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罗马不高贵
罗马不高贵
初生牛犊,干翻恶虎:懂法青年你别惹
大四,我的毕业论文被教授的女儿抄袭了。
学校官微夸她是「千金学霸」,我要维权,却被羞辱不配给她提鞋。
1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
大三伊始,我在老师的指导下打磨了一篇论文,把它当成了我保研夏令营的参营论文。
顺利拿到心仪学校的 offer 后,我在原论文的基础上稍加修改,就形成了我的毕业论文初稿。
但是,离答辩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候,我忽然在学校的官方微博上看到这么一条推送——
「管理学院十项全能的她,又传来好消息!」
我自己就是管院的嘛,看到这个推送,当然是立刻点进去了。
我倒要看看,又是哪个美少女上榜了。
一看我就愣了。
这是跟我同寝室的人,陈雨薇。
推送里把她夸得天花乱坠,说她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俱佳,横跨法学和管理学,拿奖拿到手软,是同学们眼中待人亲和没架子的千金学霸。
室友正在跟我一起吃饭,凑过来:「你看什么呢?饭都不吃了?」
看了没几秒,她暴躁:「千金学霸又是什么玩意儿?官微是不是疯了,什么词都往上写,有没有点新闻伦理了?」
不怪我室友反应激烈,陈雨薇这个人,实在是声名狼藉。
陈雨薇是我校大教授的女儿,这个大教授还有行政职务,门生更是遍地。
她是大二上从法学院转到我们专业来的,刚来就被辅导员安排了班长的职务。
但她在任期间一点也不负责,被我们班同学联名推下去了。
她好像也不在乎,因为,即便她口碑极差,在大二那年,依然战胜了一众踏实肯干的班干部,拿到了「××省优秀学生干部」的荣誉。
而且她还把这个荣誉晒在了朋友圈,配文:「谢谢老师的支持[爱心]。」
当时我室友就在冷笑:「她当然要感谢老师的支持,但凡老师不那么溜须拍马,这个荣誉也轮不到她!」
后来出现了「学阀」这个词,我们都不需要旁人解释,就立刻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
学阀就是陈雨薇家长那种人,那种学术圈的既得利益者。
…………
我慢慢往下滑动,才看到推送的主体内容。
标题上写的「好消息」,原来指的是,陈雨薇在一家很著名的期刊上发表了论文。
以本科生的身份,能在这家期刊发文章,的确很不错。
可是,点开截图,越看越不对劲。
这个标题,这个方法,这个数据……
「她发的这个论文,是我的毕业论文啊!」
室友的吐槽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怒骂:「她还要不要脸!走,我们找她理论去!」
2
陈雨薇并不在寝室,我给她发微信。
「在吗?
「你发在《XX 期刊》上的论文,跟我的论文很像。」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应。
我又发一条。
「你在哪里?我们谈一谈。」
微信界面显示红色感叹号,提示我需要添加对方为好友才可以继续发消息。
靠,她竟然把我删了。
室友气笑了:「陈雨薇这是心虚了吧?不心虚删什么好友?她是不是在搞笑啊?删好友就完事儿了?晚上不还是要回寝室睡?」
事实上,压根不用等到晚上。
室友爱看网文,是几个作者的死忠粉,吃过几次反抄袭的瓜。
她模仿网文的调色盘,帮我制作论文调色盘 Excel 的时候,陈雨薇回寝室了。
踩着高跟鞋,挎着链条包,墨镜推到了发顶。
香水浓郁,妆容精致。
跟熬夜学到黑眼圈硕大的我和我室友,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进来,她看都不看我们,皱着眉掩着鼻子:「一股怪味儿。」
随后,她径直推开窗,热气从窗户里灌了进来。
她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拉开椅子坐下。
今天×城的体感温度高达 40℃,我们在半小时前才关窗开的空调,怎么可能有怪味儿?
陈雨薇歧视我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刚开始她说寝室有味道,我们还买了香氛。
次数多了,我们才意识到,她嫌弃的根本就是我们!
我「哟」了一声,也自言自语道:「一股公主病的味儿。」
说完,我哐一声关上了窗。
陈雨薇霍然起身:「你们怎么这么霸道啊?」
我不答反问:「你发表在×××上的论文和我的论文几乎一模一样,你不解释一下吗?」
她冷冷道:「你有毛病吧?谁跟你一模一样?你有证据吗?」
我把电脑屏幕亮给她,Excel 高亮标明了我和她论文的相似之处,全是大段大段的复制粘贴。
陈雨薇不屑道:「拿小说圈那一套,你 low 不 low 啊?你这调色盘里有一句相似的话吗?有一个相似的数据吗?」
我被她的无耻震惊到:「全都是一样的,你睁开眼睛看看。」
她翻了个白眼:「你说这是你的论文就是你的论文啊?我还说你抄袭我呢。做人有点廉耻心,不要总想着泼别人脏水。」
我反驳:「没有廉耻心的人究竟是谁?你不心虚为什么要删我微信好友?」
陈雨薇笑了:「我的微信,我想删谁就删谁,跟你有什么关系?都是成年人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自恋啊?」
我室友也愤怒了:「诗诗的初稿去年年初就写好了,有本事你拿出你原始文稿的时间点,来证明你没有抄袭啊!」
陈雨薇背上坤包,冷笑一声:「谁主张谁举证,没事学点法吧,真让人笑话!」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高跟鞋留下一串嚣张的足音。
3
我当然会举证。
陈雨薇的无耻突破了我的认知,我本以为她会选择道歉,没想到她还反咬我一口。
室友也被气得不轻,立刻说:「我还就不信了,我今晚不睡了,陪你整理证据。整理完就给期刊编辑部发邮件,抄袭的论文必须撤稿。」
我翻出了和指导老师的往来邮件,每一封的附件里都有修改稿,发送时间也清清楚楚。
我把指导老师的个人信息隐去,一一截图留证。
一整个文件夹,装满了我的举证素材。
那边,室友接过了替我做调色盘的工作。
我们俩盯着电脑忙碌起来,间或交流几句,看举证是否得当。
忽然,室友冒出一句:「这事儿,是不是得跟刘导说一声啊?」
我沉默了。
她也沉默了。
我们俩都想起来,刘导,正是那位跳过一众踏实肯干的班委,独独把「××省优秀学生干部」的荣誉捧给陈雨薇的人。
我说:「算了吧,按照他的行事逻辑,八成会让我闭嘴。」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人正是刘导。
我接了起来,对面直接道:「张诗诗,你在哪儿?陈雨薇说你们寝室的同学联合起来欺负她,说要换宿舍,怎么回事?」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我欺负她?是她抄袭了我的论文!我正在搜集证据,要举报她。」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刘导旋即说:「你别冲动,这件事情没必要闹那么大,你来院楼一趟,我们聊聊。」
材料都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考虑到刘导从前的「光荣事迹」,我留了个心眼,备份了举报材料,然后带着 U 盘去了院楼。
刚到院楼,就看见陈雨薇也在。
她脸上还有泪痕,显得格外我见犹怜。
一见我和我室友,刘导就沉下脸:「陈雨薇都跟我说了,你们俩对她积怨已久,现在还要造谣她抄袭。同学一场,不应该把人往绝路上逼。」
我冷笑,指着屏幕上显示的对比图:「造谣?我的证据清清楚楚,思路如何形成、数据如何搜集,全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请问陈雨薇可以吗?她但凡能有时间线早于我的证据,为什么不拿出来?」
陈雨薇一边擦眼泪,一边看我:「张诗诗,我知道你一直嫉妒我。你出身贫寒,靠苦读才上的×大,嫉妒我情有可原,但是……」
我目瞪口呆,打断她:「你没事吧?官微捧你两句你就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啊?我出身贫寒怎么了?你这么有本事,不照样要来偷我的论文?」
我室友也听不下去了:「你在那里模糊什么重点、装什么委屈?说到底不就是没证据?有证据你还装可怜个屁啊?」
我们俩情绪爆发,刘导也沉默了一下。
其实我知道,刘导他跟我一样,从前也是领着国家助学金苦读的穷学生。
大概我室友的话,真的戳中了他的心。
听完我们的话,陈雨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压根没有眼泪,还在装模作样拭泪。
「我爸爸就是教授,我压根看不上你们的论文。」
我笑了:「你没事吧?教授怎么了?长江学者也抄袭呢!学点逻辑吧,丢不丢人啊你!」
陈雨薇瞪着我:「你拿着不知真假的调色盘就想来抹黑我,我警告你,诽谤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大概是听懂了陈雨薇的言外之意,一直作壁上观的刘导也开了口。
「诗诗,这件事情呢,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陈雨薇的家长是教授,想要发文章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没有必要抄你的文章。」
屏幕上两篇文章的对比图清清楚楚,大段大段的雷同都在喊叫着:这就是抄袭!
这样,也要被洗白成「误会」吗?
盛夏时分,我却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我打断刘导的话:「抄袭者是什么心态,关我屁事?我只知道我的论文被抄袭了,如果学校不能给一个公正的答复,我会直接举报到期刊编辑部。」
是的,我知道学术圈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干净,也知道陈雨薇的爸爸是很有名的教授。
可是,可是,我凭什么要忍,凭什么要被倒打一耙?
听完我的话,陈雨薇变了脸色,恶狠狠:「举报到编辑部?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说我没抄袭就是没抄袭,你可以举报试试,说不定最后的结论是抄袭的人是你哦。」
我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很疼,但不及我想要冲上去撕咬她的心。
怎么会有人无耻到这个地步?!
陈雨薇还在继续:「你那篇论文是×大的参营论文吧?如果你的导师知道那篇文章是你抄袭的,你猜他会怎么做呢?都是管理学界的,你猜他认不认识我爸妈?」
我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重新打量她。
脸庞精致的小公主,从前我只是觉得她骄纵。
我也曾因为荣誉称号的事件为隔壁班班长打抱不平过,但第一次感受到特权的碾压,竟是现在。
她脸上还带着笑,歪着头看我,声音甜甜,笑容甜甜。
然而那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却令我不寒而栗。
室友盯着刘导,逼他开口:「刘导,陈雨薇的意思你听懂了吗?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身为辅导员,难道不该管管吗?」
陈雨薇嗤笑一声,笑声很响亮。
刘导沉默了片刻,说话居然显得有些艰难:「陈雨薇,都是同学,话不该这样说。但是张诗诗,论文抄袭是个很严重的指控,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不要这样说同学。」
我听明白了。
刘导他也终于意识到,陈雨薇才是抄袭者。
但他比我更明白,陈雨薇家长的权势地位,足以碾压我这个穷学生。
他明明知道陈雨薇是错的,我是对的。
但他选择,让我「不要这样说同学」。
听见刘导这样说,陈雨薇更得意了:「你们这种乡下人,我见得多了。现在一口一个公平,以后还不是要觍着脸给我爸妈送礼求提携?」
乡下人。
是,我出生于边陲山村,除了语文老师,其他老师说话都带着乡音。
陈雨薇在学琴棋书画的时候,我在灶台前做饭;她有一对一家教讲题的时候,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学到凌晨两点;她出国游学长见识的时候,我外公怕我交不起学费去砸石头挣钱。
世界仿佛被人为地分成了两半,一半歌舞升平,一半裹满尘埃。
大人们总说,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能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是什么意思呢?是攀着那条狭窄的上升通道,从这个辛苦的世界,爬到那个舒适的世界。
你看,我像骡子一样,背着沉甸甸的希望,闷着头,一步一步往那个遥远的「理想」前进。
我终于考到了非常高的分数,老师把横幅拉到我家,说,诗诗啊,以后成才了,可不要忘记老师们啊。
可是老师没告诉过我,当我终于费力爬到了罗马,我还是会遇上出生在罗马的人。
她低着头指着我,惊讶地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进入罗马。
要低头吗?
可是,凭什么?!
我死死掐住掌心:「是,你是教授的女儿,是官微都要给你写赞歌的大小姐,我是山里来的姑娘,除了死读书什么也不会。但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管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会死磕到底!」
陈雨薇站了起来,六厘米的高跟鞋,衬得她高挑又尊贵。
她低头看向我,笑容轻慢:「张诗诗,你不会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吧?」
她靠近我的耳朵,一字一句,笑得恶意:「你可以举报一个试试……你看看,谁会理你啊,小、镇、做、题、家。」
4
陈雨薇如愿以偿地换了宿舍。
隔壁寝室去年闹出件大事儿,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生半夜拿刀站在另外三个的床边巡逻。
就这样,学院还是折腾了好几周,才松口让她们换宿舍。
之前不同意换宿舍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怕她独居会自杀,所以想让另外三个看着她。
轮到陈雨薇身上,单纯是她觉得跟我们住一起不舒服,学院就速度给她换宿舍了。
隔壁寝室的姑娘听说后,冷笑:「原来公主的心情,比我们的命还重要啊?学院真是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海里翻涌的全是陈雨薇丑恶的嘴脸,还有刘导劝我忍让的和稀泥模样。
愤怒如同烈火,将我从头烧到脚,我索性起了床,闷着头写邮件。
陈雨薇的论文收稿日期是在两个月之前,而我的论文,却是去年就写好了初稿的。
写完了证据链条和事件经过,邮件最后,我这样写:
学术需要公平,原创需要尊重。恳请贵单位审查此论文,勿让抄袭之风蔓延。
按下确定键,邮件发送。
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也随着这个按键,一起卸了下来。
困意袭来,我趴在桌子上,终于睡着了。
然而,还没等到期刊编辑部的答复,我先等来了陈雨薇的羞辱。
这天上选修课,下课时正是午餐时分。
老师刚说完下课,教室里的人就没了大半。
我还在想题,收拾东西慢半拍,拿起书包准备走的时候,面前投下了一个影子。
陈雨薇。
「张诗诗,你挺有能耐啊,真敢发举报邮件呢?」
我感觉手心有点凉:「今天早晨刚发的邮件,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笑得嘲弄:「我爸的学生在×××期刊做编辑,你说呢?」
见我沉默,她更得意了:「你觉得你是英雄,其实是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你以为这样就伸张正义?做梦去吧。」
窗外有阳光照进来,将桌椅投下一道阴影。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黑暗,我早就知道。
只是当它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才意识到,这黑暗如此冰冷,让人想吐。
我望向她:「那你呢?你明明可以默不作声地偷走我的论文、拦截下我的邮件,可你非要几次三番来我面前炫耀你所谓的特权,又是因为什么?」
陈雨薇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一字一句:「因为你嫉妒我。」
她立刻说:「我嫉妒你?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失眠的那个晚上,破碎的画面和言语在我脑海里流淌。
那些过去被我忽略的事情,如同流珠般被一一串联。
「你当然嫉妒我。你出身好,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你怎么学也学不过我这个小镇姑娘,甚至连论文也要靠抄袭。让我猜猜,你为什么不靠爸妈发文章,非要抄我的呢?该不会是想向爸妈证明自己很厉害吧?可惜啊,你根本就是个草包,是个不抄袭就发不出好文章的二流货色!」
陈雨薇沉默了片刻,冷笑:「你算什么东西啊张诗诗?激怒我只会让你更惨,你心里没数吗?」
我也跟着冷笑:「你爸妈有没有教过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违规转专业,违规拿到保研资格,现在又抄袭我的论文。你以为你有多干净?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我可以不读研究生,但是你也别想好过!」
她愣了愣,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却还硬撑着说:「你有本事就试试看啊,不自量力的东西。」
5
我不再看她,背上书包,径直走了。
路过食堂,人声鼎沸,姑娘们在聊明星八卦,男孩子们在聊篮球新闻。
大家都笑得好开心啊,从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现在。
我穿梭在其中,像一个迷茫的影子。
在陈雨薇面前,我可以骂她,嘲笑她,但我不得不承认,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期刊编辑部竟然会把举报邮件转发给陈雨薇,而对我的维权申请置若罔闻。
我一直笃信的公平正义,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碎掉。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从后面过来,楼道狭窄,我下意识想避让。
肩膀却被人大大咧咧揽住:「诗诗,干嘛呢?失魂落魄的。」
我掩饰:「啊?可能昨天没睡醒吧。」
她们交换了眼神,拉着我到她们寝室坐下。
后面就称呼她们为红橙蓝绿吧。
阿红是我大一时最要好的朋友,大二她为了追求新闻理想,果断转专业去学了新传。
她和原寝室的三个人相处得特别好,所以没有换寝室,还跟大家住在一起。
阿红开了口:「我们都听你室友说了,陈雨薇这个不要脸的,太无耻了。学院还护着她,更无耻!」
阿橙问:「你给编辑部举报了吗?编辑部回你了吗?」
我说:「举报了,编辑部没回,陈雨薇回了。」
阿橙还没听明白,阿蓝和阿绿已经愤怒了。
「什么意思?编辑部还把信息泄漏给陈雨薇?」
「这就是学阀吧?手挺长啊,编辑部都能拦下来?」
「荣誉她也偷,论文她也偷,叫什么陈雨薇啊,改名陈小偷得了。」
正说着,我室友匆匆推门进来:「诗诗,陈雨薇又去找你了是不是?她说了什么?」
多奇怪啊,被陈雨薇那样威胁恐吓的时候,我没有哭。
看着刘导睁眼说瞎话要我低头认错的时候,我没有哭。
得知期刊编辑部也为了陈雨薇徇私的时候,我没有哭。
可是现在,好朋友风尘仆仆地赶来,周围坐着义愤填膺的同学的时候,我忽然就掉了眼泪。
「她说激怒她只会让我更惨,让我自己掂量掂量。」
一片沉默,我猜大家都和我想到了一起。
想到了陈雨薇最初的威胁,她说管理学界都是熟人,她爸妈可以轻易联系到我的研究生导师,甚至可以污蔑我抄了她的论文……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我室友重重拍桌:「靠,这个贱人!」
阿红递给我纸巾,说:「诗诗,你自己是什么想法?退一步,也可以。以你的水平,现在写一篇新的毕业论文也来得及。研究生不好上,要进到×大更难,她要是真能让你研究生导师弄你……」
我擦干眼泪,说:「我凭什么要低头?!我可以不读研究生,但一定要得到公平。」
她握紧了我的手:「好,我帮你,咱们打一波舆论战!我就真不信了,她和她爸妈,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6
这个下午,我们六个人聚在阿红的寝室。
在阿红的指挥下,六台电脑,同时工作。
我室友和阿绿爱追星,爱上网,负责在各大媒体和社区 APP,寻找最有热度的话题和 tag。
阿橙和阿蓝冷静有逻辑,负责梳理证据,标出重点,做成吃瓜群众喜闻乐见的阅读模版。
阿红检索各大高校类似的舆论事件,寻找突破口和传播重点。
我自己写清楚事件经过,分点分段,陈述事实。
在用手机查找过往图片时,我忽然发现,今天中午和陈雨薇的对话,竟然全都录了下来——
上午的课,老师在划重点,我开了录音。
陈雨薇乍然闯进来,我都忘了有录音这回事儿。
此刻,拨动音轨,手机里就传来陈雨薇嚣张的声音。
「你觉得你是英雄,其实是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蚂蚁。你以为这样就伸张正义?不自量力。
「你算什么东西啊张诗诗?激怒我只会让你更惨,你心里没数吗?」
…………
我室友一拍脑袋:「那天去院楼,我也录音了!」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她竟然笑得有点羞涩:「这不是娱乐圈吃瓜吃多了嘛,那天刘导喊我们过去,我就提防了一手。」
她一边翻手机,一边说:「诗诗你没看出来吗?按照我的性格,那天早就该破口大骂了,之所以那么沉默,就是因为我录着音呢。来来来,一起来听公主发言——」
「举报到编辑部?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说我没抄袭就是没抄袭,你可以举报试试,说不定最后的结论是抄袭的人是你哦。
「你那篇论文是×大的参营论文吧?如果你的导师知道那篇文章是你抄袭的,你猜他会怎么做呢?都是管理学界的,你猜他认不认识我爸妈?」
…………
哐的一声。
阿红愤怒拍桌:「这个贱人!老娘要锤死她!」
7
此锤非彼锤,是雷神之锤的锤。
我和阿红再三思考,给帖子起名为《抄袭者威胁原创者?教授女儿陈雨薇,好大的官威!》
里面历数了我如何发现自己被抄袭、导员如何偏袒陈雨薇、发到编辑部的举报邮件如何落入陈雨薇的手中。
桩桩件件,都是不公,都是血泪。
恰逢明星吃空饷事件引起热议,这条推送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随便刷一刷朋友圈,齐刷刷的都是这条推送。
「抄袭这么明显还能被洗白?」
「大家都别写论文得了,都去偷,大家一起摆烂,学术圈赶英超美指日可待。」
「骂谁小镇做题家呢?我们用来自嘲,你们用来羞辱我们?学术公主滚出地球!」
阿红的交际圈广,翻着朋友圈给我看:「法学院的也在转你这个推送呢……你看看。」
「转专业要求成绩在专业前 10%,这家伙大一成绩倒数,却还是转到了管理学院,还有谁不知道的嘛[吃瓜] 」
「诽谤罪的要素是故意捏造,楼主陈述事实,根本不算诽谤。建议陈雨薇重修法学,不然别对外说自己横跨法学和管理学,丢人。」
「这不是陈××和顾××的千金嘛,没人扒她的入学问题嘛,一个高考成绩比本校分数线低了 100 多分的人,居然能以转学的方式进入 985,啧啧啧,教育部出来走两步?」
最后一条发言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已经事涉高考公平了,完全变了性质。
阿红说:「我去问他们要实锤,这要是确定是真的,陈雨薇就等死吧。」
没过多久,阿红问清楚了:「陈雨薇高考分数并不高,当初是转学进我们学校的。呵呵,大学也能转学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室友凑过去看,也跟着无语了:「相差 100 多分也能转学啊?清华你还等什么呢,把我转过去啊,我跟你也才差 40 分罢了。」
她俩研究「违规入学」事情的时候,我和阿蓝、阿橙继续关注着朋友圈动态。
微信推送的浏览量很快过了 4 万,还有不少同学同时转发《抄袭者威胁原创者?教授女儿陈雨薇,好大的官威!》《管理学院十项全能的她,又传来好消息!》两条推送。
官微疯狂夸赞在先,实锤她抄袭在后,两相对比,就像个巨大的笑话。
「就这?官微不如夸我,我不会塌房。」
「我为什么上不去官微呢,就因为我没有好爸爸吗[可怜][可怜] 」
「官 方 喉 舌,好 活 当 赏」
微信上热火朝天的同时,这个锤也在各大主流社交平台上蔓延开来。
某问答社区上还专门开了个问题:「怎么看待××大学陈雨薇抄袭事件?」
我严重怀疑这个问题是法学院陈雨薇的老同学们开的。
因为这个问题底下的热门回答,全都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且,都很低调地表示「利益相关,先匿一个」。
这些「利益相关」的回答,在我的锤上还加了锤。
陈雨薇违规入学、违规转专业、违规获得保研资格,都被扒得一清二楚。
××大学是多少人昼夜苦读也考不上的学校,现在却有了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靠着家里的特权一路开绿灯。
这谁看了不闹心啊?
网友们火力全开,这个提问直接蹿上了某问答社区的热榜。
有骂陈雨薇的——
「为什么会有小镇做题家,你们特权阶级心里没点数吗?资源和财富都被你们剥夺完了,我们靠勤奋苦学走到今天,还要被你们反手打一个耳光说给公主提鞋也不配。占着点时代红利就偷着乐吧,别来你工人爷爷面前现眼!」
有骂学院的——
「教育需要的是公平,身为教师却拉偏架,刘××,你还配做辅导员吗?」
也有骂出版社的——
「××期刊?出来走两步啊。跟同级期刊比,声誉为什么连年下滑,心里没点数吗?蛀虫都快把摊子蛀空了,还沉迷在一流期刊的春秋大梦里呢?」
8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陈雨薇坐不住了。
她向我发了微信好友申请,我果断点了拒绝。
现在知道跟我沟通了?当初一言不合就把我删了的劲儿呢?
连续发了几次好友申请后,陈雨薇给我打了电话。
「诗诗,我们谈一谈。」
我问:「你想谈什么?」
她停顿了片刻,低声说:「你能不能把公众号的稿子删了?」
我说:「不删。」
她突然就急了,声音高了八度:「张诗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这样在伸张正义?实话告诉你吧,学院根本不会搭理你,只会记恨你。」
我忍不住笑了。
为她的色厉内荏。
「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我在争取学院的支持吗?陈雨薇,你可真是不太聪明。」
我直接把电话挂了。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刘导的电话:「张诗诗,来学院一趟。」
我看着镜子里面色红润的自己,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生病了。」
他语气一变:「诗诗,老师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还年轻,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我打断了他:「我还年轻,但我知道偷窃是不能做的,知道包庇是不能做的,知道沆瀣一气是不能做的。有些人比我年纪大,却不分是非,这才可悲。」
刘导气急败坏:「张诗诗,你要知道,你现在还没毕业,你的毕业证学位证,还需要学院颁发。」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舆情发酵到这个地步了,他居然还要护着陈雨薇。
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真可悲。
我说:「刘导,学位证是教育部颁发的,没有人有资格扣留。你们把我逼到这个份上,就别指望我回头了。除非撤稿、让陈雨薇给我道歉,不然,别来劝我大度。」
9
我有老乡学姐在学校宣传部做学生助理。
我那条推送发出去后的第四个小时,学姐偷偷给我打了电话。
「诗诗,你的事情,党委宣传部的部长也知道了。我下班之前,老师们还在讨论这件事。」
我问:「他们是什么态度?」
学姐说:「不好说。陈雨薇的爸爸是大教授,人脉广,估计想让你删帖。」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不知怎么,我依然觉得有点心冷。
电话那边,学姐还在继续讲。
「但是呢,宣传部的部长说,不急着删帖,要先查清楚。如果证明没抄,那无须要求你删帖;如果证明抄了,就要处理陈雨薇。」
我莫名有点眼热,仰起头,泪雾弥漫。
学姐不知,讲完之后又补充:「宣传部和学生处的老师估计会来找你。你呢,不要被情绪操控,要冷静,争取最大利益。我看这事儿,也不能轻易让陈雨薇如愿。」
温热的眼泪滑到腮边,我擦掉,不泄露一丝哭音:「谢谢学姐。」
她笑:「谢什么呀,你受委屈了,我们都知道的。自己要好好的,啊。」
擦干眼泪,我拿出纸笔、新建了 Excel 表,仔细分析当前的处境。
我的诉求很简单,抄袭的论文撤稿,陈雨薇跟我道歉。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四方:
陈雨薇、学院、出版社、学校。
前面三条路已经被堵死了,目前舆论倒逼,学校不得不出面解决——
第四方出场了。
学校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社会声誉。
他们也许不在乎单个学生的利益,也不在乎所谓公平正义。
但社会声誉受损,将让学校「感到痛」。
那么,我要做的是,牢牢握住手里这唯一的一张牌。
分化学院和学校的利益,把自己和学校紧紧绑定,明确在这场事件中,从始至终的罪人只有陈雨薇一个。
足以击垮陈雨薇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抄袭论文,是违规入学,是违规获得转专业资格。
至于学院试图用来威胁我的——
学位、毕业论文、荣誉奖项。
且不说我压根已经不在乎荣誉奖项了,就说学位和毕业论文,法学院的姑娘们给我支招,说但凡学院敢这么做,我一告一个准。
学院可以偏袒陈雨薇,但法律绝不会。
所有的脉络都已经理清楚了,白纸上已经满是黑色水笔的印子。
我拿红笔,最后在纸上重重画一个圈。
圈里的名字,是「陈雨薇」。
10
宣传部的电话果然来了。
来电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喂,张诗诗吗?我是校党委宣传部的许老师,现在方便来主楼一趟吗,有些信息想跟你核实一下。」
我合上笔盖,说:「方便,这就来。」
挂掉电话,我扭头,对上齐刷刷看向我的四双眼睛。
啊,我的电话漏音,她们大概全都听到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得过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她们异口同声。
在四个人剪刀石头布分出胜负后,我室友陪我一起去。
临走前,室友还指导了一会儿工作:「你们仨也别闲着。一会儿万一谈不拢,你俩就把这个推文转发到所有平台,给他来上几轮。」
阿红、阿橙和阿蓝上来挠她痒痒:「你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事实证明,我室友还是很有深谋远虑的。
主楼小会议室里,气氛不算融洽。
学生处的副处长过来了,宣传部的部长过来了,我们学院的党委副书记也过来了。
窗边坐着陈雨薇和她爸爸,正在给他们倒水的,是刘导。
一看到我们,陈雨薇就显得很愤怒:「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哟。
这可不像是要「好好谈谈」的架势啊。
我毫不客气:「谁干的好事啊?是我偷的别人的论文?是我包庇的小偷?有点廉耻心,行不行?」
陈雨薇眼睛一瞪,还要吵,却被她爸爸拦住了。
陈教授的金丝眼镜下,是耷拉着眼皮的年老的眼睛。
他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都是同学,没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我也跟着客客气气:「是呢,这不是学校说要处理问题了,我们就来了嘛。」
我室友也跟着委委屈屈:「都是同学,我们也给够陈雨薇和学院面子了,如果不是被欺负过头,我们也不想这样呀。」
听她拿腔拿调的,我简直想笑。
她平时是个比我还彪悍的女汉子,这会儿装绿茶,是特意装给宣传部和学生处的老师们看的。
宣传部部长是个女老师,有点爆炸头,眉毛和眼睛都是上挑的,一看就是很有主意的那种人。
听到我们一来一回打机锋,她也开口了:「你们的檄文我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刘导也大概和我说了。」
我和室友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严重的不赞同。
刘导能讲什么「来龙去脉」,恐怕讲的是删减又缝补后的故事吧。
果然,刘导接茬:「其实也就是两个学生的内部矛盾,没必要闹那么大。」
我没忍住,说:「这时候还说是内部矛盾?刘导你要不要帮她解释一下违规入学、违规转专业、违规获取保研资格的事情?」
刘导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瞟了坐在窗边的陈家父女一眼。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陈雨薇这时候倒一声不吭了,低头装死。
看来她心里也有数,那些事情一旦摆在台面上说,她是完全不占理的。
陈教授喝了口茶,说:「既然聊到这里了,那我也说两句。你和你的小伙伴们发的一系列文章,我大概也都看过了。其中很大篇幅的内容纯属谣言,对我和我家人、同事造成了恶劣影响。从法律意义上讲,我保留追究你们诽谤罪的权利。」
不愧是父女啊,一个两个的,用同款套路想让我们闭嘴。
真当我们好糊弄啊?也不看看她陈雨薇得罪的都是谁?!
「碰巧,我们也有些同学是学法律的;碰巧,有一些您所谓的谣言,也正是这些学法的同学说的。从法律意义上讲,诽谤罪的要义是故意散布不真实的内容。而我们发布出来的内容,都有据可查、字字属实。」
陈教授放下茶杯,嘴角耷拉,冷冷地看着我。
说起来真奇怪,在当面和他对峙之前,我想过很多。
譬如他有多手眼通天,在学术圈的人脉有多强,有多大可能跟我的研究生导师打招呼让他好好「招待」我。
可真的站在他面前,听他不知所云又故作威胁的言语时,那些纷繁的念头统统散去,最后只剩下一句——
原来他也不过如此。
我望向他,不感到紧张,不感到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阐述:「您看上去好像懂法,那您也应该知道,陈雨薇的所作所为侵犯了我的知识产权,我是可以起诉她的。」
这一点,也是法学院的同学给我支的招。
我一直按兵不动,是想拿它做最后的杀手锏。
一听这话,陈雨薇分外激动:「你去起诉啊,你有本事就去啊!」
陈教授按住她的肩膀,警告似的喊了一声:「薇薇。」
陈雨薇不再说话,狠狠盯了我们一眼。
停顿了片刻,陈教授说:「你可能弄错了。陈雨薇的论文,是我和她讨论过后,她才开始写的,并没有抄袭你。而且,我们讨论的时间比你写作时间早,我们是否也可以说,你剽窃了我们的创意?」
我震惊了。
怎么会有人撒谎撒得如此理直气壮?!
我还没说话,我室友已经出击了:「好有意思呀,如果真的是你们讨论后她才写的,她为什么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呢?你们什么时间点讨论的,有证据吗?」
陈教授平静地说:「我们在讨论时,没有提防过会有人反咬一口。」
我都快笑了,他可真能说。
这话一说出口,等于把我定性成抄袭者,说我是「反咬」的那一方。
室友就要发飙,我按住她,说:「撞思路不会连文字都一模一样,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就交给法官去判断吧。」
听到「法官」两个字,陈教授眉头一皱,看向刘导。
刘导会意,连忙说:「诗诗,事情没到那一步。你学术做得好,毕业论文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一个月就能写一篇新的呀。」
什么狗屁?
我学术强,就是别人偷我论文的理由?
我实在忍不住了,正想拍桌子骂人。
门忽然被敲响。
11
我的论文指导老师,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手里还推着行李箱。
前一阵他去海南参加学术论坛去了,这会儿大概是刚出差回来。
还戴着墨镜和大草帽,穿着海南特产花衬衫,配上他花白的头发,有点滑稽,又显出一种「老子谁也不在乎」的风度。
一屋子领导和大教授,他谁也没理,象征性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啊各位,我刚下飞机呢,就听见说有人抄了我学生的论文,还说是我学生抄了他的——」
咦?
刚发生的对话,我导是怎么知道的?
室友隐蔽地捏了捏我的手,在桌下,把手机亮给我看。
好家伙,怪不得她今天沉默是金呢,原来是在把对方不要脸的言论一一直播啊?
我这边在给室友眼神表彰,那边我导已经转头看我了。
「张诗诗,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顺溜地接话:「是这么一回事儿,您看您两句话就概括完了,果然老师就是老师。」
他哼笑一声:「这么大的事儿你还不跟我说,要不是我今天兴致来了看了眼朋友圈,我看你就要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人骂成筛子了。」
周围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都很尴尬。
我导压根懒得理他们,继续说:「你导师年纪大了,快退休了,也不是什么大教授,但基本的良知还在。你的论文是跟着我从零到一、一天一天、一周一周打磨出来的,谁敢说你抄?!」
周围那些与他相反的,年纪轻轻、正居高位、是大教授的人,都被内涵了个遍。
我本该觉得解气,却突然有了点泪意。
我导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本该第一时间去找他,但我不想让他卷进我和陈雨薇的是是非非中。
我怕他受牵连,更怕他不愿意帮我——
学院和出版社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的信仰坍塌了一次,倘若我最信任的导师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我怕我会绝望。
我导师抽出一张纸给我擦眼泪,嫌弃道:「这丫头,逻辑想不通会哭,数据算不出来会哭,论文被表扬了还哭。别人屡败屡战,她边哭边战。我说她是天生的林黛玉,有点才气,可眼泪比才气更多。」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慢吞吞明枪暗箭:「不过话说回来,本来应该是两个小丫头之间的事,居然能闹得这么大。要我说,是时代的倒退。」
我室友在微信上打出一行字给我:你导不愧是经常上电视做特约评论,牛啤。
眼看着高度上升到「时代的倒退」了,宣传部方部长连忙开口:「詹教授,您看,我们也是想了解事情的全貌,然后再做裁定。」
我导说:「了解事情的全貌,只听一方说,恐怕不太够吧?」
他把行李箱递给我,自己拉开椅子,大剌剌坐下。
座位对面的,正是一脸阴沉的陈教授。
我导笑眯眯:「陈教授刚才说,陈雨薇的论文是你们讨论出来的,且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证明你们讨论过,对吗?」
这两句话就是陈教授刚才亲口说的,他再厚脸皮,此刻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否认。
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我导仿佛没看见他的神情似的,说:「那不巧的是,我和张诗诗的每一次讨论,都有文档和录音可以证明。遇到一个勤奋的学生,是老师的福气。每次讨论后,她都把录音时记下的重点内容整理成文档,再和实际操作中遇到的困难做比对。」
方部长亲手给他倒了茶,小老头儿一颔首,慢悠悠喝上一口。
「前一阵儿还有人说,笨鸟先飞不是个好词儿。要我看,笨鸟先飞可比耍小聪明强多了。前几年南大也有个长江学者,帽子是靠抄袭戴上去的。这种人我们能说她是榜样吗?我国的学术基础,还是要靠踏踏实实搞研究的人去奠定,不然拿什么科技强国,拿什么科教兴国?小聪明只能用一时,不能用一世啊!」
陈教授阴沉着脸:「你的意思是,我的帽子也是靠抄袭戴上去的?」
我导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小陈,你这可不能断章取义啊,我描述的只是极端个例嘛。从吸引力法则上讲,你越把什么东西和自己关联,越容易接近它。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这样想比较好。」
小老头儿天马行空,仿佛置身自家花园,边喝茶边扯闲篇儿,顺便把人气得牙痒痒却无法反驳。
高,实在是高。
眼看着事情马上就要变成我导对陈教授的单方面碾压,刘导坐不住了。
「詹教授,其实……」
我导抬了抬帽檐,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哦,小刘啊。你来得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呢,你刚入职的时候,学校没给你培训辅导员行为准则和职业道德吗?」
刘导一愣:「培训过。」
我导赞同道:「是吧,我也记得,里头有一门课还是我给你们讲的呢。」
刘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是的,您讲得特别好,我们当时鼓掌都鼓了很久。」
我导得意点头,旋即变脸,陡然严厉道:「既然你学过,那你自己看看,你做的事情,有一件是符合职业规范的吗?和稀泥、拉偏架、人格侮辱,刘绍明,你就是这么当辅导员的吗!」
刘导一愣,脸瞬间红透了。
12
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导从袋子里摸出他过时了的手机,推了推墨镜,看清楚了信息。
片刻,他淡淡说:「来学校之前,我给××期刊的主编去了信,问他知不知道推文里的事情,现在,已经有了答复了,相信马上陈教授你也会知道。」
他刷刷点了几下,那条答复就迅速传到了在场几位领导的手机里。
其他人都低头看手机了,我导和蔼道:「××期刊呢,历史久,是要一点口碑的。今天这件事情原本撤稿了也就无所谓,编辑竟敢私下拦截邮件,可以说得上是丑闻。期刊不会也不能不要脸,处理是势在必行的。」
宣传部方部长也跟着赞同地点头。
我导看向她,继续和蔼:「期刊是这样,高校也是这样,声誉大过天。这些年我们学校的分数线居高不下,凭的就是以往的积累。在这一点上,宣传部功不可没呀。」
这话是夸赞,也是敲打。
方部长思忖片刻,笑了:「所有部门都在为学校做实事,不止宣传部。」
眼看着原本一致的战线就要被分化了,陈雨薇坐不住了,拉一拉陈教授的衣角,示意他说话。
陈教授表情阴鸷:「詹教授为学生做到这个地步,佩服。」
一听这话,我导哈哈大笑,笑得陈教授都快恼怒了,才开了尊口。
「我上学的时候,我老师就教我,做学问和做人是一回事,讲究的是一个正字。你说我为学生做得多,我却觉得这只是底线而已。
「我们为人师表,应该要给学生以信念,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稳定的,依循规矩的。只有这样,他们才敢去拼,去闯,去挥洒智慧。倘若青年一代被强权压制着,早早地认命,这个社会还有什么进步的空间?
「年轻人会犯错,师长应该及时纠正,而不是为虎作伥,让她一错再错。孩子是家长的镜子,学生是老师的镜子,年轻人是社会的镜子。我们都期待雏凤清于老凤声,但首先,他们得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音律,不是吗?」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以为置身电视直播间,看我导对着全国观众侃侃而谈。
但事实上,我导仍然穿着大红大绿的花衬衫,墨镜歪在花白头发上,活像刚被导游推销买了十串珍珠项链的倒霉游客。
这个荒诞不经的倒霉游客,却比西装革履的陈教授,更明白那些朴素的道理。
我导慷慨激昂过后,我室友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放下手机,呱唧呱唧鼓掌——
「詹老师,您说得太棒了!」
我导用一种「小丫头真识货」的表情谦虚道:「过奖过奖。」
他俩一唱一和,陈家父女的表情显得格外难看。
陈雨薇看上去想骂人,手臂却一直被陈教授摁着。
学生处许处长和宣传部方部长对视一眼,两人先后开口。
「既然出版社那边有了认定,那我们肯定参考他们的意见。该处理的处理,该处分的处分。」
「我们也一直认为,学校就是该为学生创新提供条件,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件事情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这话一出,结论基本就定了。
即便是憨笨如陈雨薇,也明白了言外之意。
她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却没有多看她一眼,听着我导夸赞学校学生工作做得如何如何好,同时接受对方「名师出高徒,不愧能被××期刊选中」的赞美。
13
走出主楼,天色已晚。
夕阳西沉,散漫的霞光缀在天幕上。
天光渐渐变得黯淡,可月亮越发清晰明朗起来。
我和我室友一左一右,跟在我导身边,活像左右护法。
我导摘下墨镜,左看看右看看:「你俩这是怎么了,赢了还耷拉着脸?」
我室友快人快语:「虽然赢了,仔细想想,这一路还真挺憋屈的。陈雨薇够无耻了,刘导帮她洗白,更无耻;那个期刊编辑拦下邮件,更更无耻。仔细想想,无耻的人这么多,实在让人很难继续相信所谓公平正义。」
我也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您救我于水火之中,恐怕我会被要求删帖,还会被要求向陈雨薇道歉。即便我真的告赢了陈雨薇,但到那时,我受的伤害也绝对比现在多得多。」
我导思索片刻:「你们说的倒也没错。」
我更沮丧了:「您不能安慰安慰我吗,说点假话也行。」
小老头儿嘚瑟地重新戴上墨镜:「认清生活的真相,然后继续做个勇士,我觉得这才是适合你们走的路。」
我还没琢磨透他话里的意思呢,小老头儿已经大摇大摆往前走去了,声音飘在风中,让我听不真切。
「你现在需要我救你于水火之中,但你需要做的是,以后靠自己也能救自己。站到更高的地方,让你的公平正义能够辐射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停住脚步,转身冲我们微笑:「要记住,越是有人无耻,越是有人应当坚守道德——行了,别送了,我回家休息去了。」
小老头儿推着行李箱,散漫地冲我们挥手道别,花衬衫被风吹起,花白头发朝天支棱着。
有点嚣张,有点倔强,有点爱谁谁的架势。
室友喃喃:「诗诗,你导年轻的时候,看着也像一个大闹天宫的主儿啊。」
我和她对视一眼,双双笑开。
14
后来的事就变得很清晰。
先是××期刊发布了正式声明,一是将陈雨薇的论文撤稿,二是说对相关编辑进行了撤职处理。
这里的「相关」二字用得暧昧,相关的不是审稿编辑,而是拦截举报邮件的那位。
声明一出,我们学校的动作就变得很快,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事先拟好了草稿。
官微吹捧陈雨薇「千金学霸」的那条推送,一夜之间就被删除了,只有百度快照还能看到一点影子。
其实那影子不留还好,留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的檄文也依言删除了,可各大平台依然留存着截图——截图就不关我事了,别人爱转发转发,要怪,就怪陈雨薇自己做了亏心事呀。
抄袭风波在我这里,已经画上了句号。
但有关陈雨薇的风风雨雨,却远没有平息。
还记得法学院的同学们曾经在问答社区上开了个问题,专门讨论陈雨薇事件吗?
那些帖子都没有删除,有关于她违规入学、违规转专业、违规保研的讨论仍然铺天盖地。
她那一句「小镇做题家」惹恼了太多人,网友们自发跟帖,又有了更多实锤。
不要说她自己了,甚至有个高赞回答,专门扒她爸爸的事情。
什么学术造假啦,什么贪污经费啦,什么学阀啦……硕博招生在即,某问答社区上只要提到陈××招生几个字的,全都是劝退处理。
子不教,父之过。
当初她爸爸为了维护她不惜撒谎,赌上自己的名誉。
父女情深至此,有锅当然要一起背。
毕业论文答辩那天,我跟陈雨薇分到了一组。
即便化了精致的妆,也依然能看出她气色极差。
我路过她身边时,她猛然抬头,恨道:「你现在得意了?」
我说:「没有什么得意不得意的,我只知道,恶有恶报。」
毕业后,大概是八月份,优秀毕业论文的评定结果出来了。
我的论文拿到了校一等奖,正在申报省级奖项。
给我报喜讯的辅导员已经换了人,新任辅导员是法学院毕业的研究生,给我讲起了更多八卦。
说陈雨薇事件发酵得厉害,恰逢教育部巡视组要来视察,学校怕我们这些毕了业的学生闹大,影响声誉,决定彻查相关事件。
彻查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受了处分,刘导则被开除。
新辅导员唏嘘不已:「人不该昧着良心做事,报应不爽啊。」
挂断电话后,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从前是个小镇姑娘,怀揣着最简单的志向来到了大城市。
我没有预料到城市的阴暗如同蛛网,细密却可以网罗一切。
幸运的是,即便在陈雨薇事件的初期,强权的恶意与羞辱迎面而来,仍有点滴善意如同微光,一点点,切断了那恼人的蛛丝。
网络上素不相识却愿意为我发声的小伙伴;
与陈教授有利益关系却站出来举报他的硕博生们;
提点我关心我不怕被连累的老师和同学们。
我曾以为身处极度黑暗,但他们的温暖如同星辰,一颗接一颗,让我重新看见漫天星光。
星星渺小,相连却能迸发璀璨光亮,将我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小镇姑娘又如何,穷学生又如何?
我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总有一天,我也会把这满天星辰,送给更多的人。
成长的道路上总会遇到黑暗,不要怕,不要哭,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你能重获光明。
更重要的是,总有一天,你要成为光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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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牛犊,干翻恶虎:懂法青年你别惹
风月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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