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斛珠
一斛珠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三天前我穿越了。
身份不是什么贵族小姐皇室公主,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假太监。
我以为我大概会就样碌碌无为下去,直到后来遇上了当时恶名远扬的厂公容时。
明和宗昌平三年,因为一次偶然,他坐于长夜殿内冷眉微挑,唤我过来。
1
三天前我穿越了,具体哪本小说不知道,反正睁开眼看到的不是 21 世界的天花板,我第一反应就自己中奖了。
爬起来,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很痛。
好了,现在可以确信了。
但是很快我又发现了件事儿。
这应该是本古言小说,而我,穿成了一个假太监。
冲原主这野路子你说我没拿到女主剧本?
我不信。
反正作为下等太监,我靠意念蹲在浣衣局苦苦支撑了一个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等到一条太监堆里传来的不算小道消息的消息——
东厂督主身边的曹安顺两日前突然暴毙,上头暗示督主欲意提拔新人。
当时日头正烈,我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诶,我听说曹公公并非暴毙而死,而是被容时督主……」
「小点声,你不想活命了!」
并没有理会那两个嚼舌根的小太监,我默默起身,端起我的那盆衣物回去。
容时督主……
我眼神暗了暗。
我虽然记不得这什劳子小说的剧情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唯一我能确信的一点便是——
这大明宫廷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然而粉墙黛瓦底下终究藏着野心家。
而这位容时督主,便是全文反派。
2
他们说容时要挑选十八岁以下的太监。
东厂太监千千万,最后挑出来的少说也有几百人。
但是偏偏又听闻这位喜怒无常的督主只喜好让面相姣好的人做属下。
于是上头严格把控,最后挑挑拣拣居然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好在被我穿了的这个「小太监」长得是不错,而且依照召集我们的老太监说法,我在这二十余人里还排最小,年仅十六。
喜欢嫩的,又喜欢长得好的……
我心里估摸着这个督主最好别是个奇丑无比的老变态。
那边一个老太监突然捏着嗓子道:「小六子!」
嘶,这煞人的面试总算到我了。
我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向面前那间书房,同时与前一个进去的小太监擦身而过。
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短暂停留两秒,我暗暗收回视线。
此时我人已经站在门口,强压下心里的惧意,我低声恭顺道:「督主。」
那位督主并没有立马回应我,而是一小会儿后,才从里头传出来一声慵懒冷淡到极致的:「进来。」
怪了,这声音全然没有太监的吊嗓,反倒还似卵石击玉般清润好听。
但我仍不敢抬头看他,进门后就一直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直到容时用同样的语调对我说道:「抬起头来。」
我眼睫颤了又颤,终是看向了他。
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奇丑无比的老太监,眼前这人纵然说是天人之姿倒也毫不为过。
只见容时端坐于案前,身量挺拔,面如冠玉,身着织金大红飞鱼服衬其雍容华贵,脚踩金边蟒龙皂靴气度非凡。
时间在这刻仿佛都停滞了,世间万物花鸟鱼虫皆与我无关。
见我目不转睛望着他,男人冷清的桃花眼带着倨傲微微眯起。
「还没看够?」
冷清清的四个字,自他薄唇缓缓吐出,却如一记警钟狠狠敲打在我的心头。
我蓦然跪下,额头冷汗直逼:「督主恕罪。」
容时似轻「呵」了声。
屋内极静,案前传来他不急不躁的沏茶的声音,却唯独不见他开口说一句话。
我暗自咬了下嘴唇,说实话他这样的反应搞得我完全不知所措,跪在那里内心如火烤般难受。
终于,不知到底让我跪了多久,容时突然冷不伶仃地扔了把匕首到我脚边。
同时,他对我道:「你若想留在本座身边,便替本座杀一个人。」
我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但我根本不敢反驳他,只得诚惶诚恐的开口问道:「督主所指……何人?」
「与你同吃住的太监。」
李三顺?
我心里疑虑重重,但我不敢多问。
埋头拾起地上的匕首,我匆匆点头,起身就想立刻离开这鬼地方。
「慢着。」只听他突然叫住了我。
我勉强牵了牵嘴角:「督主还有何吩咐?」
容时不回答我,而是突然起身向我走来。
也真是奇了怪的,明明这件书房门窗紧闭,我却愈发觉得冷。
龙蟒皂靴踩在地面发出细响,飞鱼服撞入我的视野。倏地我的下巴被容时钳住上抬,紧接着我被迫对上了他那双骇人却异常漂亮的眼睛。
容时眼皮随着视线轻蔑向下微阖,他问我:「为什么不问原因。」
纵然刀握在我手里,可是我的牙齿仍在打颤。
我说:「督主要奴才做什么,奴才自然就该做什么。」
他用那双掺了碎冰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是要洞穿我内心所有的恐惧,以判断我是否对他忠心。
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表情。
下一秒,下巴被松开,连带着人也被他甩到一边。
容时冷笑:「倒是条乖狗。」
他擦手,像是扔了什么脏东西,帕子被随意丢在地上。
容时掠过我夺门而出。
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微侧过脸,对我说:「事成之后,明晚申时东安门自会派人来接你。」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慢慢攥紧了手心。
3
翌日晚申时。
我带着沾血的匕首跟随两个内侍匆匆前往东安门北侧。
东厂门口似乎有人早就等候多时,我虚弯下腰,朝这些个东厂内侍都拜了拜。
正欲提步而入,却被一老太监抬手拦了下来。
拂尘置于臂弯间,那老太监沉声道:「督主有令,还请小六公公先移步偏房清洗一番,待整饬干净了,再见督主不迟。」
我心头顿时浮出一丝怪异,但是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容时这死阉人有什么严重的洁癖罢了。
可当我沐浴完毕,却突然发现原本挂在屏风上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袭流纱长袖襦裙。
还是,料子极薄的那种。
我垂下眼睫,盯着手里轻如蝉翼的裙子。
这么说,容时他是早就发现我是假太监了么。
我一点点握紧衣料,心口坠坠地发慌。
他到底……
门口有人唤我:「小六公公,可是好了?」
我深吸了口气,屏息,再呼出。
也罢,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不知何时,除了引路的老太监外,偌大的东厂四周再无一人。
老太监从见我这身打扮起从头到尾也并没有惊讶。
拂尘一挥,他微笑:「小六公公,请。」
说罢,退至我身后,消失不见。
冷月银辉,周身一片静谧诡谲,瑟瑟的寒风吹动我的裙摆荡出流云波浪。
阴风吹拂,只见屋内烛光摇曳,明亮如昼,然而我抬眼,却全然望不透这东厂庭院深深。
下一瞬,只听得那如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屋内传来容时暮鼓晨钟般清朗的声音。带着天生的疏离和贵气,慵懒地道:「进来吧,殷六。」
和昨日稍有不同,这次,他叫了我的名字。
4
我走近,但见屋内仅容时一人闭目侧卧于榻。
此时他未着正装,兴许也是刚沐浴完毕,白衣如仙,青丝如瀑,偏他生了一张妖治的俊脸,举手投足皆魅惑人心。
我福了福身子道:「殷六给督主请安。」
他仍未睁眼,只是薄唇轻张对我说:「过来。」
我心头紧了紧,称「是」,这便要过去,却又听容时这阉人不冷不热道:「让你走过来了吗?」
这是,要我跪着去?
我抿了抿嘴唇,压下心头的暗火:「殷六知错。」
跪下来,膝盖就着罗裙跪在这陆慕金砖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待我终于膝行至容时榻前,他一直闭着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这双清冷至极的眸子,藏着烛火都照不进的深渊。
与我对视,他昳丽的嘴角微勾:「倒是像……」
他后面的话太轻,我正暗忖容时是什么意思,他却忽的问我说:「人杀了吗?」
说实话,他的语气很奇怪,像是并不在意我是否真的杀了李三顺。
难道……
我收起眼里的怀疑,回答他:「自是杀了。」
「是么。」
他屈指,抵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殷六,知道本座最讨厌什么吗?」
周身开始泛冷,他这语气显然已经坐实了我心中的想法。
果然下一秒便听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便见一个内侍捆了个人上来。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确切来讲应当是一个人彘。
内侍拽了他糟乱的头发使劲往后扯,露出的正是李三顺血肉模糊的脸。
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血腥味,我瞬间瘫软在容时榻前,脑子全空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才是本座要的结果。」
容时清朗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此时却如若恶鬼索命般叫我窒息。
他这句话,我不知道他在说李三顺,还是在说我。
容时一挥手,太监立刻如同失去五感的傀儡将已经昏死的李三顺带了下去。
子夜,香炉生烟袅袅,一下子,殿内又只剩下我和容时两人。
我的嘴唇都在发抖,却不敢有丝毫逃跑的意图。
似乎被我的反应取悦,他低沉沉的笑了声,温热的掌心贴住我的脖子将我用力朝他的方向往前一带。
容时嘘声问我,「怕了?」
「为,什么……」
「他和曹顺德本就是司礼监插在我这里的奸细,该杀。」
「倒是你殷六,易容术,假太监,刀下留人,欺我瞒我,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那二十来个人哪个有你大胆?」容时的手指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拇指抵着我的喉咙来回摩挲。
他阴恻恻地笑起来:「这桩桩件件的,又有哪个说出来不是死罪,嗯?」
尾音上扬那瞬,我心口如针扎骤缩。
「殷六知错,求督主……」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我牙齿打颤,「饶殷六一命。」
他似漫不经心,问我:「怎么饶?」
被惧意挟持,我恍恍惚惚的低垂下的眼,隐隐能看见他如玉修长的手,如他这个人一样,美则美矣,却危险不已。
怎么饶?
呵,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过来,今晚这场戏,只怕是从我昨日接过那把匕首时就已经被容时安排的妥妥当当。
而他想要什么,也早就给了我提示。
那一刻,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可以忘记。
5
我万万没想到,这偌大的皇宫,千千万万的太监里,除了我以外,容时居然——
也、是、个、假、太、监!
那净身房的太监是吃白饭的吗?!
闭眼前的最后一瞬,我隐约觉得容时在看自己,但我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去深究他那道目光,转头便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浑身酸痛不已。
察觉到容时还在我身边并未离开,我心里抖了抖,想装睡等他走了再起来。
哪知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把戏。
削薄的唇凑近我的侧脸,我登时睁开眼睛。
「醒了?」他慢悠悠地问。
我半张脸都埋进织锦云被里,好半晌,等那股羞愤的劲儿过去,才不满的「嗯」了声。
「那便起来。」
可能是顾忌有我在里面,容时并没有唤太监替他更衣。
也全然不在意我打量的目光,容时先行下床,自顾自露出欣长精裸的背部。
男人脊梁挺拔,肤色如玉,穿衣时候动作更是行云流水般优雅斯文。
呵,好一副天生的虚伪清贵做派。
「还不起?」
我心说:起什么起!
然而容时好像会读心术一般,冷淡的桃花眼向我投来,眼尾更是朝我威胁一扬。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忍着酸痛连滚带爬从床铺里翻了出来。
此时容时已经穿戴完毕。
今日他择了件月华色飞龙常服,窄腰间仅配有一枚和田玉。
分明是寡淡无味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减他的气度,反而越发衬得他这张天颜俊美无双。
坐回锦榻边上,容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边施施然向我扫来一道玩味的目光。
此处没有屏风遮挡,他这显然是要我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我暗自咬牙,心中咒骂无数遍这没脸没皮的死阉狗。
但是尽管如此,我手上动作丝毫不敢怠慢,闭着眼睛,尽量快速换回一身新的……太监服。
待我也整饬好后,容时面色不变,却是向我轻抬了下手。
我心里有几分不愿,可是只能走过去,然后在他面前乖乖跪下来。
我低头看着地面的青瓷,问他:「督主有何吩咐?」
容时不答,而是用那双骨骼匀称的手勾起了我的下颌,他的目光里总掺着些许凉意和戏谑,叫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头发慌。
我的眼神往旁边飘,他似不满,手指捏地我下巴生疼。
我眼中霎时沁泪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像是满意了,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沉沉一笑。
可恶。
这厢,我正与容时僵持不下,忽而听得外面一个内侍急忙来报——「禀督主,司礼监高永说要见您。」
6
容时慢条斯理地捣腾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他今日青丝不似平常结成发髻,而是仅用一根红色流苏结绳高束。
随他动作,几缕发丝垂落于他精致侧颜,窗棂外暖光融融布于其身。
这样一副天生的世家公子模样,乍眼一看,谁能想到他会是东厂那个心狠手辣的容时督主?
距离方才内侍来报已过去半个时辰之久。
我微抿嘴唇,瞄了容时一眼。
先前是我搞错了,如今皇宫里的太监头头并不是他,司礼监掌印高永才是皇帝边上的头牌。
容时胆子居然这么大,敢晾着人家……
我犹豫再三,还是试探地问了容时一句,「督主不去见高公公吗?」
他执朱笔,眉眼并无焦灼之色,淡淡回我:「无妨。」
啧,真是大太监不急小太监急。
我缩了缩脖子,心道罢了,怪罪下来,也不是我的错。
只是不理那高永,他倒是提起了另一茬。
「你的易容术,师承何人?」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却猝不及防落入他的眼。
只见容时长睫微垂,黑棕色的眼睛里眸光幽幽遍布诡谲。
我吞咽了下,忙同他道:「是入宫前一个老翁教我的。」
容时长眸微眯,「他为何教你?」
我弱下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楚楚可怜:「十二岁那年阿爹要卖了我给弟弟换吃的,我逃走了,流落街头,后来遇上这位老翁。」
「他是江湖医者,我原想留在他身边,但他年事已高不愿留我,我便求他将我化成男子,送入宫中。」
容时低声道:「你当时可以选择做宫女。」
我摇了摇头,「当时年岁小,只觉得做男子定不易受欺负些。」
「不过想来当初那位净身房的公公应是认识这位老翁,才肯网开一面,放我进来吧。」
为了让故事听着更逼真,说完后我暗自狠掐了把大腿肉,硬生生逼出几许泪光。
「那江湖郎中可是姓贺?」他问。
我心思一转,轻轻叹了口气,「不曾告知。」
容时长眉轻挑,带了薄茧的掌心拢住我的侧脸,若玉的拇指轻柔摩挲过我的眼角,无尽温柔。
见他长久不说话,我心中有惧,却不敢表露。
我装作受了委屈的样子小声道:「督主,莫不是不信?」
「怎么会?」他昳丽的薄唇勾出森然的笑意。
此时容时背朝光面,冷白色的脸有一半都陷在阴影里,阴婺危险。
「本座自是信六六的,但是倘若有一天六六不乖,那本座便会亲自教教你,该怎么做个乖孩子。」
李三顺昨日血肉模糊的样子重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虚虚一笑,实则后背全湿。
容时这么说显然是再三提醒我不可违背他的命令。
他怕什么,我又跑不了……
大底是经过这番威胁,容时这才稍微对我放下了点戒备。
端起我的脸,他开始替我亲自易容。
朱玉毛笔由他所持,容时俯身细细描摹起我的眉眼。
在这方被他困住的阴影里,我和他离得太近,忍不住提议,「督主,其实我可以自己来的。」
他扫我一眼,身上冷香沁鼻醉人,说出的话却好不中听:「本座此前从未见过如你那般拙劣的手法。」
「……」
我本就是个冒牌的,这东西又和化妆不同,能跟你们比吗!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容时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是个女的。
显然这阉狗自己就是个易容高手。
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决心闭眼装死。
两两相对,屋内寂静无声。
不知多久过去,我险些昏睡,容时总算收了笔锋。
朱檀狼毫墨笔落于砚台碰撞出一声清脆响动,我惺忪睁眼,对镜看见的却是一张和我原身仅剩下三分像的脸。
不是女娇娥,更似男儿郎。
我微微睁大眼睛:「督主妙笔好生厉害。」
容时食指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哼笑一声,「这膏体遇水即化,你且记得在外不可以女相示人。」
这举动好像有点过于亲密。
我摸了下被他碰过的额角,有些不习惯的笑了下:「是。」
磨了这么久,容时总算带我出门了,走进东厂大厅,却不想那高永还在。
一盏冷茶冷不伶仃摔砸于容时跟前,碎片和水花登时飞溅。
我立于容时身后,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却见容时默了一瞬,随即笑里含冰,森森渗人。
对屋子里头那人,容时不疾不徐道:「义父这厢,好大的火气。」
7
厅堂之上,落坐一白发肥厚的老太监。
身着黑红蟒袍头戴三山帽,窄小的三角眼瞥见容时,喉头滚出一道阴柔的冷哼。
「原来容儿还记得有咱家这么个义父啊。」
容时带着我施施然入厅,长臂一挥,身后的披风长袍烈烈拂开。
居右侧位,从容坐下。
容时嘴角衔笑,目光生寒:「义父说笑。」
这两头奸诈狐狸讲话,你来我往,绵里藏针。
我见没自己的事,便低头给容时斟茶。
容时向来穷奢极欲,用来待客的香茗一闻便知是上等品,更别提这套泡茶用的春带彩翡翠茶具。
可惜刚才被这高永砸碎了一盏。
啧,想想都觉得肉疼。
「几日不见,容儿身边倒是多了张新面孔。」
方才还在客套来客套去,却听那高永忽而话锋一转,绕到了我身上。
我醒了醒神,暗自瞥了容时一眼,见他静雅低眸品着香茗没说话。
我无法,只得大着胆子向高永鞠了一躬:「奴才殷六,见过高公公。」
高永吊着眼,气定神闲地「嗯」了声。
我原以为没我事了,又听这高永不紧不慢的开口对我道:「且来近些,咱家看不清。」
早前就听说这高永素来变态,年纪越大,口味越重,最是喜欢长相清秀的小童养在床边玩弄。
我嘴角僵了僵,心里忽然非常后悔没让容时把我画丑点。
我这边步子迟疑不决迈不开,那厢高永一张虚胖肥白的脸逐渐狰狞起来。
今日他本就因为容时心头不爽利,此时见他身边的小侍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重重一掌击于案前:「咱家叫你过来!」
我吓得一个哆嗦。
眼下正准备过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容时此刻终于悠悠开口:「义父大人大量,何必为难一个小太监。」
「哦?容儿何时见我为难他了?」
高永见容时发话,阴毒的眼里这才堪堪敛了敛火光:「咱家不过是替容儿忧心,丟了个曹公公,找了这么个不听话的狗奴才!」
翡翠茶盏不及他手指肤色凝脂温润,容时秀丽的嘴角淡漠轻启:「曹顺德是好,只可惜是个睁眼瞎,没认清谁才是他的主子。」
「至于她嘛……」他一双春水凤眸眼尾向我轻挑,唇瓣渐染笑意三分,「确实不大听话,这点儿子自会亲自教导,这厢就不劳义父,多管闲事。」
后四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心头紧了紧,赶紧低头看脚尖。
果然,高永大怒:「你——」
容时不为所动,茶盏被他随意儒雅地放到一边,反而垂眸玩弄起了自己的青玉扳指。
高永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更差。
点点头,他狰狞地笑了两声,旋即却一瞬间归于平静,只剩那双眼皮底下似淬了毒般恶狠狠地咬着容时。
「看来容儿到底是长大了,也罢,是咱家年事已高,糊涂了。」
他阴沉沉的哼了声:「不过这段时间咱家梦里倒时常能看见早些年容儿还跟在咱家身边的日子。」
容时转动玉扳指的动作一顿,但他很快面色如常道,「晚间多梦,看来义父需得寻个太医看看,以免劳神伤肺。」
高永皮笑肉不笑,似再没了耐心:「咱家不与你扯嘴皮子,今日来咱家只问你最后一次,琼林宴后你到底助不助我。」
「儿子的做法,难道义父还没看清?」
杀眼线,扶新人,针锋相对。
那便是不帮了。
「好,很好。」
高永冷冷一笑,翻袖便是要走。
容时朗目微阖,在他背后突然凉凉的加了一句:「义父着急拉帮结派,倒不若多想想前些日子卞城起义的事因何而起。」
高永肥大的身形闻言一僵,很快便行色匆匆而去。
8
自那日高永离开,一晃眼已然过去五日。
原先瞧这俩阉贼剑拔弩张的阵势,我以为容时怎么都会做出点动作。
但是他没有,反而表现的非常平静,日常工作仍是端着架子到处去恐吓别人。
而我这几日虽不能说忙碌,但定然不算赋闲。
确切的说,我升职了,从原本的下等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容时的跟班以及……贴身书童。
若说最大的好处,大抵便是俸禄变多了吧。
这日,和往常一样,容时下朝后回到书房批改侦缉公文。
我则乖乖站他边上,替他添水研墨。
起初这厮要求极高,我研出来的墨水或浓或淡,他仅需一眼就能分辨。
分辨出来后,自是十分嫌弃,不肯用。
然而最令人恼火的是他居然宁愿重新寻来一方墨台自己研磨,也不肯放我走!
只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强忍着手腕的酸痛日搓夜磨,直将那千金难买的上等墨锭都硬生生磨短了半截,这才堪堪得来这阉狗一眼垂青。
就,很气。
书房平日只有我和容时在里面。
我垂首打磨着砚台,微抿了下嘴唇:「督主,奴才怀疑您前几日是故意的。」
容时执一笔狼毫稍作停顿,狭长的凤眸闻言微眯朝我乜来:「故意什么?」
语气不善,虽说含威不露,然而已藏三分危险。
「自是,」我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自是故意磨砺奴才。」
我:「这研磨看似简单,实则是门静心养性的学问。想来督主定是看出了我身上的缺陷,这才如此煞费苦心的历练我。」
顿了顿,我对容时微微一笑:「督主这份『恩情』,奴才记下了。」
抬眼时,才发现容时屈着臂,似乎一直撑着脑袋在看我。
那双摄魂夺魄的眸子里聚拢着点流光暗芒,浅浅的,将里头的人影凝成我的模样。
跟在他身边也已有小数日,我知容时看人时一贯冷清阴婺,就连晚上他抱着我时,也少有这般温柔安静的时候。
我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想不通他这是何意。
却见他长睫垂压,昳丽的唇边渐渐抹出些许轻微的笑意,似极阳春三月,雪融花开那般光景。
多数时候,我觉得容时并不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人。
颤着心尖,我低头不动声色的捏紧垂落于身侧的手心。
而那厢,容时则轻轻摇了摇头,讷讷自语了句什么。
只是那呢喃太轻太轻,我什么都没听清。
晚间时分,外头内侍来报有客求见。
只说客,不说名。
我正纳闷,却见容时翻过一卷书文,淡淡问道:「来者几人?」
那内侍恭敬回答:「三人。」
「知道了。」
容时垂眸,长指放下书文,烛火摇曳,再度抬眼时,漆黑的瞳孔里闪烁过狡黠的光亮。
他踩着锦缎皂靴甫一出门,我立马揪来那个来报的小侍:「那三人你可认识?」
而今我「位高权重」,普通小太监见了我自是不敢扯谎。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我时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装作凶煞的模样瞪他一眼。
那小太监立刻抖了抖下,乖乖同我道:「奴,奴才也不全晓得,只是年初宴会有幸见过其中一位大人,正是御用监掌印刘公公。」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太监找太监还能有什么事?
小侍走后,我一个人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照刚才容时的反应,他显然已经知道那三人是谁。
又或者说,容时这些天也许并不是毫无动作,只怕他是笃定那些人会来,因此等得从容不迫罢了。
噫,心机狗!
这高永斗得过?
我叹了口气,想到他们肯定正在暗戳戳策划什么阴谋,便打算不等容时,自个儿掉头吃饭去了。
如我所料,池角边新月东上,形似弯钩,天幕将夜前,容时才踱着步子慢悠悠来到寝屋床边。
他极喜洁,回来前已经沐浴更衣过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自己正在从衣物里一点点被剥出来。
此时,我睡意早就飞不见影,自然而然想起了那件今晚才发现的窘事。
我推开容时的脸,皱眉质问道,「督主白日怎不与我说我脸上沾了墨。」
难怪他看着我笑,还有那个小太监,我就说他眼神怎么怪怪的。
容时薄唇微勾,长指轻挑,替我拂开面上的几缕发梢:「不与你说又何妨?」
我被他无耻的答法气的噎住,翻身不欲搭理他。
容时自不会叫我得逞。
箍住我的肩膀,他硬生生将我掰过来,高大的身影覆压而下。
他似笑非笑:「长气焰了,敢与我置气?」
我静静地看着容时,学着他的语气嘘声说道:「仰仗督主疼爱,纵然长了三分气焰,不也正常?」
黑夜总是容易催生暧昧。
十指同他贴合,相扣。
容时的吻落于我脸上的最后一秒,我恍惚似听得了他的一句,「确实正常。」
9
明和宗昌平四年,三月十八,皇帝魏恒钰为殿试后的新科举进士在皇宫琼林苑举办晚宴。
容时作为朝中官员,由皇帝钦点陪同参加宴会。
除却朝中监考官书卷管等负责官员,与之相随的自然还有内阁首辅赵敬之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永。
月上中天,华乐起,满桌珍馐,觥筹交错,宾客满堂。
我站在容时背后,悄悄抬眼看了看,心知现下坐在这里的应都是当朝呼风唤雨之人。
虽表面上都和和气气,怕私底下早就斗得腥风血雨。
而容时能够位居前三,权衡贵族,想来所拥有的权利自是滔天。
正垂眸深思,却听坐于高位之上的魏恒钰沉声问道:「今晚宴会已开,各进士何在?」
我望去,见那宴会中心不慌不忙走出三个头戴巾帽,身着蓝罗袍之人。
往年大明科举上来的进士多数都是不惑之年,但是今年瞧着倒有一人非常例外。
为首之人,年约不过二十,作揖而立,星眉剑目,清俊非凡。
单单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副风景,而此人,正是新科状元郎柳如年。
如此风范,皇帝自十二毓后侧目对容时道:「容公,此人你看如何?」
「早就听闻民间说卞城柳家公子天资非凡,本座过去虽不曾见过状元郎,但对于那首民间歌谣也略知一二。」
内阁首辅默默饮酒,高永面无表情,眸光阴沉。
皇帝闻言,自是来了兴趣:「容公且给朕说来听听。」
容时笑笑,接着慢条斯理念道:「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时人莫讶登科早,玉树兰芝柳如年。」
银杯注酒,容时对着台下那仙郎似的柳如年遥遥一举:「状元郎,本座可有说错半分?」
柳如年同以银樽相敬,嘴角化开一道清浅的微笑:「容公抬举。」
他俩这一唱一和,皇帝自是龙颜大悦,纷纷再赐御酒一杯,并命宴中各臣今夜须得尽欢同乐。
只是他们终归是坐着吃喝玩乐,可怜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站久了脚脖子实在酸痛。
手臂被人悄悄碰了碰,我侧目过去,原是一小宫娥在朝我眨眼睛。
见我和她对视,她抿唇羞涩一笑,接着极快地朝我怀里塞了一枚红果。
嘶,这……
我挠挠头,想来是容时将我化成男子模样让她误会了。
不过这还是我头次收到小礼物。
我捏着那红果对她友好地笑了笑,回过头时却突然发现容时正眯着眼睛,看我的样子十分不友善。
啧,这阉狗八成是妒忌我比他有女人缘。
我皱皱鼻子,冲他得意一笑。
宴至中旬,我实在熬不住了。
从容时那里偷摸来两盘糕点,我又借着他的身份寻了个借口,打算蹲出去大快朵颐一番。
但是不想,这皇家园林虽大,我蹲着蹲着,居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视线前是一袭干净的蓝罗长袍,顺着来者的身长往上一看,正巧撞进一双秋水洗过的棕色瞳仁之中。
「柳柳柳柳……」
柳如年垂首,微微一笑:「小公公,吃的可香?」
嘴角的碎屑落下些许。
我竟没稳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10
经由一番解释,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状元郎出来透气结果不小心迷路了。
我心里吁气,不是来抓我的就行。
不过古代竟也有高分低能的存在?
我瞧这柳如年长得实在风流倜傥,赏心悦目,不由自告奋勇,豪气应道:「这有何难,本公公带你回去便是。」
柳如年斯文客气,温声回道:「那便劳烦小公公了。」
我急忙冲他摆手:「柳状元折煞小人了。」
其实我俩所在的地方本就离宴客中心不远。
只不过这琼林苑本就是皇家园林,里头摆设琳琅满目,多而复杂。
而今夜色又已深重,方向感不好的柳如年因此迷路倒也不足为奇。
我替柳如年引路,一开始还好,只是后来走着走着越发不对劲。
方才我出来的时候,这林苑后头虽说冷清,但好歹也安排了几个宫人点灯守夜。
然而现下放眼望去,竟是除却我和柳如年外,空无一人。
我步子不由放轻了点:「柳郎君适才,可有遇见其他人?」
柳如年顿了顿道:「正是因为没有遇见所以才……」
他声音消下去,我转头和他对视一眼。
无风的夜里,碧玉竹林间传来沙沙声响,下一瞬,只见冷刀从天而降向柳如年狠狠劈来。
我大喝一声:「小心!」
好在柳如年收身及时,极快后退两步,这才堪堪躲过那黑衣贼人致命一击。
卵石玛瑙铺设的道路被重刀砍出一道半指深的痕迹。
见首次刺杀不成,那贼人持刀缓缓而立,冷月之下,分秒之间,只见那人身如闪电再次直逼柳如年而来。
万分庆幸的是柳如年虽是个文科状元,但好在有点防身术傍身。
不过敌人招式凶猛,他这点功力显然拖不了多久。
柳如年吃力应对,回头对我大声道:「小公公还不快去找人帮忙?」
刚才那下出来给我吓傻了,经他这么一喊我才醍醐灌顶:「知,知道了,柳如年你撑住,我这就去,这就去!」
我又急又怕,颤着两条大腿边抖边跑,然而那贼人怎会让我轻易去搬救兵?
轻功点地,扫腿雷霆一踢,我后背意料之中中招。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直愣愣地飞身一头栽进了右手边的苑亭湖水当中。
然,我不会水。
三月天,铺天盖地的寒意遍布全身,我忍住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是纵然两臂使劲挥舞着,最终也只是让飞溅的水花迷了我的眼。
耳鸣嗡嗡,我好像听见柳如年在叫我,又好像没有。
鼻腔呛水,喉头咳出献血,在口齿之间尝出腥甜的味道,我开始觉得能用的力气越来越小。
我已经尽可能仰面了,妄图争夺最后一点空气。
可是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还是来了,如同池中水鬼发现猎物,兴奋地拖拽住我残破的肉体要我身亡。
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吧……
老一辈的人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的环节,会回顾起一生中的每个重要片段。
我恍恍惚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不过那是还没穿越前的故事——
像是一个人坐在影厅,一个人看着屏幕里播放的不太欢乐的电影。
画面里有父母的争吵、离婚,白色的病房,被泼漆的家门,亲戚的避嫌,数不尽的药片,痛到不能呼吸的化疗,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眼泪……
大概是来这里这么久,都忘了,上辈子会死是因为医生最后下了死亡通知。
那时父母已经离婚,起初还会照顾我,可是后来各自都有了新的家庭。
因此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这么怕死,怎么会轻易让病痛带走我的生命呢?
所以我自杀了。
只是实在没想到撞大运穿越了,这辈子居然也死得这样草率狼狈。
胶片播放完毕,电影落幕冷冷清清。
走马灯最后一刻据说会看见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隐约感觉到确实有个人自身后缓缓抱住了自己。
可是当我想回头看清他时,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11
我睁开眼睛,略茫然的看着头顶一方八宝华帐顶。
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线仍是清明的。
居然没死么……
我微微动了下身体,五脏六腑的痛意瞬时纠缠在一块儿,绞地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有人按住我,对我说:「别动。」
我皱着眉头挣扎看去,见是容时端着一碗汤药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富丽堂皇的厅室,十二盏鎏金雀台烟丝袅袅,容时垂下眼睫,动作轻缓,白皙的手指默默拨弄汤匙。
我每呼吸一下都觉得痛。
把脑袋转回去,我吃力说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督主了呢。」
玉瓷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灯火幢幢,容时缓缓出声:「你的命是本座的。」
我尝试恍惚回忆落水那天——
呼喊,窒息,冰冷,绝望……
我虚弱的张了下嘴唇:「柳如年他……」
汤药已温。
容时拂袖,稍稍俯身将玉勺递至我干燥的口中。
我喝下去,苦地整张脸都皱起来。
他耐心替我擦了擦嘴角:「柳如年无事。」
他眼睫垂落时总会留出两剪阴翳,然而今日这么看他,却意外发现容时眼底还有两片淡淡的青影。
汤匙又递到我嘴边,还没尝到口中,光是闻着就已经让人苦得头皮发麻。
但是奈何喂药的人是容时,被他那张不冷不热的表情盯着,我心中再三纠结,还是闭着眼睛一股脑喝了下去。
总算喝完了。
我痛苦的吞咽下反酸的胃液,食道有一瞬间的灼烧感。
容时默不作声地放下小碗,还算通情达理,往我口中塞了块冰糖。
甜丝丝的味道经过唾液的分解迅速绽放于口齿之间,我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也不知容时给我喂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没一会儿那股子揪心的痛就好了许多。
我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他:「督主,那天晚上还发生什么了?我记得我被踹下去后,那个刺客可正要杀柳状元呢……」
药喂完后,容时又拧了一块干净的方帕替我擦拭脸颊。
低头时两鬓青丝垂落,床帐流苏珠串的光泽隐约映出他清贵的侧颜。
容时薄唇轻启淡淡道:「那日我见你长时间没回来,便出来寻你,正巧遇上柳如年和那刺客厮打。随后我拖住那名刺客,柳如年则掉头跳入水中前去救你。」
柳如年救得我?
我木了木,忽然想到一件事:「那,那他岂不是发现我……」
容时冷不伶仃一个抬眼,薄薄的眼皮下是毫不掩饰的冷然幽深。
我顿时冻得浑身打了个颤。
前段时间他确实待我极好,但我从没忘记他本来就是个变态反派的事实。
那些好,不过就是拿我当宠物,先前没出什么事,他任我撒娇,护短宠我。
而今我—不,不对,此时不光是我有违背容时的意愿,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柳如年现下肯定已经知道我是女子。
倘若他上报司礼监……
我心头大骇:「求督主留殷六一命。」
容时哼笑一声,凉飕飕道:「柳如年说了改日会回来探望你,你现在可是新科状元郎心系之人,本座杀不得。」
心急如焚之下,我竟一时没听出来他话里别的意思,只记得赶忙追问他道:「那别人呢,那日可有别人看到我落水之后的样子?那贼人捉到了吗?他有没有看到?督主……」
容时一指封住我的嘴唇。
他面色沉沉,不知喜怒,仅赏我两字:「聒噪。」
我无辜眨了眨眼,刚想张口辩解,就被容时一记刀眼瞪了回来。
「慌什么,本座说了你的命是本座的,本座要你活,谁敢让你死?」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描绘过我嘴唇的形状,容时泛冷的声音好听但不柔情:「那贼人是高永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柳如年。」
「他本是卞城柳家出来的人。而前些日子济宁因高永贪得无厌闹出的卞城起义,柳家正是其中一份主力。虽我早知柳如年遭到刺杀是迟早的事,但不想我那义父越老越没用,竟如此沉不住气要在琼林宴上动手。」
我动了动嘴唇:「所以,高永现在呢?」
「现在?」容时冷笑,「他还能有什么现在?我捉那贼人带去宴庭指认高永,他一开始狡辩称自己与柳如年无冤无仇,定是遭人陷害,却由逃过一劫的柳如年当面指认高永在卞城犯下的罪行。」
「隔日三司掌印太监见高永落势,自然得抓住时机揭露高永私底下做出的勾当。本座受帝指令前去高永府邸搜查,你猜里头有什么?」
「除却从其家中查出金银数百万两,伪玺、玉带,那阉人家中的地下室竟还有一十三名娈童,每个身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三个因为伤口溃烂走不动路,四个已死,剩下的被铁链拴住,见人就大喊大叫。」
容时说着说着,似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他轻声问我:「你说,高永对那些铁链栓住的孩子会做什么?」
我试着想象那些画面,腹中忍不住翻滚作呕。
容时复又垂下头,声音变得更轻更轻:「我记得容礼死得那年是冬天,他跟我说『哥哥,别救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个容时,轻轻说话的,异常脆弱的容时,才是褪去绯红飞鱼服,东厂容公名头下真正的他。
容礼……
他竟还有个早逝的弟弟。
掌心抠得生疼,我忍不住问道:「可是高永受刑前应当不归你管吧?」
他抬眸,莞尔一笑:「六六,你可知我现在是谁?」
高永被捕,西厂空缺,锦衣卫听命东厂,三司太监与他交际,大明一十二监掌印无人领头……
我倏地怔怔然看向容时,旦见他朗目之下是藏不住的黑云招摇,风雨欲催。
此时东厂府邸外有一小仆端盥盆推门而入,却似乎压根没料到主子容时竟在屋内。
慌忙跪地,只听他惊呼一声:「九千岁贵安!」
容时并不理会那人,反而执着的同我诉说,仿佛在邀请我他的喜悦:「我啊,定然会在他死前,扒开他的皮,抽掉他的筋,断他每一根骨头。倘若渴了就让他喝自己的血,饿了就割他自己的肉,伤口涂上蜂蜜让虫鼠啃咬,死后挖他尸首挫骨扬灰。」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像是突然想起来,眉目愉悦,俯身靠近我,贴着我的耳朵和我温声细语,说出的话却叫我不寒而栗。
「六六,别离柳如年太近,起码在我还没腻掉之前,你是我的。」
12
那日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得知,自我受伤昏迷直至醒来已然过去七日之久。
我被人袭击,那一脚叫我肋骨断了五根,三月天落水,救上来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当时各臣和皇帝皆因高永之事惊愕不已,柳如年作为证人需得留下当面对峙。
容时命锦衣卫待命后,便不由分说从柳如年怀中夺过我,为掩人耳目,白狐大氅拂袖一挥,将我拢入怀中,匆匆离去。
我身受重伤,回到东厂时已经意识涣散,容时无法,只得唤来宫中妙手常太医替我医治。
只是……
我见那照顾我的小太监吞吐,便问他:「只是什么?」
小太监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听说那夜常太医看见六公公您之后,吓得摔了一跤。」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奴才还听说,常太医医治完毕后,督主并没有让他直接回去,而是三更天后才放他出来。」
我诧异道:「这是为何?」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
罢了,他是新人,宫中知道的事情本就不多。
容时派他来照顾我,陪我聊天解闷,最多不过就是将听到、看到的转述给我。
容时若真的想隐瞒什么,凭我们这点身份肯定得不到有用的消息。
挥手让那小太监下去,我翻身盯着帐幔发了会儿呆。
其实,容时对我还算仁义。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养伤这段时间,他一来没找新欢,二来还特意找人过来照顾我。
他平日里忙,然而会记得出门前替我易容梳妆,夜间沐浴归来后,也会亲自替我细细擦拭身体。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一个吊着半条命的宠物这么好。
从我醒来那天起,知道自己目前一无是处,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心生厌烦,将我抛弃。
可是我做好准备日等夜等,那天却迟迟未到。
这个时代的医术让我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缓慢,两月后,我才勉强能下地行走,但仍然需要人搀扶。
这日,我在后院的老藤树下乘凉,照顾我的小太监小声告知我柳郎君前来探望。
我睁开半只眼睛。
谁?
两个月后才来?
这病探得我都快好了。
我哭笑不得,但是自然不能让状元郎在门外干等。
我挣扎着让小太监扶我起身,前去见客。
「小公公不必大动干戈。」
身后传来一道清澈朗润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来者正是当初琼林宴上迎清风戴明月,名声大噪的柳如年。
见我看他,柳如年微微一笑,拱手作揖:「柳某未经允许,私闯东厂,还望小公公赎罪。」
这话说的,好像东厂是我家开的。
我抿唇忍住笑意。
柳如年目光淡淡侧向我身边的小太监。
我心中了然。
「你先下去吧。」
小太监面露犹豫:「六公公,督主说过……」
整日都见不到几个新鲜面孔,我早就无聊透顶了。
反正容时今天不在,我挥挥手:「督主那边若是问起,我自会交代。」
小太监委屈巴巴,一步三回头。
柳如年轻轻笑道:「殷姑娘架势真大。」
我心生骄傲,哼笑一声,刚要开口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柳如年叫,叫我……殷姑娘?
微风吹动衣摆,午后的阳光浅浅,不温不燥。
面对我的目瞪口呆,柳如年澄澈的双目轻轻弯起。
「你,连我叫什么知道了啊。」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
「时隔两月之久才来探望殷姑娘,是柳某的错,还请殷姑娘你不要责怪。」
他一口一个殷姑娘叫我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太监当久了,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六公公。
我咳嗽一声:「你既然知道我是女子,就没想过去告发我这个假太监啊?」
柳如年摇摇头,温声道:「殷姑娘救命之恩,柳某铭记在心,怎会恩将仇报?」
我赶紧摆手:「我这可说不上救命之恩,当时还没救下你,反而被你捞回半条命,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如年垂眸思索片刻,胸膛涤荡出一声浅笑:「这么说来,我和姑娘应当算彼此的救命恩人。」
「正是,正是。」
柳如年这个人没什么高官架子,谈笑之间张弛有度。
这宫中条条框框多了去,这样和他说话反倒让我心生亲近。
想了想,我又问他道:「诶,既然柳状元你身无大碍,那怎么这么久才来探病啊?」
他走近我,微微俯身。
木荷花香萦绕在我鼻端,我愣了下神,视野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肤白胜雪,喉珠滚动,衣领端正整洁。
「不是柳某不想来探望姑娘,而是这东厂的大当家不为柳某开门。」
柳如年身后光亮融融,天幕是背景,他丰神俊朗的眉目格外清晰。
他直起身,取下落在我发间的一片藤叶。
「姑娘身处其中,定比我更加清楚东厂终究乃是非之地。那日撞破姑娘的秘密后柳某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此次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来见姑娘,就是为了问姑娘一句,可愿随柳某离开。」
我干涩的声音挤出喉间,不敢置信问道:「你……真的能带我走?」
柳如年拂开那片枯败的落叶,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倘若姑娘愿意,柳某定当全力相救。」
13
我最终没有选择跟柳如年走。
既是为了保住自己,也是为了保他。
容时很早之前就警告过我离柳如年远些。
柳如年心善,仅和我有一面之缘却愿为我冒险我确实心生感激。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柳如年目前只是朝廷新人,跟老谋深算的容时相比不过是一颗激不起水花的石子。
退一万步来讲,倘若我真的和柳如年里应外合,当初容时能救我们,自然也杀得了我们。
我自是孤身一人,无人牵挂,但我不可能让柳如年为了我深陷其中。
他身后有他的亲信,有他的家族。
他可以走更加宽广的康庄大道,完全没必要在一条死路上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折腰。
至于容时和我……
晚上吹灭烛光,他躺在我身边静静入眠。
月华勾勒他的眉眼,细腻白净的皮肤薄薄一层覆盖在他的美人骨上,呈现出谪仙似的美人仪姿。
近些日子他似乎总是很忙,早出晚归成为常态。
我脑袋枕在手臂上发呆,白天困觉多了,到了晚上反而并没有什么睡意。
盯着容时的脸瞧了会儿,我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纤长的睫毛。
容时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带了点沉闷的沙哑,他问我:「不睡?」
我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指,坦白告诉他:「还不想睡。」
被褥传来翻动的声音。
容时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察觉到他睁开了眼睛,并且正在和我相视。
静默片刻。
我道:「柳如年今天来找我了。」
容时没有说话。
我又道:「他说他可以带我走。」
容时冷嗤:「把这些都说出来,不怕本座今晚就杀了他?」
「殷六以为督主早就知道了。」
整个皇城都是他的眼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容时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问我:「所以呢?你要求本座放你走?」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犹豫了一瞬,还是慢吞吞的抬手环住容时的腰。
「殷六无亲无故,当初选择留在督主身边确实心有不甘,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督主有时确实吓人,但殷六知道督主从未伤过我。」
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我闭上眼睛轻声继续说道:「殷六不求任何人所爱,幼时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而今便从未想过得到什么。出宫与否对殷六而言并不重要,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处才是殷六真正所求。」
沉默许久,容时都没有回应我。
嗯?
不是吧,我好不容易才决定跟他谈谈心,他莫不是睡着了?
刚扭了扭身子,便听到脑袋上方传来容时略带倦意的声音。
「别动了。」他说。
我于是赶紧听话地趴回去。
容时五指张开覆压在我的脑后,削瘦的下巴缓缓抵住我的额头。
他的心跳声沉稳,一下接一下地鼓动。
没有再跟我讲话,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诶,其实我还破天荒幻想过容时会被我感动的小鹿乱撞什么的,但显然他很冷静嘛。
不过被他抱在怀里,容时的睡意也渐渐传染了我。
闭眼前,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是不是所有心是冷的人,怀抱都可以像他这样温柔?
14
伤好的差不多时,转眼间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截。
晚间,容时沐浴归来后侧做榻边翻阅公文。
男人身上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白衣宽袖,青丝未绾,细密的羽睫随丹墨自然垂落。
人是赏心悦目,但是看久了也甚是无聊。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玩起了容时的头发。
三指穿过一缕细滑的乌发,翻转,缠绕,成结。
嘶,不错的麻花辫。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
容时若有所感,从书文里侧目看了眼那条小麻花辫,漂亮的桃花眼不善眯起,他分我了个凉飕飕的眼神。
我讪讪一笑,赶紧给他松开。
可是真的好无聊啊……
我裹着软衾打个好几个滚。
滚着滚着,不过多时,眼皮子开始打架。
这些天确实有些嗜睡,想来也许是所谓的秋困……?
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眼皮越来越重。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容时的声音。
他问我:「明日是大明的七夕节,你可想去游园放花灯?」
我费力的挣扎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脑袋灌铅似得昏昏沉沉。
眼睛勉强撑出一道细缝,我气若游丝的问他:「你去吗?」
容时拂开我额前的碎发,长指撩拨,动作轻缓,目光藏了几许不经意温柔:「你想本座去吗?」
我模糊着意识伸出双臂。
容时二话不说,顺势将我揽进怀里。
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我挤了挤,踩着他的大腿,埋进他的颈窝。
我张嘴咬了口他的耳朵,趁着夜色,小声告诉他:「要你陪我。」
安静的房间里,他笑了下,说「好」。
第二日天幕渐沉前,容时才姗姗来迟。
打开门见到我的一瞬间,他狭长的桃花眸中闪过微微的暗芒。
这么被他看着,其实我也有点不自在。
可是,裙子明明就是他给的啊……
天边的霞光烧红云彩,我却觉得自己的面颊也跟着发烫。
我咳嗽了声,提醒他:「督主,你还没给我易容。」
「今日不必。」
容时走近我,声音清浅。
站定在我跟前,离得极近,那张魅惑人心的俊颜近在咫尺,月牙色的团云织锦服衬其一身儒雅清贵。
望着我沉吟片刻,容时眸光幽幽:「怎么办,本座突然不是很想出去了。」
我讶然:「什……」
话还没说完,容时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书桌上。
他俯首吻我。
等他过足了瘾,这一吻方休。
不用看我也知道衣服头饰肯定都乱了。
我有些气恼:「督主!」
容时额头抵在我的肩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恹恹的,一下又一下朝我的颈窝喷洒热气。
他问我:「真的还想去?」
我说:「自是想的。」
好一会儿后,耳边才听到他纠结过后的一声,轻不可微的叹息。
将我抱下来,容时不悦的蹙起眉头:「游园节会人多眼杂,你届时切不可离开本座半步。」
我赶紧顺毛,捉住容时的手以表真心:「督主去哪里,六六去哪里。」
他目光短暂的停留了一瞬,反客为主,将我的手裹进他的掌心。
「说出口的话,须得做得到。」
我一笑,跟上他的步伐。
「那是自然。」
15
虽然没有易容,但是容时在出门前替我勾上了一抹白色的面纱。
他抬了抬下巴:「不许摘。」
我不语,握住他的手心,抬头对他眨了下眼睛。
容时负手而立,朝身后乔装成小厮的影卫们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点头,不再跟着我们,分散而行逐渐隐匿于人群之中。
大明民风开放,七夕佳节华灯宴会,佳人才子大可在这天不顾及繁文缛节,大胆欢喜地约上自己心仪的对象出来吟诗作对,逛街游玩,许愿放灯,表明心迹。
当然,七夕这天远不止有佳人才子开心。
实际上今夜京师城外,十里长街皆是人头攒动,商贩店铺吆喝不断,茶楼酒楼客满不息。
乘船过的诗人们杯觥交错把酒言欢,有情人的花灯织成流淌的绸缎如星火点亮暗夜。
热闹的气氛能感染人。
我垫脚看见卖糖人的小商贩,心中欢喜,容时便带着我去买。
我跟着人群张望街头杂耍者,心生好奇,容时便抱起我让我看。
误打误撞走进人家猜谜相亲的地方,容时一进去就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眼球,我心头干笑,立马拉着他逃之夭夭。
街边小摊品类丰富,美食绸缎琳琅满目。
桂花糕,买。
鸡蛋面,买。
椒盐饼,买。
烧鸡肉片,买。
水晶包子,买。
芝麻烧饼,买。
蝴蝶卷,买。
八宝馒头,买。
杏仁豆腐,买。
茯苓糕……
容时拉住我,眉头跳了跳:「够了。」
我惊道:「督主,你怎么什么都没拿?」
容时抬手揉额角:「暗卫等会儿会给你送回东厂。」
我心觉自己似乎是一下子没忍住买太多了,吃不完实在浪费。
于是便收了心,慢悠悠地散起步来。
只是容时好像又不太乐意了。
想了想,我回头问他:「督主可是累了?」
容时不置可否。
我体贴道:「若是督主累了,那我们便回去吧。」
他长眉敛出几道褶皱,一双精致褶子桃花眼凝着我,光点起伏,除却日常的淡漠冷然,今日意外沾染上了些许凡尘烟火。
容时削薄的唇微张:「平日出宫的机会不多,除了吃的,你大可买些别的东西。」
我恍然大悟:「多谢督主提点。」
接着赶紧拉着容时跑到卖话本子的小摊前。
我:「老板,这车我都包了。」
老板大喜。
容时大怒。
半拉半扯给我硬拖到另一个小摊子,容时闷声不响,推了我一把。
我抬脸,入眼一片都是满满当当的,姑娘家的首饰用品。
嘶……
我欲反驳,容时冷不伶仃:「挑。」
我一抖,委屈噤声:「哦。」
老板娘见来客了,欢天喜地向我热烈推荐。
盛情难却,我看着一桌子的首饰花了眼,完全不知道哪个适合自己。
晕头转向间,只得随手抓起一副耳坠算作挑选完毕。
老板娘一早就注意到我身后的容时,替我找钱时笑吟吟对我说道:「小娘子好生福气,这是哪里寻来的郎君竟生的如此俊俏?」
我挠头尬笑。
容时端着架子默不作声上前一步,低眸看了会儿,修长白皙的手指拾出藏匿于一众玉坠头钗里的其中一支。
老板娘见状一愣,随即笑眯了眼睛:「郎君真是好眼力,七夕之日将此湖蓝雀羽簪赠与你家小娘子,想来日后定然能够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什么跟什么!
我面上一哂,刚想撇开话题,却见容时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头问道:「大娘此话怎讲?」
老板娘奇道:「郎君莫不是不知道?簪为单股意为恋人相约定情,钗为双股意为夫妻离别寄情。在大明,男子若赠女子发簪,即做定情信物,寓意结发,为求得此女子为妻啊。」
我听完这串解释,心以为容时肯定会不屑一顾。
哪知道他若有所思点点头,转而将那发簪往我头上一插,容时矜持道:「我现在知道了。」
他解下鼓囊囊的钱袋子,一股脑都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结舌:「郎君,这钱……」
容时拉着呆若木鸡的我慢悠悠离开:「你说的不错,就当赏你了。」
红布条系成千千结,容时带我不紧不慢地走过月老庙,姻缘树。
我站定说:「督主,我们不能放花灯了。」
容时向我看过来。
我咬住嘴唇,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你……发簪……没钱了。」
容时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我心尖打颤。
抓紧裙摆,我羞赧道:「督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板娘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督主莫要戏耍我。」
容时静静地站在河边,河道上远远望去,花灯星火残影点点,如同银河星光落水,触手可及。
片刻,容时转身向我看来。
那一瞬,漫天星河花海,夜幕苍穹皆是他的背景,织锦常服不及他满身贵气。
容时墨黑的眸子含光深邃,里头暗涌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但是他说:「六六,你是我唯一想过送发簪的人。」
微风袭来,姻缘树上红绸带飘飘。
火树银花飞空而上绚烂炸裂,像极了我那一颗轰然碎成稀巴烂的心。
那天,我以为我得到了爱。
可是两年后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以为。
16
明和宗昌平六年春,皇帝魏恒钰遵照传统举办三年一次的官家选秀。
朝廷颁布指令召集大明县、郡、州府各家秀女入宫,并点名由东厂容公和礼部侍郎梁遇才主办加以筛选。
二月初,落雪,东厂来客。
容时罕见的没让我做任何遮掩。
带我出门前,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
房屋外风雪飘飘。
我转身给容时取了件黑色貂裘穿上,歪歪头道:「督主,怎么了?」
容时的眸光像是突然被灼了一瞬,少见的躲过了我视线,脸色看上去很差。
估计是不舒服吧,我猜。
几日前他从宫外回来后便不慎感染风寒,尽管我按时给他喝药,可是容时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原本绛红的唇色仍是淡淡的,连日来俊颜皆携病倦之意,羽睫下挥之不去的青影沉沉,衬其面色更加苍白。
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又催了一声道:「督主,礼部侍郎求见。」
我拉拉容时的手:「督主,要是真不舒服,我们不若改日再见?」
容时目光缓缓落下来,二月的天寒地冻不及他嘴角扯开的那抹惨淡的嘲讽。
容时轻轻阖眼,把我抱进怀里,很紧很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容时冷清低沉的声音带了些许哽咽。
我纳闷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容时一手遮住我的眼睛,一手握住我的手指贴到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他像是在竭力忍住什么,我抬手用力拨开容时的阻挡。
然后我看到,这个从来都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原来早就红了眼眶。
「……」
我的心因为某个荒谬的想法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凉。
但是我仍然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对容时笑笑道:「督主,若再不去可真的就怠慢客人了。」
好久,久到我以为容时今天也许真的不会去见客时,他才终于松了口。
他说:「好……」
容时嘴唇颤抖,握紧我的手慢慢垂落至身侧。
他牵着我走出去,因为不和礼数,我们所过之处,内侍皆纷纷低头视而不见。
内院到东厂外厅的走廊,两年前我第一次走就知道不短。
我素来懒惰。
容时在,我亦步亦趋。
容时不在,我足不出户。
往日我总是嫌弃这条路让我走得脚酸。
今日风雪扑面,通身刺骨冰凉。
我看向容时,白昼之下,他是我眼中唯一一点晕染开的墨色。
我心里忽然没由来希望这条长廊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是希望,终究是希望。
礼部侍郎梁遇才看见我的第一眼,整个人便腾地一下直接慌忙站了起来。
梁遇才嘴唇上方两须颤抖:「世子殿下所指之人……便是她?」
容时不作声,却任由梁遇才将我拉至身前细细打量。
六十来岁的老翁目光精亮,像对待一件仿真赝品不住点头:「像,太像了……」
他喟叹道:「宫中一众妃子里,那齐妃像晏氏女郎五分便能得皇上恩宠不断,世子找来的女郎老朽乍一看还以为是那人死而复生,就算细看不说一模一样,但像足七八分绰绰有余。」
寒意从指尖一点点渗透。
我讷讷轻声问道:「为什么说他是世子?」
梁遇才看了眼容时:「世子没告诉她吗?」
我顺着梁遇才的目光看去,容时默默握紧了手指,骨节发白。
他眉眼淡漠,没有血色的唇角嗪出抹嘲讽:「有什么必要吗。」
梁遇才抚须摇头:「世子此言差矣,既然她是我们这边的人,自然还是得知道点我们的事为好。」
他在我和容时之间微妙的打量了下:「不过……既然世子不愿意说,那便由老朽来告诉她吧。」
梁怀才对我道:「小女郎,你且听好,站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东厂督主,他乃我大邺靖安侯嫡子,李怀瑜。」
大邺,前朝倾覆之名。
天旋地转,我喉咙干涩:「所以你们要我做什么?」
梁遇才道:「自是派你入宫接近皇帝,助我大邺复仇之计。」
我问容时,我问他:「他所言是真是假?」
容时不答。
我亲自走到他面前。
我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问他:「他所言,是真是假?」
那个高高在上,从来不想任何人低头的督主,头一次在我面前这样脆弱。
仅仅开口,就如同已经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可是他还是同我说了,他说:「六六,对不起。」
我松开容时,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血印子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格外明显,容时嘴角挂下血丝,墨黑的眸光黯然,亘古无波。
二月初,雪压梅花落,本该是开春的时节,我心却如同被十二月的冰凌穿透。
我嘘声问他:「你凭什么。」
我踉跄后退转身离开,梁遇才像是早就看透,一声令下叫人将我拿下。
膝盖被狠狠按跪在地上,被容时护久了,许久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受人掌控的奴才。
我嗤的一声笑起来,眼泪不住的大滴大滴往下掉。
从头到尾,殷六啊殷六,从头到尾你都被骗了!
两年?想来不过是他的消遣,你算什么东西,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在自欺欺人!
容时缓缓蹲在我面前,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柔拭开我的泪珠。
他垂下眼睫,轻唤我:「六六……」
我侧脸躲开,冷笑:「别这样叫我,恶心。」
梁遇才站在容时身后沉了脸,「你这女郎好生不知天高地厚,先前观你与世子殿下有几分情意老朽且容忍你三分,但你若再这样无理取闹……」
他拍拍掌心:「来人,把东西带上来。」
内侍端着一件物什上前,打开檀木盒子,只见红锦团绒里躺了一大一小两只莹白如玉的蛊虫。
梁遇才执起匕首,刀尖寒光瑟瑟。
他沙沙笑道:「有了此物,世子还怕她不听话?」
我霎时如坠身冰窖:「不要……容时把它拿开,我求求你,我求你,我不要,我不要!」
容时不为所动,梁遇才忍不住催声道:「世子,大仇未报,且莫要因儿女情长铸下大错!」
容时薄唇紧抿,望着我,他眼里有悲,却抵不过心中的仇。
我哑声哭着去抓他衣袖:「容时,救救我……」
梁遇才喝声:「世子!大邺亡国,靖安侯府上下百余条性命除您外无一活口,难道这一切还不抵这女子一人重要?」
「您莫要忘了王爷自刎前——」
「够了!」容时眼眶绯红,胸膛起伏不定,「老师,这些……怀瑜都知道。」
梁遇才看着我冷哼:「世子向来聪慧,该怎么做,相必无需老朽多言。」
容时颤声:「怀瑜,知道。」
长睫敛下,容时将我揽进怀里,长指遮盖住我的眼睛。
我一直在抖,牙齿打颤:「容时不要……」
容时紧紧的抱住我:「六六,别怕。」
疼痛如期而至,感知到手臂上破开了一刀口子,温热的,源源不断的血争先恐后涌出皮肤。
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血肉里,钻心入骨的痛折磨地我顿时惨叫起来。
容时的手心早就被我哭湿,我在他怀里不断挣扎抽搐,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虚弱倒下。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有什么东西全部粉碎。
容时埋进我的颈窝啄吻我,安抚我,他的面庞也是湿的,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
可是就算是他的那又怎样?
我只感受到无尽的悲凉。
渐渐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连同伤口,疼痛,吻和眼泪……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动了动嘴唇。
容时立马俯身凑近倾听。
我牵动嘴角,扯开一抹嘲笑。
「都是,假的。」
容时的眼泪混合着嘴角的血丝砸落到我的额角,他摇头哽咽:「不是的,不是的……」
天色白茫茫的一片,看过去的时候颇为刺眼。
我松开因为痛苦而一直紧皱的眉,缓缓闭上眼睛。
或许,我早该在容时眼里读懂——
有些情,终究到头。
17
三日后,京师城外江南泷溪地方小官闻相保家夜里抬进一顶流苏软轿。
次日我作为闻相保正妻嫡女闻宁顺理成章接受入京师参选秀女意旨。
我推开屋内的红木雕花窗,视线中庭院无雪,只有小雨纷纷。
这江南水土温情,未入春前虽也有些许湿冷,可是远不比皇城落雪那天寒意彻骨万分。
敏儿道:「闻娘子来时身体不好,现下还是别站在外头了,以免染上风寒。」
我静静的看着窗外:「送我入宫那天是几月几?」
敏儿回我:「二月初八。」
呵,竟是二月初八……
我手心慢慢收紧。
「呀!闻娘子你怎么又流血了!」敏儿忽的惊叫一声。
她抓起我的手用力拨开,只见本就结了四个痂的掌心不知何时又撕裂开了新的伤口。
温热的血液从血肉模糊的窟窿里头止不住的流淌,顺着我掌心的纹路弄脏了干净的衣袖。
敏儿边叹气边替我包扎:「闻娘子,你这,你这究竟要敏儿怎么办啊!」
我默不作声地垂落下视线,想到过去两年里身上的伤口都不如这几日来的多,不由冷笑了下。
敏儿疑惑抬眼:「娘子?」
我摇摇头,淡淡移开视线。
「你等一会儿替我备好纸笔,我要书信一封。」
敏儿愣了愣,问道:「闻娘子欲予何人?」
我抽回掌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敏儿瞬时噤声,她目光闪躲低头道:「既然如此,那,那敏儿先退下了。」
我斜靠在窗口,不作回答,直到敏儿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雨还在下,不知道皇城的雪是否也不曾停。
我讷讷轻叹:「倒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初八,皇城派来的人提前捎信让泷溪县府的各家官小姐收拾好着装行囊准备今日离家。
闻府一家本无儿女,几日前凭空多出我这么个白送的女儿。
而今入宫,他日若真成了个妃子,必然是闻府家谱中光宗耀祖的一笔。
是以那天,闻夫人满心欢喜,早早起身替我梳妆打扮。
我没有涂抹过女儿家的红妆,亦从未有人刻意替我尽心打扮。
闻夫人手法娴熟巧妙,一梳到尾,将发分股结鬟于顶,青丝之间一抹飞燕银簪加以点缀,额前碎发自然垂落,眉心画以花钿与唇色相仿。
裙装尺寸像是早就为我量身定做而成,由绯色的织锦夹绒上袄配以鹅黄色的栀子花澜裙,样式素雅清丽却毫不寡淡落俗。
闻夫人手扶在我的肩头,笑眼一片:「六姑娘好福气,得贵人相助,不仅人美,连送来的衣服首饰都是江南不曾见过的材料。」
我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色淡漠道:「夫人,今日可有客来?」
「六姑娘怎的又问老身这个问题?」闻夫人奇怪的皱了皱眉头,「若是真的有人来拜访,老身作为主母怎会不知?」
我不甘心地咬了下嘴唇,脑海中一晃而过那个风清明月的身影。
我艰声道:「无一错漏?」
闻夫人认真的想了想,点头:「无一错漏。」
好,好……
我闭上眼睛。
闻夫人见我反应奇怪,本想张口再关心两句,忽而听得屋外头传来道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是闻府家丁。
只听那家丁慌忙道:「夫人有客来访,老爷让您赶紧过去!」
闻夫人「咦」了声,侧目表情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连日来死寂的心脏闻言忍不住瞬时加快了跳动。
只是我刚站起身,那小厮却面露迟疑道:「小姐,老爷说……只让我叫夫人过去。」
为什么?
我嘴角的笑意逐渐僵硬。
那两道人影从屋内亦步亦趋离开。
我怅然跌坐回梳妆台前,心里的寒意开始如同野草疯长。
我抱住自己,不断安慰自己不会是我想得那样……不,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不可能来的。
他身在东厂,若是这样堂而皇之的过来见我难道不怕被官兵认出来惹人猜忌?
况且那封信我明明……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空洞洞地抬起头慢慢望去。
麒麟皂靴踩地,绯红四爪蟒蛇金丝锦服傍身。
容时两鬓一丝不苟,发梢墨黑却更衬其肤色带有些许病态的苍白。唯薄唇一抿朱红似血妖冶,眉眼昳丽如画中艳鬼绝色。
稀白的晨光打落在空气中,尘埃悄悄地起起伏伏。
容时静静地看着我,手从身后举至身前。
松开,两封轻飘飘的捏皱的书信如枯叶掉落下来。
他说:「柳如年救不了你。」
我笑,心如死灰。
「倒是劳烦你亲自来找我。」
容时紧了紧下颌,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但是终归什么话都没说。
我冷嗤一声,转过身。
「罢了,既然今日你都亲自来了,我这有东西便刚好予还你,也省得挤在此处碍手碍眼。」
我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方黑木盒子,里头静静躺着的正是两年前容时送我的雀羽发簪。
那日走得急,东西并不是我自己收拾的,想来是哪个下人见到此物在我床头,便胡乱塞了进来。
执起此物,两年前那夜的画面霎时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
呵。
我咬紧牙关又松开,一步步走到容时面前。
「拿回去。」我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冷声道,「这个,我不要了。」
容时眼睑落下两剪阴翳,似乎连身影都单薄了三分。
他轻声说:「给了你,便是你的。」
「我的?」我紧紧盯住容时,胸口间几乎难受的喘了口气。我哑声问他,「若真是我的,那也明明是你先不要我了不是吗?」
容时抬起脸,眼底红了一片,他讷讷道:「我没有……」
「骗子!」
我一把将那发簪用力扔到他胸口,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
容时慌忙上前扶住我,我拂袖直接冷不伶仃把他推开。
低头盯着脚上那双红秀鞋,我凄凄然嗤笑出声。
我问他:「你还没听到吗?」
容时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听到什么……」
我眉眼都弯了起来,告诉他:「今日初八,来找我的,可不止你容时一人。」
扯了扯裙摆,我冲他微微一笑,「督主你送的裙子,我穿着好看吗?」
「……」
那支落地的发簪不知何时被他捡起,漂亮的雀羽生生剜进掌心肉里,有血,一滴又一滴沿着容时握紧的手砸落到地面晕开血花。
嘴角的笑意渐渐收回去。
默了默。
我低头看着那些血花,对容时轻轻道:「容时,你可知两年前七夕夜姻缘树下,我曾真心想过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六六——」
容时慌乱地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敛目,同他擦身而过。
「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但是容时你听好,这只是我为了活命与你的家国情仇毫不相干。倘若事成,今后我为人妻,你为人臣……」
我深吸了口气,眼眶酸涩:「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明和宗昌平三月初十,宜嫁娶,宜入宅,宜祭祀,宜赴任。
赵恒钰不顾众臣悠悠之口,短短一年之余,便册封我贵妃之位。
那年我十九。
我勾住赵恒钰的心魂,在容时权倾朝野的势头下,成了个助纣为虐的妖妃。
18
昌平八年,瓦刺首领拜乌巴什夺位可汗,仅用几年时间,歼灭鞑靼,实力大增。
拜乌巴什死后,其子图布塔继承其位,瓦刺领土空前扩张。
四月,朝廷接到战报,瓦刺已分四路大举进攻大明。
一时之间,烽火狼烟四起,大战迫在眉睫。
当晚东厂安插在承乾宫的眼线送来密报。
寝宫无人,我垂目展开纸条看清里头的内容,丢入香炉。
次日。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六道汉白玉石台基直通乾清宫。
「娘娘贵安。」
我垂眸扫了眼当初在东厂一直照顾我的小太监:「陛下和你家主子都在里面?」
小太监点头:「在里头。」
身后两名婢女自觉站至门口两侧。
我移步,小太监忙唤道:「娘娘这样怕是——」
我微微侧身向后乜去:「怕是什么」
小太监与我对峙,不过三秒便慌慌低下头,霎时噤了声。
我收回视线,拂袖冷哼踏入这金砖玉瓦的乾清宫。
此前我并未来过这里。
放眼望去,偌大的宫殿内,正间中央是一方形地平台,台上设有象征着皇权的金漆雕龙宝座和五扇鎏金屏风。
宝座前则设有甪端、仙鹤和香筒,地平台前有四个烧檀香用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
正殿除我之外仅余赵恒钰和容时两人。
青丝袅袅,我抬睫缓步略过容时,踏上台阶施施然投入赵恒钰的怀抱。
如我所料,赵恒钰并没有怪罪我擅自闯入乾清宫,只是拢着我温声问道:「宁儿怎么来了?」
我坐在赵恒钰腿上轻哼了声:「还不是陛下你有好些日子没来看臣妾了。」
赵恒钰捏了捏我的脸:「宁儿想朕了?」
我从赵恒钰颈窝掀起眼帘,漫不经心地向殿中央那道绯红的身影睨去。
我勾唇:「宁儿满心都是陛下。」
赵恒钰眉眼如斯,白玉清隽的脸俯身轻轻在我耳边说了句密语。
我倏地脸颊一热,娇声羞赧道:「陛下,你怎么这样!」
赵恒钰被我困窘的模样逗得大笑,我捂着脸咬了口他的耳朵:「坏人。」
正当我与赵恒钰蜜里调油之际,容时冷清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娘娘不如先行离开,待陛下处理完公务……」
我打断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容时面色不虞,薄唇紧抿却又倏地松开,他敛目:「娘娘,陛下在处理公务。」
我勾住赵恒钰脖颈蹙眉:「本宫走不走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嘴角委屈的一撅,我转头摇摇赵恒钰明晃晃的袖口,「陛下,可是想叫宁儿走吗?」
赵恒钰点了下我的鼻尖道:「宁儿若是想留下,那就留下便是。」
「可是陛下——」
「容公今日是怎么了?」
赵恒钰勾起我的下巴,颇有些不耐烦地对容时道:「宁儿是特意来陪朕的,又不是来找你麻烦,哪儿来这么多意见?」
我偏首,嘴唇微张一口含住赵恒钰的指尖,软声道:「陛下真好。」
赵恒钰指腹晶亮湿热,望着我的眸色渐深。
我巧笑,余光瞥见容时双拳紧握,面色苍白如纸。
我眸中冷然,心口不住催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手指无聊地拨弄赵恒钰龙袍上的金丝银线,我懒声道:「陛下快些处理公务吧,臣妾等您一块回去用膳。」
赵恒钰将我的手握入他的掌心揉捏,声音沙哑道:「宁儿说的是。」
他继而抬首沉声和容时继续商讨战事,容时虽面若十二月飞霜,但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同赵恒钰复盘分析当下战况。
据容时所言,而今瓦刺部落猖狂,四路齐下,已分别从东西两路进攻辽东、甘州。
中路又分为两支,一支由阿剌特勤所统率,直攻宣府围赤城,另一支则由绰罗斯率军进攻北境要塞大同府。
此次瓦刺计划周密行动果断,定然是有备而来。
然而大明自来朝起推崇文治,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利用封赏巩固两方关系,谁也没有想到瓦刺会发动突袭攻击大明。
当前边境战况惨烈,多处州府粮仓亏空,将士连日来死守城池已然精疲力尽,急需朝廷快马加鞭派来军队补给支援边疆。
否则瓦刺部落一旦南下,之于大明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赵恒钰微抬下颌:「容公此次特意私下来找朕再议此事,定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陛下英明。当下战况紧急,除却粮草兵力问题外,将士军心定然也早已涣散。是以为保全我大明,追击瓦刺部落,」
容时挥袖拂开绯色飞鱼服单膝跪地,面容肃然道:「臣恳请陛下帅军亲征,稳定军心,护我大明国泰民安。」
赵恒钰眸光微动。
我蹙眉,挡身横在赵恒钰眼前:「陛下,东厂督主此言臣妾可不同意。」
容时自下而上看我,墨黑深邃的眼睛里冷火幽幽:「哦?娘娘此言何意?」
赵恒钰似也觉得我这话插足的有所不妥,眉心不由轻皱:「宁儿,此事关乎我朝……」
我按了按赵恒钰的手,看他一眼以示安抚。
「方才听陛下和东厂督主所言之后,臣妾虽仅是一后宫女子,却也心系大明安危。然此次前去路途遥远不说,其间凶险陛下心中定然比臣妾更加了解。」
「臣妾虽知陛下乃真龙天子英明神武,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瓦刺部落虽势头凶猛,可迟迟无法完全攻下我大明城池,说明敌方也不过如此。」
「是以臣妾以为,陛下可选朝中一名重臣作为行军代表,携陛下圣旨同兵部侍郎一起前往北境支援我军。」
赵恒钰闻言沉吟片刻:「宁儿所言,确有道理。」
容时寒声阴婺道,「那娘娘心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轻轻侧过身,目光不动声色的爬上容时的脸。
与他对视,容时不躲不拒,反而对我展颜轻笑,两片赤色薄唇妖冶微弯。
赵恒钰低首唤我:「宁儿?」
我撇开脸,垂睫启唇淡漠道:「臣妾以为,此人选那内阁首辅赵敬之,最合适不过。」
「赵敬之……」赵恒钰疑惑道,「宁儿为何选他?」
我佯装困倦模样,打了个哈欠,「臣妾乏了,若是陛下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攀上赵恒钰肩头,媚眼如丝同他悄声道,「来我承乾宫,臣妾亲自告诉你就是。」
赵恒钰黑眸水光潋滟,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立马答应下来。
他揽着我从高台上下来。
我顿了顿,撇开赵恒钰的手臂,走至容时跟前。
我微微偏过头,弯腰近身打量他,声音轻缓道:「本宫一直很好奇,你这位容督主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的,为何自本宫进乾清宫起就一直盯着本宫看?」
容时垂首,通身儒雅清贵的气息却掩不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婺偏执。
视线暗暗交错,如鬼魅勾魂摄魄,容时目光紧紧咬住我,如同想把我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然而他表面却斯文恭敬道:「娘娘谬言,容时不敢不敬。」
赵恒钰走过来解释道:「宁儿不必多想,容公日常事务繁忙,想来是见你眼生,所以不免打量。」
我冷冷地直起身:「但愿如此。」
倚靠进赵恒钰怀里,我睨着容时哼笑:「听闻宫中有对食一说,臣妾方才还以为是这太监想女人了呢。」
容时长指交叠作揖,薄薄的眼皮微阖:「娘娘明察,臣心可鉴。」
赵恒钰屈指敲我额角:「休得胡说,还不快给容公道歉。」
虽说是偏向容时,可是赵恒钰责怪我的语气里只有宠溺。
我撅噘嘴,当作没听到这句话,转身当着容时的面就挽住赵恒钰的手臂撒娇:「陛下不疼我了。」
赵恒钰挑眉道:「朕还不疼你?」
「那陛下现在就随我去承乾宫,臣妾饿了,想和陛下一起用膳。」
赵恒钰很喜欢我用这样小女儿家的语气对他撒娇。
即使我从来都不是这样人,但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种娇滴滴的性格我早就装得游刃有余。
果然下一瞬,赵恒钰满口答应。
我拉着赵恒钰心满意足地离开,跨出承乾宫最后一步,我微微向后侧目。
虚晃的视角里,那人是沉默的,孤身静静的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的一隅,不做声响。
是他又不似他。
我慢条斯理地收回落在容时身上最后一点目光,嘴角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纵然官位再大又如何?
飞鱼服再张扬又怎样?
而今我是主,他是仆,只要我想,他就得如同野狗被人遗忘。
19
四月中旬,赵恒钰大力整改军队,革去甘州望风而逃的守城将领大权的职务,调遣凉州守城将军李执勤快马加鞭前去支援。
同时朝中派出八万军队兵分四路,由兵部侍郎亲自率军,内阁首辅赵敬之辅佐,携圣旨前往战事前线慰问将士。
朝中将士出行那天,我独自登上紫荆城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四方黑压压的人头一片。
「娘娘不陪同陛下前去送行?」
我未转过身,闻声知道来者是柳如年。
手指扶在城墙头,我淡声道:「还是不去了,这些个大臣不都说我是妖妃么,我若真的去了,反倒是给他们心里添堵。」
「殷姑娘只是殷姑娘,不是妖妃。」
我面无表情,侧过脸和柳如年冷漠道:「柳大人怕不是魔怔了,这里只有本宫和你二人,何来一个子虚乌有的殷姑娘?」
柳如年唇角微动,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片刻,柳如年垂首,轻声道:「娘娘赎罪,是下官……唐突。」
我横眉冷对,敛目睥睨面前这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圆领鸳鸯方补朝服的青年,一时间竟对应不上脑海里那个宴会上蓝袍书生的模样。
不过也是。
我轻轻拂过袖口上的金丝红罗,皇城风大,吹得这两年物是人非。
既然我都能从东厂下人一跃而上成了贵妃,他自然也早已不只是当初那个孑然一身的状元公子。
城头下兵马踏出整齐的脚步声,风刮动大明旗幡猎猎作响。
我看着他们,对柳如年道:「现在朝中都知是我向皇帝推举赵敬之前往边境,今日你来找我,莫不是来替你恩师赵敬之兴师问罪?」
柳如年缓缓摇头:「娘娘,老师并无怪罪之意。」
他上前,同我站成一线也垂目向人群看去。
许是看见了带兵为首的赵敬之,柳如年温和朗润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深沉:「两日前老师在家中接到陛下旨意,未有丝毫犹豫,奉命接旨。然,老师和我皆知此次前去只怕是九死一生……」
他眸中清亮的泪光闪烁,与我四目相对,仿佛早就已经洞察了那些藏在背后所有的阴暗。
「胜,他不归,败,无人归。」
柳如年抬起一丝勉强的微笑:「下官所言,可是娘娘身后那人所愿?」
「……」
风沙进了眼睛,刮得良知生疼。
藏匿于袖口中的指甲狠狠刺进皮肉里,我几乎要用尽全身气力才能保持住面上疏离端庄的模样。
我闭上眼睛,喘息,复又睁开:「看来柳大人今日是真的魔怔了,嘴里的话一句两句的,本宫愣是都没听明白。」
我笑了笑,声音恶毒又甜腻道:「其实说白了,朝中这么多人我偏让赵敬之去,纯粹是因为早就看不惯这老匹夫成天在皇上面前说本宫迷惑君心,妖言惑众!本宫做梦都想让他遭点报应,而今你看,老天都替本宫……」
柳如年大喝:「殷姑娘,你究竟还要替他卖命到什么时候!」
「住口!」我大怒,发髻上的银链流苏步摇叮当作响,「本宫再跟你说一遍,这皇宫根本没有什么殷姑娘,还有!」
我揪住柳如年的朝服,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本宫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不需要你一介区区五品官可怜。」
柳如年面上皆是痛楚。
五指松开,我用力推开柳如年寒声道:「看在陛下惜才的分上,本宫在此特地奉劝柳大人一句话——莫要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回承乾宫路上我与容时狭路相逢。
本想直接略过他径直走开,却冷不防被容时拽住了衣袖。
所幸这条宫路上所有的下人都是东厂的人,容时一个抬眼,这些人便自动退下。
见他的掌心还擒着我的手臂。
我冷笑:「容督主好大的胆子!」
他却像是听不懂我话里的愠怒,只是沉声问我道:「你方才与柳如年见面了?」
虽是问我,但语气分明笃定。
我蓦地用力挥开他的手,防备的看他一眼:「与你何干。」
「那日我给你密信,你我都知道今天本该出征的人不是赵敬之。」
他凝着我,目光诡谲沉闷幽幽:「六六,你护着他?」
「护着他又怎样?」我心头慌乱,面上却毫不示弱。
我讥讽道:「不护着他,难道我护着你不成?」
容时的脸色白了几分,看上去有些脆弱。
他问:「你喜欢他?」
声音苍白到快要破碎。
我不说话。
像是无声中的一种默认。
容时凄笑,低声自言自语道:「也是,当初你就写信让他救你,也是……」
我被容时那双嫉恨深邃的眼睛盯得背后生寒,几欲想走,却不想他如此大胆,忽然几步将我逼至宫墙退无可退。
容时俯身,将我困在他的阴影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捻过我额角滑落下来的一滴冷汗。
我背后寒毛倒立,惊呼道:「容时你别在这里发疯!」
容时轻轻掀起欣长的羽睫,眼底一片猩红,瞳孔墨黑毫不掩饰其中化不开的阴暗偏执。
他笑,仿佛坏掉了一样,美的触目惊心却又似厉鬼索命。
容时凑近我,低语道:「六六,我早就疯了。」
20
尽管那天之后容时并没有再为难我,可是临近月末,东厂那边一反常态,始终安安静静,没有派任何人给我送来压制血蛊的药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疼痛不出意料渐渐加重。
饥饿的子蛊得不到补给,深埋于我的血肉里开始变本加厉噬咬我。
一如两年前那次。
我知道这是容时在逼我向他低头。
钻心入骨的痛一旦得不到缓解,只会更加残忍的日夜撕扯我每一寸血骨,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始终不肯求他。
赵恒钰早就察觉到我的异样,为了避免他心生端倪,我不得不对外放出消息,称病拒绝会面任何人。
距离月初只剩下一天,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挨过去。
刀割骨头的绝望撕裂我的倔强,我崩溃地赶走了所有人,尖叫大哭着砸烂了寝宫里所有的东西,如同倒在废墟里奄奄一息到的野狗,只能做到蜷缩成一团流泪颤抖。
视线忽明忽暗,意识也变得神志不清,恍惚间,我竟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直到模糊的视线触及到寝宫红漆门外一道微弱的白光,我看见那人缓缓向我走来。
他抱起苟延残喘的我放到床榻上。
子母蛊似互相存在感应,痛感从他近身起就稍作停歇,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顿时暴虐般涌上来的嗜血感。
我猩红着紧紧盯住容时,眼底全是渴求流淌于他身体里的血液如同上瘾。
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我粗粝的声音压过喉咙生生逼出一个胁迫的「滚」字,像是被火烤过,沙哑而难听。
容时默不作声,像是没听懂一样。
他抬起手,衣袖堆积下滑,露出一截修长却满是刀伤疤痕的小臂。
那些伤以前从来没有。
子蛊受饿,母蛊哺喂。
我知道那是他每月为我送来药引所致。
寝宫中一片狼藉,所有的雍容华贵都被砸烂成为废墟。
容时手中执起一把匕首,目光几乎病态的凝视着我,轻声问道:「一刀换一吻,行不行?」
心口如爬上千百只蚂虫细细密密噬咬。
我说:「疯子。」
他笑起来,满身骄傲清贵之气终散,像是甘愿落入阿鼻地狱的恶鬼,可是他却甘之如饴把刀握进我的手里。
容时缓缓俯下身,在我耳边嘘声恳求道:「六六,要么救我,要么杀我。」
恨意翻涌,我咬牙怒不可遏翻身将容时按倒,死死掐住他的脖颈,挥舞匕首猛然刺下。
然而刀尖离瞳孔只剩下毫发间距时生生顿住。
容时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一眨不眨。
他求死。
「……」
疯了,呵,都疯了。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碎落在容时脸上。
我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容时眼眶里淌出泪水,顺着发红的眼尾止不住的流出来,好像是抛弃他已久的神明终于愿意怜悯他一眼那样,容时哭着牵起一抹快要破碎的微笑,哑声道:「六六,我不在乎。」
昌平八年冬。
瓦刺军力强盛,大明誓死抵抗数月最终大获全胜。
然,内阁首辅赵敬之为敌所擒,因不肯作为诱饵降城,被瓦刺绞杀,尸骨无存。
皇帝赵恒钰身心俱疲,追谥靖节,厚赏其家室作为安抚。
同月许是赵敬之一事对于赵恒钰打击颇大,十二月隆冬感染风寒,明明是极小的一件事,但是不知为何自那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转。
渐渐的,朝堂不知何人传出流言蜚语,说是我这个妖妃私通东厂督主容时,暗中作梗,意图谋反。
朝臣以齐家为首纷纷上奏谏言诛杀妖妃。
皇帝病中不知此事,奏折全全交由容时。
承乾宫里,他当着我的面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昌平九年初,容时进出承乾宫越发频繁,而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
这一日我照常前去给赵恒钰送汤药。
他似睡着了,口中一直在梦呓着什么,我垂眸放下药碗,俯身去听。
赵恒钰虚弱地抖着嘴唇,颤巍巍地一句一句唤着两个字:「宁儿」。
我微微抬起头,看他短短两月就瘦到凹陷的脸,龙床里头有夜明珠,明晃晃的光泽却温润不了他枯槁衰败的脸。
我讷讷问他:「你说的,究竟是贵妃宁儿,还是你的太子妃凝儿?」
可惜他病入膏肓,根本听不到我的话。
我替赵恒钰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寝宫。
「娘娘。」
身后有人唤我。
下人接过我手里的药膳盒默默退下,我转身与柳如年相对而立。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皇上刚睡着,柳大人如果是来探望皇上的,还是请回吧。」
我迈着步子与柳如年擦肩而过,他身形未动,问我:「娘娘真的要一意孤行?」
「呵。」我扯了下嘴角,眼睛直直看着宫殿外的白昼,声音在这屋里却淬冰似的冷。
我低下声音,温温柔柔道:「柳大人莫要再多嘴了,否则,本宫连你一起杀。」
晚间,黑云遮盖残月,容时照例走进我的寝宫。
寝宫里除了我们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格外安静。
我靠着枕头,我说:「容时,我冷。」
容时说:「我给你去拿被衾。」
我道:「不是手脚冷。」我捂住自己的心口,渐渐蜷缩成一团,「我这里,良心冷。」
容时在黑暗中顿住。
顷刻间,他将我抱得更紧,喉间哽咽着捂住我冰凉的手,温热的胸膛紧紧贴住我的后背,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解冻」。
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冷,就像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东西根本回不去了。
假象就是假象,骗谁都骗不过自己。
三年前我信了他,而今却没想到他其实比我更傻,明明比谁的聪明,却还要深陷其中,自欺欺人。
21
昌平二月,帝将死,不能早朝。
朝堂之上,大批官员开始纷纷倒戈,余下之辈为了自保皆不敢言语。
齐太师负隅顽抗,唾骂容时被软禁。
柳如年密谋带兵前去营救皇帝,然,容时公然率领锦衣卫以「护驾」之名,颠倒黑白,将包括柳如年在内的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我从皇帝寝宫中出来时看见的便是满地尸体。
容时立于殿前,从一个侍卫的胸口内抽出长剑,血腥顿时飞溅到了他白玉的脸上。
他踩着粉白底皂靴朝柳如年而去,不过须臾,冷刃已凌空横架于柳如年的脖颈之上。
「容时!」
我惊呼一声,慌忙上前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要!」
容时轻轻侧目向我看来。
他面上的血滴顺着冷厉的轮廓滑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似有不解,但很快化作一团狠厉与嫉妒交织而成的幽火,翻涌燃烧。
他说:「为什么?」
冷汗渗进了眼睛,我红着眼眶大喝:「放了他!」
容时咬紧下颌。
须臾,刀剑落地。
我迅速拦身挡在容时身前。
我和跪在地上的柳如年对视,他张了张口,冷笑着没有出声。
但我知道,他对我说的是两个字——妖妃。
「……」
我沉默地侧开眼。
锦衣卫训练有素,飞快地架起遍地横尸并押走柳如年。
没一会儿,这里只剩下我和容时两人。
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我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在容时惊慌的眼神中彻底昏死过去。
我醒后才被告知,我已怀有半月身孕。
太医在容时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退出承乾宫,我恍惚地碰了碰肚子,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容时我……」
容时轻轻抱住我,动作格外温柔珍惜,像是一个在雪夜中步履蹒跚多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团属于他的明火,小心翼翼地用身躯护住,生怕铺天盖地的风雪熄灭这缕最后的温暖。
他将额头抵在我的肩头,呢喃地一遍又一遍唤我「六六」。
我心里忽然不住的想,是不是除我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这样一个在外权势滔天杀人不眨眼的奸臣,竟然也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我越过容时的肩头看向屋外纷飞的雪花。
沉默了会儿,我道:「容时,她们说开春后京师城外会有漫山的桃林。」
容时吻落在我的嘴角,「那等开春,我带去你。」
「你会食言吗?」
「不会。」
容时眼里的微光闪烁:「六六,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想娶你。」
心口划过刀绞的痛,我咬住唇瓣缓缓埋首进他的衣领,没有回应。
孩子的事推波助澜,我终于完全博取到容时信任,乘机盗出解药。
可是事情远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前去乾清宫的路上我终究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礼部侍郎梁遇才带兵押住我,面上狞笑:「哼,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可信,要不是我暗中一直派人监视她,你我性命早就危在旦夕!」
暗卫开至两侧,那人缓步走至我的身前。
锦衣皂靴,容时修长的手指捧起我的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为什么呀。」
「我说过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眼眶猩红,眼里有恍若被我杀死过一万次的悲伤。
我低下眼,惨淡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梦到过好多次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明明不是我杀的,可他们非要来找我索命。我一直逃,一直逃,可是还是被抓住了。」
「梦里有人强迫我睁开眼睛,我一下子就看到赵敬之倒在我面前,满身都是鲜血。好多人围住我,他们打我骂我,我怎么哭都没有人来救我……」
他垂着头看不清情绪,可是眼泪忽而掉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袖。
梁遇才站在我和容时身后扔下一把长剑,喝声道:「怀瑜,为师命你杀了她!」
我弯起湿热的眼睛,问容时:「你说现在,像不像三年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像。」
「那这次你……」我咬住嘴唇忽然失去了说下去的勇气。
容时拾起剑。
我心中的自嘲,果然啊……
我原以为他要杀我,于是撇开脸闭上眼睛想求个一了百了。
可是,疼痛没有降临。
而是等到他的一句低语——
「我选你。」
我蓦然瞠目,容时却已然抱住我长剑挥舞为我劈开了一条道路。
梁遇才显然也没想到容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厉声大喝,「逆徒!」
他狰狞着脸,挟令牌要求暗卫立即将我捉回。
容时一人挡于我身前。
长剑直指,他道:「我看今天谁敢伤她半分!」
我终究还是逃脱了。
其实他分明知道让我走会有什么后果的,他分明知道的——
回头向身后那个身着绯红飞鱼服的人看去,我不甘心,大声冲他喊道:「容时,等我回来!」
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我的眼泪在风中干了又湿。
我奔赴乾清宫,用力推开皇帝寝宫的大门。
病榻上的赵恒钰奄奄一息。
可是很奇怪,明明他有将死之相,那双只掀开半阙的眼睛却意外清明。
我说:「赵恒钰,我可以救你。」
他却似不在乎我这句,凝着我的脸忽然瓮声道:「其实朕记得你……」
「三年前簪花宴,容公遮得再快,朕……咳咳……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捏紧药瓶:「所以我做的这些事,你一直都知道?」
赵恒钰无声笑笑:「朕一直都知道。」
他从来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帝王的心里放不进柔情。
可是事已至此,我顾不上这么多。
我扶起他道:「放了容时,作为交换我给你解药。」
赵恒钰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他才嘘声对我说:「朕答应你。」
「但是朕要你永远留下。」
我心头一紧,冷面道:「赵恒钰,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宁儿真的以为,朕会蠢到任人宰割吗?」
赵恒钰眼底青影沉沉,他抬了抬干裂的嘴角,举起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侧脸。
「只要朕死,京师八十万御林军奉命围城追杀,你说他容时能活到几时?」
「……」
我脑子骤然间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颤声拼拼凑凑出三个字:「……为什么?」
赵恒钰叹了口气,将完全僵住的我拢进怀里,任由我断了线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像是对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孩童,他耐心劝导道:「宁儿,朕只是想留下你。」
骗子。
骗子!
……
[等开春,我带你去。]
[你会食言吗?]
[不会。]
[六六,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想娶你。]
……
我掩面大声抽泣,终是哭到不能自已。
22
那天之后皇帝获救,前朝谋逆党派以容时为首皆被抓获。
同月赵恒钰回归朝政,封柳如年为新任内阁首辅,协助他就此事对于百官之位大为整改。
而我则被他软禁了。
千方百计出不了承乾宫,我最终只能从下人口中探得一点关于容时的消息。
只听说他还没有被流放,目前被关在地牢里,严刑逼供是否还有共犯,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我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变得愈发木讷。
赵恒钰每天都回来看我,时而久坐,时而同我一起用膳。
赵恒钰问我:「是不是不在乎了?」
我只是盯着手臂上那道疤痕发呆,没有说任何话。
他被流放那天是三月初三,开春的时候,京师城外真的有漫山桃林,可我依然没能见到他。
赵恒钰解了我的禁,我又一次只身一人去了那紫荆城头。
天地茫茫,冷风刮得我面上生疼。
攀在城墙头,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是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找不到什么。
回去的路上浑浑噩噩,却在宫门外遇上一个徘徊已久的小太监。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个在东厂照顾我的那个小太监。
他给了我一个小盒子,低声告诉我里面有容时被抓之前想要转交给我的东西。
我恍了神,来不及道谢,踉踉跄跄地奔回宫中挥退了所有下人,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屋子里面。
打开,里面仅有三样东西——
一纸书信,写着解除血蛊的方法;
一个已经坏了的,带着血迹的雀羽发簪;
还有一个木雕……和我很像很像,雕得似乎是那年七夕我头戴簪花,在月老庙前姻缘树下看着他笑的模样。
我摸到木雕后面刻有小字,上写——昌平六年二月初八,生辰,时赠。
他知道,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那天夜里,我捂住心口,从没有声响哭到撕心裂肺。
我开始反复做噩梦,梦里总有另一个自己质问我:
这难道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你说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你恨他入骨,现在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明明是你拿了解药,是你向他承诺,是你看他高楼起,又亲手推翻一切!
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问我:
他放弃一切选了你,可是你呢?
你背叛了他。
梦醒,我腹部绞痛,宫人赶忙连夜叫来太医,诊断结果是我心绪不稳引发胎动。
赵恒钰坐在我的床头静静的看着我。
对于这个孩子,他并没有表现得很厌恶,自然也谈不上喜欢,仅仅只是接受而已。
他替我掖了掖被角,沉声道:「孩子是无辜的,你是他母亲,你有责任护他周全。」
我抬臂横住眼睛,可是眼泪还是打湿了两鬓。
我说:「好。」
为了保住身体,我用了解除血蛊的方式,但是后遗症是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孩子出生,是个男孩,赵恒钰难得眉开眼笑,为他取名为「毅」。
那天,我主动向赵钰恒请示住进冷宫。
赵恒钰的笑意淡下来,但是他没有挽留我,他说他等不到一个心死之人。
一月后,我如愿进了冷宫,齐妃还是那个皇帝最爱的宠妃。
冷宫里的妃子本就不受宠,又加上我现在成了个瞎子,身边的奴才没有盼头,自然也跟着变得越发尖酸刻薄起来。
不过好在之后来了个新的奴才。
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把我和毅儿都照顾的很好。
于是我遣散了别的照顾我的宫人,独独把他留了下来。
时间一晃,转眼毅儿都长到读书写字的年龄了。
他天资聪慧,小小年纪遇事就有自己一番独特的见解。
赵恒钰知道此事后与我商议把毅儿接走。
我同意了。
因为毅儿很早就跟我说过他想离开这里。
我问他:「莫不是因为嫌弃娘亲?」
他抱着我,语气认真道:「不是的娘亲,儿子是希望争一争,若他日成了太子,定能将娘亲接出来,不再受任何人冷眼相对。」
我摸了摸他的头,如今我看不清他是何模样,但是想必同那人模样定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我眼眶微湿:「好呀,那娘亲等你便是。」
毅儿离开这里之后,这里便只剩下那个哑巴太监一直陪着我了。
春夏秋冬,云卷云舒,一年复一年。
可惜我终究没有等到毅儿回来接我的那天。
我死前身体并没有很痛苦,只是觉得非常疲倦。
脑海昏昏沉沉的,接着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向我走过来,执起了我的手。
很陌生,又很熟悉的感觉……
许是将死,连想法都变得异想天开起来,我竟恍惚着问了一句:「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我的手摸到了那人面庞上的眼泪,手触及到五官,慢慢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人的模样。
我虚弱的笑起来,眼泪逐渐溢出眼眶:「你知道吗?我啊,曾听有个会易容术的人说过,他的易容膏遇水即化……」
他捂住我的手大声哭泣着,因为不能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可是这样多的眼泪,竟像是要把这一十三年来的沉默全部向我倾诉一般。
可是我和他都知道,都知道,来不及了……
「容时,也不知道那年你说娶我,还作不作数?」
他痛哭,哽咽着不住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身体越来越疲倦,越来越累……
大抵这次,真的要离开了吧。
【番外】
我是哭着哭着被容时推醒的,夜里没有掌灯,但是我仍能感觉到他担忧的目光。
我心头委屈,翻身窝进他怀里抽泣。
「怎么了?」他摸摸我的脑袋。
我哭哒哒的跟他讲:「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是个非常讨厌的大太监。」
他身子僵了僵,哭笑不得,「能不能盼着你相公好过点?」
「可是你在我梦里真的对我很坏……」
我断断续续把这个梦境复述给容时听,即使并没有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可是到后面心里的刺痛感仍是一层又一层往上涌。
半晌,容时伸手替我擦拭哭湿的脸颊。
他喟叹:「六六,梦都是反的。」
抱住我,容时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你知道我爱你比我自己深重。」
说起我和容时,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祖籍是定州清河县人,殷家老幺,排第六,因此阿姐兄长们都习惯叫我六六。
而容时和我不同,他乃扬州船王世家的小公子,自幼天资聪颖仪表非凡。
他二十三岁那年上京高中状元。
但那仅是因为他遵从家中长辈之意才来试考,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皇帝惜才,想方设法要留他无果,一气之下便把他这个新科状元硬生生塞到我们清河县做一个小小县令意图羞辱他。
谁曾想他倒是非常有做父母官的天分。
来这仅一年,不仅雷厉风行地收拾了一大堆前县令留下的烂摊子,还整改了百姓的农田耕耘制度。月末发碎银,月初施米粥,短时间内竟把我们这清贫小地整治的欣欣向荣。
而且有趣的是这人虽是个好官不假,但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天生长着一副顶好的皮囊却总端着不近人情的模样。
然而越是如此,大家便对这人越是好奇。
因此自然而然的,这人就成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常客。
我贯不喜呆在家中,去外头瞎转溜几圈自是早就听过他的名头。
世人听他的故事时,总是会可惜他考取功名却不置身朝堂。
我磕瓜子,心里悠悠想着:去那京师做官有什么好,尔虞我诈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逍遥人间。
后来真的见到这位面冷心热(?)的容时县令是因为我哥。
他居然认识容时,还把人家介绍到家里来做客。
县太爷来自己家那可是大事,父亲母亲急忙前去迎客,哥哥姐姐耐不住寂寞自然也都一窝蜂偷摸着去瞧他。
可是这人越是招人稀罕,我越是莫名懒得去。
偷偷拿了本话本子窝在凉靠椅上,我躲在家中的桃花树下垂钓乘凉。
午后的阳光柔柔软软,慢慢有了困意倒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后来感觉有人在我脸上动作,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见原是一人从我唇边拾起了一朵三月桃花。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就是他。
我迷糊地回了一个微笑。
那人定定的看着我,柔风吹皱河畔春水,传闻中素来面若冰霜的人,拈花带笑。
结束回忆时,容时正在为我穿衣服。
我说:「相公,那些夫人跟我说在家中都是娘子替相公穿衣服的。」
容时道:「我们家不用。」
我故意问:「为什么不用?」
他俯身啄吻我的嘴角,挑眉:「就是不用。」
我看了他会儿,趁他转过去时抱住他。
他说:「怎么了?」
我说:「好爱你。」
他笑:「就因为我不没让你替我更衣?」
我埋首在他的背脊里蹭蹭,「对啊。」
他转过来捏捏我的脸,「那你可真容易满足。」
这天容时下班的时候看见街上有卖我喜欢的桂花糕,于是过去买。
小摊子旁边的大榕树下,一个白胡子说书先生正在绘声绘色的给小孩讲故事。
「且说妖妃当道,同那东厂督主违祸朝堂,然而却鲜少人知这二人原来早就于三年前的姻缘树下以簪定情……」
卖桂花糕的老板娘把东西打包好给他,容时回过神。
他想起我说的那个梦,并且不知为何同那次一样,他只要听着这段故事胸口就会有莫名的心悸感。
走远了才好些……容时皱了皱眉头回头,又遥遥看了那个老头一眼。
片刻,他甩甩头往回家的方向走。
他心道,罢了,都是些俗事,还是早些回家给那个小祖宗带吃的要紧。
他把桂花糕放进怀里,心口溢出的暖意逐渐倾覆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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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29 14:1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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