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虞美人
虞美人
我叫铃铛,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余杭的一艘画舫上,我阿娘是江南名妓,年轻时,她为了一句情诗,掏光家底给自己赎了身,兴冲冲地赶去长安找情郎,想要一起白发终老,没想到一场奋不顾身换来了对方满脸错愕:「情诗助兴,岂能当真?秋娘,我以为你明白的……」
可惜我阿娘不明白,做花魁那么多年,她不是没见过对她殷切的男子,只是大都不入她的眼,唯一一个情意真、诗也真的翩翩君子,没想到,下了床,骨子里也是一个凡夫俗子。
阿娘不吵不闹回了余杭,在一艘画舫里生下了我,自此以后,她就成了整个余杭的笑柄。
因为我阿娘,我素来最不信爱情,心里认定这玩意不过是男子坑骗女子的一种手段。
也因为阿娘离群索居,常常被登徒浪子惦记,我从六岁起就开始练剑,一柄小短剑练得虎虎生风,十岁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母女。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终于到了我及笄的那一年,阿娘的盘缠已经用尽了,没有什么能够送我,她摘下了带了十几年的玉叶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抚摸着我的额头,眼里满是怜惜:「铃铛,今日过后,你就是大姑娘了,别因为阿娘的事情不相信爱情,爱一个人,始终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只可惜我爱的那个人,没有我勇敢。」
那一晚,阿娘死在了睡梦里,是服毒自尽。
这些年,我时常能察觉她的痛苦,却一直刻意地回避,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我们都不再提当年的事情,再大的伤口都会被时间抚平,可是我错了,折磨着我阿娘的,不是被抛弃的痛苦,而是脑海里幸福的回忆。
这么多年,她始终无法接受,一个愿意为了她放弃科考、跟家里断绝关系的太师嫡子顾连臣,怎么一转脸就变了个人?
阿娘去后,我开始夜夜抱着短剑入眠,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孤独,到后来,我才渐渐察觉,我内心是想杀人的。
那个毁了我阿娘一生的人,如今已经身份显赫,成了太傅,他不应该活得这么舒服。
当今皇帝老迈,太子病逝后,皇长孙与八王分庭抗礼,顾连臣站在了皇长孙周温一派。
而我辗转找到了八王周鼎,毛遂自荐,说明了来意。
生死无所谓,什么都豁得出去,唯一的要求,就是我阿娘一命,要整个顾家陪葬。
八王对我的样貌还算满意,愿意安排我潜伏到老皇帝身边去,与他里应外合。为此,他承诺我,他登基之日,就是杀顾家满门之时。
这个承诺,我很满意。
十月初九,年近七旬的皇帝巡幸江南,带着皇长孙和宠臣同行,这是一个顶好的机会。
皇帝行舟江上,召余杭歌姬演绎当地歌舞,我在八王的安排下混在歌姬里上了御船,一众歌姬都害怕在皇帝面前露脸,毕竟皇帝已经七旬,这时候要是被看上,人生基本完蛋。
可我不怕,阿娘没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毁了自己也不可惜。
皇帝年迈,却依然喜好美色,亮相后,他果然看上了我,意外的是,就在皇帝要开口召我留下时,皇长孙突然站出来抢白,恳请皇帝,把我赐给他。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真是太蠢了。
皇帝心里不悦,面色上却没有发作,平静地允了皇长孙,到了夜里,御船靠岸,我穿了一身红衣被送去了皇长孙的行宫。
周温人如其名,虽然算不上英俊,但面目温和,身上有股不属于皇宫的风轻云淡,他捧着书,并没有看我:「我朝有让嫔妃殉葬的惯例,皇爷爷年岁不永,你却还小,待会儿就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周温太善良,善良得不像一个准备夺嫡的皇长孙,我一时有些错愕。
他见我不肯走,终于又抬起头:「本王的话,你没有听到?」
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遣走了,直视着他:「皇帝已经把奴婢赐给了殿下,奴婢无处可去,请殿下收留。」
周温想了一想,语气很平静:「你要想好,留下来,是死是活,本王不会再救你第二次了。」
他话音刚落,我动了动手,身上的衣服随之落地,他看我这副样子,也没跟我客气,当夜,我们就滚在了一张床上,夜深时,周温歪头看我,语气有些玩味:「本王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铃铛。
铃铛?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莞尔一笑:「本王小时候养过一只猫,也叫铃铛。」
一夜无眠,回到长安后,我成了长孙府里的霄婕妤。赤霄,是刘邦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偶得的宝剑,周温把霄字赐给了我,冥冥中似乎在隐喻着什么。
原本计划进后宫侍奉皇帝,如今转折来了皇长孙府,八王喜出望外。
他希望我能够帮他报信,传递消息,我却有点不耐烦了,我已经来到顾连臣的身边了,似乎要杀他,不再需要八王的帮助了。
八王气得跳脚,连写了三封信骂我过河拆桥。我把信静静地烧了,是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何必要平白无故的善良?
回皇长孙府后,后院之争,我极少参与,除了晨昏定省给长孙正妃请安外,我连府里的妃子们都还没有认全。
那时候,我满心满眼都在找刺杀顾连臣的机会,以至于经常望着窗外出神。
周温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后悔来了长安。
我摇了摇头,只说想起了我阿娘的画舫,走的时候忘记抛锚,不知道它现在漂到哪里了……
周温拍了拍身边的椅子,铃铛,到本王这里来。
顿时,我有些后悔告诉他我叫铃铛,这是我阿娘对我的称呼,每天被一个陌生人叫来叫去,心里有块地方莫名地痒痒。
周温盯着我,眼神里有猜忌也有怀疑,磨蹭半天,他终于开口了。铃铛,本王一直没有问你,当夜,本王放你离开,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跟随母亲看了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知道他想听什么,索性张口就来,阿娘没了,我孤身一人,生活艰难,跟着你……至少不会饿肚子,对不对?
果然,周温眼神里的猜忌消失了几分,反而多了一丝柔软。
当真?
不然呢?我抬眼看他,眼神里是伪装出的天真。
他微笑着看我:「不知为什么,本王总觉得你离我很远,好像一回头,就会不见了。」
我含情脉脉,拉住了他的手:「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怎么会不见了?」
四目相对,周温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描摹着我的眉眼:「当日在皇爷爷那里,是顾太傅央求本王出面救你,放你离开,本王却食言了,今日他以死相谏,要本王杀了你。今日以后,你要提防顾家人。」
「顾太傅为什么针对妾?」我继续我的表演。
周温像摸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解释道:「顾太傅老了,脑子不清楚了,铃铛不要问那么多,你记住本王的话就好。」
我何止要记住呢?既然告诉了我,我就要把这些话刻在心里,日后,这些字都会变成刀剑,一刀一刀地还给顾家人。
当晚,皇长孙没有留宿,说完话就走了,这段日子,朝廷动荡,他不常来后院看我。这很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些怕他来看我,怕他开口闭口叫我铃铛。两人之间不近不远的距离,反而让我觉得舒心。
十一月,皇帝病重,八王在异地起兵造反。
八王给我传信,要我对皇长孙下手,只要皇长孙一死,八王自然会被拥立为新帝,到那时,跟着皇长孙混的顾家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剑,琢磨着该想想办法,让皇长孙过来看看我。
我在冷风里站了两个时辰,第二天果然高烧不止,皇长孙带着太医来了,可太医却带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太医说,我有喜了,我袖子里的短剑差点掉了出来。
当晚,皇长孙留宿凌霄阁,抱着我睡了一夜,睡梦里他喊我铃铛,我拿着剑的手产生了犹豫。
杀?还是不杀?
若在以前,我跟皇长孙不过是陌生人,杀就杀了,不会犹豫,可如今,情况好像不同了。
这一剑,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皇长孙子息单薄,膝下只有两个公主,我怀孕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后宫众人小动作不断,以前我躲在凌霄阁,没有过多接触皇长孙的女人,如今不是这个来探望,就是那个来送礼,一来二去,我也把妃子们的底细,摸了清楚。
原来,早前长孙正妃和董侧妃都是怀过孕的,只不过莫名地小产了,明眼人都明白,周温是不会让她们两个怀孕的,这两位祖宗都是被人塞进来稳固利益关系的。
皇长孙正妃的父亲是当朝宰相,侧妃的哥哥是戍边大将军,如果真的让她们的孩子成了气候,娘家势力太重,局势就不好控制了。
以前,我以为皇长孙的女人们,多少对他有些情谊,但如今怀孕这件事,却让我看清楚了,大家背后各自有神仙,没有谁傻到真的心系皇长孙,只不过心系他背后的利益关系。
长孙正妃和我促膝长谈,希望由她抚养我腹中的胎儿。看得出来,正妃人不坏,只不过是背负了家族的荣辱,没有办法做其他的选择。
她游说我的时候,带着一丝尴尬的神色,或许她也知道,这么做是勉强了我。我答应了正妃,孩子一旦生下来,会送去她的身边,记在她的名下。正妃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周温得知我自作主张答应了正妃,第一次对我发火,他觉得我这样做,会让这个孩子成为靶子,对我们母子不利。
我被他骂得有点蒙,其实,我答应正妃是有原因的,在我心里早就认定,这个孩子根本就生不下来。
谁会允许未来国君的长子出自一个歌伎的肚子?传出去不是要贻笑大方吗?
果然,没有几天,顾连臣就对我动手了。趁周温外出,他派人抓我去了军营,要灌我红花汤,他看着我,眼里一片寒冰——你跟你阿娘长得真像,只可惜,我没能在她怀孕的时候,灌下一碗红花汤。
我心底里杀意四起,正当我准备挣脱绳索、用短剑结束顾连臣性命时,我听到了周温回府的声音,联想到他听到我怀孕时眼底的欢喜,我顿时改了主意。
就在周温进门前一秒,我饮下了顾连臣准备的红花汤,倒在周温的视线里。
周温看到此情此景,登时变了脸色,顾连臣却是一脸平静,拿出一副大儒的姿态,以死相谏,皇长孙宠幸歌姬,已经不是好名声了,若是还让歌姬诞下长子,天底下,该有多少人咒骂皇长孙沉迷女色?
就算皇长孙不惧天下悠悠众口,长孙正妃背后的家族、侧妃背后的家族看着一个歌姬抢先诞下了皇子,他们会不会生出二心?
周温两眼憋得血红,直视着顾连臣的眼睛,只说了八个字,顾太傅,她是你女儿。
顾连臣仍是平静的,国家兴亡面前,臣没有女儿。
周温连说了三声好,将倒在地上的我抱了起来。深夜,他看着熟睡的我,语气认真而坚毅。
「他们说的权力大义,本王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如果这个世界上,父算计子,子杀害父,最亲近的血肉至亲相残,即便得到了江山,人生又有什么意义?」他顿了一顿,最后一句格外认真,「铃铛,顾太傅不讲情义,以后,本王护着你。」
周温走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整张脸开始被泪水浸染。
失去孩儿的痛苦,失去阿娘的痛苦,被亲生父亲灌下红花汤的痛苦,全部后知后觉地出现了,以至于我裹着偌大的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至阴至寒的深夜里,唯一能温暖我的,只有周温的话,他说以后要保护我,我相信了。
第二天,周温罢免了顾太傅,转而亲近素来与顾太傅不睦的沈将军,沈将军尚武,极力劝周温亲征,围剿八王的势力。一来,能在百姓间树立威信;二来,能在老皇帝眼皮底下拿走兵权。一旦打赢了八王,便可凭着功勋称帝。
周温体弱,从来没打过仗,沈将军的棋可谓是一步险棋,意外的是,周温同意了。
临行前,周温要带我一起走,满院粉黛,偏只带了我自己,我很疑惑,去问周温。周温摩擦着我的发心,满是温和的笑意:「铃铛,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庭院的花,你是一把出鞘的剑,若是这次,不能再回长安了,我希望你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这次出征顾太傅没有随行,我假装无心,询问顾太傅的近况,周温眼里一片寒意。
末了,周温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师是当代大儒,极重风骨,遭到罢黜后,他写了一封檄文骂我亲小人远贤臣,檄文寄来当晚,他便自尽了。」
顾连臣竟然死了?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错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温却开始轻轻地叹气:「顾太傅,是我父王的恩师,父王死后,他又做了我的老师,虽然顾太傅为人狠厉,与我观念不和,但罪不至死……父王若是知道了,必不会原谅我。」
我听到周温发出淡淡的啜泣声,不知为何,心里竟多了一分自责。
顾太傅死后,顾太傅的学生也转变了阵营,不再尽力辅佐皇长孙,周温身边的帮手与日俱减。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眉目温和,每一天我见到他,他都是紧锁着眉头。
一番探听下,我才知道,沈将军判断失误,如今平叛的大军已经陷入险境。
三日后,八王与周温决战小雀岭,那一战结束,天下的大势便要定下来了。
临战前两日,沈将军秘密闯入我的帐子,要安排我走,这一刻,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经偷偷投靠了八王。
沈将军奉了八王的令,要留我的活口。我答应战前逃命,但临行前一刻却忍不住去看周温最后一眼。
深夜里,周温一个人蜷缩在厚厚的毛毯之上,像一只熟睡的小猫,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他渐渐转醒,却没有转过身来。
背对着我,周温缓缓开口:「其实,很早之前,顾太傅就和我讲了你娘的事情,我知道,你并非为我而来,如今顾太傅死了,你也没有留在我身边的必要,对不对?」
我有片刻的震惊,却还是稳住了情绪:「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要顺着我的心意,逼死顾太傅。」
周温轻轻一讪,似是自嘲:「为什么?」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我,眼睛却是红了一片:「铃铛,你不知道本王是为了什么吗?」
见我发愣,他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是啊,很难想象吧,本王这样身处夺嫡风波的人,居然也会像傻小子一样去喜欢一个女孩,看到她受伤害,本王也会情绪失控,不顾一切地对付伤害她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本王唯一的依仗。」
看到周温的样子,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心疼,他却避开了我:「有机会就回江南去吧,剩下的路本王自己走完。」
说完,他便起身点兵,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周温做了他的决定,我也做了我的决定,八王心机深沉,绝不会因为贪图一个女人,要沈将军冒着暴露的风险将我带走。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一则是因为沈将军已经掌了兵,周温除了沈将军根本无人可用,二则是因为他要用我来羞辱周温。
八王不仅要周温死,还要周温明白他因为一个女人远离了顾太傅是多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可以想象,日后八王登基,他甚至会找史官把这件事大肆渲染,让周温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而造成周温耻辱的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所以选择去八王身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的决定。
小雀岭的谷地里,周温被狼狈围剿,八王在众人面前拿我羞辱周温,他笑得猖狂至极:「周温,你没想到吧,你喜欢的那个娘们,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昨日从你那里一走,她便爬了本王的床。」
说罢他看着我笑:「铃铛,本王伺候你可还满意?」
我眼带笑意:「我对王爷自然是满意的。」可下一秒,手里的短剑,就已经刺入了八王的身体。
我不慌不忙,擦掉他嘴角的血:「王爷,您对奴家满意吗?」
八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怒睁着眼睛,鲜血如注地从他口鼻喷出,我擦干了脸上溅起的血花,对着不远处的周温露出最后一抹干净的笑容。
还记得不久之前,阿娘告诉我,爱一个人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那时,我不理解,可临死前的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
我爱周温,愿意为他去死。这是我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爱让我成为了一个勇士。
八王倒下后,刀枪剑戟瞬间向我涌来,我来不及看清周温的表情便被砍中,软软地倒在了血泊里。
漫长的黑暗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人死死攥着我的手,喊我铃铛。
我以为,我死得很圆满,可是七天后,我在周温的寝殿里醒来了。周温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找人医治我,我醒来时,身边的太医们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周温看到我醒了,眼睛终于一点点红了起来,他屏退左右,沉默许久后,拉起了我的手,像是小男孩在诉说委屈:「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不敢流泪,好像哭了,便是认输了,默许了你离我远去。」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我的脖颈,看到他身上的皇袍,我觉得有些诧异。八王反叛势力很大,即便八王死了,周温一定会收复江山,但不该这么快。
除非……八王的反叛,没有渲染中那么可怕,同样,周温的势力,也没有渲染中那么羸弱。
我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想到便竖起了寒毛。
「顾太傅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我虚弱地看着他,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周温的眼神闪过一丝震惊,片刻后他不再看我,温言细语地劝我:「顾太傅早就死了,铃铛你忘了吗?」
我笑了一笑,一眼不错地盯着周温躲闪的眼神,却没有想要揭穿他:「许是睡太久,糊涂了,我忘了。」
周温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我的情绪,却不料,我微笑着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说来真是好笑,当初八王要我刺杀陛下,接到信的第二天,我便诊出了喜脉,陛下,果真是真龙天子,有神人庇护,若不是那道喜脉,也许我当天已经动手了。」
周温温和地看着我,双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铃铛,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摸着自己的小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怀过一个孩子。」
我的话,终于让周温神情变色,他安抚我好好休息,语气里竟有微微的颤音。
我背过身去,不再理他。听到周温离去的脚步声,我的嘴角划出一丝苦笑。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心意相通吧,只看他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他骗了我,静下心后,我和周温之间的往来被重新梳理,一切过往呼之欲出。
画舫上的初见,的确是顾太傅求周温出面救下我的,他好歹顾及了我是他的女儿,不愿我参与到朝廷的事情里去。可周温没想到,我为了报仇竟如此豁得出去,居然不要脸地自荐枕席。
那时候,周温一定觉得我莽撞偏执很好利用,于是他告诉我,今后不会再救我第二次了。随后,春宵一度,我成了周温的霄婕妤,也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柄好剑。
皇长孙府里,周温通过我和八王的信件,知道八王造反,要我杀他,他拿不准我会不会对他动手,于是谎称我有孕,整日整夜照看着我,想打感情牌将我稳住。紧接着,他让顾太傅喂我红花,两人配合着唱了一出大戏。
八王知道我和顾家的渊源,深信我不会为了顾家瞒报真相,看到我的信,八王便相信,周温已经被美色迷了眼睛,为我罢黜了顾太傅。如今他势单力薄,只能信任沈将军。
于是,八王串通了沈将军,以为自己必胜无疑,可实际上,周温带着孤军进小雀岭的那一天,周围一定早就埋伏好了顾太傅找来的援兵。
即便我没有杀八王,那一战也是周温必胜。如今想来,十分可笑,如果当初我没有舍命杀八王,周温赢了以后,又会怎么待我呢?
收为俘虏?送去教坊司为妓?再不就是斩头?总之,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温情脉脉地叫我铃铛。
回忆里的一幕幕翻涌到眼前,此时,我只感觉到彻骨地冷。
原以为,顾太傅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可万万没想到,周温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周温的计谋下,我早该死了,如今得到这样的处境,全然是我自己挣来的,可以说,我用全心全意的爱,给自己换了一条活路。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我该开心的,可笑容到了嘴角,却写满了苦涩。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枕被里,我蜷缩着浑身发抖。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逃跑,逃离这个阴险诡谲的地方。
三日后,我不辞而别,周温将我堵在了宫门口,他皱眉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挑眉笑了,提醒他:「陛下是不是忘了,妾曾经爬上过八王的床,这样脏污的女人也配进陛下的后宫吗?」
周温眼里有痛色:「这件事,不会有人再提,我们一起把它忘了,好不好?」
「一柄剑,已经折了,陛下留她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陪他演戏,字字带刺,周温却浑然不觉般,继续维持着深情款款的样子。
「宫里太孤独了,铃铛,你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他看我一言不发,索性继续说下去:「朕看着洗梧宫就很好,离御书房很近,夜里朕批完奏折,便能去看你……若你实在不喜欢那里,靠宫门最近的青鸾殿也不错,朕知你不爱受拘束,朕忙的时候,准许你溜出去玩,只是别忘了回来。」
我撇开他的手,急于说些狠话打碎他这些幻想:「陛下何必做这番姿态?宫里有阴谋诡计,有虚情假意,这些不都是陛下最熟悉的朋友吗?有他们陪着,陛下怎会孤独?」
周温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冷掉,他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我,丝毫不许我反抗。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力道,内心有片刻的慌乱。
他将我摁在胸口,一字一句:「铃铛,军营离别的那一晚,朕说那些示弱的话,是希望你留下来的。朕明明知道,你若留下,八王会心生怀疑,可朕还是那么做了……你以为,朕只把你当一枚棋子,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晚你若选择留下,朕是打算既往不咎的。」
他不愿再说那一晚我进了八王的大营后的事情,只是紧紧地禁锢着我,眼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铃铛,你恨顾太傅,也恨朕,可你知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多少真心可以分给儿女私情的。我们若倒了,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背后拥护我们的无数个家族,无数条性命。你站在朕的角度,扪心自问,你心怀鬼胎接近朕,朕难道不该将计就计?八王利用你来算计朕,朕难道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铃铛,你告诉朕,朕究竟哪里做错了?」
阿娘说过,爱一个人,是见不得他痛苦的,可如今周温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丝毫波澜。
这样一想,我便明白了,周温没错,他只是不该救我,不该让我在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之后,才突然发现,我爱的人,是我自己的想象。我应该死在小雀岭的山谷里,死的时候,心里带着最美好的希望,我希望我爱的那个人能拿下江山,以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我希望,他永远记得,哪怕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还有一个傻姑娘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我在周温的逼问之下,产生了巨大的无力感。
其实,周温已经做得很好,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能够掌控江山的天子,可是,我爱上的,却是那个为了我孤注一掷,在寒夜里委屈无助的少年。
我强迫自己变得冷静自持,想要把道理说明白:「我已经从那场戏里走出来了,陛下犯不着用情爱的理由困着我,若是强行将我留在陛下身边,在我看来,和去教坊司、俘虏营,没有什么区别。」
周温听到我这样说,有片刻的怔然。他收敛了全部的情绪,终于自嘲地笑了一笑:「你说得没错,是朕自欺欺人,可朕费尽心机,做了皇帝,到底还是有些权力的,若朕偏偏要囚着你,要你演完这出郎情妾意的戏,你又能拿朕如何呢?你把皇宫当成教坊司也好,当成俘虏营也罢,朕只想每天下朝回宫,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
我从未发现,周温竟有如此无赖的一面。
周温将我囚禁在洗梧宫后,时常过来看我,他努力假装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裂痕,甚至连和我说话的语气,都如同从前在皇长孙府时那样。
这样的周温,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我希望他能清醒一点,从之前那出戏里走出来,放过他自己,也放过我。
于是,我问他:「如果当时,铃铛没有对八王动手,而是兵败后,被陛下擒获,如今,我还有命活吗?」
周温皱起了好看的眉毛,过了许久才吐出四个字:「朕不知道……」
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我笑了一笑:「陛下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您没有软肋,也不会允许自己有软肋,一旦铃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您一定会杀了我。您其实并不爱我,当时做皇长孙的时候,假装爱我,也是因为要利用我,不是吗?如今,一切结束了,铃铛再也没有用处,陛下何必还要维持着这种假象?」
周温怔然了片刻,突然笑了:「谁说你再也没有用处?」他伸出手捋了我耳边的碎发,缓缓道,「父王薨逝那一年,朕只有八岁,却要和四位皇叔争储君之位,所有站在朕身后的人,都不在乎朕的感受,他们只要求朕变成一个没有弱点的怪物,去打赢这场权力的游戏,如今,朕做到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或许,在你眼里,朕是一个可怕的人,可是,铃铛,就算是地狱里的恶魔也有仰望人间的权利,朕如今拥有了一切,也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爱自己喜欢的人,也许一开始方式并不对,也许过程中会惹你生气,朕会慢慢地学习,慢慢地改进……如果有一天,朕找回了曾经丢失的自己,朕希望,陪在朕身边的那个人,是你。」
我听到周温的话,十分的错愕,我刚要说话,他下意识就低下头,堵住了我的嘴巴。
一吻结束后,周温露出温和的神色:「别再说那些伤人的话,戳朕的心肺,戳疼了,你又不给揉,朕只能一个人伤神。」
我推开周温,不明白他是怎么从当初的温润君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无赖。一时间,无助委屈交织在一起。
「陛下这样逼我,就不怕我死在这里?」
周温嘴上露出一抹凉薄的笑容:「你不会为了朕寻短见的,因为在你心里,朕不值得。」
说罢,周温宽了衣,躺在了洗梧宫的大床上,或许他知道我心里对他厌烦,这一晚竟然没有惹我。
夜深人静,周温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那只叫铃铛的小花猫,我听他用温和的语气碎碎念叨,内心异常烦躁,周温,远比我想象的老谋深算。
先前被他囚禁,我以为最多就是被他睡上一睡,睡烦了自然会忘了我,可是如今看来,周温他要的,是我真心地臣服。
用帝王心术,来操纵儿女情爱,我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样无耻。
我受不了他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示好,更害怕,这种潜移默化的温柔,会让我误会从前的那个皇长孙,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为了守住自己的心,我变成了一只刺猬,但凡能刺痛周温,让他现出原形的机会,我都不愿放过。
然而,周温应变能力太好,几次下来,针对我的冷言冷语,他已经有自己的对策,能接的话则接,能缓和则缓,实在伤人难以防备的,他也能面不改色,装作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我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憋得实在难受,唯一能做的,便是减少和他对话,可惜的是,周温不怕我不说话。我陷入沉默,他便笑着看我:「铃铛这番姿态,是在暗示朕,想和朕做些不用说话的事情吗?」
……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我必须得想办法逃走。
周温登基后,开始肃清八王的余孽,沈将军在小雀岭一战上投靠了八王,瞬间变成了周温要针对的第一个目标。
侧妃沈遥是沈将军的妹妹,听说周温有意对沈府抄家后,她偷偷来洗梧宫找我,拿给我一封周温的密函。
看到密函,我再一次被周温和顾太傅震惊。
原来当初,沈将军投靠八王,并不完全是叛变,周温料到,顾太傅在他身边失宠后,八王会游说他身边人投靠到自己的阵营,所以,他提前给过沈将军旨意,要他随机应变。
如今,沈将军陪他演完了一出戏,周温却转头不认账了,竟然一心要沈将军做那只用来敬猴的鸡。
确认是周温的亲笔信后,我陷入了沉默:「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沈家就算遇难,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遥笑了笑:「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为沈家做什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逃出这里?」
沈遥从小在将军府长大,有一股女中豪杰的气质,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想过要用这封信戳穿周温的假面具,她来找我,是希望我帮她一个忙,拿走周温的命。
每年七月初五,皇室都会去西山围猎,沈遥要我将周温引到一个林中死角,埋伏在那里的沈家死士,会见机行事,杀了周温。
沈遥告诉我,这件事于她而言,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买卖,她已经救不了沈家,但却不想放过周温。
等周温死了,现场必定会乱成一团,那时我趁乱逃跑,没人会在意我的失踪。
这件事听起来有很多隐患,我反问她:「你若失手,将我供出,我岂不是要为沈家陪葬?」
沈遥认真地想了一想:「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底牌已经全部亮给你看了,想要逃跑,这是唯一的可能,只看你愿不愿意赌上一赌。」
沈遥对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实在是不愿意在这个倒霉的宫里蹉跎一分一秒,或许错过了这次,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至少还要三年五载。
于是,即便危险,我也还是答应了她。
沈遥将一张山林图塞到了我的手中,要我记好被红圈画上的位置,我反反复复看了五遍,确认记住了,最后再将那张图烧掉。
我以为,周温这些日子对我柔情蜜意,围猎必然会将我带在左右,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参与围猎的名单出来后,上面竟然没有我的名字。
沈遥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分嫌弃:「没想到,你竟是个不中用的。」
我:「……」
事到如此,没有办法,沈遥要我对周温示好,求他带我去西山,再见机行事。从前,为了杀顾太傅,我没少干讨好周温的事情。
当时我被仇恨蒙蔽,完全将自尊心抛在了脑后,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本身也并不清醒。如今历经了这么一遭,我杀顾太傅的心,已经淡了。
表面看当年顾太傅一掷千金,为我阿娘弃了科考,后来又抛弃了她,玩弄了她的感情,才导致了我阿娘郁郁而终。
如今,知道了许多内情,我从才明白,当年顾家暗中结交太子,被对家盯上,原本对家是想在科考上设套陷害顾太傅舞弊,顾太傅得知后,借着我阿娘,给自己做出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声,明哲保身才逃出了圈套。
对家倒台后,顾太傅如同变了一个人,入朝廷,做太傅,一路混到了现在,说白了,他从未爱过我阿娘,我阿娘爱上的,也只是她对顾太傅的想象。
就如同,我之前被周温的假象蒙蔽,为了他甚至愿意去死。
这件事,我不怪周温,也不再恨顾太傅,我只怨我和我阿娘都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没觉得感情这种东西,也会被人当成阴谋一样用来算计。当初中了招,是我们太过天真。
人一旦犯了傻,就怨不得别人,吃一堑长一智,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认。
死了一回以后,从前浓烈的恨意都转化为对自己的不满,带着这样的心境,再去讨好周温,变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我强迫自己换上了漂亮的宫装走进周温的宣政殿,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可周温却并不打算简简单单地放过我,他玩味地挑起我的下巴,微微一笑:「铃铛也想随朕去西山围猎?若朕没记错,上一回在洗梧宫,你说被朕亲近,就如同被苍蝇舔了一样恶心?」
「……」周温果然是记仇的,我尴尬地笑了一笑,「宫里太闷了,妾想出去走走。」
「哦~」他似乎感同身受,点了点头,「明日朕带你去外面逛逛,如何?西山太远,又颠簸,朕看不如……」
「臣妾想去西山。」我打断了他,意识到语气太硬,我口风软了软,近乎撒娇,「听说西山的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红牡丹,是长安极美的景色,臣妾想亲眼看一眼。」
「是么?」他未置可否,促狭地笑了一笑,「你求求朕,朕再考虑答不答应你。」
「臣妾求陛下。」我低眉顺眼,尽量语气温柔,周温却并不满意,他循循善诱,「求人不是这样的。当年你在杭州,求朕将你留在身边……」
想到当初我自荐枕席,干脆利落脱掉衣服的样子,我一阵羞恼,不愿意听他再说细节,如同壮士赴死般,我再一次解了衣扣,吻住了周温的嘴巴。
周温却如同小媳妇被冒犯了一样,他推开了我「啧啧」了两下:「朕不过让你说个软话,你倒好,直接上嘴轻薄朕,青天白日的,朕还有公务要办呢……且等一等,天擦黑了,朕再去找你。」
听他这样讲,内侍太监们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温假装背过身去拿书,似乎也在掩饰笑意,我羞恼万分,用眼刀杀了他几个来回。
周温见我没走:「咦?还不走?若是你实在等不得,朕也只好……」
我看他就要屏退内侍,及时制止了他:「臣妾这就回洗梧宫,恭候陛下。」
说罢,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临走时,我听到周温低低的笑声,忍不住咬牙切齿,心想,你就作吧,反正你这厮,也快要死了。
晚饭后,我在洗梧宫外散步消食,一边想着晚上如何面对周温,一边计划着几日后的逃跑。
此时,日落西山,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随着角门上太监一声悠长的「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整座皇宫落了锁,便成了一座死城。
不知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周温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八岁时养过一只叫铃铛的小花猫,那时,他父王刚刚薨逝没多久,他听信了太监们讲的故事,担心宫中闹鬼,夜里总要抱着小猫睡觉。
后来,突然有一天,周温身上起了疹子一病不起,他母妃一番查探后,竟发现是有人将慢性的毒素抹在了猫毛上,想要借机谋害皇长孙。
从那以后,母妃便告诉周温,不能再有依赖,也不能再有弱点,那只叫作铃铛的小花猫,最后的结局便是在周温的哭泣声里,被送出了这座可怕的城。
周温跟我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不想在意,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想要回避他,这些他说过的话却偏偏要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烦闷,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周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了微笑:「等了许久吧,朕来晚了。」
我敷衍他:「陛下事忙,臣妾等一等不碍事。」
周温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嘴角带了一丝笑:「其实,朕是故意要你等的。」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又是一笑:「只有这样,你才会惦念着朕,否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朕单相思。」他看我对他的话没有分毫表示,终于戏谑一笑,「需要靠这种小心思去拴住一个女人,朕是不是很可怜?」
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此时却已经不想再去深究,横竖去了西山周温就是一个死人,我好脾气地看了看他,不想再和他废话:「臣妾有点冷,陛下,我们进去吧。」
我自顾自地往洗梧宫内走,脚下突然一空,我被周温打横抱了起来。周温面不改色:「朕也怕冷,你抱紧些。」
寝殿里的宫人看到这幅场景,纷纷红着脸退了出去,我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设,并不畏惧这种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可周温却似乎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在小雀岭留下的伤痕,眼里有几许怜惜:「铃铛,还疼么?」他问我。
我不喜欢看他这副深情似海的样子,这种似是而非的温柔,让我联想起周温在皇长孙府中演过的一场场好戏,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那些曾经令我心动的瞬间,最后都变成了戳我心扉的利刃,如今我对他已经死心,他再也不能撼动什么了。
因此,我忽略了他款款的深情,径直去解他的腰带,希望这点破事儿赶紧结束。不料,周温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片刻后,他吻上了我颈间那道狰狞的伤疤,一下又一下,极尽温柔,似乎想要用亲吻将它治愈。
然而,怎么可能治愈呢?伤疤一旦留下了,就再也不能抹杀了。
当晚,周温并没有想要冒犯我,到最后,也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小声对我说:「铃铛想去西山,朕便带你去,我们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关系了,这种事情,不能当成筹码用来交换。」
我想,周温这辈子一定看过不少男女情爱的话本子,他太知道如何左右一个人的情绪,撩拨她的心,换作别人,或许很快会再次沦陷,可如今这套,对我已经不灵了。
于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他轻声笑了笑:「回不到从前了吗?可铃铛心里却一直很想念从前的长孙殿下。」
周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盯住了我的脸,仿佛不想错过我脸上的任何表情:「铃铛,你醉了……」
我学着他浓情蜜意的样子,用手指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语气无比地认真:「长孙殿下,铃铛心里一直很想念你。」
周温似乎确认了这是我的醉话,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起来,用一种极尽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承诺:「铃铛希望他回来,朕便让他回来,从今以后,朕只做你一个人的长孙殿下。」
周温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可我还是做出极尽温柔、十分心痛的样子,吻去了周温的眼泪。
我想,为了这次逃跑,我可算是下了血本。
有了这心照不宣的一夜,周温心情似乎很不错,西山之行,他与我同乘一骑,一路上用指腹来回摩擦着我的手心。或许是因为知道周温就要死了,他的示好,我没有抵触。
此时此刻,我们一个计划让另一个真心臣服,好将她永远留在宫廷,另一个则一心想借对方的死,趁乱逃跑。
明明各自心怀鬼胎,看上去却像是陷入热恋的一对小情侣,这一幕在我眼里分外讽刺。
一路行进,终于到了西山,我和沈遥对上了眼神,按原计划带周温去林中的死角。
周温浑然不觉死期将至,竟然笑着问我:「铃铛,喜欢小兔子么?朕给你打一个来?」
此刻他主动和我分开,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要在原地等着他。
周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驾马走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周温走后,我静静地坐在林中等他的死讯。
很快,山林里响起了马蹄的嘶鸣,随着一声凄厉的「救驾」声响起,整个西山行宫乱成一团。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下的土,打算趁夜色离开。却不料,抄小路逃跑时,竟然被我撞上了周温被死士围堵的场面。
他穿着一身松柏色的长袍屹立在林间,眼神冷冽如雪,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怨恨自己实在太不走运。
正当我准备矮下身子藏在草丛里观战时,死士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话语刚落,便有一支袖箭向我射了过来。
我用短刀迎上那只袖箭,可没想到的是,周温他比我更快,竟然用身躯挡在了我面前。
周温受伤后,闷哼了一声,便将我挡在身后,要护着我逃走。
我从未见过一贯单薄的周温竟也有如此血腥杀戮的一面,他手起剑落,不知斩杀了多少死士,胸口的箭伤崩裂开来,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极度狼狈的时刻,周温竟然不忘抬起头对我露出惨淡一笑:「别管朕,你走吧。」
我本可以走的,可我不愿欠他的,若是真的这么走了,或许,这辈子我都不能放下他了。
于是,我狠下心,留了下来,夜渐渐深了,在死士的追赶里,我们在山间迷路。周温找了一处避人耳目的洞穴,要我在那里休息,我替他取下了胸口的袖箭,再度听到了他轻轻的闷哼。
「你早知道,我想逃跑对不对?」我盯着周温,一字一句问他。
以周温的聪明才智,就算之前看不出我缠着他去西山的反常举动,如今事发,他怎么也该想到了这一层,可他偏偏不愿追究,这让我想不明白。
周温没有理会我的话,安静地整理伤口。
我指了指他的伤口:「这一箭,算我欠陛下的。」
说到这,周温终于抬头看我:「你欠朕的,在小雀岭已经还干净了,如今,是朕在还你的情。」
我看着周温一脸狼狈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陛下何必要这样呢?」
周温抚摸了我颈间的伤痕:「朕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体会爱一个人的滋味,既体会了,又怎能放手?」他叹了口气,「朕不过是想赌一赌罢了。」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可我明白,他赌赢了,如今我既然留在了他身边,便是放弃了逃走。
深夜,援兵迟迟不来,周温见我冷,将衣服搭在了我身上,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感情很复杂,一时间连我自己都很难看懂。
周温见我出神,伸手揽住了我:「铃铛,你心里有朕,朕能感觉到。」
此时此刻,我能感觉到,我对周温的感情在一点点地动摇,起初,我已经很确定,他对我不过是演戏,可到了如今,我反而不确定了。
这种感觉无比地糟糕。
周温当晚发了高烧,我连夜照看他,失去了逃走的最后机会,第二天一早,山洞外便站满了前来接驾的侍卫。
回西山行宫后,周温颁了两道旨令,一道旨赐死了在背后作乱的沈遥,一道旨封我为辰妃。
沈遥上路之前,我去送她,沈遥看着我的眼神有三分同情,三分怜悯:「辰妃娘娘,我看不懂你。我若是你,便是拼死也会在山洞里杀了周温,离开这座紫禁城。」
沈遥看不懂我,我也不懂沈遥:「遥主子,若我是你,既下了狠心杀他,合该在袖箭上涂最猛烈的毒,要是抹了毒,周温活不过昨夜。」
沈遥听我这样说,惨然大笑:「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那一夜,沈遥被赐了一道白绫,死在了西山的行宫,沈遥死后,她的话反复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在提醒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遥死后,她的贴身宫女灵芝在行宫行刺周温,被周温的侍卫抓了个现行。我敬佩她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可灵芝在我耳边说出口的话,却让我胆战心惊。
「娘娘以为,我家主子,是为何而死的?娘娘一定想不到,我家老爷出事以后,主子去求皇帝开恩,他提了什么条件?周温这个狗皇帝,从来不把人当人看,恩爱一场,到头来,只要主子去做他讨好新欢的工具!如今,你也不必得意,等你失宠了,你也会这么一天的。」
灵芝的话,只言片语,可我已经大抵能猜出事情的全貌,沈将军出事后,沈遥去求周温开恩,由于当初沈将军叛变有周温的授意,这件事放到台面上反而说不清楚,为此,周温答应沈遥,暗中留沈将军一家的性命,明面上,却要沈遥行刺。
一旦行刺,沈遥必死无疑,沈家罪臣之后,世世代代再也掀不起风浪。
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沈遥临死前听到我质问她为何没有抹毒时,她为何会有惨然的笑意,可惜,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如果我们能交换立场,此时此刻,周温必死。
离开西山行宫前一夜,周温带我去山间赏月,看到他沉浸在爱情里的样子,我便想到了来西山前,我中了沈遥的算计,前去求周温。
那时,他也是甜甜地笑着,十分地享受。
如今想想,周温一定是和沈遥商量好了,骗我和他有了洗梧宫诉衷情的一晚。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周温是个很可怜的人,他这一辈子,想得到什么,永远靠着一个又一个手段,这样的人,大抵永远也无法明白,爱情里,是用不得手段的。
真正的爱,是要靠真心去触碰的,哪怕撞得遍体鳞伤,哪怕一腔真情换不回同样的爱,也会百折不挠,甘之如饴。
这一点,周温永远也不能做到。
然而可笑的是,现实里,往往周温这样的人,才会做情场上的赢家,我一腔真心,换不回他的真心,可周温几次娴熟的手段,却接连骗我入局。
我想,我到底还是输给了周温。既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我便不能再在他身边耽搁了。
赏月时,周温含情脉脉与我对视,我突然勾住了周温的脖颈,吻上了他的薄唇,一旁侍卫见状,纷纷红着脸退到了远处。
周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许久未得佳人投怀送抱,朕受宠若惊。」
我伸手探入他的衣襟,一寸寸地抚摸着他受伤的胸口:「这是陛下应得的,如此绞尽脑汁地算计,一个吻又值什么。」
周温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我已经将手中的毒涂在了他的伤口,刹那间,彻骨的绞痛将周温吞没。
「沈遥想做而未做的事情,铃铛今天替她做了。」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周温或许疼昏了脑袋,下意识竟然忘了呼救,只死死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笑了笑:「或许,因为铃铛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我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便要他全心全意爱我,如若不能,这份爱不要也罢。」
周温满面痛色:「朕如此对你,难道还不够吗?」
我戏谑地看着他:「陛下用情爱诳着我,让我一辈子困在紫禁城,这算哪门子的爱?铃铛要走了,咱们后会无期!」
我抬起身离开,周温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此生没看过他如此卑微痛苦的样子,他的眼泪混着嘴角的鲜血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发出的声音也声嘶力竭:「从来没人教过朕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走了,朕最后一点柔软也就没有了……」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可他抓得那样死,我气得笑了:「陛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松手!」
周温的眼泪渐渐止不住,委屈得像一个孩子,我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情急之下便拿出了匕首,扎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周温大概疼昏了过去,手指终于一根根松开了,我趁着夜色潜入了林中,只一日一夜,便永远地离开了那座让我心烦意乱的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