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今将图南
今将图南
初恋,旧爱,新欢
我嫁给了十七岁就喜欢的人,可是他却不喜欢我。
搬进沈青云别墅的第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一颗心浮在云端。
半夜惊醒,枕边没有他的踪迹。
我的目光寻到了他。
他倚靠在阳台边上,清辉落了一身,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想,他是不是在想他的月亮。
而我,只能片刻拥有这清冷的微光。
1
这是十年来我第三次见沈青云。
第一次是两个礼拜前在咖啡厅里,他神色平静地对我说,「魏图南,我们结婚。」
我望着窗外,整座城市沦陷在暴雨里,树影雨伞全都东倒西歪。
铺天盖地的雨幕里,我悄悄攥紧了整颗心脏。
只是停顿几秒,我压下翻滚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二面是在民政局,去扯证。
烈阳下我捏着手里鲜红崭新的本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很绅士地为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开车载我去酒店见双方的长辈。
一路无话。
饭桌上,他神色自如地应酬,我被旁边的父母不断骂呆头呆脑,不懂事。
觥筹交错之间,父母紧张却又满脸讨巧地笑,小心翼翼地将小算盘和盘托出。
但是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而沈青云的父母和他一样,不动声色地圆滑。只是在看向我时,目光才多了几分热切。
这怎么看,都是我上赶着巴结沈青云。
但其实,嫁给沈青云,也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沈青云不喜欢我。
他一直爱着的,是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白月光。
有多爱呢?
可能,跟我喜欢他一样多吧。
所以当爸妈告诉我,沈家看上我做儿媳妇的时候,我拒绝了。
我妈一边用手指重重地点着我的头一边骂道:
「魏图南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以为除了沈家你还能找着更好的?」
见我不做声,父亲抽了根烟,沉吟道:
「你嫁过去,你弟弟也可以在沈氏谋个一官半职。你别胡闹。」
我愣了,转念一想,也是,毕竟沈家家大业大,满城找不着更高的高枝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心思,我才更加不想嫁给沈青云。
沈家的家业做得真的很大。
沈青云的父亲是教育局局长,母亲是大学教授。
沈家的家族企业在沈老爷子手里。
沈青云当年是北大的法律系高材生,毕业后仕途一帆风顺,年少有为。
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赢家。
而我的家境就相形见绌了。
我的父母都是小公司的职员,对这位沈局长也只是听说而已。
但是光这点听说足够了,他们已经开始想象这场婚姻带来的好处。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把女儿当作赔钱买卖,却又绞尽脑汁想要这笔买卖能回本。
但是我的父母是这样,他们从不避讳在我面前袒露他们的贪婪和算计,虽然打着「报恩」的名头。
我知道是女孩不该是我的错处,可是自尊和骄傲却迫使我在外对家里的事情三缄其口。
不被父母疼爱的事实有点丢脸,旁人总以为是我不好。
尤其当那个人是沈青云的时候,我更加不想和他牵扯到家庭。
「你嫁谁都是泼出去的水,嫁谁,能有沈家这样多的好处?怎么,要我们白养你这么多年?」
见我无动于衷,母亲气急,指着我的鼻子就尖着嗓子骂。
虽然早就失望透顶,我还是觉得心里一窒。
「我嫁给沈家,是不是这些年你们养我的,就算还清了?」
我抬头,冷眼看她。
她的眼里闪动着犹疑,似乎还在计算值不值当。
站在她旁边的她的丈夫,清了清嗓子,接替了她回答:「你嫁过去,该要的,我们找沈家,你不欠了。」
我嗤了一声,拎着包起身就走。
2
嫁给沈青云后,我的日子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我从毕业后攒钱买的小房子搬进了沈青云的别墅。
以前要挤地铁去学校,在沈青云给我配了车之后,我终于可以开始对资本家反向吸血了。
我在一所高校担任副教授,课不多,空闲的时间都在家里宅着。
沈青云起早摸黑去办公室上班,忙起来难见人影。
都有空的日子,我们就一起窝在房子里各做各的。
我坐在露台的秋千上,他陷进懒人沙发里,离我几步开外。
一开始我总免不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如坐针毡,后来渐渐也不在意。
偶尔,他会坐起来,合上书本,神色认真地和我讨论。
免不了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引经据典,我旁征博引。
最后,他抱着我去卧室。
寻常周末,沈青云依旧窝在沙发里看书。我瞥了眼封面,《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太阳西斜,橘黄的落日倾洒在沈青云身上。他穿着米色的毛衣和浅灰的休闲裤,立体的五官变得柔和。
他身上平日里若即若离的清冷和咄咄逼人的犀利都不见了,剩下的柔软充满孩子气。
像诗里那样,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不说话就很美好。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不相爱。
收起书,他突然问我:「你觉得爱一个人应该保持沉默,还是主动出击?」
我心里腾升起一股雀跃和期待,我们以前从不碰这样的话题。
一男一女突然聊起爱情,多少是有些暧昧的。
然而,我还是坐正身体,老老实实答: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依靠我们艰苦奋斗得来,唯独对于爱情,我不想太努力。
我想要的是两个人势均力敌,平等地爱与被爱。」
有一瞬间,我满怀希望地看向他,饶有兴致等他的答案。
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洛颜前段时间回国了。」
刚才自以为的美好突然变成了一个巴掌,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
我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微微发热,随即而来的是隐隐的愤怒。
洛颜,正是沈青云的白月光。
所期待的爱情的天平还没有架起来,砝码却已经坠入深海。
我别开头,尽量做到神色平静,「所以呢?」
「她家这次出了点问题,约我吃饭,一起想想办法。」
我被「一起」两个字刺地心里一酸,一些不好的记忆涌入心头,忍不住阴阳怪气,「懂了,她回来了,我给你俩腾地方。」
「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好端端恶心我干嘛?」
他倏地起身,丢下一句,「莫名其妙。」
第二天还是周末,沈母打电话约我逛街。
她和我恰好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她很是喜欢我,因而我隐隐猜测,我和沈青云结婚,应该就是她的意思。
不然呢?我总不能指望是沈青云喜欢我。
想到他,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混蛋」。
「和青云吵架了?」
沈母挽着我,另外一只手探出去试一件价格不菲的大衣的料子。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带着隐隐的从容不迫的压迫感。
「没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很自然地瞒了下来。
她轻轻笑了一声。
「这件衣服样子很好,可惜料子差了一点。刚刚那个包包你说喜欢的,买来给你赔罪好不好?青云不会哄人,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带你出来逛,散散心。」
我心里暗暗猜测最后一句多半是假的,沈母虽然看着毫无架子,实则过分聪明。
「真的没什么,不必破费的。」
她却还是嘱咐店员包起来,我悄悄瞥了眼价格,六位数,想要阻止却被她紧紧拉住。
「我喜欢你这个孩子,青云也对你喜欢地紧。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如今终于修成正果。缘分是最难求的,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要好好珍惜。」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严厉,不怒自威,我只好轻轻应了下来。
3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沈青云一连半个月都在外地出差。
也许是因为洛颜回国,让我频繁地想起了从前。
窗外蝉鸣此消彼长,教室里的空气沉闷闷锁住所有的躁动不安。
烈阳透过斑驳的树枝,在课桌上投下被切割地七零八落的阴影。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激动地唾沫横飞,角落里有许多昏昏欲睡的稚气脸庞。
讲到家风,她突然来了兴致,随机点了几个学生,问他们名字的来意。
角落里,那是十七岁的我——一个十七岁,名字叫作魏图南的女孩。
我紧张得直冒冷汗。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图南,图男。
我的爸妈想要个儿子,而我,是个女孩。
我的名字,只是他们用来许愿的东西,只是承载他们期望的翅膀,他们想用我的名字,做个交换。
这……是可以说的吗?
少女的自尊心仿佛被丢进了洗衣机,被冷水浸透,绞了又绞。
「图南,你来说一下。」
我的语文成绩不错,老师对我的态度,一向和蔼又宽容。
可是此刻,我却直冒冷汗。
她的宽容与和蔼,再不能使我有半点放松。
我僵直地站了起来,心正提到嗓子眼,突然,一根粉笔直直砸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粉笔却从眼前飞过,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身侧——熟睡的同桌身上。
他睡眼惺忪地坐直了些,眼神呆呆的,很是茫然。
语文老师气的不轻,怒喝:「你来说说,魏图南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转过头,默默地继续站着,没有再去看他。
安静的教室里传来了凳子脚擦过地面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人缓缓站了起来。
「《逍遥游》有言,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图南,就是要去远方的意思吧。」
老师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让我们坐下,眉开眼笑地夸图南是个好名字。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感激我的同桌,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我的同桌。
阳光是那样炽热,那样强势,那样猝不及防地将角落照亮。
图南,图南,要去远方。
我要去远方。
我读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百年名校,以至于大学时许多外省的同学都知道它的名头。
当初,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考上这所学校,可是却发现早已过了寒门出贵子的年代。
这里的学生不少不仅成绩好,相貌好,背景也吓人。
比如说,沈青云。
年级第一,家里有钱有势,长得也是不一般的好看。
但是不同于言情小说里的纨绔,他待人温和礼貌,寻常自然。
不少女生喜欢他,追他,却也没有过分出格的八卦。
总之就是一个优秀的,很有边界感的男生。
虽然同桌大半年,但是我和他交往极少。一来是我心里嫉妒他出生就拥有的平台和机遇;
二来,不是一个初中的,不是一个阶级的,甚至不是一个性别的,总之没有任何共同话题。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注意到他。
下课后,我莫名矫情,郑重地写了张纸条,跟他道了声谢。
感激是真心的。
十七岁的我,第一次知道这篇文章,知道这个典故,知道还可以有更体面地和名字和解的办法。
沈青云停下手中的笔,没有回纸条,只是转头跟我说了句不客气。
过了一会儿,沈青云突然笑着转过头,「我瞎解释的,不知道对不对。」
笑的有点假,但是我感觉他好像是真心想要跟我聊聊天。
其实我没有任何朋友。
那个时候,我是这所学校里,成绩普通,却最需要成绩的学生。
曾经有个女孩跟她抱怨,她妈妈要她考进 100 名才给她买一双 4000 的鞋,我错愕不已。
突然间,我就明白我不太容易和这些学生做朋友。
也许可以,但是不容易。
他们不会理解,4000 块钱是我妈妈一个月的工资。
但是我不想放弃这个聊天的机会。
「差不多吧。你呢?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看着我茫然的神情,他迅速地把草稿纸从试卷下抽出来,找了空白处写了下来。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里龙飞凤舞的一行,心里悄悄感叹好漂亮的字。
「《滕王阁序》里面的,以后会学的。」
我点点头,「好名字。」
后来渐渐就熟络了起来。
沈青云会时不时和我讨论题,递给我他吃不掉的糖。
我悄悄猜测那些小零食八成是其他女生送的,即使他说是家里人随手准备的。
每一次,沈青云都真诚无比,仿佛我真的帮了他大忙。
他成了那所学校里,和我交集最多的同学。
时不时的关心真的很动人,我后知后觉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可是那也只是浅浅的交际,像一缕烟云一样一点都不牢靠,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和他结婚。
只是,没有爱情。
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不知道到底离幸福更远了,还是更近了。
这样荒诞的婚姻,真的可以有一辈子吗?
4
沈青云还没有回来,却赶上了高中校庆。
我没有受到邀请,沈青云却打电话回来让我帮他去一趟。
「就是一个仪式,你去坐会儿走个过场就走。」
我没有说话,手指摩挲着一盆绿植的叶子,他恳求的语气加强了一些。
「那天是我不对,我道歉。要求你提,帮我个忙,嗯?」
我失笑,「我可以去,要求就不必了。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让我可图?」
电话那头他也笑了。
「我下周回来。」
校庆那天,我特意换了长裙,化了妆。
没有预料到在门口就碰到了洛颜。
她依旧从头到脚都是名牌,精致的妆容取代了高中时期不施粉黛的脸。
洛家的财力并不多么雄厚,真正让洛颜在一众女孩子中间脱颖而出的,是她精巧的话术和八面玲珑的性格。
大家都喜欢洛颜,她就像一个知心大姐姐,被一堆小女生围在中间倾诉青春期敏感的心事。
当她和男神沈青云在一起后,女生们对她崇拜更甚。
我其实佩服她,她把别人的嫉妒和崇拜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她总有办法,让大家都喜欢她。
我甚至忍不住猜想,如果那个时候她发现我也喜欢沈青云,是不是会想办法让我也喜欢上她,祝福她。
在高中我们擦肩而过了无数次,每一次,我在她的眼中都宛若透明人。
可这次她却一下子就看见了我,扬起招牌的美艳大方的笑容,然后款款朝我走来。
「替青云来的?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他说今天不来。」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里的不悦已经悄然弥漫。
她理了理头发,继续笑,「真是没想到最后是你们在一起了。他也老大不小了,的确是结婚的时候了。
他挑久了,最后身边的人是谁,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想接话,只是沉默地往会场走。
她却默认要跟着我,高跟鞋在地砖踩出清脆的响声。
「听说你跟沈家阿姨在一个学校?你一定费了不少力吧。」
我点点头,想起读博时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求学的日子,的确挺难的。
「你也值了,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说完洛颜咯咯笑了起来,仿佛讲了什么笑话。
我的不悦到达了顶峰,幸亏已经到了会场,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高中同学。
一些女生看到我,笑着拉我说话,「图南现在好漂亮。」
「图南底子本来就好,现在打扮了。」
其实除了洛颜,其他人都和颜悦色。
洛颜也只是偏偏对我刻薄。
我不解洛颜既然放不下沈青云,为什么当初拒绝他,最后去国外那么多年。
更搞不懂沈青云对洛颜,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最后我被满腹疑虑压的心烦意乱,主持人的客套话又嗡嗡地吵闹,索性提前离场。
到家门口,抬头发现沈青云正在二楼阳台上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得意。
洛颜趾高气扬的脸在头脑里一闪而过,我怒从心起,朝他质问。
「你在家为什么不自己去?」
「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参加校庆。」
他对我的愤怒有些错愕,尬笑一声,眼神有些躲闪。
「为什么?」
「也许……你比较喜欢衣锦还乡的感觉?」
我差点被他气笑了,于是尽量克制怒意,转了话锋。
「你跟洛颜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上次已经跟你说了,她家出点事,要我爸出面,已经解决了。」
他隐隐有了些不耐烦。
「你要是喜欢她,就趁早去追回来。我不介意和你离婚,更不会讹你。」
我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你这说的什么跟什么,你不要多想,行不行?」
他转身闪进屋内。
我加快步子进门,换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沈青云下楼,我看了他一眼,他则无视我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他端出一杯温水,递到我面前。见我不接,直接放在桌子上。
一阵沉默,他放缓了语气,「我们这样很好,不是吗?」
我睨了他一眼,「希望你是真的这样想。」
「你知道的,洛家生意和我们家有些往来,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半分交情。」
「不吵架了,好不好?」
我沉默了,我们都需要一份婚姻,只要彼此愿意,当然可以无限期合作下去。
换句话说,我其实没有立场和他吃醋吵架。
可是即使这样想,我心里还是闷闷的。
一连几天,我和他之间的气场都很微妙。
我对工作前所未有的上心,整个人扑在不见首尾的文献上,争取多发几篇核心。
就像高中时沈青云和洛颜谈恋爱,我也是突然发奋学习,空前绝后的刻苦。
所有不快乐枯萎成果核,我清晰地明白自己和他们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高强度地耗费精力才能驱散我的焦虑。
我清楚记得自己关了教室灯,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在一片漆黑里怀着的是怎样凄惶的心情。
假期里一大早去省图书馆自习,回家时骑着车被困在暴雨里,跑回家打开书包,庆幸书还是干的。
沈青云和洛颜成了我的假想敌,我不动声色地远离了沈青云,和洛颜更是没有交集。
在我的世界里,他们的存在感降到很低很低。
一天,我不经意间听到洛颜和一堆小姐妹说沈青云要和她一起读美本,已经在准备材料了。
我面不改色地路过她们,心里又酸又苦。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很快就高考了。
沈青云后来没有出国,具体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
5
过几个月,我接到家里电话,我爸住院,让我回去看看。
住院部的走廊里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儿,我找到对应的病房一头钻了进去。
他的状态很不好,说是喝多了胃穿孔。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他整个人都弱了下去,行动迟缓,自顾不暇。
我妈和我弟站在一边,也是一脸疲惫。看我进来,相顾无言。
我的心有种钝钝的痛感,却不习惯和他们有任何温情,把果盒放下,就借口找医生了解情况出去了。
进了办公室,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医生,我简要地向他讲明来意。
他说问题不大,但是需要静养。
看到我担忧的神情,于是又颇专业地解释了一通。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不会的,以后不要喝酒了,注意调理。」
末了,他温和道,「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欢迎来问我的,我很多时候都在办公室。」
我朝他笑笑,道了谢,转身回了病房。
敏感的神经让我对他最后一句有些多想,我突然回忆起多年前沈青云那个假笑和主动抛出的线头。
但是我在心里嘲了一句「自恋」,随即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下午沈母来医院探望,在病房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我送她出门,她问我和沈青云的近况。
我当然说一切都好。
她突然亲热地搂住我的肩,扭捏着笑道,「图南,你别怪妈势力眼,其实当初你要嫁进来,我和你爸都不赞成的。
是青云自己坚持,他年纪又不小了,我们当然不好多说。
但是如今你们感情这样好,他对你又这样上心,我们看到了心里也欢喜。」
送走她,我心里如同雷击,震惊不已。
是沈青云自己要娶我。
可是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结婚,他不必联系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
我愈发看不懂他了。
回到病房,弟弟出去买晚饭了,爸妈正热烈地讨论沈母来访。
「人家那气质,那情商,你再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那才叫女人。」
爸爸数落妈妈,妈妈则翻了个白眼。
他又转头对我,「你要好好向你婆婆学学,伺候沈青云。沈家不是咱们小门小户,别让人家以为我们家没有家教的。」
妈妈在一旁冷笑,「我没本事才要伺候你姓魏的一辈子,图南是大教授,哪点配不起他沈家?」
我一时无语。
晚上安顿好爸妈,我就开车回家了。
密集的车辆如流水,湍急流淌。
把握着方向盘,二十八岁的我突然明白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早就是一笔烂账。
钱也是,爱也是。
青春期渴望逃离,渴望一场恶战,渴望就此一别两宽。
可是成年后,反而渐渐不在意。
一滴墨滴入一碗水和一汪湖,显色效果天差地别。
如果已然是河川,当然早就无法对当初混沌的那团污泥咬牙切齿。
6
沈青云突然一个电话进来,让我去接他。我没有多想,调转车头朝定位开去。
抵达餐馆门口,陆陆续续出来了一行人。似乎都喝高了,走的勾肩搭背,左摇右晃。
为首的是沈青云,旁边还跟着洛颜。
沈青云走的摇摇晃晃,洛颜扶助他,顺势抱了他一下,随即两人松开。
我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转身就走。
我甘愿和沈青云互相耗费,可是当他们俩再次以一个整体出现时,我只想把他们一起从我的世界里删除。
我愿意患得患失,猜他爱不爱我,可是他爱上别人,我只想抽身离开。
我恨恨地想,已然卑微如斯,总不能至于下贱。
沈青云就是个混蛋。
一路上,沈青云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接,最后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半夜,他进门,问我为什么不去接他。
「让洛颜接你回家啊。」我冷笑一声。
「你这是闹哪出?」
「沈青云,我们离婚吧。」
他的神色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
「为什么?」
「我们可以没有爱,但是你不能恶心我。」
我转身上楼回卧室收拾东西,沈青云追了上来。
「你的意思是我不爱你?」
我没有搭理他,自顾自收拾行李。
我尽量低着头,泪水却迅速模糊了视野。
他冲过来按住我的手,逼迫我抬头看他。
兴许是看到我猩红的眼眶,他有些呆滞。
「你跟洛颜在酒店门口不是抱的亲热吗?
你去找她啊,纠缠我做什么?」
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找到宣泄口,我不顾形象地冲他大喊。
他沉吟着,「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她突然那样做的,很奇怪。」
他急忙去找手机,翻到聊天记录给我看。
最后一行是他发的,内容是:麻烦你自重,你已经给我和我的妻子带来困扰。
洛颜没有再回,前面的内容我扫了一眼,大意是洛颜劝他不必委屈自己娶不爱的人。
我瓮声瓮气地问,「所以你何必娶不爱的人?」
他别开头,「谁说,我不爱你了?」
他开始一句句解释。
他说,他一开始只觉得,随机分配的同桌很奇怪。
这个女孩儿不热衷爱豆明星,不聊八卦。
甚至不爱说话,不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他路过操场,看着远处女孩帮收破烂的老人捡七零八落的箱子回车上。
又有一天,学校要开除一名抑郁学生,把班委一个个拉去办公室谈话。
这些聪明的尖子生,包括沈青云在内,都表示支持学校的决定。
毕竟很多东西本就是走个形式,何况也和他们不相干。
那个女孩子却在办公室里舌战群儒,有理有据,有礼有节,把几个校领导说得哑口无言。
沈青云觉得,这个女孩子也许不精明,却难得真实。
回忆到一半,我吸着鼻子打断他,「为什么你从来不表现出来。」
「你那个时候,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表现出来?」
十七岁的沈青云,每周都要去超市买各种小零食,好在某个课间假装头疼地要魏图南「帮」他解决。
观察到她停在某道题很久,故意讲不会,好和她讨论的时候不经意点醒她。
「洛颜呢?」
此时沈青云眼里的温柔消散了,甚至有了几分厌恶,「她自己刻意让别人误会,搞得我百口莫辩。」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小事,高二的某个傍晚,我放了学和沈青云一起背起书包下楼。
两层楼梯勾勒出错落的人生,我们一前一后向下走。
我问他未来发展,他说想申请 MIT。
他眼神清澈,充满希冀,发梢被橘色落日渡上一层明亮的光彩。
我却想起洛颜的话,酸道,「真厉害,一看就是校庆要坐在前排的。」
他神色认真地反问我,我笑了笑,随口扯了句「北京」。
其实对于我这样靠分数决定未来的人,去哪里根本懒得做打算。
再精确的打算,也比不上高考场上的结果。
只是冥冥之中觉得,好像只有首都才配得上洛颜口中的「美本」。
我没有去过北京,更没有出过国。
因为未知,所以生出了诸多敬畏。
那一刻,我只是想捍卫我可笑而固执的尊严。
可惜的是后来我没有去北京,和他分别好多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高二的魏图南眼里,那天的夕阳很好,未来的轨迹渐渐在我和他身上浮现出了清晰的脉络,泾渭分明。
明晃晃的未来,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残酷地令人心碎。
沈青云絮絮叨叨地讲他的小心思,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他问,「你还记得那天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遇到喜欢的人,该主动出击,还是保持沉默。」
我点点头。他继续,
「你说你不想太努力,可是,我们现在在一起,就是我努力的第一个结果。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真诚,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打动的。
人生没有那么多想当然的圆满,幸福很容易,可是人想要的那种幸福,是要努力去够才能获得的。」
我心里叹息,其实对于有的人来说,幸福不容易。
可是,真实的人生的确比电影更加残酷。
电影里,主角总是有巧遇,配角都是助推器。
可是现实里,错过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和勇气重逢。
也是此刻,我才明白,我和沈青云之间天差地别的人生境遇,只有沈青云在努力打破。
于是,我也尝试向他诚实。
我告诉他,高中的魏图南,走在寒冬腊月里,踩着融化了冰水的湿漉漉的地面,是如何地嫉妒沈青云和洛颜处在的那个世界。
甚至讨厌沈青云,讨厌他出生就在罗马,讨厌他的父亲是局长,母亲是教授,讨厌他的万贯家财。
可是在那些不甘的怨恨里,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悄悄地折射出无数个我硬撑着颜面不去承认的喜欢。
最后只能吞下所有的不甘心和委屈,继续用面无表情的壳应付日常生活,像个机器一样一道又一道地做题。
一道又一道,以为做完了,上天就能可怜这个小孩,赐给她「幸福」。
最后,沈青云静静地抱住我。
仿佛穿越时空,连带十七岁冬夜里公交站牌下落寞的魏图南,都在这一刻得到圆满。
「魏图南,我在,以后一直都在。」我听见他轻声呢喃。
我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企图和青春期沉默而委屈的我自己和解。
我没有想到,那些早就埋葬在一个个下雨天的心事,会有机会重见天日,被我摊开在沈青云面前。
我更没有想到,在曾经我反复犹疑的时刻,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想法。
所有的巧合都对上了,相爱的人走过了重重曲折,战胜了枯萎的岁月,亦或者说,被时光温柔地放过了。
7
我和沈青云,在结婚一年多以后,才终于确定彼此的心意。
我们开始像情侣一样约会,在餐厅吃饭时坐在同一侧,认真地准备每个节日和纪念日,永远牢牢地牵着手。
我们不再是十几岁的彼此,已近而立之年,才终于懂得,喜欢一个人,不要冷冰冰,要热烈诚恳。
而洛颜在沈青云的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与此同时,沈青云开始着手筹备我们的婚礼。
我觉得没有必要,两个人在一起快乐自然,已经足够了,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可是,我想给你一个承诺,被所有人见证的承诺。
这是我的诚意和真心。」他这样解释。
关于原生家庭的悲哀,我也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期间几度泣不成声。
他一直试图安抚我,替我一遍遍擦掉眼泪,最后紧紧地抱着我说,「我的女孩真的好厉害,那么难,都挺过来了。
谢谢你,在那段时间里,替我守护了我的小姑娘。」
突然,我忍不住嘟囔,「他们以后讹你怎么办?」
他笑了,把下巴抵在我的额头,「别怕,我很厉害的。」
我爸出院的那天,我去医院接他,一家人顺便说出去吃个饭。
临走时,那个年轻医生叫住我,扭捏地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
我摇摇头。
「我知道很唐突,可是,我对您印象真的很好。」
他急忙解释。
我依旧摇头,「我明天就办婚礼了。」
「看来我来晚了。」
他有些失望。
我有些歉意地笑笑,「不是的。是因为他,我才成了这样的我。」
第二天,婚礼上,我暗恋了十几年的人,一步步朝我走过来,说我是他最想要的另一半。
台下坐着众多来宾,一些我不认识,一些匆匆掠过我的生活,在平静的水面停留片刻。
少年时代的魏图南度过了一段黑暗、喧哗的时光,沈青云是她那个时候唯一的,想要捕捉的光。
那个永远清清爽爽,明朗如新的少年,像是一朵高岭之花,开在了很多人贫瘠的青春里。
就像是山间清朗的风。
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可它最终,还是走到了我跟前。
年少时梦里的那只蓝色蝴蝶,披星戴月,越过重山万岭,最后落在了彼时的我的心尖。
「愿相爱的人,都能爱得很英勇。」我说。
(全文完)
番外
我叫洛颜。
像很多关于青春的故事一样,我的男主角叫沈青云。
因为父辈有些交集,加上又是邻居,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们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
唯独高中出了点岔子。
我没有考上那所高中。
高二那年,我跟我爸闹,最后他找了关系,让我如愿成了沈青云的同班同学。
但是对他来说,我也没那么特别。
在我们的小圈子里,许多人都是这样的。
市中心的幼儿园就那么几所,然后是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
但是一路和他做同班同学,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我恰巧有一点这个运气。我喜欢他,可能也正是因为,他一直都是「最好」的那一个。
我感觉,我跟他有「命中注定」的缘分,不然一切怎么那么顺理成章呢?
所以在我转学以后,就悄悄默认了和沈青云的联系。
在新的班级里,我需要一点八卦让我在女生中间获得一个中心地位,而沈青云也确实有很大的作用。
女生都八卦他,而我和他交情匪浅。
我和他放学顺路,于是渐渐有了流言,说他天天送我回家。
女生们揶揄我,我没有否认。
为什么要否认?
于是渐渐传成了,沈青云喜欢我,我们在交往。
我也没有否认,可是沈青云却不乐意了,他要我去解释。
「我说了别人也不会信,何况我对你没意思。」
我显得无所谓,沈青云无话可说,可是却刻意避开和我一起放学回家。
在叽叽喳喳的女生中间,我故意害羞道,「哎呀你们再八卦我就生气了,沈青云面皮薄。」
大家嬉笑着打趣我们,「这就开始维护他啦?咦——」
再后来,我成绩一直不好,所以动了出国的心思。
我听我爸说沈青云也要出国,于是故意在同学面前透露这个消息。
大家自然以为沈青云是为了我,而我也很享受这种莫名的艳羡。
但是等我到了国外,自然就把国内发生的总总全部忘掉了。我在新的环境继续适应,试图变成新的焦点。
等我回国时,却听说沈青云结婚了,和一个我没什么印象的女孩。
我记忆里唯一和她有关的场景,是她小心翼翼地说,她从小到大都不补课。
大家都夸她厉害,毕竟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小学就被塞进各色各样的补习班。
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虚伪得像纸做得假花,混在一片真花中,散发的是虚假的芬芳。
而且我也能隐约感觉到,她好像也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结婚,也许是那个女孩使了什么手段吧,毕竟沈家的确算豪门。
可是王子都是要娶公主的呀。
我借着各种机会,重新让我和沈青云显得「暧昧」。
可惜这次,却没有人给我开绿灯。
沈青云在微信上说难听的话,我就也再没有找他。
我不是那些要嫁豪门的女孩,我家又不差钱,我有自尊。
很快我开始相亲,接触一些其他的精英。
也许因为沈青云没有留洋,不是海归,所以我已经跟他合不来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后来,我又见过他们两个一次。
我在等约会对象,在心里骂他太慢。
十二月的寒风里,我只穿了长裙,冷得直跺脚。
沈青云把车停在门口,然后下车给魏图南开了门,护着她下车。
他们一直牵着手,一路都在聊天,眼里只有彼此,满眼笑意。
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甚至没有认出我。
我第一次觉得,这两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脸上的神情太陌生了,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展示过。
我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
原来沈青云是爱她的。
我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沈青云娶她,明明应该是退而求其次。
那个女生,虽然我极力掩饰,但在内心深处,我并不看得起她。
她这样沉默不出众的女孩,应该早早嫁人,然后生不出儿子,最后在婆家闹得鸡飞狗跳……我有些恶毒地想。
我不想太 mean,可是这一刻,嫉妒几乎烧焦了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沈青云对任何人这样温柔,笑得像个忠犬,眼睛里冒星星。
他一向是风度翩翩却又不动声色,若即若离地疏离。
以前我觉得,我应该嫁给这样的沈青云,他是天生的王者。
一阵愕然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他们两个之间汹涌的情意,旁人也许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们居然是幸福的。
沈青云从来不曾属于我。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我转过头。
在我的人生里,我依然是高贵且骄傲的白天鹅。
(全文完)
作者署名:棠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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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欢
初恋,旧爱,新欢
戎安鸽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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