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瑶山有渊+番外

我当着他的面从城楼上跳下去,掉下去之前我看到了他红着眼

睛说:「就算死了,你也得……」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但我知道他终究还是爱上我了。

觊觎神者,有罪。

爱神,欲将其拉下万丈深渊,邀他同我共沉沦,我,罪无可

赦。

我本已万劫不复,何惧此?

恨一个人并不痛苦,最痛苦的是悟不出恨由爱生,懂得时已是

覆水难收。

我是,周子度亦是。

我很讨厌周子度,从第一次见他,我就讨厌。

我见过有孕宫女被强灌落胎药,青色的裙摆染上殷红;我见过

母后在寝殿同旁人共度巫山云雨;我见过皇兄们将无权无势的

皇弟推入水中……但我头一次见周子度那样干净的人,兄友弟恭,父母恩爱,未

沾染上着恶毒的尘世半点。

那时他替花影疏捉野兔,只可惜还未捉到它就死了——是我在

不远处射的箭。

花影疏抽泣,而他愤愤不平。

「公主为何杀它?」那时的周子度还是个喜形于色的青涩少

年,剑眉蹙起,语气不善。

「狩猎场的飞禽走兽都是猎物,有何不可?」我收起弓冷笑

道。

「弱者,向来只配做猎物。善者不入此地,本公主劝你尽早离

开此地。」我转身离去,身后是周子度对花影疏的温声细语。

不听人劝者,后果自负。

那时的周子度听不懂我话有话,也不懂朝中险恶。

那日我同宫婢捉迷藏,躲进了父皇的御书房,无意听见父皇的

计划。

周子度父兄带兵出征的前一天,宫中设宴。

我找准机会假装脚滑将周子度推下了台阶,我们一同摔了下

去,我摔断了手,而周子度摔断了腿。许是我戏太好,父皇和周将军都未曾怪我,只是周子度第一次

参战的愿望落了空。

后来我好意去看望周子度,他坐在凳上冷眼看我,「你是有意

为之。」

「是啊,」我扬了扬眉,「或许日后你会对我三跪九叩,感恩

戴德。」

半年后,战场传回消息,周将军误判军情,周家军全军覆灭。

得知消息时,父皇正在汤池中与宫妃鸳鸯戏水,母后正在责罚

宫人,而我在御花园假山后面被人死死地扼着喉咙。

我对上周子度悲愤的双眸,笑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语气里竟带着怨恨。

他松开手,示意我回答他。

我笑得落下泪来,「周子度,难道你们周家不知道『功高震

主』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忠君,为君战之,战功赫赫,抵不过小人眼红,圣上猜疑。

周家善战,却不善谋略,满腔热血,沥胆堕肝,最终落得个人

死他乡、尸首无终的下场。

我的话似乎证实了周子度的猜测,我看着他眸底的愤怒一点点

地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仇恨。我望着周子度跌跌撞撞的背影,摇头叹气。

后来,周子度孤身一人去寻他父兄的尸身,听闻他将他们埋在

了大漠。

再后来,我军节节败退,朝廷无人敢应战。封将出征的圣旨又

送到了周府。

周子度还是接了旨,短短两年就收复了失地。

父皇下旨让他乘胜追击,但他却抗了旨。

周子度凭借战绩赢得了人心,父皇不敢杀他,心里虽怒,但仍

加官晋爵,设宴庆祝其凯旋。

于是此人在宴会上提议两国议和,并说出晋国欲求娶公主。

而周子度认为我最适合,寥寥数语引得宴上百官附议。

但我也没输,在我去和亲的前一天,周子度的心上人花影疏成

了太子妃。

我正在寝殿里更衣,周子度翻窗而入。

我只披了一件外袍,藕粉色的心衣露在外面。

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逼到角落处,只稍稍用力,我的手腕便

能被他折断。「本宫如今代表两国和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将军你赔得起

么?」我平静地睨着他,他变了,大漠得风沙使他的轮廓愈加

分明,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让人探不清情绪。

「你做的?」

我眨了眨眼,笑了,附道他耳旁低语:「本宫都没给她下药,

她得知屋里是太子后自己推门进去的,这可怨不得我。」

墨瞳微缩,我被他甩在床上,头上的珠钗落了一地。

「将军替我求得好姻缘,本宫自然要替将军剪去烂掉的桃

花。」我将手撑在床上朝他远去的背影大声道,「你做皇帝

吧!这样,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不能娶呢?」

我去和亲那日,红妆十里,随行者众,我在仪驾上回头望,摇

曳的珠翠间看见有一人负手同我对视。

我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我想过逃,也逃过。

第一次,我已经女扮男装逃到半路,被周子度打晕送了回去。

第二次,我故意惹了山上的匪寇,和亲队伍被劫,而我一袭红

衣进了贼窝。

我握紧了手里的赤金凤钗,就等着红盖头掀开那一刻,送那人下黄泉。

但掀开我盖头的是周子度,一袭白衣被血染红,像极了婚服。

可惜我们不是情投意合的爱侣,而是亲手将对方推入深渊的仇人。

我丢掉手里的凤钗,上面镶的玉石散落一地。「将军莫不是舍不得本宫?」我抬头笑道,「本宫请你随行你不从,但一路上无处不在。口是心非可不是什么好本事。」

「公主事关两国友谊,臣放心不下。」周子度将我从床上拉起来,「时候不早,不容耽误。」

我跌坐到床上,「适才刀光剑影,本宫受了惊,腿软。」我戏谑地看着周子度,只见他一把将我抱起,动作迅速,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还带着厌恶。

凤仙花色的蔻丹挑开他的衣襟,探入其中,隔着一层里衣感受他的体温。

「将军冷不冷,这里头都湿了,不若让本宫服侍你更衣?」我低低地笑着,靠在他肩上。

「公主自重。」他目视前方,声音冷如寒霜。

「你可知那日我在御书房听见我父皇同谁在密谋除去周家军?」周子度脚下一滞,我环住他的后颈,贴近他耳旁:「用你这副

身子取悦本宫,直至满意为止。」

我勾唇一笑,任由他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

春风一度即断肠,脂香浅薄汗浓,男欢女爱,心思各异。

我仿佛一瓣落红,被他放在掌上柔捻。

我们如鱼水相融,但我们从不亲吻。

我们面带春色,但我们心无爱意。

月出云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周子度坐在床头,换了一身干净

的墨色衣袍,仿佛那只是春梦一场。

我朝他做了个口型,满意地阖上眼。

我不关心周子度此刻的神情,我只要他痛苦。

我被送入大晋的宫殿,还未等验身宫女动作,我就褪去衣裳,

身上的守宫砂早已消失不见。

我看着宫女们惊慌的眼神,「去吧,告诉晋帝,他就配娶我这

样的残花败柳。」说着,我竟笑得直不起腰。

晋帝并未见我,只将我丢到一处宫殿。

一连几日,用度不减,只是宫外时有议论声,扰我清梦。一日终是忍不住,端了一盆沸水往宫外泼去。

尖叫声划破寂静的上空,惊走了树梢的鸟雀。

后来听闻皇后容貌被毁,在寝殿内服毒自尽。

多亏了周子度,我还是安然无恙,大概是怕周子度会找借口再

发兵罢。

再后来,晋帝为我招夫。

只一人敢娶,大晋的国师,宇文长渊。

若说周子度是堕神,那宇文长渊便是悲悯天下的菩萨下凡。

头一次见他时,他一身湛蓝色莲纹长袍,面色苍白,唇红如

血。

「为何要娶我?」

「因为苍生可怜,不能再受战乱之苦。而公主费尽心机挑拨,

无非想战争再起。」

我冷笑一声,「难道国师娶本宫就没有半点私心?」

「我乃大晋国师,国运便是我的私心。」他的声音温润,眉眼

柔柔地漾开,似乎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此处不如宫中,山间夜里风大,公主记得添衣加被。另外,

神庙没有宫人服侍,公主日后衣食起居都需靠自己。」不知是不是我听错,宇文长渊末了还清笑了一声。

我的确是想挑起两国战事,可能是见一眼周子度杀红了眼的模

样。

可如今晋帝不上当,我也该换个法子了。

一抹斜阳,半堤野草。

我怀疑宇文长渊根本不是国师,而是一个山野村夫,不然为何

会住在这半山腰。

我从小便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收拾好金银细软后,我直奔山下。

长路漫漫,遥遥无尽头。

明明走了许久,眼中仍是半山景。

「山下设了阵法,公主是走不出去的。」不知何时,宇文长渊

站在我身旁。

我推开他递上来的水,「国师想错了,本宫只是出来走走。」

「如此最好。」宇文长渊收回手,目光扫过我的包袱。「夜里山中不安全,公主还是早些回去。」他走出两步,回头

看我。

「本宫自幼随父皇参加秋狩,国师多虑了。」我挑起眼尾,语

中带笑。

宇文长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蛇虫鸟兽不过凡物,确实不

可怕。」

言外之意,不安全的是妖魔鬼怪。

背后忽地刮过一阵阴风,冷得人一颤。

我跟上宇文长渊的脚步,心在扑腾。

「那国师认为什么可怕?」我偏过头去看他,脸色如纸,任由

残阳在上头作画。

「人心。」宇文长渊余光都未曾落在我身上,自顾自地走着。

「人心又怎比得过妖魔鬼怪。」

「自古以来,都是人伤透了妖魔鬼怪的心。」

月色初明,才进门,里头的烛火燃起,片刻,一片亮堂。

「国师这法术倒是不错。」我倚在阑干处望着他的背影。「能

否教教本宫?」宇文长渊步子一滞,银丝的莲纹上月光流转。

「法术乃大晋秘术,不外传。」

「本宫乃国师之妻,是内人。」

「公主无慧根,何必白费心机。」宇文长渊转过头看我,浅色

的眸子被烛火照亮。

我还未开口,人就消失在我眼前。

「无趣。」

我将手里折断的杂草丢到一旁,起身朝里头走去。

烧水沐浴折腾了我半宿,再睁眼时又是黄昏。

桌上放了一碟点心,四四方方,中间一点红。

五脏庙叫嚣得厉害,终是没忍住吃了一口。

清香在舌尖停留,淡淡的甜味,想来是蜂蜜。

不多不少,刚好够饱。

我甚至怀疑宇文长渊在我身上下蛊了,不然为何能对我的一切

了如指掌?

我在湖边找到宇文长渊,他正在闭目养神。「这湖下有玄武吗?」我拎着鞋往湖里看,散开的青丝垂落如

湖中,随着水纹在里头搅着。

身后的人并未出声。

「本宫替国师看看。」接着我朝水中的女子撞去,湖水刺骨。

我往深处游去,游鱼纷纷为我让道。

忽地,眼前出现了一双浅色的眸子。

紧接着,肩膀被人握住,一路将我带上水面。

宇文长渊病态的面容上沾着水珠,双眸许是进了水的缘故,泛

着红,唇也因紧抿变得艳红,颈部的青筋绷起。

宇文长渊将我拉出水中,怒在心头,但又并未泄在我身上。

他一挥手,我和他身上的水气通通涌去湖面,衣料又恢复了干

爽。

我跌坐在地上,被他逗得大笑。

「国师为何要救我?」

「为了苍生。」

又是为了苍生啊。

「倘若我不是公主呢?」「公主也是众生之一。」

我又笑了,不知笑他还是笑我。

倘若我只是我,无人愿救。深渊之下,人人厌弃。

无论是眼前人,还是心上人。

我只记得那日很冷,似要人的骨头揉碎。

但更冷的是那对墨瞳,像无边的夜,让人看不到尽头。

眼前人来人往,周子度正在河边等人。

清辉落到他身上,显得落寞。

他等的人,正在楼里同太子小酌。

酒暖人身,风寒人心。

可偏生有人就是那么蠢,觉得真会有人不顾荣华富贵,只求一

颗真心。

凌厉的剑眉上挂着霜,薄唇冻得青紫,偏生还要一副望眼欲穿

的模样。

「你原来叫周尾生?」许是真的冻僵了,周子度回头看我都比平常慢了片刻。

周子度眼神不耐烦地凝住一瞬,很快又撇开。「滚。」热气从

嘴边升腾,语气却彻骨冰凉。

「本宫知道花影疏在何处。」我无视他的冷漠,凑到他身旁,

抬头看他被寒霜覆盖的侧脸,下颌绷紧,仿佛下一刻就在碎在

冬夜里。

新染好的蔻甲抬至他眼前,往高处的楼里指去,灯火通明,人

影交错。「人家弱柳扶风,可经不起冻。」

「滚。」眼眉下撇,怒意烧上眉梢,险些没将上头的冰霜融

了。

眼前见一女子披着白狐大裘前来,明洁胜雪的肌肤被冻得透

红,她见了我杏眸一转,有些心虚。

花影疏终还是来了,宛若春雨,平息了周子度的怒意。

周郎一心浸春池,未知红颜心无意。

若非我威胁花影疏,只怕明早城中又多一具冻尸。

「子度哥哥。」花影疏唤道,声音如同玉珠落盘。

不过未等周子度应声,人已被我推入水中。

冰面裂开,随着花影疏的一声惊呼泛起水声,此音更为动听。「公主救我……」

我看着周子度眸底晦暗,冰冷的手肆意掠夺我颈部的温热。

可他根本不敢收紧,因为他的心尖尖还等着我去救。

男女有别,若周子度真救起花影疏,只怕花影疏真要折在他手

里。

有志向的贵女,又怎会作践自己下嫁?

而周子度自然明白这一层,他爱花影疏,也舍不得她跟着自己

吃苦。

但花影疏亲口向我求救,未免真的伤了他的心。

家散情断,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若说我杀人,那诛心的便是花影疏了。

「求本宫。」我慵懒地抬眸,下巴往湖里点了点。

「你想怎样?」周子度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仿佛一个不留神

就要将我撕碎。

我笑道:「本宫不过想看看你这眼珠子是不是白长的罢了。」

语罢,我甩开他的手褪去外袍跳入水中。很快,呛了水的花影疏被我带上冰面,她姗姗来迟的婢女惊慌

地将她带走。

我趴在冰面上朝他伸手,单薄的里衣紧贴着肌肤,水珠滴落,

又凝固。

可我没等到那只手,或许它的存在只是用来扼住我的喉咙,而

不是给予善意。

满心满眼都是她,从此再也看不见旁人,当真是瞎子。

思绪收回时,湖边已不见宇文长渊的身影。

那双被我丢下的朱红锦鞋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同那一片郁郁葱

葱格格不如。

就在我起身之时,身后一阵水声。

背过身一看,水中有两颗巴掌大的琥珀色珠子。

待浮上水面才发现,龟蛇台形,身有鳞甲,巨兽玄武是也。

我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绝没想到湖中真有玄武。

我秉着呼吸,生怕惊动着巨兽。

所幸它只是探出身子片刻,又沉入水中。

而我在岸上早已目瞪口呆,腿脚有些发软。我自问生平杀死的宫人不在少数,也想过死后受痛苦无间的炼

狱之刑,但我从未怕过。

回到屋内时,桌上放着一碗姜汤,只一闻就辣得鼻尖发酸。

我将姜汤放在一旁,去浴堂提桶打水。

才进浴堂就发现里头水气氤氲,暖意将我簇拥,渗入心头。

沐浴后身子沁出一层细汗,只披了件薄纱就出浴,半掩山峦,

枝头玉前隔薄雾。

殊不知宇文长渊就在屋内,他背对着我,影子斜斜地投来,落

在我脚下。

「国师此番,是想偷香还是窃玉?」我望着他如磐石似的身

影,缓缓勾唇。

「山间夜里凉,公主须多添衣。」声音不重不急,犹如缓缓溪

流。「姜汤驱寒,不得不喝。」

「本宫不冷,身子燥热得很。」我随意套上里衣,语气仍带着

嘲弄。

「玄武乃水神,凡人见之,寒气附体,若不喝,来日定染风

寒。」

我闻声一震,额上的水珠悉数滴在地上。语毕,宇文长渊推门离去,袍上的莲纹随着光影变化,像是嘲

笑。神在嘲笑无知凡人,半个身子落入地狱的凡人。

指尖触到瓷碗,仍旧如方才一般温热。

我头一次感到恐惧,来自我名义上夫君的恐惧。

神,想送我回地狱吗?

我没有去喝那碗姜汤,宇文长渊也并未再来。

但他说得一字不差,次日清晨,我冷得厉害,浑身乏力。

之前跳入冰水中也未曾如此,难道当真是玄武的寒气所致?

眼难睁,噩梦至。

我看见自己置身八寒地狱,剧寒宛如利剑刀刀剜心,耳旁尽是

此起彼伏的哀嚎。

身体被冰柱穿透,而另一头,是周子度。

神音覆落,上方的光芒刺眼,我抬头只看见一角月色莲纹。

他问我:「瑶山,你可知罪?」

剧痛让我无法张口,我想说,我不是瑶山,我叫暝嫣,是个帝

姬。血腥涌上喉咙,醒来侧身往床外吐出。

污血落入痰盂中,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扶着,似是精心雕刻的

白玉一般。

我缓缓抬眼,宇文长渊仍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我无声地

笑着。

若不是喉咙涩哑,我定会说:「亵渎,便是我的罪。」

可偏偏宇文长渊同周子度不同,他就像立于四合中的一株白

莲,众生混沌,攀不上,摸不着。

纵使红尘再乱,他都不会低头怜顾。

大手覆上额头,许是怕冷,我竟有些贪恋地往他手心蹭了蹭。

眉眼微垂,浅色的眸子里头寻不到情绪。

「公主体内寒毒已除,过些时日便会大好。」他收回手,苦涩

顿时漫入鼻尖,原是他将药端来了。

我眉心一锁,头一偏,满眼厌弃。

「本宫觉着死了也挺好,反正这世上想看我下地狱的多了去

了,正好也遂了他们的愿。」每说一个字喉咙都似刀割一般

疼,铁锈味涌上来,此刻我在宇文长渊眼中定是像个嗜血恶

鬼。「世上还有许多人牵挂着公主。」他眉头蹙起,眸底蓄的澄澈

掀起涟漪,转瞬即逝,仿佛是怜悯一只蝼蚁,原来我在神眼里

也算得上是个可怜人。

「国师觉得会有谁呢?」我失声笑着,被血呛着,身子在床头

起伏。抬手将嘴角的血拭去,是他的手。

是啊,会有谁呢?

我那母后,只会担心后妃会不会瞒着她生下皇子,只会担心今

日她的情郎能不能来,只会担心我那皇弟能不能登上皇位。至

于我,一出世便让她失望。周子度提议让我去和亲时,她看着

我父皇动容时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附和。

至于我那父皇,若非周子度那日提起,他可能都忘了我的名

字。

哪会有谁呢?

周子度?

他定是头一个盼着我死的。

我看着宇文长渊的眉眼落下不解,而手上的血污早已消散。

我将寂静打破,「无人牵挂,也算是一身轻了。」

「哦,险些忘了。」我故作惊讶,「有国师。我若死了,两国

再战,生灵涂炭,国师会心疼的。」我半阖着眼,看着宇文长

渊眉心锁住,肩被他搂住坐了起来。「公主,不该如此。」他轻声道,情绪敛进眸中。

「本宫……喝便是。」我从他手里拿过瓷碗,舀了一勺往嘴里

送,苦得让人头疼,后来所幸捧着碗一口全喝干净了。

嘴里泛这苦,嘴上仍是笑着。

「本宫若是死了,留国师一人,太孤单。」

7

一连几日我都未曾再看见宇文长渊,但每日醒来,药和饭都会

整齐地放在桌上。

夜夜好眠,无梦。

但前些日子的梦却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为何宇文长渊会

叫我「瑶山」。

绞尽脑汁将这二字翻来覆去,始终想不到半点头绪。

我推开门,险些同宇文长渊撞了个满怀。

回过神来,肩上已多了件披风。

「外头风大。」话音才落,门被掩上,遮挡住外头光景。

「国师总是算得这般准,本宫时常在想,国师是不是天上神仙

下凡。」下凡来看看众生百苦。我倚在门边,侧耳去听门外的动静。人影挡在纸窗前,我踮起

脚,捅破了窗纸,取走了他头上的发簪。

发簪表面光滑,色白如玉,通体冰凉。头部起伏,如山峦一

般。

「瑶山。」梦中的声音传入耳中,魂魄似要抽离。

眼前一暗,脑中眩晕。

满眼血光,而我跪在地上,剖膛取骨。

「公主!」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被他搂在怀里,他墨发如瀑,而发簪正被

我紧紧地握在手里。

「国师可会解梦?」心像溺水般扑腾,不过是他的。

宇文长渊菱唇抿起,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底下青紫交错。

「公主乃凡人,误见神兽,自然会做些怪梦。」

言外之意便是让我勿问。

「那这发簪又是何物。」我从他怀里起身,摊开手将发簪递给

他。

「故人所赠。」他拿走发簪,指尖像羽毛般滑过手心,酥酥痒

痒。「故人?」

「嗯。」他沉声应道,这是又不打算说了。

「明日我要入宫。」

「嗯。」我也沉声应他。

宇文长渊眉梢一动,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公主可要随我同

去?」

我笑着撞进他怀里,双手抵上前,将他往门外一推。「不去,

宫里的人胆小得很,省得吓着他们。」

「也好。」宇文长渊替我关上门,人影消失在门外。

我泄了气似的靠在门上,将方才那句「也好」咬碎嚼烂,无名

火忽地烧了上来。

大晋国师无大事不进宫,近来的大事,非战非丧,正是册封皇

后的喜事。

故人,皇后,进宫,不去,也好?

也好?

我偏觉着不好。

我踢开房门,追上宇文长渊。他闻声停住脚步。

「本宫思来想去,还是随国师同去罢。新婚燕尔,国师独自进

宫未免引人猜疑。」

宇文长渊颔首,轻轻吐出一个「好」,眉眼掀不起波澜。

我心头火更盛,如此不情不愿,想必真是故人。

「只是,本宫这蔻甲掉色了,国师能否帮本宫染甲?」

从前宫人都是用最艳的凤仙花替我染甲,鲜红透骨。

因此宇文长渊将粉白的凤仙花放入钵时,我伸手制止。

「本宫不喜此色。」我摇头佯装叹息,「不好。」

「公主不试又怎知不好?」手被他握住又松开,凤仙花渐渐消

失,化成汁液。

我用手托着脸,看着他一脸专注地捣弄着。

目光从他削瘦的下颌移至修长深邃的眉眼,最后停在骨白色的

发簪上。

「国师手法娴熟,从前替人染过?」

「未曾。」忽然觉着那支发簪顺眼了不少,我将目光收回,将手放在他眼

前,五指纤纤,尖上只剩半点朱红。

指腹按上来,指甲上颜色散去。

沾上花汁的丝绵被他捏着,嫣红侵染指腹。

我手一躲,花汁滴在手背上。

「哎。」我惊呼,心里笑得正欢。

宇文长渊神色镇定,并未被我打扰,只是丝绵再次覆上指甲

时,我又躲了。

嫣红出界,引得他眉心一皱。

「公主。」声音里头多少带着无奈。

「国师侍候女人,不大在行啊……」我故意拖长尾音,轻笑出

声。

「罢了,不难为国师了。」我欲缩手,但却动弹不得。

花汁终于落对的地方,十指纤纤玉笋嫣红。

染好后,他收回手,目光未曾多停留片刻。

「好看吗?」我将手放到他眼前,只稍一抬指,就能触到他的

鼻尖。「公主天生丽质,自然是美的。」他起身时身子后倾些许,避

开我的指尖。

脑中思绪飘过,不知这嫣红在宇文长渊身上划过是怎样一副画

面?

回过神时,宇文长渊已不见踪影。

我低声自嘲:「罪加一等。」

8

树影扶疏,枯叶落纷纷。

我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望着铜镜中浓妆艳抹的女子,明媚娇

艳。

走出门外时,发现只宇文长渊一人。

「国师这是打算让本宫走下山?」

剑横飞而至,落在宇文长渊脚边。

指节分明的手向我伸来,一尘不染,太干净了,想拉下来,用

我的血玷污它。

想法埋于心底,人被拉上剑,忽地一动,下意识搂住他的手

臂。

云层之中,俯瞰苍生。「国师时常往高处看,众生如蝼蚁,这心底究竟是热还是

冷?」

宇文长渊目视前方,一心控剑。

鸟过,惊之。

我整个人落入他怀中,胭脂沾在莲纹上,略显荒唐。

我抚上宇文长渊的衣襟,弹走上面的胭脂。「本宫之过。」双

手环上他的腰,搂紧时感到他身躯一震。

若是这抹胭脂在他嘴上,又会如何?

妄念就这样在脑海里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待我将它们悉数斩落时,我们已在宫中。

接待的宫人们见了我脸上瞬间浮现怯意,当真是胆小得很。

宇文长渊要去卜卦,暂时要同我分别。

他走时竟还回头看了一眼,流露出一丝担忧。

只是不知是在担心我,还是他们?

好巧不巧,宇文长渊那位故人也想见我。

这位大晋的新皇后宋念棠长相清丽,因大婚画了浓妆,朱红的

口脂略显违和。「公主果真如传闻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她不安地捧起身旁

的茶盏浅品一口。

「国师也常如此夸赞本宫,原以为是他糊弄本宫,殊不知他说

的竟是真话。」我半掩着唇,宋念棠神情僵涩尽收眼底。

「国师不说谎,从前便是如此。」宋念棠将情绪压下,又恢复

了适才端庄的笑容。

「国师怜悯众生,」还未等我开口,宋念棠又道,「他娶公主

也不过是此因罢了。公主莫要再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我冷笑道,「皇后娘娘是指抢了您的心上人,

还是逼死了先皇后?」

宋念棠的笑容再也难以维持,身旁的宫女也满脸不知所措。

茶盏落在地面上,四分五裂。

「身为皇后,心里却想着旁人,属实是德不配位啊。」我捡起

一片碎瓦,朝宫女走去。

那位宫女似乎感知到我的意图,惊恐地往外跑。

可惜没走两步就倒下了,碎瓦割喉,殷红四溅。

我蹲下身子看着她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溢出,仍在垂死挣

扎。「宫人嘴碎,免不了传出闲话。本宫念在娘娘同国师有交情,

替娘娘出手,除去后患。」我回过头看宋念棠,双手死死地绞

着,没有半点血色。

指尖沾上温热的鲜血,垂眸笑道:「总会有人,明明可以置身

事外,可偏偏要掺一脚。这种人,最该死。」

「娘娘,本宫说的可对?」我起身将指尖放入杯中,茶水将血

迹洗去,余光中的宋念棠几欲晕倒。

我摇头失笑,故人,不过如此。

走出宫门没多久就看见了宇文长渊,他双手负在身后,眼前似

蒙上薄霜。

我笑着上前,「本宫杀人了。」

宇文长渊知道,但我偏要说。

「我与皇后年幼时见过一面,仅此而已。」

「本宫对国师的年少情事不感兴趣。」我越过他走在前头,

「皇后宫里的茶太难喝,宫宴要开始了,本宫要喝酒。」

彩翠盛佳肴,盏中醇醴湛清光。

几杯入口人影乱,恭贺之语几分谄媚几分真。

「饮酒伤身。」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身影重叠,

情绪难辨。人被他扶起,只听道:「公主不胜酒力,臣告退。」

我靠在他的臂弯中,将醉意悉数吹在他脸上。

「本宫未醉,还能再饮百杯。」

「公主醉了。」我被他带着渐渐往殿外走去。

出了殿门没两步我就佯装腿软,宇文长渊只好将我拦腰抱起。

我顺着宫灯欣赏他的侧颜,一路往上,又是那支簪子。

「年少一面,故人之物仍不离身,国师当真是情种。」我抚上

他的鬓边,失声笑道。

那副眉眼,总是如画上的湖水,任凭我如何吹,都不会泛起一

丝涟漪。

「公主……」最后的尾音被我堵住,未染情欲的菱唇像是刚解冻

的泉水,凉而无味。

来往的宫娥都低下头,许是在替宇文长渊不值。

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如此轻薄一回,日后下地狱也值了。

震惊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的无奈。「瑶山。」

「嗯?」我迷糊地应了声,看着他嘴角的口脂出了神。「那骨簪,原是你的。」

晚风一吹,宫灯摆荡,光影在他脸上交错。

我头一回在他眼中看见痛苦,从深处掏出的,无尽的,痛苦。

9

翌日醒来,头痛欲裂。

昨夜不过三两杯酒,却醉得这样厉害。

脑中关于昨夜的最后记忆便是被宇文长渊拦腰抱起,接着便是

一片空白,无论如何回想,都找不到半点痕迹。

身上的首饰被整齐地放在梳妆台上,浓妆也被洗净,繁复的衣

裙换成柔软的寝衣。

桌上清粥、醒酒汤各一碗,余温未散。

用完后出门闲逛,四处寻不到宇文长渊的身影。许是不想对着

我这个疯子,毕竟昨夜险些毁了他故人大婚。

湖面平静,我在边上驻足不前。

望而却步,我同宇文长渊如今的关系便是如此。

我翻出陪嫁里头的一块檀香木料,用我的小刀细细地削刻。

从前此刀用来杀人,最后一次见血,是我和亲的前几日。那日我一身绾色的罗裙,爬上郊外的树上,等着周子度的军队

路过。

可还未等到,我就先看到了太子的暗卫。

伺机埋伏,无非是想阻挠周子度回朝,给他个下马威。

远处山峰后的旭日蓄势待发,一个个人影冒出头来。

风将薄云吹散,走在前头的马高仰着头,看不清马上人脸色。

弦紧绷着,箭对准了马上的人。

视野中的人脸渐渐清晰,埋伏的暗卫吃痛惨叫,原握着小刀的

手空了。

一场厮杀,血溅到周子度的铠甲上,高挺的鼻梁添上一抹朱

红。

野草被染成了红色,刀剑声惊走了鸟雀,而林中的草木清香也

渐渐被血腥所取代。

结束后,周子度捡起死去暗卫手中的弓箭,瞄准了我所在的树

梢。

箭离弦,人影落。

「还不算太笨。」我拍了拍身上的树叶,日光刺眼,看不清他

的眉眼。「你这样做太子日后不会放过你的。」周子度双眸一敛,将情

绪藏进心底。

「他就从未想过放过我。」我笑着,皇家何来兄妹,权势之

下,只有对手。

「你不必帮我。」

我的确不必出手,但却这样做了。

许是,动了情。

可偏生这份情伤我伤得最深。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宇文长渊推门进来时,手中的檀香木已初

见雏形。

我闻声将木料藏在身后,只见宇文长渊眉眼半垂,并未看我。

「昨夜,本宫高估了自己的酒量,给国师添麻烦了。」不知是

不是我盯着木料太久眼花,宇文长渊明雪似的耳尖上多了抹红

晕,像是无意间沾染的胭脂。

「大晋酒烈,豪饮必醉。公主下次不可多饮。」宇文长渊将午

膳放好,同我对视又忽地错开。

我将小刀和木料塞至被褥中,偏头打趣他:「本宫又不是煮沸

的热汤,国师怎像被烫着似的?」

短短数语,那抹胭脂晕开,烙进心底。「公主。」宇文长渊双眸又对上来,声音里透着无奈。

今日他犹如一株含羞草,稍稍一碰就合上。

「你们晋国的酒味道不好,不喝也罢。」我斜眼睨着他,心中

早已将那抹绯红放在唇上蹂躏了上百回。

最近心中旖旎的心思越发肆虐。

我起身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笑眼盈盈,嗔道:「没胃

口,不吃了。」

才合上的门又被他推开,日光正好,星星点点聚在他身上。

「见了谪仙,胃口自然会不同些。」我咬住筷子,看着宇文长

渊被轻佻之语弄得手足无措却又无可奈何。

这画上的湖水,终究还是被我吹动了。

10

「一个人吃饭甚是无趣,国师不如同本宫一起?」

「如此一来,国师也可省去一番功夫。」我又道,不让宇文长

渊又拒绝我的机会。

「嗯。」宇文长渊应了声后转身欲走。

「国师,本宫今日想下山。」我又叫住他,心中打着算盘。「本宫想购置些新的月事带。」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宇文长渊

听清每一个字。

我用手托着脸,欣赏着他耳尖的绯色。

「好。」宇文长渊点点头,将门掩上,颇有几分落荒而逃之

意。

我望着那扇门,嘴角是止不住笑意。

饭后未睡,一心摆弄那块木料。

宇文长渊来敲门时,那块檀香木已经变成了一支木簪。随着最

后一小块木料被小刀削去,我心仿佛被推至浪尖。

「国师。」我推开门,左手将木簪藏在身后。

宇文长渊抬眸于我相对,思绪藏起。

「本宫近来,多亏国师照顾。金玉之物想来国师不会喜欢,本

宫见国师头上的簪子有些旧了,特地做了个新的,以作谢

礼。」我头一次做,素净的檀香木簪略显粗糙。

宇文长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眉眼柔和。

朱色的菱唇让我想凑上前亲吻,细微的张合被我捕捉,抢先一

步开了口:「不如……本宫替国师绾发?」

声音慵懒随意,心底却是慌张,生怕他拒绝我。宇文长渊朝我微微颔首,如画的眉眼舒展开。

墨发如瀑,我取下那支骨簪,冰凉沁骨,指腹忍不住摩挲。

似乎没有上次那般厌恶,反倒觉着熟悉……

我将骨簪递给宇文长渊,贪恋地抚摸着他的掌纹。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过分举动,将手抽回。

长发束起,骨簪换成了木簪。

我满意地端详着宇文长渊,扯着他一角长袖朝门外走去。

「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尽早启程,不然那些胭脂水粉店也该关

门了。」

宇文长渊心善,一路上见了流落街头的人都一一施舍。

我有时想,倘若我父皇母后恩爱,兄弟姐妹和睦,嫁一世家子

弟,相夫教子,一生平安顺遂,与「可怜」二字丝毫不沾边,

这样,宇文长渊低头望众生时,可会看到我?

想来是不会的,那样顺风顺水的人生,好生无趣。

回过神来,不远处就有一处脂粉铺子。

铺子旁边还有几个男子,神色猥琐,眼神不时地朝来往的女子

身上瞟。

我侧头看了眼正在附身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的碗中放铜板,顿时心生一计。

「前头就有脂粉铺子,我进去看看,阿渊在外头等我便好。」在山下,自然不好唤他国师。阿渊这个称呼一下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宇文长渊回过头来,眉稍一动,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我走近铺子,就感受到那处投来的目光。内心盘算着,扮作不谙世事的少女摸样。

「姑娘见着面生,应是从别处来的罢?」前头那位瘦高的男子走上前,那目光直直地投上来。

我压下内心泛上的恶心,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路过,来购置些物件。」

「姑娘人生地不熟,不如我带你走走?」说着,他抓住我的手,不安分地揉着。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我话里带着哭腔,手故意地稍用力地往回拉。「不劳烦你了。」

「姑娘有所不知,这间铺子比别处卖的贵些,我是不想姑娘吃亏。」那人正笑得淫荡。

就在他正准备将我拉到怀里,我抽出小刀往他手臂一划。他吃痛地松开手,一掌朝我甩来。「臭娘们儿,别给脸不要

脸!」

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烧着,嘴角也渗出丝丝腥甜。

下一刻,小刀插在他喉咙上,血喷涌而出,我冷眼上前将小刀

拔出,满手腥红。

另外两人正欲上前擒住我,没走两步,一袭白衣挡在眼前,那

两人的痛呼传入耳中。

我伸手抱住宇文长渊,手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莲纹带

血,瞬间化作嗜血的曼陀罗。

「阿渊,我又杀人了。」我嘴角勾起,将头靠在他身上,贪婪

地抱得更紧。

宇文长渊解开我的手,转过身来,目光停在我肿起的脸颊上。

我看着他微蹙的眉心,笑道:「很丑是不是?」

他指尖覆上来,疼痛顿时消散。

还未等他开口,就来了两个官兵,许是有人报官了。

都城的都尉认得宇文长渊,自然也猜到了我的身份,看见我们

二人立刻点头哈腰请我们上座,对我们身上的血污虽然好奇,

但也并未过问。「这些人胆大包天,竟敢冲撞国师和公主,给我拉下去!」都

尉给官兵们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得知我们的身份后皆知大难临

头,求饶声不断。

他们很快就被拉下去了,耳根又恢复了清净。

「有劳。」宇文长渊朝都尉颔首,准备离去。

「国师。」都尉叫住宇文长渊,欲言又止。

宇文长渊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淡淡道:「大人须注意府上妻

妾矛盾。」

都尉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多谢国师!多谢国师!」他连声

道谢,一路送我们出门。

「国师平日还会替人算命?」我打趣他道。

「人,总会想避灾躲难的。」宇文长渊许是见惯了,语气仍旧

平淡。

「那都尉府上妻妾不和会致何灾何难?」我继续问着。

「天机不可泄露。」宇文长渊看了我一眼,眼神无奈。

「无事,我是阿渊内人,自然是听得的。」我嗔道,贴上他。

还是阿渊叫起来更顺耳。

「公主。」宇文长渊停住脚步,如泉水般澄澈的双眸微垂。「以后在外面阿渊唤我阿嫣便好。」

他正欲开口,我掩嘴惊呼:「我月事带忘了买。」

笑意止不住从嘴角溢出。

宇文长渊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又带我回到那脂粉铺子旁。

「阿渊要不要同我一起进去?」我故意捉弄他,只见宇文长渊

双手负在身后,耳尖又见绯色。

有趣,当真有趣。

出来时天色已晚,才走近宇文长渊,身边路人低语:「听闻楚

国易主了,那将军覆了皇权。」

12

「阿渊,我没有家了。」悲伤,丝毫没有。反之,我有些想

笑。

周子度最终还是为心上人夺了权,取代了父皇。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何须伤感,何须喜悦。

宇文长渊并未开口,眉眼低垂,同第一次见我一样,带着怜

悯。

我说那句话并不是想看到他副神情,我想他爱我。魔鬼贪婪,仅仅亵渎又怎会感到满足?

我想将众生驱赶出他的目光,那双浅色的眸子只能倒映我的身

影。

宇文长渊欲言又止,我望着远处逐渐沉落的太阳,轻笑道:

「我本来就没有家,皇家不谈亲情。我从来都是他们棋盘上的

棋子,无用则弃。」

「公主。」宇文长渊开口,眸底一沉。

「唤我阿嫣。」

「阿嫣。」他终是无可奈何。

我笑得更欢了,泪水从眼尾滑落。

我连忙将它抹去,「风好大。」

「我们回去罢。」我拉住宇文长渊的手,掌心宽大又温暖。

宇文长渊反手将我拉入怀,「阿嫣,心里难受不妨哭出来。」

我抬眼同他四目相对,止住了泪水。

我自幼极少哭,因着母后不喜人哭。

只记得年幼曾因被皇姊欺负,跑到母后面前哭诉。没有安慰,只得冷冷一句:「受点委屈就落泪,成什么样子?

她既有法子欺负你,你自当以牙还牙。」

后来,我再没落过泪。

若不是今日,我甚至以为,我再也不会哭了。

原本洁净的长袍已因我染上血污,不必再沾上我的泪水。

「哭就算了,阿渊既然想安慰我,不如……吻我。」我将食指放

在唇边,清脆的笑声从嘴角渗出。

宇文长渊将目光移开,菱唇抿起。

「公……阿嫣。」

嘴角上扬,我侧过头去看他耳尖的红晕。「天色不早了,夜里

怕是不好御剑。阿渊,我们回家。」这回他倒是任由我拉着走

了。

火光划破夜空,浓烟熏得人眼泪直流。

哀嚎声钻入耳中,我闻声望去,父皇和母后正在火海里挣扎。

来往的宫人都各自逃命,昔日宫中最尊贵的人此刻无人愿救。

宫墙上周子度搂着花影疏,新主佳人,花前月下。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周子度看到了我,墨瞳居高临下地凛着。

「你输了。」

「瑶山。」

我奔向宫墙,宫兵蜂拥而至。

我杀得满手鲜血,渐渐没了力气,却还是未走近宫墙。

我想问他,谁是瑶山?

猛地睁眼,昏暗中隐约看见有一人坐在床前。

我起身抱紧他,恐惧近乎要使我窒息。

「阿嫣。」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发顶,胸膛内剧烈的跳动也平复

不少。

「阿渊,谁是瑶山?」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清澈的双眸在夜里仿佛月下湖水,柔和

地泛着光,直直地照进心底。

「可是又做了噩梦?」声音温和,似是在掩饰什么。

我抓住他的手,又问道:「谁是瑶山?」

「阿渊,求你告诉我。」13

醒来时,我总觉得自己这一觉错过了些什么。

心似同巨石绑着一同沉入大海,沉入深底。

脑中一片空白,昨夜无梦。

但总觉得不真实。

耳旁忽地传来:「瑶山,对不起。」

天旋地转,我跌落回床。

梳洗后,才发现桌上空荡荡的,今日宇文长渊并未将早膳送

来,许是我醒得太早的缘故。

我推开门去寻宇文长渊,早已将逗弄他的话在心中拟好。

但终究未能说出口,因着我看到宇文长渊时,还看到了他身旁

的一众宫人,其中还有晋帝身边的太监刘携。

「公主,楚帝派人来接您了。」刘携的笑容带着几分真诚,想

来是真的盼我走太久。

应该说,整个晋国都盼着我走。

我冷笑一声,「楚帝周子度同本宫无亲无故,再者,本宫如今

虽是亡国公主,同时也是国师的夫人。晋帝若想送本宫回楚

国,一不曾问过本宫,二不过问国师,当真是考虑周全啊。」刘携的脸色渐渐沉下去,但仍努力平静地应我:「您同国师并

未成婚,上山不过是借住调养。您方才也说过,楚国易主,如

今您不过是亡国公主,来去自然由不得自己。」

刘携的话我并未听进去半句,只静静地睨着宇文长渊,想从他

脸上找到一丝不舍。

但是没有,一如既往地平静。

神,又回到画上,怜悯众生,但不亲近。

终究是我妄想罢了,深处地狱,竟奢望神伸手下来救我。

「这些日子承蒙国师照顾,暝嫣自知顽劣,国师费心了。」我

咧嘴一笑,眼泪不知怎的积至眼角。

泪眼模糊,无意间看见宇文长渊头上的檀香木簪子,心仿佛被

木刺扎穿。

宇文长渊菱唇微张,我先一步开口将他的话都堵了回去:「山

路难行,趁早下山罢。」

「本宫带上山的物件太多,一一搬下山去太过麻烦,还请国师

替我一把火烧了。」

说着,我越过宫人走在前头。

鼻子发酸,我咬着唇不让泪水落下。

自作多情,自食恶果。晋帝派了马车来接我,甚至安排了一个宫女随行服侍。

山路颠簸,一路摇晃,才收回的泪水险些晃洒出来。

「公主……」那位宫女轻声唤我,话还未说完就被我打断。

「楚国易主,我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姑娘,」她换了称呼,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包着的物件,

「国师让我将此物交给姑娘。」

我拿起就想往窗外扔,手举到一半又收回,打开发现是宇文长

渊从前束发用的骨簪。

「姑娘这是要扔掉?」宫女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下一刻有所

动作。

「你说我若死了,他会伤心么?」我看着手中的骨簪,冰凉透

过手帕传到掌心。

「谁?姑娘在说国师?」宫女一脸迷惑。

「你可知楚帝为何要我回去?」骨簪光滑,唯独头部刻了两个

字「瑶山」。

宫女被我的问题问得有些迷糊,「奴婢不知。不过听闻楚帝派

使臣送了许多珍宝,还说……如果晋国不放人不日就来攻打晋

国。」

我闻声收紧五指,似是要将簪子按进掌心。14

周子度似是一刻也等不及了,我才入宫就被送上楚国的马车。

又或是我的身份尴尬,晋帝想尽早摆脱我这烫手山芋。

我为两国交好而来,如今却无我的容身之地。

最让我意外莫过于我掀开马车门帘往外看,城墙一袭明黄龙袍

刺眼。

入城后,我被领到周子度眼前。

我抬头同他四目相对,并未跪下。

「我该说恭喜,还是……多谢?」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暝嫣。」周子度走到我面前,眼神复杂。

我抬手给了他一掌,他并未躲开,清脆的声响惹得屋内宫人大

惊,纷纷跪下。

这一掌几乎用尽我全身力气,他后退一步,鲜血从嘴角溢出。

他逝去血迹,「你还是从前那般,半点没变。」

「多谢。」我嫣然笑道。

「说吧,想我如何死?」

话音未落,周子度也笑了,不同于对着花影疏的那般如沐春风,而是宛若一只饿极了的凶兽,双眸赤红。

「暝嫣,死很容易。最痛苦的,莫过于生不如死。」

我又怎会不懂?十多年来,皇宫,炼狱,生不见光明,死后埋在途中,不过是再下一层地狱罢了。

「你才从晋国回来,舟车劳顿,朕杀几个人替你洗洗尘。」周子度凑上前,鼻息喷落。

「是我母后?父皇?还是皇兄?」他这一番话让我笑得直不起腰。

周子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睫一颤。

很快,几个浑身污垢、臭气熏天的人被押上来,若不是中间的人朝着我叫了一声「皇姊」,我或许认不出来这些原是衣冠磊落的皇子。

15

「皇姊?如今楚国姓周,而我只一位家人。」我的夫君宇文长渊。

后半句话被我埋在心底,或迟或早,他会来接我。

九皇弟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大,惊恐,难以置信皆有。我走到侍卫身旁,将佩刀抽出。手起刀落,血溅一地。周子度及时将我拉到一旁,殷红点点,

落到鞋面上,如红梅绽放。

「人都还没杀完呢?皇上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回身声笑道。

「押下去。」周子度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九皇弟,沉声道。

「怎么?不是要给我接风洗尘?我都还未尽兴,皇上就怕

了?」我笑得直不起腰,上方目光灼灼,似要将我烤熟了。

「朕以为,你会求朕?」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带着疑惑的墨瞳。

「凭什么?」我冷笑道,「就凭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周子度剑眉蹙起,眸色黯淡。

「我最讨厌的人算不上多,他排在第一位。多谢你,给我这个

机会,亲手送走他。」我嘴角勾起,朝他凑近,目光落到他的

胸前的龙纹刺绣上,我伸手一抹,染上殷红。「你穿此色,不

好。」我佯装摇头轻叹,被他伸手握住腰,下一刻便撞上他结

实的胸膛,我的蔻丹曾在此留下过痕迹。

「是朕忘了,你向来心狠。」温热的鼻息悉数喷在脸上,薄唇

就这样毫无征兆贴上来。

我大惊,抬手就想赏他巴掌,奈何手腕被他握紧,在我正准备

扑上去咬那瞬间,周子度离了我的唇。他轻笑两声,嘴角泛起玩味的弧度。

「怎么?花影疏的唇不够香,陛下千里接我回来就想和我偷

情?」我咬牙道。

这句话很显然激怒了他,唇再次覆上来,重重地撕咬,血腥味

在唇齿间绽放,他的,我的,互相交融,本该是爱意的表达,

而我们却如同战场上的双方,不甘示弱,誓要你死我活。

他松开我时,我们满嘴鲜红,像刚刚餮足的修罗。

「暝嫣,」他咧嘴笑道,眉目染上笑意,「朕不过是想看看,

你哭的样子有多丑。」

「我劝皇上尽早死了这条心,如今皇上做的一切,我都很满

意。」我啐了他一口,将那些血沫尽数吐了出来。

「是么?愿你能笑到最后。」周子度的眉峰微微下压,伸手拭

去嘴边的血迹。

周子度走后,我厌恶地用衣袖擦拭着被周子度唇,伤口被再次

撕裂。

我取出袖中的骨簪,让溢出的血珠肆意滴落至骨簪上。

心似被掏空了一般,痛楚让人清醒,长渊让人思念。

阿渊,你有没有在想我?

我阖上眼,清泪滑过脸颊。16

是夜,半睡半醒间,唇上的伤口覆上一抹温凉。

我急忙握住那只手,仿佛我下一刻他就会松手,而我又将落入

深渊,痛苦又孤独。

「阿渊。」我睁开眼,透过昏暗的灯光同他对视,浅色的眸子

在黑夜仿佛月光一般,清辉点点。

我起身抱住他,贪婪地听着胸膛内错乱的心跳,眼里涌出泪

来,浸湿了衣襟。

「我好想你。」话里带着哭腔,将他的手臂紧紧地抱在怀里。

娘亲不喜欢我哭,可我曾听宫中老人说过,女子的泪最为柔

软,能融化万年寒冰,能滴穿磐石。

而我想用我的泪引神明怜顾。

宇文长渊想收回手,奈何被我紧紧抱着。「阿嫣。」他柔声唤

道。

「伤口很痛,阿渊你亲亲它,好吗?」泪水再次蓄满眼框,我

咬着唇,伤口再次裂开,铁锈味渗入舌尖。

温凉的指尖将溢出的泪水拭去,他眸间泛着清波,俯下身,双

唇覆上来。

我带着铁锈味的丁香趁机而入,将清冷的气息掠夺一空,双手环上他的后颈,任由发丝在指缝间穿梭。

宇文长渊如画的眉眼蹙起,显然是对我的突如其来的进攻感到震惊。他将我拉开,我不舍地将他嘴角的血珠添净,菱唇红艳,几欲滴血。

「阿嫣,」他加重了语气,似要掩饰他的慌乱,「莫要胡闹。」

我双眼眯起,「胡闹?心悦阿渊也是胡闹吗?」

宇文长渊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小盒药罐替我上药。

冰凉的药膏涂到伤口上,舒缓了疼痛,我心里的不安也被一一抚平。

上完药后,我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

宇文长渊只好坐在床边陪我入睡,其实他一同躺下睡也未尝不可。

一夜好眠,清晨迷迷糊糊间发现怀里空了,连忙睁开眼,还焦急地唤了声「阿渊」。

不见宇文长渊,眼前是周子度,剑眉似要拧成一团,额前青筋突起。

「怎么?皇上还有偷窥别人睡觉的癖好?」我坐起身来,冷眼看着他。唇上的伤口愈合了大半,向来昨夜宇文长渊的的确确「他是谁?」周子度似要将后槽牙咬碎,手腕被他握住。

我冷笑一声,「是人是鬼与皇上何干?」

「朕在问你。」手腕上的力度渐渐加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折断。

「皇上在关心我?」我望着他浅笑,心里想着今夜在宇文长渊面前流泪的理由又有了。「皇上真该人去问问,我在晋国有没有嫁过人。」嘴角的笑意更深,手腕被他甩开,已是红肿一片。

「那又如何?晋帝既能将你送回来,想必那人也并未在乎过你。」周子度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一双墨瞳却冷得可怕。

「皇上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罢?」我撑着头斜眼看他,「皇上可千万不要爱上我,我心肠歹毒,只怕你余生不得安宁。」我懒懒地敛下眉眼,只听见一声巨响,门被踹开,明黄的身影怒冲冲地消失在视线里。

17

后来,直至回宫前我都未再见过周子度。

回到宫中,物是人非。

昔日我住的宫殿被封了起来,而我搬到了冷宫。因着冷宫冷湿和蚊虫过多,一连几宿我都未合过眼。

终于,一日半夜,冷宫破旧的木门被人推开,吱呀作响。

我睁开眼,一袭粉色宫装遮挡住从残破窗纸里透进的月光。我抬眸对上那双杏眼,不再同从前那般漾着柔情,露出了主人原本的狠辣心机。

「好久不见,李暝嫣。」樱唇启合,带着胜利者的笑意。

我上下将花影疏打量了一番,发钗衣裙皆为皇后服制,摇头无声地笑着。「从前我觉得你颇有本事,在一众男子间周旋,如今,怎就这般可怜?」

花影疏笑意凝住,花容失色。「本宫如今是皇后,你不过是前朝余孽。有何资格来评判本宫?」

我被她恼羞成怒的模样逗笑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冷宫外头向来有人把守,若是半夜真会有这般松懈,我早就逃了。皇后娘娘您明摆着是被人当枪使了。」我笑得花枝乱颤,眼睛都要笑出汗来。

花影疏嘴唇微微抽搐,眸光带着恨意。

「花家与周家军的覆灭可脱不开干系,就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再爱你。我劝娘娘早日想好自保的法子,说不定冷宫的下一任主子就是娘娘你。」

花影疏原本柔淑的面容早已因怒意裂开,她转身离去,那步子仿佛要将地上的砖踩碎。

周子度花了这么多心思,不过是要我低头同他认输。只是,如今我已不爱,可他却不肯放手。爱与不爱,向来都是天差地别。爱意退散后,对方的一切求爱手段都能一眼看穿,仿佛在看孩童讨糖吃的把戏。

翌日夜,冷宫又有客至。

原本冷清的地方竟热闹起来。

屋门一开,酒气飘入鼻中,人险些被醺醉了。

我将手中的热茶悉数泼在周子度脸上,想来是喝得不少,眸中醉意依旧。

「暝嫣,在你眼中,朕是不是从来都是个笑话?」水珠从冷峻的脸上滑落,怒意将眼尾染得通红。

怎回事笑话呢?他曾是我最羡慕的人,如不是落入权谋的污泥中,如今或许他会在边疆肆意地策马奔腾,娶一心仪女子,幸福一生。

我想救他,可我本身就身处炼狱。我想赶他走,又想拉他下来,让他同我一起堕落。

最后,我赶不走他,他恨我,恨不得将我拆食入腹。

可在我移情别恋后,他又如此这般。周子度见我不应他,一手撑桌,俯下身来:「暝嫣,你不是

说,做了皇帝后天下女子都能娶?」我们二人的脸贴得很近,

带着醉意的鼻息扑面而来,让人不忍皱眉。

「可为何,你如今心里却住了旁人?」双眸沾了泪水,哀愁倾

泻而出,好似委屈极了。

我头一次见周子度这般,他终是输了,但我也没赢。

周子度见我无动于衷,伸手制住我的下颌,我被迫同他对视,

「三个月后,朕会攻打晋国。届时,朕会亲手攻下你心上人的

人头。」

墨瞳含笑,试图从我眼中找出一丝慌乱。

我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露出原本的晦暗,是无尽的落

寞。

「周子度,你疯了。」

「你看着朕疯的,暝嫣。」指腹在我脸上摩挲,力度轻柔。

「其实,朕也可以不攻打晋国。」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地观

察着我的神,薄唇覆上来,在我耳边低语:「条件是,你要用

你的身子取悦朕。」

话音刚落,满手鲜血,骨簪入腹,满目震惊。

「皇上最好将整个晋国夷为平地,算我求您。」我将骨簪抽

出,将血抹在他的龙袍上。18

周子度低头看了眼腹部血流汨汨的伤口,扯开嘴角笑道:「朕

忘了,你向来心狠。」

龙袍大片染上殷红,盘旋的龙半身浸在鲜血中,张牙舞爪,好

似地狱凶兽。

「拜皇上所赐。」

很多事情来不及解释,也无法解释。

宇文长渊当初也问过我:「为何不向周子度说明一切。」

「那国师为何不将未来之事尽数告诉都尉?」我没有回答,而

是反问他。

当时宇文长渊语塞的模样让我笑得东倒西歪,借机扑进他怀

里。

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我的问题,答案早已了然于心。

起初,我救周子度是因为我嫉妒他,却又可怜他,我想拉他下

来,又想让他免于权谋这趟污水。

我同周子度那一次床第之时,绯色漫上他的颈部,指尖才触到

他滚动的喉结,就被他扼住手腕锁在头顶。

疼痛,欢愉。在与他融为一体的那一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胸腔内乱撞的

小鹿是由情所起,而非欲。

我将周子度视为对手,势均力敌。我们浑身都是刺,无法相

拥,只能互添伤口。

一如从前,一如现在。

心动之时,亦是心碎之时。

是宇文长渊将我破碎的心一瓣瓣拾起、拼好,它再也经不起第

二次冲击。

「朕很想知道,朕若是死了,你是不是都舍不得流一滴眼

泪?」他苍白的唇抿起,剑眉舒展。

我将骨簪收好,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你不会,至少现在不

会。」

周子度嘴角勾起,捂住伤口缓缓起身。「是啊,朕还要看着你

在他的人头面前哭。」

他笑得悲凉,许是不想在我面前落泪,他快速地转过身。

血迹蜿蜒,人心残破。

周子度不愧是将门之后,一连攻下几座城池。

战后,满城百姓难逃一死。血腥味弥漫在边境之上,宛若地狱。

「暝嫣,你说他会在哪座城出现?」周子度带着我上城墙,下

面尸横遍野,士兵正在掠夺。

「这座。」话音刚落,我当着他的面从城楼上跳下去,掉下去

之前我看到了他红着眼睛说:「就算死了,你也得……」

后面我听不清了,我与周子度这场战争,他终究是输了,但我

也没赢。

我没有落在地面上,变成一滩肉泥,而是落入了宇文长渊的怀

中。

「阿嫣。」他眉心蹙起,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几近透明。

我指尖点在他的菱唇上,嫣然道:「长渊,我还是喜欢你唤我

瑶山。」

宇文长渊双眸闪过一丝惊讶,低声责备:「你就不怕我不

来?」

我环上他的颈部凑上前,双唇一点。

笑意止不住从嘴角溢出,「你若不来,那便让我同八百年前那

次一样,烂在地里,永世不见天日。」

尽管宇文长渊费尽心思隐瞒,可我终究是记起来了。

我不是凡人,亦不是帝姬暝嫣。我叫瑶山,是魔狱最底层的魔女。

八百年前,站在无尽深渊抬头望,边上有一只手,指节分明,

白净又神秘,无尽的魔气朝他涌去,最后又后退三舍。

在我想伸手的时候,它消失了。

我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活了几万年,仅匆忙一督,仅冰山一

角,我恋上了那片光明。

欲望在心底燃烧,我要将他拉下来,同我一起堕落。

再后来,九重天上下来一个神,他堕魔了。

他被带到我面前,那双墨瞳静静地睨着我,「我与魔尊见

过。」

我以为是那日见过,其实是我们是魔域同九重天交战时见过。

我以为他伸手救我,其实他是想手刃我替他心爱的上神报仇。

长枪入腹,魔气四逸,我疼得落下泪来。

我欲使神堕魔,同我欢爱;神却诱我杀之,以慰所爱。

我被夺去一身修为,贬入轮回。

本该跳入畜生道,可偏偏我遇见了长渊。

神欲救我,可我已不再信神。他满目悲悯地看着我剖膛取骨,而我用沾满鲜血的手向他奉上

一支骨簪。

「若上神能将此物还我,我便信你。」说完,我一头扎进人道

之中,身后的神官急切的呼喊。

……

「胡闹。」长渊无奈地看着我,眸中泛起点点柔情。

「我很早就想胡闹了。」我凑到他耳旁,「想拉上神下魔渊,

同我共沉沦。相同上神欢好,至天地陨灭。」

我看着长渊耳尖染上绯色,忍不住亲了亲,结果绯色一路染至

脸颊。

「不知上神允不允?」

只见他菱唇紧抿,满脸红晕,避开我的眼神沉默着。

「人界无聊的很,上神记得来魔域寻我。」

话音才落,骨簪刺入胸膛,在我弥留之际,我看着他眉心微

锁,无奈又宠溺。

从前我觉得神界冷漠、遥不可及,后来我起了贪念,想占为己

有,却也因此被伤,直至最后我才发现,真正想渡我的人早已

为我付出了一切。

后知后觉,那只手将我拉了上去,而我再也不会放开。第一见暝嫣时,他觉得她冷血、不可理喻。

后来,她故意拉着他一起从楼梯滚落,他觉得她是个疯子。

再后来,父兄战死沙场,周家军覆灭。痛苦之际,想起她那句「或许日后你会对我三跪九叩,感恩戴德」。她上扬着的丹凤眼满是嚣张,朱红的唇勾起,一副胜者姿态。

怒意让他不顾一切冲到御花园,五指扼住她的喉咙,只要稍稍再收紧些,她便能消失在这世上。可理智先一步控制了自己,她字字如刺,精准无比地刺中他内心最痛的位置。

后来,他接了旨,领兵出战。大漠夜里寒冷,他时常难以入睡,偏生一睡就会梦到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花影疏,而是那个同他站在对立面的李暝嫣。

他班师回朝,若不是她提醒,只怕又将是一场恶战。

父兄遭人算计后,他顿时看透世间人情冷暖,官场尔虞我诈。可唯独看不透她,她若是善,为何要将影疏推入湖中?她若是恶,为何一次又一次救他?

她为了他得罪了太子,皇后又不宠她,若是继续留在宫中,必定危险重重。

他将她送去和亲,一是不想在他报仇成功之前再有变数,二是不想她有危险,也算是互不拖欠了罢。其实他本有意放她走,但离宫前,她却将花影疏送上了太子的床。

他本愿信她是善,可最终才发现,她对他,终究是恨。

她救他,是不想他轻易就死,举目无亲,爱而不得,终其一生,都是痛苦与仇恨。

那日她穿着嫁衣,妖娆艳态,媚眼含笑。

明明这场鱼水之欢只是交易,他却几次险些情不自持。

望着马车走入晋国的边界,绊脚石走了,他心中却是一片落寞。

他覆了皇权,第一件事就是想娶花影疏。

他早知花影疏父亲害死他父兄,可与她又有何干系呢?他也知她曾嫌弃他的身世,可身处权势纠纷,她自然有她的无可奈何。

可当他满怀喜悦偷偷潜入安置她的宫殿,想亲口告诉她时,他却听到她对婢女说:「我能有今日,真多亏了李暝嫣。当年她救了人就跑,让周子度误以为是我救了他。」

那时他年轻气盛,有一世家子弟出言侮辱他死去的父兄,他一时激动,打伤了那人。后被报复,险些被打死。在昏迷时,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睁开眼,他看见了花影疏。

所有的包容和爱意,好似都寄附在那次的救命之恩一般。

得知真相后,顿时烟消云散,或许是从来都不够爱。

他早该知道的,花影疏从不唤他「周子度」,从来在意他死活

的,好像只有李暝嫣。

可她不要他了。

任凭他用尽手段,她始终无动于衷。

直至那日,她在梦里唤了别人的名字。

她明明告诉过他,只要做了皇帝,世间女子都能娶,可她不愿

意。

她刺伤了他,身伤,心却更伤。

他看着她冷嘲热讽,恨不得将占据她心中位置的人千刀万剐。

最终他还是输了,看着她从城墙上跳下去。

他看着罗裙被风吹起,如同花瓣一样绽放,却刺痛他双眸,

「就算是死,你也得陪我一起!」

声音被风吹散,满脸凉意。他原想同父兄一起,在大漠上骑马奔驰;也曾想过求娶花影

疏,白头偕老。

可现实却是,痛失至亲,深情错付,回头发现,一直陪伴自己

的却是她,但她如今在另一个男子的怀里。

无上权力,不过是无尽孤独。

他最终攻下晋国,在世人眼里,他是有着雄心壮志的帝王,可

只有他知道,他不过是想找到她。

他想问她,为什么不要他了。

【宇文长渊番外】

他第一次到魔域时,瑶山在深渊底部抬头望,那双血色的瞳孔

撞进他心底。

他俯下身,朝她伸手。

「长渊,魔物狡诈。」一旁的神祗出声制止。

他将手收回,但那妖娆的面容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六界传闻魔尊杀戮成瘾,可他只看见她被另一个神祗伤透了

心,甚至还被废去一身修为,痛苦轮回百世。

她剖膛取骨,嘴角尽是寒意,一头扎进轮回。他握着那柄血淋淋的白骨,头一次生出了与怜悯不相同的情

感。

「长渊,你当真要替她受罚?」天帝威严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是。」他坚定无比地抬起头,对上那震怒的双目。

道道天雷落下,似乎要将魂魄打散。

血肉模糊,断骨散魂,也换不得他回头。

「魔物的劫数,上神何必去掺和?」众神笑他自讨苦吃,只有

他自己知道,为了也是一个情字。

他没喝那孟婆汤,生怕自己忘了她,凡人身躯难承神力,日日

病痛缠身。

瑶山做了凡人还是那般,肆意妄为,仍旧因一个情字,弄得自

己遍体鳞伤。

那次她跳入湖中,朱红的身影同脑海中她满身鲜血地跳入轮回

道重合,他头一次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她。

他故意让玄武现身,不过是想吓吓她,让她别再伤害自己。

可偏偏让她梦见了旧事的幻象,历劫不可有前世记忆,轻则修

为尽毁,重则魂飞魄散。

瑶山自然也不愿轻易放弃,数次试探。甚至连自己前世的醋都

吃上了,看着她恨不得将自己头上的骨簪折断的模样,他又喜又惊。

册封皇后那日,她误以为皇后是骨簪的主人,大闹了一场。红

颜染醉,双颊上绯色浅浅,他看得痴了,也醉了。

樱唇凑上前,烙进心底,掀起层层涟漪。

他头一次,唤了她前世的名字,将埋藏在心底的爱意彻底地表

露。

楚国易主,周子度要她回去。

她不想,他亦不愿,可若是出手,乱了劫数,只怕会祸及她。

他将骨簪赠予她,只希望她历劫之后还会记得他。

相思难忍,情丝难断。

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她。

她诱他吻她,最终趁机而入,险些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天帝再次警告他,不能再干预她在凡间的劫数。

纵然不舍,他还是回了仙界,日日在镜前寸步不离,留意着她

的一举一动。

后来,她从城墙上纵身一跃,他顾不得一切,接住了她。

即便是她给他下的套,他也心甘情愿地钻了。她终究是记起了一切,是他忘了,她向来多智。

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下蛊一般:「想拉上神下魔渊,同我共沉

沦。想同上神欢好,至天地陨灭。」

他又何尝不是想了很多年?

他带着骨簪再次踏入魔域,魔气肆意弥漫,哀嚎不断,深渊中

瑶山一袭红衣,宛如一把烈火,将黑暗的魔域照得明亮。

凤眸里的血瞳酿着情意,他看着自己的身影渐渐占据全部。

她嫣然接过那柄骨簪,替他束起长发。

他在仙界数万载,俯瞰众生百苦,头一回动了情。

她诱他下红尘,想将他占为己有,却不知,他甘愿为她跳入深

渊。

「从此上神可就要同仙界决裂,脱离神籍,或遭仙界同袍唾

弃,又或成仙界罪人。如此,也愿意吗?」

「吾有瑶山,何惧此?」他将她揽入怀中,见她低头错开他的

目光,脸上染上一层浅晕。

从前她逗他多回,如今不过几个字就如今神态。

他浅笑出声,将她搂得更紧些。神魔有别,不能相爱,那便抛去神籍,自此千秋万载,永不分

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