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红瓷祭

红瓷祭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1、

我爹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而我,只想当一名平平无奇的锦衣卫。

毕竟能成为皇家的特务,远比呆在这个小镇上,守着那座灰不溜秋的瓷窑强多了。

体制内欸,丈母娘都会高看一眼。

说起来,我这个愿望来自我们邻村的二勇。

二勇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父母送到了宫里,本来打算割了的。

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被送进了东厂,训练成了一名特务,现在飞黄腾达得了不得。

去年,他回家来省亲,骑的那匹马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连流出来的汗都特么是红的。

如今,我已二九年华,精神小伙一个,正是成家立业的好光景。

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选择离家出走,是因为邻居家的二丫头孔慈。

她两只杏眼要比镇子上唱戏的花旦还水灵。

夏日里,我去河边取水做泥胎,曾不小心偷看过她洗澡。

月光如水,她似芙蓉,纤纤婀娜,浅浅涟漪。

我躲在草丛里,紧握着一只丝滑无比的青蛙,赞叹青蛙居然有那么长的两条腿。

我的脑门被蚊子叮了两个包。

我的双脚陷进了淤泥里。

爹说,等爹有了钱之后,就在镇子上给我买一座宅子,要那种青砖红瓦的,然后把孔慈娶进门,再生一堆胖小子。

我知道,他是想用一个家庭来拴住我这颗放荡不羁的心。

我很有骨气的……答应了。

我心里盘算着,在他帮我买了房子之后,将房子倒手一卖,再带着二丫头远走高飞。

不过,到那时我得看看行情,要是房子的价格还像现在这样火的话,我就多在手里留上几个月。

三年前,镇子上的窦二傻花了二十两买了一个小宅子,上个月出手,居然卖了八十两,娶了仨老婆。

你想啊,我倒腾房子要真赚了钱,走哪不是大爷啊,我又何必在乎那一时半会。

孔慈的爸爸也是个烧窑的。

他老觉得是老伴给女儿娶的这个名字连累了他。

因为他烧出来的瓷器上总有好多小孔,品相不好,总卖不上价去。

所以,他十分想早点让女儿嫁给我这个二愣子。

一来,他家少张嘴。

二来,等我娶了孔慈之后,我家的瓷器上说不定就有孔了。

我们两家是竞争对手。

这对他来说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那些日子,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孔慈一起拉着车去城门口的街市上卖我们两家产的瓷器。

虽然我们两家不是大明皇帝亲封的官窑,但是凭着父亲从爷爷的爷爷那传承下来的技艺,我们家烧制的钧红瓷,跟官窑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比及。

因此,销量也是不错的。

只不过,孔婶一直阻拦。

说非得等我买了宅子后才愿意让女儿嫁给我。

孔叔惧内,所以我和二丫头的事情就这么一直耽搁下来了。

我坐在南墙根,把双手插在袖管里,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正手忙脚乱的帮我应付客人的孔慈。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梦想突然就没了。

我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我一看到孔慈,就想跟她生孩子。

我觉得的她生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前提是,长得别像我。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顺利的时候。

我们也经常有走背字的时候。

上次就有小流氓到我们这白拿了一对双耳瓶回去,我问他要钱的时候,他还扬言让我在四九城里打听打听他是谁,还要砸了我的摊子。

后来,我就没屁了。

说实话,我觉得没文化真可怕,还「四九城」呢?

四九城是指宣德皇帝住的北京城好不好,跟我们这江南的景德镇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要告诉我窜天猴是烧炭的,我要拿正眼瞧他一眼,都算我输!

还有啊,他让我打听打听他是谁,我用得着打听么,他爹不就是东门口的柳屠夫么?

我怕的只是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把杀猪刀罢了。

不过,欺人最甚的还是官府的那群巡捕。

有一次,我们在集市上摆摊。

他们非说我们的摊子破坏了官府的风水,把我们的瓷器一通乱砸,没收了银两后还拉走了我们的车。

走出没一百米,又砸了一个卖菜的老婆婆的摊子,搬了几颗大白菜放到车上,拉回官府里面炖粉条了。

我依旧记得孔慈当时的模样。

她轻轻地走到那位老婆婆的跟前。

掏出我偷偷塞给她让她买胭脂的几文碎银子,塞到了她那双布满裂纹的苍老的手中。

然后,她重新走回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

笑笑地看着我说:「文秀哥,人人都有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说那些坏事做尽的巡捕,等到老了,谁愿意对他们伸出援手啊。」

她的头发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我仰起头来看向她身后繁华的大街。

鳞次栉比、青砖红瓦的宅子里,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我们这样小小的平民的一座。

2、

「南城附近的宅子价格又涨了,现在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两。」

这是爹最近常跟我说起的一句话,不同的只是后面一直再往上加的数字罢了。

他说,照这个速度下去,你这辈子都甭想娶孔慈了。

我坐在工棚里面,用沾满红泥的手一边为一只夜壶塑着形,一边抬起头来看向远方。

西边天,一朵白马形状的红云正随在晚风向西飘散,飘到了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见我不说话,爹爹转身走向了已冷却的窑口。

在把那一炉瓷器运出来之后,他端详了一番,突然把手中的一个瓶子摔在地上。

「文秀,你刚才是不是又加柴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注意火候,你就是不听,看吧,又出了一窑废品,卖不上价去,爹还怎么给你买宅子!」

说到此,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坐在凳子上低头抽了一会旱烟:

「最近你去街市上应该看到告示了吧,告示上说宣德皇帝三个月后要祭神,命令景德镇的官窑烧出一种血红色质地剔透的瓷器来,可是那些官窑却没一个烧得出,官府为了讨好朝廷,便下了告示,说无论谁烧出了那种红瓷,不管是官窑还是民窑,都是三百两的赏银。所以,爹想试一试,那样,你的房子就有着落了。」

我猛地转过身:「不行啊爹,我们怎么能跟官府打交道,他们的话你怎么能信。」

爹不再说话,把烟斗里面的廉价烟叶磕出来,叹了口气,缓缓退了出去。

透过破了洞的木窗看过去,不远处孔家的窑门口,孔叔正在孔慈的帮助下把一车瓷器从窑洞里面拉出来。

不用问,从老爷子那一直低垂着的脑袋上就可以看出,这次的成品一定也布满了孔。

整整三个月了,孔家的瓷器一共只卖出去两件。

一件被人买去当了灯笼罩,一件被城西的宋光头买去当了花洒。

这些日子,要不是我家暗中帮衬着,恐怕他家早就已经断粮了。

我洗干净双手,从床下拿了几两碎银子,避开爹的视线,从窑后缓缓地迂回到他们家。

从窗外看过去,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

桌子上摆着的是兑了糠麸的窝窝头,粥里只飘了几片菜叶。

我把那些银子放在他们家窗台上,敲了敲窗户后就跑掉了。

那一天,我忍着眼泪,一口气跑到柳屠夫那,为孔慈买了两只猪蹄。

我听人说,姑娘家多吃猪蹄对皮肤好,我可不想孔慈在还没嫁给我之前就变得人老珠黄!

孔慈将猪蹄从我手中接过去的时候,非要给我留下一只。

我死活不要,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说我身体强壮的很。

我们推来攘去,手就握在一起了。

她连忙把手抽了回去,我们俩也只是敢在街市牵牵手罢了。

猪蹄掉在地上,一只完好无损地躺在纸上,一只已经粘满了尘土。

我将那只粘满尘土的拿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将另一只包好,重新递到她的面前。

我说:「好啦,好啦孔慈,我吃这只还不行么?」

孔慈不再说话,她就那样笑笑地看着我,坐在身后的台阶上,眼圈突然就红了。

她一边拼命地啃着猪蹄,眼泪一边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豆大的泪滴落进积了几寸厚的熟土里面,把尘土砸出一个个的洞,像是击穿了我的心。

猪蹄上的沙砾硌得我牙碜,我从没想过,柳屠夫的猪蹄,能做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叫伤心。

我本以为偶尔能有猪蹄吃的日子会这样平平淡淡下去的。

可我没想到,我家老豆居然来真的。

在家里,杀鸡都不敢的他,居然敢去揭皇榜!

3、

爹揭下张贴在城门口的皇榜是在那一年的九月。

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瞒着我们的。

他没有告诉我们,如果揭了皇榜,三个月后没有烧出皇帝要的那种红瓷,便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

他是被南城内的宅子给逼疯了。

那几日,他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烧制红瓷的配料。

他加了铁粉,加了朱砂,加了磁石,可是终究还是没有烧出那种像血一样的艳红。

而那时尚蒙在鼓里的我在做什么呀?

我在偷偷地攒钱,想要为孔慈做一件红色的嫁衣。

因为在此之前,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三个月后他就有钱为我买宅子了。

从小到大,虽然过得穷苦,但他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男人。

所以,我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也是是对自己传承的百年的技艺太过自信,所以连官窑不敢接的活都敢接。

经过几个月的积攒,我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为孔慈置办了嫁衣和首饰。

那一天,当我们从裁缝店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大雪。

这在景德镇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所以那一天,身穿红色嫁衣的孔慈显得很兴奋。

她拉着我的手,沿着以为躲避风雪而变得空空如也的长街一路飞奔。

齐腰的黑色长发迎风飞舞,与大红色的嫁衣服相得益彰,这样料峭的节气,她的掌心里却出了汗。

长街的尽头,她突然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眉眼含笑地看着我说:「文秀哥,虽然我们还没有拜堂,没有宴请宾客,但我感觉像是真的嫁给你了一般。」

望着她白瓷一般的好看脸颊,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有些忘情。

我看见轻柔的白色雪花缓缓地落在她清秀的眉目之间,猝不及防般便已消失不见。

我伸出手来,将她耳畔的碎发理顺:

「孔慈,我爹说这个月就能把城南的那座宅子买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们可是转行做些小生意。我再不要让你受烟熏火燎之苦。」

话音未落,我便趁热打铁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的身体可真软啊,像是抱在了一团棉花上,抱得我微微一颤。

在她身后,积了寸余的雪地上,一个晚归的货郎正挑着货物从街口经过。

在看见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们二人之后,鼻子里冒出两股冷气:

「妈的,瘪三都能娶老婆了。」

然后,摇摇头走掉了。

我知道,那老货是嫉妒我。

他肯定还自作清高地认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呢。

我在大街上抱我自己的未婚妻,关他鸟事啊。

后来,孔慈把嫁衣脱下来,重新包好后,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我的手中,转向了自己家中。

望着消失在风雪中的那个消瘦的身影,我微微一笑,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我与孔慈素来要好,事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八年过去了,现在,终将修成正果,怎么不满心欢喜。

然而,那一天,当我怀抱嫁衣走回家中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傻了。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窑洞口的落雪之中,痴痴地望着窑内刚刚冷却的瓷器不说一句话。

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前成千上百的瓷瓶之中,有九成以上全都布满了裂纹,剩下的一成,也都暗淡无光。

两行清泪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旁无声滑落。

「爹,爹!」

我轻叫两声,在确定他本无丝毫反应之后,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那一刻,他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哭。

以前,就算是被官府借着纳税的名义,把一年的积蓄全都没收,也没曾见他这般绝望。

后来,伴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哭诉我才得知——

如今三个月的大限已到,自己却还没有烧出皇帝祭天用的那种红瓷。

眼看一家人就要被推到菜市口砍头,这才追悔莫及。

4、

爹说,凭借他的技艺和经验,其实已经完全掌握了烧制红瓷的要领。

原本,他还以为是配料上出了问题。

直到最后一窑瓷器出炉,他才恍然大悟,红瓷的成色之所以显得暗淡无光,其实是火候不到的缘故。

像我们这种传统的民间小作坊,窑炉的密封程度一般都不高,所以温度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可是事到如今,再想改建瓷窑已经没有时间了。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去找负责御窑的那些太监商量,借他们的官窑一用。

可是那些太监,一听父亲能烧出红瓷,纷纷以各种理由拒绝。

如果父亲真的烧出了他们烧不出的红瓷,那不是明摆着他们无能吗?

说到此,爹转身看向窗外。

南城门内的那些高楼玉宇,此刻,在大雪之中,已经模糊的只能看见一抹抹青影。

我坐在凳子上,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

我真怕他突然对我说「文秀,爹答应你的宅子买不成了」。

他如果真的这样说了,我该怎么办呀,我连嫁衣都帮孔慈做好了。

好在,爹在沉默良久之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其实办法倒有一个……」

我睁大了双眼。

「那就是泥坯入窑以后,封窑的时候在里面封死,那样,整个火窑就可以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温度就可以达到要求了。」

听到这句话,我猛地站起身来,大叫一声:「不行!」

我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在内部封窑是什么意思。

从里面将窑洞用砖封死的同时,也把人磊在了里面。

那样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在高达几千度的烈火之中,粉身碎骨。

用自己的生命,成全红瓷的艳丽。

在我大声喊出那句话的同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盘子掉在地上碎裂时的清脆声响。

定睛看时,孔慈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地冲了进来。

她本来是要给我送饭的,那一天那家里烧出了一炉不带孔的瓷器,孔叔摆酒庆祝,做了好吃的。

结果,听到了父亲的话,便匆匆地扑到他面前,声泪俱下地央求他不要做傻事。

那一天,在大逆不道地把爹灌醉之后,我和孔慈两个人手拉着手在风雪之中整整站了一个时辰。

就仿佛,没有金银,没有美食,没有房屋,没有琼楼玉宇,单单只是相爱的两个人,仅仅是手拖着手,也能够,天长地久。

那天晚上,孔慈她娘也来劝我爸了。

她说他们家不要房子了。

孔慈依旧嫁过来。

可是,爹眉心愁云依旧。

皇榜上写得清清楚楚。

欺君之罪,已经不是我娶个老婆能冲得了喜的了!

5、

朝廷最终也没有放过我们。

童二勇带领那几十名锦衣卫,把我和孔慈一家老少十数人团团围住,是在三天以后,

那时,我们正拿了行李,准备出逃。

可是我娘非得带上那些破被褥,要不是因此耽误的功夫,恐怕眼下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这也不怪她,毕竟,那差不多是我们家全部的家当了。

童二勇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二勇。

除此之外,他小时候还有个诨号,叫作二蛋子。

也许他现在觉得两个名字都不好听,居然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童统领」。

其实我觉得「铜铃」还不如二蛋好听呢。

铜铃在我们家乡都是用来拴在驴脖子上的,不上档次。

我之所以还认得他,是因为看见了他脸上的那道疤。

那疤是小时候我赐给他的。

那时候,他喜欢耍流氓,有一次居然强亲了孔慈的脸,于是我就恼了,用一只梅瓶拍了他,将他的脑袋拍成了酱瓜。

看到领头的那个人是他,我的心中突然又燃起了希望。

我猛地甩开那几个小喽罗,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抱住那匹汗血马的大腿,央求道:

「二蛋子,你还认识我不,我啊,就是小时候揍你那个。」

我的「揍」字还没说完,就被他给揍了。

他只那么轻轻地一仰脚,咚的一下,我就飞了出去。

我的脑袋发蒙,腿发嘛,我记得他以前的功夫没那么好的。

见我倒地,孔慈连忙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帮我查看伤势。

此时,我听见她身后的童统领呵斥道:

「既然揭了皇榜,想必就能烧出陛下所要之红瓷,陈师傅眼下却为哪般?」

他说话的时候用了个「之」字,看,见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好,说话都那么有气质。

后来,我们又被押回了瓷窑。

眼看皇榜上规定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周围又已被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团团围住,父亲和我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就差引颈待戮了。

因为担心父亲做出傻事,那几日,我特意搬进了他的房间与他住在了一起。

我怕他真把自己磊进了火窑里面,化成了一掊灰烬。

为了放松锦衣卫的警惕,以便趁虚脱逃,那几日,虽然自知无望,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图纸上的模样塑着泥坯。

暗褐色的泥坯摆满了架子,也不知道过火之后,哪一只,能够如天边的云霞般艳红!

第一次发现童二勇对孔慈图谋不轨,是在那天傍晚。

那天,他一个人悄悄地溜进了孔慈的房间。

等我拎着一根木棍冲到门口的时候,只听见戚哩哐啷一阵乱响,我还没站稳,童二勇就从里面冲出来了。

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张本来就不知道多精彩的脸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他经过我身边,将我撞了一个趔趄,将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娘的,老子在京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谁稀罕你这个乡下娘们。」

然后,他仰起头来,盯着我的鼻孔说:「看什么看,实话告诉你,七天后,要是你老子还烧不出红瓷,你们两家的脑袋都得搬家。」

他之所以盯着我的鼻孔,是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矮了。

平常他喜欢骑在马上,那样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威风些。

我曾偷偷看到过他上马时的样子,要在马前摆一个椅子,让一名手下趴在椅子上,另外一名手下把他抱上那名士兵的后背,他踩着后背才能翻上马。

他上马比翻山都难。

童二勇走后,我猛地冲进孔慈的房间,我看见她正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她闭着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剪刀,胡乱挥舞着叫嚣:「你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刺死自己。」

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阿慈别怕,是我。」

听到我的话,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啪的一声,剪刀掉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我。

「文秀哥,也许我们这辈子都注定有缘无份了,我们下辈子再结连理好不好。」

「我知道,陈伯断然烧不出皇帝要的红瓷,到时我们必定会被处死,只要跟你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破了洞的窗纸里,一丝铅灰色的天空,透来微薄的光芒。

不远处的爹爹,正将最后一窑泥坯运进土窑里面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

明天就要封窑了,要按照往常在外部封窑的做法,温度依旧很难提上去。

除非,有一个人,提前进入窑内。

在外面封了以后,再在里面按照沿着外面这道封火墙的走势和余下的空隙,砌另外一道墙挡住冷风。

之所以说只能在里面才能砌这道墙,因为只有人在窑洞里面,通过窑内外的明暗对比,才能发现所有的缝隙所在。

这样想着,我狠狠地咬了咬牙。

打算在明天父亲封窑之前,自己悄悄地摸进窑洞里面,亲手砌下这道死墙。

早死晚死都是一掊灰,我又何必执着人世。

反正,就算我能从二勇手中死里逃生,也断买不起南城的宅子。

就算孔慈委曲求全的嫁给了我,我也不能忍受眼睁睁看她劳苦终生,疲于奔波。

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的梦想,是让自己心爱的那个女子,着霞帔凤冠,住金屋捧银盏,事事无忧。

她若能如此,哪怕嫁得那个人不是我。

6、

然而第二天早晨,父亲终于摆放完了最后一批经过了素烧和釉烧,只差金烧的泥坯了。

结果就在这里被锦衣卫五花大绑起来。

当然,我也没能幸免。

一位声音如同鸟叫的太监,从童二勇的身后走上来,翘着梅花指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陈工,如果这一炉烧不出陛下要得极品红瓷呢,你们全家都得死,现在先绑了,省得过会儿麻烦。」

「我一定能为陛下烧出极品红瓷。」我爹自信地说。

「烧得出又怎样,烧出来了我我便告诉陛下是我的官窑烧出的,功劳是我的,同样得把你们全家处死,哈哈哈。」

我挣扎着想要大骂这个死了之后坟头上都没有子孙烧香的老绝户,可是刚一开口嘴就被童二勇那个王八蛋给堵上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对我说:

「放心吧陈文秀,你死之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孔慈的,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我的双手被缚,嘴巴被堵,我想跳起来咬掉他的鼻子都没可能。

于是,我只能颓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老太监指挥着自己带来的窑工,一丝不苟地封起了窑门。

我暗暗地心想,好在自己方才还没来得及躲进窑内。

现在看来就算我葬身火海,烧出了红瓷,也断然救不了全家性命。

半个时辰以后,窑工终于封完了窑。

老太监焚了香,掐算了时辰,方才起火。

足足九个时辰的煅烧,窑门口的砖石都已烧成了红色。

又经过了三个时辰,红色渐渐褪去。

老太监才指挥着手下的窑工一块块地拆下了封窑的土砖。

然而,当第一道封火墙拆去的时候,面前的窑工却一个个被惊呆了——

第一道封火墙之后,赫然耸立着另外一道墙。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就大了。

父亲还站在我的面前,不远处孔叔正坐在对面的市阶上抽着闷烟。

那么,是谁躲进了窑内,用自己的生命砌下了这一道血墙?

此时,只有孔慈的房间还房门紧闭。

我本以为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把色眯眯的童二勇,挡在了门外。

现在看来我错了。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让窑工们拆掉了第二道封火墙。

此时,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堆早已粉化的白骨。

在骨灰之间,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只我送给孔慈的陶制手镯。

我曾想送给她一只玉镯,也曾想送给她一只金镯,可是我买不起,于是只能偷偷地做了一只陶镯,戴上她的手腕。

我知道,玉镯会在高温下变了色,金镯也会化为一滩水。

惟有早就经过了高温煅烧的陶镯,才能在这种情况下,釉色溢出,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

我低吼一声,撞开人群,冲上前去,蹭掉口中的布条,一下子扑倒在那堆灰烬之中。

我的手脚被绑不能动弹,只能像条狗似的,叼起温度尚存的陶镯,声嘶力竭地叫着孔慈的名字。

可是,她却早已听不见。

再也听不见了。

孔慈你好傻,就算这样,你以为能救得了我全家?

老太监哪里顾得上我,此时,早已带着众人,踩着我的屁股冲进了窑内。

我用身体紧紧地护住那一掊灰烬,我宁愿他们践踏我的脸。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童二勇那个王八蛋,居然良心发现,在我身边缓缓地蹲下,将我扶了起来。

他又找来一只陶罐将孔慈的骨灰装到了里面。

他装骨灰的时候居然流泪了,眼泪一滴滴地掉进早已冰冷的灰烬里面,发出噗噗的声响。

7、

那一天,疯狂的老太监砸碎了上千件赝品,最终在架子的尽头找到了一只艳如云霞的红瓷。

那瓷盘,简约雅致、细致红润、胎薄如纸、击声如磬,实乃亘古未见之精品。

他抱着那只瓷盘,如获至宝般的冲出了窑洞。

却在下一秒,被童二勇挡了下来。

「公公若拿了这件宝贝献给陛下,陛下肯定龙颜大悦,可是,这东西却害死了孔慈姑娘,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可惜么?」

「童统领不会是傻了吧,这世间哪还有比这红瓷更珍贵的物件,莫说是一介平民女子,就算是天上的凤凰,老夫也觉得死不足惜。」

说到此,他伸出手来,拍了拍童二勇的肩膀:

「童统领,今天老夫就告诉你,其实,这人世间啊,女人是最没用的东西!」

瞧他那话说的吧,他没那功能,自然觉得女人没用。

然而他的话却惹恼了童二勇,只见他轻轻一兜手,长刀便伸伸地刺入了他的胸膛,再一转身,瓷盘已经落到了自己手中。

噗的一声,老太监倒地,激起一地烟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童二勇的身手。

我觉得就算他以后失了业,到城东柳屠户那里,肯定也能找到一份兼职。

后来,童二勇把瓷盘交到了我的手中,让我代替父亲进献给皇帝。

我手捧那只冰冷的红瓷盘,走在空旷的紫禁城内。

身边御林夹道,文武膜拜,风光无限,可我突然觉得自己没了灵魂。

很快,宣德皇帝给我们家产的这种红瓷取名祭红,意在祭奠那位为了烧出红瓷,而英勇献身的女子。

这宣德皇帝也挺不要脸的,孔慈献身是为了给你烧瓷么,她只是想要救我们全家罢了。

后来,景德镇的御窑工按照父亲的指点,重新改造了土窑的结构,开始大量生产祭红瓷。

但是每次封窑之前,都会把封火墙砌成一个少女的形状。

可是虽然加大了规模,祭红瓷由于要求过高,十难成一,所以每件都是稀世珍品,平常百姓,难得一见。

后来,父亲为我买了宅子,置了田产。

可是,坐在琼楼玉宇,红砖绿瓦之间的我,心中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空落。

我终生未娶,却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我的新娘,披着烈火织成的嫁衣,眉目含笑地嫁给了我。

她说:「文秀哥,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了。」

她只轻轻说了那么一句话,我便老了。

老到再也没有能力去爱,再也没有能力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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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风凋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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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达菲菲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