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错嫁

错嫁

01

我跪在秘殿正中,听着幽幽喜乐从前院传来。

今天,是我的姐姐许婳和太子周容时大婚的日子。

世人皆知,许婳学富五车,澧兰沅芷,惊才绝艳。

可世人不知,除了许婳,许相国还有一个叫许桑的私生女。

许府的人常常这样评价我——许桑,胸无点墨,杀人无数,恶劣异常。

所以,许婳的大婚之日,也是我将被秘密处死,为她祈福的日子。

祭品已经摆好了,还缺一件,那便是我的头颅。

侍卫的大刀抵在我脖颈处,我早被喂下软骨散,双手也被麻绳束住,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但近在咫尺的死亡并不让我害怕,我只觉得解脱。

喜乐声再次传来,透过窗柩,我看见许婳踏上了迎轿。

侍卫扬起大刀,我坦然地闭上双眼。下一瞬,府中却传来奇异的响声。

我睁眼,看见许多蒙面人从檐上跃下,打杀声震耳欲聋。要杀我的侍卫顾不得杀我,挥着大刀冲出了秘殿。

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热闹般地走进前院。府中早已没了蒙面人的身影,可下人已然乱作一团。

我觉得好笑。

身上的软骨散不断发作,我一个趔趄,就要跌在地上,突然有人扶住我。

我转身,看见一男子。我曾在府中的画像上见过他,太子周容时。

只不过,他比画像上更加俊美,仿佛一轮皓月破窗而入。

他神色严肃,开口却是无比温润的声音:「阿婳,原来你在这里。你还好吗?」

原来周容时是将我认成了许婳。

但我并不意外,他只见过许婳的画像,而我的相貌和许婳有七分相似。

还不等我回应他,他轻轻解开我手上的麻绳,又礼貌地搀着我,急匆匆地带我向前殿走去。

我顺势倚在他怀里,抬头,眼前是他的脖颈。

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很好看的脖颈。

只需我轻轻一拧,就能被拧断。

若我杀了周容时,圣上一定会下旨将许相国府满门抄斩。

我这样想着,又幻想着府中人的死相,快意不断从心底涌起。

我伸出手,正要触在周容时的脖颈上,突然听见许相国,也就是我爹的咆哮声:「阿婳居然被劫走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周容时扶着我走进前殿:「阿婳在这里!」

接下来一定会有有趣的事发生。我这样想着,收回手。

果然,惊魂未定的许相国和夫人喜出望外地向殿门处望来,可当他们看见周容时怀中的人是我时,他们的脸色变得比之前还要白。

夫人愣了半晌,才佯装哭啼:「阿婳,你可吓死娘了。」

许相国也矫饰伪行地迎上来:「多谢太子殿下救下小女。今日皆是老臣思虑不周,还请太子殿下将罪!」

我轻笑出声。

我身上的秘密,远不止我是许相国的私生女这么简单;许婳又在接亲时被莫名其妙地劫走,许府根本无法对圣上交待。

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忍着厌恶,顺着周容时,将我认成许婳。

周容时扶起许相国,语气严肃:「相国不必如此。今日之事实在蹊跷,那些蒙面人更是来源不明。此事还得待我回宫禀告父皇后,再从长计议。」

夫人惶然地将我掩在身后:「阿婳今日受惊,不如暂且将大婚的事放一放。」

「婚事可以暂缓至一月之后,但现在局势不明,阿婳最好能入宫待嫁。夫人放心,容时会照顾好她。」周容时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

各怀鬼胎的许相国和大夫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无奈地点点头。

于是,我在全府人惊恐的神色下,大大方方地踏上了入宫的迎轿。

许婳的陪嫁丫鬟阿杜跟着我上轿,愤愤低声道:「老爷知道你心似蛇蝎,他觉得你入宫后,定会为相国府带来灭顶之灾。」

「心似蛇蝎,」我勾起嘴角,「不错。」

「所以老爷让我带话给你。若你能在宫中安分一些,待老爷寻到大小姐后,会设法将你换出。你若愿意保全相国府,便将这锦帕向窗外甩甩,老爷会看见。一切事成之后,老爷会将你身上剧毒的解药给你。」

听到解药二字,我微微一愣,许相国倒是真会将人玩弄于股掌中。

「好,」我含着冷笑接过锦帕,向窗外甩了甩。

不过是保全相国府而已。

可是,许相国没说,不准我做侮辱相国府的事。

02

迎轿停在宫门处。

我在阿杜的搀扶下走下迎轿,走近周容时。

我抬头,看着离我很远的斗拱飞檐,忽然看见周容时张开了双臂。

这是要我抱他么?

又看见阿杜用眼神疯狂示意我。

罢了,我无所谓地伸出双臂,环在周容时身上。

下一瞬,阿杜一个踉跄,周遭的嬷嬷倒吸一口冷气。

我有些莫名,收回手:「不是让我抱你?」

周容时的脸上绽开两团红晕,似两朵红樱,有意无意地勾人采撷。他俯身到我耳边,轻声道:「阿婳,还记得入宫门的抬手礼吗?」

原来还有这种礼仪。

可我从没学过任何礼仪。

心中有些不悦,我不屑地像周容时一样抬起手。嬷嬷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我撇嘴:「又怎么了?」

阿杜几乎在咆哮了:「方向反了!快转过身去!」

我慢悠悠地转身。嬷嬷终于宣告礼成。

我不耐烦地踏上迎轿,周容时却拉住我:「阿婳,是不是今日受惊,暂时忘了礼数?」

他是在给我适才的言行找台阶下。

我冷哼一声,故意大声道:「不是暂且忘了礼数,而是我根本不懂礼数。我爹说我知书达礼只是吹嘘罢了。」

周遭的宫女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周容时愣了片刻,低声道:「你这样恐怕会殿前失态。不如你等下佯装告病,别去参拜父皇母后,晚点我去上琴殿中寻你,可好?」

我顿时想到一个能吓坏所有人的主意。

我点头,捂住自己的腹部,狡黠一笑:「啊!来人啊!我葵水来了,好痛啊!」

阿杜两眼一黑,差点气背过去。

酉时,月上中天,清光如泄。

上琴殿里,阿杜气急败坏的声音不断传来:「你今日泼妇一般的胡言乱语,真是将相国府和小姐的脸全丢尽了!」

「是么?」我冷言道,顺手拔下发上的珠钗,在手里把玩。

相国府无人不知,我曾用一根发钗杀人的事。

阿杜看见我的动作,神色大变,怯生生地退出殿去。

我百无聊赖地瞧着月亮。不一会儿,周容时来了。

「阿婳,我已向父皇称你身体不适,婚期推迟至一月之后,你的接风宴也将改日再办,」周容时一字一句道:「眼下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会礼数,明日起,我遣尚仪来你殿里。来人!」

殿外的下人应声入殿,却扛来一叠叠的书册。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回忆。

我不自觉地大口喘气,冷言道:「我不跟尚仪学礼仪。」

周容时愣了愣,笑开:「好,阿婳,明日我亲自来教你。」

我感觉周容时的理解能力有些问题。

第二日一早,周容时果真来教我功课。不过,我将计就计,以此拂了相国府的脸面。

我给周容时的茶里加了辣椒粉,还给他的额上贴了驱魔符。除此之外,我还做了很多很多捉弄他的事。

久而久之,宫中传开,说许相国教女无方,那些关于许婳的传言都严重失实。

宫人皆为太子将要迎娶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而愤愤不平。

周容时倒还能忍,依旧教我功课。

只不过,从前他一天只喝一盏舒肝解郁的苦茶,现在他一天得喝十盏。

但我做这些事不仅是为了侮辱相国府,也是有私心的。

我以往从没做过这些肆无忌惮的事。所以,当我做了这些事后,人生里那些只有黑暗的过往,似乎被渐渐填补起来。

就算每次我捉弄周容时后,他会罚我抄书,我也会顺从他。

做错事抄书,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却是我以前求之不得的事。

这天,我又想出了捉弄周容时的新法子。

我故意将周容时的前衣划了个大洞,其下的肌肉隐约可见。我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又幸灾乐祸地大笑着。

这下,宫中定又要传出『许婳好色成性』的传言了。

可周容时一向死板,视宫规为戒律。所以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

他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又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严肃道:「许婳,你若想学习人体医理,我们就在功课中加入这门《医道》。你将这本书抄一百遍!」

虽然我之前是蛮享受抄书的,可这本书实在是太厚了啊!

我的笑僵在脸上:「我不要学。」

周容时瞧着我,并没打算放过我:「既不想学《医道》,为何划破我的衣服?相国府对你就是如此纵容么?」

我低头,漫不经心地开口:「因为我觉得你身如玉树,这身衣袍配不上你。」

周容时竟然古怪地沉默了。

我抬起头,发现周容时面上虽还是没有表情,可他的耳根却在发红。

我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试探地开口:「周容时,我觉得你面如冠玉!」

周容时将脸侧过去:「该写字了。」

可他的耳根更红了。

我不依不饶:「周容时,我还觉得你身姿窈窕!貌美如花!」

周容时将笔一丢:「别说了,许婳!」

可现在,他的脸比新酿的玫瑰酿都红。

我恍然大悟,原来周容时的死穴在这。

他可以禁得起我用别的方式捉弄他,可他完全禁不起我夸他!

发现了周容时的死穴后,我连睡觉都在背着夸人的词藻。

阿杜鄙夷地说:「你只会拍马屁,净给相国府丢人。」

可我巴不得给相国府丢人。

同时,每次我不想学什么繁冗的功课的时候,我就对周容时排山倒海地拍马屁,然后他就会脸红地叫我停嘴,放我一马。

拍马屁,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

03

入宫的第十日,是十五月圆日。

阿杜在前夜便跟我说过,因为我近来总在宫中胡闹,所以许相国这次不会给我止痛散,让我自己想办法瞒过宫人。

所以,一整日,我都心不在焉地将应付了周容时。

亥时,我早早将宫女全遣了出去,然后我躺在榻上,安静地望着窗外的圆月。

不一会儿,体内的剧毒发作。

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出来,逐渐渗进我的每根发丝里。冷汗不断冒出来,我闭着眼,不断地发抖。

剧痛之中,我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

我娘本是府中的下人,被许相国临幸。事后,夫人不仅不生气,还大方地赐我娘一处偏殿,让我娘将我安稳地生下来。

我娘天真地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可我满月后,她就被杖毙了。

后来,我在密殿里度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每月十五日,下人都会割开我的手腕,取一碗血。

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我懵懂地看着旧伤未愈的手腕上,再覆新伤。

手腕愈来愈痛,我渐渐长大,懂得了反抗。

所以,当下人再一次想要取血的时候,我想办法逃出了密殿。

我才知道,原来我所在的府邸是这样华贵,原来我爹是大名鼎鼎的许相国,原来我娘早被杖毙,原来我还有一个叫许婳的阿姐。

自幼患有心疾的许婳,每月十五都需饮药。

其中最重要的药引就是一碗至亲之血。

原来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才知道,原来世上除了被取血这样痛的事,其实还有许多不痛的事。

金枝玉叶的阿姐所经历的一切事,比如弹琴、习书,是不痛的。

就算是她做错事后,被罚抄书这件事,都是不痛的。

我再次被关进密殿,拼命抵抗着取血的下人。于是,许相国给我的饭菜中下了剧毒。这种剧毒每月十五爆发,痛至骨髓。

只有我配合取血的下人,许相国才愿意给我止痛散。

月复一月,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阿姐却愈发容光焕发。

我豆蔻这年,阿姐的病好了。

许相国不再需要我,所以再一次毒发的时候,没有人给我止痛散。好色的下人趁机溜进密殿,想强了我。

我在挣扎中用发钗杀了他,血花喷射,墙上一道红。

我的动静招来了其他下人,密殿里下人的尖叫声越来越多。

冷月夜,他们的死状惊恐,没有瞑目。

只有我一脸平静。

最后,许相国来了,可他看着密殿里的一切,并不惊讶。

我从许相国的眸子里看见了欣喜。

他说,我无情无欲,很有杀人的天赋。

于是,他开始教我功夫,并允许我在府中走动。我试着在他殿里找解药,却一无所获。

为了每月十五的止痛散,我开始配合许相国,帮他杀人。

被我暗杀的大多是与许相国政见不合的人。

当然,我杀人也是有私心的。

在数次外出的过程中,我屡屡受伤,因此结识了一位药师。

那药师找到了我身上剧毒的解药药方,其中的一副药引是心头血。

所以我每次杀人,必剜其心。

可每次配出的解药总是没有用。

药师说,只有真心实意待我之人的心头血,才可配成这副解药。

可世上哪有人会真心待我,就算是药师,对我也是救死扶伤的大义之情。

所以,差那一副心头血,我身上的剧毒一直无可解。

许相国在明暗两面下手,他终于成了肱股之臣,圣上赐了许婳太子妃之位。

至此,许相国所有的死敌,除了一位同样位高权重的高相国外,几乎全被我杀尽。我再次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所以,许相国决定杀我。

一来,他让我做的那些肮脏事可以跟着我一起消失;二来,用许婳的至亲祭天,可以为她祈福……

想起许婳,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有次我在暗杀中受了重伤,苟延残喘地回府后,看见许婳在院中弹琴。

那是一副极其娴静美好的画面。

我心头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绪,或许是羡慕。

所以,再一次暗杀结束的时候,我从那位殒命的夫人身上取走了一些首饰。

我将那些沾了血的首饰通通洗净,笑着将它们递给许婳:「阿姐,送给你。」

我没有恶意,真的。

我只是希望许婳能因为我送了她礼物,让我看看她的书,弹弹她的琴。

哪怕只有一次就好。

可许婳惊叫着甩开那些首饰:「你这蛇蝎贱婢怎么配弹琴习书!离我远点!」

我可悲的羞耻心,随着那些首饰一齐,被摔得四分五裂。

那个月,我杀了很多人,完成了许相国给我的所有任务。可他以我骚扰许婳为由,没有给我止痛散。

那次毒发真的很痛。

记忆里的痛楚和现在的痛楚重叠起来。

过去的十五个年岁里,我从没有表露过一丝脆弱。我痛恨脆弱,因为脆弱只会成为许相国进一步折磨我的把柄。

可眼下,剧毒发作得万分痛苦已经让我失了神智。

有咸涩的液体淌进我的嘴里,我艰难地开口,问出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问题:「为什么我不配……为什么我永远只能在暗处……」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着。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人轻轻拭去我的眼泪,他的声音焦急:「阿婳,你在胡说什么?」

「我真的很想……成为许婳,可我……什么都不配……」

疼得快要昏厥之前,似乎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

「你又在胡说什么……不管你是不是许婳,在我心里,你都配得上世间万物。」

04

第二天一早,我从噩梦中猛然惊醒,一下坐起身。

『砰』的一声,我的额头撞在周容时的额上。

「你没事吧?昨天一整天我都觉得你不对劲,所以夜里我来看你,即使宫人说不让任何人进殿,我还是硬闯进来了。之后我发现你身体不适,便出格地留在这里,我为你喂了药……」

周容时一边轻轻摸着我的额头,一边不停地道着歉。

我看着他眼下的两团乌青,不可置信地问:「你守了我一夜?」

周容时点头。

我欲盖弥彰道:「我……昨日葵水来了,所以才会那样痛。」

其实我被下了剧毒之后,葵水就再没来过。

可周容时的瞳子满是怜惜:「我猜到了,但不舒服为什么要憋在心里?你应告诉我。以后在我面前,不准逞强。」

还从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我愣了愣,别扭地转移话题:「我昨天没说什么梦话吧?」

周容时温声开口:「是说了些胡话。」

我心中一惊,恐怕周容时已经知道了我是替许婳进宫的。

这可是欺君之罪。

心里再次涌起那个念头:他是太子,杀了他,整个相国府都能为我陪葬。

我想伸手扭断他的脖颈,他却握住我的手,又突然从袖中拿出什么,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

我以为是杀我灭口的毒药,正想吐出来,他却用纤长的手指封住我的唇:「别吐。这是西周进贡的金丝蜜枣,整个宫中统共只有一匣,我今早都从父皇那里讨来了。你多吃点,对葵水好。」

一股陌生的味道随即在我嘴里蔓延开来,似乎是甜味。

我从未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周容时慢慢开口:「你说的胡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为何有那些担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并非传闻中那般知书达礼,怕我觉得你配不上太子妃之位?」

我怔愣地咀嚼着那颗蜜枣。

「再过不及一月,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妻了。虽然许相国先前对你有些夸大其词的描述,但我并不在乎。哪怕你做过什么错事,或是你的身世非同寻常,你都是我的妻。我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

周容时顿了顿,又笑起来:「我见过不少官家小姐,不过她们都和我一样墨守成规。你虽总是跳脱顽劣、口出狂言,我却觉得自己比从前快乐得多。所以,无需顾虑,你真的很好。」

周容时说完这些话,耳朵又红起来。

从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

我茫然地看着周容时亮莹莹的瞳子,忽然想起昨晚我透过窗柩看到的月亮。

他确实像一轮圆月般,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端方君子。

殿外,忽然有下人来寻周容时。

「差点忘了,你的礼数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所以昨日我上禀父皇称你的身体已好。接风宴设在明日,我现在要去安排接风宴的事宜。尚衣局已经将你宴上的服饰送来了,你等会试试,阿婳。」

周容时说完这话,便跟着下人急匆匆离开了。

可他这段话结尾的称呼,却似一记重锤,落在我心上。

周容时是许婳的月亮,我只是偶然沾到他的月光。

我低头,看着榻上适才周容时坐过的地方,茵褥已经压塌下去一寸。

痕迹还在,人却已经走远了。

心中一番长久的怅然。

接风宴,九重宫阙,百官来贺,觥筹交错。

唯独许相国和高相国告病没来。我知道许相国不来是不想见我而坏了心情,至于高相国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

我着大典服饰,和周容时在殿门处见面。

这件服饰是按许婳的尺码制成,而我一向瘦削,穿上松松垮垮。

阿杜早上为我更衣的时候,说我穿这件衣服简直是东施效颦,难看至极。

可周容时看见我却眸光一亮:「很好看。」

他对我的评价总是和别人对我的评价不同。

周容时又为我复习了一遍参拜长者的礼仪,还说:「阿婳,我不希望你殿前失态,不是怕你拂了我的面子。而是怕你像上次一样暗自伤心,知道吗?」

我点头,跟在周容时身后,同他一起拜见皇后与圣上。

行礼过程十分顺利,接风宴终于开始。

我坐在周容时身边,他却不看艺伎,而是不停地给我夹案上的菜:「你瘦了太多,多吃点。」

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到皇上道:「近日于阗为朕送来一古琴,可惜宫中无擅古琴之人。不过,朕早听闻许婳擅十八国古琴,不如就让许婳为朕拨琴一曲。」

我抬起头,看见众臣满是期待的神色。

周容时面上的表情登时僵住。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低声道:「阿婳,别怕,我来想办法。」

其实我根本不怕,能在皇亲贵胄面前为相国府丢人,何乐而不为。

我无忧无惧地坐在于阗古琴前。

周容时却自告奋勇地站起来:「儿臣对于阗古琴也颇有研究,于阗古琴的音韵不似寻常琴弦。不如让儿臣为父皇讲解古琴的音韵。」

圣上喜笑颜开地准许了周容时。

周容时有意助我,我却无意配合他。

我自心底里讨厌琴,所以我在古琴上用力一拨。

古琴瞬间发出『咯吱噶啦』的奇怪声响,众臣都因这不堪入耳的琴声一诧。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可周容时面上仍是一本正经:「这是古琴的前奏。未成曲调先有情。」

我着实佩服他瞎编乱造的能力。

众臣随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我又在古琴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拨,贵胄夫人们都捂住了耳朵。

周容时依旧面不改色地开口:「这段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臣随即面面相觑地「嗷」了一声。

日光明晃晃的,我看着光影中的极其认真的周容时,忽然觉得弹琴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我开心地弹起琴来,众臣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

鬼哭狼嚎的琴曲毕,众臣似乎都有些神经衰弱,只有周容时仍搜肠刮肚地想出词汇,来解说我的琴声。

我刚坐回原位,周容时便揪着我的耳朵:「许相国身为人父,却教女无方!你是专门来贻害我的吧!」

「疼,」我连忙喊着。

其实从前,我哪怕受了重伤也不曾喊过疼,眼下却鬼使神差地娇气起来。

周容时还不愿意放手,我又连忙拍马屁道:「周容时,你高风亮节,紫芝眉宇……赶紧放开手啊……」

周容时终于脸红地松开手,敲在我额上:「距大婚还有不足二十日,明日起,随我好生学习大婚礼仪!」

0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宫人给花树支起了护花的锦帷。

许相国依旧没有找到被劫走的许婳。所以,我得学习大婚礼仪。

我坐在长出新芽的花树下,一边听着锦帷金铃在风中发出的叮当当的声音,一边听着周容时吟《礼典》的清凌凌的声音。

我莫名其妙地学得很认真。

距大婚还剩三日的时候,宫中满是喜庆的布置。

周容时在百忙中来我殿中,教我将要在婚宴上念的诗。

他将卷轴递给我:「阿婳,念念。」

我认真地开口:「冬,虫虫,其斤,习习……」

我越念,周容时憋笑得面色越红。到最后,他面色红得都融进身后的喜帘里。

我叉着腰:「你笑什么?」

周容时终于朗声笑出来:「我是觉得阿婳能将『螽斯羽』三个字拆开念得这么长,实在是天赋异禀。」

我气哄哄地将卷轴一丢,转身就要走。周容时却拽住我,顺势将我压在榻上:「阿婳,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么?」

我心跳如鼓,说不出话来。

「意思是多子多福,和睦欢畅,」周容时俯身在我耳边,他的唇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垂:「阿婳,还有三天,我们就要成亲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沙沙震动,给我整个身体都带来阵阵的酥麻与暖意。

可暖意过后,却是更多的冷。

我问他:「如果我不是圣上定下的太子妃,你还会和我成亲么?」

他眸中的灯火凝了片刻,却依然热烈:「我会。」

我轻笑道:「你怎么娶我?」

他严肃道:「那我就不要这储君之位。」

一番话,倒是真的情真意切。

我看向周容时起伏的胸脯,那里面或许有我需要的心头血。

我知道自己一直所求的解药,不需要许相国,靠我自己很快就能得到。

只是,我不信周容时会为了我放弃储君之位。

所以,心头血,还得等我们真的成婚的那日,洞房时才能得到。

但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到底不是许婳,一切希望不过是海市蜃楼。

大婚前夜,我见到许相国,他的言辞中全是诚恳。

他说许婳至今下落未卜,过去十五载是他对不起我,我嫁给周容时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还说,望今后我能不计前嫌,在宫中与他相互照应。

末了,他给我一个密匣,说匣中是我身上剧毒的解药,只是这解药不能见光,待我下一次毒发时才能打开密匣解毒。

我没有原谅许相国,我也不知道密匣里到底是不是解药。

可我还是接过密匣,又将那密匣小心地藏在殿中榻下。

这样一来,即使周容时的心头血并不是解药的配方,有了这密匣,有备无患。

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蛾。

大婚夜。

我从上琴殿走出,按照礼仪,我应先去长者那里行拜吟诗,再去成武门下与周容时汇合。

我在阿杜的带领下走向圣上皇后所在的九霄殿。

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一路上,我都在反反复复地默背那首《螽斯》。

我踏进九霄殿,却发现许相国也在殿内。

海市蜃楼在下一瞬间崩塌。

许相国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梦魇一般:

「陛下,为老臣做主啊!她根本就不是臣女许婳!她是高相的人。

接亲日,高相派暗卫劫走臣女,之后又将这与臣女七分相似的女子派入许府。高相威胁老臣,若老臣敢明言此事,就将要了臣女的命。

后来,老臣在暗中调查才知,此顶替女子是高相的暗卫,杀了我朝无数忠臣。这便是此女与高相之子高晔的书信。」

满座哗然,而许相国将一封封书信奉上去。

圣上的冰冷威严:「朕自古琴之事后便对你早有怀疑,你现在还有何辩驳?!」

那些书信被圣上扬下,我看清了,那书信上都是许婳的字迹。

我正想辩驳,许相国又开口:「臣女如今在高晔手中,此女殿中定也有与高相私通的证据。陛下!请搜查上琴殿!」

不一会儿,就有宫人在我殿中搜出一个密匣。

那个本是『装着解药』密匣。此时,里面全是『我与高晔情谊款款的书信』。

我一瞬明了,许婳与高相的独子高晔私定终身,于是她在迎亲日被高晔的暗卫带走。可如今,这些书信却成了我私通高相的证据。

我本是要在圣上和皇后面前吟《螽斯》的。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周容时告诉我,这首诗的意思是多子多福,和睦欢畅。

可多子多福又有什么好?又有谁能做到和睦欢畅?

我也是许相国的女儿,可他却要用我的性命,救下罔顾圣旨、私奔的阿姐许婳;再将他让我做的所有龌龊事都归在高相头上;最后借机消灭他的最后一个劲敌高相。

多高明的许相国啊。

我觉得百口莫辩。

常言都道虎毒不食子,我觉得当真可笑。

圣上早已盛怒:「来人,将此女押入大理寺!」

侍卫上前,反扣住我,将我推搡出殿。我抬头,看见藏在许相国黑眸的笑意。

我走出九霄殿,顷刻之间,殿外惊雷滚滚,大雨倾盆。

与此同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

雨幕中,我看见马背上着一身喜服的周容时。

他带着大典的衮冕,全是他教我在《礼典》中背过的: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

我想周容时这样匆忙地驾马而来,是为了质问我,亦或是杀了我。

果然,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

我坦然地闭上眼,却没有意料中的一剑封喉。

我睁眼,看见周容时将剑指向我身后的侍卫,却笑着向我伸出手。

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伸出手。

周容时的瞳子里凝结着万种温柔:「我从来严守宫规、从不违逆,仅有一次,为你破例。跟我走。」

话落,疾风扑面,我被周容时拉上马背,跌进他坚实的怀抱。

圣上在我身后大喊着:「容时,你做什么?!那贼人根本就不是太子妃。」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做这太子!」周容时向九霄殿中大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父皇,请恕儿臣不孝。儿臣才疏德薄,实在不配担当储君重任。今日,儿臣便在此卸任储君之位!」

我心中一惊,他曾经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圣上大怒的声音传来:「全都反了!抓住他们!」

周容时闻声,立即驾起烈马。

「我武功很好,我来护你,」我想要跃起身,可周容时却依旧将我掩在怀里。

周容时的唇角淌血,却带笑:「你又忘了我说过的,在我面前,不准逞强。」

话音刚落,他用手轻轻地护住我的眼睛。

身后是漫天流矢,满地刀剑,可我却看不见。

我靠在周容时的胸脯,那里涌动着世间最真诚的心头血。

我听见周容时的心跳,一下一下。

平定着我此生所有的颠沛流离。

06

周容时带着我,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神武军的包围中逃出了京城。

我分辨不出他喜服上到底哪里是血色,可我知道他伤得不轻。

我们落脚在一山洞处,山洞前有汩汩流泉。

山洞中,我想为周容时处理身上的伤口,伸手正要解开他的外衫。

周容时一愣,制止住我的手:「桑桑,等一下,这件事需沐浴焚香之后才能做。虽然现在情况紧急,我也应先去收拾一下。」

话毕,他走近山泉,一下下洗去面上的血迹,这才面红耳赤地走近我。

我笑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给你处理伤口。」

周容时的唇却依旧倾覆过来:「桑桑,我们得先完成大婚。」

天地之间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围势是如此坚决。

我不能抑制地发着颤,只感觉心中淋漓一片。

我迷迷恍恍睁开眼,看见周容时的目光触及在我身上,他一愣。

他的身上是很多新伤,可我身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我想他是被可怖的我吓到了。

我拾起一旁的喜服想盖在身上,他却眼眶微红地抱住我:「其实我早在你葵水发痛那日便察觉你的身世并不简单,可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周容时哭。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天是静的,地是静的,风是静的,月是静的。

天地之间,只有周容时和我的心在起起伏伏。

我才知道,原来世上不痛的事,还有这一件。

清光散去之后,我躺在周容时的怀里,告诉他密殿、取血、暗杀、祭天,告诉他关于阴暗处的我的一切。

唯独没告诉他我身上的剧毒,和那一副我怎么也没配出的解药。

我又第二次看见他哭。

第二日,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路。

我故意带周容时到我很熟悉的药师那里疗伤、避身。

药师见我们来了,将我们安置在一处小院中。

我们安稳地度过了七日,期间周容时讨了个营生,为药师的药圃除草。

他原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他却并不觉得辛苦。每日他忙活完,还会从药师那里为我讨些补血的红枣。

第七日夜里,我静静地看着夜里那轮圆月。

十五月圆日,我身上的剧毒已然爆发,胸口开始涌起疼痛。

不一会儿,周容时披着一身月光回来了。

我忍住痛,迎上他,擦去他面上的尘土,轻声道:「容时,你回来了。」

他以热烈的吻回应我,将我抱至榻上。

不一会儿,我们身上的衣裳已消失殆尽,只剩稀疏月光蔽体。

情到浓时,我身上的剧毒却发作得厉害。我终于开口,冷冷问:「周容时,你爱我吗?」

周容时笑着:「自然,我爱你,桑桑。」

「从何时开始?」

「很早很早……其实我自小便是在恭维声中长大,你为何不想想,我怎会因为别人一两声恭维而失措。可你每次夸我,我都会脸红。一切,都是因为我欢喜你。其实,桑桑,初次见你,我便觉得你比画像上美艳更多。」

我回想起当初学习礼仪,我捉弄周容时的时候。

原来他对我的感情,那么早便开始了。

我看向周容时的胸口,他之前总在胸口戴着一方护心镜。

所以,我们从乱军中逃出之后,即使他身上别处都伤痕累累,可他的胸口还是一片白皙。

我低声开口,却莫名地有些不忍:「周容时,其实我……我想要……」

周容时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欲火在他瞳子里燃起:「想要什么,说出来。」

我扯出一抹苦笑:「我想要你的心。」

周容时笑得真诚:「我的心,早就在你那里。我刚不是说过吗……」

须臾后,他的笑僵在脸上。

我用藏在枕下的匕首,抵在周容时的胸口。

万军皆没有戳破他的胸口,可我手中匕首的尖峰,已经刺烂他胸口的肌肤。

有鲜红而晶莹的血液,从他胸口的伤口处渗出来,一滴又一滴。

周容时一脸惊骇地看着我,声音却依然温柔:「桑桑,我为你,放弃储位,背弃亲族,沦为逃贼……为什么?」

身上剧痛难忍,我咬着牙:「我自小就被许相国下了一种剧毒,这种剧毒会在每月十五爆发。我已经找到了解药的药方,只不过,还差一副药引——真心实意待我之人的心头血。

我早知道许相国不会轻易把解药给我,所以,我学着话本中女子的矫造神态,想骗取你的心……我之前想代替许婳嫁给你,也不过是想在大婚之夜洞房时,剜出你的心。

今日就是十五日了,毒已发作。周容时,我现在很痛,可我以后不想再痛了。」

周容时的脸色愈来愈白,而我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周容时,你待我很好,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可我从来严守你死我活、自私至上的戒律。所以今天,你必须死。」

下人说我恶劣异常,阿杜说我蛇蝎心肠,许相国说我无情无欲。

我一直觉得,这些评价都再准确不过。

我早已看透世态炎凉,从不相信什么爱。我毕生所求的不是爱,而是活下去。

我坦然地等待着周容时的盛怒。

可他没有,他眼中水雾凝聚成雨,却还在笑:「桑桑,原来是这样。」

他的话音刚落,不等我反应,他向前一步,任凭那把匕首刺穿他的胸口。

他摇摇晃晃地拿过床头的青瓷碗,接了满满一碗赤红色的心头血,然后他将青瓷碗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

「桑桑,你真是吓坏我了,」周容时用手轻轻捧着我的脸,温声开口:「我还以为,是许相国折磨你、逼你杀我,我还怕你受什么伤害。原来你是为了自己……桑桑,那我就放心了。」

我看着那碗赤红色的心头血,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

可我听了周容时的话,却忘了接过那碗。

周容时终于颓然地跌在地上,却还在笑:「桑桑,快去……配制解药……以后,你再也不会痛了。」

周容时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一张口,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瞳子渐渐放大,眸中的千万重温柔渐渐散开。

以我一直以来杀戮的经验,我知道,周容时就要死了。

眼泪不知不觉地漫过了堤岸,我忽然觉得胸口似寸寸溃烂。

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锥心的痛凌迟全身。

「周容时?!」

尾声.

周容时那一刀刺穿整个胸口。

药师说他本就身负重伤,这样一刀无疑是雪上加霜。

虽然我已经用周容时的心头血配出了解药,身上的剧毒早已解开。

可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那剧毒还要痛的事。

我才意识到,我从来严守你死我活、自私至上的戒律,却仅有一次,是为周容时破例。

我才意识到,很久之前,我学礼仪、捉弄他、想嫁他,根本不是为了心头血。

一切都是因为,我爱周容时。

周容时一直在弥留之际,没有醒来。

周容时给予了我绵绵长生,是我欠他太多。

所以,我只能用身后无尽的岁月来还此债。

我会一直为周容时试药,一直试到两鬓斑白。

我会一直等周容时醒来,一直等到年华不再、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