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曾有惊鸿照影

曾有惊鸿照影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我容貌被毁,是皇室之耻。

而谢景昭却是大雍女子的春闺梦中人。

我和他本是云泥之别,皇弟却将我指婚给他。

1

我没想到,皇弟会将我指婚给谢景昭。

幼时,因为一场意外,我脸上留下了瘢痕,虽然只有眼下一小片,却足以成为皇室的耻辱。

而谢景昭是护国将军独子,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是大雍女子的春闺梦中人。

皇弟楚钰继位不久,就把五弟送到北疆封地,把二姐送到域外和亲。

而今,他开始打发我了。他迫不及待想要独享这诺大的宫城。

我的母妃出身卑微,原是一名绣女,我又是这宫城最不受宠的公主。

我和谢景昭,本是云泥之别。

大概,根基不稳的新帝想用我这耻辱压压谢景昭的锐气吧?最好让他也一起被天下耻笑。

尚且年轻的皇帝大概想用这种方式告诫他——我给你什么,你便只能接住什么。

「谢家部下近来似乎有些躁动,皇姐去了之后,可要好好帮我盯着,等我除了谢家,自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楚钰笑得意味深长。

三日后,谢景昭以大雍最风光之礼来迎我。

彼时,榴花照眼,绿柳啼莺,一切都好。我在脸上点了花钿,盖住了那片痕迹,我把我能做的,竭力做到最好。

可我还是听到了许多的惋惜声,人们替谢景昭打抱不平,感慨他明珠蒙尘。

叹息声四起,我竟也替他委屈起来。

所以,入洞房后,我轻声宽慰他:「将军与我都是心冷的人,如此,便也不怕生出什么旁的纠葛了,你我只需相敬如宾三年,你的妻,便会因为一场伤寒死去,苦岭上便会多一座空坟,此后,再无人能挡你什么了,将军觉得,这样可好?」

他挑了挑眉,一双好看的眸子里露出些许意外,片刻后,他才笑着道:「甚好。」

「那明日,我脸上的花钿便有劳将军了。」

于是,翌日清晨,侍女们甫一进来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素来满身杀伐之气的将军,此刻只披一身睡袍,左手撑着妆台,微微俯下身,发丝垂下,勾连起身前女子的青丝,丝丝缕缕,纠缠痴绕,而那原本拿惯了刀剑的右手,此刻却执一支纤细的笔,笔尖悬在女子的肌肤之上,隔着光尘里柔弱的绒毛,似是试探与询问,许久后,那笔尖才缓缓落下,带着幽微的隐觉的宿命感,轻颤,游走,抚弄,将屏息不住的呼吸搅乱。

那一刻,侍女们莫名地红了脸。

也是那一刻,她们知道了,谢府此后,有了女主人。

在宫墙内活久了便会明白,有时候这些奴才看重的,并不是你的身份,而是另一个有身份的人,如何待你。

若是让他们看到我遭到谢景昭的厌弃,那么今后,我在这宅院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笔尖离开的瞬间,那片多年前留下的疤痕却隐隐传来灼烧感,我迎上他端详我的目光,想从那双带着专注与莫名的郑重的眼里,寻到几丝破绽,不耐也好,冷意也好,偏偏,那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眸子一片静寂。

我看不出他的情绪。

也对,兵者,诡道也。男女之间,亦是如此。

我回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眼尾那朵海棠开得正盛,娇艳欲滴。

我笑了笑,心中却陡然发颤。

原来,会打仗的将军,自然也会做戏。我遇到高手了。

2

六月初,是夏至祭礼与异邦来朝的日子,而我新婚不久,自然应当携夫婿回宫。

我立在校场入口处,远远的看着谢景昭操练士兵的身影,犹豫着该不该上前。

军中的传言我是知道的,很多人都在愤慨这桩婚事。

我正低头思量,眼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谢景昭的声音清清淡淡:

「此处尘沙大,你该在家中等我。」

我笑了笑,心中却在揣测,他是否在埋怨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还未等我做出反应,谢景昭将长剑递给身旁的侍从,而后,牵起我的手,走向远处那群士兵。

我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他却攥得更用力了。

他握着我的手向前走,态度洒脱又坚定,好像我真的是他所爱之人。

我还不习惯和男子这样亲密,哪怕这个人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皱皱眉,心中有些不悦,做戏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无奈跟上他的步伐,等到在士兵们面前站定后,我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戏做得太好,将来我死时,你可得好好哭一场才能收尾了。」

他回头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闺房私语般,他扭头对我微微一笑,无限缱绻。

「这是我的妻。」他对着那群士兵说。

妻……

这是在宫中难得听见的字眼,只一个字,却被那些夜夜孤寐的女人视若珍宝。

可这珍而重之的词只让我感到惆怅——我渴求的,绝不是成为某人的妻子。

和谢景昭一起进宫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夏至祭礼可以这般热闹。大雍各附属国纷纷携礼来贺。宫中张灯结彩,笙歌四起。祭礼繁琐冗长,等举行到一半时,我忽觉头痛,便找了个借口躲到了御花园中。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祭礼的钟鸣声渐渐停歇,我这才起身往主殿走去。

天色昏暗,而我着一身暗纹玄衣,手中也没有提灯,走在路上,似是鬼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那位迷了路的外邦使臣才没有看见我,在假山转弯处与我撞到了一起。

相撞的一瞬间,对方手中的东西应声而落。见那人在地上摸索不得,我便俯身把东西捡起来递给他。

在月色与微弱的灯光下陪着母妃绣了那么多年的新衣,我厌恶黑暗,却也习惯了黑暗。

这时,主殿传来了开宴的暮鼓之声,对方知道再也怠慢不得,在昏黑中匆匆瞥了眼手中的东西,便急忙往主殿赶去。

等我到时,已经开宴,宾客们已经入座,礼官正立在殿门前唱礼。

我刚走到谢景昭身边坐下,一盏热茶便递到我面前。

「仍觉得不适吗?」他问。他的眼神幽静深邃,仿佛能一直看到人的心底。

我笑着摇了摇头,手心里却缓缓冒出一层冷汗。

恰逢礼官唱道:「北齐国,献十万大军兵符一枚!」

异域使臣立在殿中,恭敬地将手中的锦盒递给殿前侍从。」

献礼完毕后,那使臣本应退到自己的座位中,可走到谢景昭身前时,他却停下了:「当年老将军护佑我国百姓,听闻小将军与公主成亲,区区薄礼,祝小将军与公主百年好合。」

北齐是大雍的属国,蛮族入侵北齐的边陲村庄时,谢老将军总会派兵庇佑他们,久而久之,北齐举国上下以老将军为尊,甚至有传言道,老将军在北齐的威望已经超过了大雍皇帝。

后来,父皇因为心中忌惮,便将老将军从北齐边疆调到了南疆。近日南疆有异动,我与谢景昭大婚时,老将军正忙着镇压叛乱,未曾回来观礼。

我刚接过锦盒,楚钰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落了过来,我知道他在思量些什么。

谢家与北齐渊源颇深,他不得不防。

于是,趁着谢景昭与那使臣寒暄时,我亲手打开了盒子,而后拿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

我的话音刚刚落下,那使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不话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而原本热闹的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满殿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密密麻麻地落在我手中的物件上,如针如刺。

无人敢出声,等了许久,楚钰才幽幽开口道:「这是……兵符?」

那使臣已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跪到地上哭喊道:「方才天色晦暗,我路过御花园时不小心与一宫女相撞,想必就是那时将两份贺礼弄混的,皇上明察啊!」说话间,已有人将他刚刚献给楚钰的礼盒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对连理玉。

楚钰只扫了一眼,冰冷的目光便重新落到谢景昭身上,而我立在旁边,眼看着谢景昭刚要上前禀奏,便抢先一步道:「皇上,今日刚行过祭礼,不宜惩处。不如以德报怨,就信他是一时不慎所致,再者,我夫君的为人皇上是清楚的,若他真的是那般与异邦勾结的人,当初,你又怎会放心让我嫁给他?」

闻言,楚钰紧盯着我,不知在思量什么,许久后,他才皱了皱眉对谢景昭道:「皇姐说的不错,今日便放过你。」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场风波算是平定了,然而回去的马车上,谢景昭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言。

「怎么了?」我问。

他笑了笑,从我发丝上轻轻抚下一片花瓣,在指尖玩弄了片刻后,忽然意味深长道:「今夜御花园里的樱花……想必开得极好。」

我心中一惊,冷汗从后背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

3

七月初,暑热渐起,听说校场上已接连有好几名士兵在烈阳下晕了过去。

谢景昭训兵极为严苛,我却也不能说些什么,百无聊赖之下,便命人起了府中的冰窖,每日凿出几块冰,用马车拉到校场上,做上些冰镇糖水分给士兵们。

自夜宴之上送错贺礼一事以后,军中士兵对我的态度已转变了许多,就连向来习惯对我摆黑脸的沈宁,如今见了我也能交谈几句了。

沈宁是谢景昭的副将,名为心腹部下,实则两人如亲兄弟一般。

「天气炎热,难为夫人天天跑这几趟。」凉棚下,士兵接过一碗冰镇莲子,腼腆的笑了笑。

还未等我应声,旁边的沈宁却眨了眨眼,一脸揶揄道:「哪有你小子的事,我们不过是沾了某人的光罢了!」语毕,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谢景昭身上。

听闻此言,周遭顿时发出恍然后的起哄之声,直到谢景昭看过来,我已是满脸绯红。

见状,他信步走过来,士兵们立刻噤声,只把头埋在碗里。我端起一碗给他,他顺手接过,另一只手却碰了碰我的额头,微蹙着眉道:「天气炎热,以后不要再来了,脸都晒红了。」

他的话刚说完,士兵们脸上便露出促狭的笑容,他们相互递了几个眼色后,竟唱起了民间男女用来打情骂俏的歌谣。

谢景昭看了看他们,正要出声时呵斥,他们却丢下碗结伴跑开了。

我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谢景昭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惊讶地扭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我发现,他的脸竟然比我的还要红。

夏日穹野高远,谢景昭身姿挺拔,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英俊不凡。

我的心口突然有些酸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闭上眼,煦色韶光,暖阳杲杲,一切都很美好,恍然间,只觉如梦。

可惜,梦终是会醒的。

我向来就知道,被我称为「父皇」的那个男人是个庸君,在他治下,大雍已民不聊生多年,如今楚钰登基不过几个月,各地终是按捺不住频生躁动,南疆叛乱未消,蜀地又起了山匪。

我刚从宫中回来不久,府上便接到消息说,楚钰驳回了谢景昭带兵剿匪的请奏。

书房内,沈宁急躁的声音传了出来,没有丝毫避讳:「对他而言,地方的安宁竟比不上所谓的阅戎式吗?」

是了,虽然地方知州多次请奏派兵,但楚钰并没把那些山匪放在眼里,现下,他满心都是几个月后的阅戎式事宜,只希望让潜伏在京都的南疆密探看到大雍真正的兵力,从而震慑南疆诸国。

早在几个月前,楚钰便下令让谢景昭负责这次阅戎式。如今士兵已操练完成,相关事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谢景昭便请奏带兵剿匪,可楚钰却多次回绝,不仅不让他离京,还下令任何人不得调遣京中军队。

谢景昭的声音淡淡的:「那些山匪善于利用陡峭幽深的地形操纵诡道,你性情急躁,只善骑兵之术,未必能周旋得过……」

「不必再劝了。」沈宁出声打断谢景昭,半晌后他才继续开口:「我平日虽不关心朝堂暗涌,却也听闻那些居高堂者对老将军有诸多诋毁,此去,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劝你一句,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有些事,无法忍,便也不必忍……」

听及此处,我心中一沉,慌乱间正想离开,沈宁却已出来了。

看到我的瞬间,他挑了挑眉,眼里的惊讶迅速被杀意取代,可片刻后,他回头望了眼屋内的谢景昭,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大步离去。

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终是走了进去,「皇上那边,我还是没能劝住他……你放心,你们刚才的话我并未听见多少。」

他笑了笑,眼里波澜不惊,「你是我的妻,我知道,你不会单凭只言片语,便去构陷一些……子虚乌有之事。」

我垂下眼,心中一颤。

谢景昭聪明机警。我的每一步都应该更小心谨慎。

沈宁出发不久后,南疆传来捷报,诸国议和,局势稍稳,可朝中文官对此态势颇有不满,谈到谢老将军时已暗暗含有指责之意——

「南疆虽有诸多部族,与大雍相比,毕竟乃弹丸之地,老将军不该拖这么久还未摆平。」

「看来老将军真已年迈,也是时候交出兵符,好好歇一歇了。」

「我可曾听闻,老将军故意拖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南疆予他的献礼未商量妥洽罢了。」

这些话,虽然是在谢景昭背后所言,可声音已四处飘散,连坊间百姓都有所听闻。

自那次夏至夜宴过后,楚钰虽没有追究那送错贺礼的使臣,可在许多朝臣眼中,谢景昭野心外露,勾结外邦的罪责已经坐实,于是现下风向渐转,曾经高朋满座的谢府,如今已逐渐冷寂了。我不知道谢景昭是否在意这一切,直到某夜,他立在廊下,望着清朗的月光默了许久,忽然回头笑着道:「我自小在疆场中长大,受惯了塞外的风沙寒雪,偶尔回京见朱门酒肉,总会以为过上不久,京都的酒酿就能把那群养尊处优的大人们给毒死,如今,我也喝上了京都的酒酿,却也……平安的过了这么多年。」

我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心中蓦地涌上丝缕酸涩。

他不能去协助父亲杀敌,就连去剿匪也不被允许,不是因为什么阅戎式,而是因为,他是楚钰用来要挟老将军的筹码,是防止老将军反叛的质子,只要谢老将军还在,楚钰还忌惮谢家,谢景昭便只能被禁锢在楚钰能够控制的地方。

经年前,他曾策马驰过千山暮雪,可如今,也只能囿于这一方阴诡牢笼了。

4

半个月后,谢景昭陆续收到了沈宁的信,果然如他最初所料,沈宁并不擅长与那些山匪周旋,是以屡屡败仗。

那段时日里,我看着他每次读完信便紧握着拳立在案前,叹息声中满是压抑后的愤怒。

每一封信,无不让他沉默。

直到……第四封信。

那是一封丧贴。

沈宁死了。

听闻,他的头颅于黄昏时被挂到山顶最高的那颗树上,夜半时落入狼口。

那封信看完,谢景昭在庭院中的紫荆树下一动不动地立了许久。

我缓缓走过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良久后,他头也没回道:「这棵紫荆是沈宁亲手所植,他曾说过,等这树亭亭如盖时,我们便可携着各自的妻子儿孙来此处乘凉。」他的声音十分冷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又似乎,是他许多年以后话音的回响。

或许早在沈宁离开时,他便已预料到了会有今日结局。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是他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我视他为兄长,知道他正直一生,必定会有个好结局,或荣归故里,或是战死于疆场厮杀之中,可他只是孤身死在了无名的山沟中,百年后,只剩下一本地方志里会有他的姓名……他本不该,这样死去的。」

闻言,我无声的笑了笑。死不得其所的,又何止是他沈宁?

我正想说些什么,他却在这时转身离去,擦肩而过时,我匆匆一瞥,却见那双眼,已布满了血丝。

只那一瞬间,便让人心中发颤。

那些恨,他可以不说出来,可透过双眼的血光,他或许已手刃了那金殿里的仇人们不知多少遍。可那其中……会有我吗?

我想,我该和谢景昭有个孩子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那晚的月亮很圆,我亲手做了谢景昭喜欢的菜品,亲手为他斟满美酒。

谢景昭的手指勾住我贴身小衫上细细的系带时,我听见他轻声问我:「三年之期,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他又问:「你不后悔?」

我摇摇头。

怎么会后悔呢?每一步,我都想得清清楚楚。

……

谢景昭很温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温柔。

听到他呼吸变得深长,我缓缓睁开眼睛。月亮真圆,月光洒了一院子,银白中透着幽蓝,像淬了毒的刀刃,冰冷冰冷的。

唯一温暖的,是谢景昭的手。睡梦中,他也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偎依到他的胸口。

山匪未平,南疆局势尚未稳定,京中却谣言四起,句句中伤谢家,我偶尔到校场去时,只见一片低迷,士兵们神色间满是积压已久的阴郁。

我知道他们在怨什么,可是……一切都还不是时候,他们的怨,来的太早了。

我下意识将手放到腹部,眼见谢景昭看着那树桩的眼神逐日变得冰冷,心中愈加焦急,直到某一日,御医把完脉后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腹部,我才放下心来。

那时已是深秋,我提了盏手炉走到萧瑟的庭院中,将他的手捂热后,慢慢移到了我的腹部。

直到那时,他连日以来没有丝毫情绪的眸子这才微微闪了几下。

「谢景昭,我们有孩子了。」

我笑着道完,任凭我和他的手微微颤抖。

5

年关过后的第一场雪被视为瑞雪,整个大雍都在等这场雪。

楚钰将阅戎式定在瑞雪那日,南疆诸国的降书也定好于那一日递交。

虽是白昼,窗外却一片阴冷昏暗,我将目光收回到御书房内,望着几案上的琉璃灯道:「只要降书还没递上来,南疆态势就依旧不稳,那几位带头的文官应该收敛些,谢家现下不能逼得太紧,毕竟,你还需要他们为你守住南疆。」

「大雍不是只有他们谢家才能平定乱局。当日北齐献错贺礼一事若不是皇姐推波助澜,让那些昏庸之辈看清谢家的僭越之态,只怕如今朝中大半人心还在谢家。剿匪一事我也依你所言,只拒不调兵,便轻而易举的除了谢景昭的心腹……」他顿了顿,忽而看向我隆起的肚子,言语间多了几分阴戾,「皇姐如今优柔寡断起来,是因为要做娘亲了吗?」

我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本能的护住肚子。楚钰本就忌惮谢家,他不会容忍谢家留有后裔,更何况,这孩子有一半的皇室血脉,即便是生下来,又能活多久呢……

阅戎式那日,大雍终究是没等来那一封降书。

南疆诸国诈降,趁大雍军中懈怠之际发起突袭,不过半日,南疆驻军全军覆没。

听闻,那战场上的尸首堆积一片,看起来足有半人之高,老将军早已不知被埋在了哪里。

朝堂上吵嚷了半月之久,文官们几乎将口水都耗尽,却无人可怜那位尽忠一生的老将军,他死后,没有封号,亦没有追叹,身后空余一片骂声,最终所得,也只一座衣冠冢而已。

灵堂上,来吊唁的人全是谢家麾下的士兵,他们当中无一人落泪,而我知道缘由——因为他们心中含恨,唇齿间,是喊不出来的愤慨。

可谢景昭自始至终却是无悲无恨的,与当初得知沈宁死讯时相比,他甚至还要冷静几分。是了,他原是这世上最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他也最会自欺。

所谓兵者,诡道也。他最会骗人,也时常,骗过了自己……

老将军下葬一个月后,忽而传来消息,北羌可汗殁了。

北羌,正是二姐和亲的去处。

我曾听闻,北羌可汗死后,可汗之子,也就是下一任继位的可汗,会按照北羌习俗迎娶他父亲的妃子,而对于我那位心高气傲的皇姐来说,这该是怎样的奇耻大辱。

我虽担忧,却也只有叹息几声,叹完后抬眼,却见谢景昭出现在门口。

他大抵也听说了我那二姐的事,是以,当他在我面前坐下时,我以为他要宽慰我,然而他开口说起的,却是一桩往事。

「你可还记得很多年前,坊间传言,宫中有位极美的公主,最喜穿黄裙。」

我点了点头。那位黄裙的倾国公主,正是我二姐。

言语间,他的眉眼间已满是柔和,「那年我进宫赴宴,便遇到了这样一位着黄裙的公主。」

那时春和景明,水软山温,繁漪园中,躲在花簇里睡觉的少年扰了采撷花枝的小公主,少年箫疏轩举,公主明眸善睐,四目相对时,有人乱了呼吸,有人眼神微动,黄色衣带在花枝上划过,鹅黄的衣裙上瞬时便多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谢景昭的声音很平淡,可听起来却是愉悦的,于是,他所说的春日也在我眼前明媚了起来,就好像,我曾亲眼见到过一般。

「一位公主定是有许多衣裙的,可她慌乱的样子,就似乎那裙子原是别人的,后来我想,她定是爱极了那身裙子……」言及此处,见我脸上茫然,他垂眸道:「我欠她一身衣裙。」

「所以,如今你要走过关山迢递去还?」

他点了点头,我也终于恍然大悟,片刻后,开始替他认真打算:「域外辽阔,我那位姐姐生性爱极了自由,此去以后,你们也就不必回来了。」

他极认真的看了我许久,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些什么,我却已端起一杯酒,笑着道:「此去青山路远,为妻只有杯酒践行,夫君不要嫌弃。」

几日后,天色尚早,我立于城楼之上,怔怔的看着谢景昭在晨光中渐渐消失的背影,唯有让自己咬紧牙关,才不致发出声声呜咽。

早在嫁给他的那日,未来之结局,纠缠的宿命,甚至于那些成河的血光,我都已预料到了……可我没料到,心中会有今日的痛。

送走谢景昭后,我掐算着时辰进了宫,见到楚钰的第一句话便是:「谢景昭离京北上了。」

我并未说明他的具体去向,只是想让楚钰误以为谢景昭此去,是为了与身处北疆的五皇弟汇合,而后共谋逆反。

盛怒之下,楚钰一连拟了三道圣旨。

一为罢黜五王爷为庶民书,二为昭告谢家罪责书,三为缉拿谢景昭,废谢家军书。

我摇了摇头,「若只废了谢家军,仍是后患无穷,那群人……护主得很。」

「现下可有能置他们于死地的缘由?」

「谢家已有逆臣之名,若他们明知如此还与谢家来往……这个缘由如何?今夜,我会在谢府秘密召集谢家军,假意商量营救谢景昭的对策,而你,便趁他们没有防备时带兵围剿谢家,届时除了他们,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出宫后,我又暗中去了一趟校场,直到回府后,一双手仍在发抖。

如今万事俱备,孩儿……只差你了。

我抚上隆起的腹部,咬牙闭上眼,只犹豫了片刻的功夫,便端起手边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催产药。

那日,我很忙碌,许多细节都已记得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每每在我疼的要晕过去时,便一声声的喊着谢景昭的名字,我记得,我是在喊了他许久后,恍惚间才想起,原来他不在这里。

谢景昭啊,去见那位公主了。

6

夜色总是微凉,宫中的夜,却始终刺人心骨。

黄昏时刚诞下孩子,还未休息足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我仍是强撑着进了宫。

我要送楚钰最后一程。

自古成王败寇,我本想如从前经常梦到的那样,走出几分胜者的气势,可双腿总是隐隐发颤,终究是不能了。

于是我只好苍白着脸,脚步虚浮地走到狼狈颓靡的楚钰身前,缓缓蹲下后,我笑了笑。一时间,我们两人之中,说不清谁比谁更惨。

「阿弟,我倒是要谢谢你那时允了我的要求,吩咐他们必须等我生产完以后再进府拿人。」

「你骗了我,府里并没有谢家军将领。」

是了,当御林军冲进来时,所见唯有一片空寂,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我与产婆,还有我那刚出世的孩儿。

而彼时,谢家军刚刚攻进皇城。

原本驻扎在京都周遭的军队被楚钰的心腹调遣至南疆平乱,是以御林军与京中谢家军数量上大抵相当,围剿谢府占用了御林军部分兵力,待命校场的谢家军得到我的信号发起攻击时,正是楚钰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可你那时候正忙于生产,如何有空通知他们?」

「孩子降世后的第一声啼哭,便是谢家军攻进皇城的信号。」

「我竟从未看透你,我竟以为,你想要的是自由。」

「楚钰,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在黑暗里蛰伏久了的人,比起自由,她更想要的是光亮……」我顿了顿,目光移到了殿中央那盏琉璃灯上,嘲讽一笑,「而这世上,可还有比这金殿还要明亮的地方?从我容颜被毁之日起,你就应该明白,我不会离开这里,这高高的宫城,才是我的宿地。」

是了,大雍体面些的公主大多会被送到域外,而我自毁容颜,就是为了留在这里。

「可即便我死了,你又如何得到这天下。」

「皇弟远在北疆,且已被你废黜,即便他真的想趁此回京,边疆的风沙……也是能摧人性命的。」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而我的孩儿有楚谢两家血脉,无论是对天下,还是对谢家的拥泵,都是名正言顺的,如此,他自然能坐到那高位之上了。」

语毕,楚钰瞳孔一震,「原来这不过是你的一个局。早在你嫁给他时你便想好了,先是激化我与谢家的矛盾,让谢家对我怀恨在心,等到他们再也忍不住了,便利用他们除了我,而你只需过河拆桥,利用一个孩子,便能顺理成章的登上高位……可若是你算错了呢?若你诞下的,是个女婴呢?」

「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同日生的男婴。」

「你别忘了,夺取天下的是谢家,若是谢景昭回来后,知道你收买谢家人心,又暗中百般利用过他,你觉得,他会放任你安稳的坐享这皇权吗?」

「即使没有我,谢家也撑不过三年。我只是提前做了他们要做的事。更何况……」我闭了闭眼,极力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谢景昭已经回不来了。」

他似是想激怒我,嘲讽着笑道:「弑夫,弑弟,弑主,楚云姒,若是当初你便如此狠绝,你的母妃想必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你错了,若不是当初母妃死的那么惨,想必,我也不会如此狠绝。」

——父皇领口的龙纹怎只有四爪?当真是乱了仪轨。

是了,当初只因为楚钰一句话,我的母妃便没了性命,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何为命如草芥。

「皇弟,你可知,何为命如草芥?」

还未等他答话,我招了招手,电光火石间,便有侍卫上前,将一柄长剑冷冷插入他的胸口。

「如今,你可明白了?」

良久后,我擦去眼角的泪,又笑着问了他一遍,可是,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因南疆战事未平,不等国丧过后,新皇匆匆登基。

那个出生不过三日的早产子,在千百朝臣的齐呼声中,哭声细若蚊蝇,我将他轻轻搂在臂弯里,几乎感不到他的呼吸。

那一瞬,我坐在高座之上,俯瞰天下时却只觉,我和我的孩儿都是巨轮下的蚂蚁,转眼间,便会被碾碎。

后来,我才知道,碾碎我们的巨轮,唤做命运。

谢景昭回来,便是命运。

7

楚钰说我狠绝,可认真算起来,我仍是不够狠的。

若我狠绝,从前与谢景昭在一起的无数个平常日夜里,我可以寻到许多杀了他的机会,临行前的那杯践行酒,也应该是毒酒一杯。

若我狠绝,在我夺权之前,五皇弟就应该死于北疆,而不是继续活在这世上。

若我狠绝,就应该立刻召回边疆的兵力,斩杀谢家士兵,不留后患。

可我总是留有余地,就像母妃没有绣完的那只龙爪一般,最终,这余地,便成了死地。

当我派出去追杀谢景昭的死士空手而归时,我的心中并没有多大起伏。

「我按照吩咐提前出发,并于去往北羌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可是并不见人影。」

「你既已经回来了,想必,他用不了多久便会到了。」

我在金殿之上空等了谢景昭两个黄昏,第三日,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那片朦胧的余晖里。

「你可有……将那位公主一并带回来?」

他笑了笑,出奇的柔和,「当年繁漪园中遇到的公主,从未离开过这里……」

话音落下,我心中一窒,而他只是远远的看着我,目光沉静道,「只是我记得,遇见她时,那双眼里尚有一片光亮。」

他叹了一声,缓缓向我走来,「你那时候戴着面纱,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记得你的眼睛。」

一瞬间,我仓皇的闭上眼,他的声音已是恍若隔世,而那一字一句,却是躲不掉的宿命轮回。

是了,当年,因为想看一眼父皇穿上我母妃绣制的礼服是什么样子,我借了二姐的衣裙去参加宴会,便是在入宴前,我到繁漪园采花做头饰时,碰见了谢景昭。

「所以,到北羌去救我二姐不过是你离京的借口,你去了北疆,而后……接回了五皇弟,你要拥他上位。」

他点了点头,良久后才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来阻拦我?」我顿了顿,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因为你要借我之手杀了楚钰,因为你不愿成为反叛者,你要以清君侧之名,光明正大的走到这金殿中。」

说完,我自嘲般笑了笑,恍惚间又想起那年满园风华里,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那个没入九十春光里的背影便走入了我的宿命。

我早应该明白,谁先回头,谁就输了。而那日,他从未回头。

「谢家士兵是无辜的,你不该陷他们于不仁不义之中,冠他们以逆臣的名号。」

「若无底下的白骨嶙峋,高座何来之高?又以何奠基?我见过的枉死者太多了,冷宫妃子,无名的奴婢,就如沈宁一般,这些人本不该这样死去,世道也不该是如此……」我抬眼看向他,「谢景昭,你把天下交给我又有何妨?只要你不阻拦我,弱者便再也不必苟延残喘于残灯之下,不会再有冷宫,边疆也不会再有战乱,我会让大雍百姓睁眼便见天光,而不是如我一般,无数次醒来,却只有未央的漫漫黑夜。」

他愣了愣,声音里蓦地多了几分怒气,「难道你嫁给我后,所见,也只有黑暗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想要反驳,末了,却只是笑了笑。

因为谢景昭,我这一生也曾望见天光,可是那光,太过缥缈了。

我摇了摇头,「只有爬到这里,才无人能撼动我,只有这皇权,才能长明如昼。」

「入夜了,云姒,我们该回家了。」

是啊,入夜了,已经……太晚了。

我是逆臣,若是我活,新皇登基后,谢景昭便难活。我已经,回不去了。

「谢景昭你看,那盏琉璃灯真美,就算是夜里,也照的像白日里一样亮啊。」

若是我母妃能在这灯下绣一件新衣,必定是,举世无双的好看。

电光火石间,我闭了闭眼,趁他不注意时取出怀中的匕首,而后,颤抖着刺入心脏。

那匕首已被我捂得温热,我原以为,捂热了,心就不会觉得冷,我便不会痛。

可原来,这样痛。

8

她死后第三年,他们的孩子也闭上了眼,这世上终究又只剩下他一人。

孩子下葬时,谢景昭没有去看一眼。他只当做,一切都与遇见她之前一般,他身边从不曾出现过谁,有谁又离他而去。

他不肯承认,这廊下躲不掉的寒风与四面的岑寂,如今已让他心中发颤。而经年前,他分明从未怕冷。

又过了许多年,他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有时光化飘摇,但也照得一方夜白。

而那点灯火拂在他手心,竟成了他此生,仅剩的一点温热。

(全文完)

备案号:YX01VmYJ9oaMgq9rR

发布于 2022-05-24 17:42 · 禁止转载

赐锦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胖达菲菲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