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赐锦番外:晚樱落尽一浮生

赐锦番外:晚樱落尽一浮生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皇上,奴才伺候您更衣罢?吉时要到了。」

「皇上?」

身旁的阿翁唤了两次,我才蓦然回神。

殿外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悠长而凝重,是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重——这也难免,到底冯家蒙冤受屈,如今终于昭雪,为平前朝后宫的议论,抬漪珠为后,策重典迎奉回宫便是最好的法子。

何况……她的心意数年如一,我是知道的。

铜镜之中的面容沉寂而无分毫波澜,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分明是大喜日子,为何心中并无纯粹的为人夫的喜悦?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我由着宫人替我戴好冕旒玉冠,随口问阿翁,「何翁,樱——吕樱来了么?」

阿翁是自幼便跟在我身边的,闻言便笑道,「陛下与相傅解冤释结,却因着处理乱党余孽,一直未曾相见,今日大宴群臣,自然是能见到的。」

掌事女官恰在此刻转过了屏风,面色有些尴尬。

「林姑姑,怎么?」

「吕大人言说身体抱恙,差身边的送了信与陛下。」

我眉头微蹙,「是什么病?找太医了不曾?」脑海中闪过女子狡黠的瞳,遂无奈笑笑,「她呀,怕不是还在生朕的气,让我看看写了点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林姑姑面露难色,「可是,吕大人特意嘱咐了,须得封后大典毕了才能启封,身旁人也是再三叮嘱,奴不敢造次。」

「你瞧瞧,相傅还是相傅,普天下无人镇得住她的脾气了。真不知道将来嫁与谁家儿郎?」

同阿翁言说的时候,外面遥遥传了一声,「皇后到——」

冯漪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那上面凤凰的纹样精巧入微,夜风轻拂,流光过锦,愈发衬的她绝世容光,恐怕放眼整个后宫,再不会有人能与红衣如此相得益彰了。

她眉眼弯弯,明艳动人。

我纵有再多心事,也不禁随之而笑,「内务府倒是有心,这身衣裳皇后穿很好看。」

「是啊,一会儿臣妾要亲自谢过吕大人。」

我眉心微动。

「吕樱?」

冯漪珠便半笑半嗔道,「陛下难道不认得?寻常锦缎哪有这样好的光泽,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凤锦哪。」

「凤锦」二字如绵针一般,朝着心口某隐秘处直直刺了下去。

仿佛连那些金线刺绣的纹样也显得有些狰狞难辨了。

她到底是不喜这些浮华身外物。饶是我稳居皇位,能正大光明地赐予她世间珍宝,又如何呢?

我与冯漪珠同乘到了琼华岛,澹澹月色被揉碎在湖中,如点点碎金,满座衣香鬓影、香气馥郁缠绵。我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虽面上仍有条不紊地逐一免了礼数,心思却始终游离不定。

凤锦……

朱色凤锦。

且慢。

吕樱虽在前朝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然而她从何处得来这皇族之中的稀罕物?又是凤凰的图样,须知除却中宫之外,就算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妇也不敢着刺绣完整凤凰的图腾啊?

我倏然间起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却如同堕入湖底,被寒意汹涌漫过。

「陛下?!」林姑姑微惊。

然而我顾不得群臣三三两两投来的诧异目光,侧耳同阿翁吩咐了几句。冯漪珠喝的半醉,我便遣宫人扶她回宫歇息。

一定是我多疑多思。

必然是我多疑多思。

几重宫门逐次大开,入夜的的料峭寒风直直钻入衣领之中,然而比风声更迅疾的是心跳声。

蟠龙金铃被晃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勒马府前,急急叩门。

无人应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然而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却如阴云聚拢愈加浓烈,我索性摘下斗笠,也不顾身份,就地寻了墙根翻墙而入。

打眼见到我的是个年轻丫头,吕樱府上没有仆从成群,是以我记得她的名字,「容儿——」触及她那张苍白的脸庞和失神双眼,我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容儿?」

她这才如梦初醒,惶然跪地。

「奴婢不知圣驾到,奴婢罪该万死。」

我挥了挥手,「无碍,你家主子呢?这么早就歇下了?朕听闻她身子不爽,便来看看。」

女子缓慢地抬起脸,竟然已是泪痕满面,愈加显得那双杏眼大而无助,只是盯着我不住地落泪。

急躁渐渐浮上眉心,我斥道,「你这丫头哭什么?」

撇开了她,我的脚步轻浮紊乱,直穿长廊,奔向正堂——吕樱,她不是好端端地倚在阶前么?

那样沉静而从容。

我叫她,「阿樱。」

脱口而出的刹那才发觉,原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称呼过了。

自反目成仇之后,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已经有太久没有唤过她的小字了。

「小姑姑,别贪睡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你不替我高兴么?」

我缓慢地蹲下来,单膝跪地,朝她轻声道,「是了,你怪我不信你,你冷落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朕怎么做你才肯理理我?你告诉朕。」

「陛下——」

身后是谁的声音?

我分不清,也不愿听。

「吕樱,你必然是累了。」我在她旁边坐下,只顾着自言自语,絮絮说着从前的事,「可是入夜寒凉,怎么能睡在这儿呢,我抱你回去,回去再睡好不好?你受不得风,又不肯好好吃药,从前你闹风寒时,伯父和请来的太医头疼得紧,如今换我担心了,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皇上,主子她……」

我微微摇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将人儿打横抱了起来。

她身体还是那样柔软,只是拂袖间露出了苍白消瘦的腕骨,这个人啊,明明万人之上,怎么就不肯对自己好一点呢?

屋内未曾掌灯,只有淡淡的月色自窗棂倾泻而下。

我将她安置榻上,目光所及之处,瞧见了叠的整整齐齐的朝臣衣袍。

她还是那样爱干净,连烛台也擦拭得一尘不染。

只是那座观音像蒙了尘,原本慈悲的眉目笼在黑暗里,怎么也看不清。

书桌上是一叠用过了的信纸,吕樱的字深得冯尚书真传,遒劲有力、根骨清秀,我读「展信安」不由得笑了,这些年针锋相对,她何曾这样客客气气呢?

「臣当贺陛下肃清朝野、攘除奸凶之喜,然而力不从心。」

最后四个字被一大团墨迹晕开,染出蜿蜒的纹路,这张纸多了揉痕。

「陛下生性聪敏,经数年之历练,终于能独当一面了,臣历历在目、心中不胜欢喜。愿陛下广纳贤言,兼听灼见,成就一代明君。那么臣无论身在何处,心长安宁。」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心房,握紧、握紧,在几欲窒息的钝痛之中,仿佛酝酿着即将扑面而至的真相。

「臣与君初见于叠翠湖畔,臣那时年少无知,尚不知当日之抉择,关系非止当日。」

初见于叠翠湖畔?

我对着淡黄色的信笺摇首,有温热的液体在双目中打转。

吕樱啊,不是的。

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我见你随父入宫,身量欣长,见你与父皇对答,神色从容。

可我是谁呢?我是不受宠的妃嫔所出一个最渺小无依的皇子,我甚至怀疑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

大抵是不爱珠翠,少女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坠饰,只用木簪将满头青丝挽髻。然而见惯了六宫姹紫嫣红,我躲在众皇子之后看着那张冰清如雪的面容,觉得极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比不上你,更配不上你。

你拒绝了几位皇子的示好,舌灿莲花,锋芒毕露。甚至连得到凤锦的赏赐时也只是淡淡的。我深恨自己暗中疯狂滋生的妒忌,忍不住冲到湖畔拦下了你。

——「站住!」

——「这凤锦是父皇许诺赐我母妃的!」

那是在无数次远观眺望后的第一句话。

少女看过来,一双眼如春水明澈。

「哦,那便给七皇子吧。」她如是说。

信笺终于湿了一小片,我控制不住自己愈加浊重的呼吸声,然而那些字句分明而刺目,却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也罢,最后修书一封,又何必君君臣臣不休呢?我还是叫你冠雪好了。」

「冠雪啊,我不悔遇见你,只是气盛不服输,又眼高于顶,我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垂青和偏爱,暗中早布好了棋局。」

暮影沉沉里,我倏然间见到了一抹身影,仓促地转首望去,只见到了替她问诊的郎中,蓦然奔上前去,也顾不得礼数,只是一叠声地逼问,「郎中,阿樱的病是你一手医治的,你有办法对不对?她这次……她这次……」

老人泪眼婆娑,颤颤跪下。

「请陛下,节哀顺变。」

血丝从眼底蔓延上来,我听到自己尖锐到变调的嘶吼,「什么叫节哀?什么叫节哀!?前些日子朕还见到阿樱,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辰,我要普天同庆,你说什么节哀?」

他的声音喑哑难辨,混合着呜咽,「老朽……自知隐瞒陛下,只是吕大人是为陛下铺路筹谋,苦求老朽三缄其口,她精于茶道,又跟着老朽学医,陛下您以为大王正值壮年为何暴毙?」

我蓦然哽住。

穆玄弈。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我分明该想到的,只是被吕樱的冷言冷语彻底瞒了去,她如何让自己狠下心来,又是如何委身于一个狠戾莫测的人?无数次朝堂对峙,但凡我再通透一些,会不会看出她眼中的委屈和不甘心?

可我没有。

在她孤身一人周旋于波云诡谲的朝堂时,我却以为君臣离心,字字如刺,直奔要害。

那样清冷骄傲,孑然独立的女子。

手指如秋风席卷的残叶一般簌簌发抖,我抓起剩余的信笺,一字一句地看过去。

清隽有力的字迹,横竖撇捺拼凑出残忍而凛冽的真相。

我像是想起什么,倏然惊起,三两步走到榻前,小心翼翼挽起她的衣袖。

那样横亘交错,一路狰狞盘轧下去的伤口,一刀一刀,皆是她亲手划下去的。

我缓慢地扶着膝盖蹲下来,伏在她身前,宛如濒死一般大口地喘气,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如果我知道她会身陷于局中,为了我不惜以命下注,是不是那日本不该相遇?如果她问我「一定要当皇帝」时我否认,是不是能避免而今的结局?

往日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飞旋而过,笑着的少女,手上高举的金钗,在夜深时仓促奔回寻找的人,执子下棋的一双手,还有曾经无人知晓的吻……

如是反复数次,才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喑哑的字句。

「吕樱,你疼不疼啊?」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只知我封了冯氏为后,旋即取消了三年一度秀女大选,而是御驾亲征,直逼昔日亲王旧部,其势如利刃。

那不是我手上第一次沾血,然而却是最频繁的一次,所有曾经和穆玄弈往来的部落皆被清屠,我的眼中似乎只剩下杀戮二字。

人人皆道,当世圣上秉雷霆之势,攘除余孽,颇有先帝遗风。

又或者,史书工笔会记载我如何铁血手腕,如何残暴无情。

但都不重要了,就算那么多城池屠杀殆尽,所有牵连者以死谢罪,那个人,再也无法活过来了。她不会在朝堂上振振有词与我对峙,她不会劝我行仁君之道。

那夜凯旋、军中设宴,我喝得大醉,在篝火旁吟诗舞剑,散落的将士们击筑为歌。

可我却再无悲喜,只是凝视着手上这把军刀。

回皇城的路,原来说长也不长,我想起曾经年少时和吕樱许诺,来日策马同去看一看塞北的风光。

如今万里封疆,举世称臣,我却只能在漫天的风雪中为她立一方小小的衣冠冢。

叠翠湖畔的梨花已吐蕊,满树新白。

终抵不过群臣上谏,选秀大典在时隔数年后姗姗来迟。极年轻而光鲜的女子一批一批涌入宫内,有人容光鲜艳、有人婉转清丽,当真称得上三春盛景。

我高坐明堂,得群芳参拜。

然而那么多各有千秋的佳人,终究无人再会踏入这片孤寂山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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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20 13:5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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