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故人相逢
故人相逢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盛云霖抬头瞧了眼天色,见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去了秦淮河畔,寻了一条小小的画舫,独自一人在水上漂着。
秦淮河上,来往船只极多,特别是歌女们的画舫,更是争奇斗艳,盛云霖的这艘小船乍一看上去并不起眼。她伫立于船头,任凭江间的清风吹得她维帽纱帘与三千发丝皆散乱,而后手执一片方才在岸边摘下的柳叶,吹起了幼时母亲为她哼过的歌谣。
这曲子并非摇篮曲,亦无词,她更未曾听别人哼唱过,便也不知出处。只是此时突然有些思念母亲,便吹起了此曲。
她正沉浸在曲调之中,闭着眼睛默默地吹奏,却忽然听见对面船只上的人对她喊道:「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觉得您吹奏的曲子甚是悠扬动听,想请您上船一叙。」
盛云霖睁开了眼。
来人身上负着剑,姿势亦紧绷着,像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
「抱歉。」盛云霖拒绝道,「小女子并非歌女,不可随意上陌生人的船只。」
对面的人进船舱内回禀了一番,没一会儿,又出来道:「姑娘,我家主人无意冒犯,只是方才觉得您吹的曲调,很像他幼时听亲人哼过的。如今亲人已经离世,再听闻此曲,甚是怀念,故而,还是想请您上船。」
盛云霖的眉梢一挑。
这倒是奇了。她多年来,一直试图找寻此曲的出处,却始终未果。没想到重活一遭,倒是偶然间遇到了一个听过此曲的人?
对面这艘船只和她的小船相比,得有十倍之巨,上面定然是位达官贵人,说不准识得她上辈子的模样,还是小心为上。但她又对这曲子的来历甚是好奇。于是思索了片刻,盛云霖扶了扶维帽,踏上了对面的船只。
船舱之内富丽堂皇,什么红珊瑚树、翡翠如意,都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会客厅内。盛云霖突然觉得右眼皮跳得有些快。
「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她问道。
引她上船的男子道:「姑娘一会儿可以直接问我家主人。」
「……」
直到这时,她才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位给她传话男子的模样。
——竟是御前带刀侍卫李铭!
她赶忙拉低了帽檐,正想拔腿就跑,却已然来不及了。
船主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虽然着民间服饰,却依旧尊贵,不可逼视。
李铭立刻行礼:「少爷。」
「下去吧。」陈煜挥了挥手。
「是。」
「这位姑娘。」陈煜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盛云霖觉得自己的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一步都挪不动了。
难怪……难怪是「幼时听亲人哼过」,难怪是「亲人已经离世」「甚是怀念」……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番场景下,再次见到陈煜。
她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姑娘请坐。」陈煜道,「在下姓陈,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多说多错。更何况,她无法像先前面对谢斐时那般胡说八道。
「陈公子,你我萍水相逢,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她斟酌道。
「姑娘不愿说,我自然也不会逼迫你,只是你刚才你吹的那曲子……」
「刚才那首,乃是我家乡的歌谣。先前你派人来说,亲人哼唱过此曲,我便以为,你和我是同乡。」
「那恐怕不是。我是京城人士们,不知姑娘是哪儿人?」
「云南。」
「……」陈煜沉默了半晌,低垂了眼帘,「是了,我的那位亲人,的确与你是同乡。」
盛云霖没再接话。
透过维帽的纱帘,她能模糊地看到陈煜愈发挺拔的身姿。
和三年前,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忽然之间,水道不稳,船只之间剧烈摇晃了起来,盛云霖一个趔趄,朝后一仰,维帽一下子落在了地上。她披着的长发被风吹动扬起,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孔来,明艳依旧。
陈煜在刹那间震住了。
他的眸光里似有焰火,像是什么已经枯萎很久的东西被点燃了一般。
那焰火之中,倒映着一张年轻明丽的面孔,和当年一样,又和当年不一样。
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不断加速的心跳,在胸腔之中,如鼓点般密集地砸下。
盛云霖被软禁了。因为陈煜问她到底是谁,她却没有作答。
陈煜让李铭亲自看管她,李铭道了一声「得罪了」,就把她关在了船上的一间客房内。虽然待她客气得很,但分明是没打算让她下船的意思。
李铭道:「姑娘只需说出身份,我家主人必然不会为难你。」
盛云霖叹了口气。她能怎么说?谎言这种东西,只对不熟悉的人才有效,她当着陈煜的面说自己是武安侯的女儿,但凡陈煜多问两句,她就露馅了。
更何况,她根本没法解释为何武安侯府的三小姐会独身一人出现在江宁。
她对李铭道:「我亦不知你家公子的身份,又为何要我自报家门?」
李铭回道:「那便只能请您在这间屋子里待着了。」
说罢,关上了门。
盛云霖在屋内的案几边坐着,以手支颐,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就不该上这艘贼船。
没过多久,门外出现了三四个人影,为首的是一名女子。而这位女子,却被李铭给拦住了。
「少夫人,少爷说了,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我听闻,少爷带了个姑娘上船。这本是我分内的事儿,如今我却进不得了?」那女子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过于熟悉,可惜盛云霖一听见就反胃。
霍琬。霍相的女儿,当朝的皇后。
盛云霖忍不住心中腹诽:你们虽然把称呼给改了,但这说话的口气哪里像什么民间人士,完全是宫中的风格。真是一群蠢货。
李铭和霍琬争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不过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霍琬打开了房门。
盛云霖目光淡漠地看向她。
在瞧见盛云霖这张脸的那一刻,霍琬也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李铭,似乎在询问,李铭却没有与她对视。
霍琬又上下打量了盛云霖一番,确认了她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便笑道:「难怪了。」
盛云霖挑起了眉。
「姑娘不要怕,我家少爷并非歹徒。你安安心心在这儿住着,我定不让下边的人怠慢。」霍琬走近,想要执起盛云霖的手,却被盛云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霍琬倒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我家少爷的身份,现下不便说破。不过你放心,有福气的日子在后头呢。不如你告诉我,你家住何方?我们也好前去拜访一番。」
盛云霖就差把问号打脸上了。
霍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了?看得她怪恶心的。当年霍琬进宫,又羞怯又温柔的模样,可是蒙骗了她好一阵。这女人惯会演戏,也不知这番假模假样地跑过来见她,又是安了什么坏心思。
盛云霖道:「我只是受邀上船来叙话,聊聊音律,谁知你们居然把我软禁在此处。难道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
霍琬笑道:「罢了。有些话,我现在不方便说,待过阵子你便知道了。」
她似乎只是来瞧瞧陈煜带上船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如今见过了,便也算「心中有数」了。见盛云霖并不配合,很快就离开了。
霍琬刚一走,李铭就立刻换了人看着,自己去陈煜处汇报了霍琬来过一事。
「皇后娘娘去问了那位姑娘的来历,但也什么都没问到。」
「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陈煜问。
「这倒没有。」李铭回答道,「此外,我看那位姑娘的衣着、谈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不知您打算……」
「……先带回宫再说。」
「是。」李铭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渐暗,秦淮河上,画舫如云,烟波浩渺。晚间起了雾气,船上人只能瞧见来往船只挂着的红色灯笼,以及远方传来的欢笑歌声。
陈煜凭栏,端着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壶了。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在这烟波江上便更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了。平日里那对英朗的眉眼,似乎也沾染上了几分脆弱,带着让人琢磨不清的情绪。
「皇上,回屋吧,江边风凉。」旁边侍候的人道。
「长公主呢?」陈煜拿着酒壶的右手歪歪斜斜地滑过,「她怎么不来接朕?」
「这……陛下,您喝多了。」
「是不是又批折子批晚了?」陈煜看了眼天色,「罢了,我去寻她便是。」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穿越了船舱,一直走到客房处。
「阿姊。」他敲了敲盛云霖的房门。
盛云霖蓦地一惊,还以为自己怎么暴露了,却在下一秒见到醉醺醺的陈煜倒了进来。
「阿姊……」他的气息有些重。
盛云霖的双眉紧蹙。
她本在忧心谢斐找不到自己,正着急不知该怎样才能脱离此地,却不料陈煜居然把自己喝了个烂醉。
「真是不让人省心。」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她不想见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可陈煜却在用一副蒙眬的眼睛望着她,带着七分醉态,三分疑惑。
「阿姊……你怎么变得像十几年前一样啊?」
「你为何不回家?」
「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他一声声地说,一句句地问。他想伸出手按住盛云霖的肩,却被后者转身躲开了。在扑空的那一刹那间,他似乎完全没料到眼前的人这般抵触他的触碰,两行泪在一瞬间落了下来。
盛云霖偏过头去,不愿再与他对视。
心里像是被刀割了那样痛不欲生,比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在那场惨烈的大火里还要痛。
「有没有人在?!」她对外头喊道,「你们家少爷喝醉了!」
一直守在外头的李铭赶忙进了屋。
「找两个丫头来服侍你家少爷。」盛云霖低垂着眼眸,「再额外给我安排一个房间。」
一大清早,霍琬就又一次找了过来。
盛云霖恨不得骂这对夫妻有病。可转念一想,一个是她带出来的,一个是她亲自挑的,最终一个猜忌她,另一个杀了她,这么一看,有病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霍琬一进门就连声道歉,还说什么「会对姑娘的清誉负责」,听得盛云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昨日你丈夫喝醉了,闯入了我的屋子,我便立刻叫人给我换了个房间。我门口那个护卫可以作证。我的清誉好好的,不劳夫人挂心。」
霍琬被噎了一口,却又道:「姑娘何必这么说。我们并非寻常人家,断不会委屈了姑娘。」
盛云霖「呵」了一声,怒极反笑:「你又怎知,我出自『寻常人家』?」
霍琬道:「便是再不寻常的人家,我家也是配得上的。」
「……」
是真的有病。盛云霖在心里总结道。
三年一选秀还嫌不够,强抢民女居然如此理直气壮,霍家怎么教出这么个女儿?
「够了!」陈煜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他大踏步走了进来,看模样是彻底清醒了。
「姑娘,昨夜我喝多了,在此跟你赔个不是。其实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便这般抗拒告知我吗?」
「故人?你的姐姐吗?」盛云霖漫不经心地抬眼。
「……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发酒疯的时候喊的。」盛云霖道,「这位公子,我怎么看也不像年纪比你大。这世间之广阔,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莫要认错。再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不知你是谁,又为何要对你自报家门?倘若你拿我威胁我家人,我该如何?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贼人?!」
盛云霖以为自己这番话会惹恼陈煜,却没想到,他居然完全没有发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盛云霖,瞳孔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良久,他终于偏过了目光。
「是了。你确实不是她。」他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盛云霖缓缓闭上了眼。
「罢了。」陈煜面无表情道,「你始终不说自己是谁,那我便当你无家可归,将你带回京城了。」
「……!」
要命。
如今她无人可以仰仗,甚至无庇佑之处,若进了京城,不与入龙潭虎穴无异?到时候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谢斐一定在寻找自己。这艘船不可能不靠岸吧?一旦停靠岸边,她便立刻逃离!
三日后。
这艘船似乎压根儿没有近期靠岸的打算,反而一直像是在赶路,这样下去怕是要从江宁行至扬州了。盛云霖深知着急亦无用,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去应对眼下的场景。
终于,到了第三天深夜,她正认真思索要不要干脆跳水游走,却突闻门口有人在吟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那声音悠远,带带低沉的尾音。
盛云霖思考片刻后开了门。
来人一袭白衣,容貌清极雅极,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风无痕?」盛云霖的眉梢一挑。
「正是在下。」风无痕手执一柄折扇,敲了敲掌心,「盛姑娘此前可收到了在下的信?能再见到盛姑娘,风某不甚欣喜。」
「外面看守的人呢?」盛云霖左右看了两眼。
「自然是被我放倒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
「好问题。」风无痕轻轻一摇,手中的折扇应声而展,「盛姑娘这一次不告而别,谢影湛可是差点儿把整个江宁城都翻了过来,却依旧遍寻不到姑娘的踪迹,就连我这个守株待兔的都被惊动了。眼见他迟迟不来寻找那块被我盗走的和氏璧,我只好先来替他寻一下你。」
「……真的假的啊?」
风无痕颇有些奇怪道:「我以为你和谢大人关系匪浅?」
「我说,你偷的和氏璧——真的假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上古之物,也很难鉴定真伪。传闻秦始皇将它做成了传国玉玺,所以也可能是假的。不过我见它莹润如天悬玉盘,就算不是古物,也定当是块价值连城的宝物。」
「哦?你拿来给我瞧瞧,我便心中有数了。」
「看不出来,盛姑娘对玉感兴趣啊。」
「还行吧,略有研究。」盛云霖依旧漫不经心地道。
她陪着风无痕扯东扯西,自然不是闲得无聊,而是想等风无痕按捺不住,主动说明来意。
这迂回之术似乎起了些作用,风无痕将手中的折扇递给了她,道:「玉是没有,别的礼物倒是带来一件。你瞧这面扇子如何?」
经风无痕提醒,盛云霖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那面扇子上去。
这是一面巧夺天工的珐琅折扇,银鎏金累丝为底,宝蓝色的珐琅镶嵌出了一副千里江山图,画面磅礴写意,有纵横捭阖之势。
「瞧着不是民间样式,似是宫廷敕造之物。」盛云霖评价道,「又是你偷的吗?」
「追求心仪的女子,怎能以偷窃之物相送。我可以保证,这面扇子的来历一定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大可放心。」
盛云霖奇道:「你能找到我也不容易吧?大晚上跑过来,就为了给我送面扇子?」
「此言差矣。」风无痕摇了摇头,「这艘船只航行在江心上,从不靠岸,凭我的轻功,至多也只能一人来去,带上你便走不了了。这面扇子给你,是让你自保的。我瞧这船上没什么好人,只盼你能活到谢影湛来救你,别被船上的女主人给害死了才是。」
「……」
他知道得还挺多。盛云霖心想。
风无痕接着道:「这扇子平日里可当作一个物件赏玩,拿来扇风未免坠手。但这扇面上有一种名为『三生恨』的奇毒,瞧着没什么特别的,可一旦遇了血、沾了伤口,便能见血封喉。而这扇面嘛,顶端锋利,可削人皮肉。具体怎么用,便不消我多说了吧?」
盛云霖这才起了兴致,接过扇子,仔细研究了一番。
确实是够重够坠手的,想来工匠打造时,做的便是一件武器,而非一件装饰品。
若她当年得此奇物,想来手刃仇人时也会优雅得多,而不是搞得自己满身满脸都是血。
她抬眸看向风无痕,多了几分诚意:「你送我此物,是想拿什么条件来交换吗?我先声明,追查和氏璧一事,谢斐到底插不插手,不是我说了算的。」
「查呀,不查多没意思。」风无痕笑得很是云淡风轻,「盛姑娘多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件礼物又算得上什么?」
「行吧。」盛云霖也懒得和他继续绕弯子,「那谢斐什么时候来?」
「见你无大碍,我今夜便去给他递个话。」
「多谢。」盛云霖道。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盛姑娘你自己注意安全。」风无痕似乎真的只是来瞧她一眼、再送她一件防身之物的,说完了便要离去。
「等等——!」盛云霖喊住了他。
自重生以来,她长得越来越像自己前世的那个模样了。而每每见了她,便对她有异常举动的,无不是前世认识的熟人。
唯独风无痕不同。
她不记得自己上辈子和此人打过交道,但此人又自来熟得有些过分。凭借直觉,盛云霖觉得风无痕不像是那种流连花丛的情场老手,倒像是单纯对她本人感兴趣。
这种兴趣,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盛姑娘还有何事指教?」被盛云霖喊住,风无痕停在了船舷之上。月光皎皎,他姿态轻盈,一身白袍随风而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模样和另一位你认识的人很像,所以才上了心?」盛云霖问道。
她的话语刚落,风无痕看向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惊诧,而这惊诧转瞬即逝,笑意便又染了上来。
「原来你知道呀。」风无痕的语调中多了几分感叹,「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
「我朝死去的长公主呗。」盛云霖扯了扯嘴角。
「是了。」风无痕点点头,「本想着没必要告诉你,也是怕你伤心,毕竟我看谢影湛对你挺好。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模样像那位长公主,便该明白,有人只是把你当作了一个替身。所以嘛,没必要投入太多的感情,省得日后受伤。」
「……」
「哎,算了,你一个小姑娘,听不懂也正常。」
「……为什么是替身?」盛云霖疑惑道,「长公主和谢大人,先前不过是君臣关系,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谢影湛是这么哄你的?」风无痕的神情颇有些奇异,「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你家谢大人是如何让齐国退兵的吧?」
「……」
她确实不知。
她初登高位时,内忧外患,齐国便趁机屯兵边境,试图侵占陈国领土。谢斐当时出使齐国,不战而屈人之兵,时至今日,这亦是民间小孩子都能讲得绘声绘色的传奇故事。
但没人知道,谢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知道吗?」盛云霖问。
「谢影湛用了一件信物。这信物本是他祖父谢襄的。谢襄年轻时出游,与一同龄人相交,互相引以为知己,谁知此人竟然是大齐的皇太子。当时两国相争已有多年,齐国太子的身份真相大白之时,谢襄宁为玉碎,也不肯再继续与敌人相交。二人诀别前,齐国太子曾赠予谢襄最后一件信物,是为一个承诺,亦有亏欠之意。此后,死生不复相见。谢影湛出使齐国时,当年的太子已然当了四十五载皇帝,垂垂老矣了。见此信物,恍若隔世,潸然涕下。」
「……」盛云霖伫立了半晌,才喃喃道,「还有这等往事……」
「我想,谢襄并不希望有朝一日用上这件信物。而谢影湛既然拿出来用了,便有非用不可的理由。其实他本不必如此。若目的是暂时求和,那赔些岁币、岁布,也一样可以解决问题;但若目的是让长公主坐稳朝局,情况便又不同了。所以你看,除了长公主,谁又能是这个『非用此信物不可』的理由呢?」
明明是说给盛云霖听的,风无痕却面向江山烟波,语调悠长。
而后,他回眸笑道:「罢了,总之风某和那位长公主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你若不想跟着谢影湛了,大可以来寻风某。」
「行啊,我考虑考虑。」盛云霖靠在门扉边,翩然一笑。
风无痕终是踏着轻功,水上无痕地飞远了。
月光在水面上留下一条银色的丝带,细细地搅动着波涛,时而完整,时而破碎。偶有鱼儿跃起,在水面留下一串串散开的涟漪。
盛云霖静静地倚靠在那里,遥望着一轮明月,对影成三人。
关于风无痕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那么多隐秘的往事,这些盛云霖通通都不感兴趣。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件事。
「谢斐,你可真是……」她摇了摇头,最终又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只是唇角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盛云霖几乎一夜没合眼。
天亮时,她将那面珐琅折扇收入了袖中,静静坐着。窗外月落日升,朝霞似火,飞絮流云,水波跃金。
船只停了。并非靠岸,而是从水面下了船锚,依旧停在长江中央。
时间差不多了。盛云霖想。她梳洗了一番,对着屋外的李铭喊道:「我想见你家少爷。」
李铭大清早便来过她的屋子,确认她人还好好地在这儿后,终于松了口气。昨晚遭了贼人,趁他不备偷袭了他,也不知贼人最后到底偷走了什么。
此事似乎并没有惊动他人。船上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舱——据说清晨时分,有客人登船造访,陈煜亲自相迎。
李铭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你们不是要问我的身份吗?我想明白了,愿意说了。」盛云霖道。
「那姑娘可以稍等片刻,我家主人此时正在会客,不便见姑娘。」
得到了李铭这般回答,盛云霖悬着的心便又放下了几分。她有一种预感,来人一定是谢斐。他的脚程也是够快的,怕是风无痕通知他之后,便连夜赶来了。
但即便此刻两人就在同一艘船上,也不一定能见得了面。
盛云霖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现在不带我去,过会儿可能我又不想说了。」
李铭颇有些无语:「姑娘也不必如此吧。」
「你可以去传个话,看他想不想见我。」盛云霖冷静道,「就说,我姓盛。」
李铭一惊:「你……」
他半天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最终甩了甩袖子,去前舱禀告了。
片刻之后,盛云霖等来了两个侍女。
为首的侍女道:「姑娘请随我们来,我家主人正在等您。」
盛云霖深吸了口气。能不能逃离这艘船,便在此一举了。
但她又嗅到了几分危险——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曾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多次帮她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于是,她反手握紧了袖中的扇柄,随时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很快她便发现:这条路不对。
这艘船虽然够大,但横竖也就一个方向,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时的方向是东面,一路从前厅穿过长廊,这才到了客舱的区域。如果此时谢斐正在船上,那陈煜定然也还是在前厅会客,她合该原路返回才是。
但是,这两位侍女却引着她,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终于,她们步入了一个花厅。
这艘船的女主人正一副雍容之姿,端坐在那花团锦簇的正中央,朝她露出一个如同假面一般的微笑来:「盛、姑、娘,是吗?」
她一字一顿,咬准了发音。
盛云霖叹了口气。
霍琬当真是恨极了她。如今再遇见一个相似的人,不过一面之缘,也要除之而后快。
看来昨晚风无痕说得很正确,霍琬确实没打算让她活着下船。眼见这屋子里加上她也不过四个女人,何况都没什么武艺的样子,盛云霖便立刻决定:开打吧。
她从袖中抽出了折扇,却并没有展开,而是用扇柄直直给了两个侍女的后颈一人一下。毕竟也不能乱造杀孽,致命的武器暂且先留着。
而即便是这般举动,也让霍琬登时失了颜色。
「来人!」她高喊道。
一声令下,花厅左右两个门外立刻出现了带刀的侍卫。
盛云霖面色不惊,直奔霍琬而去,手肘用力一勾便勒住了霍琬的脖子:「谁敢动我!」她高声道。
「你……!」霍琬惊怒,「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是犯了死罪!」
「我管你是谁。」盛云霖声音极冷,「都给我让开!」
门口的人面面相觑,终是在霍琬的眼神下退开了一条路,盛云霖挟持着霍琬朝屋外的甲板走去,两两靠在了船舷边。侍卫们紧紧跟上,却又不敢逼近。
盛云霖对着霍琬耳边道:「你说,我要不要带着你一起跳下去呢?」
霍琬面色发白:「这江水深不见底,跳下去了你也活不了!」
「我若自己跳下去,你派人放箭,我不得被戳成筛子?」盛云霖冷笑一声,「还是带你一起下去吧!」
说罢,伴随着霍琬的尖叫,盛云霖挟着她往后一倒,两人扑通一声落入江水之中。
登时间,船上大乱,伴随着「皇后娘娘被挟持落水了」的呼喊声,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聚集了过来。
盛云霖心里很清楚,如果继续和霍琬僵持下去,哪怕在一艘船上,她也别想见到谢斐。
江上暗流涌动,盛云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这条命,但坚持个一时半刻倒也还成。重生一遭,她确实是不惜命,也确实是在赌——赌自己是不是命够硬,赌谢斐能在她彻底沉下去之前找到她、把她捞起来。
终于,船那一头的人也都被呼喊声引到了此处。
盛云霖早已放开了霍琬,她的视线被江水模糊,只能瞧见四周的人像下汤的饺子那样一个个往下跳,几乎都奔着霍琬而去。而在拼命挣扎了片刻后,她终于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捞起。
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并终于看清了来人——
「谢斐!」她用力抱住了那个人的脖子。
她贴着他,心跳阵阵如擂鼓。
谢斐紧紧抿着薄唇,一只手揽着盛云霖,一只手滑着水,船上的人喊着「谢大人」,给他们抛来绳索、拉他们上来,自始至终谢斐都没有说话。
他一定是生气了。盛云霖想。
可他气的是什么呢?气自己走丢了?还是气自己胆子太大直接跳船?
盛云霖不知道。
那边霍琬早已被救上了岸,对着焦急的陈煜一阵哭哭啼啼,似乎在恶人先告状,说盛云霖挟持她的事情。盛云霖懒得管她,亦不想解释,只是紧紧抱着谢斐,不肯松手。
「已经安全了。」谢斐试图放开湿漉漉的她。
盛云霖不肯松手,抬眸看向谢斐,目光晶亮亮的,像小鹿一般。
四周一片喧嚣。
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谢斐,我跳下去,是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莽撞。」谢斐说。
「你们认识?」陈煜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谢斐起身,道:「我还未曾问过陛下,为何盛家三娘子,会出现在这艘船上?」
「什么?」陈煜瞳孔一震。
换了身干净衣裳后,谢斐立即携盛云霖向陈煜告辞。
「三娘子走失,我听闻江上人说,她上了这艘船,才追来查看。既然人是安全的,我便带走了。」
「太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煜有很多的问题。
「草民已经辞官很久了。」谢斐道。
「不能放他们走!」霍琬又急匆匆地拦住了他们,「这女子欲置我于死地,陛下就这么放人吗?」
盛云霖冷笑道:「谁先想置谁于死地,还说不准呢。你让那么多带刀侍卫对着我,我若不劫持你跳江,此时我已经去见阎王了。」
「你到底是谁?」陈煜依旧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眼看着乱成一团,盛云霖快刀斩乱麻道:「小女子出自云南盛家,武安侯乃家父。家父托谢家兄长送我进京,不料路上被你们掳上了这艘船。」
「你在说笑吗?武安侯为何让一个外姓男子护送你?」霍琬针对道。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定亲了。」盛云霖道。
谢斐一怔,抬眸看向盛云霖。
盛云霖接着道:「我们当地民风洒脱,本无繁文缛节,便是走婚也多得是。谢斐早已辞官,云游四海,此番带上我,一路北上,顺便沿途游览。」
她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自己这番说谎不打草稿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谁知我运气不好,被掳上了这艘船。本不知是何胆大包天的贼人,却没想到——」她拖长了语调,瞥了眼陈煜和霍琬二人。
他们的目光只触碰了一瞬,盛云霖却感受到了陈煜双瞳里的那份难以置信。
陈煜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扯了扯嘴角,道:「朕倒不知,太傅竟然要和盛家结亲了。恭喜太傅。」
谢斐拱了拱手:「谢陛下。既然事情的原委都清楚了,我便带三娘子离开了。」
陈煜的掌心握成了拳状。
「可是……」霍琬还欲拦住二人。
「行了!」陈煜冷声道,「我还没问你带刀侍卫是怎么回事呢!」
谢斐没再理睬那二人,待船停靠岸边的码头,便带着盛云霖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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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7-05 17:12 · 禁止转载
程家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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