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今岁欢
今岁欢
少将军娶了三次夫人,个个都没活过一个月。
少将军娶了三次夫人,个个都没活过一个月。
而我是他的第四任。
据说为了压住邪祟,我被半夜抬进了将军府。
却不想来掀我盖头的人,居然是我从前的未婚夫,陆承砚。
我在算命先生算出的吉时出发,心中却没有半点忧伤,有的只是死寂的绝望。
那日少将军隔着一道帘子,像挑货物一般挑选着站在他面前的一列女人,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语气平淡:「就她吧。」
我几乎就在那时,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将军府的诡异人人皆知,白日里敞开着大门,到了晚上,府里会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和哀嚎。少将军娶了三房夫人,没有一个能活过一个月。
听说,是少将军在战场上杀孽太重,引来众多妖孽鬼魂,将少将军的夫人都吸干了精气。
我笑了,这种无稽之谈我是不信的,多半是这位少将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闺房爱好,否则,他又怎么会来青楼挑选夫人?
我只是个弹曲唱歌的清倌儿,可妈妈见到五百两银子,眼睛立刻就放了光,毫不犹豫的将我推出去,剥洗干净套上嫁衣,就一顶花轿送去了将军府。
我也曾苦苦哀求过那位少将军,告诉她我已经定亲了,我的意中人,会在明年高中之后娶我。
少将军在帘子之外,听到我的话似乎嗤笑了一声,语调出奇的冷漠:「我就喜欢抢别人的夫人。」
我认命了,或许,这就是天意,我和我的未婚夫注定无缘。
花轿进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将军府是不管这些礼数的,只要能压住邪祟,就算是深夜,他们也无所谓。而我蒙着盖头,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进入将军府。
不是正门,没有礼乐,甚至没有拜天地。我就像一个妾室通房一样,趁天黑,被人悄悄塞了进来。
盖头被掀开的时候,我是闭上眼的。再怎么折磨,无非就是一个死罢了。我挺直脊背,安静的等着意料之中的凌辱。
然而,却传来了一个让我无比熟悉的声音。
「岁欢?」
我蓦地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在我面前的,居然就是与我定亲的未婚夫,陆承砚。
「怎么是你?」
「是你?」
我们同时出声,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你!」陆承砚还是先开口了,他踉跄的后退几步,有些手足无措:「如果早知道是你,我一定会想办法不让你嫁进来……」
「我、你等等我!」陆承砚不等我回话,立刻夺门而出。
我心头的疑惑更深了,陆承砚只告诉我,他在给一户高门人家做账房先生,可是现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少将军呢?
我怔怔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陆承砚折返之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对我并不想以往那样亲昵,只是微微垂着眼睛,似在隐藏什么痛苦。
他说:「夫人请恕罪,少将军身体欠安,我来替他揭盖头。」
我仍旧怔怔看着陆承砚。
我梦想过很多次他揭开我盖头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我缓缓的朝他伸出手,只觉得心痛万分。我原本该嫁给他的啊!我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三年前在贼人手中救下我,我们那时便已经许定终生,他答应过我,只要考中,就会赎我出来娶我!
可是这一切,却被五百两银子生生隔开。
「陆承砚……」我哽咽着喊他的名字,想扑倒在他怀里痛哭。
陆承砚的目光中露出一抹愤恨,他狠狠的朝桌子打了一拳:「是我的错!我该早些将你赎出来!是我,都怪我!」
我没有说话,任由眼泪落下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我们没有沉默多久,陆承砚很快拉着我的手,郑重道:「岁欢,你听我的,你必须听我的,才能活下去!」
我不由得身子一颤,连他也这么说,难道将军府真的有问题?
陆承砚将我的手握紧,发誓道:「岁欢,不要害怕,我发誓不会让那个畜生伤害你的,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我浑身毛骨悚然:「将军府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承砚伸手覆上我的唇:「知道的太多不好,你只需要信我。」
我看着陆承砚温柔的眼睛,点了点头。他是我的爱人,我当然信他。
他抱住我,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他这两日还病着,不会来找你,可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下了,变成一句长长的叹息。
他知道,我也知道。少将军迟早会病好,他一定会找我。
我回抱住他,即使知道不合礼数。那又怎样?是少将军非要娶我,我并不想嫁他。我贪恋着陆承砚怀里的温度,渴望他再一次带我脱离苦海,期待着少将军永远不要来。
我终于见到少将军,今日,已经是我嫁进来的第五天了。
少将军长得就很让人讨厌,虽然我也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才开始讨厌他。
他整张脸苍白无比,眼窝深深的陷下去,眼眶周围满是厚重的青黑色,连他的头发也有些稀疏。
他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冷漠的笑,连牙齿也掉了两颗,像极了一个狰狞的鬼脸,我顿时被吓得跌在地上。
他俯下身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声音冷得仿佛是从冰窖里出来的。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我吓得大叫一声,冰冷的触感像极了一条毒蛇。
「你怕我啊,我的夫人——」他笑得更冷,而我则颤抖的更加厉害。
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毫不怜惜的扔到床上,倾身而来,我避无可避,被他圈在怀里,忍不住大叫救命。
「你指望谁来救你?」他听着我的哀嚎当做仙乐,在我的手腕下留下几道深红色的印子:「你是我夫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怕极了,耳边又听他道:「你在等陆承砚吗,他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
我奋力垂向他的胸口,虽然我知道这毫无力道的粉拳根本伤不了他,但我并不想毫无反抗的令他得到我。
少将军受了几下捶打,忽然猛地全身抽搐,摔倒地上。
「白面!白面!」他口中急吼吼的怒喊,整个人颤抖着身子,四肢并行的往外爬,连带倒了好几个板凳。
小厮似乎是早就在外面守着的,听到他喊,立即就进来将一包白色的粉末给了他。
少将军一把扯过去,疯了似的往嘴里倒,水也不要,就这么干巴巴的咽了下去。
好半天,他才舒服的喘了一口气,倒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
我结结巴巴朝小厮道:「扶少将军回去休息。」
少将军好像并不满意,但他眉头皱了皱,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我独自在房里躲了很晚,生怕他去而复返,战战兢兢等到月亮高挂的时候,实在忍不了了。
陆承砚呢?我要去找陆承砚。
我随便披了件衣服,惊魂未定的在将军府游荡,看到有人便故意绕开,免得被发现送回房里去。
可我绕着绕着,便发现别人也在躲我。
躲我做什么?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大着胆子,像两个丫鬟追过去,离老远,她们的窃窃私语顺着风声传来:「真可怜,又是一个枉送性命的。」
「离她远些,小心变成冤魂后再缠上咱们!」
我吓得瑟瑟发抖,无力的撞到身后的柱子,我要走,我必须走!
否则,我迟早会被少将军杀死!
陆承砚,你在哪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我慌不择路的闯进将军府的后花园,这里种了大片大片红色的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风一吹,整个花海便荡漾起来,变成了万千张活生生的人脸,对着我笑。
我差点尖叫起来,连忙捂住嘴巴。我想起嫁过来之前,听说过将军府煞气重的传说,这些花,该不会真的都是战场上的万千冤魂吧!
夜空中窸窸窣窣响起笑声和哭声,夹杂在风声之中格外渗人。我拼命想跑出后花园,可目之所及,全部是这诡异的红花。
「救命——」我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凄厉,仿佛我才是那个厉鬼一般。
「陆承砚——救命——」情急之下,我只能喊他的名字,脚下却越跑越快,终于绊倒在一块碎石上,失重似的往前扑去。
跌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
「是我。」陆承砚的语调极为温柔,他将我抱在怀里,紧紧的不留一丝空隙,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句又一句安慰:「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我的泪水打湿他胸前的衣襟,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陆承砚,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晚上!我、我差一点就……」
如果不是少将军忽然犯了瘾,我恐怕已经失身了。
「陆承砚!」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紧紧攥着他的衣衫:「我想离开,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他猛然捂住我的嘴,警觉地朝四周看去,确认没人,才压低声音道:「不要再说这种话,被少将军听到,他会杀了你的!」
我吓得半天不敢开口,又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哭泣道:「可是我……」
「我知道,」陆承砚在我耳边柔声道:「我会带你走的,你放心。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我点头,理智终于一点点回归,我低声喃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嫁进来的…… 我、我想嫁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一个。」
陆承砚将我抱得更紧,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我一直都知道的,可他是少将军,而我,不过是个账房先生……」
我摇了摇头,勉力露出一个微笑,捧着他的脸心疼道:「当初是你,将我从贼人手中救出来的,我一直都相信你。」
这次,你也一定可以救我。
他微微一笑:「岁欢,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笑着点头,脑海中却突然闪回出少将军的那句话:他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
「岁欢,怎么了?」
陆承砚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勉强笑笑,不敢告诉他,我有多担心他。
他对将军府极为熟悉,很快便将我送回了房。
在我的哀求下,他终于肯将少将军的秘密说出来。
「少将军和他的父母,都在一次战争中受到敌人下毒,染上了毒瘾。毒瘾发作起来,如果没有白面,就宛如百蚁噬心一般。」
「老将军心高气傲,不能容忍自己以后都变成废物,没几个月就挥刀自尽,将军夫人也随他而去。从此以后,将军府便只剩下少将军一人。」
「后来,少将军的叔叔前来照顾他,不仅帮他打理府中事务,还替他娶了一个又一个新娘,都是为了给少将军留个后。」
我听得整个人都打起了冷颤,原来我,也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那她们又是怎么死的呢?」我忍不住问。
陆承砚微微低着头,似是十分不忍,半晌,才道:「少将军有武将的底子,他发起病来,是谁都拉不住的。」
我心中害怕极了,陆承砚再一次抱住我:「你一定不要靠近他。」
我连连点头,我根本不敢靠近他,我恨得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陆承砚笑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道:「答应我,以后不要乱跑了。幸好你今晚撞上的人是我,不然可怎么办?」
我心中一惊,确实一阵后怕。
我想问他,后花园的花是怎么回事,可是在他温柔的安慰下,我逐渐放松下来,倒在他肩头,进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里难得有了一丝生气。我想,一定是他陪了我一夜的缘故。
虽然我答应过他不会再乱跑,但现在是白天,阴气应该不会那么重。
我想着昨晚看到的红色人脸花,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去看看。
我梳好妆,独自去了后花园,阳光下,那片红色的花海泛着锦缎般的光泽,漂亮的让人几乎痴迷。
陆承砚一身白衣,正背对着我,采下一朵花来。
美人拾花,实在是比画中还要美丽的景色。
我高兴极了,朝他跑过去,正要喊他,他却已经转过身来。
「少将军?」我顿时颤抖起来。
少将军今日穿了一身儒雅的衣衫,与昨日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要不是他的眼窝仍旧青黑,我恐怕都认不出他来。
他看到我,笑了笑,将摘下的那朵红花递给我。
只是一朵漂亮艳丽的红花,并没有什么人脸。
我吓得的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将花簪在我的发髻上,柔声道:「你是我的新夫人吗?」
他好像从未见过我一般。
我立时后退一步,想要将头上的花摘下来,又怕惹恼了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他又笑了,声音儒雅随和,还带着一丝歉意:「抱歉,我前段时间病了,没能去看你。」
我看的清楚,他的头发比我上次见的时候要浓密的多,空了的两颗牙齿不知什么时候也补好了。
「你在耍什么花招?」我忍不住问道。
他装的人模狗样,到底要做什么?
他仿佛被我的语气吓到,愕然的怔在原地。好半天,他来牵我的手:「对不起,我是真的生病了,没有办法去看你。你别生气了。」
他实在是太怪了,与昨日初见完全不是一个人!
我原本应该拒绝,但他这样的温柔,却又让我觉得异常熟悉。鬼使神差的,我把手放到他手上,任由他将我牵回房。
难道昨天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吗?
他到底怎么了,不仅完全变了一个人,还像是失忆了一样。
饭菜很快端上桌,少将军神色温柔的替我布膳,给我斟酒。
「就当做给夫人赔罪了。」他看着我,眼里亮晶晶的,完全不像昨天那个瘾君子。
我饮下一杯酒。
他笑了,仿佛我的举动让他很开心。
他又给我斟满酒杯:「我们还未饮交杯酒。」
「等等——」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拦住了他,虽然我已经是他的夫人,可我并不想同他喝交杯酒,仿佛是对陆承砚的背叛一样。
「你在玩什么把戏?」我问他:「我们明明昨天已经见过了!」
他的眉心微微一挑,很快又恢复如初。
「是吗?」他顿了顿,奇怪的看着我:「你该不会在做梦吧?如果我见过你,为什么要装作没见过的样子呢?」
我一时语塞,我要是能想明白,就不会问他了。
「你说你见过我,那么我们相见时,都做了什么?」他的眸子里仿佛闪着光,像是在探查。
我沉默不语,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差点被他强迫?
他还要再问,房门却忽然被推开,陆承砚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少将军,出事了!」
少将军缓缓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冲进来的?」
陆承砚却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他担忧的看了我一眼,才回话:「上个月的帐出了问题,后厨采买……」
「出了问题找我做什么?」少将军看着陆承砚,明显已经发怒:「你才是账房,你要解决不了,去问我二叔!」
陆承砚还要说话,少将军呵斥道:「滚!」
陆承砚没有办法,只得再担忧的看我一眼,缓缓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我担忧的朝门外看去,少将军却一把捏着我的下颚,将我的脸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你在看什么?」他对我说话的语气轻柔无比,我却忍不住直冒冷汗。
他再次将酒杯递到我面前:「交杯酒。」
我想躲开,他也不勉强,只是笑笑:「酒这种东西,喝多了确实误事。」
说罢,便将我横身抱起,扔到了床上。
我尖叫一声,被他按在身下捂住嘴。
「夫人,就寝吧。」他的声音带着蛊惑,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再次围绕过来,究竟为什么,我分明应该怕他,却忍不住想信任他?
「放心。」他再一次抱起我,将我往里放一放,然后自己也躺了上来。
「我不会强迫你。」他说。
我没有在说话,却也仍旧不敢闭眼,我的手紧紧攥住床单,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
他替我盖好被子,揉一揉我的头发,低声道:「昨晚没睡好,这个算回笼觉。」
可我昨晚分明睡得很好。
黑暗中,少将军那缺了两颗牙的嘴朝我强吻过来,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窒息到无法呼吸。
「救——」我拼命喊出一个字,猛然坐起身来,才发现只是一个噩梦。
我喘了好久的粗气,转头看向旁边,床已经空了。
不知道少将军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跌回床上,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
陆承砚呢?他是不是在担心我?
他为我惹了少将军生气,会不会被罚?
我实在担心他,便起身要去寻他。
然而我刚穿好一只鞋,窗户便彭得一声关住,我心中一喜:「陆承砚!」
门被猛地推开,狂风呼呼地灌进来,回应我的是一个愤恨的声音:「陆承砚?」
我一惊,来不及穿另一只鞋,便惊慌的看着少将军进来。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眼眶乌青发黑,发丝凌乱,口中少了两颗牙,恢复了初见时的凶狠,令人怕极了。
他走过来,一只手便将我推回床上,俯下身子揪住我的头发,强迫我与他对视,面目狰狞的看着我:「你也喜欢陆承砚是不是?」
「你们都喜欢陆承砚!」
「奸夫淫妇!」
他猛然将我的头拽起,又重重摔下:「不守妇道的淫妇!」
我被摔得痛极了,眼泪都冒出来,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怒喊道:「我与陆承砚早就定亲!分明是你抢了我们的姻缘,是你从他手中抢走我的!」
他高大的身躯再次朝我压过来,眼中的怒火更甚,重重的给了我一巴掌。
「贱人!」
我被他打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彻彻底底的瘫倒在床上。
他仍旧不满意,猛地扯开我的衣衫,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缺了两颗牙的嘴朝我吻过来,双手眼看就要掐住我的脖子。
——噩梦成真。
「陆承砚——陆承砚——」我惊慌的尖叫起来,希望陆承砚可以来救我,同时手上四处摸索着,抄起瓷枕便砸到了他的后脑。
他被我激怒,脸上越发狠戾,腾出一只手来挡我,我也终于找到机会,抓住他的胳膊便使出浑身力气咬了一口。
他痛叫一声,将我放开,我慌忙滚下床,顾不得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往外面跑去。
分明是大白天,整个将军府却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人都知道,少将军发起病来六亲不认,必要见血才肯罢休。
我拼命的奔跑着,石子在我脚下硌得生疼,我却不敢停下。
陆承砚,陆承砚,你在哪里?
救救我——
「贱人!你给我出来!」身后传来少将军发狂的声音。
我跑得更快,浑身都在发抖,根本顾不得前面的路是哪里。
我的脚下鲜血淋漓,我的喉咙宛如刀割,我被脚下的树枝一绊,重重的跌倒在地上,磨破了手掌。
等我抬起头,眼前却出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啊——」我怕极了,转身就要跑,那人却从后面一下抱住我:「岁欢!是我!」
听到陆承砚的声音,我差点放声大哭,却也知道不能引来少将军,只得无声的落泪,眼泪大滴大滴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心疼的替我擦掉。
「跟我来。」他拉着我,朝前方的岔路走去。
我没走两步便再次差点摔倒,他低下头,看到鲜血从我脚下冒出来,心疼的将我被背起来。
「陆承砚。」我有些哽咽,我浑身都在疼,我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个后背了。
我欲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却看到他的脑后有一片红肿。
「你怎么了?」我小心的摸过去,心疼无比。
陆承砚呼吸一滞,道:「我打扰了你们吃饭,被打了。」
我再一次落下眼泪,都是因为我,他才会受伤。
我抱紧他的脖子,任由他将我带到柴房。
「这里阴暗脏乱,他不会找过来的。」陆承砚将我放下,让我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的查看我的脚伤。
我终于哭了出来:「陆承砚,我差点死了!」
陆承砚替我擦掉泪水,叹息一口气:「都怪我,我早该把你赎出来的。」
我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而他也将没说完的事情告诉了我。
原来将军府的少将军,有双重人格。
他曾经是飞扬跋扈征战沙场的将军,之后却染上毒瘾,几乎成为一个废人。
也许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于是便硬生生将自己的分裂成两个。
有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有时候,他又是阴险恶毒的瘾君子。
而更奇怪的事,无论一个人做了什么,另一个人都不会知道。他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将自己分裂为了不同的两个人。
难怪,难怪他不承认自己见过我。
原来他真的不记得。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陆承砚。
他的眼眸有几分闪烁,好半天,才道:「我怕你会害怕。我以为我能保护好你,对不起。」
我慢慢止住发抖的身子,少将军娶了这么多的夫人,恐怕每一个,都是像今天的我一样,被他打死。
「官府就不管吗?」我简直不敢置信。
陆承砚道:「将军府娶妻,本就娶的是没什么背景的姑娘。再加上很舍得给银子,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报官。」
我几乎已经绝望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妈妈不过拿了五百两银子就将我卖了。
我要是死了,还会有人替我找到真相呢?
「岁欢,」陆承砚伸手将我抱在怀里,声音有种少见的狠戾:「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病情吗?」我心中满是绝望。
我知道,陆承砚救不了我,只要我还在将军府,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会相信的。」陆承砚轻声道:「他从不相信老爷,只当老爷是要图谋他的家财。我们这些下人的话,他更不会信。」
我闭上眼,不过就是一死,既然躲不掉,我又何必搭上陆承砚呢?
「岁欢,」陆承砚凝视着我的眼眸,他道:「我们杀了他吧。」
我一惊,脱口而出:「不可以!」
怎么可以杀人!
「岁欢,你听我说。」他抚摸着我的肩膀,郑重的看着我:「少将军已经变成一个恶魔了!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个疯子!」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他早该死了!」
「你要是不杀他,你也会死的!」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仍然犹豫,不行,我不能杀了他,我不能!
陆承砚试图稳定我的心神:「岁欢,只有你可以靠近他。只有你可以杀他,难道你真的想死吗?」
我不想死。
我回去的时候,遇到的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看到我浑身撕碎的衣衫,以及脚上的鲜血,诧异的问我怎么回事。
我无法解释,只好说是不小心撞的。
少将军明显不相信,他看着我的脚:「连鞋子也不穿。」
说罢,便将我抱到床上,要给我上药包扎。
看到已经简单处理过的伤口,他眉头皱了皱:「陆承砚?」
我心中一慌,手不自觉地攥紧:「多亏了他送我回来,不然,我又要迷路了。」
少将军不说话,只是命人准备饭菜,一边俯下身子,亲自将伤口附近的血污擦掉,又小心的夹出嵌进皮肤里的小石子。
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一件珍宝。
我轻轻攥紧了手,在我的右手指甲缝里,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是陆承砚给我的。
只要我在给他的酒中轻轻搅一搅,他很快就会没命。
饭菜没多久就端上来,我要起身,他却贴心的命人将桌子移过来,避免我再下地碰到脚。
我忽然觉得心口无比疼痛,如果他一直是这样多好。
我心不在焉的夹起一块牛肉,耳边已经听他道:「你喜欢陆承砚?」
筷子一抖,牛肉掉到了桌上。
我脸色苍白,浑身抖得更厉害,他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可以否认。」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语调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冷漠与悲伤。
「我……」我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少将军并不逼迫我,只是淡淡叫了人来,吩咐道:「将府里的秋菊指给陆承砚,明日就成婚。」
我一惊,他,他居然要给陆承砚娶妻!
下人应声而去,少将军再次温柔的看着我,道:「岁欢,你可能不知道,陆承砚是个疯子。」
「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喜欢他。」少将军温柔的抬手,要抚摸我的脸,被我惊慌着躲开。
他仍旧不生气,反而站起身来,坐在我身边,将我圈在怀里。
我还要挣脱,他却将我抱得更紧,声音里带着那股熟悉的蛊惑:「岁欢,别动。」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陆承砚明天就要娶别人了,你试试喜欢我好不好?」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语调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哀求:「你试一试,如果还不行,我就放你离开。」
这样的少将军,简直令人心动又心疼。
可我却冷笑一声将他推开,道:「你对之前的三任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
我怒道:「你之前的三位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是死在你的甜言蜜语之中吗?」
谦谦君子,发起病来却是一个恶魔。若我被他的现在所惑,很快便会成为下一个。
「你想说是我杀了他们?」少将军眸色冰冷,他定定的看着我:「谁告诉你的,是陆承砚吗?」
我死抿着嘴唇。
「我告诉过你,陆承砚是个疯子!」他的语气又柔和下来,仿佛哄小孩子一般,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人,那些人,都是陆承砚杀的。」
我怎么可能相信,又将自己缩成一团,摆成个防御的姿势。
少将军眼中露出一丝被刺痛的神情,他说:「岁欢,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病,有病的是陆承砚!」
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亲眼见到过他是怎么要杀掉我的,我亲眼见到他凶狠暴戾,我差点被他杀死。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小拇指微微颤动,我必须做决定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和陆承砚在一起,我必须杀了眼前这个人!
可是……
他真的必须死吗?
他真的要为了另外一个穷凶极恶自己,要搭上性命吗?
「你试一试喜欢我,好不好?」他再次凑过来,动作十分缓慢,生怕吓到我。
我微微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酒:「好。」
他欣喜万分的抱了抱我,高兴的给我夹菜。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不是很勉强,但我举起了酒杯,悄悄动了动自己的小拇指。
我听到我自己在说:「夫君,我们来喝交杯酒吧。」
少将军惊喜极了,他举起白色的斟满酒的瓷杯,手臂与我环绕在一起,我轻轻饮下。
而同时,他也饮下了我递过去的酒。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狂跳不止,突突突,比当时逃命的时候还要快。
「岁欢,」他抱住我,喃喃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的心跳忽得停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看着我,眼中似乎有些迷茫,渐渐的,便失去意识,倒在了床上。
我认识他吗?
来不及思考这些,我穿好鞋子,浑身瘫软,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陆承砚——陆承砚——」我拼命叫着陆承砚的名字,我要逃走,我现在就要逃走!
我跑出去,脚上的伤口崩裂,在拐角处,终于看到了陆承砚。
我朝他扑过去:「陆承砚——我们走,我们快逃!」
我抱着他,不知为何视线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见任何成形的东西。
「你成功了吗?他死了吗?」陆承砚将我抱在怀里,关切的声音中压抑着一丝欣喜。
「对不起,我……」我推开他,拼命的摇头,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我下不去手,我没有办法杀他。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
「我给他下了迷药,他晕过去了!我们离开这里,你快带我走,等会儿他醒了就来不及…… 陆承砚,你拿着刀做什么?」我忽然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把雪亮的尖刀,惊恐的问道。
陆承砚很快收起刀,但是那一瞬间,我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可怕的气息。
「晕过去也好。」陆承砚道。
我看到从他身后忽然走出十几个人,领头的是位中年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唉,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惯着他了。」那男人叹息一口气,又朝我道:「岁欢姑娘,委屈你了,都是将军府的错,差点又搭上一条性命进去。」
「来人,把少将军绑起来,关到暗室里去!」
我终于猜出他的身份,他就是少将军的二叔,掌管将军府一切事务的人。
我看着陆承砚,他们来的这么快,是早就准备好了吗?
我忽然有些后怕,如果我没有下迷药,而是真的下了毒,那么——
陆承砚看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以为我被吓到,将我拥入怀里:「别担心了,已经没事了,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放松下来,不去想太多。只要有陆承砚在,一切的事都交给他去解决好了。
少将军被关起来之后,我仍旧住在将军府。
现在的将军府逐渐有了人气,丫鬟小厮们也正常洒扫,诡异的气息一扫而空。
半月后,少将军仍旧被关着,我打算去问一问陆承砚,究竟打算怎么处置他。
如果是杀人偿命,将他交给官府就好,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
可是等我到了书房,却没有找到陆承砚。
我坐在书桌前等他,期待着可以早些见到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少将军的下场,我分明应该庆幸自己死里逃生才对。
等了很久,陆承砚还是没有回来,我百无聊赖的翻看起他书桌上的书,发现里面夹了一封请帖。
「陆承砚 陆柔」
我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两个名字。
陆柔是谁?他要跟谁成亲?
胳膊不知碰到了什么,一个盒子被打翻在地上,我看过去,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那是一张少将军的脸。
门被「砰」得一声撞开,陆承砚微笑的看着我:「岁欢,你看到什么了?」
「没、没有!」我忍不住后退,贴紧了墙壁想要离开,陆承砚却朝我走过来。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笑容逐渐狰狞。
我尖叫一声,被他用力钳住下巴。
「真可惜,你没有杀了他。」陆承砚冰冷的声音,像一条带毒的蛇缠过来。
「是你!」我惊叫一声,扯开他的袖子,手臂果然有一个红色的牙印。
「你才是那个疯子——」
我被他绑在椅子上,浑身无法动弹。
那柄尖刀被他从腰间抽出来,闪着冰冷的寒光。
「你要是杀了他多好,」陆承砚冷笑道:「我们把你交到官府,替他抵命。」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原来那日,他竟然是想杀我!
「为什么——」我看着他,努力忍着胸腔里翻涌的恨意:「你明明说过爱我的,你说过,只要高中,就会娶我为妻!」
「可笑!」他将尖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真以为会有人喜欢一个青楼女子?简直可笑之极!」
「我和陆柔就要成亲了。」事已至此,他终于不再有任何隐瞒,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陆柔是我二叔陆白的女儿,娶了她,我正好可以风风光光继承陆家。」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陆家…… 将军府是姓陆的,而陆承砚,他也姓陆!
「你没猜错。」陆承砚的匕首在我颈边划过,细小的血痕流了下来,我忍住没有叫。
「我,也是陆家的孩子。」他低低的笑着。
门外再次响起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撞开,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陆承砚!还不束手就擒!」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听到少将军的声音。
「少将军——」我惊叫出声。
陆承砚解开我的绳子,尖刀依旧抵在我的脖颈,推着我出了门。
「真是小看你了。」陆承砚道,显然,他没有想到少将军能逃出来,还报了案。
官府的人里里外外将这里包围了起来,陆白已经被抓起来绑在一旁,而陆承砚也已经穷途末路。
「放开她——」少将军的目光无比冰冷。
「凭什么?」陆承砚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不是染了毒瘾不敢喜欢她么?现在又来装什么英雄救美?」
我几乎惊讶的无法呼吸,是他——
三年前将我从贼人手里救出来的人,是少将军!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少将军的眼神更加凶狠,若非有我做人质,恐怕他立刻就会带人冲上来。
「怎么会无关?」陆承砚笑道:「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就明白,我挑她嫁进来是对的。就算败了,我也不会死。」
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我竟是如此嫁入的将军府?
「好了。」陆承砚似乎不愿再多做交谈,他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语调冰凉:「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娘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我把将军府搞得家破人亡,想必也会瞑目了。」
「若有来世,我再也不会做大将军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少将军身上,仿佛一条怨恨的毒蛇。
「我不能,你也不能。」他的声音很轻,手上的刀却忽然重了起来,我尖叫一声,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下。
血——
大片的血——
「你住手!」少将军终于有些慌乱,他急道:「你放了她,我把陆家的家产给你!」
陆承砚哈哈大笑:「我不要家产,我要你的命!」
「纵然我死,也要拉着你陪葬!」陆承砚决绝的看着少将军,逼迫他做选择。
「不——」我惊呼一声,心中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被剥离了。
不要,不要失去,不要离开。
少将军朝我露出一抹清浅明亮的笑容,仿佛是在安慰我。
「岁欢,」少将军看着我,他说:「我可以救你一次,就可以救你第二次。」
我挣扎起来,陆承砚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令我痛的弯下了身子。
「放开她吧。」少将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疼痛,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被陆承砚推开,捕快们立刻将他按倒在地。
我扑倒在少将军身边,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尖刀,几乎没柄。
「少将军,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我哭喊着想要将他抱起来,可他身上全是血,我竟然无处下手。
「叫我清欢,」他微笑的看着我,伸手摸向我的头,轻轻的揉了揉:「我叫陆清欢。」
「…… 清欢。」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温度一点点在我指尖流走,我嫁进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陆清欢,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哀求他,他这么喜欢我,一定不会忍心拒绝我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身白衣,好像坠落人间的仙子一样,弹了一首在水一方。」他微笑道:「我那时便喜欢你了,可惜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不配给你幸福。」
「不是,不是的……」我拼命摇头,浑身都在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仅认错了我的救命恩人,我还害了他!
「我死之后,将那些红花都烧掉吧。」他轻声嘱咐我,眸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陆清欢——」
我看着他的手垂下去,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官府的人告诉我,这些红色花,正是「白面」的原料。
将花茎晒干,剥了皮研磨成粉,少量食用,就可以使人成瘾。
我在红色的花海中放了一把大火,远远的看着,仿佛陆清欢就在那片火海中,回头对着我笑。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我找到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朱红色的玉,和许许多多的信,上面都写着「岁欢亲启」。
最旧的那一封,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我看完了全部的信件,上面记载了所有关于我的点滴:
三年前的那场相遇,竟然让他对我一见倾心,惦念万分。
他常常会去听我弹琴,却从不露面。
他想要把家传的红玉留给我,却害怕那副残破的身躯会毁了我。
直到陆承砚选了我,替他将我娶进门,他为了护我,不得不提前开始他的计划。
他早就借着父亲从前的旧交,与官府谋划好了要收集证据,清理门户。可是却因为我轻信别人,害他行动仓促,枉费了性命。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他这样爱我,爱到不肯拥有我。
我捧着那块红玉,在地上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我是他的夫人,是将军府唯一的继承人。我要替他守着这座将军府,生前不能同寝,至少死后,可以与他同穴。
只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不过才刚刚得到他,却又永远失去了他。
(全文完)
作者:你掉了个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