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盼春风
盼春风
在这世上,我最讨厌两种人。
在这世上,我最讨厌两种人。
一种,是和我抢沈玠的,另一种,是不和我抢沈玠的。
前者缺德,后者无品,恰好,晏双双二者兼备,堪称我命中注定的冤家。
01
晏双双有一双长而妩媚的眼,又有薄而无情的唇,望上去鲜廉寡耻,十分招蜂引蝶。
而她说的话更是离谱,哪怕声音清越,如奏仙音。
她说:「我反对这门亲事。」
她一开口,场中安静下来。窗外许归山千山堆雪,她着一袭白衣,面覆轻纱,影影绰绰一张脸,却美得勾魂摄魄。
这是许归山一年一度的盛会,十二座书院院长齐聚于此,就在刚刚,我爹宣布了我同沈玠的婚事,将在三月后举行。
我爹身为许归山山主,十二书院总领院长,一向受天下读书人敬重,身为他的独女,我的婚事自然也受到许多的关注。
我和沈玠是娃娃亲,两个人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我心中,他既是我的哥哥,又是能同我相伴终生的良人。人人都夸赞我们般配,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
人群中响起窸窣的议论声,我爹问她:「你因何反对?」
她只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胡闹!」
「荒唐!」
有老学究指责她,场面一时混乱,沈玠在我身旁,低声道:「阿邬,我先带你离开。」
人群中,晏双双目不斜视,正朗声道:「沈玠绝非良人,山主之女,怎可嫁他为妇?」
沈玠芝兰玉树,端方君子,晏双双这样讲,实在是不讲道理。
果然有人道:「你怎么这样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自然不是凭空构陷于他。」
我忍不住回头,就见她已经走向了我。
人声鼎沸,雪声潇潇,唯有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她冷若冰霜地问我:「你真要嫁他?」
她气势迫人,我后退一步,撞在沈玠身上。沈玠将我挡在身后,冷冷问晏双双:「你闹够了没有?」
晏双双嗤笑一声:「问问罢了,怎么,你怕了?」
沈玠道:「阿邬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有何可怕?」
「可笑。」晏双双道,「还没拜堂就这么大言不惭,你真是不知廉耻的臭男人!」
她骂完沈玠,提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众人闻声看来,她却又垂下眼睛,柔弱道:「我今日不是有意前来闹场,只是实在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不知诸位能否为我做主。」
她刚刚言辞锋利,此刻却温言软语,端的是惹人怜惜。
在场都是男人,自然怜香惜玉,哪怕是我爹,也放缓语调:「你且说,若有隐情,我们自会为你做主。」
「得院长一言,我便放心了。」她啜泣一声,忽然指着沈玠大声道,「我已有孕在身,怀的,便是这位沈玠沈夫子的孩子!」
我:「……」
沈玠:「……」
围观群众:「……」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身为风暴的中心,晏双双仍垂着头,从我的角度看去,却又分明神情愉悦。
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忽然对着我眨了眨眼睛,低声而骄傲道:「死心吧阿邬,你这辈子,是一定嫁不了沈玠了。」
02
我和晏双双的前尘旧事说来话长,总结起来就是「孽缘」二字。
她大我两岁,上许归山时,刚满十五。
那一年天下间风云变幻,广陵王张闯造反,一路杀入京城,末代天子自焚于深宫之中,大周王朝就此覆灭。
群雄逐鹿,战火四起。而许归山上,身为山主之女,我带着一群虾兵蟹将,埋伏在我爹院外。
大师兄问我:「师父好久没有收过新弟子了,不知道这次的是男是女。」
一言激起千层浪,大家立刻热情讨论:「我想要个小师弟,这样就可以帮我洗袜子了。」
「你脚那么臭,别把小师弟熏死了。」
「我倒是想要个小师妹,咱们许归山上,只有阿邬一个女孩子,可她实在和师弟没什么区别呀。」
「听说小师妹都是香香软软,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闻言,大家看向我,齐齐地叹了口气。
我不满:「我虽然不软,但是也香香的啊!」
可他们还是一脸幽怨,我只好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替你们看看,到底是师弟还是师妹总行了吧?」
我爹会客,一向不准我们打扰,我踩着师兄们的肩膀爬到墙上。我爹书房那扇窗,被盛开的桃花花枝挡的严实。
我试探着从墙头翻到树上,就听我爹大吼说:「长孙邬!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连忙抱住树枝,只是姿态狼狈,屁股朝天,脸朝下。我爹已从书房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一日天光明媚,一碧万顷,落下清澈的光,将千里江山涤荡得光洁如新。那人…… 那少女站在那里,穿着一袭素白长衫,额束白绸,一双狭长眼眸微微泛红。
桃花层叠,春风已至,她只是站在那里,不必言语,便已美得如梦似幻。
我一时涨红了脸,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她怎么能这么好看?!
第二个念头是:她看起来真的香香软软的!
第三个念头……
我没来得及想第三个念头,身下的花枝咔嚓一声断了,我从天而降,余光看到少女望着我,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而后,我重重落地,昏倒前,艰难地想出了第三个念头:许归山第一美人的名号,终究不是我的了!
03
多年来,许归山上,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弟子,人数少了,竞争自然不激烈,我称自己是第一美人,确实没有毛病。
可没想到,山下随便来一个新人,就把我比入尘埃。
我心中充满忧伤,转过头,却看到一张绝美的睡颜——正是原本跟在我爹身后的少女。
灯火昏暗,她忽然睁开了眼,我吓得要喊出声,她猛地抬手,捂住我的嘴。
她的手也是凉的,带一点幽微难辨的淡淡冷香,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出声。」
我后知后觉,听到我爹在外讲话:「…… 天下乱局早现,已是积重难返。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同他对话的人声音极低,我爹又说:「…… 我自然会好好照料,唉,说来也是可怜,如今也只盼他,能在此处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那人又说了什么,我往前凑了凑,却一头撞在了少女身上。
她的背脊单薄,脉络蜿蜒如蝴蝶翅膀,而我身强力壮,一顿能吃两碗饭,两人相碰,她被我带着向前一仰,一起咕噜噜滚下了床。
这一声很大,我爹立刻进来,就看到我压在她的身上。
我爹:「……」
我爹阖了阖眼,气沉丹田道:「你这孽障,又在做什么!!!」
我手忙脚乱想要爬起来,可踩到裙角,又叮呤咣啷摔了回来。
我爹将我拎起,被我压在身下的少女小脸惨白,唇角鲜红,似是沾着血迹——
我把人压得吐血了?!
我不敢置信道:「你没事吧?」
我爹吹胡子瞪眼:「要不是你调皮,这位…… 又怎么会出事?」
我说:「我只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谁晓得就把她给撞下床了?」
「你从树上掉下来时,若不是他接了你一下,你这孽障还能在这里顶嘴?!你自己昏了就算了,还把人家也给撞晕过去了!」
原来,她做了我三次人肉靠垫,怪不得和我睡在一起。
我一时偃旗息鼓:「我又不知道嘛。」
少女却开口道:「不怪她,是我心潮起伏,难以自持,这才从床上滚落。」
我爹便叹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她点了点头,望向扶着她的那人:「兆叔,你也要走了吗?」
被她唤做兆叔的人,长得十分英武,身量极高,和画本子上能文能武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闻言,他道:「是,我接到的命令,便是将您安全送来此地。如今完成,自然该离开了。」
少女问:「那咱们还会再见吗?」
「山高水长,若是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少女抬起泛红的眼睛,有些哀求道:「许归山是天下文人的圣地,便是那些叛军也不敢攻上来。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吧。」
「太……」兆叔顿了顿,改口道,「从我入朝那刻起,这一身武艺,便是为了守着江山社稷,护着黎民百姓。大丈夫在世,虽九死,而志不改。」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看向少女时,眼中却又多了柔情:「往后,你便是一个人了,照顾好自己。」
少女不语,紧紧抿着唇。我插口道:「她不是一个人,我和师兄们都会照顾好她的。」
我爹怒道:「长孙邬!」
兆叔却笑了:「那就托累长孙小姐了。」
他说完,向着我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姿态潇洒,如同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宴会。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要到许多年后我才知晓,他姓孙,孙兆,生来神力,是位比三公的骠骑将军。而他在三年后的战场上,为了护着百姓逃命,身中一十九箭,还能斩杀敌军数百名,方才力竭而亡。
有些人,第一面便已是最后一面。
那时我不懂,小声问我爹:「爹,小师妹叫什么啊?」
我爹额上迸出青筋:「你这孽障,脑子不好用,连眼睛也不好使?」
我委屈道:「你不回答我就算了,平白无故骂我做什么?」
少女却忽然回答说:「我叫晏双双。」
这名字比我的好听多了。我喜气洋洋说:「我叫长孙邬。你没来时,山上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如今有了你陪我,我就不用和那些讨厌鬼们一起玩了。」
她像是笑了,唇角翘起,可眼中并无笑意,只是转过头去,又望向了夜空。
夜空深深,星斗满天,我听到我爹在我身后叹了口气,却并不明白他在叹息什么。
人这一生若是一直是年少就好了,就不会有那样多的爱恨情仇,也就不必知晓,烦恼的滋味。
只是月亮圆了又落,一生命运,早在初时,便再难更改。
04
我身强体壮,修养两天便活蹦乱跳。
上课前,师兄们都围着我:「你见到小师妹了?如何,是不是真的香香软软?」
「确实挺香的。」我回忆说,「只是好像不怎么软……」
抱起来瘦得都是骨头。
这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他们齐刷刷地吸了一口气。
门外,晏双双正缓缓行来,依旧是一袭白衣,却在面上覆了一层轻纱,看起来孤洁出尘至极。
我把师兄们撞开:「师妹,你坐在我身边!若有不懂的问题,尽管问我。」
她眼睛弯了弯:「多谢师姐。」
她一笑,我心花怒放,师兄早就为她搬来桌椅,还殷勤地拿袖子擦干净了:「小师妹,别光跟着阿邬,她成绩不行,书都背不下来,有问题,来问我。」
另一个说:「你算学烂的出奇,少在这里误人子弟,双双师妹,问我。」
耳边像是有五百只鸭子在呱呱乱叫,还好夫子到了,这才安静下来,我悄悄和她说:「你不要害怕,他们都喜欢你才会这样热情。」
「那你呢?」
「我?」我说,「自然也喜欢你啊。」
课桌下,她却牵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轻轻地写:「我也是。」
她也是?
她也喜欢我?
掌心里痒酥酥的,她却已经收回手。我忍不住脸红,把手掌合拢,将那三个字轻轻握住。
那一节课我没怎么认真听,满心都在想着,要怎么好好照顾晏双双。等下次上课时,我特意指点她说:「咱们就坐第一排,看得最清楚。」
她乖乖坐下,又递给我一个小盒子,我好奇道:「什么?」
「我自己做的绿豆糕。」她柔声道,「听师兄说,你爱吃这个。」
我感动道:「其实我不爱吃这个,是……」
一堆少女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晏双双惊讶道:「我以为许归山上,只有你…… 我们两个女弟子?」
我哼了一声:「我爹说有教无类,所以只要有意,便可来此旁听谁。」
「不愧是许归山周围,向学之风如此之盛。」
「她们才不是为了学功课来的。」我酸溜溜道,「她们都是来看沈夫子的。」
沈玠比我大了八岁,我还没出生,他就已经因为成绩优异受到众多大儒的欣赏,十二岁时,便考过省试。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成为最年轻的进士时,他却急流勇退,回到许归山上潜心钻研学问,并且发话说,此生不再考取功名,心愿唯有教书育人。
如此不慕荣利,传扬出去,自然为人称道,更是引来无数少女向往。
我话音刚落,沈玠便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穿一袭长衫,广袖青衣,十足魏晋风骨,又有一双含笑的眼眸,望着便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一进来,教室内都好像明亮了不少,我故意目不斜视,余光看到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将一本书放在了我的面前:「上次你托我找的话本子,我替你找到了。」
有的人天生适合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见之忘俗。我心情舒畅,却只矜持地对他微微一笑。
等下课时,别人都跑过去请教他问题,我和晏双双说:「师妹,你先回去吧。」
「师姐和沈夫子有话说?」
「就是…… 就是他替我找到了话本子,我要和他道一声谢。」我和她关于沈玠的秘密,「其实爱吃绿豆糕的是沈夫子啦,师妹,我可不可以拿给他尝尝呀?」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晏双双脸色一变,我有些惊讶:「你…… 你生气了?」
「没有。」
「那我把绿豆糕拿去给沈夫子吃啦?」
「呵呵,随你。」
她居然呵呵我?!
我一时震惊,她却已经臭着一张脸走了。我的桌子被人敲了敲,沈玠不知何时过来,笑着问我:「在看什么?我站在这里半天了,你都没察觉。」
我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移话题:「多谢你替我找的话本子。」
「举手之劳罢了。」他沿着我的视线向外看了一眼,「刚刚坐在你身旁的,就是新来的女弟子?」
我随口说:「是啊……」
却又警觉道:「你问她做什么?」
「看你们坐在一起,一定关系不错。和你关系好的人,我当然要了解一下。」他凝视着我,温柔道,「和你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
我脸猛地红了,结结巴巴道:「那我先走了。」
他含笑目送我离开,我走得同手同脚,出了门,晏双双却站在那里等着我。
我故意没理她,余光看到她垂着头,修长雪白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帕子。
我不大自然地停住脚步,问她:「干什么?」
她这才上前一步,缓缓展开手里的帕子,露出里面包着的一块绿豆糕。
糕点小巧玲珑,上面还点着一朵梅花,只是被她握得久了,碎成了一块一块的。
她看着绿豆糕,神情难过,却又勉强对着我笑了笑说:「你把那盒糕给了沈夫子,我还留了一块,想让你也尝尝看。」
大概是看我没有言语,她的眼眶渐渐泛红,手也缓缓落了下去:「既然师姐不爱吃,那我下次再做别的给你。」
她说着,失落地转过身去要走,我连忙道:「别走别走,我没说不吃呀!」
她猛地转过头来,惊喜道:「真的?」
「当然!」我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得满口生香,甜而不腻,「这么好吃,还好我没把那一盒给沈夫子!」
「你没给他?」
「我…… 我仔细想了想,你特意做给我吃的,我却要给他,确实是我不对,难怪你要生气。」
下一刻,她便一头撞入我的怀中。
虽然我喊她师妹,可她其实比我年纪大,个子也高。
我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她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哽咽说:「我没有生气,我是怕师姐会生我的气。师姐,许归山上,我只有你了。」
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可是我的师妹啊!」
「要是我骗了你呢?」
我愣了愣:「那……」
她又哭泣道:「我就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就好像风中的浮萍,是注定要漂泊一生的。」
怎么扯到这里去了?!
我头大,只好说:「那我也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永远不会不理你!」
她闻言,立刻破涕为笑,我看着她的笑颜,一时竟然心跳如沸。
这不大对劲,毕竟我看到沈玠都不会心跳得这么快。
落日掠过檐下悬着的铜铃,倦鸟归巢,许归山上下,渐次亮起不灭的明灯。
怀中,晏双双忽然轻声说:「师姐,你若知道我是谁,那便一定不肯再理睬我了……」
她说的声音太轻,我没听清,再问她,却又不肯说了。
我与她之间,便如雪泥鸿爪,落地无痕,又似飘萍,许多事要到经年之后,才能明白。
05
山中岁月长,我同晏双双相处融洽和睦,每日同进同出,连睡觉都想睡一张床。被我爹知道,骂我说:「许归山上是少了一张床吗?还要你们挤在一起!」
我不服气:「她刚来时你不也把我们塞在一起?」
「事急从权,那时你们两个都晕过去了,放在一起,方便照料。」
我还要说话,我爹一瞪眼睛:「反正不准!阿邬,你也是大姑娘了,自己注意一点!」
这和我是大姑娘有什么关系?我和晏双双讲的时候还愤愤不平:「我爹就是想找个借口骂我!」
她正倚在栏边,膝头放着一张瑶琴,闻言,白玉似的指尖随手拨弄琴弦,对着我懒洋洋道:「你又怎么惹到长孙先生了?」
「我天天和你一起,哪有时间惹他生气?」
晏双双轻轻笑了起来,瑶琴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她问我说:「下个月便是你十八岁生辰,师姐,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生日呀……」
我的心思又飞向了远方,一时有些走神,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琴音,我回头看到晏双双指尖染血,旁边还有一根崩断的琴弦。
我吓了一跳:「怎么断了?」
她脸上的笑容冷淡:「换一张就是。」
「谁说琴了?」我把她的手拉过来,四下找不到手帕,只好将指尖含在口中,「流血不疼呀?」
「还好。」
可我眼见着,她苍白的面孔上,腾起两团淡淡的红来。
我笑嘻嘻道:「师姐帮你止个血而已,这么害羞呀?」
她来许归山上已经五年,面对旁人,总是冷若冰霜,唯独同我一道时,会有喜怒。闻言她只是说:「等你嫁给沈夫子后,怕是再也不会同我这般亲近了。」
我脸也红了起来:「你…… 你胡说些什么呢?」
「你日盼夜盼,盼着十八岁,不就是等着长孙先生宣布,你和他的亲事?」她忽然问我,「师姐,你真的喜欢沈玠吗?」
我喜欢沈玠吗?
风吹过来,带着远方桃花的香,许归山的四时,总是和别处不同的,这里,一年到头都有花、都有雪,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喊这里是仙境。我爹也和我讲,如今天下大乱,嫁给沈玠,至少我可以继续待在山上,平平安安过我的日子。
我沉默许久:「谁会不喜欢沈夫子?」
「不是那样的喜欢。」她说,「是…… 男女之间的情愫,你同他,有吗?」
「爹爹说了,这些婚后都可以培养。」
「师姐。」她笑了一声,「你一向最是不服管教,可原来,你才是这山上最循规蹈矩之人。」
她话中讥讽之意太浓,我有些生气:「嫁给沈夫子有什么不好?我和他自小就认识,嫁给他,总比嫁给一个陌生人要好。」
「自小相识,你就一定了解他吗?」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
「谁适合我?」我也站起身来,「你吗?」
这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她说:「至少比他合适得多。咱们在一起,难道不比和那些臭男人快活得多?」
我沉默一会儿:「除非你是个男人,否则,我不能和一个胸比我还平的女子在一起。」
她神情古怪地看我一眼:「这可是你的说。你给我等着!」
06
这一日,我和晏双双不欢而散。
诚然,我对她进行了人身攻击,但她也撂了狠话。所以我理直气壮,第二天上课时,甚至没有和她坐在一起。
这是破天荒头一次,大家都好奇地看我们。
等下课时,晏双双站起身,向着我这边走来。她眼尾有一痕淡红,就像是偷偷哭过似的。我装作没看到,心里却在想,若她过来找我搭话,那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原谅她吧。
下一刻,她路过我,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我:「……」
我起身咬牙切齿地往自己房里走,走到一半时,犹豫一下,又转了身——
我才不是担心她一个人偷偷哭鼻子,只是觉得作为师姐,我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说服完自己,我就心安理得地大步朝前,走到晏双双门前时,又绕到了后门。
我爹以前和我讲,他和我娘吵了架后,他就会送我娘一束花,而我娘也会看在花的份上原谅他。
后门那里有一片花田,我正在精挑细选,忽然听到田边林中有熟悉的声响,抬眼看去,就见到晏双双正站在一棵树下,而她面前的人,竟是沈玠!
晏双双身形笔直,雪色长衫被风吹乱,像是一朵徐徐绽放的野山茶花。沈玠站她对面,往日温和的面上,竟显出冷峻神色。
两人对视,她虽然看起来瘦弱,气势却分毫不落下风,甚至连身形都要比他要高上几分。
远处天边酝酿大雨,我手中的花被风吹了,蹁跹着落在他们的发间衣袂,晏双双如有所感,忽然转头看向了我。
我傻傻地同她对视,就见她忽然下了决心一般伸出了手,把沈玠拽到她的面前,又重重推到了树上。
而后…… 而后她一侧头,就这么亲了上去!
我如遭雷击,呆若木鸡。那边,沈玠如同一个含冤受辱的良家女子一般,剧烈地挣扎起来。
晏双双这才松开手来,沈玠怒道:「你疯了吗?!」
晏双双却转身走到我面前来:「马上要下雨了,你怎么来了?」
「我…… 我来看看你……」我张口结舌,「你刚刚强吻了沈夫子?!」
她却微笑道:「这不打紧。师姐,你原谅我啦?」
这哪里不打紧了?!这简直是普天下,最打紧的一件事!
我忍不住去看沈玠,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察觉到我的视线,晏双双冷哼一声:「这样的男人,你还要将他当做宝?」
「你……」我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话里话外都是要我不要嫁给沈玠,又怪不得,你自上山起,便和我形影不离,我终于明白了……」
她眼睛一亮,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我:「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原来你那天让我等着,是让我等着你抢沈玠!」
晏双双僵住,我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一个男人而已,天底下多的是!难道抵得过我这么好的师姐?」
面对我的质问,她节节败退:「不是…… 我…… 师姐……」
大雨将至,空气中沉沉满是水雾,连带着我,也心灰意冷至极,却又不舍得说出什么太过伤人的字眼,最终,也只是说:「晏双双,你太令我失望了!」
07
这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连带我最重视的友谊,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三天我过得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来劝我的大师兄无奈道:「你不去上课,双双师妹也没来,我们彻底成了和尚庙了。」
我在被子里动了动:「…… 她也没去上课?」
「是啊……」大师兄忽然起身,「沈夫子。」
而后,沈玠那温润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我来劝劝阿邬,你先回去吧。」
屋内安静下来,我悄悄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就看到沈玠正含笑望着我。
他的眉眼清俊,望着人时专注一如情深:「还在生气吗?」
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我没生气……」
「阿邬。」他叹气道,「那日的事…… 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去找她,是有正事要谈。」
他说着,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冰凉,莫名令我想到蛇,我颤抖一下,他大概以为我是害羞,越发温柔说:「咱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我的妻子,永远只会是你。」
他说得情深义重,似乎这一生,已将所有的爱都投注于我。
我该开心的,可听着这些话,却越发坐立难安:「沈夫子,你…… 你喜欢我吗?」
他毫不犹豫道:「自然。」
「如果我们并未从小定亲,你还会喜欢我吗?」
「阿邬。」他并未直接回答我,「这样假设出的问题,并没有意义。我们的亲事早已定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了。」
我心乱如麻,无意间同他对视,却被吓了一跳,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如同盯着猎物一般。
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又变回那个温柔的沈夫子:「好好休息,等你生辰过了,咱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一辈子在一起,若是旁人听到,定然感动于他的深情厚爱,可我倚在那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上涌。
沈玠温柔的面孔下,似乎还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如同洪水猛兽,要将我吞噬——
若我再大一点便会明白,那是野心的模样。
外面的雨还未停,淅淅沥沥,搅碎离人愁梦。我打着伞,站在晏双双门前,抬手敲门,却无人应答。
我生气道:「你做错了事,怎么还不肯理我?」
她不说话,我等了半天,泄了气:「算了,我不生你的气了。自你走后,沈夫子不知为何像是变了个人。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我和他…… 大概并不多合适。」
雨声零落,檐下几丛野杜鹃七零八落,我忽然有点委屈,吸了吸鼻子说:「可婚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我爹希望我嫁给沈玠,这样我就能一直留在许归山上。我娘为了生我去世了,爹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也想留在他的身边……」
屋内依旧安静至极,我将伞遮在那丛野杜鹃上面,哽咽着说:「双双,我心里好乱,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雨水浇湿我的衣发,我蹲在那里,伤心得不能自己,不知道是因为终于看清了自己并不喜欢沈玠,亦或者是,晏双双不肯理睬我。
我哭的太惨,听到有人诧异地喊我:「阿邬?」
我抬起头,就看到我爹站在那里,震惊地问我说:「你怎么哭成这样?」
我哇的一声哭着投入他怀中:「爹!晏双双她欺负我!」
我爹被我撞得后退几步:「所以你就跑来他房外哭?」
「明明是她强吻沈夫子,我都来找她了,她居然还不理我。」我越说越伤心,「我以为只有男人薄情,没想到连女子,也这样薄情。」
我爹咳了一声:「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薄情…… 况且,他根本不在这里,你就算把整间屋子都哭倒了,他也听不见啊。」
「啊?」
我爹又说:「他三日之前便出师下山。以后,他都不会惹你生气了。」
冷风灌入口中,我呆呆站着,如那丛零落的野杜鹃一般,空空落落。
「可……」我说,「可她连和我说一声都没有…… 她为何就这么走了?」
「山下有人等他,他有大事要做。」我爹趁机教育我说,「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有始无终。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可我不想知道。
山下有人等她,可山上的我,便不值得她多说一句吗?
原来长大是这样的滋味,是伤心难过,是雨打风吹,是错过了一步,便再也无从追赶,那最重要的一句话,也再不能落在想听的人心上。
08
大概是淋了雨,我大病一场,连十八岁生辰宴都未能出席。
又是大师兄来和我通风报信:「本来因为你生了病,先生根本没提你们俩的婚事,可沈夫子自己主动提出,你已经成年,可以履行婚约了。」
按照当朝习俗,女子年满十八便可嫁人为妇,况且又早有婚约,沈玠提出,本就是名正言顺。
当我爹来问我愿不愿意嫁给沈玠时,我只是问他说:「晏双双回来了吗?」
我爹说:「他出师下山,是有大事要做,自然不会回来了。」
「那好。」我说,「那我就嫁给沈玠。」
她告诉我,人生有别的路可以走,却又这样无情,一句话都不和我讲,便转身离开。是赌气也好,是伤心也罢,我到底决定,嫁给沈玠。
只是,当晏双双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她怀了沈玠孩子的时候,我虽然和大家一起目瞪口呆,但心中竟然…… 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场上安静一瞬,下一刻,便爆发出冲天的议论声。我爹焦头烂额道:「诸位!诸位!我担保,沈玠他不是这种人!」
可晏双双又啜泣道:「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难道会用这样的事来污蔑于他吗?」
她说得好有道理,连我爹都无言以对。
场面正是沸反盈天之际,外面却又冲进来一个人:「山主!山主!大事不好了!」
我替我爹吐槽说:「还有什么事能更不好吗?」
手却被人拽住。
拽我的正是晏双双,对我使眼色说:「咱们快跑!」
我难道是那种随便跟着人私奔的人?
可数日不见,她清瘦不少,一双狭长眸子,望去勾魂摄魄,里面影影绰绰,如同映着碧空万里。
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跟着她跑了!
难道我真的是个颜控?我正反思,晏双双忽然问我说:「我说了让你等着,你为何不等?」
我理直气壮说:「你一声不响就跑了,现在反倒来质问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 若我不是一声不响就跑了,你就会一直等着我?」
被她一说,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我闭上了嘴,她眼中却荡满了笑意,凝视着我,忽然低下头来,将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隔着一层薄纱,我分明地感觉到她的温度,一路漫溯而来,连带着我的面颊,也猛地一红。她比我高,却这样在我面前俯首,我心跳得飞快,就好像揣着春风里的蝴蝶,只要一张口,就要泄露全部的心事。
到底,我结结巴巴说:「你…… 你这是做什么?」
「阿邬。」她柔声道,「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不嫁他,我又能嫁给谁?」
「嫁给我。」
我瞪大眼睛:「你疯了!我们都是女子,女子同女子,又如何能够成亲?」
她没有说话,又拉着我的手探向了她的胸口。我大惊失色,挣扎说:「咱们两个都一样,干什么要我摸你的?」
她说:「你仔细感受一下,咱们真的一样吗?」
我闻言,手下意识在她胸口摸索两下,却又忽然僵住。她脸上现出笑意,问我说:「感觉出来了吗?」
我干笑着收回手:「是有些不太一样…… 没想到你比我还平呢。」
「你应该猜到了。」
我说:「我什么也没猜到!」
她却不由分说,将我的手又拉到她的喉咙上,我崩溃道:「你有话说话,干什么逼着我摸来摸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不这样,我怕你不信我。」她说,「阿邬,你瞧,我有喉结。」
我:「……」
我实在骗不了自己了,沉声道:「你放开我。」
她放开我,我看着她,半晌,迟疑地抬起手。
她配合地低头,那张自来到许归山起,便戴在她脸上的面纱,终究是被我摘了下来。
正是一日的好时光,百里许归山寂静无声,桃花深深浅浅,摇落漫天烟霞。
这样的景色间,她…… 他的眉眼依旧如画,却比往昔都要锋芒毕露。我看着他,恍惚间想到,怪不得他这样的高。
原来…… 我的小师妹,是一个男人!
我用力地吸了口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时我上许归,身负血海深仇,兆叔护送之下,方才勉强逃出生天。为了掩人耳目,我才扮做女子。」他忽然对我笑了一下,「灵感还是你给我的。」
我?
我忽然想到初见时,我爹骂我不但脑子不好,连眼神都很不好——原来是我自己,将他误会成了女子!
我有些心虚,小声嘟哝说:「那时你确实像个女孩子嘛。」
「我长得像我娘亲。」他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怀念之色,「她倾国倾城,我不过沾了几分光罢了。」
我一时心生向往:「你只是几分相像就这样好看,真想知道你娘亲到底多美。」
他却警觉道:「阿邬,你不会真的喜欢女子吧?」
「谁喜欢女子了!」
「那你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是女子?」
我下意识说:「自然不是。」
却又猛地反应过来,一瞬间,面红耳赤道:「谁说我喜欢你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都倾心于你、爱慕于你,师姐,不要嫁给沈玠,因为这世上,最同你相配的人,明明是我。」
沸腾的心跳中,我再不敢看他,怕泄露自己的一腔情愫,却又记起一件事来:「这些天,你跑去哪了?」
「去将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拿回来。」他面上笑容略淡了一点,「只是我去晚了一步,那些东西已经落入了……」
他说到一半,猛地回头:「什么人?!」
09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门外,沈玠正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耳中似乎还残留着晏双双的声音…… 不,不该叫他晏双双了,我问沈玠:「追查到李昶的下落了吗?」
「没有。」他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疲惫,「师父如何了?」
「还是没醒。」
沈玠叹了口气:「这药是新开的方子,你喂给师父喝喝看。」
又温声劝我说:「瞧你瘦成这样,若师父醒来看到,要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了。」
我故意玩笑道:「是我长身体,抽条才瘦了,我爹看到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他却说:「阿邬,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师父病了,李昶他又是这样的人…… 可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就不必担心。」
我轻轻点了点头,沈玠还要说些什么,外面,却有人报道:「季王殿下,又有前线的消息来了。」
沈玠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个时间,不要来打扰我?」
他平日温润,沉下脸来却威严十足,那人诺诺不敢多言,我劝道:「到底军情要紧,你快去吧。」
「等我回来,晚上陪你一道用膳。」
我应下,目送他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窗外又在下雨,淡紫色的雾霭迷蒙,我忍不住又走了神,想起那日,我终于知道,我的小师妹是个男人,并且对我芳心暗许。而我,也终于承认自己对他,早已有了超出师兄妹的感情。
只是向来好事不长久,就在我们执手时,远处却有人赶来。我担心他被我爹打,要他避让到一旁。可没想到,来的却是沈玠,他告知了我一个噩耗:许归山被乱兵攻打,我爹怒急攻心,如今已是昏迷不醒。
而乱军首领,正是刚刚同我互诉衷肠的晏双双!
那时的我如何震惊,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只是记得我下意识看向花丛,却只见花影横斜,几点残红如血,唯独不见了晏双双。
沈玠早在我看向花丛时,便已大步过去,搜寻无果,问我说:「他人呢?」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带兵攻打许归山?为什么啊?」
「许归山是天下文人圣地,长孙先生更是曾任帝师。如今天下大乱,传国玉玺失落,谁能请得长孙先生出山,谁便得到了极大的助力,也便有了资格逐鹿天下。」
我还是无法理解:「可…… 可他要这天下做什么呢?」
沈玠轻轻一笑,像是笑我的天真:「你可知他的本名?晏是他母妃的姓氏,而他姓李,全名李昶,正是失踪已久的太子殿下。」
他原来是叫李昶。
五年前,兆叔喊他,原来是想喊太子,只是顾忌我在,才没有喊出口来。
我回忆起初见,他羸弱之态,终于明白,那时他是负伤前来。
沈玠还在道:「我观此子,一朝得势翻脸无情。阿邬,你不要因为和他有过同门之谊,便对他心软,师父因为他,如今正昏迷未醒!」
最后一句,狠狠地打醒了我,不管和李昶有过什么深情厚谊,如今最最要紧的,便是我爹快点醒过来。
碗中药上荡开一层涟漪,我这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掉了进去。
我连忙将眼泪擦干,身后,房门却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大师兄。
自从许归山被乱兵围攻,我爹昏迷不醒之后,沈玠便站了出来主持大局,我这才知道,他也来头不小,真实身份竟是数年之前,因为谋反而被满门抄斩的季王幼子,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许归山。
所以他才不愿考取功名,毕竟若是进了京城,很容易被有心人看出他的来历。
这样的血脉,要他天然便有了执掌权柄的优势,大师兄曾经的心愿便是建功立业,如今也在他麾下做一名谋臣,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我问师兄:「你怎么跑来了?」
「师父还没有醒吗?」
我有些难过:「他睡了这么久,等他醒了,我非得督促他好好修身养性不可!」
大师兄长叹了口气:「听说你为了照顾师父,最近都衣不解带,还晕倒过?」
「不是晕倒。」我辩解说,「是没站稳摔了一跤罢了。」
「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免得师父还没醒,你却又倒下了。」大师兄说着,对我使个眼色,「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我心头一动,故意大声说:「就你这个臭手,能摸出什么脉门来?」
师兄啧了一声,忽然低声道:「不要喂师父喝药。」
我低低应了一声,师兄又说:「提防沈玠。」
提防沈玠……
我回答说:「一直如此。」
师兄眼中透出一点笑意,大概是觉得,自家的笨蛋师妹,原来也有警醒的时候。我抓紧时间问他:「李昶人呢?」
「还未抓到。」师兄道,「那天不是他派人围攻的许归山。」
这也是我早就猜到的,便是想得天下,更多的该是三顾茅庐,千金买骨,引得天下文人士族争相来投,而非如此剑拔弩张——
这不是想要我爹的支持,这是要和我爹结仇的架势。
我和师兄交换个眼色,师兄便说:「瞧你这脉象乱的,当心以后来天葵时肚子疼。」
我被他说得脸都红了,晚上,和沈玠一起用膳时,他忽然状似无意提起:「下人们前些日子进奉来了一些阿胶同益母草,我留着无用,你拿去吃吧。」
这些都是拿来调理天葵的良药,我心中明白,沈玠果然派人监视我和大师兄他们的一举一动,闻言只说:「多谢夫子。」
他微微一笑,烛光之中,似乎胜券在握:「我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和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10
他想和我做一家人,究竟是因为对我情根深种爱慕于我?又或者是有责任感要履行婚约?
抑或是……
想要做许归山山主的女婿,名正言顺继承我爹的一切?
那几日,我都没有喂我爹服药。
更深露重,我坐在我爹床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面孔,手腕忽然被拉了一下,我低下头,就看到我爹虚弱地睁开眼睛。
我大喜过望,却又立刻克制住自己,压低声音道:「爹,你醒了!」
我爹虚弱地问我说:「我昏了多久?」
「已有半个月了。」我忍不住抱怨道,「大夫说你是怒急攻心,你年纪也不小了,脾气怎么还这么火爆啊!」
他咳了起来,我连忙要去替他倒水,可他又拽住我:「我不是怒急攻心,我是中了毒了。」
「中毒?!」我立刻反应过来,「沈玠给你下毒?」
我爹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又道:「是了。他毒倒了我,如今大权在握,难免行事不如之前谨慎,漏了马脚也是应有之意。」
「爹,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为今之计,便是等。」我爹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引信来,「那日你随晏双双离开,沈玠图穷匕见,引动了我体内毒药,为的是以我女婿的名义执掌许归山。他要利用你,便不会伤害你,待到天有大雪,你去后山点燃这个引信,方可解我们的困局。」
我有些怀疑:「你不会是哄我的吧?」
我爹气道:「都这种时候了!我骗你做什么!切记,一定要等下大雪的时候,知道了吗?」
我连忙点头,我爹这才平静下来说:「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我刚要表态,就见我爹眼睛一闭,又晕过去了。
我:「……」
我心急如焚,在沈玠面前却只能不露声色。天下大事纷纷扰扰,因为沈玠的介入,更是乱上加乱,我过去只以为沈玠是个读书人,可原来用兵打仗,也丝毫不逊于那些将帅之才。
大捷频传,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也难免透出几分骄傲,甚至会带着我一道赴宴。
宴席之上,尽是天下英才,大师兄看到我时,倏然起身:「师妹,你怎么来了?」
又皱眉看向沈玠:「季王殿下,这样的场合,不适宜我师妹前来吧?」
沈玠不言,自然有人开口:「长孙姑娘同季王殿下早有婚约,若不是那日贼子搅局,如今已该准备婚礼了。一起赴宴,有何不妥?」
大师兄还要开口,我连忙挽住沈玠的手臂道:「是我在后面呆的太闷,这才求着夫子带我来见见世面。」
有我开口,大家便都来劝大师兄,他虽然还是有些不满,却被其他师兄拽着坐了下去。
沈玠这才微微一笑,说:「既然人来齐了,这便开宴吧。」
这一晚我冷眼旁观,沈玠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宴会结束,他已是醉了,我扶着他回房,他忽然抱住我,问我说:「待我得了这天下,你愿不愿意做皇后?」
我还没回答,他便自顾自说道:「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愿做皇后?就譬如没有男人,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
我柔声道:「季王殿下英明神武,天下注定臣服于您。我只是一个小女子,逐水飘零,自然是您说了算的。」
他哈哈大笑,刚要来吻我,却忽然踉跄两步倒在了床上。
我站在原地等了半天,确认他已经被我药晕了过去,这才手脚利落地开始翻检他的公文密书,又在他醒来之前抽身离去,将得到的情报告知给大师兄。
这药是我大师兄千辛万苦寻来的,只需要熏在身上,醉酒之人闻到,便会昏迷,待到醒来,也只以为自己是喝多了酒罢了。
如今沈玠事事顺心,绝不会想到,我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只是他忘了,骄兵必败,我爹要我只需耐心等待,可我却不愿只做攀附于人的菟丝草,我要做凌霄、做松柏,哪怕无人救我,我也当图自救!
可我想到了李昶,想到他至今下落不明,心头一点便惴惴不安,像是有柔软的丝缕束于其上,令我一举一动,都如坐针毡。
若是师兄他们在,定要嘲笑我说,这便是相思的滋味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李昶,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你也一定要平安才好。
11
许归山上四季无常,我盼了再盼,终于盼到了下雪。
初时只是一点伶仃细屑,不过须臾,便已潮升浪起,雪片如飞羽,又似柳絮,将硕大的许归山,笼成一团松软弹牙的年糕。
我立于后山,转眸去看,银装素裹,寂然无声,就好似这天地间,只有我一人。
可我明白,我身后有爹爹、有师兄,还有…… 还有我放在心上的少年郎。
我露出一个笑容,信手点燃引线,又向着天空中举起,下一瞬,大雪中绽开璀璨烟火,白日焰花,翻涌无声,不知多久,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许归山震动不已,如同蛰伏的巨人,向着苍天悲鸣。
大团积雪翻涌成浪,席卷而下,淹没一切。
我知道,山脚下驻扎着沈玠的亲兵,这都是他的心腹,只听从他的号令。过去的日子里,我偷来情报,师兄因势利导,引着沈玠将军队调回许归山,如今,总算等得大雪,由我亲手引发雪崩,埋葬他的狼子野心。
没有军队,他便如猛虎拔牙,再难兴风作浪。
一切重归宁静,我做了一切可以做的,心中无悲无喜,只是静静等待。
房中,我爹已经被大师兄他们提前带走了,我闲来无事,翻出一本话本子来看。
半晌,门外响起嘈杂之声,有人闯了进来,将我拽起,恶狠狠拖到一边。
「长孙邬!」拽我的人咬牙切齿说,「是你?!」
我平静地抬起眼睛,就看到沈玠身上沾血,狼狈至极,他一向最重仪容,从不失态,我过去总以为他是天生君子,原来只是装出来的。
我对着他笑了笑:「夫子,这是怎么了?这么凶神恶煞的?」
「你竟联合旁人来害我!」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我有些呼吸不畅,无辜道:「我整日待在屋中,又如何能害执掌天下的季王?」
「你和你的那些师兄,表面上辅佐于我,实际上却私下勾结,引诱我将亲兵调回许归山下,而后埋伏下火药,引发雪崩,将他们尽数埋在了大雪之下!」
我坦然道:「不错,是我做的。」
「你们还巧言令色,引得我剩下的士兵哗变背叛于我!」
「背叛?」我微微一笑,「除了你原本的几千亲兵之外,剩下的,不都是你假传遗诏,从李昶那里偷来的军队吗?」
老皇帝死前,为他的儿子留下一道遗诏,要他长大成人后,为天下黎民苍生而战。凭此遗诏,可号令三军,李昶之前下山却晚了一步,军队早已落入了沈玠掌中。
大师兄早已联合了军中忠义耿直之士,一起推翻沈玠的操控。如今更是调转刀锋,对准了沈玠。
沈玠被我说破,双目猩红,似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好狠毒的心肠!长孙邬,我待你不薄,我甚至打算将皇后之位许你,你又为何,如此待我!」
可我只是问他:「我爹也待你不薄,冒着杀头的风险收留了你,可是沈玠,你又为何他给他下毒?」
沈玠一愣,辩解说:「师父年纪大了,总有妇人之仁。我虽下毒,却并不严重,待得大局定下,我自然会替他解毒。」
「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若他等不来你的解药,便一命呜呼了呢?」我察言观色,微微一笑,「是了,那自然是他命不好,无福消受未来天子的孝敬,当然怪不得你。」
他冷笑一声:「你不必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就算我穷途末路,也比李昶要好得多。你大概不知,这些日子,他都在我手里,你猜,我都是如何对待他的?」
我猛地看向他,厉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来之前,已经将他杀了。」见我动怒,沈玠反倒笑了,「他替我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你猜,他为何愿意对我俯首称臣?」
「因为……」他贴着我的耳朵,温柔道,「因为我拿你威胁于他。他这样的人,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可偏偏为了你,全都忍了下来。阿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
怪不得沈玠这样对兵法一窍不通的人,却能高歌猛进,原来背后的谋士,是李昶!
他为了我,受了这样多的折辱。他是翱翔的鹰,是蹁跹的鹤,是我心头,永远不忘的少年,可为了我,零落入了尘埃。
「沈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会有报应的!」
「早在我满门抄斩之时,便再也不信报应了。」他大笑说,「我当初认出他来,好心邀他共商大计,可他竟这般没有出息,甘心情愿在许归山上,做你劳什子的小师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有什么错?我又为何会有报应?…… 嘶——!」
我猛地扑了过去,狠狠咬住他的手腕,他抽了口气,一掌震在我胸口将我拍开。
我落在地上动弹不得,四肢百骸都像是坏掉的木偶,唯独心口一点热血未熄,催促着我为了李昶报仇。
可我到底做不到。
12
泪自眼尾落下,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无能,我恨自己,更甚于沈玠,若没有我,或许李昶该有另一番命运。
可是没有了。
花有重开日,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年,竟然就这样被杀了。
我感觉到沈玠将我拉起带出,雪片重重撞在我的脸上,不知多久,他忽然对着前方笑道:「你竟然追上来了。」
他虽然是笑着的,可浑身紧绷,明显在提防什么。我勉强睁开眼来,却看到了令我不可思议的一幕。
远方之人着一身玄甲,腰悬长剑,眼睛明亮如星,又似出鞘利刃,不见血不回头——
正是沈玠口中,已死的李昶!
原来他没有死!
眼泪又在滚落,可这一次,满是喜悦,我恨不得立刻扑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将这些时日的痛楚伤心尽数告诉他。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望我一眼,对着沈玠冷冷道:「放开她。」
「谁?」沈玠却故意将我抱在怀中,「你说阿邬吗?」
「别逼我说第二遍。」李昶道,「放开她。」
沈玠微笑说:「你将她留在许归山上,不就是为了拖延我?李昶,我以为我心狠,没想到你比我更狠,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可以这般利用!」
李昶神情未变,只是皱了下眉,可我和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这是他被戳中痛处的表现。
谁都不可以这样欺负我的小师妹!
我颤抖着声音,努力大声道:「不是他将我留在这里,是我自愿留下!斩草必要除根,你这样睚眦必报,知道是我害你,一定会来报复。沈玠,你把别人都当做傻子玩弄,可有想到,自己也有被算计的一天?」
「住口!」沈玠怒斥我说,「你这贱妇!」
「若我是贱妇,你便是这世上最大最大的大贱人。于公,你对天下苍生无益,一门心思只为称帝,论私,你毒害师父,甚至出卖自己使出了美男计!你实在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败类!」
我难得如此牙尖嘴利,出了一口恶气,还没得意,便被他又扇了一掌。
我被打的吐出一口血来,那边,李昶已经大喊说:「沈玠,你现在将她放开,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沈玠似是意动,却又道,「要我如何信你?」
「你将她放开,我来做你的人质。」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跟在李昶身后的人立刻劝他说:「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切莫上了此獠之当啊!」
沈玠却笑了:「好,就拿你来换她。」
却又嘲弄道:「我可提醒你,她刚刚被我一掌震断了心脉,你若再不快点替她治病,她就要成了一具尸体了。」
李昶立刻道:「沈玠,若你言而无信,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沈玠只是笑,作弄似的将我推开,李昶已经不顾众人反对走了过来,我倒在他们脚边,忽然看到沈玠身后手中,死死握着一枚匕首。
匕首泛黑,显是涂了剧毒。我立刻大吼说:「他手里有刀!」
李昶一愣,沈玠却已经要向他刺去,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扑了起来,死死抱住沈玠的双腿,他被我抱得一个趔趄,反手将匕首向着我扎了下来。
利刃入体,竟没有多痛,我只感觉到面上一热,却是李昶飞身而至,一剑划破了沈玠的喉咙。
热血泼洒,沸沸扬扬,如这满天满地的大雪一般。他将我紧紧抱入怀中,却又努力温柔地喊我说:「阿邬,你别睡,你看看我!」
「我不睡,你别怕。」沈玠刃上剧毒发作极快,我只觉得气血翻涌,像是下一刻,便要将心头那一腔热血尽数呕出,可我勉强笑了笑,小声问他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为难于你?」
「没有,他不但没有为难我,反倒将我当做座上宾客,好好款待。」他做出一副睥睨神色,强笑道,「因为他知道,你最疼我,若是伤了我,你一定会恨他。师姐,是我托了你的福,若是没有你,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 所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他紧紧咬住牙关,沙哑道,「所以你一定得好好陪着我,长长久久,岁岁年年,绝不能偷偷离开我!」
我知道他在骗我,他瘦了这样多,又怎么会好?
可我一张口,只有血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血是温热而柔软的,咳出来,又像是开了一春的杜鹃花。李昶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替我将唇边的血擦掉了,却又哭得更痛,几乎嚎啕着喊我说:「阿邬,我求你了!」
我感受到他的悲伤,如同永生无法散去的阴云,在众人面前,他为了我这样失态,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太子,亦或是未来,将要执掌天下的帝王,他只是一个将要失去爱人的普通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礼仪矜持,都在绝望面前烟消云散。
我的师妹…… 我的李昶啊。
心柔软成一颗琥珀,藏着千万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用尽全身力气和他说:「别…… 别哭…… 师姐以后不能护着你…… 你得,自己坚强点……」
他绝望地看着我:「师姐,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不会生我的气,无论如何不会不理我吗?又为何要把我一人留下?」
若是可以,若是来得及。
只是这一生的相思,注定要断在这一刻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你那天…… 为何要强吻沈玠?」
他轻声说:「因为我想要你吃醋。」
他又问:「你是真的吃了醋的对吗?是吃沈玠的,还是吃我的?」
他在意的,竟是这样的事。
我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又在吐血。人死之前真是麻烦,不但身不由己,还要连累心爱的人这样伤心。
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离我而去了,我声音越发的小,他慌张地低下头来,将耳朵贴在我的唇边,听到我说:「自然是…… 吃你的醋。你亲过他,却没有亲过我,我…… 我真的要生气了。」
「李昶,」我说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你亲一亲我吧。」
他凝视着我,眼中闪烁不定,像是泪光,又好像是初见时的一瞬,桃花绵延至无边的远方,他仰起头来,面容如星,眼眸似海。
那是我一生心动的开始,亦是我这一世眷恋的结束。
我听到他说好,而后,将一个吻,珍而重之地落在了我的唇上。
这一个吻,比风重,比雪轻,将一腔赤诚的爱,同无望的梦灌注其中。
我翘起唇角,慢慢地阖上眼睛。
风声、雪声,尘世安静。
只是恨春风太迟,若有来生,自当相逢更早,不负韶光。
(完)
作者署名:似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