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为你做了梦

我为你做了梦

豆蔻已被煮成粥

36

吃过饭,许知晚拿着绣棚坐在窗前,开始绣花。

我从厨房端来她刚熬好的药,端在她面前,她冲我笑笑,依旧是拿起小勺子,满脸笑容地开始喝药。

…看她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如果不是我亲口尝过,一定会以为她喝的是糖水。而不是黄连。

我看着她一口口喝药,在窗几前另一端坐下,说:「尉龄回去了,接下来几日我可暂缓缓再回宫,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许知晚放下勺子,仔细想了想,说:「没有。」

我望着她,顿了顿,又道:「你大可不必和我客气,我只当你快死了,想圆你个心愿。」

许知晚用齿瓣轻轻咬着勺子,灯里的光摇曳在她的侧脸上,拽出忽闪不定的影子,看上去很可爱,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每次思考,嘴巴里总要咬什么东西,她咬了半天,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着急,你慢想着,什么时候想好了,都可以说。」

她乖巧地冲我点点头。

我拿过油灯盏旁边的剪子,轻剪了一下灯花,灯花「啪」地一声响了,屋子里显得更亮堂些。

我转过身对许知晚说:「怕你行动不便,打翻灯盏,惹起火来,就没给你多拿几个灯盏,夜深了,你可不用劳累这么晚,明天再绣也是一样的。」

她又乖巧地冲我点点头。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再让我担心的东西,便冲她点点头,道:「早些休息。」

「三殿下,你等等。」

许知晚把绣棚放在桌上,望着我,说:「明天,我想去个地方。」

36

我自小长在皇宫里,因着母后的庇佑,对这深宫的可怕之处,虽然知道,但早已漠然。

许知晚的进入,无疑是个异数。

她从性格到举止,都与整个深宫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让她招致了母后的厌恶,却也带来了尉龄的喜爱。

答应许知晚带她出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青天白日里,许知晚站在一条小河面前,她负着手,转过头来笑着冲我说:「三殿下,你看这水可好?」

梦里的我说:「河水凛冽,清澈见底,好极了。」

许知晚微微一笑,对我说:「那我下去给你捉鱼,好不好?」

梦里的我说:「你会游泳?」

许知晚没说话,她一个鹞子翻身跳进水里。我傻站在河边等她。

我等啊等啊,等了半天,她都没从河里爬出来,我于是也跳下去找她,找了半天,终于在河底见到她,我兴奋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许知晚,我们回家吧。」

许知晚幽幽地转过头来,头上多了两只耳朵,嘴里叼着一条鱼,慢悠悠地望着我说:

「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

窗外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鸟儿啾啾地在窗外叫着,看着时辰,已是大早。

37

老罗在洛水河旁边撑船,已经撑了快十年了。

自从他老妻十年前逝世之后,他就结束了在镇上开面馆的生意,到这洛水河边撑一只小船,靠着过河人给的渡资谋生。

春夏秋冬,迎来往送。

这十年来,他渡了不少人,有这镇上的,有老知己,有从前吃面的客人,也有不认识的过路人。

这小小船只上也不知载过多少悲欢离合。有娘子千里寻夫,过了三个月又哭哭啼啼回来的,有汉子出门三年,回来发现孩子已经两岁的,还有少年出门相亲,结果没看上妹妹看上哥哥的。

有人喜,就有人悲。有人哭,自然就会有人笑。

世间百态,奇人异事,老罗自诩已经见惯。

就像今天。

那俊朗非凡的公子不知道是不是晕船,自打来了这河边,表情就一直硬邦邦的,盯着水不走眼。但瞧他那风中朗立的好神态,又配上那张微蹙剑眉的好面皮,倒是有几分戏本子唱的什么玉树临风的味道。

旁边那个小娘子,倒是瞧着安静得很,上船之后就倚着船坐下,开始绣花。

老罗一边撑船,一边笑呵呵地跟那呆立船头的玉树公子搭话:「公子,您瞧着这水不放,是在瞧什么呐?」

那公子侧过脸,对着老罗微微一笑:「我看这此处的水,像是格外清冽,与别处更显不同。」

老罗呵呵笑着,说:「公子好眼力,这洛水河的水甜是出了名的,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打水炊饭,连煮出来的饭都特别香。」

又摇了摇橹子,说:「这里面还养了不少鱼呐,那鱼的肉质也是又紧又细,炖汤也好,红烧也好,都好吃得紧!公子可要来上几尾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眼也跟着花,老罗只觉得自己说完河里有鱼之后,那公子似是笑容一僵。

河上微风渐起,船身也跟着风的动向微微摇摆。老罗一边用橹子控住船,一边关切地回头对船上那安静绣花的小娘子喊道:「姑娘,你缓缓再绣吧,这风起来了,船晃,仔细伤着手!」

那小娘子斯斯文文地放下绣棚,斯斯文文地冲老罗说了一声:「多谢老伯。」

老罗笑着点点头,这小娘子可真是有礼貌,就是说话的腔调有点像背书。

老罗摇着橹子,说道:「姑娘可真是贤惠人呐,老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我这小船上绣花的姑娘,太勤劳了,不知道有谁这么好的福气,将来娶了姑娘,这日子一定越过越红火啊。」

谈笑间,一个浪顺着风打过来,小船一阵轻晃,搁在那小娘子腿上的绣棚滴溜溜掉下来,转到老罗的脚边。

老罗连忙弯下腰去捡,捡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笑着说:「姑娘,你可真是个实在人呐!」

那小娘子接过绣棚,又斯斯文文地问道:「老伯何出此言?」

老罗笑眯眯地说:「我光见到其他姑娘,有绣花儿的,有绣蝴蝶的,还有绣鸳鸯的。」

「这绣丝瓜的,老伯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姑娘你不绣花儿草儿,反而绣个丝瓜,可不是个实在人嘛。」

微风拂过,那小娘子的笑容也在脸上僵了一僵。

老罗摸摸自己的嘴,咦,记得早上是刷过牙才出门的啊,怎么自己这一开口,这玉树公子和小娘子的脸都僵上了,哈了口气,仔细闻闻,难道是没刷干净?

船慢慢地已经驶至半道,那小娘子又把绣棚放下,倚着船帮,若有所思地望着河面。

背着晨曦,看着倒有几分忧愁。

那朗立在船的公子见她盯着河水这般发愁,突然紧了紧眉,上前道:「你在看什么。」

春水婉婉,这小娘子的声音里也是一片凄愁:「我看这鱼儿,在这河里多是自在,你说它们…」

她还没说完,旁边那公子已经是一脸紧张地开口打断她,道:「谁说它们自在,你看着它们游得畅快,等会就会被捞上来,先杀后烹。」

那小娘子回头诧异地盯了他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望着水,声音轻柔:「那你再看看这水,多清冽,一定…」

公子说:「看着清冽,实际上不知藏污纳垢多少,我方才才看见两个小儿,站在那河水上游的地方方便,等会可能就顺着河水飘下来了。」

小娘子捂着胸口,望着上游那端,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那公子还在一脸义正言辞的补充道:「说到这个,我方才还看到两个农夫,担着一担肥料从那边过来施肥,路过这小河,不小心哗啦啦倒了一半进去,你可闻到那股味道?没闻到也不打紧,约莫着过一会就能飘过来了。」

小娘子脸色煞白地往船里面又坐了坐,那公子说完,又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来问:「老伯,你说我说的可对?」

老罗仔细想了想,道:「公子说的倒是没看见,不过老伯我倒是知道,每天都会有些个农夫会担肥从这儿经过去浇菜地,偶有失手也是正常。要说这些个人啊,最是不注意,见天的往水里扔脏东西,乡下人,这杀了鱼的鱼肠子啊猪尿泡啊。不要的全往里扔。」

「就像前几天上游,附近的铁柱喝醉了酒渡河,走到半路船一晃,哇啦啦地就往河里吐,酒啊菜啊,飘的河岸都是,吐了一晚上呢。」

「哇!」

那小娘子捂着胸口,往河里吐得稀里哗啦的,脸色惨白惨白。

那公子立马上前扶住她,道:「可是不舒服了,快往里坐坐吧,别再靠着船帮了。」

小娘子虚弱的点了点头,认命地站起来,任由那公子一步步把她扶回船舱。

又一阵风刮过来,掀起船帘纷飞,老罗仿佛看到那公子扶起小娘子往船里走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又揉了揉。

啷个回事嘛,眼前那张风月俊朗的脸上,分明还是一派关切,丝毫看不出别的表情哇。

哎哟,人老啦!眼睛真的花啦,看来等会上了岸,得让镇上的薛神医看看了嘿。

38

一路上有惊无险的,总算平安把许知晚送到了目的地。

我望着面前平静无波的洛水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向来是不相信鬼神的,梦自然也是不会当真,但今早来到河边,可着实吓了一跳。

这条河的样子,竟然跟昨天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名字又叫洛水河…落水河…结合昨晚梦境内容,和许知晚这几天的反常形容,还真怕她是一时想不开了,要去投河。

许知晚唤我道:「三殿下?三殿下?」

我回过神来,望向她,道:「何事?」

她说:「已经到了,你要走到哪里去?」

没成想思索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她停在一个院落面前,而我还晃神走到了前面。

许知晚把院落的门轻轻推开。

木门微敞,这小院里面收拾得十分整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住,却也不见杂花斜草,院内摆着石桌石椅,阴在树下,疏出几支桃花,遥遥印着朝阳。

院落背后坐着一大片竹子,风一吹,就引起竹枝哗啦。

我道:「这个地方倒是很清净,你是怎么找到的?」

许知晚没说话,她轻门熟路地跨过门槛,拐进院内,推开房门。

我跟着走进去,房子用石块垒成,间以木隔,隔窗又多,走进去之后山后朗朗吹来疏风,桃花阵阵飘了进来。

许知晚钻进了厨房,拿出两个粗瓷碗,冲我笑笑说:「水还没有烧,等会再起火,先给你筛两碗井水,我这口井出的是甜水,比那条河干净多了。」

她领我走到院旁的井口,井水幽幽,用木桶打起来,将粗瓷碗用水荡过三遍,再筛起一碗来递给我。

我捧起碗来喝了一口,井水入口生凉,细品之下确实是有些甜,我冲她笑笑,道:「确实是清冽。」

许知晚喝了一口水,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道:「这算什么,等到了夏天,结了西瓜,把西瓜放进这个井里去冰一冰,再捞起来,那才叫清甜呢。」

「还有秋天,捡上山上一些枯枝,架个火堆,就可以烤红薯了,这后面中了一大片红薯呢,每年都结着甜果儿。甜得都拔丝儿了。」

「到了冬天呢,山上兔子都冻怕了,一摸一个准,就可以烤兔子肉吃啦。」

她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看看,我这个地方可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笑眯眯问我道:「三殿下,你说我还有几天可活?」

我没说话,她又笑了笑,说:「我想死在这,可以吗?」

39

她说到死字,我的心里揪了一揪,问道:「为什么?」

许知晚走到石桌面前,就着椅子坐下,桃花瓣儿打着卷落在她鼻子上,她顶着个粉鼻子瓮瓮地跟我说:「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

她把桃花从鼻子上拿下来,放在掌心里,目光顺着我的肩膀,像是飘得很远,她说:「我娘呢,小时候淘气,我外公就说让她静心,把她送到舒静庵里,让里面的大尼姑们带着她念佛,结果佛没念成,反而这山上的日子让她过得越来越野。」

「后来她出了庵,反而对这山上的日子念念不忘,就拿出自己的梯几,托人在这山上造了这个小院落,时不时过来小住两日。

我外公家教严,我娘只能每次偷偷来,嫁给我爹之后,更出不来了。」

「小时候呢,我也淘气,她就带着我来这山上玩,有一次和我爹吵架了,带我来这住了两天呢,白天就和我娘上山打兔子,晚上看星星,我娘就摊在这院子的竹椅上,喏,就是你站的这个地方,吃个西瓜噗噗吐籽,跟我感慨说:

『哎,囡囡啊,你娘我要是不是个女的,是个男的,该有多好啊,这种自在日子,我想过多少天就过多少天,不像做女人,又要嫁人,又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要三从四德的。」

她把掌心里的桃花「噗」地一声,吹得很远,说:「是啊,为什么做女人,一定要温柔恬静,做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做女人就只能束手束脚,呆在深宅大院呢?」

我望着她道:「照你说的那个标准来的话,那你本来也就不像个合格的女人。」

许知晚幽幽地把眼光扫过来。

我:「……你继续。」

许知晚把目光转过去,问我道:「三殿下,你可信轮回一说」

我道:「我对鬼神之说并不是很通。」

话一出口,又想到昨天做的梦,顿了顿,又道:「但万事都皆有可能,既有这种说法,想必也有一定的道理。」

许知晚往椅子上一靠,喃喃说:「小时候,我去逛庙会,一个道士在台前说,万物皆有定时,一切都有个额度,超过了,自然要去弥补。就好像上辈子谨小慎微的,下辈子一定豪爽大胆,上辈子欺凌弱小的,下辈子就一定受人欺负。」

「照这个说法,不知道上辈子一声谨小慎微的做女人做够了的,下辈子,会不会去做男人了。」

庭院里风飒飒起,把她的额前刘海吹乱在风中,我开口问她道:「你这几日日日绣花,拿捏嗓子说话,就是为了下辈子不做女人,去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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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许欺负我的许知晚

豆蔻已被煮成粥

许久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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