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满庭霜

满庭霜

我第一次见到周霁,属实很狼狈,那是在一个飘雪的冬天,我偷了一个包子,被店家一脚踢中腹部,然后扔到街上。

好巧不巧,我被扔在了周霁的车驾前。

我捂着肚子,冷饿交加疼痛难忍,几乎觉得,我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赶车的护卫过来驱赶我,可我耳边嗡嗡的,没听清什么便一口血吐在了周霁的车帘上。

周霁终于被我惊动,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记得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我,耳边的声音温温和和,他笑着道:「哪里来的小野猫。」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周霁。他散着发,身披一件纹金绣鹤长袄,面容皎皎如月,像是从水墨中走出的人物。

房间里散着幽幽茶香,他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

见我醒了,他神色淡漠:「若是醒了,就早早离开吧。」

我思虑了几秒,笑着凑上去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救了我,按理来说,我该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他看着我,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许给一个太监?」

诚然,我没想到如此清风霁月的人,会是一个太监。

那么我心中原本盘算的「美人计」就此落了个空,我一时失了头绪,于是寻了个由头便跑路了。

但我没想到,第二次见到周霁,我还是这么狼狈。

如果什么地方是我这种流浪乞儿在冬日的临时居所,那应该就是寺庙了吧。

这次,我因为偷吃供果被僧人们以亵渎神明的名义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抬起头,正巧看到周霁似笑非笑的脸。

僧人们正要将我轰走,我抓着周霁的衣摆大声尖叫:「等等,我认识这个人!」

僧人们用惊异的表情看了看周霁,住持看着周霁的脸色,对僧人们点了点头。

我趴在地上说:「好久不见。」

他低头看着我,琢磨了一下,道:「也不算太久。」

我想了想,依照僧人们和住持对他的态度来看,这应该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就算是个太监,我也认了。

于是我胡乱抹了两把脸说:「我觉得上次我的提议不错,你再考虑考虑?」

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收回了本瞥向我的目光,走向大殿,「哦?你的什么提议?我忘了。」

我瞧着他这一副明知故问的欠扁样,早已恨得牙痒痒,可面上还是做小伏低道:「哈哈哈,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你救了我一命,我说要以身相许来着。」

「拒绝。」他漫不经心地掀起衣袍下摆,然后直直跪在殿内的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

他的话虽无情,可语气却很是柔和。

我问他:「大人信佛吗?」

「信与不信,皆是为了一己心安。」

听了他这话,我心中有了主意,于是我在他身侧跪下,朝着佛像重重磕了个头。

「信女阿妩,愿用十年寿命换有生之年能衣食无忧……」

「阿妩…… 真是个好名字。」周霁低低呢喃,「你信佛吗?」

我睁开眼,对上他清明双目:「我信你。」

「以身相许报答恩情是吗?」他笑起来,神情却莫名有些落寞,「你可别后悔。」

「自然不后悔。」

是我千方百计想要留在他身边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细细瞧了瞧他的眉目,暗叹他长得着实好看,能许给他也不算亏。

周霁将我带回了府里,命人打扫了一个院子给我住。府里人人都在猜我是谁,既然周霁不说,那我便亲自去表明我的身份。

「新来的阿妩姑娘是周霁的夫人」这个消息,借由府内一惯爱八卦的丫鬟传了出开。到最后,周霁突然多出了个夫人的八卦,竟破天荒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周霁每天忙着自己的事,听说了这八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由着我自个儿说。

我跑去问他:「周霁,你既允了我『以身相许』的提议,却又不来找,为什么?」

他正在看书,头也不抬:「我是个太监……」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间,怎么看…… 这都是个清秀的世家公子哥。

于是我上前摁下他手中的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你让我验证一下?」

说着我的手便假意探过去,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扬了一下眉毛:「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

「确实…… 我到处造谣说自己是你的夫人,也不见你来教训我几句,着实无聊的很。」

「你有以身相许的心,我给你个无实的夫人名分,不是很公平吗?」他甩开我的手,移开目光,「明日同我一起去赴宴。」

「赴什么宴?」闷在周府多日,他不来找我,也刻意不让我靠近他的书房,很是无趣。

「你明日就知道了。」

到了第二日,周霁给我准备了一身华美衣裙,领着我去赴京中第一美人顾吟秋的婚宴。我像往常那样跟他近日趣事,想逗他一笑,他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揶揄道:「周霁,你不会也是京中第一美人的裙下之臣吧?」

周霁皱起了眉头:「不许胡说。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我心中略有不快,却也好生羡慕:「周霁,你若是给了我『夫人』的名头,可否再给我一场婚礼?」

他看向我,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不过一瞬他便恢复了往常的神态,淡淡道:「初时,你都是唤我大人,近日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连名带姓地唤。」

我嗤笑一声:「我既是你的夫人,叫『大人』岂不生分?若你再给我一场婚礼,我便唤你夫君吧?」

他的嘴巴动了动,却还未说什么,顾吟秋的花轿和后方五十抬嫁妆依次通过大门,锣鼓声震天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在这期间,周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新人,嘴角抿着,仿若很是不甘。

我不知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才那些不过是我的玩笑话,我本就不该对周霁生出些什么情愫来。

我悄悄溜了,刚出府门便撞上了熟人,准确地来说是周霁的熟人,我曾在闲暇时去找周霁,几次三番碰到他,一来二去便也混了个脸熟。

他也是来参加顾吟秋的喜宴的,我笑嘻嘻地调侃他:「你来迟了!他们连堂都拜完了!」他一点也不恼:「周霁没来迟就行。」

我心下一惊:「何出此言。」

至此,我从他口中知道了周霁与顾吟秋的故事。

「周霁啊…… 年少时,是我们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世家公子。」

周将军与夫人十分恩爱,却晚年才得周霁一子。

周霁不负所望,小小年纪不仅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还学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骑射。

帝王曾赞「有子如此,周家有望」。

少年时的周霁,名震京华。

最让人唏嘘的是他与顾吟秋的儿女情长。

其实这个故事俗套得很。

年少的周霁去顾府拜访,和顾吟秋一见钟情。

不像那些追求顾吟秋的青年们为她吟诗作赋,他带着顾吟秋,走进了元宵灯会,为她赢得了当天所有诗谜的头筹,然后将亲手打的木簪送给了顾吟秋。

举世无双的少年与百年难觅的美人,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周家被扣上了藐视君威的帽子。周霁成年以后,周家因为几个本家的小辈太过骄傲为圣上不喜,周霁冒死觐见,作《治国策十条》才保住一条命。

可是,自此之后,也没有周家,只有周霁了。

周霁虽然勉勉强强保住了一条命,却被处以宫刑,进宫做了内侍。

「我前些日子还看到顾姑娘去了周府,回来之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定了亲……」

我心里五味杂陈,他原先说自己是太监,我是不信的,却不曾想,这竟是真的。

可…… 他那样一个清风霁月的人儿,哪有半点像太监呢?

回到周府,看到周霁,他虽然醉了,仪态却很好,只有微微泛红的脸和一身浓重的酒气提醒我发生过什么。他安静地坐在烛光前,看见我,他笑道:「不错,还知道回来。」

这次我没接他话。

他低着头,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可真好看啊…… 可惜……

新年的烟火过后,很快便到了元宵。

我毫不费劲地在主屋找到了独自一人喝闷酒的周霁。

我对周霁说,其实,我从来没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去逛过灯会,周霁黯淡的眼睛亮了亮,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这个总是被踹到大街上的倒霉鬼去逛个灯会的时候,他居然应允了。

街上热闹非常。主街十里花灯,戴着各色面具的少年们穿过人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细雪落在周霁的眉眼间,他衣衫飘浮,在人来人往的主街里,竟然有些许出尘的味道。

「你方才说……『没有以普通人的身份逛过灯会』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周霁,周霁正侧耳,听我的下文。

我突然觉得好笑,我说:「周霁,你好单纯,我当然都在灯会里偷鸡摸狗啦!这你也信?」

周霁没有生气,他弯了弯嘴角,眼神飘向猜灯谜的人群,仿佛要穿过那些灯谜,看到他恣肆的少年时光。

我见不得这么低沉的周霁,拿起旁边商贩的一个狐狸面具,就抬手往他脸上扣去。他本来想阻止我,掌心却覆在了我的手上。

我突然感觉身体有些僵硬。周霁也愣了一下,然后放下面具。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

「其实,我调查过你。」周霁突然开口。

我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样子,然后继续逗他:「怎么样,是不是发现了我举世无双的靓丽过去?」

周霁沉默了一下,然后道:「那你可真是抬举自己。」

「倒也不必如此。」我依旧笑着回他。

「你就不难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难过有什么用吗,不如像现在这样,快乐一点。」

我知道周霁查到了什么。

我叫阿妩,是自小长在清风楼的一个小伎,由于不通舞乐,我从来都是伺候妈妈的那些头牌们的。清风楼不养闲人,于是我在一片打骂声中长大。后来我偷了妈妈的银子,自己跑了出来。

然后银子花光了,我遇见了周霁。

按理来说,我这样卑微到泥土里的人,和周霁这种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我至今想不明白周霁为什么留下了我。但是想想周霁的好友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养一个人,对周霁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一件小事。

至于顾吟秋之所以那么快就选择嫁出去,大概是因为,我对外宣称,我是周霁的夫人。周霁大概是不想她一直这么苦等着吧。但是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最终嫁给别人,大概周霁自己心里也很难受。

想通了这些,我突然有些唏嘘。

今天也是为别人的爱情感叹的一天。

「我的母亲,就是清风楼的头牌。然而,她去世得很早。我就这么坑蒙拐骗地活下来了,你看,遇见了你,我还是挺幸运的嘛。」我背着手,转过身去看周霁。他站在人流中,一对眉轻轻蹙起,若有所思。

我趁他思索的时候转到他身后买了两个孔明灯,然后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从小没什么愿望,因为我想要的,都会有人察觉,然后送到我面前。我从来别无所求,但是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愿山河安宁 海晏河清」几个字。

我突然有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

瞧瞧,这就是他周霁的格局,我望尘莫及。

周霁看到我写下的「顿顿有肉吃」的俗气愿望,带着无奈地语气道:「你的追求还真是…… 哈哈哈……」

我想了想说:「周霁你知道吗,我在周府顿顿吃肉的日子里,还有很多人吃不起饭,还有很多人流落街头。你看到的元宵灯会,是大多数平民百姓奢侈的一次放纵。而我的梦想,不过是大多数人的梦想罢了。至于『山河安宁,海晏河清』这样的大事,其实并不关我们这些小人物什么事。」

周霁看着我,像是没想过我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周霁,我的愿望会实现吗?」

他笑着点点头,那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保证,你能顿顿有肉吃。」

然后他提起笔,在我的愿望前面改了改。

他写:「愿天下人顿顿有肉吃。」

这回轮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我愣神的时候,伴随着一句「别动」,我感觉头上一紧。我抬头向他看去,正好对上他认真的脸。

他为我插了一支珠钗。

若不是下人跟我说周霁病了,我还真没发现这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了。

也是,平日里都是我上赶着去找他,何曾见他来寻我一回。

一向身强体健的周霁居然病了,这可真真是奇闻。

我去到周霁房里的时候,周霁一边咳嗽,一边坐在桌边写公文。

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方正却带着一丝灵动的飘逸。察觉我在盯着他看,他抬首与我对视,眼睛里带着重重的红血丝。

我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讲话含糊不清:「周霁你怎么这么勤奋,生病了还在忙公事。」

周霁蹙了蹙眉道:「怎的那些嬷嬷没有好好教你规矩吗?你若是一直这样吊儿郎当,往后我若是不在了…… 咳咳咳……」

「呸呸呸…… 说什么呢?我可是要与你一生一世的,你若是死了,谁保我顿顿有肉吃!」我上前猛拍他的背,「我瞧你气色不错,左右不过一个小病,怎么竟这般柔弱了,动辄便是你不在了……」

他停止咳嗽,就那么直直盯着我:「阿妩,你若是一直这般快活,也挺好。」

「我不要一个人快活,我要同你一起快活。」

我夺下周霁的笔,搁在砚台上,然后拉着他到床边:「你病了便好好休息吧,公文日日有,身体若是垮了,还怎么看?」

他很听话地躺下去,只是顺带着将我一扯,我的头「咚」一声撞在他结实的胸口。

「疼……」我「嘶了」一声,正要起身,就听到他说:「别动…… 一会就好。」

我大气都不敢出,就趴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腔中强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听得我脸颊发烫。

然后我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抬头看他,他睡着了,白皙的脸上甚至能看到几乎透明的小绒毛。长长的睫毛弯成一个天然的弧度,极其好看。尤其是那微张的薄唇,像是粉嫩的水蜜桃一般,让人忍不住亲一口。

我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蜻蜓点水一般贴了一下他的唇,随后落荒而逃。

周霁真的很忙。

他手握虎符,权倾朝野,可也如同走在刀尖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无端的,我的心中衍生出一些对他的怜悯,差点让我忘了我来周府的初衷。

才出他的房门没多远,我就碰上一个丫鬟,于是便让她带我去找府上的客卿大夫,问问周霁的病情。

哪知她带我走到一处弯道,一个转身便掏出一方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人捆成了一个大粽子。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物品,发现自己衣裙完好,身上的首饰也一件不少。那来者既不是求财,也不是求色,那就是有仇了。

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只听她道:「他有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夫人,算他倒霉。」

我一瞬间无语凝噎,思索片刻,反问道:「你和周霁有仇,为什么要绑我?」

她冷笑一声,捏住我的下颚:「我给周霁留了信,我在这里等他半日,如果半日之内,他不来救你,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心下一阵闷痛,心里窜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想法。

我清楚地知道周霁不会来。我只是他养在府上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对他而言,我一开始放肆地自称是他夫人,他没有反驳,不过是为了让顾吟秋早点另寻人家。

现如今,我与他而言,并没有旁的用处。

更何况他现下还生着病……

等等,我都沦落至此了,为什么还在担心周霁有没有生病啊?

我该关心的应该是如何让我的小命不就此宣告终结。

唉,我的命真是苦……

我哀叹一声,兀自悲悯,门从外面被撞开,刚才那女子一把将我拽住。她的力道很大,我头顶步摇上的珠钗被摔在地上,钗上的珠子落了一地。

我还没来得及心疼这价值不菲的珠钗,脖子上一凉,那女子将刀架了上来。冰冷的刀刃贴着肌肤,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周霁,你居然真的敢来!」

我蹙眉向门外看去,在暴雨里,周霁的身影瘦削却挺立,他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将他打倒。

「放过她,留你全尸。」周霁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想,他怎么能这么嚣张呢?若是这女子一怒,手一抖,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周霁剧烈的咳了几声,身形晃了晃,我几乎以为他要倒下去。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按现在的情形拖的越久与周霁来说越是不利。

他能来救我,已是让我震惊,若是他不倒我们还有离开的机会,若是他倒了,我们两都要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挣了一下。

那女子大概没有防备,被我一下撞倒在地,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然后抢过她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血,好多血。

那女子还要挣扎,突然破空传来一声箭响,那支箭穿过了她的胸膛。她的脸上是凝固了的狰狞神情。

我跌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呼吸。雨落下来,落进我的眼睛里,我分不清我眼前是血还是雨。

周霁快步走过来,将他的长衫笼在我的头上,然后他蹲下身把我抱起。

「没事了,别怕。」他柔声道。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杀人了。

我沉浸在那女子死去的那一刻,她空洞可怖的双目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总让我想到,清风楼里我侍候过的那些女子。还有…… 我的母亲。她们死去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是异常可怕。

我拼命地想睁开眼睛,可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我仿佛看到母亲在我面前,带着凶狠的表情凄声吼我:「阿妩!你做到了吗,你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快滚!」

我疯狂地摇头,一阵眩晕之下,我睁开了眼。

眼前是点着宁神香的内室。我动了一下,全身都是酸痛的。

恍惚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咳嗽。伴着咳嗽,有人低声的回禀传入我的耳中。他说的是:「周大人,我们抓到的人什么都不肯说。」

周霁的声音依旧带着沙哑,他似乎是思考了片刻,然后我听见他说:「告诉李将军,就说,雍亲王已经忍不住了。」

我还想听点什么,周霁就听到了我醒来的动静。待那人走后,周霁走到我床边,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嗯…… 还烫。我过会儿让人端药过来,你喝过再睡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不想再睡了。一闭上眼睛…… 眼前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猩红。

我跟他说:「周霁,珠钗碎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醒来第一句话就要跟他说这个,我只知道,我感觉很委屈。

周霁摸摸我的头,然后跟我说:「没关系,朱钗碎了,我再送你一支。」

他的眼神带着欲言又止。

「周霁,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再娶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正式的婚礼,我却问出了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然后笑着问我:「那你呢?我死了你会再嫁吗?」

「当然,难不成为你守寡一辈子啊?」

我不想深究他说的雍亲王之事,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周霁会来救我。我将我的疑问宣之于口,而周霁却并未正面回答。他只是让我养好身体,近期切勿出门。

我的疑问终于在一个午后有了答案。

那日,我准备去见周霁,路过花园的假山时,听见嘴碎的下人们在议论。

「听说了吗,清风楼被烧了,那老鸨,被大人抓了起来……」

我一个激灵,窜过那座假山:「你们说什么?在这随意议论你们家大人的事真的好吗?」

两个小丫头被我吓了一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夫人饶命!」

她们告诉我,前段时间,我来自清风楼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来。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霁一个太监,娶了一个娼妓。

这真是天下莫大的笑话。

周霁听说了以后,一把火烧了清风楼,将那老鸨下狱,不日问斩。

一日之间,传唱流言的人们噤若寒蝉,所有的流言戛然而止。

我问周霁:「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周霁沉默半晌,然后问我:「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他将令牌递到我手里,温声道:「本来不欲让你出门,是怕你听到传言以后会难过。不过也好,你去送送她。以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会让人护送你,早去早回。」

我带着周霁的令牌,帝都大狱畅行无阻。

我见到了她。

昔日里趾高气昂的老鸨此刻显得狼狈不堪,往日身上华丽的珠翠全都不见了。

她坐在草席上,身上伤痕累累。看到我,她爬过来,抓住我的衣角。

她哭诉道:「民女绝无冒犯周大人的意思,夫人救救奴家。」

我抓着她枯瘦如柴的手顺过一张纸条,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下一秒我旁边的侍卫就一脚毫不留情地将她踹开。

「夫人,地牢潮湿,蛇虫也多,您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大人担心。」

我手心全是汗,生怕他看出什么来。然而他还是恭恭敬敬的样子,低头等着我发号施令。

「既然这样,我们走吧。」

我捏住纸条转身,将老鸨的哀嚎抛在了身后。

周霁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珠钗碎了,他果然命人重新为我去最好的金铺打了一支。

新珠钗的华丽远胜于从前那支,可我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周霁自从那次救我淋了雨以后,病得越来越重,几乎卧床不起,整个周府都萦绕着一股药味。

我去看周霁,周霁正在用午膳。

清粥小菜,及其清淡。

我坐下来:「周霁,你生病了,该稍稍吃点肉补充一下营养的。」

周霁的唇角噙了一抹笑,故作无奈道:「肉都送去你房里了,我没有肉吃了。」

我一时语塞,想起平时里大鱼大肉的自己心中有愧。

于是命人将我方才来不及动的一只大烧鸡送去厨房,将那鸡肉细细剥了,煮了一碗鸡丝汤过来。

我一直盯着他喝完,合衣卧下,才放下心来。

临走的时候,我问周霁:「你要不要每天都和我一起吃饭?」

周霁低声道:「好。」

那亮闪闪的眼眸盯得我两颊发烫,我逃也似地跑了。

跟周霁一起吃饭的日子变得很不一样,每天都会对用饭时间有些期待。

我是典型的食肉动物,周霁则喜欢吃些小菜。

不愧是世家公子,他连吃饭的样子都从容优雅。

而我,就像八百年没见过肉,每次不吃到打嗝绝不停手。

很多时候,与他之间的参差会让我不好意思,但周霁总笑着说看我吃饭如此香,他便也能多吃一些。

而吃完饭,我懒得回自己院里,就赖在周霁处呼呼大睡,于是周霁索性在他的院子里给我留了个房间。吃完饭我就去那里睡觉,周霁就开始去处理公务。

同我一起吃饭后,周霁的胃口虽好了些,但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宫里来的太医频繁出入周府,却始终没能治好周霁。

即便如此周霁进宫面圣的次数却更加多,周府的戒备也变得格外森严,多数时候我连出府逛个街都不能了。

于是,我便安心蛰伏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等待的这个时机很快就到了。

那天晚上,我宿在周霁处。

窗外金玉相击之声响起时,我正穿戴整齐去见周霁。

他在厅堂坐着,身披一件墨色绣鹤的长袄,长发散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慵懒,眼神却犀利凛冽。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儿,见惯了大风大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慌乱。

这样的他,真是好看,也许他死了,我会难过。

可是周霁对我来说,是必须死的。

他身上背负着,我将门司氏上下百余口人命,背负着我朝二十万大军无辜死在漠南的血仇。

我没有欺骗周霁。

我的母亲,的确是一个扬州瘦马。

可她不是一般的瘦马,她曾经是司家的大小姐。

我叫司妩。

而我的外公,曾是我朝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司钺。

因为皇上钦点周家审案,而周家作为朝中与司家关系最好的世家,却拍板定论,是外公的指挥错误,才使我朝二十万大军无辜葬送漠南。

我对于母亲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不清。可是我却记得,她临死前,声音凄厉:「阿妩,司家是无辜的!司家只剩下你了…… 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案子翻过来!」

是的。司家上下百余口人,要么死在流放边疆的途中,要么死在刑场上。整个司家,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司氏的好男儿,没有战死沙场,却被埋葬在京都的波谲云诡之中。

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就是周家乱审的这一桩昏案。

我能顺利活下来,全是因为雍亲王。

他救了我娘。

他一手创建了清风楼,给了我娘最好的庇佑。

他从我小时候就开始训练我成为一个很好的卧底,让我为日后留在周家,提供情报做准备。

而他许诺我娘,只要他能拿到周家的虎符,待他功成,必会还司家一个清白。

依照我自己的力量,去对付周家,不过蜉蝣撼树,没有一丝希望。

而我顺利地靠着雍亲王的指引,在去岁那个下雪的冬天,精准无误地倒在周霁的车驾前。

元宵灯会,不过是为了继续留在他身边;被绑架所作的戏,不过是为了交换情报,取得他的信任;去见老鸨,我拿到了今日行动的计划;而每天陪他一起吃饭,不过是方便在他的吃食里下毒,所以他越病越重……

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安排好的假象罢了。

然而,雍亲王算准了一切,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好卧底,却没有教会我,如何不动心。

周霁笑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阿妩,我呀,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好下场。」他顿了顿,「不对,应该叫你,司妩。」

我身体一颤,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你怎么会知道?」

周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听得「砰」的一声,他掷出的杯子带着十足的力道被甩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的声音伴随着那一声杯子破碎的声音,刺在我的心上。

他一字一顿道:「司妩,联合雍亲王谋反,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的喉咙仿佛被哽住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我离我们的计划最近的一步,只要杀了周霁,我司家大仇得报,再拿到虎符,辅佐雍亲王成就大业,那我们司家洗清冤屈,指日可待。

我不知何时落了泪,于是抬手擦了一把脸,从袖子里掏出准备已久的刀,指向周霁。

周霁轻笑了一声,从容不迫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然后柔声问我:「你知道司家为什么会覆灭吗?」

「因为你周家的污蔑。」我的声音很冷。

周霁摇摇头:「司家兵权太重,雍亲王曾试图与司钺将军密谋造反遭拒。漠南一战,不过是雍亲王的蓄意报复!」

在周霁那里,我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周家曾在司家覆灭后,为司家求过情。可是当时没有证据,一切的证据都指向司家。

「我近日来已经找到了司家被害的证据。可是司妩,在你们发动叛乱那一刻起,司氏余孽联合雍亲王谋反的说法,会呈到圣上的书案,司家将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谎言和真实围绕着我,我却分不清到底该信哪一个。

我终究没能杀了周霁,因我没法确认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往日,我从未怀疑过母亲与雍亲王的话,可如今我想去寻一个真相。

我不想杀错人,更不想…… 杀错一个已经住在我心里的人。

可周霁死了。

死于一杯他当着我的面喝下的毒酒。

周霁在我被绑架以后,知道雍亲王不日便会动手,于是将虎符交到了京城布防司李将军手中。

雍亲王曾许诺我,只要他大业一成,就许司家身后尊荣。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尊荣。

我只是想完成娘亲的遗愿。

那天元宵,我同周霁游灯会的时候,我曾有一个小小的希冀。

我在想,如果司家没有覆灭,我一开始就是生在司家的小姐,而他也没经历过周家的纷争,那么,我和他也合该会有一段佳话。

我还来不及找出真相,雍亲王被捕下狱。

于是我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当我又偷了一个包子在雪地里狼吞虎咽,被官兵们找到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条罪孽深重的命,终于要画上句点。

然而,官兵们却对我很是恭敬。

他们说:「周夫人,皇上请您回府主持周大人的身后事。」

回周府途中,我看到官家贴出来的告示。

里面并没有提到司家与雍亲王合谋谋反一事,反而为司家平反了。

这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周霁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却无一人真心为他送行。

真真是应了他生前笑着跟我说的那一句:「阿妩,我呀,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好下场。」

司家没了,周家也没了。

周霁解脱了,而我,却要活着。

永生永世记得,我欠他良多。

番外:

我叫周霁。

我这残生,不过是为了父亲的嘱托而苟延残喘着。

周家出事之时,父亲说,周家不过树倒猢狲散,周家的孩子们只有我可堪大任,其余不过都是纨绔子弟。

我朝的百年世家到如今只余周家,周家迟早都会出事,他一直都明了。

只是,审过司家一案,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歉疚,要我将司家当年二十万大军覆灭漠南的真相找出,否则他死不瞑目。

可那明明,也不是周家的错。

那日,司妩跌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

她告诉我,她叫阿妩。

阿妩阿妩,确实很适合她。

我看到她狼狈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本不欲将她卷进京都的风云,而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来。

我很喜欢司家姐姐,她经常给我们这些小孩做糖酥酪吃。

而阿妩,即便刻意做了乔装,那张脸也与她娘亲有七分相似。

司家覆灭的时候,我哭着问父亲,这件事是否还有余地转圜。

而父亲却只是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

十四岁那年,我得了皇上赏赐的一支珠钗,说是日后可以将它送给我心爱之人。

我知道顾吟秋一直对我有意,可是我一直把她当妹妹。所以当她向我讨要那支朱钗的时候,我拒绝了。她说,那你亲手为我打一根木簪吧。

母亲很喜欢顾吟秋,老让我带着她玩,可我对她从未有任何他想。

在雪地里抱起阿妩的时候,我突然从乱了一拍的心跳里,懂得了什么。

顾吟秋知道我的脾气,她来府上问我是不是喜欢阿妩的时候,我没有隐瞒她,我告诉她,我的余生,是为了这个小姑娘才活着的。

然后顾吟秋哭着跑了,没过几天,就听到了她要嫁人的消息。

我去赴宴,看着她和新郎拜堂,我想起阿妩的话:「我既是你的夫人,叫『大人』岂不生分?若你再给我一场婚礼,我便唤你夫君吧?」

我心中的难过便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将我吞噬。

我多想,给阿妩一场婚礼,多想与他携手共进,白头到老。

可我这副残躯,如何配跟她站在一起,又何谈给她幸福呢?

那天,阿妩拉着我去逛元宵灯会,当我在那个孔明灯的背面写下「望阿妩天天开心」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心里,从此装着的,不再只有天下和真相。

于是,我将珠钗送给了阿妩。

阿妩后来问我「会不会娶别人」的时候,我其实挺惊讶的。

但是她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为我守寡」的样子,虽然可爱,却让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我也知道,虎符无论在谁的手里,都不如在圣上手里来得让他安心。而且周家和司家,都是世家。世家的男子,为了安圣上的心,总归是要死的。世家百年盘踞朝中,对皇上来说,始终是心腹大患。司家已倒,周家覆灭,而我,也该离开了。

只是,我对这个世间,突然有了一点留恋。

阿妩联合雍亲王想杀我的时候,我也很难过。

我看着她抽出那把刀子,虽然没有刺向我,我却觉得心上仿若有一把钝刀来回切割着,难受至极。

我不希望她的手上再沾染血污,于是我服下那杯为我准备已久的毒酒。

骗她说,在你们发动叛乱那一刻起,司氏余孽联合雍亲王谋反的事情,会呈上圣上的书案,司家永世不得翻身。

看着她惊愕至极的表情,我放她走了。

可我知道,她还是要回来的。

只是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在毒发之前,我为圣上呈上最后一封书函,里面附上了雍亲王当年勾结外寇的罪证。同时,我恳求圣上让阿妩为我主持身后事宜,也算是我周、司两家为国鞠躬尽瘁数百年最终剩下的一点私心。

我为了她,为了父亲的嘱托,苦心经营多年。

而我也曾奢望过,能有一个拥有她的人生。

可我这副残躯,终究不能给她完整的幸福。

我知道,我死后周府会为她遮风避雨。

她的愿望永不会空,往后余生,她依然可以天天有肉吃。

而我不仅希望她天天有肉吃,更希望她,百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