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权倾朝野

权倾朝野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皇宫还是那个皇宫。

翟车入宫,行过一条条她无比熟悉的道路,那些她长大的地方,她曾经带着陈煜肆意玩耍的地方,以及他们重新成为这里的主人后,被前呼后拥着走过的地方。

红墙,绿瓦,朱漆。

仿佛记忆中的日子只是昨天。

车马一路往北行去,直到抵达未央宫正门前。

「盛姑娘,到了。」黄喜亲自为她掀开帘子,毕恭毕敬,「这是您的住处。」

谢斐有跟她提起过,她死后的第二年,陈煜下旨重建了未央宫。如今她抬起头,瞧着眼前这座巍峨的殿宇,明明和从前别无二致,却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倒也并不是完全一样。

最高处多了一座楼阁,飞檐翘角,很是醒目。

「那是什么?」盛云霖问道。

「那是摘星台,观星用的。」黄喜答道,「盛姑娘若感兴趣,一会儿可以上去瞧瞧。」

盛云霖点点头。

掌天时星象是钦天监的事儿,盛云霖一向不大信这个,倒是不知道陈煜何时对观星感兴趣了。

她下了车,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候在了宫门口,正是徐尚宫和兰草。

瞧见她的那一瞬间,兰草便目光惊愕,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徐尚宫拉住了手腕。

盛云霖的目光闪烁一下。

黄喜似乎预判到了兰草的动作,立刻道:「这位便是武安侯府的三小姐了。」

兰草尚在怔忪之中。

黄喜接着对盛云霖介绍道:「盛姑娘,这二位分别是掌管宫中女官的徐尚宫娘娘,和未央宫总管兰草姑姑。二位都是宫中的女官,是皇上特意点了来侍候您的,也是怕普通宫女侍奉不周,怠慢了您。」

「臣女多谢皇上的恩典。」盛云霖道。

「那奴婢便先回皇上身边伺候着了。」黄喜道。

「有劳公公。」

徐尚宫引着盛云霖入了未央宫内。这里面的一花一木都是按照原先的模样所设,盛云霖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但还是摆出了一副初次来此的样子。

兰草挨个儿给她介绍途经的宫室,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面容。

盛云霖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们一路从外宫走入内宫,路过了必经的披芳殿。

「这里原是我家殿下处理政务,会见大臣的地方。」兰草哑声道,「盛姑娘知道的吧?未央宫是陛下为您的堂姐,也就是镇国长公主所建的。」

「知道,后来被一把火给烧了。」盛云霖的目光平静,「既然人已经不在了,为何又要重建呢?」

兰草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皇上怕殿下的灵魂想要回来时,却找不到家。」

「……」

兰草接着道:「这儿的陈设永远按着殿下在世时的模样摆放的。重建之后,皇上每旬都会有两日住在这儿。」

盛云霖停下了脚步。

她的眸光微动,声音发涩:「现在怀念,又有什么用呢?」

「……是你吗?」兰草忽然发问。

「……」盛云霖没有接话。

「你的神情、动作,甚至对这座未央宫的反应,都在告诉我,是你!你真的不肯认我们吗?」

「好了。」徐尚宫终于开口了,「兰草,不要太过失礼了。」

盛云霖抿了抿唇。

「盛姑娘,兰草只是过于思念旧主,这才说了些胡话,你莫要怪她。」徐尚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挺直着背,从容淡雅,「皇上前朝还有些事,若盛姑娘等得无聊,我可以陪姑娘下下棋,权当解闷了。」

盛云霖微微苦笑。

徐尚宫这个人……嘴上说着兰草荒唐,却不过是换了个方式,想要试探她。

「我不会下棋。」盛云霖最终道。

天色渐暗,盛云霖独自伫立在摘星台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了下去,余晖笼罩着整个皇宫,雁翅振过,橙红色的云霞渐次流淌。

徐尚宫抱着一个孩童走了上来。

孩童不到一岁,尚不会说话,乖乖地在徐尚宫的怀里趴着,大大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盛云霖疑惑地转过头:「这是……?」

「皇长子。」徐尚宫道,「陛下吩咐,抱过来给您看看。」

「……」

时间过得好快,她居然都有小侄子了吗?

盛云霖有些发蒙,却还是接过了小孩子:「他叫什么名字?生母是谁?」

「陛下为他取名『若华』,生母是章贤妃。」

「皇后呢?」

「皇后一直无所出,是以贤妃娘娘一直有避着皇后。」

「嗯。」

盛云霖仔细打量了这孩子的眉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觉得有点儿像先皇。

可能真的是错觉吧?毕竟还没长开呢,这会儿哪能看得出来呢?

如果舅舅、舅母泉下有知的话……

如果现在,爹、娘、舅舅、舅母他们都还在世,也已经老了吧?也会有孙辈承欢膝下了。

她忽然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上一次她抱着舅舅的胳膊跟他撒娇时,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若华在她的怀里,用白嫩嫩的小胳膊抱着她,冲着她笑。

「他似乎很喜欢你。」陈煜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参见陛下。」徐姑姑道。

盛云霖回眸转身。

她亦抱着若华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陈煜身着明黄常服、头戴冠玉,那凌然的气质似乎被尽染的夕阳抹平了几分,变得柔和起来。

「……不必多礼。徐尚宫,你把若华带回贤妃宫里吧。」

「是。」徐尚宫从盛云霖手中抱回若华,又退了下去。

终于,这摘星台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盛云霖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从今天决定跟随黄喜入宫起,她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如果陈煜非要她承认自己的身份,那她未必一定要瞒下去。

反正她也瞒不住。到底相处得太久了,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过去的习惯别无二致,就连兰草和徐尚宫都能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可陈煜却没有提这些。

他站在摘星台上,面向整个皇宫,一只手负于身后,对盛云霖道:「司天监掌天时星历,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不在意司天监所言,不过朕的阿姊是不太信的。当初陈焱篡位时,曾命司天监算过,说是帝星正盛,影响他的星宿都已经陨落完了。是以,他虽然没有找到我的尸首,但坚信我早以死在了宫变那日。但事实上,我和阿姊好好地活在了掖幽庭里。」

「司天监也不过是逢迎罢了。」盛云霖道。

「是啊,所以朕的阿姊不信,朕也跟着不信。若不是有些旨意颁布下去时,需要借司天监夜观星象所得的名义,朕也不必留着他们。」陈煜道,「……可是三年前,朕却忍不住问司天监丞,能不能看出朕的阿姊在哪儿。」

「……」

「监丞说,长公主虽然摄政,但终归不是帝王,没有帝星,所以他也不知道哪颗星星会代表阿姊。朕只好建了这摘星台,亲自在这里看斗转星移。朕想,阿姊的星星,一定会很明亮吧?」

「斯人已去,星辰也会陨落的。」盛云霖望向天空。

太阳已经彻底地落了下去,深蓝与黛紫糅合的夜幕逐渐降临,月亮攀升上来,四周环绕着点点星辰。

「贤妃怀孕时,朕一直期望是个女儿。」陈煜苦笑道,「当时她倒是惊慌得很,以为朕是厌弃了她,抑或者不希望她有个皇子。其实朕只是觉得……可能是阿姊回来找朕了,托生成了朕的孩子。」

盛云霖不由得叹了口气。

陈煜这样说,后宫的嫔妃怎能不多想呢?

「后来朕才发现,并不是她回来了,是朕空欢喜一场。」陈煜回过头来,看向她,眼睛里似是带着泪,「不过,就算是她回来了,大约也不愿来找朕,更不愿认朕。」

盛云霖的心里蓦地一疼。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初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们四目相对,锥心刺骨的疼痛深埋在双眸之中。

陈煜哽咽道:「我一直很想告诉她,我从来就没有不信她。」

他换了自称,就像曾经对盛云霖说话时那样。

「我这辈子几乎没有违逆过她的意思,就那么一次,希望她能意识到我已经成熟了,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可以独当一面。我希望她看我能像看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孩子。

「所以,我用了最愚蠢的办法。

「我把她禁足在了未央宫,还对她说,她该好好休息一阵了。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好。

「我知道我身上背着很多的责任,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过多地展露情绪,不可以凭借自己的好恶做事……唯独这一次。

「我只是希望她多看我一眼……会发现,我已经长大了……」

他到底该怎样才能说得出口呢?

那深埋在心底的、日益痛苦的爱意。

「可霍家那对父女,在朝堂上造谣她不愿放权、意欲谋反,又在宫中说我因迟迟没有亲政,与她不睦,进而厌弃于她。我太想在她的面前证明自己,刻意不再前往未央宫,甚至没有注意到宫中发生的一切。等到我发现时,未央宫已然付之一炬。」

盛云霖闭上了眼。

一字一句,宛若尖针刺进她的心脏。

痛苦极了。

「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的。可我亦深知,她无比厌恶陈焱那般浑浑噩噩度日、又不断寻找华阳公主替身的样子。我不想再见到她的时候,还被她讨厌。可能只有到了若干年后,四海升平,江山有继,我才能允许自己去找她。」

年轻的帝王终于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确实配不上她。」

他就那样站在那儿,背后是漫天的星辰,他却孤零零的,孤单得连星星都要坠落。

陈煜确实如承诺的那般,次日便将盛云霖送出了宫。

彼时正是下朝的时刻,谢府的车马停在了宫外,直接从黄喜那儿接了人。谢斐见盛云霖神情颇有些恍惚,却也没问,只是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来,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谢珏坐在他俩对面,道:「小嫂嫂,皇上是不是想念长公主殿下了,才找你进宫说话的?」

「差不多吧。」盛云霖应道。

「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谢珏道,「惊世骇俗。」

「什么事?」盛云霖依旧神色恹恹。

「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谢斐道,「皇上提了册封太子一事。」

盛云霖蓦地抬头。

「并非我之前有意瞒你,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此事。皇上今早在朝堂上说,昨夜长公主给他托了梦,梦里称皇长子有惊世之才,堪当太子之位。」谢斐的目光颇有些凝重。

谢珏补充道:「我哥三年未归京,皇长子出生也就是八个月之前的事情,他不知道也很正常。何况当时皇上似乎对这个孩子没有那么喜欢,甚至皇子出生后还有些失落,所以大家也没太敢议论这件事,平时都不怎么提。」

「我昨天见到那孩子了。」盛云霖道。

「是吗?」谢珏一惊,「如何?」

「看不出什么惊世之才。」盛云霖回忆了一下,「就还挺爱笑,也不怕生。」

「所以,你是说,昨日皇上让你见了皇长子,今日就借长公主托梦的名义,提出要封太子?」谢斐的神情更加凝重了。

谢珏亦蹙眉:「很奇怪啊。皇上明明算不上特别喜欢那个孩子,怎么突然就要封太子了?」

「不知道。」盛云霖摇了摇头。

总不能是因为那孩子见她第一眼就挺亲厚吧?

陈煜之所以会表现出对若华的「不甚喜欢」,一小半原因大概是因为那些荒谬的期待落了空,更多的则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在霍琬的眼皮子底下出生的皇长子,只有遭受父亲的厌弃,不被朝野上下议论,甚至连远在京城之外的谢斐都没听过,才有可能在这深宫之中好好地活下来。

盛云霖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可怜。仔细想了想,她自己都没人可怜,还是不要瞎去可怜别人了。

马车行至谢府门口时,谢珏下了车,谢斐则继续送盛云霖回澈园。

轿厢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盛云霖靠上了谢斐的肩,一言不发。

沉默了一会儿,谢斐还是没忍住问:「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三年前的旧事。」盛云霖道,「就是未央宫大火的事儿。」

「……你自己怎么想的?」

「没想好,但我还没有原谅他。」盛云霖玩着谢斐修长的指节,目光却不是很聚焦,「我现在就想跟你待一块儿,等把霍家端了,我就再也不管这些烦心事了。」

「嗯。」

「朝堂内外都安排好了吧?」

「宫中禁卫军最近以演武为名,正加紧操练;影卫所也已经在京城四周各县安插了人手,一旦有异动,立刻朝天空发出信号。」

「好,那咱们守株待兔便是。这也是我这个当姊姊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你决定就好。」谢斐静静地看向她,目光深沉。

不知道为什么,盛云霖觉得今日谢斐看向的她的眼神和往日有些不同,对她说的话也有些不同。

「谢斐,我都要委屈死了,你快抱抱我。」盛云霖朝他撒娇。

如今一见到谢斐,盛云霖就觉得自己变娇气了。可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提什么要求,谢斐总是会回应她。

谢斐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的侧脸。

「你还在对他抱有什么幻想吗?!」中年男子厉声问道。

屏风之后,身着凤羽锦绣华衫的女子跪在地上,双手握拳,眼泪无声地落下。

「女儿不敢。」

「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时间,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如今封了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当太子!你还在后位上坐着呢,他就这般打你的脸!你还觉得他对你有什么夫妻情分?!」

「女儿知错了。从此以后,女儿再不会对他有半分留念!」

说罢,华衫女子重重地磕了个头。

谢斐因大婚,告假休沐三日。

明日便是谢府迎亲的吉日,宣大夫人一了心中所愿,请帖撒得满京城都是,京城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准备好了贺礼,就等着去谢府喝喜酒。

盛云霖在澈园试了婚服、头面和妆容,又详细核对了明日的流程。确保万无一失后,便让下人早早地熄了烛火,预备歇下。明日五更天便要起来梳妆,她可不希望自己脸上无精打采的。

希望今晚有好梦。

希望未来和谢斐在一起的每个日日夜夜,都有好梦。

……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的。

澈园并不大,夜里又静,是以门口的动静很容易就传到了内院来。虽然传过来时已然微弱,但她却依稀听出了是熟悉之人的语调。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袭来,盛云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恐慌,急忙套上鞋子就往门外奔去。

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大。

「殿下!殿下!你开门——!」

「快开门哪——!」

「有没有人?!到底有没有人?!开门!快开门!」

盛云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门外出现了披着黑色斗篷的兰草。她独自一人站在澈园的门口,手里提着灯,瞳孔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一见到盛云霖,她就丢下灯笼,死死拉住了盛云霖的手。

「殿下!我知道是你!救救皇上,救救皇上……」

盛云霖的心里瞬间就乱了。

她强撑着冷静下来:「你说慢点儿,他怎么了?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给皇上下了毒!皇上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了!」

「……!」盛云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会……霍琬……她怎么敢!」

「一定是皇上立太子一事,把皇后逼上了绝路,皇后才痛下杀手。如今宫内都被皇后封了,奴婢拼死才逃了出来!」

盛云霖在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陈煜会说,必要时会逼霍玄承动手;为什么陈煜会突然间封太子;为什么陈煜会让人把若华抱来给她看……

——他竟是在托孤吗?

他逼的人根本不是霍玄承,而是霍琬。

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就算被封为太子,又如何能威胁到霍玄承?恐怕霍玄承早想杀陈煜,只是霍琬不愿。他要逼霍琬下手,这样一来,皇帝濒死,太子年幼,霍玄承才会光明正大地造反。就算不造反,也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然后把孩子托付给了她和谢斐。

好啊……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好皇帝!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顾惜!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他?这种把命豁出去赌的事儿,她分明也做了不止一次。

「走,我们立刻回宫!」盛云霖拉着兰草进了内院,她迅速换上外衫,去马厩牵了马,朝宫门奔去。

夏夜的风在她的耳畔呼啸而过,整个世界只剩下疾驰的马蹄声,与她胸腔里如鼓点一般的心跳。

陈煜……陈煜不能死!

她还没有原谅他!

一道闪电刺穿了夜幕,紧跟着,闷雷声轰隆隆地传来。星月皆隐没在了漆黑的云层之中,不见踪迹。

盛云霖骑着马,在皇宫门口停驻。

守门的禁卫军将长枪交叉成十字,高声道:「何人夜闯宫门!」

「大胆!」兰草翻身下马,扯开了斗篷的帽子,「你们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兰草姑姑?宫门已经落锁了,此时不可出入。」

「睁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看,这位是长公主殿下!」兰草急促道,「你若不放心,就去请徐尚宫来,否则冲撞殿下的罪责你担当不起!」

守卫严肃道:「兰草姑姑,你今夜是犯糊涂了吗?长公主殿下早就故去了。何况,皇后娘娘刚下了懿旨,说宫中遭贼人闯入,已经下令封锁了。」

「贼人闯入?」盛云霖冷笑了一声,「贼喊捉贼。」

她也不是没办法进去,只是未必要走正门。

正当她准备换走另一条路时,马蹄声忽至,竟有另一人朝此处赶来。

「盛云霖!」

挺拔的身影,熟悉的声音。

盛云霖恍然间回头,火把的光影间,谢斐翻身下马,神色焦急而又严肃。

她静静站在那儿。

他对她直呼其名的次数并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该问他什么呢?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吗?

不。他既然出现在了此处,这个问题便已然是多余的了。

「你早就知道?」盛云霖面无表情。

「不知是今夜。」谢斐答道。

雷鸣声又一次炸响,震耳欲聋。

宫门前的守卫都愣住了。兰草,谢太傅,还有太傅口中的那个名字。

——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难道真的是三年前死于宫中的长公主殿下吗?

盛云霖骑在马上,只觉得眼前有些发黑,视线模糊不聚焦,周遭只剩下了火把的光亮。

「谢斐,不要拦我。」她的声音低沉而又危险。

「我没想拦你。」谢斐道。

他看向她的眼神。

太熟悉了,这样的目光。

冷漠,高傲,坚决,以及将一切踩在脚下的愤怒。

那是多年前走出了掖幽庭的长公主殿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终于回来了。

盛云霖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

目光重新变得清明。

她转身,看向那高高的宫门,深红色的墙漆,明黄色的屋檐,黛绿的瓦片。

她所熟悉的一切。困了无数人一生的牢笼。

谢斐从袖中拿出了一份诏书。

「皇上手谕在此。」

在场的人,除了他们两个外,皆匆匆下跪。

「镇国长公主回宫,任何人不得阻拦。」谢斐一字一顿道,「开宫门!」

「是!」守卫慌乱地开了宫门的锁,拉开那黄铜门钉的铁幕。

盛云霖一扬鞭,头也不回地掣马飞驰而去。

谢斐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电闪雷鸣交加,隆隆声不断响起,而后,倾盆大雨忽至。

寅时三刻。

太阳还未升起,黑夜中不见星点。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快要停了,马车滚过凹处,飞溅起细小的水花和泥浆。

翟家的轿子里,翟闻涛对父亲道:「昨晚上那雷打得,都把我吓醒了。」

「夏夜嘛,多雷雨是正常的。」翟衍不以为意。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如今儿子已升任从三品户部侍郎,他也老得该致仕了。要不,过几日就递折子吧?

像他这种干了大半辈子的官,在正二品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依据礼制,光是辞官的折子都得递上三回,皇上才能批的。

「儿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翟闻涛道,「今儿起床的时候,眼皮就一直在跳。」

「那是因为你昨夜没睡好。」翟衍笑道,「对了,今日你还要去太傅府上喝喜酒的,礼物都备好了吧?」

「那是自然。说起来,我和太傅还是同年呢。」

「你那一年科举,出了不止一位上三品的大员,是个盛年啊。」翟衍感叹道。

父子二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刚下过一场暴雨的夏夜,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气息,闷得让人莫名有些心慌。

马车快要行到宫门口的时候,车夫突然停了车。

「怎么了?」翟闻涛掀开帘子问道。

「回老爷、大少爷的话,前面排着很多大人的车,都堵起来了。」

「怎么回事?」翟衍皱起了眉,「你去前面瞧瞧。」

车夫下了马,小跑去前面问了一圈,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老爷、大少爷,宫门没开呢!说是昨夜宫中出了事,皇后娘娘封了宫!」

「……!」父子俩皆一愣。

二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翟闻涛低声道:「我就说,昨儿那声雷太大了,一定不简单。」

「不可胡言。」翟衍谨慎道。

不知为何,他嗅到了一种极为紧张的氛围。这种氛围在四周无声地蔓延,忽然让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一场盛大到整个京城都为之庆贺的婚礼,最终却血流成河……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前方的马车才开始缓慢地动了起来。

「宫门开了!」有人喊道,「霍丞相进宫禀报,开了门!」

「霍相?」翟衍微微蹙眉。

那种不好的预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卯时正刻。

太和殿上,群臣汇集。霍玄承站在上首,沉痛道:「诸位大人,皇上昨夜昏迷,似中毒所致,太医连夜施救,然而皇上至今仍未醒来!」

话音刚落,朝堂上立刻炸了锅。

「怎会如此?!」

「下毒之人可已找到?」

「那我们现在……?」

「诸位同僚不必惊慌。」霍玄承道,「皇后娘娘一直在皇上身边侍疾,宫中禁军也已经在排查可疑之人了。皇上乃真龙天子,必定会安然无恙。然,皇上抱病期间,国事不可停滞,朝廷仍需运转,各位大人需更加兢兢业业才是。」

「丞相说得极是啊!」大理寺卿段严第一个接道,「吾等定当谨小慎微,克己奉公。只是,若有要事,仍需要一个主心骨进行定夺。下官恳请丞相带领我等!」

「等等。」谢珏站了出来,「段大人,你最后一句话说得可真是奇怪极了。皇上虽然中了毒,但有太医全力救治,皇后悉心照料,想必很快就能醒来。这期间,我等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你这番话说的,怎么像皇上一时半刻不会醒似的?」

「谢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莫要随意曲解段某的意思!」

「好了好了。」霍玄承制止了段严,「段大人的意思是,有什么拿不准却又十分紧急的事情,可以暂报到本相这里,从权定夺。待皇上醒来,本相再报予皇上。段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下官正是此意。」段严道,「许是刚才表述不当,让谢大人理解错了。」

谢珏蹙眉。

昨日深夜,兄长接了宫中人的消息便立刻出了门,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而且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淋了多久的雨……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诸位大人都没什么意见了。」霍玄承道,「那这段时间,本相便代皇上……」

「且慢——!」太和殿后突然传来了高而尖厉的声音,打断了霍玄承的话。

霍玄承眉梢一挑,转身对向高台之上。

「长公主驾到——」黄喜迈着快步从后殿走了出来,高声喊道。

刹那之间,满殿哗然。

「哪个长公主?」

「哪里还有什么长公主……」

霍玄承黑着面孔道:「黄喜,你岂可随意捏造是非!」

黄喜站直了身子,并没有回应,只是迎着从内殿走出来的人。

「霍相,你竟然连本宫都不认识了吗?」冷淡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来人一身绛紫色朝服,鎏银滚边,白玉为珮,梳高髻,戴凤冠,眉如远山,眸似冷月。

她站在高处,一如三年之前。唯一的不同,只是掀开了曾经的珠帘。

霍玄承瞳孔一阵。

「是你……」

可他随即又高声道:「不对!怎么可能是她!她早就死了!」

「丞相,奴婢多嘴一句,昨儿晚上,是皇上最信任的兰草姑姑将长公主殿下迎回的,徐尚宫娘娘也立刻就交出了掌管后宫女官的尚宫印,听凭长公主殿下调遣。宫中还有皇上的手谕呢。」

「呵!真是荒唐!你以为你这么说,本相就会信吗?!」霍玄承厉声道,「这可是欺君的死罪,当心皇上醒来要了你的脑袋!」

盛云霖的目光淡漠:「霍爱卿,一别三年,你怎么连本宫的脸都忘了呢?」

「本相自然知道长公主的长相!可长公主殿下若还在世,如今已有二十九岁了,哪会是你这般的少女模样?诸位大臣都看看,她像吗?!」

别说突然杀出来一个和盛云霖模样相似的人,就算真的是她又怎样?这朝堂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官员都是他霍玄承的人,还有一些这三年来升任京官、从未见过长公主的官员,谁能逼这些人承认,眼前的女子就是镇国长公主本人?!

「太傅大人到——」太和殿外传唱的宦官高声喊道。

谢斐一身绯色官袍,疾步走向殿内,拜下。

「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盛云霖的睫羽微颤,恍若蝴蝶扇动了翅膀。

谢斐的身影一如既往挺拔如松,背脊笔直。

「微臣来迟,请殿下降罪。」

「太傅快请起。」盛云霖的嗓音干涩。

「谢殿下。」谢斐撩开袍子,起身,抬首。

他们在这太和殿上四目相对,明明只是转瞬,却仿佛过去了千万年那般漫长。

谢斐转身,面向殿内的上百位朝臣:「此乃镇国长公主殿下。三年前,长公主蒙奸人所害,困于未央宫大火,后侥幸脱难。此后,殿下离宫三年,游历四方。此番回京,乃是得知昔日奸佞竟意图谋反,这才化身武安侯府中人,静观朝堂之变。」

一时间,朝堂上遍布窃窃私语之声。

「奸佞?哪位奸佞?」有人问道。

盛云霖端坐于龙椅之上,冷笑道:「这就要问问霍丞相了——霍玄承,你现在认罪伏法,本宫还可以赐你一个全尸。」

「可笑!」霍玄承终于绷不住那张假面,咆哮道,「谢影湛说你是长公主,你就是吗?他谢影湛三年未归京,谁知道他从外面弄来了一个怎样的女子回来,竟大胆包天,敢冒充长公主?!」

就在这时,胡正雍站了出来。

「下官可以辨认出长公主殿下的模样。」

「你?」霍玄承不屑地问道,「你一个四品小官,堪堪进得太和殿,敢说自己能认得出长公主?」

「长公主昔日下榻江宁时,将下官从一介同知擢升为江宁织造郎中。下官蒙长公主赏识,感念至深,在长公主回京前,斗胆提出,想为长公主作一幅画像留存,长公主允了下官的不敬。」胡正雍清楚明晰地说出了前因,接着道,「是以,下官知道,长公主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很小的泪痣,并不醒目。冒充长公主的人,定是没有这颗泪痣的。」

众人皆因此言而惊诧。

盛云霖轻轻一笑。

真没想到,如今这颗长回来的泪痣,竟然也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一步步走下了台阶,来到群臣之中,最终立于胡正雍身前。

「还请胡大人瞧一瞧,我脸上这颗痣,和原先是否有差?」

「微臣冒犯了。」胡正雍抬首,仔细端详了盛云霖的面庞片刻,然后坚声道,「这颗泪痣的部位、大小,与殿下先前的别无二致,且您的语气、神态,亦和殿下相同!微臣绝对不会认错!」

说罢,他撩下官袍跪了下去,再次行礼:「微臣恭迎长公主殿下回京,请长公主重掌玉玺,总领朝政!」

谢斐立即带整个清流集团跟上:「吾等请长公主重掌玉玺,总领朝政!」

摇摆不定的朝臣亦跟随太傅跪下:「……请长公主重掌玉玺,总领朝政!」

太阳正冉冉升起,晨光洒落在太和殿上,滚下一道道金边。那金边在盛云霖的凤冠上、裙摆上流泻,她立于晨光之中,高贵而不可逼视。

文武百官皆跪在她下首,一如当年。

霍玄承依旧站在那里,与盛云霖平视,目光如同豺狼一般。

「你还是回来了。」霍玄承低声道。

他微笑起来。眼前的局面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却让他更加兴奋。

「真没想到啊,你居然没有死。」那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如同剧毒的蛇吐出了信子。

盛云霖的眸光掠过他的脸,亦扯了扯唇角:「我知你已做好了谋反的准备,就算是我此刻站在这儿,你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既然知道,公主又何必要和老臣硬碰硬呢?你真的觉得,这次你就能赢我?」

「你女儿在我手里。」盛云霖平静道。

「是吗?」霍玄承语调一转,「那又如何?她既然按我说的去做了,必定就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想要成大业,哪能不冒风险呢?」

盛云霖定定看着了他半晌,才道:「我自然不指望你会因为她而被威胁到,却也没想到,你能绝情到这个地步。」

霍玄承嗤笑道:「长公主,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在外面待了三年,无影无踪,如今为了你的好弟弟,又巴巴地回来了?」

「……」

「你都忘了他怎么对你的吗?」霍玄承摆出一副惊异之态来,「老臣来帮你仔细回忆回忆。不过是前朝的人说了几句闲话,你又因朝中之事训斥了他几句,他便下旨软禁了你!呵,你还真乖乖地把自己关进了未央宫里,一步也不曾踏出。你是出不来,还是不愿出来?」

盛云霖的胸口蓦地一痛。

「而他呢?整整一个月,他去看过你一眼吗?他口口声声说敬你、爱你,可发起疯来,没比你差到哪里去啊!」霍玄承的语调越来越高,口吻极其嘲讽,「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连看也不去看,老臣让女儿去放了把火,居然都无人察觉!长公主,你说你亏不亏啊?」

「就连现在,你从千里之外听闻老臣有了动作,都要巴巴地回来,哪怕藏身于谢家,以与谢影湛成亲做遮掩,也要亲自帮他!」霍玄承的笑意更盛,似乎畅快至极,「太好笑了,太好笑了!长公主殿下对皇上是怎样的情深义重,才能这般辜负太傅大人哪?」

盛云霖「呵」了一声,冷冷道:「我与谢斐的婚事并不如你所言,你想挑拨离间也没用。」

「是吗?」霍玄承抬起了眉,故意做出一脸疑问之态,「是我老糊涂记错了?今日不该是你与太傅大喜的日子吗?怎么你们两个人,都在这朝堂之上站着呢?!盛云霖,你就认了吧,在你心里小皇帝到底有多重要,别说一个谢影湛了,就算是十个也比不上啊!」

盛云霖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谢斐此时此刻的神情。

霍玄承声声刺耳,刺得她的心脏血淋淋的,疼痛欲裂。

可她还是定定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报——!」太和殿外,忽有士兵来报,「边境八百里加急!齐国忽然在与我朝交界的楚江对岸陈兵五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传信的士兵话音未落,霍玄承就已放肆大笑了出来。朝臣皆不知平日里斯文儒雅的丞相竟还有这般癫狂之态,纷纷后退了几步。

「盛云霖,你看哪!最后还是我赢了,不是吗?」他的脸部肌肉已然扭曲了起来,「你知道齐国的军队哪儿来的吗?我请来的!如今齐国支持的人是我,你在这朝堂上跟我斗又有何用?你是可以一边跟我在这京城开战,同时还能应付得了边境大军吗?!还有,我告诉你,小皇帝此番必死无疑,你也乖乖地随他去了吧,我会成全你俩的『姐弟』情谊,让你们死后葬在一处。怎么样,是不是足够仁至义尽了?」

盛云霖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种可悲的情绪。

或许是和霍玄承斗了太久,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她只是感受到了浓重的悲哀。

可这悲哀稍纵即逝。她面向朝臣,朗声道:「霍玄承勾结齐国,意图谋反,诸位大人皆为见证!刚才没跪我的,一并算作霍玄承的党羽,以谋反罪论处!」

霍玄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盛云霖,你还认为你能赢我?」

「让这个士兵把话说完吧。」谢斐忽然道。

殿外被吓到有些呆滞的士兵方才如梦初醒,道:「报!齐国称,霍相与梁王勾结,意图助梁王谋反,只要我朝肯交出霍相,他们就……就退兵!」

霍玄承浑身一滞。

他的目光浑浊,眼珠凸起:「不可能……怎么可能?!梁王昨日才传信与我,说万事俱备……」

盛云霖叹了口气。

「霍玄承,你就是太自信了。」她逆着清晨的阳光,目光静如冰湖,语调淡漠,「八年前,你就觉得本宫和皇上不是你的对手。这倒也正常。可八年后,你居然还是这么觉得,本宫便只能认为你故步自封、愚蠢至极了。你仔细想想,你远在京城都可以搭上梁王,为何我就不能与齐国皇室的人互通有无呢?你不会真的觉得,本宫和皇上在这八年里毫无长进吧?」

「是你……那天夜里的人,是你……还有风无痕!也是你派来的!」霍玄承几乎歇斯底里。

「是啊,此时陈兵楚江的是齐国十七皇子,这是我授意的;假冒梁王从齐国给你传信,也是我让十七皇子做的。你有什么多余的话,就去齐国说与他听吧,说不定那位梁王会跟你死在一处呢?」

「报——!影卫飞鹰求见!」太和殿外第三次传来通传声。

「宣。」盛云霖道。

飞鹰入殿,跪下道:「回禀殿下,反贼霍玄承的私军今天早上开始集结,现已被悉数捉拿。他们原是藏在了一个村落里,伪装成了村民,那整个村子都是伪装的,妇孺皆是反贼妻小。如今禁军已包围该村,请殿下发落!」

一句句话,掷地有声。

霍玄承听罢,终是往地上一跌,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做了万全的准备……怎么会这样……」

伴随着他重重往地上一坐,那丞相的头冠亦跌落下来。霍玄承发丝散乱,就那样兀自坐在那里,竟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乞丐一般。

整个朝堂上鸦雀无声。

最终,盛云霖厉声道:「刑部尚书邱志同,京兆府尹谢珏,影卫所统领飞鹰听命!反贼霍玄承及其党羽,全部擒入大牢,听候发落;立刻查封霍府,霍家上下皆以谋反罪论处,逃窜者斩立决;霍玄承所豢养的私军,就地坑杀之,一个不留!」

「微臣遵旨!」「莫将领命!」三人皆异口同声道。

「本宫乏了,退朝。」盛云霖面无表情道。

宫中禁军亦在此时小跑入殿,兵器相撞的声音与饶命的哭喊声传来,太和殿里又嘈杂成一团。

盛云霖转过身,朝内殿行去,只留下一个绛紫色的背影,极度雍容,而又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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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7-05 17:1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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