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太傅谢斐

太傅谢斐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盛云霖是被一盆水泼醒的。

映入眼帘的,是长着一张刻薄猴脸的男人,他正骂骂咧咧道:「不要给我装死!你再不出去卖艺,我就把你卖进勾栏里去!」

二十几年里培养出来的、那刻在骨子里应对危机的能力,使得盛云霖根本无暇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立刻开始尝试解决眼下的困境。

她一股脑儿地坐了起来,开始环顾四周:破旧的茅草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稻草地铺外,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而她睡的就是稻草地铺。

猴脸男人见她起了,立刻道:「还不赶紧跟上!」

盛云霖仅仅思忖了一瞬,就意识到自己现下是跑不掉的,那还不如跟上看看。

在三言两语间,盛云霖搞清楚了情况。

猴脸男人叫阿进,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她。

现在,她叫二丫。不再是垂帘听政的陈朝长公主,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父母双亡,流落到此地,跟着阿进卖艺。

两人一路行至闹市区,阿进率先表演起来,盛云霖负责给他敲锣打鼓、吸引行人。表演的内容也很常规,就是些胸口碎大石、吞剑之类的把戏,但看客还算买账,稀稀拉拉地鼓点掌,盛云霖就拿着个破碗去讨赏钱。

她留心听了周围人的口音。

「是江浙一带。」她在心中判断道。

兵部尚书郭大人就是江浙人士,口音和这些人差不多,盛云霖很熟悉。

盛云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她明明应该已在未央宫的大火中被烧死了,可是却醒了过来,还变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儿。

今夕何夕?她亦一概不知。

只是在掏钱的过程中,眼角突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型颀长,容貌清冷昳丽,眸光深如潭水。

——是谢斐。

饶是这张看了十多年的脸,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盛云霖也还是当即想要开溜。可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整个儿容貌身型都变了,倒也犯不着跑路,便继续硬着头皮讨赏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斐也往破碗里放了几枚铜板,目光依旧平淡。

盛云霖忍不住想:谢斐这厮,怎么看个江湖卖艺都要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笑一下很难吗?

二人擦肩而过,却没想到,下一个人不仅不肯给钱,还发了难,对阿进喊道:「你这表演有什么意思!让这小姑娘来胸口碎大石,才有看头嘛!」

盛云霖心里「咯噔」了一下。

好在阿进不至于没良心过了头,答道:「大爷开玩笑了,小女娃娃怎么受得起这个。」

那看客却似乎来了兴致,眯着眼睛道:「你让她试试,砸不砸得碎,我都给你一吊钱,若成功了,我给你三吊!」

「当真?!」阿进立刻喜上眉梢。

行吧,收回前言,这人是真的没良心啊。盛云霖心想。

眼瞅着阿进真要压着自己在长凳上躺下,盛云霖立即道:「我不会这个,但我会舞剑!舞剑也行的吧?」

她看见人群之中,谢斐皱起了眉。不知为何,她颇有些心慌地移过了目光。

看客买了账,说舞剑也行。阿进狐疑地看着她,说自己怎么不知道这回事。盛云霖也没理他,兀自提了剑,走到正中央。

长剑在她手中灵活地挥动,翩若游龙。本是幼时学剑舞时的把式,多年未练过了,许多动作还是现编的,但好在看客们对剑舞不是很在行,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一舞毕,周围响起了阵阵掌声,碗里堆满了人们抛进来的铜板。

阿进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你之前怎么没有说过你会这个?!」

盛云霖没想好怎么解释,但阿进显然愤怒大于挣了钱的喜悦,搞不好一会儿要挨打。

怎么办?跑吗?

就在这时,谢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拿了整整一锭银子,放在了破碗里,漆黑的瞳仁看向盛云霖,又转向阿进:「这个女孩子,我买下了。」

「……什么?」盛云霖和阿进同时愣住了。

后者立刻抢了碗里的银子,死死护在怀里:「这可是你说的!!你不准反悔!!」

这锭银子恐怕够买下十个「二丫」这样的女孩儿了。

盛云霖则还在蒙着。

……什么情况?她被谢斐买回去了?

那个十七岁就同时夺得文武双料状元,官至太子太傅,曾出使敌国换来十年和平共处,但偏偏和自己关系不怎么样的,谢斐?!

谢斐和盛云霖的不对付,可以追溯到许多年前。

本朝规矩,驸马不可参政,故有志于朝堂的青年才俊们都对盛云霖绕着走。之所以只绕着她一个人走,是因为,先帝只有她这一个公主。

那一年,谢斐同时摘得文武双料状元的桂冠。凡是状元,皆要身着红袍、帽插官花、打马游街。这一游,便得了个全京城赞誉其貌若潘安的美男子名号。除了那张脸着实清冷了些,还真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这名号从宫外传进了宫内,一路传至盛云霖耳中。到了皇上在宫中摆状元宴那日,盛云霖没按捺住内心的好奇,硬是翻墙去看了。

未料,她在墙上未能扶稳,竟然不甚栽了下来。新科状元眼疾手快,冲上去接住了顽劣的公主,盛云霖就这样栽进了谢斐的怀里,被抱了个满怀。

虽然听上去还有三分浪漫,但盛云霖至今都记得,谢斐接住自己时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倒不如说像是抱了块烫手山芋。

宫中这种十三四岁、衣着华贵、又敢如此放肆的少女,以谢斐的聪慧,不过瞬间便能意识到来者何人。谢斐立刻放开了她,规规矩矩地行礼:「公主殿下,微臣冒犯了。」

这个故事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宫里宫外,以至于朝堂之上议论纷纷,都说三朝为官的谢家要尚主了,这儿子可算白培养了。

打那日起,谢斐对盛云霖一直避而不见,但凡有公主出席的场合,谢斐都提前婉拒了。

盛云霖不由地咋舌道:「避之如蛇蝎也不过如此啊!我有这么可怕吗?」

太子陈煜倒是愤愤不平得很:「阿姊只是有公主的封号,又不从国姓,他谢斐便是尚了主又如何!我父皇难道是那种不知变通又不爱惜人才的君王吗?」

盛云霖摸了摸年幼太子的脑袋:「哎哟,不生气。」

即便嘴上这么说,但鉴于自己已经成了朝堂上的八卦中心,还隐隐有笑柄的势头,盛云霖还是在自己内心的小本本上给谢斐画了一道。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太子还是整日阿姊阿姊地叫着、在她身后当跟屁虫的幼弟,而非现在盛气凌人的陈朝之主;而那时的她,也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忆公主罢了。

她封号长忆,忆的是她的母亲华阳长公主殿下。

华阳长公主是先皇的胞妹,为救先皇而死。盛云霖本是郡主封号,双亲皆去后,她被先皇接入宫中,成了唯一的公主。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陈朝一度覆灭,小人夺权,先皇的诸多皇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亦被贬黜至掖幽庭,却意外活了下来,还想方设法护住了太子陈煜的性命。

姐弟二人在掖幽庭中苟且偷生,她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被磨平了天真烂漫的风流棱角。

又过去了很多年。

她垂帘听政,登上了高台之上的宝座,被尊为陈朝长公主,辅佐幼帝。

彼时边境告急。到底是战还是和,朝堂上吵吵嚷嚷,却始终没有定论,唯独谢斐站了出来,声称要出使敌国。

几乎大半个朝堂都在反对谢斐的计划,但盛云霖却允了。

而后,长达七日的闭门谈判,谢斐成功做到了不费一兵一卒,亦没有卖国求荣,就让对方无条件退兵。

谢斐这一趟出使,几乎可以用「一战封神」来形容。回到京城后,他一连官升三级,民间声望极高;而力排众议允他出使的长公主盛云霖,也坐稳了垂帘听政的位置。

再三年,长公主权势滔天,陈朝国力正盛,五湖四海,无不臣服。

在外人看来,谢斐是她的左膀右臂;而在盛云霖自己眼中,他俩好像不存在什么君臣之外的私交,总结一下就是看起来很熟,其实不太熟。

有的时候盛云霖会想,谢斐可能就是那种古今帝王最喜欢的臣子——沉默寡言,从不结党营私,还善体察上意。你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帮你完成得滴水不漏。

而他俩也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年少时窘迫的「尚主」往事,仿佛那些青涩的岁月从未发生过一般。

现如今,突然被谢斐掏钱「买下了」,让盛云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哦,本来就隔世了。

谢斐把盛云霖带去了自己住的客栈。

他瞧了瞧她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样子,欲言又止,干脆喊来了店小二,让他请两个婆子来,给盛云霖好好收拾一通。

盛云霖被摁进桶里洗澡,换上棉布的鹅黄裙装,再擦干了头发,最终被按在了一座铜镜前梳妆。

铜镜里的少女经清水洗干净后的面孔,竟清丽得很。

婆子们下手比较粗暴,扯得这具身体原本就打结的头发更疼了。太多年没被这样子「服侍」过了,盛云霖嗷嗷了两声,便听身后传来了谢斐的声音。

「你们轻一些。」

铜镜里映出了那人颀长的身影。

婆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呢,盛云霖登时就噤声了。

谢家世代为官,祖上出过三代宰相,四任尚书,谢斐亦年纪轻轻官至太傅。可以说,谢斐是那种名门世家的嫡系后人,六艺俱全的君子,而且正经走的科举入仕,仕途亨通,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陈煜亦对谢斐极为信任。想来即便陈煜亲政了,也是会继续重用谢斐的。所以,他现在为何不在京中,却出现在了江南?

待到梳洗完毕,谢斐用银子打发了婆子们,又让她们走前关好了门,于是屋内就只剩下他与盛云霖二人。

盛云霖也不慌,她遇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眼下这种场景倒让她有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掌握感,反正谢斐也不知道这尊皮下是谁。

谢斐坐着,她站着。

谢斐压了口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二丫。」盛云霖干脆地回答道。

「哪儿人?为什么会在街头卖艺?」

「京郊人。」盛云霖胡乱编道,「爹娘都不在了,我被卖给了那个猴脸阿进,他一路带我来这儿卖艺的。」

「你会用剑?」

「会一点点。」她继续说谎话不打草稿。

「哪儿学的?」

「……不记得了。」

谁知道谢斐问这么细,她觉得瞎编可能后面无法圆谎,干脆装傻。

谢斐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我云游四海,身边缺个服侍的人,最好练过一点武功。所以,我把你买下了。」

「……」盛云霖的眼睛倏然瞪大了。

云游四海?

当朝太傅,为什么要云游四海?

「有什么问题吗?」谢斐问道。

「没有。」盛云霖猛地摇摇头。

她迅速评估了自己的新角色:谢斐的丫鬟,兼保镖。

嗯,堂堂长公主沦落至此,实在是有点儿惨。

当天晚上,客栈里来了个熟人——临安太守苏惟。

盛云霖不由地感叹:自己的熟人可真多,才醒过来一天,就遇到了两个。

苏惟一见到谢斐就客气得不像话:「谢大人!您怎么来了临安也不打声招呼呀——」

「苏大人,我已经是一介草民了。」谢斐道。

「您这说的什么话,皇上都在金銮殿上说了,只要您乐意,随时官复原职!」苏惟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以及一丝藏匿其中的谄媚,「不然谢大人,我们进去聊吧?」

两人进了厢房,大门紧闭,跟着苏惟前来的小吏们都被关在了外面,盛云霖自然也是如此。

她便兀自下了楼,和店小二聊了起来。

因太守专程赶了来,店小二对盛云霖客气得很,盛云霖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此时已是元德七年,距离她葬身未央宫已经过去三年了。关于她的死,民间有诸多传说,有说是意外的,也有说她是因谋反而畏罪自尽的。盛云霖听着不免有些好笑,自己有什么好谋反的呢?学武曌黄袍加身吗?也没必要吧。不过是皇后硬给她安插的罪名罢了。

她死之后,陈煜亲政,推行了一系列变法,但并不算特别顺利。倒是当朝太傅谢斐辞官,帝多次请其回京,斐均辞之,说是要游历四方。

谢斐虽已不再身居高位,但影响力却丝毫没有变弱。各地官员都很担心他「云游」到自己的地界来,毕竟太傅曾是帝师,一旦查出什么来,自己的乌纱帽绝对不保。

这不,临安太守一听到风吹草动,便赶了过来。

盛云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谢斐也曾对自己说过他的雄心壮志,现如今他心中的愿景并未达成,皇帝又信任他,所以,他为什么要辞官呢?

也不是没想过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这个念头仅仅是刚冒出来,盛云霖就甩了甩脑袋,将其抛诸脑后了——不可能的,谢斐怎么会是这种人,自作多情也不能太过头。

楼上的两人聊了得有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市的灯一盏盏点起,街上一如白天那般热闹,吆喝声不绝于耳。江南这般富庶的民间盛景,在京城倒是少见得很。

店小二看出了盛云霖等得无聊,便道:「姑娘,我看楼上的大人一时半会儿不得出来,你不然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盛云霖觉得这主意不错,虽然身上一分钱没有,但随便逛逛也不用花钱。

她独自在夜市里闲逛,卖糖人的,卖花灯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摊子,目之所及,应接不暇。前方倒是有一个小摊很是热闹,里里外外围的都是人,她也凑近瞧了瞧。只见两个书生装扮的少年立在摊位里,正在帮人写对联。

一问便得知,这两位都是临安书院的学生,每逢旬假,支个小摊帮父老乡亲写对联是该书院的惯例操作。因临安书院的学生们字练得好,许多人都爱来凑热闹,小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盛云霖颇觉有趣,道:「我也来帮你们写吧?」

反正是消磨时间嘛,这个消磨时间的法子不错。

见一个女孩子突然冒了出来,其中一位圆脸书生颇为不屑地道:「你?你会写字?字不好是不行的!」

另一个容貌颇为清雅的书生道:「博闻,不得无礼。」

盛云霖也不恼:「我晓得,要字好看才行嘛。随便给我张纸,我写两个字给你们看看呗?」

「看姑娘这般自信,想来字不会差。正巧我们缺人手,姑娘大可一试。」那清雅书生对盛云霖道。说罢,推了纸笔过来。

盛云霖沾了墨,随便写了几个字,圆脸书生便惊叹道:「我倒是有眼无珠了!从未见过小姑娘家的笔力如此有劲道的。」

就连旁边围观的人也在说好。

盛云霖笑眯眯的,也不做回应。她心想:不管换哪个姑娘家,整日在朝堂上和大臣们周旋,再绵软的字也能给写得咬牙切齿了。

清雅书生道:「在下裴子安,这是我同门徐博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盛。」

「盛姑娘。」裴子安拱了拱手,「那便麻烦盛姑娘帮忙了。」

写字需要静心凝神,一笔一画、轻重缓急皆需注意,一旦写起来,便容易忘了时间。也不知道写到了第几副对联,她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声浅浅低了下去,似乎连空气都冷了一些。

一直到裴子安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姑娘?盛姑娘?」

「嗯?」

裴子安道:「这位是姑娘的家人吗?」

盛云霖这才如梦初醒。

谢斐就站在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字。

盛云霖一滞。

「盛、姑、娘?」谢斐抬眸,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裴子安的称呼。

盛云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第二反应是「没那么容易认出来吧」,第三反应是「咬死不认也是死无对证的」。可当这些想法像车轱辘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后,她却眼睁睁看着谢斐拿起她写好的对联……

「字有退步。」谢斐的语调平静得吓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讲起话来的波澜不惊一如既往,偏偏盛云霖却觉得有点儿害怕。

……大概是做贼心虚吧。

「回去了。」谢斐道。

盛云霖「哦」了一声,略表歉意地向两个书生挥了挥手,跟着谢斐离开了。

苏惟还在客栈等着谢斐,一见他回来便迎了上去:「哎呀谢大人,我就说你的丫鬟不会跑远的嘛!这不是回来了吗?」

店小二也围了上来,拉着盛云霖悄声道:「姑娘,你家大人不让你乱跑,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他刚刚听说你自己走了,那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吓人啊!」

盛云霖更心虚了。

苏惟直接上手了,他扯着谢斐的衣袖道:「谢大人!您真得帮下官这一回啊——!」

谢斐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袖子,搞得苏惟略尴尬。

盛云霖弯了弯嘴角:当年谢斐在宫中抱住高墙上跌落的自己时,那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下一秒就恨不得离她三丈远,可见谢斐对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是本能抗拒的。

但谢斐虽然抽走了衣袖,却道:「苏大人不必如此,谢某也没说不帮。」

苏惟登时大喜过望:「下官先谢过了!」

盛云霖托着腮,颇觉好奇。临安太守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居然求到了素来刚正不阿的谢斐头上?而谢斐居然还答应了?

送走了苏惟,谢斐让店家换了一间上房。

所谓上房,不仅有会客用的前厅,还有两间卧室。

盛云霖傻了眼:「这……大可不必……」

谢斐的眸光淡淡扫了过来,盛云霖登时就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不跑的呀,我身上也没钱……我刚刚就是出去溜达溜达……」

谢斐「嗯」了一声,但没打算换屋子。

两间卧室都是开间,一左一右用屏风隔开,实际上也就是影影绰绰地遮一下,对面的人影看得很是真切分明。

盛云霖睡里间,离门最远。她不由得在心里嘀嘀咕咕:「谢斐这厮是多怕我逃跑啊!」

谢斐让店家掌了灯,对盛云霖道:「你先睡,我看会儿书。」

盛云霖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觉得谢斐已经认出她了,毕竟她批过很多谢斐呈上的奏折。而她这人在批奏折时很话痨,经常会长篇大段地写一些有的没的,所以但凡上书得多的臣子,都对她的字迹很熟,而偏偏谢太傅这种股肱之臣,一向是日日都要递折子上来的,她也批得极多。

但为什么谢斐见到了她的字迹,却没有当场戳破她呢?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

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见她在床上滚来滚去,谢斐放下了书,隔着屏风问道:「睡不着?」

盛云霖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没话找话道:「大人,苏太守找你做什么呀?」

她以前就喊他谢大人,这会儿当了丫鬟,继续喊大人好像也很正常。

谢斐道:「他弄丢了四十万两官银。」

「啊?这么严重?」盛云霖咋舌,「那怎么找上你了?」

「因为是风无痕偷的。」

风无痕非其真名,而且是个江洋大盗。其取风过无痕之意,表示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被官府捉到过。

风无痕是齐国人。齐国与陈国相邻,但两国国土皆广袤,若非边境之地,消息很难互通。即便如此,风无痕的名声也从遥远的齐国传到了陈国来,还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被妖魔化成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的奇异长相。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半夜拿风无痕来吓唬小孩儿止哭非常好用,家家户户纷纷效仿,于是这下子连陈国的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位大盗的大名了。

不过,风无痕在齐国的名声比在陈国好很多。

因为,他不仅仅是个江洋大盗,还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

如今,这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可能是觉得齐国已然没有了什么挑战性,居然跑到了陈国来……

「风无痕堂而皇之地盗走了四十万两官银,还留了亲笔信,说是太守从各级官员的油水中凑一凑,也就凑够了。」谢斐道,「偏偏,苏惟这个人,还真是不贪的。」

风无痕对陈国、对临安并不了解,所以不知道苏惟这个「父母官」,其实并不贪。

不贪的原因是——他自个儿就很有钱。

苏家是当地巨富,苏惟最不缺的就是钱。严格来说他算个好官,也算兢兢业业。所以苏惟的第一反应是:不然他自个儿掏钱,把这四十万两银子填上吧?神不知鬼不觉,乌纱帽也保住了。横竖他当临安太守这些年,也庇护了自家不少的生意。

但幕僚立刻表示不可如此,苏惟这次轻易地填上了窟窿,风无痕岂不是会三番两次光顾临安?那还有完没完了?

苏惟正在愁该怎么办,谁知道恰巧有下属来报,说是有个人在街上居然花了二十两银子买走了一个卖艺的女孩儿,备受街巷议论。而这个人,长得很像那位太傅大人。

苏惟立刻拔腿就往谢斐下榻的客栈奔了。

「所以,苏大人求你帮他破案?」盛云霖问道。

谢斐颔首:「抓不到风无痕也无妨,只要找得到丢失的官银,风无痕就算失手了,此人心性颇高,日后必不会再光顾临安。」

「你为什么愿意帮他啊?」

「换一个,未必有他好。」

太守这个级别的官员,盛云霖都不算太熟。但谢斐既然说了「未必有他好」,可能苏惟就是最适合临安城的父母官了。

「那你要怎么破这个案子?」

「没想好。」

「……」

「还有谢大人没想好的事情?」盛云霖揶揄道。

「嗯,有很多。」

「诶?」没想到谢斐会这么回答,盛云霖没忍住追问道,「比如说?」

「比如说……」他顿了顿,嗓音似乎有些沙哑,「如果当年先皇让我尚主的时候,我同意了,现在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

盛云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去了十多年,他们居然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提起这件事。

隔着屏风,灯火下的人影绰约。

盛云霖提起被子把脸蒙住,决定睡觉。

她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很多年前,还在掖幽庭的那段日子。鞭子一道道抽了下来,她把年幼的陈煜死死护在怀里,任凭自己皮开肉绽。

那些伤疤早已在往后金枝玉叶的日子里慢慢淡去,可梦中的痛觉却如此得清晰,那是十五六岁时深入骨髓的疼痛。

而后,梦中的画面一闪,转向了未央宫里的烈烈大火。

未央宫之名,取自汉代,坐落在皇宫里最尊贵的正北,是她的宫殿。

皇后的一把火,将这座雄奇的殿宇化作焦土。

她在滚滚浓烟中被呛得不断地咳嗽,整个肺腑都喘不上气,眼泪也被逼了出来。这可能是她最狼狈的一刻,比起当年在掖幽庭时还要狼狈万分——不仅仅因为这场大火,更因为陈煜。

陈煜怀疑她了。那个儿时跟在她身后一直喊阿姊的幼弟,那个她在掖幽庭里死死护住的少年,那个在她注视下登基、为她在极为尊贵的正北方修建了未央宫的青年帝王。

他怀疑她了。他以为她不愿意交权,不愿意让他亲政。皇后诬告她要谋反,而陈煜居然……居然有所动摇。

他把她禁足在未央宫。

他说:「阿姊为陈朝鞠躬尽瘁,也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而后,他的皇后,放了把火。

临终之前,说是心如死灰,亦不过如此。

盛云霖是被梦魇惊醒的。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满头都是冷汗,睁开眼时只觉得双目一片空白,大脑完全无法思考。

紧跟着,她被带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很重,像是箍住了她一般,但有另一只手在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呼吸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梦中的疼痛依旧历历在目。

心里更痛。

「梦见什么了?」谢斐问。

「……火。未央宫。」盛云霖低声道。

谢斐环住她的臂膀瞬间收得更紧。

「那场火……你果然……」

「嗯,死在了里面。」

「殿下,不要怕。」谢斐抚上了她被冷汗浸得冰冷的发,「我在这里。」

他喊过她很多声「殿下」。

从公主殿下,到长公主殿下,每一声都毕恭毕敬的,带着君臣之间的疏离感。

唯独这一次,他的声音很轻,气息却很重。那声音悠长,和盛云霖以前听过的,都不一样。

备案号:YX01ao5ProQnMMPV1

风过无痕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晴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