,等着师尊睡着。

等待时光总是漫长,于是我和空泊上仙开始坐在板凳上侃大山。

空泊说,师尊这毛病不是天生的,而是四百年前从人间回来落下的毛病,那时候人间乱,隔三岔五冒出个怪物,天界当时忙着和魔族打架争地盘,人的祈愿来到天上,没有神仙能够回应。祈愿不知怎的,辗转到了当时避世而居的师尊手里。

愿望躺在师尊的手心里泛着微光,师尊第一次走出封阳宫,找了一趟天帝。

师尊与天帝自远古时代相识,细论下来早已记不清年月,师尊说要去人间回应愿望,天帝答应了。这一去就过了百年,师尊独自用脚步丈量人间九州,杀掉了所有为祸人间的怪物。

再回天界,满身伤痕,身姿颓唐,花了三十年养伤,恢复之后,便落下了梦游症……
我听八卦正起劲,空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眼神朝着一个方向,抓住我的袖子直晃:「出来了出来了!」
我一拧头,顺着屋门看去,师尊穿着白袍,张开的眼睛里毫无神采,摇摇晃晃地踏出门槛,步入庭中。

我和空泊同时站起,全神贯注地看着师尊走过来。

无声中,我拉了一下空泊,示意给师尊让开一条路。

我们俩轻手轻脚,空泊顺手将板凳带走,以免绊倒师尊。

眼见着师尊已经走过了紫藤树,脚步忽地生生顿住。

我和空泊屏息以待,等了几个呼吸后,师尊脚步一转,朝着我们走过来,我们愣住了,以为师尊是想在院子里溜达两圈,之后又挪开了位置。

几次下来发现不对,师尊似乎就是奔着我们来的。

空泊拉住了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对我说:「不要动。」
我们俩不走了,我头一次见梦游,浑身汗毛倒竖,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师尊直直朝我们走来,更准确地说,是朝我走过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张开,将我圈起来收进怀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脸颊贴着他的衣襟,体温从干净的衣料间传递,师尊蓬勃的心跳在身体里流淌。

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

「屏临。」
师尊梦游到我房间的原因找到了。

我很诧异,空泊更是。

将师尊安置好后,空泊问我:「你之前和师尊认识吗?」
我说不可能,我此前几百年的记忆里,无论是生存还是修行,但凡出现师尊这种人物,足够让我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记的。

第二天,师尊从屋子里醒来相当开心,以为自己没有梦游,他脚步急促地来到门口,等看到我和空

他忐忑又挣扎地问了一句:「我又梦游了?」
我们无声点头,师尊广袖一甩拧头进屋,决绝又凄凉。

趁师尊还没撞墙或者上吊之前,我和空泊走进了房间。

师尊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明显一副「放弃了,毁灭吧」的气势,空泊跟了他多年,这种事理应是他身先士卒。

空泊琢磨了一会儿,走到床头,「师尊,可记得梦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空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要是梦游什么都记得,我至于四百多年一个字都不向你透露?」师尊的声音里都透着股无望,空泊咂嘴,没再说下去。

这话也确实没法接,一时间谈话进入了僵局。

事情还需要我来破冰,我如实告诉了师尊昨夜并没去我居所,而是在院子里抱住了我。

师尊接受不了事实,从床上坐起来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你胡说!」
空泊举手:「师尊,当时我也在场。」
师尊险些倒仰回去。

三个人分析了一下过去和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论,于是我忽然想起了师尊抱住我时,我听到的名字。

屏临。

那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涉及师尊不为人知的过去,于是我只好寻了个借口。

「师尊,我从昨晚开始就没吃东西了。」
师尊正在上火,空泊心知肚明,默默起身出去找吃的了。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趁机问师尊:「屏临二字,师尊可有印象?」
师尊将名字在嘴里过了一遍,摇摇头,「不记得。」
我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吃完早饭后,我刚离开师尊的房子,要去封阳宫干活,又被急急跑来的空泊拦住了去路。

「翠年,跟我走一趟吧,师尊有事找你。」
我又被带了回来。

师尊正襟危坐,仙气逼人,干净的眼眸里无欲无求,早上慌脚鸡似的模样荡然无存。

「坐。」师尊一伸手。

我从善如流坐好,师尊开始跟我说正事儿。

目前来看自己这梦游症实在是治不好,师尊的意思是将我放在他身边当值,以免届时闹出笑话。我想了想,觉得不对。

「常年白占便宜啊?」我抬头问他。

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师尊当久了,受众仙尊敬,没人在他面前说过如此粗俗之言,总之师尊很受惊。

「怎能胡言,我何时占过你便宜?」

我一眯眼:「师尊,前三十天我就不说了,但就你昨日在院子里抱我,搁在人间你知道叫什么
吗?」
「叫什么?」师尊被我气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非礼。」
师尊险些被呛死。

我走过去,慢条斯理地给他顺气,师尊身影一闪,避开我的手。

我说:「师尊你听我说完,让我在你身边当差也不是不能商量,今年有一个天界选拔山神地仙的名额,你要是能帮我一把,说不定我就能下界当值,这样既解决你的尴尬,又解决我的问题,师尊觉得怎么样?」
师尊可算是喘匀了气,拧头看我,那眼神像是活见鬼:「这还用走后门吗?」

我对师尊的反问很受伤。

大概他是从远古时代就无人能敌,所以不懂我们这些近代小神仙修行的心酸。

尤其是妖怪成仙过程之曲折艰难。

但是师尊还是答应了,而且说这种事情不用走后门,也能让我得到名额,只要我自己上进些。于是我只好在师尊处住下,当差的内容没有很大区别,只不过服务对象有所改变。

经过几日来的观察,我发现师尊的性格很奇怪。

比如,师尊口渴了,不会说「我口渴」,而是说「翠年屋子里没有水了,你去添一些过来」。他似乎永远不会坦言自己想要什么,偶尔休息的时候和空泊说起这事,空泊只是笑笑:「师尊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是身体力行换的,差遣别人的事,他也不是很适应,要不是因为梦游症,我也不会成为师尊身边的仙者。」
空泊说完我就已经产生了想象,如果师尊没有这张英挺年轻的脸,或许会被人当久居深山的孤寡老者。

那天早上,我抱着鱼食,正给师尊院中那一池子鱼喂吃的,当时并没看见师尊走来,只是忽然听见身后师尊的声音。

「跟我走一趟。」
我闻声抬头,师尊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于是只得跟过去。

师尊带我来到一片视野辽阔的草地上,清风吹过刚长到脚踝处的嫩草,浪潮起伏。

「师尊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空泊,师尊的心意,我猜不太准。

师尊在徐风中回身,广袖飘飘,仙姿绰约,「从今日起,到地仙选拔,我教你破阵伏魔、行云布雨,用功一点,便不需来求我。」
若说天界之中选一个学识最渊博、术法最出众的神仙,一定非仙尊莫属。

能被师尊指教,于任何一个神仙而言,都可遇不可求。

他既然能教我,我必然要下苦功。

起先教我破阵伏妖,就是在这片广袤的草地上,我与假装自己是魔怪的师尊对练。

我的布阵从来没困住过师尊。

一来二去我就没了信心。

终于有一天,我累得半死坐在地上,声音虚弱地问师尊:「师尊,没有哪个魔怪会跟你一样厉害,
适当放水也不是不可以……」
同样对练了半个时辰,师尊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闲着没事望望绿草地,「真遇到了生猛的怪
物,死前回忆,你一定会对今天的话后悔万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死前求饶,千万别说我教过你。」
某天练习过后,师尊大发慈悲,给了我两个时辰休息,得了片刻喘息的我,找了小霓一起去吃饭。

小霓以茶代酒祝我早日通过地仙选拔,我笑着回应,席间忽然想起小霓未成仙之前,似乎栖居在即翼之泽,那里神仙妖精聚居,小霓说不定认识什么人,能找到师尊口中「屏临」二字的答案。

于是我问小霓:「你认不认识什么神仙精怪,消息比较灵通的那种?活的时间很久的那种?」小霓没明白我到底要问什么,「你要干嘛啊?」
「我想打听一件事。」
「早说嘛。」小霓一拍大腿,「你是看未来啊?还是回溯过去?」
我觉得不对劲,「我不是去算命。」
小霓哦了一声,「打听旧事?」
我点头。

「黑羽山的妙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小霓的眉间忽然显出几分犹豫,「不过,你去问他要想好啊,他收取的不是金银,而是代价。」
「什么代价?」
「不好说,有可能是你给他唱一首歌,但也有可能他要你的命。」小霓撇撇嘴,「不过他会告诉你代价是什么,想不想知道是你的选择,如果你觉得代价太大,可以选择不知道。」
和师尊学完了技法,我收拾了一下,准备去趟黑羽山。

万一我当上地仙下界,师尊哪天再从天上飞下来睡到我身边,我真的受不了。

临走前一天,我找师尊告假,师尊正坐在池塘边,自己和自己下棋。

岁数大了没人理,下棋都只能和自己玩。

师尊捻了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眼风不动;「修行出问题了?」
「不是,只是想跟师尊告个假。」
师尊这才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不给。」
我迷惑了,「昨日的课业不是已经全都结束了?」
「我说的?」
仔细想来,师尊的确没说。

师尊抬头看了看太阳,放下了桌前没下完的棋,站起身走过来。

「走吧。」他经过我,朝门口走去。

「去哪儿啊?」
「人间。」

日落西山,逢魔时分。

我当翠鸟时,一双翅膀飞不到九州各地,大荒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万里黄土寸草不生,巍峨的山脉连绵,拔地而起,目之所及不见活物。

作为一个神仙,身处大荒中都有种危机感,我跟在师尊身后,一路向东走。

他不开口说,我只能张嘴问。

「师尊,我们来大荒做什么啊?」
「到了。」师尊答非所问,停下脚步。

我四下张望,眼前巨大的山体之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窟,深邃幽黑,不见光源,洞中强风涌动,呜呜直响,如同鬼哭。

「你站在这里别动。」说完,师尊摊手,掌心多出一把剑,「本尊的法器,你拿好。」
我接过,剑身沉重,造型流畅朴素,是把适合干架的好家伙。

但是让我拎着把剑……跟师尊打?

直接在天界比划不好吗?

我没懂,师尊依然不说,走远了一些,在一百步开外,捏诀诵咒,接着身姿半跪在地,手掌朝下,猛地在地面上一拍。

远处只听师尊短促有力地低喝:「启!」
地面微颤了一瞬间,世界再次安静下来,耳边风声猎猎作响。

过了许久未见动静,我转身看向师尊。

师尊早已落在高高云端,抱着肩膀观望地面。

我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漆黑的山洞中传来沉重的低吼,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大地再次有规律地震动起来。我紧盯着山洞,一只身形巨大的三头怪物冲出浓黑,朝我扑来。

我浑身的鸟毛险些支棱起来。

三头怪大手一挥拍向我,我一个挨身堪堪避过,飞速急奔与它拉开距离,末了还不忘朝着天上的师尊吼。

「师尊莫不是想杀我灭口!」
「杀你灭口还给你长剑做什么?」
我还是觉得师尊是怕他丢人的事迹败露。

可师尊自己说不是,正所谓学以致用,学已经学完了,接下来就要用了。

大荒什么都没有,就是怪物多,师尊三天前就在大荒这边找了一圈,最后圈定了这只山洞里的三头怪。

个头大,又耐打,脑子比其他怪物聪明点。

师尊还在天上念叨,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听,即便有师尊的长剑加持,应对三头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我这边打得艰难,那头又听师尊在喊:「不要光顾打架,你要用你的阵法去收它。」

想来我也中用,从师尊那里学来的东西还算精进,三头怪被我一脚踹得向前扑倒,我争取到片刻喘
息,手诀一捏,展开阵法,控住三头怪,手中利刃如虹,将怪物拦腰劈断。

我提着剑转身仰头,得意洋洋地冲着天上喊:「借刀杀人,想都别想!」
师尊并没回答我,他的身影疾风一般,须臾间来到我身后,勾住我的腰猛地向侧面带倒。

只一个错身,我与师尊的眼神交汇,与往日的平和不同,那漂亮的眼睛里藏着锐利的刀锋。下一刻我听到与肉体相撞的砰然声,我的背后即便隔着师尊还是能感受到剧烈的撞击。

我与师尊一起飞了出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师尊受伤,大荒下雨。

周围连棵树都没有,我试图撑个结界出来,却只能罩住我自己。

师尊恨铁不成钢,咬牙一伸手,张开一道宽敞的结界。

远处的怪物,三颗脑袋与身体尸首分离后还在张牙舞爪,师尊一剑斩首,它终于不动了。结界内的师尊脸色苍白,嘴角染血,精神头却很好,师尊身手一指怪物尸体,还不忘教训我:「你有几条命敢这么干?」
「死透了吗?你敢回头?」师尊瞪着眼睛连连摆手,大神姿态抛到九霄,「出门别说我教的啊……你走后门成的仙吧?」
我不忿:「师尊你不能乱讲,成仙我没靠别人,纯粹个人努力!」
「就努力成这样?」
师尊一摸脑门,血气涌上来,我不好继续犟嘴,毕竟师尊为了护我生生挨了一下,背后已经是血肉模糊。

我撕了内衬简单帮他裹了裹,师尊任由摆布。裹着裹着感觉师尊不动了,我歪头去看,他盘膝而坐,已经睡着。

大概是有些累。

记得刚来师尊身边,空泊就告诉我,师尊睡觉时,身边一定要有人,一旦师尊梦游,尽可能在你发现的时候带他回来。

不过现在看样子也不用了。

夜深了,四周荒地一望无际,狂风只能摧残结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我抱着胳膊,靠着结界昏昏欲睡,迷蒙间听见了响动,略一睁眼,发现师尊动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大概又要当成枕头被师尊搂一宿。

师尊轻车熟路在我身边坐下,我以为今夜不过与以往一样,当一次工具人。

等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师尊不对劲。

师尊的眼神依然空洞,可是那褐色的眼珠边缘,泛着幽幽血红。

他没有任何犹豫,捏住我的肩膀,将我摁到了地上。

那力道大得根本无法反抗,一瞬间危机感涌动,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想要逃跑。

结界就圈了这么大的地方,又能跑到哪里去。

又被师尊捉了回来,只不过那只手从肩膀移到了我的脖颈。

却又面无表情。

「师尊!」惊惶间我大声叫他,试图将他唤醒。

师尊无动于衷。

而我的衣衫已被师尊的手层层突破,只剩一件中衣艰难死守。

我伸手,狠狠给了师尊一耳光,在广袤的大荒中,清脆响亮。

师尊被我掴醒了,看见眼前的光景,目光狠狠缩了一下。

我连滚带爬,从他的控制中逃走,与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对不起。」师尊大概觉得无颜面对我,连眼神都不敢给,「那怪物指爪有毒,会勾动人的心魔。」
我惊魂未定,脱口而出:「你的心魔是我?我说你为什么把我弄到你跟前……」
「可我在梦游之前从未与你相识过。」师尊也很忧愁,「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心魔?」
这就要问黑羽山的妙野了。

我将从小霓那儿得来的消息告诉师尊。

「师尊想试试吗?或许会有答案。」我问师尊,他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梦游症治不好,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就没完。

师尊答应了,第二天带着我去了一趟即翼之泽。

大概是师尊觉得尴尬,前去黑羽山时,走在前面,一句话都没同我讲过。

我其实很想问他「你知道路吗」,但是一看对方坚决不回头的气势,觉得就这样吧。

对于师尊要脸这件事,还是挺难得的。

到了即翼之泽,师尊绕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路,最终还是转回了身。

张张嘴,一个字音都没发出来,倒是先红了脸。

我站着不说话,就等着。

师尊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句话来,「你知道妙野住哪儿吗?」
我看着他:「师尊您终于张嘴了,我还以为您打算绕到天黑呢。」
师尊的耳根子唰地一下红了,站在原地,局促又倔强。

「师尊跟我来。」我侧身经过对方身边,给他带路。

黑羽山内,粗壮的林木高耸,枝干横陈,遮天蔽日。我按照小霓告诉我的路线一路南行,第三块石头后面,找到了小霓口中的芙牙洞府。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牌匾问师尊:「据说是个堕仙,师尊可曾认得?」
师尊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回忆起这个名字,「或许是晚一些成仙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并不是小字辈,听小霓说是上古时就有的神仙,若论辈分,似乎比师尊年代还要久一些。」正说着,洞府严丝合缝的黑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在不透光的密林中格外瘆人。

我下意识往师尊身边靠了靠。

师尊虽然脸皮薄,但是胆子大,第一个走了进去。

太暗了,一进去就是直通幽暗处的回廊,墙壁上连一盏灯火都没有,我一路上侧耳聆听,生怕在漆
黑的某处窜出什么东西,将我们一波带走。

四周寂静得只有我和师尊的脚步声。

「芙牙洞府许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男人的声音乍响,声线扁平又沾带些戏谑。

我想也不想,一把薅住仙尊的臂弯,假装自己是个绳结之类的挂件。

仙尊没被这声音吓到,反而被我吓到了,仙尊侧头看着我,「你慌什么呢?」
我置若罔闻。

还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万一打起来,师尊跑了,挨打的可就是我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四周骤然开阔起来。

四周荧石闪烁着琳琳微光,平地之上,是钟乳石凝成的宽阔石台,被不知名的藤蔓细密地覆盖缠绕,石台之中一人端坐在上,消瘦的身体撑不起身上漆黑的长袍,长发散开。

仔细看去,那些缠绕的藤蔓竟然都是他的头发。

那人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咽了下口水,目光根本就离不开对方的身影,我紧紧握住师尊的胳膊,「这便是妙野仙人?莫不是死了?远古的神仙也会死吗?」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就有死去的一天。」师尊动了动手臂,「翠年你能不能松开我……」我当听不见。

「你是想掐死我吗?」师尊话里有些不耐烦。

「谁说我死了!」
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们终于找到了源头,来自石台的方向。

石台上,漆黑的人影头颅微动,遮在额前的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半张脸。

本来该盛眼珠的地方,被泛着蓝光的荧石替代,而本来放嘴的位置,却空无一物。

我勾住仙尊的爪子,抓得更紧了,我有些后悔不应该带师尊过来。

小霓也并没有告诉过我,妙野堕仙如此骇人。

师尊大风大浪见惯了,比我稳,率先和妙野聊起来,「阁下可是妙野?」
妙野笑起来,我完全无法想象他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仙尊别来无恙?」
「我们见过?」师尊问。

「何止见过。」昏暗的光线下,妙野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脑袋,四周的藤蔓沙沙作响,「若你今日还是来问事,这是我做你的第二笔生意。」
四周有东西沙沙作响,我睁大了眼睛回身朝着黑暗处看去,数量众多的长条状轮廓沿着墙壁飞速移动,我还想看清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又听见师尊的声音。

「上一轮的事情,我们已经两清了吧。」
妙野:「是。」
「那何必再与上次有牵扯呢?」
妙野愣怔地看向师尊,那荧石充当的眼睛里像是有了神态,看着师尊的样子,似乎有些怜悯。师尊
说出了愿望:他想治好梦游症。

妙野笑:「你的梦游症,是因为身体里缺了些东西。」
师尊认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你也不记得?」妙野似乎对师尊的状况感到惊讶,「如果你想要治好梦游症,我就说出想要的代价。」
我的脚踝猛地一紧。

突如其来的力量直接将我扯了起来,慌乱间我松开了师尊,师尊却在下一刻握住了我的手。

他不知什么时候祭出了他的长剑,一剑斩断了我脚踝上的藤。

我坠到地上,他接住了我,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看向台上的妙野。

师尊的声音发冷:「妙野仙人,这是为何?」
妙野很喜欢笑,刺耳的笑声在洞穴之中回荡着,诡谲瘆人,「这就是代价啊,我要这个翠鸟仙的身体。」
芙牙洞府外,我坐在台阶上,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师尊让我先出来。

洞外的太阳已经快到中天了,天光明亮温暖,我的牙齿却在格格作响。

我是在自掘坟墓,代价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从提问者身上取吗?为什么会落我的头上。

思绪纷乱间我从地上起身,急匆匆朝着天宫的方向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

天宫中无数仙者与师尊交好,若真的拿我当代价,去天宫我根本跑不掉。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等了几个呼吸,拿定主意,转身冲着北方而去。


憎恶是故乡,庇佑也是故乡。

我回到了出生的地方。

苍翠的森林绵延千里,扶森与黑羽山的死寂不同,在这里能听到生命的声音。

林间虫鸟,溪中鱼蟹,还有穿行的走兽。

自从我懂事起,扶森从未有山神接管,仿佛早已被神灵遗忘,而这片土地上,生命蓬勃生长。

这也是我选择回来的原因。

我找了一块扶森风光最好的地方,打败了在那里占地盘的妖,借着那妖怪的洞府住下来。

地上不比天上讲规矩,全靠拳头讲道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深谙此道,所以在天界反而局促。

我并未将事情做绝,只是跟那妖怪说好,要他洞中风光最好的一间屋子,别无他求。

倒是还要感谢师尊教诲,妖怪根本不是我对手,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妖怪很会享受,最好的房间靠着悬崖边,远处是巍峨的山脉和茂盛的翠绿林木,隔着一块水晶屏障尽收眼底。

为什么只有在天界受封才能成为地仙?扶森无神,我成为这里的神灵不就可以了?

妖怪是蛇妖,活了两百年,吃吃鹿吃吃鸟,偶尔啃啃灵芝仙草,一不小心变成了妖怪。

却又不得修炼之法。

本来是我天敌,却被我打得缩成一团。

一天得了空,我走进了他的屋子。

蛇妖最近热爱人间玩意儿,沉迷炼丹,正在桌子边采仙草,炼仙丹,见我进来,哆嗦了一下,好好一条蛇,僵成了木棍。

我笑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扶森妖怪众多,你排多少?」
蛇妖圆滚滚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不敢出声。

「说实话。」我侧目看向他最近刚倒腾过来的炼丹炉,「我看你这炼丹炉挺别致的……」
蛇妖的身躯明显一抖,声音里的气势虚弱:「别呀……」
我转过头来望着他,「那你倒是说嘛……」
蛇妖说,自从扶森飞出去了一个翠鸟精当神仙后,扶森之中的妖怪排名开始大洗牌,他占了啃仙草的便宜,又猛又耐打,最后莽成了扶森第一。

我慈爱地拍拍他的脑袋:「那太好了,劳驾蛇妖兄弟跑一趟,替我放个话。」
蛇妖:「什么话?」
「天界派地仙来了,有困难,找翠年。」
蛇妖害怕炼丹炉惨遭毒手,派出蛇子蛇孙将消息传遍扶森。

当神仙我不是个人物,加上师尊实在厉害,若想自保,单打独斗不如集结成群。

没过多久,地仙一事传遍扶森,预料之内,一定会有几个刺头前来挑战,被我修理得服服帖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质疑我的这个地仙的名分。

我帮他们解决纷争,他们要为我做事,我等着队伍渐渐壮大,壮大到能够保护我自己的那一天。直到一年后,我再次遇到了师尊。

师尊来到扶森是蛇妖告诉我的,彼时蛇妖已经是我的神使,他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的衣裳都是脏的。

「翠年,你出去看看吧。」
我瞄了一眼蛇妖:「它们又打群架了?」
蛇妖摇头,有些急迫:「不是,有个自称师尊的神仙过来了,说是找你的,妖怪们不让,然后跟他打起来了。」
我听完心头大震,听见师尊二字还是会下意识慌乱,强自定了定心神,又问蛇妖:「它们赢了吗?」
我心里总是带着点希望,但是全被蛇妖兜头浇灭了。

「拦不住了,你要再不出去,人家一路打到洞府就不好看了。」
我咬牙撇下蛇妖,匆匆出了门。

我觉得这一年光阴大抵是白费了,事实证明,即便是仙尊要抓我去治梦游症,我根本没有能够反抗的余地。

我听见蛇妖在喊:「翠年!走反了!」
没走反,我是要出来,没说要去见师尊。

趁着他人还没到洞府,赶紧跑路。

日光从枝叶间透下来,荆棘丛生的地面上明暗交错,我钻入密林中,沿着巡山的小路急行,衣摆刮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穿过林间,再渡过一条溪涧,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就能下山。可我刚出密林,来到台阶,就看见一道人影在岸边。

熟悉的白袍,超脱三界的神仙味儿。

师尊低头用脚尖碾着溪边的碎石,不紧不慢地一抬眼,看着我。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有些时候了。

「我花了一年才逮着你……」师尊觉得不可思议,「你跑什么啊?」
「难不成等你抓我去治你的梦游症?」我戒备地向后靠了几步,试图将身影藏匿进黑暗里。

师尊又问:「我答应妙野用你换了吗?」
「谁知道你骗没骗我。」我背地里用手结印,「师尊虽然长了一张俊俏的脸,可是活了可有三万五千岁了,都说糟老头子坏得很,谁知道您这三万五千年的脑袋里装了什么鬼心思?」
师尊听完神情复杂,琢磨了一下我的话,没分析出来我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但仙尊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没人要杀你,再不回去,你在封阳宫的职务便要撤了,空泊最近很着急。」
我哪里敢信他的话:「我不回去。」
师尊没料到,眼睛睁圆了些:「不回来你干什么?」
「当地仙。」我告诉他。

师尊更气了,他人前的神仙样,在我这里永远都保持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选拔试炼都没开始,你怎么当地仙?」师尊挥一挥衣袖,伸手往我身后的林子里一指,「妖怪们一人一片小树叶把你投出来的?」
「是我自己打出来的!」
「你荒唐!」师尊头一次露出锐利的神情,「你这样地仙当不成,堕仙还差不多!」
他向前走了几步,试图要将我拉出树林,「出来!」
我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翠年!」
身后师尊的声音怒火中烧,而我根本不敢回头。

师尊没有追过来抓我。

可是也并没有离开。

听说是抓了几个妖怪打听到了蛇妖的洞府,然后找了过来。

蛇妖是最先听见动静的,而后走到洞府门前去看,原本下了结界的大门忽然自己打开了。白衣仙尊站在门外,蛇妖再一次吓成了木棍。

本能终于战胜理智,蛇妖转身想要跑,却被师尊叫住。

至于蛇妖怎么这么听话就过来传信,我不知道,但是看他那吓得都忘记缩回去的信子,就知道骇得
不轻。

我跟他说话,顺便把舌头帮他塞回去:「去告诉他,我不见。」
蛇妖快哭了:「翠年,别挣扎了,人家告诉你要见你是给你面子,真要直接带你走,谁都拦不住。」
「去了我还能活命嘛?」我拍了一下蛇妖的嘴,蛇妖哎呀一声,捂着嘴巴倒退了两步,泪眼婆娑。

我盯着他:「师尊脸皮薄,于礼不合的事儿他没脸干……」
正说着,仙尊走进了我房间。

蛇妖嗷的一声大叫起来,我看见仙尊的那一刻也是惊恐万分,差点和蛇妖抱成一团。

「那得分什么时候。」仙尊站在门口,风轻云淡地看着我们两个原地战栗。

是我预判失误,我没想到师尊也会有不要脸的一天。

师尊目光轻轻落到蛇妖身上:「阁下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与翠年有话说。」
蛇妖如蒙大赦,恨不得化作蜈蚣长了几十条腿,立刻在此处消失。

我一把拽住蛇妖:「走什么呢?听他的听我的?」
蛇妖不说话,哆嗦着一指师尊,毫不犹豫扒掉我的手,很快消失在房间里。

师尊走过来,认真又严肃地打量着我,压低了声音:「你一年未归天界,天界已经派人追查,如果发现你在山中私立名号,冒充山神,会降雷刑。」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这就是胡来。」
我说:「胡来就胡来,左右上天被你带去治病也是个死,天界派人抓我也是个死,都是一样的结局还不如争气一点,大不了和你们鱼死网破,至少死得有点尊严。」
师尊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我就没想过要杀你!你怎么这么犟……」
话还没说完,师尊猛然抬头,看向我身后的水晶屏障。

我见他脸色不对,正要回过头去看,师尊伸手一把掰回我的头。

「不许回头!」师尊的声音严厉短促,袍袖在我身上一挥,披风兜头落下来。

他将披风向下拽,遮住了我的脸,告诫我:「绝对不要他们看见你的脸。」
师尊拉着我的手走出洞府,扶森的天空中,诸神林立,身上披着金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面容,手持刺目紫电,立在云端。

领头人是众神中唯一披着银色斗篷的女神,女神银色的长发沿着斗篷边缘流淌,斗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鲜红的嘴唇。

「劳烦师尊让开,施雷时伤到师尊便不好了。」
扶森之中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生命都小心翼翼藏匿起来,我和师尊似乎成了唯一暴露在地面上,还能呼吸的生命。

师尊仰头看着诸神,平和的声音中带着不相让的镇定,「蓐收,翠年仙者只是回到扶森修养,虽未告假触了律例,但也没到施天雷的地步。」
「师尊的解释等翠年仙者还活着的时候再说吧。」蓐收的声音像是鼓声,隆隆地震荡着耳膜与胸腔,「我收到的命令,就是翠年仙者冒充地仙,扰乱扶森秩序。」
蓐收站在半空中,手中紫电化成投枪的形状,在她的手中噼啪作响。

她将紫电举过头顶,沉声喝道:「翠年仙者,露出脸来!」
诸神在半空中共同举起紫电,声如洪钟。

「翠年仙者,露出脸来!」
四百年来,我行事本分,谨小慎微,唯一做过出格的事就是回到扶森自立地仙,为的不是私欲,只是想要活着。

我看着诸天众神,回握了一下眼前或许也想杀我的这只手。

师尊回头。

或许只有同为神仙的师尊,才能告诉我答案。

「师尊,我想活着。」我泪流满面,「求生是错的吗?」
师尊转身,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波澜起伏,那目光盯在我身上几个弹指间,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看向天空的神明。

「蓐收,翠年仙者的事我曾告知过登仙台,即便是挨罚也不至于用雷刑……」
「蓐收只管施刑,不管量刑。」蓐收扬起的手并未放下,「劳驾师尊让开!」
师尊纹丝不动。

蓐收女神忽地笑起来,微微抬手,便是一场的疾风呼啸。

我头上的斗篷瞬间被掀开。

「翠年仙者受刑!」
那彗星尾巴似的紫电扎过来的画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师尊却在下一刻用身体遮住了满天的光。

我被师尊拥进了黑暗里,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我再次睁开眼睛,人在天界的牢笼里。

听说扶森当时被雷刑劈出一道深坑,方圆十里之内都化作了焦土。

这些还是看守告诉我的,我攥着栏杆听着,下意识就想到了那神情平和的脸。

「师尊呢?」我急于寻求答案,「师尊怎么了?」
「为了护着你,肯定受伤了啊。」看守一瞪眼睛,「你想想,那么大个坑!」
看守觉得用言语无法形容,于是伸手隔空画了个圆,「换成你都得死那儿,你能囫囵个儿待在这里也是个奇迹。」
他又说些别的,我听不下去了,转过身靠着栏杆滑坐下来。

「怎么了?」看守见状不对询问。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无声地哭泣。

终于忍不住,我大哭出声:「要是……师尊因为我死了……怎么办?」
我终究恨不起师尊。

真的想杀我,何必去挡天雷?

几日后,我被放了出来,来传话的人说,下雷刑是登仙台的疏忽,失误的人已经被夺了神位,蓐收上神被罚思戒。

我站在牢门前与闲聊多日的看守告别,恍惚地走到外面,成群的仙鹤从飞檐间穿过,无数殿宇藏在
云端,没有一间与我有关系。

「翠年仙者。」
我闻声回头,空泊站在身后,抄着手等我。

「师尊让我接你回来。」空泊看出了我的紧张,声音变得温和起来,「走吧。」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封阳宫。

师尊的居所一如往常,唯有那棵巨大的紫藤树过了花期,只剩下漆黑的枝干。

我一眼便望见了他。

师尊端坐回廊下望着虚空出神,闻声抬头,见我过来,忽然摆出一副惆怅的面孔,往身边的廊柱上一靠。

「师尊伤处很痛?」空泊走过去瞧瞧他,也紧张起来,「师尊稍待,我去拿药。」
我看着空泊的神情,不像师尊伤口痛,而是师尊快死了。

空泊走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师尊痛苦地闭着眼,其间还没忘记看我一眼,我走上前去看了看师尊的脸色,踌躇片刻才艰难张嘴,「师尊,我听说,雷刑过后,落雷处方圆十里化作焦土……」师尊依然难受,靠头挨着廊柱,蹙眉不语。

我接着轻声说:「师尊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一句话好像说到师尊的心坎里,师尊连连点头。

我鼻腔发酸,登时红了眼睛,仓促地低下头,让那些眼泪跌进泥土中。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只手,曲起食指,抹去了我睫羽的水泽。

我不敢抬头,却真切地感受到师尊话音中的温柔:「算啦,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你不也是好好的。」
「但是……」
「我活了这么久,上古时代的腥风血雨,比雷刑不知要惨烈多少……」他看我还在哭,安慰的话没说下去,又冒出新的困惑,「你怎么还哭?是觉得我快死了吗?」
「不是……我只觉得,会很疼。」我用袖子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知道师尊很厉害,但是再厉害的人,受了伤也会疼,能将土地劈成那样的雷……」
越说越难过,后面的话音都化作了绵绵的哭声,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师尊一眼。

师尊拍了拍我的头。「你再这么哭,我都不好意思使唤你了。」
师尊依然梦游。

后来我建议师尊再想想别的法子治病,师尊却拒绝了。

当时在芙牙洞府,师尊让我出去,不是因为要与妙野说关于如何卖掉我治病,而是询问了妙野口中的「第一次见面」。

妙野很确定自己见过师尊。

师尊觉得既然第一次买卖已经两不相欠,告知一下买主内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然后妙野就答应了,妙野说,他曾在自己这里,以一段记忆为代价,救活了一个人。

说到这段的时候,师尊正支使我将他的茶具搬到鱼池旁边。

自从受伤之后师尊似乎格外粘我,连空泊都开始会对自己的地位表示担心。

因为师尊夜里梦游依然会来找我,于是我与空泊商量,晚上由我看着师尊。

又是一个夜晚,黑沉沉的夜幕遮盖了天穹,师尊的屋子里只有两盏灯还亮着,室内光线昏暗,我坐在矮榻上望着屏风后的那道影子。

师尊的背影被烛光映在屏风上,身姿挺拔,肩膀宽阔。

我正托着腮,望着那影子出神,师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你燃香了吗?」
这才想起来没有,我应了一声,起身去拿安神香点燃。

师尊从屏风后转出来,青色衣袍加身,束起的长发散开,比白天更像清心寡欲的神仙。

我望着他出神,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师尊。」
师尊坐在床沿正在脱鞋,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干嘛?」
「你活了这么久,有女仙跟你表白过吗?」
「你问这个干嘛?」师尊很奇怪地看向我。

我觉得可能是师尊羞于启齿,于是换了个角度又问,「女仙若是没有……都是男神仙?」师尊手掌一捏,靴子攥在手里,险些当武器丢过来。

我在屋子里,师尊就不会因梦游四处溜达。

听到他呼吸渐沉,我知道他睡着了。

黑暗中,师尊的床头香火猩红,在寂静的黑暗里艳丽诡谲。

师尊的香质量比我的好,我的睡意汹涌,本来是想眯一会儿,却被梦魇住。

梦中,森林被烧得只剩焦土,浓烟在半空盘旋不散,不见天日,师尊坐在焦土上,怀中抱着我。我从未见过师尊眼底那么悲凉。

我的双腿已经被烧黑,与大地的颜色融为一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将一捧土交到了师尊的手里。

「这是屏临的土。」我微弱的声线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找个没有人迹的地方撒下去,森林会重生。」
师尊接过了土,我才露出轻松的笑容,沉沉合上眼。

第二日,师尊晃醒了我。

我没料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懵然坐起来,只听师尊这边还在絮叨,「你这燃的哪里是安神香,这不是引魂香吗?」
刚研究完香炉的师尊又走过来,大手扣住我的下巴,左右转了两下认真观察,「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啊,就是睡得沉了一些。」
「小神仙受不住引魂香的,刺激过盛,魂离体外,找不回来的。」师尊松开了我,「觉得不对,赶紧找我。」
我应下,打了个哈欠离开了师尊屋室,此时园中朝霞火红,我恍然回忆起梦中那场汹涌的大火,和师尊凄凉的神色。

我在封阳宫的门口坐了一个时辰,决定去一趟芙牙洞府。

去黑羽山的事情没敢和师尊说,而且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再次穿过那悠长的通道,妙野依然坐在高台上,只是与上次见面有些不同。

妙野的脸上出现了龟纹一般的裂痕。

他再次见到我很意外,石头做的眼睛虽然无神,眉头已经舒展开。

「怎么样?」妙野很兴奋问我,「想交易了?」
「你的脸怎么了?上次我记得他的脸还是平整的。

妙野叹了口气,身边的藤蔓爬到脸上,像是手掌一样,抚摸着脸颊,「这具身体,用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一具肉身,装我的灵魂。」
妙野再次看向我:「你是不二人选。」
「为什么?」我很疑惑。

「因为你早晚都要死啊。」妙野答。

「谁不都是要死的?」我更觉得妙野像是在敷衍我,「只是你更加贪恋生命而已。」
「我的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问题。」妙野的惆怅不见了,重新兴奋起来,「你是想背着师尊为他献身治病吗?」
「并不是,师尊不想治病了。」
妙野的神情寂落下来。

「但是我有事相求。」
「你想看师尊丢失的记忆……」
妙野一句话说穿我的心事,我大震,不知他如何知晓的,台上的妙野却叹了口气,「要是治病该多好……」
说着妙野伸出藤蔓,半空中微光聚拢,慢慢化相,最后变成一个褐色匣子的模样。

妙野晃了晃盒子,咣啷作响,语气没有之前那般期待,「我的规矩你知道,想要得到东西,一定要付出代价。」
「你要什么?」
「我要你四百年道法。」
我微顿,犹豫片刻:「三百年,你若拿走我全部道法,我再见师尊,会被察觉。」
妙野摇了摇头。

我沉默地想了想,「三百年寿命能否替一百年道法?」
妙野抬头,似乎是有了兴趣,琢磨了一会儿,托着盒子,伸到我面前。

「翠年仙者,在看之前,你要发誓,这盒子里的东西,你不能透露一个字,不然就会惨死。」我伸手起誓。

妙野将盒子放到我手上,末了还不忘提醒我:「在我妙野这里发的誓很灵,翠年仙者谨记。」我双手捧过木匣,褐色的盒身手感沉重,树木的年轮成为装饰匣子的花纹,我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的封印。

「这盒子的封印,怎么破了一块?」
妙野用藤蔓抠下自己的眼睛,认真地用破衣服擦拭着,全然没有听见。

暖风涌过,我坠入了师尊的记忆里。

我以为,这回忆带着春风般的温度,一定是段美好的记忆。

记忆中是一片苍翠的密林,高耸入云的树木挨挤在一起,师尊在林间行走,穿着人类的衣衫,没有如今这般脱离凡尘的清冷孤高,若不是认得仙尊,怕只会以为在这里的是个凡人。

山林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雾,乳白色的水汽蔓延过来,师尊用袍袖遮住了脸,待浓雾稍退,才放下来。

迷蒙的远方,立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声音在林中回荡,轻柔缥缈。

「这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师尊听完,站直身体,唇角弯起来,轻柔地一挥衣袖。

林中迷雾退却,女子鲜妍的面容在雾中展现。

师尊答:「我并不是人类……」
下一刻,女子扬起了眉,目光凌厉地一抬手,狂风乱卷,绿叶齐飞。

她冷喝:「那便是魔物!」
师尊诧异,四周树叶擦身而过,割裂了他的衣袍与皮肉,他没想到眼前人生得漂亮,脾气却大得吓人,于是连忙表露了身份。

女子身上戒备退散,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紧张的气氛散去。

山林中又恢复了宁静。

那是师尊与山神剑拔弩张的初遇,那时人间怪物被师尊斩杀十之有九,听说屏临之森是九州唯一一个没有邪物作祟的地方,于是师尊想来看看。

山神虽然脾气凶悍,却对自己山中草木生命十分爱护,不是准备巡山,就是在巡山的路上。师尊与山神相处,点滴日常结成线,系在了二人的指尖,师尊三万五千年的日子,见证了天地的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希望漫长的生命中能捡起些许值得回忆的片段,能与他人拥有牵绊。

师尊找到了。

可下一刻便失去了。

初春时节,紫藤盛放的夜里,屏临之山大地震颤,百尺巨兽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

屏临也有魔物,不过是睡了太久。

魔怪属火,立在屏临之森的山林里像是一根巨大的火把,大张的嘴巴里喷吐着熊熊烈火,点燃整片天空。

山神布雨,却无济于事,那火并不真正的火焰,而是魔物被困多年的愤怒与恶意。

师尊在高空中与魔物死斗,无暇顾及山神,也没有发现山神的脸上,悲悯的神情攀上眼底。

直到山神喊着「住手」的声音回荡在烈火间,师尊才发现山神不知何时,卸下一身道法,朝着魔物走来,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两条腿早已被烈焰烧成炭黑色,却依然笑着,伸出手掌,抚上魔物的脚趾。

一瞬间,魔物周身烈焰退却,生机蓬勃的碧色,水浪一样在对方周身飘荡。

山神最终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平息了魔物的愤怒。

魔物化作风烟四散。

布下的细雨终于有了效作用,屏临之森大火渐熄。

而师尊抱着山神坐在焦土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附近残存的紫藤花被雨水敲打,落在地上。

花期尽了。

山神太疼了,疼到无法用平时的语气去和他讲话,只能压住颤抖,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往日那般凶,「明止,最后一眼了,你笑一笑啊。」
师尊搂得更紧了。

「山神死了可没有轮回。」她用尽了力气,才拿出袖中一捧土,用丝绢包着,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是屏临之森没有被邪气污染到的泥土,若可以,找个人类找不到的地方,散了吧,散了……森林会再次长出来。」
师尊答应了,唤着山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山神再也没有醒过来。

师尊紧紧捏住她的肉身,双目猩红,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合上双目,神仙额间的印记显现,明亮温暖的流光汇聚额间。

三魂六魄,胎光为首,师尊为保山神,撕下胎光魂,渡给了山神。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师尊亲吻山神的额心,胎光魂融进了山神的肉身。

须臾间,山神的身躯化作幽光,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后来,师尊带着土走了很远,驻足的地方黄沙万里,不见鸟兽,他将土洒进细沙里,黄沙化作黑土,绵延百里,黑土之上,绿茸茸的植株疯长,化作森林。

我知道这座森林的名字——扶森,几百年的时间,我都生活在这里。

师尊完成了山神的愿望,去了一趟黑羽山的芙牙洞府。

四百年前,妙野还有眼睛,红色眼瞳妖冶得像是一轮红月,师尊对妙野说想要复活山神,妙野听说了山神的事,虽然是个堕仙,但对山神的做法很敬佩。

「知道你救的是她,我便少要一点代价。」妙野想了想,忽问,「你倾慕她吗?」
师尊点头。

妙野又问:「有多倾慕?」
「至死不渝。」
「那好,我便要你与她的记忆,此后师尊的仙道里,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好。」师尊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裁掉记忆之前,妙野又道:「你将胎光魂渡给了山神,魂魄残缺,许是活不过一千年,山神死后没有魂魄,靠着你一魂胎光重生,怕也活不过一千岁,真要如此?」
记忆到了尽头。

我这才明白,这段记忆为什么会带着温度。

虽然残忍,但于师尊而言,弥足珍贵。

妙野是个实在的生意人,他说要附赠我一些故事。

我捧着盒子坐在地上,声音在洞穴中回荡,「我是山神的转生,你要我的肉身,是因为你知道,我活不过一千岁。」
妙野低头,石头眼睛辨不出视线,但我却感觉他的目光,是落在匣子上的。

「你来寻我,是因为你回想起来。」妙野伸出藤蔓,拿走我怀中的匣子,轻轻抚摸着符咒上的裂
痕,「却没有想起全部。」
妙野抬头:「你放弃了生命,浪费了师尊的苦心啊。」

赶在快入夜时,我回到了师尊居所。

我坐在紫藤树下,望着九天初现形迹的银河出神。

光线幽暗,师尊并没看清我,路过的时候吓了一跳,抚着心口瞪着我:「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吓我一跳……白日跑哪儿去了,都寻不到人影。」
我侧头望着师尊:「找我什么事?」
对方想了想,面色有些尴尬:「倒也没什么大事,但我宫内仙者忽然不见,我得问问。」「怕我跑了?」
师尊盯着我想要反驳,我拍了拍身边还空着半边的长板凳,「坐吧,师尊。」
这不符合礼数,从某些方面讲我冒犯了师尊,可是师尊还是很配合地拢着袍子坐下了。

我问师尊:「师尊救过无数人性命,那些人怎么报答你的?」
师尊想了想:「立像,建庙,祭祀跪拜。」
「你很喜欢这种的?」我很诧异。

「那是人类表达感激的方式,并希望下次再有危机的时候抱你的大腿。」师尊抄着手,与我看向同一片星辰,「我并未觉得这是值得感激的事情,只是活的时间久,能力大一些,能帮则帮。」「付出生命也愿意?」
「你今天是怎么了?」师尊收回视线,转头看我,「是有人与你说要有大劫了吗?那种话不要尽信,算不准的仙者乱讲,每年总会有几个。」
「那要能让师尊付出性命相救的,会是什么人啊?」
师尊打量着我,大概是我神色认真,他垂下眼帘认真思索了一下。

「大浩劫吧。」
「那我一定是你的大浩劫……」我伸手去抠板凳上裂开的纹路。

「大浩劫?不不不……」师尊连连摆手,「你是山,我三万五千年的神仙生涯中,靠自己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笑出声来。

「你今天不对劲。」师尊问我,「翠年你今天是不是遭遇什么挫折了?」
「那倒没有,不过听了些故事,令人唏嘘。」我低头理了理衣摆,轻轻说出口,「师尊,谢谢你。」
师尊像是见鬼似的望着我。

再聊下去就要到半夜了,一会儿还要哄师尊入睡,于是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但我忘了师尊坐在板凳的另一端。

三万五千岁高龄的师尊摔在地上,脸色煞白。

第二日下值后,我去了一趟班叔的铺子。

班叔天界出名的,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修。

但收费贵也是出了名的。

班叔的家里如果抛去院子不算,与师尊的住处大小差不多,但是东西实在太多,宽敞的空间被各色
物件塞得满满当当。

我进去时,零碎铺了满地,班叔人在地板中间弓着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我喊了一声:「班叔。」
班叔猝然抬头,花白胡子和头发不打理,快要连在一起。

见我来,班叔展颜:「翠年啊,今天要买什么啊?」
笑容像是宰客的奸商。

「不是买东西……」我从众多物件中艰难地找了条路,走到的班叔身边蹲下,「想找班叔修一样东西。」
「好说。」班叔伸手,「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拍了一下他的手掌心,「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怎么修?」
「让你修的不是物件。」我看着他,「是灵魂。「
班叔听我说完,伸手一挥,用法术关上了门,他坐在地上半晌,苍老的声线从喉咙里挤出来:「给你可以,可这是秘术,用不好会死的,你得想好。」
班叔是最近第二个劝我三思的人。

「想好才来的。」我低头从袖中拿出金银,「我保证,没人知道是你给我的禁术。」
我拿到禁术暗自练习,逐渐熟练,我等着地仙选拔的前天晚上,将禁术下在师尊身上。

可地仙选拔这件事,师尊也没有忘。

那天我和跟着空泊回来,师尊似乎一直在等,见我回来叫住我。

「地仙选拔日子将近,你的课目最近练过吗?」
「时常练习,不曾忘记。」
师尊似乎早有打算,「走吧。」
我和空泊告别,只能跟着师尊走了出去。

师尊又领着我去了天界的那片草原,不过之前都是清晨,我从未在夜间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这片青原会在夜间开花,大片大片浓艳如血般的红,像青原上的一把大火。

师尊站在火海中,将长剑交给了我。

我没接,「我自己练就好,师尊实在不需要为我浪费时间。」
师尊的剑并未收回,面色微沉:「你没练?」
我只剩一百年道法,一旦与他交手,事情败露,我又要用什么借口搪塞?

「打架师尊从来没有让过我,小仙很受挫,而且如今没有几个魔怪会像师尊这般厉害。」我转身想回封阳宫,「届时我去找其他参加选拔的来练……」
身后疾风袭来,师尊忽然出手,我迅速转身以法术相抗。

少了三百年法术加持,我人直接飞出好远,最后摔在草地上,花瓣草籽被我砸得飞到半空。

我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满天星辰映进眼中,还有师尊的身影。

师尊寒着脸,眼睛里蓄着怒火。

「你的道法呢?」
我跟师尊说,我在扶森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凡人,后来犯人被老虎吃了,我三百年道法,换凡人再世为人。

师尊被我气得两眼发红,我虽然说了谎,但也是实话。

只不过想救的那个,从师尊换成了凡人。

师尊问我道法给谁了,我两眼一闭,装聋作哑。

接着我被师尊一把拎起来,回到封阳宫。

师尊将我关在了屋子里,似乎是在罚我,一天来送饭的人忽然换了,空泊拎着食盒站在原地的时候,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空泊将吃的摆在桌上,看我吃得没心没肺,撑腮叹了口气:「你啊,谁给的胆子哦,一共才活了四百多年,三百年道法,说给就给……」
「那是空泊仙者还没遇到这个人。」我喝茶顺了口气,接着吃,「等空泊仙者遇到了,自然就懂了。」
空泊看着我的眼神,清清楚楚写着:我不想懂。

「师尊让我来的,估计是想让我看看你……」
「看我好不好?」我顿时来了精神。

「……看你有没有悔过之心。」空泊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话说完。

参加选拔是因为我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天界神仙死亡会有人追查死因,如果是试炼之中意外身亡,那么封阳宫、班叔,还有妙野都能撇得一干二净。

仔细思量,终究都是为了一件事,所以不后悔。

空泊没见过我后悔是什么样子,见我拢着眉心哀叹当初不该的样子,倒也信了,我与空泊共事这么久,空泊对我的事情也表示同情,跟着叹了口气,说我回去告诉师尊。

第二天我被放了出来。

师尊比空泊聪明,大概是觉得我鬼话连篇,于是给我下了个禁制,他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我嘴贱,听完问了一句:「那以后师尊换衣服洗澡如厕小仙也要形影不离?」
师尊不吃我这套,眼风一扫:「我倒无所谓,你不尴尬就行。」
他不过是害怕我去报名而已,但是因为梦游症又不好圈住我。

距离选拔还有三日时间。

想要做成一件事,办法总比困难多。

小霓还在封阳宫当值。

我让她帮我去选拔处递交了玉牌,地仙选拔不像上神那般严格,只要玉牌能交到神官手上,就算是报名。

以防万一,我还给了小霓一封书信,表示公务繁忙无法前来,于是只好让同僚代为报名。我不敢让小霓在师尊住处瞎转悠,小霓却聪明得很,在封阳宫的大门口假装当值,站在那里等师尊出现,看见我的时候冲我做了个手势:成了!

动作大了些,师尊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收回手。

最后两日我是数着过的,甚至连睡觉都觉得是种浪费,我当神仙不久,知道死期将至,心肝还是会在寂静的长夜里猛然颤抖。

师尊的禁制并未解除,我半夜辗转难寐,从睡榻上起身,在幽暗的室内穿行,伸手挑开帘幔,师尊平躺在床上,眉眼舒展,毫无防备。

我挨着床沿坐下,用眼睛仔细描摹着他的脸。

师尊是那种即便背负伤痛,也能勇敢前行的神仙吧。

我这样想着,用手指挑开他粘在脸颊的碎发。

师尊不期然,睁开了眼睛。

他还不太清醒,神思一寸一寸攀升,目光清明起来。

师尊也不慌不忙,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会儿,确认我人是正常的,压着声音问了我一句:「翠年,你干嘛呢?」
勒住喉咙的仓皇感,因为师尊一句话烟消云散,我反而坦荡起来。

我将指尖那绺头发,放到师尊耳后,安静抬眼。

「师尊,你若再不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恐怕就要跟我去一趟茅厕了。

师尊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地仙选拔的前一夜,我在师尊身上下了禁术,只要我一死,胎光魂会回到师尊的身上。

晚上我怕师尊醒得太早,于是又在他身上加了几个昏睡诀。

进试炼场之前我很忐忑,生怕昏睡决效果不好,师尊醒过来当场抓我。

等到进入试炼场,害怕被抓的心绪落下,怕死的紧张又提起来。

试炼场里的任何一个魔物,现在的我完全不是对手,靠着其他仙者的照顾,我才勉强走到中途。

所有人都以为最厉害的在末尾,没想到却在中途。

魔物像座大山,咆哮时连空气都嗡嗡作响。

众仙自身难保,想当地仙又必须通过试炼,情绪激荡间,有人开始对我不满,甚至觉得我如果不是因为师尊,根本进不了地仙选拔。

我沉默,等到众人说完,站起身。

「既然无法帮忙,那我来做诱饵,你们趁机斩杀。」空气灼热,额间颈项已经挂满了汗水,我随手蹭了一把,走向魔物。

有人拽住了我,劝我冷静。

我拂开对方的手:「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众仙亲眼看着我走出人群,朝着魔物走去。

我没想到自己此刻这般勇敢,仿佛回到了手持师尊的武器,与他对打的那片草原。

也是,我连师尊都不怕,如今还怕个什么呢?


起晚了。

师尊从床上爬下来,掀开帘幔,走出去后发现翠年已经走了。

以往都是自己醒得比她早,他出门的时候,翠年还蜷在榻上,睡得迷糊。

他又朝着窗子看了一眼,日头已经高过屋檐,天光大盛,这个时间,翠年应该跟空泊去了封阳宫吧。

这边想着,那边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情不自禁地去封阳宫找翠年,师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自然?

师尊恍然想起昨日迷梦似的夜里,翠年点漆般的眼睛温柔悲情,手指的温度点在他的脸上……到了封阳宫,在大殿之中,未见翠年身影,只有空泊。

空泊正抱着卷册出门,看见师尊站在殿中,愣了一下,「师尊……」
「翠年呢?」师尊望着空空的大殿,心中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翠年说您有事交代她去办,今日不当值……」
师尊扭头走出大殿,乘风而去,心中后悔万分。

昨夜本不应该信她的鬼话。

他落在试炼场,门口神官阻拦,师尊半个字没说,一个定身法困住,大步流星地走进去,一个人灭了试炼场的魔怪,进去寻人。

等看到被困在中途的仙者们,那些人早已是强弩之末,回头看见他,眼中燃起了希望,他们纷纷呼唤着「师尊」,围了过来。

师尊在众多灰头土脸中看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

「翠年呢?」他问仙者。

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却没人回答。

「你们进来的时候都会报自己隶属的仙阶,不可能不知道翠年仙者。」师尊的声音沉下来,「人呢??」
终于有人顶不住师尊的压力,在死一般的静默里悄然出声:「她说要去当诱饵吸引那魔怪的注意,让我们伺机动手……八成凶多吉少。」
远处魔怪咆哮震天,那是仙者们第一次看见师尊眼底的杀机,师尊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翻手祭出长剑,朝着魔怪走去。

一如之前的翠年,毫不犹疑。

师尊一个纵身,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再出现时,人已经到了魔怪面前。

只一剑,魔怪的头颅连着筋脉,重重砸在地上,砸烂石砾与林木,「轰」的一声。

师尊目光不放过四周每一处角落,终究没有看到的熟悉的影子。

他只好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无人回应。

师尊胸口起伏,指尖发冷,耳畔嗡嗡作响,只觉得头痛欲裂。

——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众仙从未见过师尊这样起伏的情绪,都知道出了大事,没人敢说休息,四下寻找。

终究被人发现了。

那仙者高声呼喝,引来了众人围上来,人声瞬间平息。

仙尊落在地上,走上前去拨开众人,这才看清。

最先发现翠年的人将她抱着,翠年的眉眼不再鲜活,苍白的脸颊,鲜血触目惊心,垂在地上的手臂早已变形。

那仙者声音也变了:「内损太严重了,肺腑都震碎了。」
师尊看见翠年的那一刻,如堕寒冬,四周的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他直勾勾地盯着翠年,中邪般走过去,将人从对方怀里抢过来。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还好好的……现在都不动了。

师尊轻拍她的脸:「醒醒啊,喂……」
他声音颤抖,怀中人一动不动,师尊难得害怕起来。

手肘处忽觉一紧,那触感让师尊回身,他低头去看,血淋淋的手,因为实在抬不起来,只能捏捏他的手肘。

师尊猛然抬起头来。

翠年的眼睛微微掀开,睫毛颤动,虚弱却用尽全力地笑起来。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师尊亲眼看着她垂下手掌,永远沉默。

明亮温暖的光源从翠年的身体中析出,迎向了他。

师尊花了三年,修好了翠年的身体。

胎光魂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师尊也得到了翠年的记忆。

那些悸动与快乐、紧张与悲伤,一点不落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关于消失之人的回忆,对活着的人而言,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翠年死了,师尊终于治好了梦游。

可是再也睡不着了。

合上眼,翠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淹没口鼻、眼睛、头顶。

一寸一寸。

师尊被这些过往折磨得生不如死,终究再次来到了芙牙洞府。

可曾经的妙野堕仙早已经化作一堆被藤蔓缠裹的土块。

师尊在洞府待了三天,离开之前,挪了块巨石,封住了洞门,在上天界时,带着翠年的肉身,离开了封阳宫,前往扶森。

师尊从此住在了那里。

翠年假冒山神的那些日子,收过一个蛇妖当神使,再次归来,蛇妖依然忠诚,听闻翠年死去,愿意帮助师尊照顾翠年的肉身。

一日傍晚,蛇妖和师尊坐在洞府的台阶上,望着璀璨夺目的夕阳,蛇妖不禁安慰师尊:「知道师尊心里有结,但是翠年前世就没有灵魂,靠死人与活人之间的联结孕育灵魂,这都是洪荒时代女娲娘娘那一辈的事情了……」
「你想说什么?」
蛇妖抠抠脑袋:「我就是看您很难过,可是消失就是消失了,若重新塑造灵魂不成,师尊也要想开点,毕竟我们现在就是在碰运气。」

「我知道。」师尊看着夕阳,手肘靠在石阶上,指尖轻点,「但是每一次她都这样对我,我很憋
屈。」
蛇妖暗暗吃惊,人前八风不动的师尊,怎么现在感觉像个怨妇似的。

最终蛇妖没有阻拦师尊,毕竟有点事做,对师尊来说,也是好的。

转机出现在一个初一的清晨。

那天蛇妖巡山回来,忽然听见屋子里咣当一声,吓得蛇妖一个激灵,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抄了家伙想去看看。

转念一想不太对。

真要有人跟师尊比划,师尊不会输。

于是蛇妖妥帖地将家伙放好,光明正大地进了屋子。

满地的水,还有一只扣翻的脸盆,师尊像是活见鬼一样,望着对面的床铺。

蛇妖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去,床榻上的翠年不知怎的,竟然坐了起来,睁开了眼。

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宛若刚出生的幼崽,干净清澈,不染纤尘。

蛇妖浑身发毛,第一反应也是活见鬼,后来反应过来,孕育灵魂这事儿,多半是成了。

不过现在的翠年,已经不再是「翠年」,而是一个重新诞生的生命,心智多半也就是个动物幼崽。蛇妖琢磨着,悄然拧头去看师尊。

师尊泪眼蒙眬。

翠年却朝着他笑起来。

时值初春,洞府外的紫藤也到了花期,一场春雨今早刚过,拨云见日。

唯有紫藤花上沾染的雨水,记得之前的那场迷蒙细雨。

我一睁眼发现师尊睡在我怀里。

我说得轻描淡写,「不信的话师尊可以去问空泊啊。」泊青黑的眼底时,眼底的光瞬间凝固。我倒是想啊,我挪得开手吗?我暗骂,一脚踹到三头怪的膝盖骨上,以泄心头之恨。眼前的师尊比三头怪还要恐怖一百倍,师尊一只手控制住我,指尖挑开了我的裙带。师尊说要见我。打开盒子的瞬间,回忆生辉,扑面而来。我回了手势:你可真棒!又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