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宫锁凝眸

宫锁凝眸

入宫那年我十五岁。

入宫那年我十五岁。

阿娘虽脸上挂着笑,话语里却是止不住担忧,「万般皆是命,往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切记谨言慎行!」

话本子里说,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我怕。

侥幸封了个才人,得了一处偏院。我性子闷,常常一个人窝在院子里,久而久之,宫里也似没有我这个人。我向来安分守己,不奢想。宫中不愁吃穿,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不算太难熬。

入宫三月,我只在册封那日见过皇帝,也从未被召幸。我曾听到宫中的婢女私下议论说我蠢钝,活该老死深宫,永无出头之日。我并不恼,我没想过出头。

偶尔会想起进宫前的日子。阿爹的友人中有位姓方的世伯,我们两家极为亲近。方世伯的二儿子阿远哥和我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

我即将入宫的消息传开后,方世伯曾来府中祝贺,阿远哥也一道来。可是他见了我却离得远远的,不似以往那般亲近。我不解,他只道一句,「往后你就是宫中的娘娘了。」便再也不理我。

我心中空落落的。

日子一直平平淡淡地过着,只有一日,我路过御花园时瞧见几个宫人撵着一只狗,要用棍子将它打死,我心有不忍,将那小花狗讨来养在身边。

从前在宫外,府中的厨子养了一只大黄狗,每天躺在柴房门口懒洋洋地晒太阳。见人就摇尾巴,亲人得紧。

我的小花狗豆儿也亲人,每日围着我转,这平淡的日子竟也多了几分生气。

将豆儿讨来后几日,我正在树荫下乘凉。突然涌进一批宫人,为首的我认得,是皇帝身边的福公公。

我慌忙站起身来,福公公却是对我行了一礼,让宫人抬进一口大箱子,道:「这些是皇上的赏赐,才人今晚便侯着吧!」

一直到公公走后半晌我都愣在原地,我院子里的宫人跪了一地,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口一个「恭喜才人,贺喜才人!」

豆儿在我脚边舔舐我的裙摆,我将它抱回屋子,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酉时,院中来了几位嬷嬷,替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着宝饰金裘,一张脸容色俏丽,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回想不起入宫前的模样。

不知是何时,外面传来公公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我忍不住的心口狂跳,掌心冒汗,有种藏起来的冲动。

皇帝走进来,我行了一礼,竟是连声音都在颤抖,「妾身参见皇上。」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你很怕朕?」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触怒圣颜。他让我起身,声音竟是带了一丝笑意,「原是这般胆小的丫头。」

皇帝不过二十七八,身材高大,比我高了一个头不止,丰神俊朗,不怒自威。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极怕疼,磕碰一下都要红了眼,那晚我咬着牙不敢哭出来,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滴在他肩上,他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说:「不怕。」

寅时,皇上起身上早朝,我小心伺候着。

他走后不久,一个宫人捧着碗汤药进来,说是皇上赐的。我点点头,在宫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我累极了,倒头睡去。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怀上龙种。

我得了些赏赐,珠翠丝绸琳琅满目,皆是我不曾有过的珍奢。宫人们赞我好福气,得皇上恩宠。那些曾私下说我蠢钝的婢女,变得一副忠心敬主的模样,我觉得好笑。

自那一夜恩泽,皇上再未踏入我的院中。身边那些奉承讨好,渐渐销声匿迹。我也一如从前,逗狗侍花,乐得清闲。

有宫人委婉地劝说我,宫中女子本是靠皇上恩宠过活,何不搏上一搏,兴许有另一番天地。我只是摇头,置之一笑。

我不愿沾染是非,只求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恍惚间,却是入了冬。我的境地有些难过。我无权无势,又不得宠,少不得要被克扣月银与用度,只得温饱而已。曾经我以为在宫中必是不愁吃穿的,如今想来,倒是我太天真了。我将宫人都打发走,只留了两个乖巧伶俐的。说来惭愧,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对她们也是拖累。

天气渐冷,我让玉儿去内务府领煤炭,也好取暖过冬。那丫头去了许久,只得些碎炭,莫说取暖,能不能烧起来都是问题。不得已,我只好领着玉儿又去了一回。

这回内务府的公公到底给了我些新炭。雪下得大了,我的手指冻得僵硬,心想等回了屋子,生了火便好了。

宫道上迎面走来一行人,我认得是僖嫔娘娘。她与我一同进宫,颇得圣宠。

我俯身行礼,玉儿也跪下来,却不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手中的煤炭也撒了出去,脏了僖嫔的裙摆。

玉儿吓得磕头求饶,我身子俯得更低,向她赔罪,请她宽恕。

僖嫔扬起嫣红的唇,冷冷一笑,「那你二人便跪着吧,何时雪停了何时起。」

玉儿哭着向我赔罪,我并不怪她,该我受的,受着便是。

我与她将炭拾进篓子,仔细扫去炭上的雪,用衣裙遮好,炭湿了就无法生火取暖了。

雪一直到夜幕也未停,我早已冻得浑身僵硬,更是肚饿难耐。不知跪了多久,我意识都有些模糊,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为何跪在此处?」

我抬头,是皇上。

又低下头,「妾身犯了错。」

「起来。」

我只觉得脑中迷糊,愣愣道:「雪还未停……」

一双大手却是将我扶起来,我的腿僵硬动弹不得,又跌坐下去,打翻了炭。玉儿慌忙替我捡,我晃晃昏沉的脑袋,竟是一头栽倒在地。

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申时。听玉儿说那天我晕了过去,连夜高烧不退,是皇上宣的太医。皇上守到一更才离开,后来还命人送了暖炉和许多煤炭,甚至责罚了内务府的公公。

玉儿还说:「皇上昨晚原本是要去僖嫔宫中的,结果自是没去成。」

我心头一跳,阴差阳错,我竟坏了她的好事,虽非我所愿,但到底我将僖嫔得罪了个干净。

我受了风寒,身子还未好,昏昏沉沉的,早早便要上床歇息。

大约戌时,将睡未睡,恍惚听见宫人通报皇上驾到,我挣扎着起来,一抬眼便见那高大的身影走进来,肩上盛着尚未消融的冰雪。

「朕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他带着一丝笑意,制止了我要行礼的动作,扶我倚在床头。

我还未说话,他便伸手探我额头,「唔…… 不烧了。」

风雪里走了一遭,他的手仍是暖的,这丝暖意似有了生气,连着额头,直直蹿进我的心里。连累我的心突突地跳,觉得脸颊又烧了起来。

「托皇上的福,妾身好多了。」我不敢看他,锦被下的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睡意早已烟消云散,我只觉手足无措。

「昨夜你烧得糊涂,拉着朕的手哭着唤阿爹阿娘。」

我猛地抬起头,怕他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然而他的表情温和,丝毫不见恼怒。

他又说我昨夜哭了许久,问我是不是受了委屈,我心中确实委屈,却是万万不敢说的,便摇摇头。他也不再多问。

皇上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临走前说下次再来看我,我兀自在榻上坐了许久。

玉儿和翠儿将我照料得很好,皇上也每天打发太医为我诊脉,不多久我便痊愈了。只是我身子弱,在雪地里跪了许久,到底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寒,不然膝盖便钻心得疼。

少不得提一嘴,自我受风寒以来,宫中的吃穿用度一应提高了不少,甚至比初入宫时好了许多。司衣局也给我裁了几身漂亮衣裳。

过了两天,皇上传我去御花园赏梅。我虽心有忐忑,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怕他。

梅花开得正好,散发着冷冽的香气。我驻足在一株梅树下,抬头看那枝上的花朵,幽香沁人,沾染了些白雪,煞是可爱。

皇上见我欢喜,伸出手要去折那花枝,我连忙拦住他,他不解,我和他说:「我喜欢这梅花,见它傲立风雪,只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欢喜。」

他不说话,却是笑得十分开怀。

有雪花零零落落飘下来,他解开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他的衣裳极大,将我整个人罩住,兜帽盖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我将帽子往上拨弄,露出一双眼,唇上竟倏忽落下一吻,变得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深邃的眉眼。

温软的触感使我忍不住战栗,下一秒一双大手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久久才松开。他早已屏退众人,我仍羞窘难当,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不肯出来。

那一晚皇上宿在我的宫中。

第二日,我晋为昭仪。

皇上给了许多赏赐,又许我亲自挑了些宫人,宫人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破天荒,我的院里来了客人,是与我同在咸福宫的安嫔。咸福宫的主位本是康妃娘娘,后来康妃犯了罪,在冷宫自缢了。自那以后,咸福宫的主位就一直空着。这事发生在我入宫之前,我并未见过康妃娘娘,听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样的人竟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进宫以来极少与其他妃嫔打交道,与安嫔也从未有过来往,从前碰见了,也是我行个礼,她看也不看一眼。今日竟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我发怵。

安嫔来我院里似是只为闲谈,照拂一下我,隐约提到皇上赏给僖嫔娘娘一对南海珍珠耳坠,圆润饱满,甚是珍贵。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笑,又说了两句其他的便告辞了。

第二日,我带着豆儿去碧水塘边喂鱼,隔得远远的便见到僖嫔和安嫔一行人,我怕招惹事端,抱起豆儿打算避开她们,却被安嫔叫住。

惹不起,竟连躲也躲不起。

罢了,我只得迎面走过去,向她们行礼。我以为僖嫔会刁难于我,她却只冷冷瞥我一眼,并不说话,她的珍珠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好看得紧。安嫔与我闲话了几句,便和僖嫔一同离开了。

我心里不安,她们离开后我也带着宫人回了咸福宫。

未时,僖嫔一行人踏入了我的院子,我还未行礼便见她指着我吩咐宫人,「给本宫拿下!」

立刻有两个嬷嬷上来将我擒住,僖嫔一个手势便有三个婢女进了我的寝屋。玉儿和翠儿上前想要护我,被人推在地上跪着。

「娘娘这是为何?」我心中愈发不安,有些恐慌。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冷冷一笑,眼中闪着精光。

先前进我寝屋的婢女走出来,手中捧着一对珍珠耳坠。这时安嫔闻讯赶来,见了婢女手中的东西,惊讶地瞪大眼,「这不是皇上赐给僖嫔妹妹的南海珍珠吗?怎么……」随即看向我,满脸嫌恶,「本宫不过闲谈时与昭仪妹妹提起过此物,你竟是将它偷了过来!」

「不!我没有偷!」我急着辩解,心中极为恐慌。

「今日本宫在碧水塘碰见你,转眼这坠子便不见了,如今在你房中找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僖嫔咄咄逼人,眼中露出的凶光令我浑身一颤。

我看着僖嫔和安嫔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终是明白过来,今日这出戏是她们早就排好的,就等着我自投罗网。纵然我真的没偷,也说不清。

可是,我没做过的事,如何承认?

「我没偷。」我昂着头第一次直视僖嫔的目光。

「啪!」我的头被扇到偏过去,嘴里一股腥甜。

「以下犯上,看来本宫该好好教你规矩了。」僖嫔一挥手,擒着我的嬷嬷往我膝窝踹了一脚,我跪倒在地。

「汪!汪!汪!」豆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一个嬷嬷的裤脚撕扯,她一脚踹过去,豆儿飞出老远。立刻有小公公持着棍子打在豆儿的身上,豆儿的惨叫声回荡在我脑中,我涌出泪来,挣开嬷嬷的手扑在豆儿身上,棍子便落在我背上,痛得我肝胆俱裂。

公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玉儿和翠儿扑过来要拦住他,也被打倒在地,她们便将我护住,棍子打在她们身上,发出一阵闷响。

看够了戏,僖嫔摆摆手让公公停下,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一手挑起我的下巴,一手在我脸颊上重重拍了几下,「一条贱命。」

「啧……」她又皱了眉,似是碰了什么脏东西,嫌恶地甩开我的脸,拿绢子擦擦手,扔在我脸上。

安嫔嗤笑一声,理了理头上的珠钗,「罢了,昭仪妹妹虽是犯了大错,但念在初入宫不懂规矩的份上,僖嫔妹妹就饶了她,莫要宣扬出去,省得坏了昭仪的名声。」又看向我,「想必昭仪妹妹已经知错了,便好好反省吧,莫白费了姐姐一番苦心呐。」她挑起眉,眼中尽是威胁。

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边上早已吓呆的宫人这才上前扶我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骨头似要散架。

伤在背上,我瞧不见,听服侍我的婢女讲,背上有一小片淤青,有些肿。

玉儿和翠儿的伤比我重得多,都是一大片青紫的伤痕,好在未伤及筋骨,豆儿也只受了点儿轻伤,倒是被吓得狠了,我将它抱在怀中许久才沉沉睡去。

安嫔威胁我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因而连太医都无法传唤,只能遣人去太医署讨了些药膏。

我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安分守己,便可得一方清静。万万想不到这后宫竟如此险恶,因我人微言轻,便要遭人践踏,受人污蔑。而我,连为自己申冤都做不到。纵是惊动了皇上,他也不会为了我一小小昭仪去寻那可笑的真相,说不准,那时我的下场更惨。她们自然不会主动将这事闹大,否则或许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人生第一次,尝到了恨的滋味。我恨安嫔僖嫔,也恨我自己。我想家,我想阿爹阿娘。

一想到玉儿她们,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绞痛。我这般无用,玉儿、翠儿、豆儿,皆是因我而伤,我却无法保护她们。

僖嫔今日便是让我明白,只要她想,要了我的命甚至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这皇城里的冤魂,不多我这一个。

不,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受欺压,不必忍气吞声,可以保护我所在意的一切。

活下去,我便要往上爬,要得到圣宠……

我眼前浮现出那深邃的眉眼…… 呼吸不由得一窒,我摇摇头,驱散脑中不切实际的妄想。

天子无情,有些东西是我断不敢、不能妄想的。那我便只为好好活下去,与那些女子争上一争,搏一搏前程。

临近年关,朝中各类事务繁多,我许久未见到皇上。这样也好,给了我休养的时间,若是被皇上见到了背上的淤痕,我倒不知该如何解释。

听闻皇上近日颇为操劳,御书房的灯火接连数夜点至天明。我亲自做了甜羹送去,在御书房外交予福公公后,我便离开了。

亥时,皇上来了。届时我正要熄灯就寝,门忽地被推开,我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他携裹着风雪而来。

「皇上怎的来了?」我心里打着鼓,忐忑不已。

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你说想朕,朕便来了。」

我被他直白的话羞得红了脸,他的笑意更深了。

「红豆羹很甜,朕很喜欢。」

问君何来此,红豆赋相思。

那一碗红豆羹,是我故意试探皇上的。若皇上只当不懂那红豆的情意,那我想要更进一步,绝非易事,但若皇上来,就说明他对我尚存几分情谊。

我原本以为,他要来,也会在得空后挑一天来,万没想到,竟是连夜来了。如此,我的前路倒不算太坎坷。只是不曾想,有一日我竟也会耍手段。心中觉得甚是讽刺,竟是真的笑出声来。

皇上问我因何发笑,我说因为高兴。

一抬眼,却是注意到他眼底的青黑,想来他连日操劳,该是累极了。

鬼使神差我开了口,「皇上连日辛劳,不如妾身为您按按肩,也好消解疲乏。」话一出口,我才惊觉失言,这样的举动有些于礼不合。

他却是点点头,脱下外袍,坐在床畔让我给他按肩。我的手指搭上他宽广的肩,不自觉微微颤抖,深吸口气让自己稳住心神。

半晌,他忽地一笑,「朕不知道你竟有如此巧手。」

闻言,我也忍不住笑了,告诉他,从前在家中,阿娘但凡有个腰酸背痛都是我替她揉按,久而久之,也就摸出些许门道。想起阿娘,我又忍不住鼻中酸涩。

他似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问我可是想家了,我摇摇头,说入了宫,这里就是我的家。

又过了半晌,我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是睡着了,看来的确累极,坐着都能睡着。我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小心将他扶着躺平,为他脱靴宽衣。不知梦中有何烦心事,他的眉头紧皱着,我伸出手,小心地抚平他的眉心。

吹了蜡烛,蹑手蹑脚在他身侧躺下,蓦地一双大手将我拉过去,将我圈进他温暖的胸膛。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着。

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足够惑人心神,「让朕抱一抱。」

我慢慢放松下来,靠着他的胸膛,竟是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除夕那日,我起了个大早。宫中上上下下早已挂好了对联,贴好了福字。宫人们站成一排,说着吉祥话,我也很高兴,拿出早封好的红包一一分发给他们。

前些天我扯了些红布,给豆儿做了件小红褂子,今日正好给它穿上,它极高兴,尾巴摇个不停。

晚宴设在保和殿,十分热闹,虽仍处处讲规矩,但由着过节,大家便也不似往常那般拘谨,有交好的妃嫔小声说些逗趣话,也无伤大雅。

到了开宴时分,宫人一轮一轮上菜,琳琅满目,多是我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滋味果然美妙无比。

晚宴结束后,宫中放起了烟花。璀璨夺目,绚烂无比。帝后携手站在前方,一众妃嫔站在他们身后,共同欣赏这美景。

我站在人群后方,抬头看着烟火,不由得想起宫外的阿爹阿娘,以往每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吃完年夜饭,阿爹阿娘都会带着我上街猜灯谜,放花灯,好不快活。那时的烟花,在我心里,远比宫中的美。如今我入了宫,家中便只有二老,不知今年春节,他们过得可热闹?如此想着,我便不复之前的喜色,只余满腔落寞。

回了宫,我心中的落寞更甚。借口身子乏累,将宫人屏退,不让她们打扰,自己躲回屋子抱着豆儿呜呜地哭起来。豆儿感知到了我的情绪,伸出舌头舔我的面颊安慰我,我眼泪掉得更凶,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恐让人听见。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眼睛有些肿,好在看不大明显。我深吸一口气,新的一年到来,我也该是新的自己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宫里又摆了场大宴。我胃口近日不大好,吃不得多少。不过那软糯香甜的元宵,倒是蛮好吃的。

正月二十,我晋为嫔,封号宜。

二月初四,立春。我寻来些铃兰花种子,埋在院里,想着等到花开,满院馨香,是何等风雅。

每天我都来看种子是否发芽,一连十多天,半点儿动静也无。我蹲在花圃边上叹气。

正巧皇上来了,见我愁眉苦脸的模样,问我发生了何事。我便领他到花圃前,告诉他我种的铃兰将近半月也未发芽。

他却是敲敲我的额头,告诉我铃兰花期在五月,如今种下,这花种是活不成的。且这花怕热,在宫中都是由专人培养的。

我不知道种花竟有这些讲究,一时兴起,囫囵种下,却是我的罪过了。我一整天都十分沮丧。

第二日,皇上派人给我送来许多月季花种,说月季这个时节播种最好,且好养活。我听宫人说种花讲究许多,怕又出错,便请了养花的李公公来帮我播种。

二月底,月季花种子发芽了,绿色的小苗破土而出,嫩生生的,十分可人。

我时常向李公公讨教经验,将那芽儿养得也算有模有样。皇上时常来看,也夸我养得好。到了三月底,那芽儿上结出了小小的花苞,我高兴得紧。

四月,僖嫔有了身孕,已有月余。

到了月底,我的月季终于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十分好看。我移了几株到花盆里,遣人送去给皇上。

五月初九,我过了十六岁生辰,福公公送来许多赏赐,皇上未来。

五月十六,我入宫满一年了。我站在大片月季花前,感叹岁月如梭,一转身,他站在不远处满眼温柔。

「皇上怎得空来了?」

「朕来看看你。」他这样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温柔地抚上我的发,「你与去年初入宫时相比变了许多。」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对他道:「皇上也变了许多。」

瞧了眼他的神色,又道:「从前嫔妾看皇上,只觉得威严无比,让人不敢靠近,只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皇上。如今再看,却是温和亲近了许多。」

他笑着用手指轻轻刮我的鼻梁,「看来的确变了许多。」

我满不在意地问他,「这样说,皇上是希望嫔妾如从前一般?」

他却是收起脸上的笑容,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神情认真,「你从前那般怕朕,朕便希望你能如现在这样与朕嬉笑逗闹。朕是你的夫,在这宫中,有朕护你。」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眼中一阵温热,我埋进他的怀中,笑道:「皇上不要嫌弃嫔妾不知规矩才好。」他没说话,将我拥得更紧。

夜里,情到浓时,他俯在我颈边耳语,「你可知朕最喜你何处?」

我摇头,他道:「朕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当朕见你在御花园救下豆儿时,朕便想着,朕一定要护你。」

寅时,我服侍他去上朝后照例等着那一碗避子汤,片刻后那宫人却是送进来一碗银耳莲子羹,恭敬地对我行了一礼,「恭喜娘娘了。」

我捧着那碗莲子羹,呆坐片刻,终是笑了出来。

皇上昨晚说我在御花园救豆儿时他正好看见了,宫中鲜少有人会管一只狗的死活,他珍惜我的善心,便有了后来的一夜恩泽。如此,我倒是要感谢豆儿了,若不是那日碰巧救了它,如今我还不知道会是何种处境。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五月二十,宫中的铃兰开了花,皇上命人送了几盆来,我十分欢喜。因着铃兰怕热,我便将它们都移到了屋子里,时常给它们浇水。

安嫔倒是又来过一回。我是不愿再与她有来往的,却也不能将她赶出去,客客气气地招待她。她竟是一副后悔的模样,说当初不该错怪于我,净是些劳什子话。

我不愿与她纠缠,只说一切只是误会一场,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扯了半天闲话才离去。我始终温顺谦恭,这世上又不只她一人会作戏,如今我虽升了嫔,到底还是矮她一头,不宜撕破脸皮。

皇上已许久不去她那里,我有幸得皇上恩宠,她大概是慌了,这才来向我示好试探。我的本意是在这深宫之中站稳脚跟好好活下去,不欲与她们耍心机。从前的种种我懒得去追究,今后不来招惹我便是。但若有人要招惹我,我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好拿捏。

天气愈发热了,我命人打些井水泡果子吃,倒也有几分解暑。有时皇上过来,碰上我吃果子,也能分得几个尝尝。

我贪凉,吃冰果子还不够,又寻了个葫芦来,灌满冰凉的井水,成天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要搂着。一来二去,竟是小病了一场。因此还挨了皇上一顿训斥,勒令我晚上睡觉不许抱着水葫芦。

我平日里极少出咸福宫,那一日心血来潮带着豆儿去莲青湖上的亭子里乘凉,果子还没吃两口,竟是又碰上了僖嫔。我实在不愿与她对上,起身欲走,可我还未迈出步子便见她笔直朝亭子走来,心中好气又好笑。

如今僖嫔怀有龙种,母凭子贵,气焰更为嚣张。我避无可避,只得俯身行礼。豆儿见了她,呜呜叫了两声,躲到我身后。

「宜嫔好兴致啊,这亭子甚是舒爽,哟,这果子看着也是分外可人呢。」她随手拿起盘中的果子,把玩了两下,又随手丢在桌子上,拿帕子擦擦手。

我直起身,只想快些脱身,「既然娘娘喜欢这亭子,嫔妾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嫔妾告退。」作势欲走,却又被她叫住。

「本宫让你起来了吗?」她语气陡然一转,毫不掩饰的不悦。我只得又俯下身,请她恕罪。

她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说着羞辱我的话,「即便你升了嫔又如何,在本宫面前不过一条可怜虫而已。记住自己的身份,永远都别妄想与本宫平起平坐!」

我仍低着头,不说话。她又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冷不丁一脚朝豆儿踩下,豆儿受了惊,反口咬住她的裙摆,扯下一片碎步。我忙将豆儿抱起来安抚,生怕它伤到僖嫔。

僖嫔蓦地惊叫一声,身子软下去,幸而一旁宫人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去,她一脸惊魂未定地抚着肚子,看着我颤颤巍巍道:「妹妹为何如此?」

我听她如此说,顿觉不妙,转头果然见到皇上一脸沉色地走过来,「发生了何事?」

僖嫔一见到皇上,眼中涌出泪来,「求皇上为嫔妾做主啊!」

一旁的大宫女上前跪下,对皇上行了一礼,「宜嫔娘娘不懂规矩冒犯了僖嫔娘娘,僖嫔娘娘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纵狗伤人,幸好娘娘反应快,才只被咬下一片衣角。僖嫔娘娘本就体弱,刚刚着实吓得不轻。求皇上为娘娘做主啊!」

皇上看见地上的碎布,脸色又沉了几分。我怕皇上怪罪豆儿,连忙解释,「不,分明是僖嫔娘娘伤豆儿在先,豆儿受了惊,这才……」

「够了!」皇上厉声打断我的话,第一次对我动怒,「莫不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你才这般放肆!」

我惊愕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深沉的脸色,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竟连一句解释都不肯听我说,心中又气又委屈。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回去思过十日,其间不得出咸福宫。」他转过头,不愿再看我。

「是。」我行过一礼,抱着豆儿转身离开,我看见僖嫔轻蔑的眼神,兀自捏紧了拳头。

我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以为他对我存着几分情意,相信了他会保护我的鬼话。如今真的有事,他却连个公道都不肯给我。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帝王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

其实思过对我来讲无关痛痒,算不得处罚,我平日就爱窝在院子里,本就极少出咸福宫的大门。

近日来我倒是想明白了,皇上若真要罚我,定不会让我这般好过。只是心里仍是愤懑委屈,又无处宣泄,索性将自己关在房中,不理会旁人。

上个月我摘了些青梅酿酒,埋了好几坛子在花圃边的空地里,算算日子,如今可以喝了。便兴冲冲遣人去挖出来两坛。

将酒坛子打开,一股馥郁的酒香飘出来,诱人得很。我当下便抱着坛子喝起酒来,玉儿怕我喝多了伤身,劝我斟半杯尝尝鲜便好。我心中正郁闷,哪里肯听,将他们都打发去,自己坐在石凳上喝酒。

原是想借酒浇愁,哪知越喝越愁,整个人都迷迷蒙蒙的,不甚清醒。想到我懵懵懂懂入宫,无权无势,想过安生日子都不能,还要受人欺负,被男人骗,如此命苦,忍不住一下一下叹着气。

「你一个人在这叹什么气?」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无奈。

我一下子涌出泪来,不愿让他看见,用手胡乱擦了几下,不肯转过身看他。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他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的脸抬起来,「怎的还哭了?」又皱了皱眉,俯下身凑近我,「还喝了这许多酒!」我觉得他讨厌得很,让我思过还不够,如今又跑来训斥我。便挣开他的手,身子往后挪了两下,与他拉开些距离。

「皇上怎的来了,莫不是来看嫔妾思过得如何?」

他看着我,皱着眉,「你还在怪朕?」

我哼了一声,「皇上乃九五之尊,嫔妾不敢怪皇上。只是如今嫔妾还在闭门思过,皇上还是早些回去为好,万一嫔妾不小心纵狗伤了皇上,可就罪过大了。」

他叹口气,我的身子突然凌空,竟是被他抱坐在腿上,我一惊,伸手胡乱推他,他将我搂得紧紧的,我推不开,又急又气,心中委屈更甚,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慌了神,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擦眼泪,不住地安慰着我,「你别哭,朕不罚你了,莫哭啊……」

我大哭一场,胸中闷气消解了不少,在他的安抚下抽抽噎噎的慢慢止住眼泪。

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轻声开口:「朕知你委屈,只是僖嫔如今怀有身孕,若不依不饶说你冲撞了胎儿,你让朕如何护你?那么多人在场,张嘴就是你犯了错,朕若徇私于你,你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太平。」

我心知他的不得已,也感动于他对我的尽心呵护,心中升起一抹愧疚,他处处为我着想,又特意过来安慰我,我方才还那样呛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便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他笑出声来,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莫不是与豆儿待久了,也学得狗儿来讨好我?」我知他打趣我,抬起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额头抵住他的蹭蹭,「嫔妾往后会多加小心,不让皇上担忧。只是皇上以后莫再凶嫔妾,嫔妾会伤心。」

他深邃的眸子闪着幽光,吻着我的唇呢喃着,「好,朕不凶你。」

第二日我将近午时才醒,竟连他起身上朝都不知道,脑袋有些昏沉,昨夜的事却记得分外清晰。

昨晚竟坐在他腿上哭,今日想来实在羞赧不已,啧,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

昨夜宿醉,今日一整日都提不起精神。皇上便不许我往后再多喝。也怪我酒量太浅,喝果酒都能醉。不过皇上也不全然无辜,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喝了那许多。

皇上对此十分委屈,说我黑白颠倒,却也不恼,只笑看着我,满眼皆是温柔。我觉得,他对我是有情的。

仔细想想,愈是肯定自己的猜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纵容我的无礼胡闹。不知不觉间,我竟已习惯对他使小性子、逗弄他,换成从前,我是万万不敢想的。寻常人家夫妻能如此的已是难得,更何况是在这帝王家。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对嫔妾这样好,不怕将嫔妾宠坏了?」

「朕唯愿你永远这般单纯善良,甘愿宠着。」

我的笑容愈盛,心中却是忍不住难过起来,从我决意争宠那日起,就不再单纯了。我辜负了他,心中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六月底,僖嫔小产。

听说那日僖嫔在御花园赏花碰到赵美人,两人不知怎么起了争执,赵美人推了一把僖嫔,僖嫔的肚子撞到了石头上,孩子便没了。

皇上震怒,贬赵美人为庶人,打入冷宫。那女子被宫人拖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分明是她欺辱我在先,是她啊!」

我大概能猜得到前因后果,并不觉得僖嫔可怜,正所谓因果报应,她会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未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便去了。

那被打入冷宫的赵氏,没多久便悬了一尺白绫,结果了自己。

我难过了许久,不知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为那去得不明不白的赵氏。这后宫,当真可怕。

听闻僖嫔大哭大闹了一场,又因小产伤了根本,积郁成疾,身子大不如前。皇上感念她丧子之痛,一连几日下了朝都去永和宫陪她。

宫中妃嫔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热闹了一阵,不过几日之后就渐渐淡忘了,毕竟这种事也算不得新鲜。

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我寻了些话本来打发时间,尽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有一处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红妆十里铺了满天,我心中忍不住微微羡慕,这辈子,是无缘穿上嫁衣了。

七月七,乞巧节。

我摘了几朵月季晒干,亲自绣了个香囊给皇上。他未传话,也未来。

七月十五,家中传来消息,我母亲辞世。

皇上恩准我出宫发丧。简单收拾一下,赶在下钥前出了宫。我已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跪在阿娘的灵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掉。

阿娘年初染疾,一直病卧在床,总不见好。每日靠一口汤药吊着命,如今到底是撑不住了。阿爹说阿娘怕我担心,始终不肯叫我晓得她的病情。我前几天才收到她给我寄的家书,说是家中一切安好,叫我保重身体。没想到如今却是天人永隔,眼泪便止不住地落。

在家中留了七日,又匆匆赶回了宫。我如今是宫中人,无法为阿娘守孝,便在她灵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我一片心意。

回宫后我大病一场,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清减了不少。皇上担心我的身子,时常陪我散心。有时我夜半哭着醒来,他便抱着我,重新哄我入睡。渐渐地,我好了许多,虽常常想起阿娘,倒不似起初那般日日痛哭流涕,心中仍难过罢了。

八月中秋,吃了两口月饼,想到本该一家团圆的日子,阿爹却是独自一人,心中酸涩难挡,又大哭了一回。

入秋后我胃口便不大好,变得十分嗜睡。皇上忧心我身子,宣了御医,却是诊出喜脉。

我怔怔地看着我的肚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我盯着伏在地上御医,问他可是真的,连声音都在颤抖。他再三保证,我突然涌出泪来。

皇上小心翼翼地拥住我,我感受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一抬头就看到他满眼的欣喜,我哭着又笑了出来,「皇上,我们有孩子了!」

三日后,我被册封为妃,升为咸福宫主位。

迁居时,我舍不得那满院月季花,皇上便恩准我留用原先的院子,我便将那作为别院,常去照看那些花儿。

自册封后,我的宫里多了许多客人,原先冷清的宫殿,如今门槛都要被踏破,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屋子。我疲于应酬,脸都要笑僵,后来索性以养胎为名,闭门谢客,得了一时的清静。

安嫔又来过几次,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当初她和僖嫔联合陷害欺辱于我,如今我为妃,她们为嫔,着实讽刺。

我的孕吐反应不甚严重,只偶尔干呕,胃口却是好了许多,成日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脸都变得圆润了。也不知怎的,性子愈发娇气,偶尔想吃甜芝麻馅的元宵,皇上不许我多食,怕胀肚,我心中突然觉得委屈难过,大哭起来,皇上没辙,只得随了我。

有一日却是碰见了僖嫔,她似变了一个人,失了往日的神采,远远见着我便避开,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玉儿问我,从前僖嫔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她。我告诉她,如今僖嫔受到了惩罚,我何必落井下石。再者,如今我怀了身子,也希望为孩子积些福报,保我的孩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天气愈发凉了,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感受着那小生命一天天成长起来。偶有胎动,我便兴奋地拉着皇上的手抚我肚子,让他感受那细微的动静。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幸福得没边。

今年冬天下初雪那日,冷极。我旧疾犯了,膝盖钻心得疼。由于怀了身子,不敢用药,热水敷了一整夜才沉沉睡去。

身子笨重了许多,行动不甚方便,我便只偶尔在自己宫中走动。闲暇时张罗起孩子的衣裳,兴冲冲地选了布料图样,却为样式发愁。腹中孩儿不知是男是女,索性每种图样都做两件。

冬去春来,月季花枝上生出嫩绿的新芽。

四月十八,第一株月季盛开,我产下一女,赐名瑞安,取祥瑞平安之意。

小小的人儿还未睁眼,乖巧地躺在我怀中酣睡。我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心中无比安宁满足。我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暗暗发誓,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护我的女儿一世周全。

瑞安是个活泼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时就常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我最爱逗她,拿只小拨浪鼓在她眼前摇,她笑弯眼,伸手去抓,我躲开她的手,她一下子瘪着嘴,眼泪将落未落,我赶紧把拨浪鼓给她,她这才又笑起来。

皇上说我是孩子带孩子,连自己女儿也要欺负,豆儿都比我要懂事。

豆儿倒是十分有趣,我怀孕时它便片刻不离地跟着我,有生人靠近就会十分警惕,甚至还会发出低吼声,好几次都吓到了前来探望的妃嫔。后来生了瑞安,豆儿便成日趴在瑞安的摇篮前守着。

瑞安一天天长大,慢慢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晃眼,便又是一年。

六月二十,秀女入宫。

宫中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如那含苞待放的花朵,千姿百态,年轻而美好。偶尔在御花园碰见了,她们俯身向我行礼,唯唯诺诺,倒是让我想起初入宫的自己。也有胆大的,抬起头偷偷看我,我都一笑而过。

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出头,耍些手段也无可厚非,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下场。

顺妃宫里新进的李选侍,趁皇上去顺妃那儿看四皇子时唱歌引诱皇上,可是还未见到皇上就让顺妃发现了。听说是跪了一夜,不知怎的,竟是哑了嗓子,再也说不了话。

我无心理会后宫纷争,有了瑞安,我的一颗心便系在她身上,守着咸福宫这一小片天地,外头的纷纷扰扰便全都与我无关。

年复一年,瑞安长到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和豆儿玩闹,调皮得很。有时闯了祸,小手拉着我的衣袖,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一口一个母妃,抱着我撒娇,我便不忍心责怪她。她父皇也宠着她,任她胡闹,说句重话也舍不得。

我院里的月季开了,瑞安摘下最美的一朵,别在我耳边,偷偷告诉我,「宫里的女人比这里的花还多,可是瑞安觉得,母妃最是好看。」

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手掌擦破了一块皮,瑞安瞧见了,急得眼泪直掉,握着我的手放在嘴边吹,一边吹一边说:「母妃不疼,瑞安吹吹。」每次瑞安磕碰到哪儿,我都这样哄她,现在我受伤,她就反过来哄我,倒是叫我眼眶一热,差点儿哭出来。

自从有了瑞安,我就不觉得这后宫可怕了。

瑞安啊瑞安,我最好的瑞安。

有一日午憩,睡梦中瑞安哭着说冷,我惊醒,满身的冷汗。

正要起身,玉儿推门而入,满脸惊慌地告诉我,瑞安不见了。

之前奶娘带瑞安回房睡觉,瑞安突然想吃芙蓉糕,奶娘便去给她拿,来回不到半刻钟,再推开门,瑞安却是不见了。

如今已经派人出去找,也通报了皇上。我心中不安,赶紧起身穿衣,要去找瑞安。刚走到宫门口,一队侍卫抬着瑞安回来了。

我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瑞安溺水了。

夜里瑞安高烧不退,我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烧退了,晚上又烧起来,如此反复,始终不见好。

三天后,九月二十八,我的瑞安没了。

太医说瑞安年纪小,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皇上将我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似听不到他的话,怀里抱着瑞安小小的身子,怔怔地说:「瑞安说她冷,我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她的手还是冰冰凉凉的,碧水塘里多冷啊,瑞安肯定怕极了……」

我眼泪又掉下来,抬手去擦,怎么都擦不掉,越擦越多,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瑞安安静地沉睡着,任我哭得撕心裂肺,没有抬手给我擦眼泪,没有喊我母妃,没有睁开眼…… 我的瑞安,真的没了。

瑞安葬了,葬在皇陵,追封福阳郡主。

夜里睡不安稳,着了梦魇,哭着醒来。恍惚间看见瑞安在朝我招手,眨眼间便跑远了。我急忙追上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要追上瑞安了,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我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是跑来了碧水塘。

不远处的塘边有一小片光亮,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不知在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脚朝那片光亮走去。走得近了,发现是个宫女在烧纸钱,嘴里喃喃念着,「郡主您一路走好,莫要来找我,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您若是有怨,便去找僖嫔娘娘,莫要找我,莫要找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抓住那宫女的肩,「你说什么?」

那宫女猛地惊叫一声,转过头来见是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你方才说僖嫔如何了?」我紧紧盯着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那宫女已吓出泪来,结结巴巴道:「僖嫔娘娘她…… 她……」

「说!」

她吓得身子一抖,又磕了几个响头,「那日奴婢偶然路过碧水塘,亲眼看见僖嫔娘娘将福阳郡主推落水里…… 奴婢不是故意见死不救的,奴婢害怕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娘娘啊!」

我的心如坠冰窖,彻骨的寒冷将我侵蚀,竟是僖嫔!从前她处处欺我,如今我身处高位,从未动她分毫,她竟残害我骨肉!我一心只求安度余生,从未做过坏事,老天何以待我至此?瑞安还那么小,她又做错了什么!好一个天道!这老天却是瞎了眼!

瑞安将我引来便是要让我知道真相么?瑞安她不甘心是不是?瑞安想要母妃为她报仇对不对?瑞安…… 我的瑞安……

「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

「奴婢遵命。」

我不知是如何走回的咸福宫,院子里乱了套,玉儿发现我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我。见我回来了,松了一口气,继而满脸惊慌,上前扶住我,「娘娘!」

我张了张嘴,喉间涌出一股腥甜,竟是喷出一口鲜血。眼前蓦的一黑,没了知觉。

我受了寒,病了一场。

皇上来看我,问我为何半夜跑出去,我只说梦见了瑞安,他便抱着我,柔声安慰了许久。我倚在他怀中,心中一片冰冷。

「皇上可愿护臣妾一世?」

「朕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

那便好。

瑞安的命,我要亲手向僖嫔讨回来。

一日,妃嫔照例齐聚坤宁宫,向皇后娘娘问安。

各自闲话几句,皇后娘娘转头看向我,「宜妃前些天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身子可还有恙?」

我微微一笑,「劳烦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好多了。」抿一口茶,似是无意提起,「听闻御花园的金菊开了,甚是好看呢!」

皇后点点头,「锦花绣草,确实是美。宜妃若是喜欢,大可以去赏花解解闷。」

我轻笑着摇摇头,「臣妾一个人赏花有什么意思……」想起什么,又道:「不如挑个日子,众位姐妹聚聚,赏赏花聊聊天儿,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皇后娘娘含着笑,问底下的妃嫔,「本宫以为不错,众位妹妹觉得如何?」

「但凭皇后娘娘定夺。」

十月初八,皇后娘娘于御花园邀各宫妃嫔赏菊。

一行人沿着宫道走,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借故拦住僖嫔,故意落在队伍后头。

「宜妃娘娘这是何意?」僖嫔皱着眉,满眼警惕地盯着我,目光中带了些许不甘。

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拨弄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无甚大事,只是感慨岁月无常。从前本宫不过一小小才人,幸得圣宠,一步步走到今天。倒是你,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嫔,当真是半点儿长进也无呢。」

「你休要得意!」僖嫔果然被我惹恼,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你如今不过一朝得势,待他日我夺回圣宠,定叫你后悔今日所为!」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伸手抓住她一只手,她下意识挣开,我突然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掌被碎石划出一条血痕。

走在我们前面的妃嫔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我倒在地上,不由得吃了一惊,一时间都围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皇后娘娘皱着眉头,示意宫女扶我起来。

僖嫔见众人围过来,连连摆手,「不关嫔妾的事,是她自己摔倒的!」

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倒更容易令人怀疑。果然,此话一出,便有几人的眼光探究地看着她。

我不敢置信般看向僖嫔,「你无心之失,本宫并不怪你,只是为何你要说这话?」

玉儿扶着我,满脸愤恨地看着僖嫔,言辞激昂,「僖嫔娘娘何以为难我家娘娘至此!从前你仗着自己位份高,处处欺辱我家娘娘,娘娘心慈,一概不计较。可如今你对娘娘无礼,娘娘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将她推倒在地,是何居心!宜妃娘娘善良,却也不能任人欺负啊!」

玉儿说着眼泪涌出来,上前一步跪在皇后面前,「求皇后娘娘替宜妃娘娘做主啊!」

在座有不少都曾受过僖嫔的气,玉儿此话一出,众位纷纷附和,皆是落井下石。

僖嫔变了脸色,惊慌不已,「不…… 不是的……」

皇后脸色愈沉,冷冷地开口:「够了!僖嫔乖张跋扈,以下犯上,闭门思过半月,抄《女戒》百卷,不得假手他人!」

「不!娘娘您听嫔妾解释啊!嫔妾是冤枉的…… 冤枉啊……」僖嫔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却被皇后身边的两位嬷嬷带走,声音渐渐地便听不见了。

我手掌受了伤,先行告退,其他人也各自散了。出了这等事,谁也无心再赏花。

回宫的路上,我一改方才恹恹的神色,冷笑出来。

僖嫔,被冤枉的滋味如何?委屈么?别着急,这才刚刚开始。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一击即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僖嫔咽不下这口气吧,啧,我实在等不及了呢……

翠儿略显吃力地挎着装满瓜果的大竹篮,独自走在宫道上。不知绊住了何物,一个趔趄,篮子里的瓜果撒出去不少,摔坏了些。

「啧,」翠儿柳眉一皱,蹲下身去捡那果子,嘴里些许埋怨,「哼,好差事全让玉儿顶了,偏要我来做这劳什子吃力不讨好的活……」

眼前出现一双精美的宫靴,翠儿抬起头,复低下头跪在地上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僖嫔娘娘……」

僖嫔极温柔的一笑,亲自将她扶起来,看着地上的瓜果,故作惊讶,「呀,翠儿姑娘身为宜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怎来做这粗使的活计?」

翠儿脸色白了几分,苦笑道:「奴婢愚钝,不如玉儿姐姐机灵,只能做些小事来为宜妃娘娘分忧。」

僖嫔却是皱了眉,「此言差矣!翠儿姑娘聪明伶俐,何来愚钝一说?」继而又笑,「说句不该的,本宫倒希望身边能有个翠儿姑娘这般能干的……」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敛了神色,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僖嫔的笑意更深了,拉过翠儿的手,一副惋惜的模样,「宜妃娘娘看不到翠儿姑娘的好,倒是白白委屈了你,本宫素来爱惜人才,若你能为本宫办事……」

翠儿脸色大变,跪下来,身子俯得极低,「奴婢惶恐!」

僖嫔伸手理理发间的珠钗,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愿意,本宫也不强求。只不过,翠儿姑娘该不会想一辈子干些杂活,永无出头之日吧……」

翠儿的双手紧紧握住,似下定决心般,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僖嫔,「但凭娘娘吩咐!」

僖嫔唇角一勾,俯身对着翠儿低语,如点点尘埃,转瞬消逝在风里,半点儿痕迹也无。

我端坐在梨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盆月季,右手执一把剪子,为花儿修剪枝叶。翠儿站在我身侧,脚边是一篮瓜果,上头几个染了些尘土,坏掉了。

我抿一口清茶,香气氤氲。

「咔嚓!」极轻的一声,那斜插出来的枝条,便被齐根剪下,掉在地上,惊起几点微尘。

僖嫔要翠儿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替她监视我而已。我每日不过养养花逗逗狗,只有一回与顺妃起了争执,吵了两句嘴罢了。

僖嫔是个大方的,给了翠儿不少赏赐,为表忠心,翠儿将我与顺妃的争执添油加醋,顺便透露了我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十一月初五,皇后娘娘寿辰,宫中摆了回大宴。

按照等级,顺妃坐于我左侧,僖嫔坐于我右侧,巧得很,自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

宴席过半,我抬手将自己的茶杯放到僖嫔面前的案上,要她为我斟茶。她满脸的不满,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自然不敢拒绝,顺从的为我斟上茶,再奉于我面前,我微笑着低头抿一口,赞叹道:「好茶。」

眼角余光瞥到翠儿微微向顺妃靠近的身影,笑容愈深。

顺妃正欣赏舞姬曼妙的身姿,身后的宫娥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美的表演。直到顺妃轻咳了一声,宫娥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奉茶。顺妃润了嗓子,便又沉入表演中了。

僖嫔的眼中满是志得意满,紧紧盯着顺妃。片刻后,她的脸上浮现几许焦灼,额头冒出薄汗。

「啊!」我突然捂住心口,满脸痛苦地扑在案上,打翻了杯盏。僖嫔的眼神一亮,随即满脸惊愕,「怎么会……」

大殿中的人都朝我看过来,玉儿和翠儿慌忙搀着我。皇上紧皱着眉,从上座疾步而来,将我揽在怀中,「清予,你如何了?」

我满头大汗,抓着他的袖子,「臣妾…… 好难受!」

皇上大吼着唤御医,守在殿内的陈太医匆匆赶来,替我诊脉,脸色逐渐深沉,猛地跪在地上,「启禀皇上,宜妃娘娘这是…… 中毒了!」

殿中顿时一片吸气声。

「给朕治!」

陈太医抹了一把汗,又道:「所幸娘娘中毒不深,娘娘先服一颗解毒丹,稳住毒素。待查明是何毒,老臣再为娘娘配药清毒。」

皇上大手一挥,随即几名御医上前一一检查所有食物酒水,却只在我杯中残留的茶水里发现了毒。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朕的妃子!」皇上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大殿都震了三震。

「皇上,奴婢有要事禀报!」翠儿突然跪下来,朝皇上拜了一拜。

「讲!」

翠儿仍伏在地上,「方才僖嫔娘娘给宜妃娘娘斟茶后宜妃娘娘便毒发,奴婢斗胆,请皇上搜一搜僖嫔娘娘的身!」

「贱婢!」僖嫔猛地站起来,指着翠儿,「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污蔑本宫!」

翠儿不卑不亢,「方才许多人都见到僖嫔娘娘为宜妃娘娘斟茶,此事非同小可,奴婢也是为了僖嫔娘娘的清白,若娘娘果真无辜,奴婢甘愿受罚。」说罢又磕了个响头。

僖嫔还想说些什么,皇上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嬷嬷上前抓住僖嫔,在她身上搜了起来,果真在她腰封里发现一包药粉。

僖嫔脸色一变,跪下来,「皇上,嫔妾冤枉啊!这不是嫔妾的!」

有御医接过药粉,细细检查,的确与我所中之毒一样。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皇上的脸色极沉,怒火要将僖嫔淹没。

僖嫔脸色苍白,摇着头,「不,不是嫔妾…… 是有人陷害嫔妾,嫔妾冤枉啊…… 皇上!皇上您相信嫔妾!」

我胸腔疼痛难忍,眼眶泛出泪来,指着僖嫔字字泣血,「你…… 为何害我…… 至此!」

终是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皇上坐在我塌边,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满眼的疼惜,「是朕不好,朕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朝他一笑,「不是皇上的错,皇上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皇上下旨,废了僖嫔的嫔位,贬为庶民,打入冷宫。

顺妃来看我,轻轻笑起来,「宜妃好手段,对自己也能下这般狠手。本宫真是…… 自愧不如呢。」

我微微一笑,「娘娘过奖了,妹妹还要感谢娘娘鼎力相助呢。」

僖嫔曾与顺妃有过节,这我是晓得的。我不过略施小计,请顺妃演出戏,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上钩。殊不知,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我为她精心设计。

啧,当真是蠢。

萧条的宫殿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冷清而空寂。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听在耳里,像踩在心上。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个人影颓丧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馊掉的残羹冷炙。

「一日不见,僖嫔…… 啊不,张氏憔悴了不少啊。」我将斗篷的兜帽取下,轻笑着看向那角落里的人。

听见我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大叫着朝我扑过来,「贱人!你害得我好苦!」

玉儿和翠儿上前一步护住我,将张氏推倒在地。她脸色灰白,头发蓬乱,趴在地上尽显狼狈,哪有半点儿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蹲下来扣住她的下巴,她盯着我,满眼的恨意。我并不回避,与她对视,「这可是你教给我的。当初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如今我一一奉还,滋味如何?」

「贱人!你不得好死!」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

「若我不得好死,你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我怒极反笑,扣住她下巴的手收紧,「从前的事我本不愿与你计较,可瑞安做错了什么?」

她紧皱的眉头在听见瑞安后舒展开来,极畅快一笑,「哈,原来你知道了啊……」她的眼中浮现几许癫狂,「我的孩子没了,凭什么你的孩子能活着?也怪她命不好,自己送到我手里…… 你知道吗?她落水后还在哭着喊母妃呢!」

「够了!」我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胸口一阵绞痛,我捂着心口,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压制住即将夺眶的眼泪。

我冷静下来,俯视地上的张氏。她半边脸肿起来,仍昂着头,得意地笑。

我看一眼玉儿和翠儿,重新戴上兜帽。玉儿上前擒住张氏,翠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逐步逼近。

「你们要干什么?你……」

月亮半隐在云中,云层黑压压的一大片,半点儿星星也无。

「扑通!」极突兀的一声,碧水塘面泛起圈圈涟漪。

我驻足岸边,冷冷看着张氏的身子慢慢沉入水中。我不过给她喂了点儿药,让她身子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而已,不过意识却是清醒的。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水底,感受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到窒息…… 可是她不能动,甚至不能呼救。我的瑞安去得那般可怜,那么,我便让她尝尝这深不见底的绝望……

好好铭记这感受吧,若有来生…… 不,你不配有来生。

张氏的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提起来,众人也不过说一句,「哦,她自尽了啊。」

「瑞安!」又一次夜半惊醒,满脸的泪。

「清予,」皇上被我吵醒,坐起来拥住我,「又做噩梦了?」

我捂着脸,痛哭出声,「臣妾想瑞安……」

他拥着我躺下,极温柔地轻拍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是一阵心酸。

张氏下毒一事疑点颇多,若是细细追查下去,我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为了报仇,我不惜使出苦肉计,凭借他对我的疼惜将张氏拖下水,到底是连他也利用了。

我不后悔,只是愧疚。他不知道,他悉心呵护的小才人已经在一次次尔虞我诈中学会了钩心斗角,变得面目全非。

这皇宫果真会吃人,吃掉了天真善良的小才人,留下了心狠手辣的宜妃。这深宫里,处处皆是身不由己……

「皇上。」

「嗯?」

「无事,睡吧。」

「嗯。」

皇上离开后,玉儿端着一只碗进来,我伸手去接,她退后一步,满脸不忍,「娘娘您…… 可想好了?」

我笑笑,接过那碗,一饮而尽。玉儿叹口气,轻轻退出去。

我已经失去了一次孩子,再也承受不住第二次,连一点点可能都不能有。人心险恶,我护不住。

转眼又是春。去年入宫的杜美人与宫外男子互通情信,被顺妃撞破,赐了杖毙。听闻,那人是杜美人青梅竹马的情郎……

那杜美人我曾见过,是个温婉的人儿,一双秋水眸子似总萦绕着一丝愁绪,却原来是造化弄人,棒打鸳鸯。

顺妃来我宫里喝过两回茶,她心机深沉,我不愿与她牵扯过多,免得招惹麻烦。可我对僖嫔出手,到底让她对我生了几分忌惮。

当顺妃跟着皇上气势汹汹闯入咸福宫时,我并不惊讶,也不害怕,倒是松了一口气。

顺妃宫里的大宫女出宫采买时,意外碰见玉儿在药铺抓药,由此便窥得了我的秘密。一番动作,传到了皇上耳里。

皇上将那包本该埋在土里的药渣丢在我面前,一双眼紧紧盯着我,脸色阴沉,「你有什么话想与朕说?」

我跪着俯身行已一礼,「臣妾,无话可说。」

杯盏尽碎,他拂袖而去。

「宜妃糊涂啊,犯下如此大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顺妃轻笑一声,心情大好的模样,带着一众宫婢,款款而去。

皇上没有降罪于我,也再不来看我。宫里人人都说,宜妃要倒了。

春寒料峭,四月下了几场雨,我身子弱,病了一场。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便也渐渐近了。带着木檀香的温暖手掌抚上我的额头,片刻又收回去,深邃的目光凝在我脸上,我能想象到,那俊逸的眉,是如何紧锁。

我不安的皱着眉,嗫嚅着,「瑞安…… 回来…… 皇上,皇上……」

我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

许久,他替我掖好被角,轻轻地走了。木门被打开,又关上,阻隔了那片木檀香。

我睁开眼,一片清明。微微晃神,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清泪。

身子方好,趁着日头正盛,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树底下绣帕子。

眼前蓦地出现一双明黄的龙靴,我一惊,作势便要俯身行礼,他止住我的动作,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并不言语。

我笑笑,「皇上许久不来了。」

「朕以为,你该给朕一个交代。」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眸子,黯然道:「瑞安没了,臣妾的心便裂了几百道口子,再也受不住第二回。」

「你便狠心再也不要孩子?」他的脸显出几分痛色。

我垂首,摇摇头,「臣妾护不住,便…… 便不要了……」

「你为何从不与朕说?朕定可护你和孩子……」

我摇头,捂着脸痛哭出来。你如何护?你护不住的,你从来都护不住……

他不知我心中酸楚,将我搂在怀里,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朕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朕不逼你,朕等你打开心结,等你好起来……」

我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好了。

春夏秋冬,转了三道轮回,这年,我二十六。

皇后一年前染病后身子便不大好了,每况愈下,如今鲜少出坤宁宫,偶有大事,才舍得露一露脸。

如今这宫里,数我与顺妃最是得宠,各自结成一派,近几年来明争暗斗,结了不少梁子。

惠妃邀我品茶,行至宫墙拐角处,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扑过来,撞得我一趔趄,玉儿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险险站稳。

「什么人胆敢冲撞了宜妃娘娘?」翠儿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地上的小人儿捂着脑袋,慌忙跪好,俯身朝我行礼,「甫昭错了,求宜妃娘娘恕罪。」

是四皇子。今年也有九岁了,只是他六岁时生了场病,连夜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成了个痴儿。

有宫婢匆匆赶来,见状连忙跪下磕头,求我恕罪。

我伸手将他扶起来,他生得白嫩,一副乖巧的模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将他一双手执起来瞧,还好未受伤,只是外袍有些脏了。

「四皇子小心些,莫伤了自己。」我淡淡叮嘱,转而垂眼看向地上的宫婢道:「起来吧,照看好四皇子。」

抬脚欲走,却见四皇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玉儿挎着的食盒,喃喃道:「好香啊……」

玉儿在我的示意下取出里头的桂花糕,呈到四皇子面前。

「这是新做的桂花糕,四皇子喜欢便拿去尝尝。」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桂花糕,「甫昭只要一个,谢谢宜妃娘娘。」他的笑容天真可爱,眼里像是藏了星星。我一怔,竟是想起瑞安,若瑞安还在,也该与他一般大了。

夜里听闻顺妃发了一通脾气,将四皇子身边的婢女齐齐罚了一回。想来是为了白日里的事。四皇子是顺妃唯一的孩子,虽说是个痴儿,也是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生怕有个好歹。细细想来,我今日给他桂花糕也有些不妥,顺妃与我不和,我此举少不得落人口实。

罢了,反正往后与四皇子也无交集。

中秋时,宫里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唱的是那前世今生,叹的是那双世情缘。

后来皇上问我,「若有来世,你当如何?」

「若有来世,臣妾只愿嫁作寻常人妇,柴米油盐,儿孙满堂。」

他许久不说话,终是叹口气,拥我入怀。

豆儿如今快十二岁,是条老狗了,脸上的毛发变得花白,不大爱动,成日里躺在院中晒太阳。我担心它会无趣,便常抱它去莲湖看鱼,它极高兴,每回都趴在湖边看许久,偶尔还要跑上两圈。

那日天气晴好,日头大得很,我抱豆儿去莲湖消暑。它趴在湖边,一双爪子往水里扒拉着,荡起圈圈涟漪。有几只蝴蝶在它头上盘旋两圈,它来了兴致,追着蝴蝶跑到不远处的花丛里,我让人看好它,走到湖边亭子里吃吃瓜果,吹吹凉风。

豆儿大概累了,没多久又朝亭子里走来,待走近了,我才看到它嘴里衔着什么东西。豆儿走到我跟前,将嘴里的东西轻轻吐在我脚边,邀功似的摇着尾巴。

是枚玉坠,成色普通,但胜在精致玲珑。玉坠上的红绳颜色暗淡,颇有些老旧,但那坠子仍旧色泽莹润,完好无暇,想必主人十分爱惜。如今遗落在此处,失主定是焦急万分。

那坠子上头还刻着个「瑾」字,不知是不是失主之名。

正要吩咐玉儿去寻一寻失主,一声惊叫打断了我。

「宜妃!」

我转头看去,是顺妃。

她失了往日的仪态,几乎是跑到我面前,指着我手上的坠子,一脸焦急道:「这坠子是我的,宜妃可否还给我?」

我瞧着她的模样,倒不似作假,便递给她。她接过去,紧紧攥在手心里,松了口气。随后对我道声谢,带着一众宫婢匆匆离去。

也不知那坠子是什么宝贝,得顺妃那般看重。那「瑾」字,也不知是何意……

四皇子又到我宫里来了。

我瞧着那柱子后头畏畏缩缩的小脑袋,无奈地叹口气,唤他,「四皇子,过来吧。」

他从柱子后头颠颠地跑过来,离得近了,又放慢步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乖巧地喊一声,「宜妃娘娘。」

我拉他坐下,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他,「四皇子课业做完了?」

他点点头,笑起来,颇有些得意,「都做完了,甫昭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先生还夸甫昭聪明呢!」

怕我不信,他极流利地背出来。我失笑,夸他,「四皇子背得真好。」

他黑亮的眼睛闪着光彩,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递给我,「甫昭今日编了两只蛐蛐,给母妃一个,宜妃娘娘一个。」

那草编的蛐蛐小小的一只,可爱得紧。我心头一暖,小心收好,「谢谢四皇子,本宫很喜欢。」

他的笑容更甚,比这阳光还灿烂。

自上回偶遇后,四皇子便隔段时间就跑到咸福宫来找我。最初我还会差人送他回去,后来便由着他了。他每回都是瞒着顺妃偷偷来,吃些零嘴,与豆儿玩闹一会儿就乖乖回宫。

豆儿很喜欢他,每次见他都要粘着,尾巴摇个不停,倒给我这咸福宫,增了许多生气。慢慢地,我竟开始盼着他来了。

起初我问他为何来此,他说我宫里的桂花糕好吃,后来才偷偷告诉我,「宜妃娘娘是个好人,甫昭喜欢娘娘,母妃不许甫昭来,甫昭便偷偷来,母妃不知便不生气了。」

他说:「只有母妃和宜妃娘娘待甫昭最好,别人都说甫昭傻,都不和甫昭玩。可是甫昭一点儿也不傻,甫昭会背好多好多诗呢。」

我心中酸涩,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欣慰。上天夺走了他的一些东西,又赋予了他一颗不染纤尘的心。而这样纯真的心灵,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宝贵。

「嗯,甫昭才不傻,甫昭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纯真而美好。

皇上近日忙得很。三个月前匈奴举兵攻打边境,造成了不小的暴乱,幸得镇远将军领兵相抵,逼得匈奴连连败退,最后不得不投了降书,俯首称臣。

匈奴与我朝常年战事不断,经此一役,短时间内都无力再犯。镇远将军立了大功,皇上喜极,一道圣旨命镇远将军班师回朝,领功受赏。

要说这镇远将军,倒是个奇人。听闻他十七岁参军,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戍守边疆十余载,从未回朝。如今重回皇城,却是新鲜了。

四皇子近日来得勤,也不怕顺妃晓得。我问为何,他说顺妃不知在忙些什么,无暇顾及他。

正值秋末,后宫事务颇多,如今顺妃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有得忙的。

镇远将军回朝那日下了场小雪,皇上特意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晚上的大宴后妃不必出席,我便去惠妃宫中下了几盘棋。回宫时突然来了兴致,偏要走小路赏那雪景。

走到假山旁,隐约听见有谈话声。非礼勿听,我本想掉头离开,一个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我生生顿住脚步。

「你偏要如此绝情吗?」是顺妃的声音,凄凉无比,像含着莫大的伤痛。

树林掩映中,顺妃与一名男子相对而立。他们皆侧对着我,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那身型高大魁梧,身上穿着武将的官服。

「十四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顺妃嗓音有几分颤抖,一只手轻轻拉住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退后一步,甩开她的手,「娘娘自重。臣不敢怨恨娘娘。」

顺妃呆了一瞬,突然轻笑出声,「你还是怪我…… 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你…… 我被荣华富贵遮了眼,蒙了心……」

男子的手紧紧握起,又松开,没有一丝动容的开口:「过去了便过去了,娘娘还是忘了吧。」

顺妃愣在原地,流出泪来,怔怔道:「忘?你忘了吗?如何能忘?」忽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慌忙擦干眼角的泪痕,绽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 那么,阿瑾哥,你往后…… 往后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你躲了我十四年……」

阿瑾哥?我记得,当朝镇远将军便是姓赵名瑾,那玉佩……

那厢两人仍对立着。

顺妃似是情不自禁,抬手抚向赵瑾的脸,不待他作何反应,那只手在半空生生停住,又颤抖着收回来,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后慢慢松开。仍是望着他,眼眸深沉,「你瘦了许多,边城可还好?我…… 十分惦念你……」

无心再听那柔情衷肠,我转身离开。

雪仍在下,有小雪花落在我温热的掌心,顷刻间化为一点儿冰凉凉的水,我握起手,又摊开,半点儿痕迹也无。

「玉儿,去,请庄妃来赏一赏景。」

近来宫里流言四起,不知从哪刮起的风,说是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赵瑾青梅竹马,奈何天意弄人,一个入宫为妃,一个远走他乡。如今故人重逢,旧情又起,便在天子脚下…… 私相授受。

宫中的人善讲故事,人人都生了张巧嘴,将二人的一段旧情讲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有鼻子有眼,一来二去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顺妃捉了几个嘴碎的惩处一番,却是不见成效,还被有心人冠以恼羞成怒之名,被逼得躲在宫里避风头。

有人推波助澜,流言似生风,终是吹到了皇帝耳里。

他来我宫里,整个人都笼着一层阴郁。

我为他沏杯茶,与他相对而坐,「皇上可是为近来宫中的流言而烦忧?」

他喝口茶,轻轻「嗯」一声,眉头紧皱着。

「臣妾有一拙见,不知皇上可愿听之一二?」

他抬起头看我,「你说便是。」

我笑笑道:「这流言真假,尚未可知。若任其发展,恐失了皇家颜面,也坏了顺妃娘娘和镇远将军的名声;若随意处置了,一来怕是难以服众,二来恐君臣离心。」

皇上看着我,不置可否,示意我继续。

我又道:「镇远将军忠肝义胆,戍守边疆十余载,至今尚未成家,也是一大憾事。倒不如趁镇远将军此次回京,为他择一良配,聊表圣心。」

皇上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不等他细想,便又道:「皇上不如请顺妃娘娘帮忙挑一挑,既然她与镇远将军是旧识,想必她选的女子更合将军的心意。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彰显皇上的大度。退一万步来讲,若娘娘与将军果真糊涂,也可以断了他们的念想,警告一番。皇上以为如何?」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执起我的手,笑道:「朕不知,清予何时这般使得好计谋了?」

「那皇上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摇摇头,「朕说不清。只是,」他看着我,像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满脸遐思,「朕有些想念从前躲在朕怀中的你了……」

我垂下眼,满心苦涩。

三日后,皇上一道圣旨,为镇远将军与大学士之女李夕月做媒。

李夕月无论样貌才情皆是十分出色,方二九年华,温婉可人。如此作配,倒显得赵瑾高攀了。顺妃果真对他十分上心,替他寻了这样一位好姑娘。

婚期选在三月初六,钦天监挑的好日子。

雪下得最大这日,我宫里来了位贵客。

「本宫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顺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我抿一口清茶,回以一笑,「顺妃娘娘这是找本宫算账来了?」

她摇摇头,「本宫不怪你。」我有些吃惊,她该是恨极了我才对。

她的眼中有几分动容,似回忆着什么,「我与他自幼相识,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十六岁那年进宫选秀,一只脚踏进来,便不想出去了。这皇宫真是个好地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我挤破头,只为了留了下来。」

「入宫前一晚,他跑来质问我,我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父亲拖走,满脑子都是他撕心裂肺喊我名字的模样。」

「我后悔了。这皇宫是个华贵的笼子,要困我一生。我爬得越高,便越想他,发疯似的想,梦里都是他撕心裂肺地呼喊。」

「十四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什么都变了,我和他,终究不可能。我突然觉得荣华富贵对我来说,早已没了意义。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闭上眼,强自压下那股酸涩。我说不出话来。

她睁开眼,笑起来,「本宫知道,昭儿常来找你,他极喜欢你。」

「四皇子是个乖孩子。」我想起甫昭,心中有些愧疚。

顺妃笑了笑,「往后,还请宜妃娘娘多多照拂昭儿。」

不必她说,我也不会苛待了甫昭。

临走时,她说:「我不想再斗了。」

我只当她是示好。

三日后,顺妃入了皇家庆云寺,带发修行。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我没想到,那一日她竟是来与我诀别。

她给我留了封信,将甫昭的一切,事无巨细,一一罗列。

文末,她说:「说来好笑,宫中这许多人,我独信你。我将甫昭托付给你,往后,便请你好好待他。」

珍重。

「朕不知,这十几年,她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人。」

他眉头紧皱,略显落寞。他是真龙天子,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顺妃一事,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顺妃娘娘如今了断凡尘,到底也不算辜负皇上。您便莫再追究,权当全了这些年的情分,如何?」

皇上摇摇头,「朕也不想追究了。」低头看看我,又道:「清予,朕愈发看不透你了…… 朕以为,你本不会为她求情。」

我微怔,顺妃之事,是我一手促成,本不该为她求情。只是,这皇宫困了她十多年,万不能再毁了她余生。

而且,我不能让甫昭没了阿娘。

不等我答话,他又道:「清予,你…… 可另有心上人?」

「若是有呢?」

他拧眉,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便是有,朕也绝不放你走。」

我忍不住笑起来,靠在他怀里,「臣妾遇见皇上才初识情滋味,又何来别的心上人?」

他笑起来,温热的吻落在我唇上,撩拨人心弦。

来年四月,秀女大选。自顺妃离宫,便是由我代皇后娘娘打理六宫。这选秀一事,自是由我操一操心。

那些女子皆是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青涩美好,笑一笑,便让这宫里多生出几分春意。很快,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就会因为钩心斗角变得虚伪、狠戾、落寞…… 这华美的笼子里,不过是多了几只金丝雀。

倒春寒下了几场雨,天气变得快,甫昭身子弱,病了好几回。初初见好,便又发起烧。直叫人焦心。

顺妃走后,我便求皇上将甫昭养在咸福宫。起初,他日日哭闹着要找母妃,后来慢慢便不找了,只偶尔问我一句母妃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哄着他。我无法与他说,顺妃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他病了,夜里入了梦魇,总会哭着喊母妃。我没了办法,每晚哄抱他入睡,他便不再哭了。

天气回暖,甫昭的病也好了。这段日子他怕是闷坏了,我便让翠儿陪他到处玩一玩,也好散散心。

甫昭兴高采烈地出门,回来时却红着一双眼。

我担心他出事,忙问他如何了,他猛地哭出来,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母妃才没有不要甫昭!母妃…… 母妃她会回来的…… 母妃…… 母妃……」

我哄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眼泪,抽噎着问我,「母妃何时才能回来?甫昭想她。」

我替他擦着眼泪,柔声道:「甫昭的母妃去陪佛祖了,佛祖感受到诚心,就会永远保佑母妃和甫昭了。甫昭想不想要佛祖保佑你和母妃呢?」

他懵懂的点点头,眼泪又落下来,「可是甫昭想母妃了怎么办?」

「那甫昭要乖乖的,母妃看到了,就会到梦里找甫昭了。」

他眨眨眼睛,「真的吗?」

我笑笑,擦擦他的脸,「真的。」

他终于笑起来,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那甫昭现在就去背诗,等母妃来了,甫昭要背给她听!」

他兴致勃勃地朝着书房跑去,看不到一点儿悲伤。

我敛了笑,看向翠儿,「到底出了何事?」

……

秀女入宫这许久,本宫该教教规矩了。

甫昭与翠儿在碧水塘放风筝,碰上了新进宫的徐美人,被她不小心踩坏了风筝。许是听说了我与顺妃的渊源,误以为甫昭在我宫中并不受宠。又仗着得了皇上几分恩宠,并不将甫昭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中伤他一番。翠儿搬出我,才让她收敛几分。

凡事都不能只靠自己臆断,宫中行事本就要多留几分心眼。她到底是伤了甫昭的心,而我又最见不得甫昭受委屈,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地上跪着的女子脸颊红肿,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梨花带雨的一张脸,满眼皆是畏怕。

我坐在梨木椅上,品一杯清茗,垂眸睨一眼那跪着的人。

徐美人身子一抖,眼泪又淌出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妾身知罪,再不敢冲撞四皇子殿下,娘娘恕罪啊!」

「如此甚好。」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本宫要你记着,四皇子永远有本宫替他撑腰。若敢再犯,本宫绝不轻饶!」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

……

三日后,徐美人被贬为庶人,赶出了皇宫。

玉儿打听一番才知,我教训她的第二日她便梨花带雨地扑到御前,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状。皇上遣了福公公去查,知道了前因后果。徐美人不仅冲撞皇子还担了个欺君之名,皇上震怒,索性将她赶了出去。

这徐氏也是个蠢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把自己搭了进去。如今被赶出宫,这辈子便算是毁了。

可悲。

「甫昭近日可好?」

我为他斟杯龙井,笑道:「昭儿近日新学了几首诗,念叨着要背给父皇母妃听呢!」

皇上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我,「他还念着她?」

我笑笑,「血浓于水,顺妃娘娘是昭儿的生母,如何能不念?昭儿重情,也是件好事。」

他沉默片刻,眼神闪烁着,「清予你……」

「臣妾如今有昭儿在身边,很满足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年,他总会提起孩子的事。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看着我,声音里竟然有几分震怒,「四年了,朕给了你四年时间,还不够么?你还不肯信朕!」

我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心中的愤懑冲出个口子,便再也收不住。他就那样看着我,没了往日的温柔,「朕处处想着你,护着你,你都看不到吗?瑞安没了,朕何尝不难过?朕疼惜你,给你时间疗伤,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你以为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吗?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心中一震,细密的疼蔓延开来。我明白他肯定不是一无所知,可我从未想过,我那些阴私手段,那些心机城府,那些尔虞我诈,他竟…… 全都知道!我知他爱我天真纯良,从不敢想当他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机手段,会是如何反应,他竟什么都不说。

「朕以为,至少你对朕是真心实意。可如今朕觉得,你的心中,早没了朕…… 朕是人,朕也会痛。」

他不再看我,转身离开。我伸手去抓他的手,「不是的,臣妾……」

他不听我解释,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

我站在原地许久,夜色寒凉,风吹进来,冰冷入骨。

这些年,我固执的画地为牢,禁锢住自己,不肯出去,也不肯让他走进来。我自私地沉溺于自己的悲伤里,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还怪他没有护住我,没有护住瑞安……

是我没有护住瑞安,是我困了自己,是我伤了他。

我抬手捂脸,浸了满手的泪。

这几日我去找他许多次,他不见我。

五月初九,我生辰,他未来。

一连半月我也未能见他一面,倒是听闻他近来新晋了位昭仪,很是宠爱。

罢了,是我犯了错,总该给他些时间消气。

六月初三,他终于来我宫里,为了问罪。

白日里趁日头好,带豆儿和甫昭去御花园散散心。许久不来,仍是一片花团锦簇,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香气馥郁,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豆儿兴奋得紧,这里嗅嗅,那里看看,撒了欢的跑。甫昭拿了绣球逗它,抛得远远的,豆儿跑去捡球,玩得不亦乐乎。

甫昭和豆儿在前头玩闹,我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偶尔瞧见一两朵别致的花儿,便驻足品一品,心中久违的平和。岁月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

行至假山旁,拐角处突然走过来一行人,正好与豆儿撞个满怀,为首的女子大叫一声,惊得倒退两步,不知怎的崴了脚,向假山上摔去,磕破了额角。

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大惊,忙上前查看,那女子红着一双眼,额角的伤口在流血,不敢再耽误,招来一顶轿撵送她回宫。

待御医为她包扎好伤口,我又赔礼道歉一番才离开。回咸福宫的路上,玉儿与我说,那位便是近来十分得宠的许昭仪。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甫昭自知闯了祸,拉着我的衣袖,满脸愧疚地向我认错。本是意外,算不得他的错,我劝慰了许久,他才重新展露笑颜。

皇上当真宠那女子,才过戌时便气冲冲跑来向我问罪。

此事虽是一场意外,但到底我也该担一份责任。

「是臣妾疏忽,不小心伤了许昭仪,望皇上恕罪。」

「呵,」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我,「到底有意还是无意,你自己清楚。」

「皇上以为,臣妾是故意的?」

「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半点儿柔情也无。

钝刀割肉般的痛从心底蔓延,我几乎要忍不住眼中的酸涩。

「臣妾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许昭仪未招惹臣妾,臣妾也必不……」

「罢了,朕不想听。」他打断我,像是回忆着什么,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朕说最喜你天真烂漫,善良仁爱?」

我一怔,点点头,「臣妾记得。」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痛色,「可如今,朕竟是要认不出你了。」

「臣妾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臣妾做错了吗?」何止是他,连我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朕说过,朕可以护你!」

「皇上以为,光靠着皇上的恩宠,臣妾可以活多久?若臣妾不争,皇上以为您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向臣妾问罪吗?皇上以为瑞安为何会溺水?皇上说会护我们一辈子,结果呢?僖嫔不也还是将瑞安推了下去!皇上不妨猜猜,若臣妾不争,臣妾会是哪种死法?」我笑起来,笑出满脸的泪。

他退后两步,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不,你没有错,是朕错了,朕说要护你,是朕食言了。」他摇摇头,似是失了力气,转身慢慢走远。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对他离开的方向,哭得肝肠寸断。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我如今总算应了一回。这贼老天,果真不肯吃亏。

我的月季今年不再生新芽,光秃秃的花枝日渐枯萎,找来花匠也无计可施,便封了院子。

甫昭问我,「母妃,何不再试试?或许能重新开花呢!」

我揉揉他柔软的发顶,微笑着告诉他,「世间万事万物,不可强求。」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倚在我怀里。

已死之物,如何回生?

我再未寻他。

他说护我是真,可我早已强大,足够保护自己。人这一辈子太长,这条路走了太久,便再也回不去了。他食了言,我伤了他,到最后,我们竟是互不相欠。

自此,我的生命只余百丈宫墙,不复当年多情郎。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出宫奔丧。阿爹走得安详,于梦里西行。

他总念叨阿娘,如今该是团聚了。我不是很难过,落了几回泪罢了。

皇上来过一回,劝慰几句也就罢了。夜里惊醒,再睡不着。好在有甫昭和豆儿陪着,漫漫余生,也不算难过。

他从不曾亏待我,我仍是高高在上的宜妃,再不沾染宫中是非。春日赏花,夏日戏水,秋日摘果,冬日寻梅…… 少了钩心斗角,日子都变得明朗起来。

五年后,顺妃病逝。

甫昭许久不提起她,我不欲他徒增伤悲,便瞒了他。取了他一缕发丝,藏于锦囊,遣人快马加鞭至庆云寺,给顺妃陪葬。

豆儿前年走了,我便只剩甫昭,他日渐长大,我也慢慢老去。

甫昭弱冠之年,皇上积劳成疾,病了几回,身子大不如前。

明德三十二年,冬月二十,寅时三刻,丧钟传遍了整个皇城。

他走得突然,独留一旨遗诏,许我与甫昭离宫,于碧云山庄,安度余生。

他果真护了我一世。

我混沌了几日,恍惚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身材高大,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我当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的丈夫,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十五岁入宫,四十二岁离宫。

那日,日头尚好,我坐在马车里,穿过宫门,只听见车轮碾过白雪,车轮慢悠悠地转。渐渐地,眼前似被蒙上一层雾,那偌大的宫墙,便再也瞧不见了。

皇城一梦,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复君。

「若有来生,你当如何?」

「若有来生,当与君,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