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冷宫秋

冷宫秋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我爹是前朝的大将军,后来造反当了皇帝。

依常理来讲,不管怎样我都该是仗爹欺人的富贵命,但问题是,我娘她不是普通人。

我的娘亲,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曾经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外加铁丁克。

我的出生,是强取豪夺下缔造的锁链,锁住了我娘离开的脚步。

从我记事起,娘亲就被爹锁在画满符咒的宫里。

我爹这个举世变态大奇葩,一边将世上所有奇珍异宝奉到我娘眼前,一边又将她囚禁在昏天暗地的深宫中。

但我娘她从不屈服,在先进的育儿观念影响下,我的价值观与她如出一辙。

于是,我们两个秉承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决心,发誓要做打响反抗我爹封建统治并驾齐驱的两把枪。

公主负责诱敌深入,皇后负责暴揍狗皇帝。

我爹被打得又哭又笑,惨白着一张脸抱着我娘的腿嚎,然后当天夜里下旨派我和亲。

于是,爹妈斗殴的牺牲品远嫁突厥,我成了本朝和亲的第一位冤种公主。

我娘则彻底与我爹决裂,披着一身黑纱遁入空门,临走前拽了一街的马车,搬空了我爹的金库。

得到消息时,我正在和亲的路上。

天呐,爹妈终于离婚了!我终于可以跑路了!

我激动地手舞足蹈,连夜拉起护送我的将士们在草原上蹦了个闹腾的野迪,趁乱摸出打包好的金条跑路。

奈何老天不长眼,这夜黑风高的,我一脚踩进了沼泽地里。

还没花光带出来的小金条呢,我不甘心啊,不行!死前我要吃一口兜里的小辣条!

那泥沼里仿佛有一只手在拽着我,无数冰凉的泥浆倒灌进我的鼻子耳朵。

娘亲啊,我……我好像不能回去救你了……

谁料一睁眼睛,我竟然穿越了。

再见到爹妈,是在前朝皇帝的大殿之上。

我这波穿越不同凡响,不仅回溯到了十几年前,还直接从天而降落在了皇宫,被前朝君臣当作了神女。

神女啊,不预言点什么是不是会死啊。

眼瞧侍卫的刀牢牢地架在我脖子上,我头冒冷汗,就着落地的姿势翘兰花指做算卦状。

多亏我娘有先见之明,告诉我学历史有利于穿越,逼着我将中华上下五千年看了八百遍,尤其是近一百年的事情,给个日期我都能把皇帝拉了几顿说出来。

「回陛下!」我摆出手势:「不出半个时辰,大将军的捷报就会送到!」

这大将军是我爹,他在干啥我门清。

果然不出我所料,将军连下西北十五城的捷报传至京城,我松了一口气。

总算把小命保住了,活着我才能救我妈啊!

不过三个月后,我才发现自己托大了,我爹在干啥我是真的不清楚。

他这朵旷世奇葩,强取豪夺的速度非我等凡人能想象,班师回朝的时候,他竟然带了一个怀孕的女子回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求皇上给他们俩赐婚。

我站在大殿上,气得差点抽抽过去。

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是我妈啊,肚子里的娃娃是我啊!

淦!一个不留神,「我」都四个月了!

四个月……也不是不可以堕胎的,对吧?

想起那个幽暗的宛如冷宫的宫殿,想起娘亲暗淡无光的眼睛,想起她因为我不得不留在我爹身边的模样,我起了杀心。

我要杀了「我」。


将军从前不常回京,府衙总是清静幽深,适合神女为国运占卜。

我的请旨一出,皇帝立马准了,临行前,他朝我比划了一个手势。

皇帝的意思是,若我不完成他昨夜给我下的任务——杀掉将军夫人肚中的孩子,那么死的人就会是我。

不过这个任务对我而言没差。

第二天,我与我娘的轿子一起落在将军府门口。

「是神女大人吗!」我还没下轿,便听见我娘的声音,我不禁鼻子一酸,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过她如此爽朗的声音。

我立马掀开帘下轿,我娘站在府门望向我,她一身水绿色的衣裙,一手摸着微挺的孕肚,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笑容干净又纯粹。

原来,之前的娘亲是这个样子的,灵动得仿佛月宫中的玉兔。

幽幽深宫,磋磨掉她多少明媚笑脸,我忍住眼角的酸涩,心中怨恨我爹。

没事的娘亲,我是来救你的,你不想要的孩子我帮你除掉,只要没有「我」这个累赘,你仍可以想走就走。

皇帝给我的这包堕胎药很不错,我找医丞看过,无色无味对人体的伤害小,最适合用来悄无声息地杀掉我自己了。

我一边摸索着下毒的机会,一边了解将军府的布局构造。

可是,越逛越闹挺,越深入了解我爹娘的相处模式,我越觉得离谱。

这两人并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势如水火,他们如胶似漆恩爱得旁若无人。

我爹经常爱抚我娘的孕肚,我娘喜欢枕着我爹的手臂。

阳光温柔的下午,他们两个叠罗汉似的扣在一起,一窝就能窝到吃晚饭。

我缩回偷窥的脑袋,心里犯嘀咕:纳尼?他们从前这么好咩?让我再康康!

小院子里,我爹抱着我娘,脸上柔情蜜意:「夫人,我爱你爱到想给你整个世界。」

我娘面带娇羞:「那你整呗。」

我默默站在一边,灵活的脚趾展开了一场极限运动。

在第 N+1 次撞见他们两个在池塘边热吻得难舍难分时,我按捺不住了。

这像什么样子?欺负哪只母胎 SOLO 汪星人呢?我必须得找我娘好好谈谈,不能被我爹这个小白脸给骗了!

于是,我约上我娘,扭捏地说完来意后,我娘「啪」地一拍大腿,给我吓得一激灵。

「哎呀妈呀,想啥呢老妹?哲似我强取豪夺滴他啊!」

谁?强的?谁?

我张大嘴巴,我娘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非要给我讲他们两个的爱情故事。

我默默捂住耳朵,表示并不是很想听。

但我娘她热情啊,她以干酒的气势干了一碗银耳羹,两腿往椅子上一盘,开始跟我回溯往昔侃大山。

事情要从半年前开始说起,我娘说她是外来人,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就碰见巡回的军队了,打头的那个小伙就是我爹帅得一批,顿时就把她魂给勾了。

我娘她是什么人?她是实干者,活了二十多来年没喜欢过什么人,首次铁树开花的力度非常大。

相识、相知、相恋、相爱、本垒打……

「那个,您不是不想成家的嘛?」我缓慢举手提问。

「嗨,」我娘不以为意:「那不是没遇见过这么看对眼的嘛!我们那地方哪有长得这么像男的的男的?」

我被这句搞得有点晕,一想到我娘来自未来,便也不奇怪了。

「那个,您不是不想生孩子的嘛?」我弱弱开口提问。

「对,」我娘理直气壮:「我确实不想生孩子,但是谁想到这儿的避孕套质量太差了呢?一戳还破了,破就破吧还破得无声无息。」

我娘说得坦荡,我倒是脸红了,要不是我从小就在她的思想模式下长大,一般人还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笑嘻嘻道:「等我反应过来她都三个月啦,一想到这是个小生命,我就不忍心……」

说者甜蜜,听者愤怒,这故事与我从小所见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们两个从来就没这么好过!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没有!

娘啊,你真的是被我爹的脸蛋给骗了,他后来黑化的疯批状态不是你我能承受的啊!

我连忙摆手,说我会占卜,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你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跟我走或者把这个小孩打掉。

我娘摇头如拨浪鼓,开开心心道:「可是我喜欢他哎!」

玛德,看着我娘布灵布灵的星星眼,我疑惑了。

喜欢顶个屁用?这么喜欢后来为什么发展成黑化囚禁 PLAY 了,怎么没变成斯德哥尔摩情人?

我看着那微挺的孕肚,心里开始没来由地发怵。

娘哎,不会是我拿错剧本了吧。

「什么斯德哥尔摩?」我娘耳朵尖,她大退一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再说一遍?」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娘就跳起来,激动道:「你们有没有营业执照!」

「退!退!退!」我嘴皮子快过大脑,两只手做机关枪状。

我娘大呼一声,两手捂嘴:「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我破罐子破摔。

「啊啊啊姐妹!」我娘两臂张开,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微挺的肚子直接扎我怀里,整个人开启小弹簧模式原地蹦跶:

「嗷嗷嗷,太好啦,你也是穿过来的嘛?你是哪里的?我是东北的,东北吉林的,吉林……」

我手疾眼快捂住她的嘴,这洗脑玩意可不兴听第二遍了啊喂!您是孕妇啊蹦什么蹦?!

我娘满脸兴奋,两手握住我的手,激动地开启话痨模式。

我看着我娘激动得手舞足蹈,心里难受极了。

我娘虽然一直被幽禁在宫中,但我爹为了讨好她,一直将我养在我娘的膝下。这么多年,她教我读书明理,告诉我未来世界多么绚丽多彩,自己却从未见过一眼外面的蓝天。

我从未见过她说这么多的话,从未见过她这么开心的模样。

我真的愿意一直听她这样讲下去,这样多好啊,无拘无束的。

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

大概是从来没想过也会遇见穿越者,我娘兴奋得有点不正常,她亲热地挽着我说话,从火锅唠到小鲜肉,又从买衣服说到找对象。

我忍下心中酸涩,细细听她讲话。

「寄儿,你记住哦,找对象一定要找对你好的,不要找中看不中能用的绣花枕头,不管在哪里,你爹娘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

细纹爬下眼尾,光芒回到眼中,十六年后的娘亲与今日坐在我面前的娘亲重合在一块,笑容温柔令我眷恋。

她说这些的时候抚摸着微微挺起的肚皮,我打赌,她应该是想起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

是啊,她这么爱我,重来一遍,我又怎么能再让她痛苦。

我用袖子遮住动作,向那碗羹里掺了堕胎的药粉。

那碗银耳羹递了过去,我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事情我很清楚,我爹登上帝位后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唯独对待情感独断专横,我娘忍受不了,我的存在就成了我爹要挟她留下的把柄。

最是无情帝王家,世人总是怨恨帝王薄情,却从不知道有情的帝王更可怕。

自从幡然醒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后,我就逃跑上吊割腕,但是从未成功过一次。

好不容易逃婚逃成功了,却被拉到了十几年前,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要干点大事了!

我娘接过那碗羹,缓缓递到嘴边,我憋着不敢出气,她却又放下了碗。

她抓住我的手摁在肚皮上:「我觉得,你很想摸摸她。」

不,我不想!

我像是被烫到似的将手抽回来。抬头看去,娘亲却还是那样看着我,调皮地眨眨眼,灵动得就像那天府门口我们初见一样。

我一时间看得有点愣,差点破罐子破摔跑去我爹那冲他下手。

但是,不能!

这渣男是日后的皇帝,他的情况关系着一国臣民的命运。我娘曾跟我说过,篡改历史的代价是常人承担不起的,所以我不能轻易动他。

这两个我都惹不起,所以只能我死了呗!

娘,快干了吧,你闺女我准备好啦!

对面却一直没有动静,我悄咪咪睁开眼睛,只见我娘将那碗往桌子上一放,静静地望着我,眼尾是一抹绯红。

「阿霁,你回来了对不对?你是在救娘亲吗,对吗?」

「篡改历史的人会被历史吞没,阿霁,就算你我是上天的宠儿,也不要妄动这个念头。血流漂橹的帝都,我此生再也不想见了。」

浑浑噩噩中,似乎有人抚摸着我的脸,那悲怆的声音遥远又缥缈,我害怕极了,想听得再清楚一点,奋力一动,睁开了眼睛。

「神女大人,您醒啦!怎么出这么多汗呢?」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娘亲正坐在我床边,用湿毛巾擦拭着我的额头。

「娘亲!」刚才的话让我惊魂未定,我直接扑进她的怀里:「娘亲!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我娘整个僵住了,倒是我爹从后面冒了出来,冷声道:「神女大人这乱认娘的毛病是从哪里学的?我可没你这么样的闺女!」

我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从我娘的怀抱里退了出来。

「没事的。」娘亲挽过我的鬓角,依旧将我拥在怀里:「寄儿困了睡着了,不小心做噩梦了吧?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我知道你想你娘亲,寄儿乖,不怕呦。」

什么意思?刚才听到的话是我的梦吗?

不可能!我大名叫张寄不错,可现在的娘亲又怎么知道我的乳名阿霁?那碗有堕胎药的银耳羹又在哪里呢?

我急忙转过头,却见那碗羹不见了。桌子旁边正坐着我满脸阴郁的爹,此刻见我望过去,冷冷地与我对视。

这种感觉,就像被老鹰盯上一样,一种沦为猎物的麻爪感从骨子里透出来。

以我爹的敏锐,他该是发觉我要杀他娃儿了。

当天下午,我爹以养胎为由,将我娘护送出了京城。

我知道,我爹要有所行动了。

暗杀的对象走了,我却仍需入宫复命,皇帝大发雷霆,狠狠地怒斥了我。

「张寄!不要以为你能知晓未来朕就不敢杀你!怎么能让那女子出京?!派你前去是不想张扬,你若做不到,朕换别人!」

他话音刚落,殿里便闪出来一个黑衣人,我偷瞥一眼,心下惊诧。

前些日子我以神女之姿深受皇帝宠信,得知传闻中皇帝曾秘密培养过一个暗杀组织。只是从不曾见,便未信以为真,没想到啊,为了兵不血刃地灭掉将军府,他竟然启用了这些人!

「回陛下,」我心中惊惧,面上却波澜不惊,端端正正地附身请罪:「将军与夫人恩爱异常,臣若贸然下手恐惹将军怀疑,故以养胎为由,劝说夫人出京散心。虽有府兵保护,但一路山高水远,谁能保证不会出事呢?」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皇帝微微眯眼,似乎并不信我。

我恭敬地垂下头,手心却捏了一把汗,声音尽量放稳:「不出十日,夫人落子的消息就会传回京城。丧子之痛下,将军必定心神不宁自顾不暇,那个时候,就是陛下出手的大好机会!」

「好!」皇帝一拍桌子,「朕就给你几日时间!」

我长松一口气,走出宫门的那一刻脚都是软的,只得一瘸一拐地去寻回将府的轿子。

今日是将皇帝糊弄过去了,日后呢?爹啊你就不能长点心吗!皇帝都忌惮你忌惮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闺女给你擦屁股!

我颇想钻出轿子,两袖子一挽站在街边痛痛快快地骂一场。但是现在,我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好好休息。

出了这个轿子,什么时候能再闭眼就说不定喽!

好在我随我娘心大,不过三条街的功夫,我迅速地打了个盹,进了府门,就被这阵仗吓到了。

我爹领着一众府兵站在院子中央,看见我哈欠连天地下了车,他竟然还笑了:

「你还敢孤身一人回来!难道是算好了躲不掉吗?」

一沓子文书迎面掷来,我轻轻一瞥,只见那是皇帝让我暗中藏进我爹书房中的伪造文书。

「我是神女嘛,」我心中了然,整理了一下睡歪的发髻,笑道:「自然知道自己的命数。」

「好啊!」我爹一招手,无数府兵冲了上来,我被大力按住,双膝直直砸向嶙峋青石。

我出生即为公主,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委屈,顿时疼得出了冷汗,眼中含了生理性的泪水。

「来人,关到地牢好生伺候,直到她肯说出幕后主使为止!」

被亲爹关到牢里挨冻,严刑拷问到近乎昏厥的公主,我该是头一个。

一道鞭子袭来,我被打得仰过头,心道:以前还有贵门小姐羡慕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我只想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说?你为何要向我妻儿下手?我娘子她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她?」

又一道鞭子冲上我的后背,我疼得一缩,冷汗自额角滚入眼睛,带起一片蜇痛。

那碗掺了药的银耳羹的确是落在了我爹手里,他本就有疑心,我又在进宫前留下了蛛丝马迹,他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我藏起来的那份伪造文书。

皇帝的意图早就昭然若揭,他却还是自欺欺人,一味躲避。

我得激他啊!

「哈哈哈哈!」我吐干净嘴里的血,仰起脸疯狂大笑:「将军,你那孩子还在吧?夫人没死呢吧?放心!只要陛下还在,就永远不会放过你妻儿!」

「休要离间我们君臣情谊!你来我府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份写着克扣军饷、贪赃受贿的文书到底是谁伪造的?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说说说,说你个 der,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要不是真被打到没力气了,我真想不顾孝悌蹿起来给我亲爹一个大比兜。

我忍着头晕目眩看向我爹,口中言语往他心窝子上戳:

「那就要问问您自己做过什么?陛下曾多次命你班师回朝,你却屡次抗旨南进不退,兵权在握就敢忤逆陛下,若是再给将军期限,大军是不是就要挺进京都了?」

我爹看向我,满脸的愕然。

我知道,西北沦陷的十五城民不聊生,突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爹若是再晚几步,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这些道理我爹懂,我懂,但是从未出过宫墙,只知道纸上谈兵的皇帝不懂。

到了这个时候,我爹还抱着一丝幻想,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效忠的陛下早就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下定决心杀了「我」的那一夜,天象微动,紫薇星南倾将府,皇帝秘密传召我。

那天夜里,皇帝不止下达了杀「我」这一个命令,那份伪造的参与名单上的人,都是跟着我爹征战沙场的旧部,他这是想一次端了将府啊!

也是啊,他尚且不能容忍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又如何能容忍一个身经百战且深得民心的将军?

不巧的是他找错人了,将府是我家,他要坑的是我爹妈,我张小寄怎么可能忍!

我要杀的是我寄几,又不是我爹妈!

所以爹啊,造反吧!

我一顿疯狂输出,我爹却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似的,满脸胡茬木木地抱着自己,从一开始的难过到后来的愤怒,只隔了一个我娘。

「你知道吗?」我脖子前倾,装成一副忠于皇帝的样子:「若不是你,我早就杀了你的娃!那个小兔崽子我早晚要杀了她!」

我爹一下子冒火了,一脚踹在捆着我的架子上,满屋子都是铁链子响。

「再敢在言语上冒犯我娘子,小心老子废了你!」

为了装得像一点,我在之后的刑讯审问中也跟疯狗似的乱咬人。

对峙间我慢慢发现了不对,我爹他根本不用我激怒,他怕是早就知道皇帝要拿他开涮了。

我爹名为大将军,手下二十万西北军,半辈子驰骋沙场用兵出神入化,他从不是莽夫。

皇帝有多忌惮他,他比我清楚。

我好像明白了,这个男人虽行事糙得像是塞外吹了一辈子风的石头,但他骨子里,是个儒将。

是个忠君爱国,半生都在用鲜血守护当今座上那位江山的儒将。

他不止知道,自己在外面浴血奋战时正被君主猜忌着,还知道自己连个证明忠心的机会都没有,皇帝连一条隐姓埋名的活路都不肯给他。

我从后十五年而来,先入为主以为我爹是个狂妄自大且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现在才发现我爹他聪明却愚忠。

哪怕能猜到自己死于非命的结局,也想着全了心中的一份忠诚。

而今以雷霆手段抓了陛下亲派的神女,估计是因为我娘,所以他才支棱起来了。

真是造孽啊!

想明白后我深感无语,爹啊,你说你日后不黑化多好,好好待我娘,我至于非得「自杀」吗?

一边是困于忠臣之心不愿谋逆,一边是妻儿旧部的安危,想来我爹心里也不好受,光是牢里的这一下午,我就听他叹了好几回的气了。

唉,心理素质不行啊,就这还跟皇帝老儿斗呢!人家心狠手辣暗戳戳打起了灭你满门的算盘,你却偏偏一条愚忠的路子走到老。

我勾起嘴角,那如果当今圣人的皇位是窃取来的呢?

后来的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爹这造反是史无前例的成功。

我爹之所以这么成功,原因有二。第一,我爹常年为国征战,安抚流民,深得民心拥戴,第二,皇帝他根本就不是先帝所出,本无权坐这九五至尊之位。

自古掀竿造反,最忌师出无名,只要将这件事稍微透露给我爹,他就明白该怎么做。

穿越回来后,我一直待在皇帝身边,以预知未来取得他的信任,主要目的就是掌握他身世的主要证据。

早在皇帝要我陷害我爹时,我就在城郊的采石场弄了好几块书写「天意」的石头,还将写了字的布绢塞进了鱼肚子。

采石场不日就会开采,鱼有特殊的人来钓,关于皇室血统的流言蜚语也会悄悄散开。

我爹要做的,就是往南走八百里到蘑菇屯,找到那皇帝在民间的父母,一切谜底就能解开。

我盘算着事情,我爹却换了个话题:「你真的能看见未来吗?」

我以为他终于要开窍了,想让我算算造反是否成功,他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小心翼翼问:「我妻儿能否平安度过此劫?」

完全意料之外,我梗住了,按照我的剧本……你闺女恐怕是不能平安。

「那我娘子呢?」我爹似乎有点着急:「她可还安全?」

我点了点头。

我爹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

「张将军!」我叫住我爹离去的背影,使出全身力气吼过去:「夫人待我不薄,我只想听您一句话,不管日后如何,你都会待她如初吗?!」

我爹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是我形容不出来的沉重。

他没说话,我却仿佛听到了回答。

我仰靠在刑柱上,有些头晕,开心地大笑出声,身上干涸的口子顿时崩开,鲜血重新染满了斑驳的一身脏衣。

其实,早在我娘带着满眼星光跟我描述他们俩的故事时,我就觉得不对了。

或许穿越这事是猜盲盒,小时候我娘给我讲的科幻故事平行空间存在。这个空间真的不是我原来待过的那个空间了,这里的爹娘相爱,「我」也会幸福长大。只要起兵成功了,他们就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对帝后,不会有人再害他们了。

多余的只是现在的我。

牢里的夜真冷啊,我一身刑伤过度失血,身子也不住颤抖起来。我昏昏沉沉地用力抱住自己,拼命地往稻草堆里缩。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意识模糊间有人来过,那个人似乎是我爹。

虽然意识昏沉,但我知道,我的 plan B 正在顺利进行,我爹查到了皇帝隐藏多年的秘密,所以前来送我一程。

好哥们,够义气!

无数的火把落在干枯的稻草上,火光瞬间冲天,跳动的火苗映在我无力睁开的眼睛,我听见他轻声道:「我会待娘子如初,一生护她。」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该走了,这里虽然好,但到底不是属于我的空间,我还是想再见我娘亲。

我靠近那簇跳跃着明亮颜色的火花,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娘亲,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怨我爹,再过几个月我就会出生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永永远远在一起。

火苗如游蹿的小蛇,在我身上蜿蜒爬行,耳边全是「劈里啪啦」的枯草烧焦声。

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痛呢?

我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我的身子正在消失不见!

那些正在我身上跳跃的火苗就像腾空了一般,悬空在半空中,火光之下,我的身子时隐时现,仿佛穿了隐身衣一样!

可更神奇的是,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就好像从来没有受过那些可怖的刑伤一样,全身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轻盈之感。

我惊诧不已,一骨碌爬了起来,那些牢牢锁住我的铁链子应声落地,我往前走了几步,竟是直接穿越了木栏杆,直接出了牢房。

外面火光漫天,哭喊不停,我急匆匆地转出府门,只见大街上满是血色,一片狼藉。

「嗡」的一声响,我的脑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只觉得眼前画面全都恍惚起来。

我的娘亲呢,我的爹爹呢?这场造反难道不是皇帝被天下人质疑,我爹应民心带兵入宫吗?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史书上记录的那场完美政变,原来是假的吗?

我大喊一声糟糕,直接冲向京都的最中心,宫城。

宫门早就残缺破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进去,刚找到勤政殿,就被我娘身边的婢女抓到了。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婢女满脸眼泪,哭着抓住我:

「神女大人,您怎么才来了,夫人已经去世了!」

宛若当头一棒,我瞬间向后踉跄了一步,两手抓住婢女的肩膀,大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快带我去见她!」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我爹正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怀里抱着我浑身是血的娘。

我连忙往前扑,却被婢女一把拉了回来。

台阶另一侧传来一声凄惨的嚎叫,一个黑衣人正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无数的刀子平稳狠戾地落在他身上,正一片片地剜着他的肉。

我低头一看,那人就是那日我在皇帝那看到的杀手!

「回大将军,」太医畏畏缩缩地跪在台阶下:「这把剑是当胸穿过,夫人……夫人没有生还的可能啊!」

「那就生剜了他!给我一片片地剜!」我爹紧紧抱着我娘,两手压在那汩汩冒血的胸膛上,满脸都是泪水。

这一切太过魔幻,我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走路。

娘亲……

「娘亲!」我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一个箭步冲上台阶,扑到我娘的身边。

我娘缓缓睁开了眼睛,手颤抖地举起,似乎想要摸我的脸。

下面的所有人似乎都吓了一跳,我爹也又惊又喜:「娘子!还活着!快,太医,还有救!」

我娘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我,艰难道:「娘……想看看……你……只想看看长大的你……命运……无可改……阿霁……你要好好的!」

说完,那只手无声地从我脸庞滑落,我娘闭上了眼睛。

底下的婢女放声大哭,我含着泪抬起头,想问我爹怎么了,我爹却直勾勾地盯着娘,嘴唇剧烈地抖动着,眼眶里瞬间滚下大颗的泪珠。

怎么了?我娘怎么了?我的脑袋似乎不能思考,只得牢牢攥住娘的手贴在自己脸庞,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出来。

在跑来的路上,婢女同我讲,自出了京都后,我娘就一直在找机会逃走,回到京都时正赶上我爹逼宫,皇帝不甘心失败,命手下的暗杀组织在城中搜捕我娘。

我娘为了找我,被他们抓住了。

我爹赢了,但皇帝要挟我爹放了他的亲生爹娘,我爹同意了,皇帝却在护送那对老夫妇离开后临时反悔,让黑衣人伤了我娘。

「阿霁,历史是不能篡改的,血流漂橹的帝都,我此生再也不想见了。」

那日睡梦中的话忽然闯进我的大脑,现在大殿里的娘亲嘴角带血,含笑说想要看看长大的我。

黏稠的血水顺着金黄色的龙座流下,我刚才还算清晰的身子越来越透明,底下的婢女看到了,尖叫一声捂住了嘴。

我娘的生命在流逝,她肚子里的「我」也在随着消散。

等她死去,未来得及出世的「我」也会就此消亡,而现在的我因为从来没有出生过,所以注定不会出现在任何时间轴上!

我穿越的根本不是空间,是时间!

而这一切的一切,我娘都是知道的!

她来自未来,一定是无数次抗争过却又不可避免地失败了,换来了这样惨痛异常的结局。

所以她坦然地接受了一切,所以她将长大后的我召唤了过来,只为了看一眼。

一种沉重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三口都不能善终吗?

等等……如果这是时间上的穿越,那我娘又是怎么活下去,生下了我呢?

这好像有一个漏洞,如果我娘真的知道所有,那她知不知道自己能顺利地活下去呢?

「爹,」我看向我爹,坚定道:「你能救我娘!」

「Baby 宝宝……」我爹却不理睬我,兀自搂着娘,双眼无神,嘴里念念叨叨:

「你说你回来做什么呀,等我把这些事办完了不就去接你了吗?darling,我马上就学会毽子操了,我还等着跟你一起跳《本草纲目》,我给你唱歌,你一直让我唱的,我学会了,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喷嚏……那一定是……想你……想你……」

我爹沉浸在悲伤里,搂着我娘呜呜咽咽地哭着,嘴里的话含糊极了,我却听出了不对。

什么玩意?刘耕宏女孩?王心凌的《爱你》?这些东西我爹怎么知道?

我一把揪起我爹的脖领子,大声吼道:「爹!我说你能救娘!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你也来自二十一世纪?」

我爹以为我要抢我娘,顿时跟我撕吧起来了。我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如何能打得过五大三粗的大爷们,顿时被一耳光整懵了。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后,我爹才迟缓地反应过来,想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揪住我,吼道:「什么?我能救娘子?!」

我这耳朵刚挨了一大比兜,又被他一顿吼,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的,但还是大声道:「是,我们能救她!我来自未来,那里的娘活得好好的!」

我爹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坐在地上,抱着气息奄奄的娘,努力平复内心。

「你也来自未来?你和我娘子来自一个地方?所以知道之后会发生的所有事情?」良久之后,我爹开口问我:「你确定你娘活得好好的?她快乐吗?」

我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我娘估计等不了了,于是干脆点头说对。心道只要你以后不黑化,做到好好待她就好。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我怕耽误救治时间而省略的事情,成了我娘一辈子不幸福的源泉。

算起来,是我害了我娘。

前朝皇帝身死,紫微星易主,我爹以真命天子的命数锁住我娘的魂魄,将她彻底封在了这个时间里。

我看着熟悉的诡异画符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宫,惊惧地捂住了嘴巴。

原来,我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这些……

留住我娘的从来都不是我,是用我爹鲜血画就的符阵,只要一见到阳光,我娘就会魂飞魄散。

而这一切,是以我爹的命为养料。

我也好奇这逆天之法是他从哪里学来的,想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可逆转的副作用,可我爹压根就跟看不见我似的,

他不在乎这法子会损耗多少寿元,他只是没日没夜地守着还在昏厥中的娘,温柔地为她洗脸描眉,蹩脚地唱着各种流行口水歌,还时常抚摸着我娘的肚子,轻轻地跟里面的小宝宝说话。

有一天他反应过来了,觉得跟还没出生的小宝宝说话还不如和我说话,便试图跟我聊天。

可是我已经说不了话了。

在这个时间里,伤害是不可逆的,火灾加上我娘的重创让我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我只能如此以透明的状态待下去,直到损耗愈加透明,最后完全消失。

我爹愧疚极了,想抱我又抱不住,悔恨地想锤自己。

我看着这个过度消耗下,短短几天几夜就从少年郎憔悴成满嘴胡子的男人,心里也忍不住酸涩。

唉,还抱啥啊抱,你日后别黑化就行了,对了,可别一言不合就送我去和亲了,太特喵地伤感情了。

我爹看我比比划划,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懂。

他说他要给我唱个歌:「你娘亲一定要我学的,说他们那的小孩子都喜欢,爹还不是很熟练,你别嫌弃哈。」

我正纳闷了,只听我爹一字一顿道:「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呵呵,人家是十五不是五岁,才不做孤勇者小孩!等等?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我唱歌跑调了,真是随了他了!

我爹唱的是真难听,我们两个却都笑了

他冲着我张开手臂,我依偎在他怀里,跨越时间,虚虚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都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在迎春花盛开的初春,我娘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正好是她睁开眼睛。

草长莺飞的暮春里,我娘生下了「我」。

我娘抱着皱巴巴的小婴孩,看着已然恢复往日繁华的京都,给我取了名字。

张寄,寄托思念的寄。阿霁,山河永霁的霁。

她摇着怀里的小娃娃,轻声唤着她的乳名,我爹拥着她们娘俩,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我,但在我娘唤那个小娃娃的乳名时,我从沉睡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我并没有消散在天地间,只是变成了完全口不能言的透明状态,宛如一个孤独的魂灵,游荡在不属于我的时间里。

我知道,任何时间里存在的人只能有一个,「我」要出生,我便不能以正常的状态留下。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娘活着,我爹爱护她,「我」也白胖白胖的很壮实,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是,在充分适应了魂灵状态后,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冲进了御膳厨,哪怕不能吃,也将每一道喜欢的菜闻了个够。

我娘当年被幽禁还能开发出快乐项目——倒卖我爹的金银珠宝,我也不落下风。

今日去捉蚂蚱,明天去玩泥巴,后天练习飞翔的姿势,学了一把仙女下凡,这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日子一年又一年的过去,眼瞅着「我」都快五六岁了,我爹开始给公主筹备选驸马的事情了。

我飘在勤政殿,瞧着那一幅幅小男孩的画像,心道还不如在咱们宫里当质子的突厥小王子最清秀可爱呢!

我顺便想起了从前和这兄弟的糗事,心里乐开了花。

说实话我真的不亏,不用学习不愁嫁人,天天窝在爹娘身边,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坦。

然而,生活总是在你舒坦的时候给你一拳,让你知道什么是社会险恶。

就在「我」六岁生日的那天,我爹忽然没有预兆地晕厥,从庆生宴上摔了下来。

六年过去了,我爹的身子已经垮了。

这几年太过安乐,我们都忘记了,我娘的存在是在消耗我爹的命。

小阿霁哭着找爹爹,我娘守在我爹的病榻前,日渐消瘦。

过了许久我爹才醒,他眼睛都没睁开就先抓住了我娘:「娘子,你别做傻事!」

我娘顿时泪如雨下。

「我和阿霁都需要你。」我爹连忙爬起来,将我娘拥进怀里哄慰:「我们离不开你,你要是敢死,我就和阿霁一起去找你!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在一起了,谁也别想将我们分开。」

「可是……」

「没有可是,我会好好锻炼身体的,你不用担心拖累我,等我把前朝的烂摊子处理完,我就带着你们娘俩走,咱们隐居山水,到时候自在逍遥,便不会这么劳累了。」

这次之后,我娘和我爹依旧恩爱如常,可气氛却总是不对,两个人常常相望到呆愣,然后自嘲着老夫老妻了还闹这些。

我总觉得,他们在无声地告别。

我娘开始给小阿霁准备总角之年的衣物,豆蔻年华时带的首饰头花,还有……还有出嫁时的凤冠霞帔。

她这是准备独自一人去赴死了。

我急得不行,匆匆飘去找我爹,只见我爹附在案上咳嗽,捂紧的帕子里透着隐隐的殷红。

我回过头,娘正披着满身黑纱站在爹身后,泪水无声地从她脸颊滑落,「滴答」一声,掉进了冒着热气的参汤里。

我爹连忙藏起帕子,回头笑着看娘:「Baby 怎么来啦?是想你夫君了嘛?快拿来给我尝尝,我娘子的手艺精进了呢!隔着老远都闻见香味啦!」

我娘不说话,一勺一勺地喂给我爹,然后躲进他的怀里。

「老公,让我离开吧。」她举着手描摹着我爹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底:「我以前总是想着多陪你几年也是好的,可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你是一国之君,需得对百姓负责。」

「若连你都护不了,又如何对百姓负责?我可是答应过别人的,要对你一生如初,一辈子呢,你休想逃!」我爹擦干净我娘的眼泪,强颜欢笑:「我们阿霁还小,你不想看看她长大了多俊俏吗?」

「我老公长得好看,阿霁也错不了。」我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绽开一丝笑容:「长大了的阿霁很俊俏,她和我十五六岁时一模一样,我一看就知道,她是我闺女。」

我蹲在茶几上,捂着嘴巴泣不成声。

是啊,我早就该知道,哪里有那么多一见如故呢,从见我的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是我啊。

可是她闺女无能,挽救不了什么,到了这一步还要看着他们生离死别。

在那之后,我爹的身体更弱了些,连带着我娘也衰弱下去。为了留住我娘的魂魄,我爹不顾我娘的反对,将她的寝宫用铁链封闭,只允许小阿霁一人进出。

他就像是个困兽犹斗的疯子,不理智地用尽一切办法,只为挽住我娘。

然而这样,只会让我娘求死的心更加迫切。

他奉上奇珍异宝,带来绫罗绸缎,可是夫妻的心却越来越远了,我娘的灵魂是自由的,她面对不了这样的爹。

满墙锁魂的符阵,漆黑无光的宫殿,一切又都回到了我最熟悉的模样,那个我丢了命都想改变的原点。

就在我娘下定决心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小阿霁手里抓着一幅画,呼哧呼哧地跑过去,撒着娇让我娘点评。

我娘看了那画,激动地大叫起来,大声问这画从何而来。

我连忙飘过去看,只见画中是我们一家三口,但是衣着打扮却与现在不尽相同。

这,应该就是我娘来的世界。

小阿霁显然被我娘吓到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地上边哭边说:「是梦里!阿霁的梦里有爹爹娘亲,还有长大的阿霁!」

依照小阿霁的话,梦里有能看会动的画的大盒子,有在天上飞的机械大鸟,还有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好吃的。

我娘惊讶极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也会梦到未来。

我蹲在我娘的脚边,一边虚虚地给小阿霁擦眼泪,一边听我娘碎碎念,然而听着听着,事情就不对了起来。

原来,我娘小时候也做过能预见未来的梦,她梦到过自己穿越毁古代,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只是那梦断断续续,让她只能记住一小部分。

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记住的事情都是真的。

小阿霁能梦到图画上的内容,这就意味着,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会穿越到现代,在那里,娘亲能很好地活下来!

可是……这些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从来不记得?娘亲既然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与娘亲不同,小阿霁的梦详细又庞大,涉及的人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包括未来几年的灾害战事。

这样大的负荷能力根本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能承受的,小孩常常半夜就发起高烧,醒来记忆全无。

我看着昏睡的小阿霁,脑海中有隐隐的记忆,我小时候似乎身体不好,经常会生病吃药,难道就是因为预知了这些事情?

闺女生病,爹妈受罪。几日下来,娘亲焦心又劳力,爹爹看着也心疼,终于有一天,我爹忍不住了。

他吐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娘子,还记得几年前的神女吗?阿霁能回来,是前朝皇帝召的。」

我曾一度怀疑过一件事,为什么我穿越过来,落地就被皇帝尊作神女。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封建迷信害人不浅,现在才知道,我的回去,是皇帝的有意为之。

因为他也不是这里的人。

与我娘不同的是,他穿的是魂,比我娘早来了数十年,机缘巧合投了个不好的胎——皇帝养在民间私生子的兄弟。

这本来没什么,但是后来那私生子死掉了,他被宫中盛宠却不育的妃子接回去,被伪装成了龙裔。

他一个现代人,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千人捧万人举的滋味,瞬间爱上了这种感觉,于是借助着妃子的权势,一步步爬上了帝位。

但是,他来自未来,史书上明明白白地记载着,他这任皇帝会死于造反的将军。

为了稳固地位,他必须以不可逆的罪名杀掉将军!

可是将军命格特殊,命中有贵不可言的贵人相助,并非他能够伤害的,他需要一个命格更硬的人来帮助。

以那一年为界点,上下追寻五十载,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就是我,于是我一脚踩进沼泽地,然后落在了宫殿上。

我娘听后整个人都呆住了,过了一会回过神来,连连问我爹:「我一直以为是我无缘见到长大后的闺女,血脉相连才唤她至此……没想到啊……是那对老夫妇告诉你的?就是他临死前要保的那老两口?」

那对老夫妇是前朝皇帝在民间的父母,之所以能活下来,是皇帝告诉了他们所有,让他们以此保命,用来留住我娘魂魄的阵法,就是他们说的。

那天都城叛乱,皇帝再一次见到了我娘,认出了她也是现代人,唯恐她是那个贵人,所以才拼力击杀。

成功杀掉这个贵人,皇帝就有气数翻盘,若是不成功,那就认成王败寇,大不了就是一死,身后所有再与他无关,他也不用担心他这一对老父母。

不得不说,这个算盘打得妙。

不过皇帝没想到的是,他召唤的拥有紫微星命格的人,不是能帮他成就千秋大业的良材,而是他想杀的人的闺女。

我不由得叹一句,历史终究是历史,无人能够更改,知道也不行。

「小阿霁发病后,我又找到了那对老夫妇,他们安稳活过这几年,这才敢告诉我,皇帝给你留了回家的路子。」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一时间有点拿不准皇帝的想法,怎么一会想杀我娘,一会又让她回家呢?

反派都不当彻底,真是没原则。

但事实上,人心并非黑白可以判定,他想要权力是真,自己活不了了,想给跟自己同样的人留一条路也是真。

这个时间里,只有我娘和他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

我垂头丧气,嗓子里就塞着想骂狗皇帝的话,但却怎么也长不了这个嘴。

命运的轨迹离奇,左拐右拐后,它还是会趋向早就定下的终点。但哪怕知道这已定的结局,我们仍要以命相搏,因为这中间的曲折,就是我们活过反抗过的证明。

他反抗过了,我呢?

我朝着爹娘鞠了一躬,奋力飘向远方默默道:「爹娘,我要去救你们了。」

三日后,我灰头土脸地站在沼泽地边,心静如水。

这一路我已将所有都想明白了,皇帝说的路子是紫微星,而紫微星是我,我有能力带爸妈穿越到现代。

这些年他们宁可以仇敌的方式相互示人,也不曾告诉我这些,估计是怕我像小时候那样,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能力。

这么些年过去了,等我长到十五岁,他们估计早撑不住了,做好了把我往外一踢然后死在一起的准备。

所以整了一把和亲当借口!

但是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真是绝配,一人八百个心眼子。

一个明面送我和亲,背地里是不希望我知道他们死去的真相,想将秘密烂在肚子里,不许我做什么牺牲。而天地之大,只有远处的突厥能阻隔消息。突厥被我爹打服了,那可汗又是自小养在宫里当人质,自小就被我爹灌输思想教育,一直仰慕于我。

一个却临门一脚反悔,明着与爹决裂,实际是做实了这些年两人不对付的事,让我不必担心她先跑路。我娘不觉得我爹的方式正确,希望我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而江湖广阔,她不担心她教育下的小孩活不下去。

唉,这就是现代先进思想和封建糟粕的碰撞啊。

真的,跟聪明人生活忒累!

我笑了笑,闭上眼睛,一跃跳进沼泽。又是无数的泥水灌进我的鼻子耳朵,等等……我终于有自己的身子了?

我欢天喜地睁开眼睛,迎面就是一张帅气的大脸,而四周急剧下陷,我看了一眼顿时支棱起来,啊啊啊好高兴虽然还在泥沼里,但是本公主再也不是透明隐身未知物种了!

阿那可汗瞪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眸,见我疯癫模样吓了一跳:「天呐,阿霁你终于疯了?莫害怕,快抓住我,我救你上来!」

我借着力气爬上来,上岸就摁着阿那骑上去就是一顿揍:「你说谁疯了!」

「阿霁!我再怎么说也是一族首领!」阿那弓着身子往旁边滚,呲牙咧嘴道:「老子是可汗,你给我留点面子!」

留就留,要不是阿那为了迎接我多往这边走了几步,我就算穿回来也玩完呐!

时间太紧迫了,我与阿那匆匆作别,他没问我为什么悔婚,但我知道,这基本上就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骑着他的神驹,我狂奔在草原上,希望赶在一切落幕前回家。

我入宫门时,暮色四合,我的爹和娘站在宫墙上,像一对俯视山河的寻常帝后。

我心里的某一根弦立即绷紧,不好的预感直往上冲。

别啊,别让我只差最后一步!

他们回过头,正好看见我策马从宫墙下过,眼中无奈极了,两人相视一笑,一跃而下。

「不要!」

空空荡荡的宫墙上再也没了我爹娘的身影,我座下的神驹不安地踏动着蹄子,清脆的响声在朱墙中回荡,四周寂静得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九重深宫,我张寄……没有家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差最后一步!为什么偏偏让我知道所有,又让我援救不及?

我从马背上跌落,眼前模糊了一片,那个时间里的这么多年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有我娘抱着「我」哼摇篮曲的,有我爹教「我」骑马射箭的。

有我娘牵着「我」的手讲大千世界的,有我爹刮着「我」的鼻子,教「我」圣贤之道的。

不论他们的命途多么坎坷,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我的爹娘都努力地张开翅膀将我护在身下,给我所有的爱。

我的童年不是符阵与漆黑,不是父母不合,而是他们竭尽全力能给我看的,最好的景色。

那些因生病丢失的记忆都找了回来,可回忆里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却一下子不见了。

我仰头望天,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像是被什么打碎了一样,尖锐的茬子又扎进柔软的内脏,无数悲痛蔓延开来。

他们本来不该今日跳墙的。

那么好的暮色,我娘一直想和我爹手牵着手看一眼的,因为我猝不及防地回来,他们早早坠下高墙。

我知道,我知道爹娘怕我强行带他们去现代,怕我损伤自己,可既然我知道了,我也长大了,为什么就不给我一个机会……

「娘……爹……」我跌坐在地上哽咽,越想越悲痛,细碎的抽泣转为号啕大哭:「我要娘亲……我要我的爹娘啊……你们快回来……」

「公……主……」墙上有隐隐的声音传来,我吓了一跳,只听那人爆开一声巨大的嘶吼:「别哭了……快叫人……奴要抓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

我快速地揉了一把眼睛,眼前瞬间清晰,只见九尺高的城墙之上,正摇摇欲坠地悬着两道人影。

「来人!救驾!救驾!」

我好歹是个正牌子紫微星命数,说一不二的架势比起我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大约十天过后,我爹娘在沼泽地旁边的小帐篷醒来。

老两口当即就懵了,我爹倒是反应快,当即脱下衣服往我娘身上一扔,将她兜头罩住。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折腾,默默地在昏暗的帐篷里点了一根蜡烛。

我悠悠开口。「没事儿,黑着呢,符咒也在。」

看着我爹娘疑惑的脸,我微微一笑,一掌拍向桌子。

「知道为什么睡这么久吗?知道这是在哪吗?知道你们两个为什么还活着吗?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老两口被我这架势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睡得久,我喂的药!这是哪?沼泽地!能活着,有人救!做什么?一起走!」

真不能怪我生气,谁家爹妈一言不合就跳楼自杀?要不是有人早就注意到他们两个,明天一早失和帝后夜晚殉情的新闻就能传遍整个国家!

对喽亏了我娘曾经的那个婢女,那次逼宫后她悔恨万分,痛恨自己不能及时救我娘亲,所以天天健身,练就了一身腱子肉。要不是她及时发现一手拽俩,我就地成孤儿了我!

爹娘缓了好一会,终是我娘先开口:「阿霁,这个很危险,没人知道沼泽地下面连接的到底是哪里……」

「娘,」我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和爹死了,你能活得开心吗?」

我娘干脆利落:「不能!」

他两人对望了一眼,利索答应:「好,成败我们一起承担,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刀山火海也不惧!」

好耶,看来还是我妈家庭地位高,先进思想再一次打败了封建传统!

既然不惧,那便不悔,趁着暮色,我左边牵着娘亲,右边牵着爹爹,三个人站在了沼泽地边。

正要说什么缓和气氛,我娘忽然笑了。

「一直说想跟你爹一起看夜晚的星空,看皎洁的月光和乳白的银河,今天一家三口一起看,感觉更不错!」

我爹点点头,脸色忽然莫测起来:「娘子,你家有钱吗?到了那边我能当上门女婿吗?我可以做软饭男吗?」

我和我娘一听,当即笑出声来,心底的不安也减少了许多。

阴冷的沼泽地,瘫软的触感吸住我的鞋子,抻着我慢慢往里坠。

冰冷的泥水再次灌进我的口鼻,许久之后,仍是刺骨的蜇痛。

意识昏沉下,我强行睁开眼睛,泥浆顺着眼眶滚进来,刺眼得很。

没有改变,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迟缓的大脑缓慢运行,我承认了,沼泽地下,不知通向何方,或许有十五年前,但是它这次没有显灵。

没有未来,没有现代。

有的,只是与家人紧紧相牵的手。

罢了,人生曲折的轨迹都是反抗过的证据,我只是输了。

「哎呀妈呀!大闺女啊!你跑哪去了啊这么些年?坚持住!我们马上到医院!」

浑浑噩噩之间,有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叨叨,我睁开眼睛,只见我娘被人往车上抬,有个与我娘长相极似的中年妇人围在我娘旁边,两手揣在一起,急得直乱转。

「衣服……裹住……」

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再次昏了过去。

七个月后……

「老婆!你要吃麻辣拌还是凉皮?喝蜜雪冰城还是沪上阿姨?」我爹理着寸头,穿着背心裤衩,撅着屁股趴在我娘床前,满脸兴奋地报菜名。

「爸!」眼看我妈喉头一滚要流口水了,我连忙扑上前去,一把捂住我爸的嘴:「我妈这手术做完才恢复好,你能不能别招惹她了!」

「怕啥!」我爸一把甩开我,笑嘻嘻地凑到我妈跟前嘴了一个:「你妈都恢复好了!你外婆说随时可以出院!而且我今天刚问过医生了,人家说都能吃!再说我老婆忌嘴都忌了这么久了,嘴巴都淡出鸟来了,我心疼!」

「有空在这扒瞎,还不如好好整整你那短视频!」我不甘示弱,扔下手中的圆珠笔叉腰还嘴,我妈躺在病床上笑得打起了滚。

「给你看看我整的老好了!可多人愿意找我鉴定古董了!还有人找我鉴定兵器呢!等我有空研究研究知乎,看看能不能把咱三的故事写成小说入盐选,这样养你们两个完全不是问题!」

我爹拍着胸脯,昂首挺胸那叫一个嘚瑟。

见我不服气,我爹开始火上浇油:「好好刷你的练习题吧!我刚看新闻,今年的高考题目是本手妙手俗手,你要是不好好复习,大后年你就是无从下手!」

「妈沫,你看他!」我说不过我爹,气得跟我妈告状,仔细一看,我妈早就被子蒙头,笑得抖作一团。

「哈哈哈……嗝!」我妈顶着揉搓乱成鸡窝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憋着笑给我爹使了个眼色,咳嗽两声:「咳咳,你爸给你准备礼物了!」

「什么呀!」一听礼物我来精神了:「是不是我想要的可达鸭呀!」

我爹神秘一笑:「你去切个水果我就给你。」

我立马将卷子往里一推,乐颠颠地去洗水果了,一边洗一边哼歌,幻想我可爱的可达鸭。

不料我回去一看,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妈?爸?」我桌子上发着一个黑塑料袋,我打开一看,竟是一整套新版的五三。

啊啊啊气死我了!

我忍着怒火翻开,里面掉下一张小纸条:

宝贝闺女,咱家现在没皇位继承喽,你要是不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以后搬砖都不要你!距离高考还有 946 天,好好刷五三吧,爸爸妈妈约会去喽,乖哟!

啊啊啊啊!我愤怒地将便签往桌子上一撇,内心疯狂咆哮:为什么穿越了还要参加高考啊!我能不能穿回去弄死那个发明考试的!

门打开了,我转身一看,立马投入来人的怀抱里撒娇。

「外婆!我爸妈说我们家没有皇位继承,要我去工地搬砖呜呜呜……」

外婆立马握紧了拳头:「这两玩意儿真没正经!等回来我揍他俩!阿霁别怕,咱家是没皇位,但咱家有煤矿给你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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