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启明星
启明星
爆裂出击:燃烧吧!少女力
弟弟中考 528 分,比我当年少了刚好 200 分。
爸爸却大喜过望,给他交了 3 万多择校费,送他去重点高中。
指着他,对亲朋好友炫耀:「这是我们老刘家未来的希望!铁定能考个好大学,光宗耀祖!」
可是他们没想到,三年后,弟弟三本都没考上。
而我,以社会青年身份参加高考,去了清华。
家庭聚餐后,我在厨房洗碗。
默不作声听爸爸把弟弟夸得天花乱坠。
「琪雅高中一本率可是 80%!」
「以后妥妥的名牌子大学。」
还有——
「哎,女娃娃不行的,你看刘楠,每个月 3000,还得住家里!有个屁用哦!」
我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将眼角泪水擦干净。
我没享受过明目张胆的偏爱。
中考后,爸妈背着我偷偷给我报了「定向师范」,回来后,像是难得有些愧疚:
「囡囡,家里困难,你能理解的对吧?再说读个高中风险多大啊,万一你成绩下滑考不上大学了呢?」
对啊,我能理解,我必须理解。
否则就是不懂报恩的白眼狼。
我噙着泪点头,任凭他们轻描淡写否定我全校第一的成绩。
拖着行李箱,来到离家千里的中专,过完了自给自足的 5 年。
这 5 年,爸妈没给过我一分钱。
因为学校不需要学费还会补贴生活费,毕业后分配工作。
只不过,需要返回户籍地支教 5 年。
而今年,是合同协议上的第 2 年。
我经常反思,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他们才会如此偏心。
于是我省吃俭用,每月 3128 元工资,2000 给了爸妈,让他们改善生活。
可是他们转头就去给弟弟买了高中。
我给他们买衣服买鞋子,他们嫌弃款式不好看,让我大冬天冒雨跑商场换个两三次。
最后横鼻子竖眼「哼」道:「还行吧,凑合穿。」
而弟弟只要一句「父亲节快乐」,就能哄得爸爸喜笑颜开,说他听话懂事。
我包揽了家里所有家务,却仍被指着鼻子骂:
「怎么把你弟的校服洗褪色了,会不会做事情?!老子生头驴都比你听话懂事。」
再后来,妈妈隔三差五提起我的婚事,她会说:
「囡囡,你今年也 21 啦,妈妈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要尽快找个男人撒,否则等你弟去大城市工作了,老家房子一卖,你那点死工资租房都租不起。」
而在给弟弟庆祝录取的宴席后,她图穷匕见:
「昨天婶婶还说给你做媒,王伯家那个儿子,你有印象吗?他家拆迁了,三套房呢!要是能拿一套给你弟弟,他以后就不愁娶媳妇咯!」
王伯家的儿子吃喝嫖赌,蹲过两次局子,
甚至酗酒斗殴把人揍进 ICU。
再缺心眼的母亲,也不会把女儿推进这种火坑。
我试着拒绝:「听说他品性不太好。」
「哎风言风语听不得,家里有钱,会疼人就行。我给他看过你的照片,小伙子蛮积极的,我看值得托付。」
这时,我才绝望地明白,他们眼里只有弟弟。
于是,我乖巧温顺地说:「这么好吗?妈,你可得安排我们见面。」
我长相属于甜美系,班上的孩子们最喜欢我,说我「最最温柔漂亮」。
而王旭在看到我第一眼时,就满眼放光。
他对我很感兴趣:
「楠楠是老师啊?老师好啊!对下一代子女教育好,清闲!我家小区好几家老婆是老师,小孩都考上了重本。楠楠要是嫁到我们家,保准教得比他们还好!说不定能让我儿子上清华!」
我垂头笑了笑。
王旭却以为我在害羞,喋喋不休了两个小时,炫耀他从天而降的好运气,回去后似乎向家里表示了满意。
因为妈妈看完微信,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哟,你看这小伙子懂事的,就已经改口叫我『岳母』了呢。」
「不行,得提醒提醒他,拿点礼物来我家登门拜访一下。没点诚意怎么好意思娶我家囡囡的?」
那个瞬间,我很想说「不要乱占人便宜」,
但我忍住了。
按照以往经验,在爸妈看来,占便宜的是他们。
还本付息的却是我——
他们不在乎。
那个夜晚,我回到房间痛哭了一场。
彻底撕碎所有对于亲情的希望。
然后咬着唇,一边啃知识点,一边做着买来的高中习题集,直到趴在桌上睡去。
因为我享受了国家五年的免费教育、生活补贴,我有义务和责任去履行那份《师范生公费教育协议书》。
我得认真对待我的学生们。
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离开时间是三年后,
也就是弟弟高考的那年。
这个暑假,为了躲避王旭,也为了挣点外快,
我干脆带了五份一对一的书法兴趣班。
师范里什么课都学,书法是我练习最久的,七年下来足够教人。
其中一个小孩家里很有钱,住在郊区别墅,一楼客厅摆放了一架钢琴。
钢琴平日里都没人碰的,这天辅导课快结束时,我却听到悦耳轻灵的钢琴声。
不由道:「逢星,谁在弹呀?没有你架子鼓耍得好。」
沈逢星是个很臭屁爱耍酷的漂亮小朋友。
对于这种傲娇的孩子,要多夸,果然他开心地道:「是我堂哥,他放假回来了。」
「嗯?」我微微一愣,边整理宣纸和碑帖边走下楼:「去了北大的那位?」
沈逢星连连点头。
那就是沈霖。
他初中和我同届,我俩争过一段时间第一。
多数时间他败北,每次年级成绩单出来总在我底下紧挨着,因此我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后来高考,他以省前十的成绩去了北大,现在应该是大四。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我有些恍惚,从楼梯走下,看到坐在钢琴前的青年面容沉静。
他微垂着头,眉间碎发遮住眼眸,隐约只看见细密的长睫微颤。
跳跃在琴键上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在窗外夕阳照耀下像是一件白瓷打造的艺术品。
我没敢多待,别过脸匆匆离开。
直到挤上公交车后,一摸手提袋,才发现顺路打印的几套高考习题册落在了沈家。
不得已折回,刚敲开门就看到沈霖那张清俊帅气的脸。
他了然道:「来拿资料的?」
说着把博古架上的习题册给我,轻笑:「你还带了高中生家教吗?六科全部不及格,这俩月估计你得累得够呛。」
「……」我接过资料,沉默片刻:「其实是我做的。」
沈霖眉梢一扬:「嗯?」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师范前三年和高中课程差不多,但我当年摆烂,基本没学。现在重新自学了一个月,总分加起来过了 300 分,已经很满足了。」
说着我将那沓 A4 纸胡乱塞进手提袋,窘迫得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尴尬感难以言喻。
隐匿于暗处的努力,在破土而出前是见不得人的。
就在我慌不择路想要逃走时,沈霖却叫住了我:「那什么……」
他像是疑惑,瞬间明白什么后又像有些焦躁,抿紧薄唇,最终还是试探道:
「刘楠,你需要……辅导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
他正儿八经读过高中,去了北大。
我急需这样的领路人。
于是这个暑假,我在兵荒马乱里度过。
晚上疯狂刷题,白天做家务、备课,到网吧做校园微课的 PPT,录制视频,准备书法课程
然后提早一个小时去沈家。
沈霖会借机给我讲解思路,说怎么由上到下搭建思维框架,聊一些提高效率的方法。
他喜欢坐在一楼落地窗前,这里能看到花园,阳光从繁密的木叶间温柔洒下,穿过他腕骨上的玉质转运珠。
我注视着那截清瘦的腕骨,微微出神,直到沈霖收起批改的红笔,感叹:
「493 分,两个月,你当年没读高中,真是太可惜了。」
我只是笑。
沈霖也笑:「如果你去了,说不定又是被你碾压的三年。」
我将鬓边的头发拂到耳后,飞快订正通红一片的试卷,头也不抬道:「没有如果。」
沈霖沉默片刻,认真地道:「但你有以后。」
我听沈霖说起北大的生活。
那里有丰富多彩的社团,有冬日结冰的未名湖,有复古的清宫楼阁,
有和隔壁清华争抢做「世界一流大学」的嬉闹,还有各种业界或者学术讲座。
暑假结束的前两周,沈霖提前返校了。
我来给沈逢星上最后一节课。
上完课,我捏捏他的脸告别:「小朋友在新的学期要好好听课,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别摸头了会长不高的!」沈逢星拍开我的爪子,掏出两个盒子,慢吞吞道:「这一个大一些的是我给刘老师的礼物,小一些是霖哥刚寄回来托我给你的。」
「哼反正肯定没我的好。」他嘴上说着「不屑」,眼睛却巴望过来:「是什么呀,老师快拆开看看!」
「多大人了还在乎这些?」
我哭笑不得地顺他意思,打开礼盒。
怔住了。
里面是四枚北大徽章。
一枚长方形,三枚圆形,还有一枚琪雅高中的毕业戒指。
沈霖仿佛送回来了我失落的这些年。
五家授课地点都不算近。
炎炎夏日,来回折返,回到家都是满头大汗。
这天我终于结束整个暑期授课,到家洗了把脸,就听到弟弟在沙发上喊道:
「姐——你是不是上完课啦!发工资没?给我买部手机呗!」
我挤了十四站公交车,没舍得买矿泉水,又热又渴。
来厨房倒杯水喝,就看见浸没在池子里没洗的碗筷,我气不打一处来:
「走读要手机干什么?」
弟弟理所应当:「同学们都有啊,就像耐克鞋,不买的话大家会瞧不起我的。」
「不行。」我强忍怒火:「现在手机太容易上瘾了,你会管不住自己,总想着玩一玩,耽误学习。等高中毕业再说。」
弟弟:「谁说我管不住……」
「好,你有自控力——」我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水杯啪嗒一下重重搁在案台:「那你答应了早上洗的碗怎么非得拖到现在等我回来?!爸妈有事出去了,你动动手指头都不愿意?!
「暑假快过去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晨昏颠倒,睡醒了就是打游戏!
「给你报的预科班也没去上,吵嚷着氛围不好。
「你基础本来就比别人薄弱些,不抓紧赶上高中怎么办?」
或许是我罕见地发火,弟弟只敢小声嘟囔:「洗碗不本来就是你的事儿嘛,这么多年都是你做……」
我懒得和他多费口舌,飞速刷了碗筷,回到房间砰的一下关上门。
掏出耳机来练英语听力。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来敲门,她神色暗沉:
「你说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不就三个碗没洗吗?你弟现在还闹别扭不吃晚饭。」
我心里冷笑:关我屁事。
这么大人了,吃不吃饭还要看别人脸色?惯着他了!
面上却诚恳:「对不起,妈,确实是我的错。」
她脸色稍霁:「和我道歉干什么,待会去给你弟道个歉。还有手机,两个月补习班也挣了点钱吧?那种一两千的便宜货就算了,给你弟买个好点的,能多用点时间。」
许是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见我没反应,妈妈不满道:
「哎,实在不行,让王旭那孩子给天仔买吧,他前些日子还说要送我手机呢。」
我深吸口气,挤出一个笑来:
「八字都没一撇呢,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人家。弟弟的手机当然我来买,等订了婚再让他孝敬您不迟。」
妈妈满意地走了。
关门声后,我开始下载银行 App。
家里人偶尔会查我的网上转账。
所以 18 岁那年,我单独办了张工行银行卡,手机里工商 App 用完就卸载,也没有设置任何短信提醒业务。
这次暑假 5 份兴趣班,我谎称只带了两家,收入 6000。
其实有两万左右,剩余的钱我让家长打到了这张银行卡。
现在上面余额是 12 万。
七年从牙缝里攒下的 12 万。
我用额头贴着冰冷的手机屏幕。
心想,我就靠着你们逃离这个「家」了。
我用 6000 块钱给弟弟买了顶配的手机。
不仅如此,我还把九、十月份剩下的工资都给了他,眨眨眼道:
「嘘,别和爸妈说,拿钱去充值游戏或者买鞋子,最新款的。」
「!姐你太好了!」弟弟欣喜若狂:「正好出了雅典娜的新皮肤,我馋好久了!这就去买。」
我比爸妈对他严格很多,他从没在我这里听到过「认真学习」之外的建议。
所以唯一的「束缚」撤掉之后,弟弟愈加堕落放纵。
他打了一个学期游戏,本就垫底的成绩一落千丈。
高一寒假,拿回了年级倒数第 5 的成绩。
他也少见地有点慌了:「姐,怎么办,爸肯定要打死我的。」
我这学期带了班主任,正在一笔一画写着班上学生的期末评语,闻言用云淡风气的语气温柔笑道:
「其实作为老师,是不知道家长有没有看成绩单的。」
「你是说……?」
「别让爸知道你真实成绩就是了。」我叹了口气:「否则他血压一高一激动,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你看他前阵子喝酒还住了 3 天医院。」
弟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点头:「对啊对啊,我这就去想办法,把成绩改一改。」
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算是不让爸妈担心尽孝心了。」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写着学生的评语:
「XXX 诚实有礼貌,不弄虚作假,上课认真……」
我在评语角落给小朋友盖上小红花,边写边喃喃道:
「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呢。」
这学期的期末成绩,被弟弟轻易糊弄过去了。
一个省示范高中,中等偏上的成绩,足以上好的一本,甚至是差一点的 985。
也足够让我爸感到骄傲自豪,他拍着大腿夸道:
「天天真不错啊,才一个学期就学得这么好了,比你姐可强多了。寒假想去哪儿玩?爸爸给你钱。」
「海南!冬天去海南度假。」
「行行行,让你妈给你订票。媳妇,要不咱全家人一块去吧,订 3 张机票,啊你说为什么不 4 张——囡囡寒假不是带了补习么?正好留下来看家。」
而弟弟似乎也尝到了甜头,高一下学期同样如此。
哪怕被请了家长,也央求我帮他去搪塞老师。
我照做了,顶着「刘天姐姐」的身份,被他班主任皱眉训得狗血淋头,
再耐着性子保证回去会好好管教。
于是高二那年,他同样如此,我偶尔替他整理过一次书包,辅导书和资料全是空白。
而这一年,在爸妈的压力之下我和王旭订婚了。
订婚宴是王旭掏的钱,办得热热闹闹,他喜笑颜开地揽住我,开口就是誓言:
「我这一辈子啊,就认定楠楠了,感谢上天让我遇到这么温柔善良、漂亮懂事的女孩儿!
「我一定会掏心挖肺对楠楠好的,丈母娘和老丈人就放心把她交给我吧!」
如果不是他昨天晚上还在酒吧喝得烂醉,大清早我和同事去把他刨过来的话,
这些誓言我几乎信了。
而且,我承认,在这一瞬间,我很累。
想着要不「到此为止」,要不要人生就这样算了。
就这样结婚生子,再在柴米油盐里匆匆老去,在争执和压榨里转瞬枯萎。
没有梦想,也不存在远方,按照婆婆的意思生个一儿一女凑成「好」。
然后再让后一代人,重蹈我这懦弱而憋屈的覆辙。
王旭不务正业,性格暴躁,很大可能会家暴。
又可能会在家暴过我之后,下跪流泪道歉,说自己王八蛋,然后屡教不改,继续家暴。
他可能会赌博败光所有家产,再把我拖进泥沼旋涡。
可那又怎么样?我好累。
晚上,订婚的喜讯公布在朋友圈。
留言纷纷恭喜,说什么「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我面无表情地浏览,机械回复「谢谢」,配上各种开心的表情。
唯独有一条祝福显得格格不入:
「愿你岁月不蚀,百岁无忧。」
头像是只慵懒的黑猫,背后未名湖水倒映着博雅塔。
照片的主人只露出了一只挠猫的手,手指修长漂亮。
腕骨上是碧色的珠玉。
点进去,沈霖毕业了,保研了,依旧是天文领域。
毕设是在国外哥伦比亚大学做的,暑假在联合国总部实习。
瑞典的白云蓬松柔软,天蓝得像是一个梦。
而沈霖的背影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出神了很久,回复沈霖「谢谢」。
再打开 B 站,翻找到收藏夹里的高中物理知识点讲解,戴上耳机,点击播放。
外面的星辰很亮很亮。
我绝对不要「到此为止」。
哪怕这座山再高不可攀,哪怕我会摔得头破血流,
我也要翻越这座高山。
誓死不低头。
这一年多,我一直在留意房源。
我很清楚,十多万根本买不到什么房,甚至首付都不一定够。
于是,我把目光放到了郊区老破小。
至少留意路边广告,通过房产中介搜集半年信息后,我趁着寒假有空挨家挨户联系房主看房。
路上雪很深,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忽然看到了王旭。
他喝多了,和一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下了出租车,簇拥着进了一家会所。
没注意到我。
我快步跟上去,想叫住他,却听到他们说:
「今天可要好好放松下!」
「旭哥不是快结婚了吗?不怕嫂子发现?」
「嗐,提她干什么,她管得了老子?老子指东她不敢往西。就算发现了,打一顿不就是了,他妈的她家收了老子那么多钱,还敢不把女儿嫁过来?」
「哈哈哈说的也是……」
我顿住脚步,拢着羽绒服帽子,在雪地里站了足足十分钟。
然后颤着手掏出手机,拨通报警电话:
「喂,110 吗?我举报有人卖淫嫖娼。」
「地址是 XX 街道 XX 区 XXX 会所。」
「……谢谢警察同志。」
半小时后,警察抵达,押着衣衫不整的一行人上了车。
王旭狼狈失措,只套了毛衣,鞋都穿反了,甚至想要逃跑,在雪里摔了一跤。
被警察摁在雪地里铐住,他还在一个劲地狡辩「我没有」。
而我在「乌泱乌泱」的警铃声里,只觉得荒谬,筋疲力竭走到旁边公交站,在长椅上坐下。
这时我才发现,我腿脚发软。
踉跄着靠在了冰冷的广告牌上。
红蓝的警灯散了,白雪堆恢复了原色。
太荒谬了……即使没有同居,我也是王旭名义上的未婚妻。
偶尔会一起出去看电影,轧马路,就像很普通的小情侣。
我自认做得还不错,吃饭 AA,如果收到礼物立刻回送等同价值甚至更贵的。
和所有同事朋友都保持正常社交,杜绝一切暧昧。
可他竟然还嫖娼?
……好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靴停在我面前:
「刘楠?」
我蒙着泪眼抬起头,撞进沈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
「真的是你?」他这才注意到我在哭:「……怎么了?」
「被狗咬了,虽然知道会疼,但没想到这么疼。」
沈霖张唇想说什么,我用力擦去泪水:「不过没事,我也咬回去了。」
沈霖:「……」
他走到一旁便利店,半分钟后出来,将一杯热咖啡和一包纸巾递给我。
在我旁边坐下,语气慢条斯理:「咬回去多跌份啊,不怕牙硌得慌?下次打回去,多打几次就不敢咬你了。实在不行,在他脸上写满『王八蛋』——像你以前对付校霸一样。」
沈霖是冷淡的磁性嗓音,很安抚人心。
我没忍住破涕为笑:「还记得呢?」
「是啊,还记得。」沈霖敛下眸,也捧着他那杯咖啡抿了一口,蒸腾的热气弥散盖住他的眸子,侧脸犹如精雕细琢的雕像,轮廓优雅漂亮,「一战成名。」
我有些恍惚:「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时的我和现在约莫是有些不一样的。
家庭虽然偏心,但学校的驰骋痛快却也给了我另一个天地。
我以为我会有灿烂耀眼的未来,因此有恃无恐,锐利张扬,任何人都欺辱不到我的头上。
「没什么不一样的。」沈霖微微低头看过来:「话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还在给逢星上课吗?」
我下意识道:「没,看房子。」
沈霖沉默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道:「婚房?」
我摇摇头,将喝完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
「不结婚啦。买我自己的小天地,把户口迁出去。否则被家里拿捏住,考得再远也脱不了身。」
说着,我将巴掌厚的广告单炫耀给他看:「跑了四五十家,终于挑到一间合适的了。再凑点钱,等到六月份就能付全款啦。」
「冒昧问下……多大的?」
我很自豪:「九平米,当年一家用户厕所改造的。找了好久呢!甚至还算学区房。」
沈霖:「……」
沈霖何其聪明,早就串起了前因后果。
但我没想到他轻笑了声:「想要一个结婚的幌子为什么不找我?我家比王旭有钱。」
他的眸子干净纯澈,眼底仿佛是星辰大海。
对着这样的眼,我无法说出「利用」「用完就要扔」这种卑鄙字眼。
只好手足无措「讷」了声:
「你来晚了。」
王旭嫖娼被抓,拘留了十五天。
估计也怕丢脸,没敢让我知道,过年去拜访王伯夫妇俩时他们也尴尬得措辞找借口:
「哎这不最近拿点钱打算开个小工厂么,去隔壁市里看看行情!」
王婶眼神有点闪躲:「这年头钱不好赚咯,他也算是上进,知道不坐吃山空。」
大过年哪家工厂还开?
我没有戳破,温柔笑着帮王婶捏肩捶背:
「那等他回来,咱们一家人再去饭店吃顿好的。」
许是我表现出的逆来顺受,王婶对我很满意,连连道:
「肯定的肯定的。哎楠楠,你啥时候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啊?要是怀上了就扯证,早点让我抱大胖孙子啊。楠楠长得这么盘靓条顺,生得娃肯定也随娘。」
「我也很想搬过来……」我装出犹豫的样子:「可是爸妈不让,非要等办完过户再说。」
王婶有点不满:「都订婚了,他俩人咋想的?古板!」
我似是灵光一闪:「他们思想观念太传统了。哎,不如这样,伯母,你四五月份的时候让王旭骗一下我爸妈,说快要买房了,把我户口迁出来。」
「这……不好吧?」一听到上户口王婶就急了,生怕我占便宜,分她家房产。
我连忙安抚她:「到时候我先去学校集体户过度一下。」
又保证道:「我爸妈看不出区别的。然后他们就管不到我啦,随时可以搬过来。」
这样一说,王婶自然同意:
「哦这样啊,没问题我去和王旭说。」
而爸妈那边,秉承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
见「女婿」要买婚房,火急火燎将藏好的户口本给了我,让我快去买房、挂名、迁户。
妈妈高兴疯了:「囡囡你之前还死活不肯,现在知道王旭这孩子实在吧?还没结婚就给你买了房!」
爸爸比妈妈谨慎一些,多了个心眼。
过户那天也跟去了,亲眼见到房产证才松了口气,坐到一旁抽烟,等我忙完才吆喝道:
「新房还没装修吧,那这段时间还住家里。」
他磕了磕烟灰,似是警告:「生活费要照付啊。」
我抚摸了下崭新的硬壳户口本,有些啼笑皆非。
这九年我是如何能忍受过来的?
我他妈真有受虐体质啊。
不过快了。
还有一年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于是我微笑着揽上爸爸的胳膊:
「当然。天天快要高三了,怎么着我都得在家再住一年,照顾他高考完呀。」
弟弟刘天混过了两年高中。
经常会打游戏打到凌晨,第二天打着哈欠去上学。
如果是以前,我会揪着他耳朵喝道「快去睡」。
会教育他好好学习,不要攀比穿着不要虚荣。
但现在我不会。
反而隔三差五给他发点零花钱。
他去充值游戏也好,逃课去网吧也好,都和我无关。
直到高三第一次月考,纸终于包不住火了。
模考成绩 217,年级倒数第一,老师强令要求父母过去。
当然,我也跟去了,凑个热闹,听老师将爸爸训得面红耳赤。
爸爸狡辩道:「不是老师,我家天天一直名列前茅的,怎么可能……」
「名列前茅?」老师瞪大了眼:「他哪次不是班上倒数第一?!行行好,就算是买进来的,多少也踏实学点儿吧,班级平均分都能被他拖个三四分!初中的计算都算错,心思都花哪儿去了?!」
我爸也蒙了,扭过头喝问弟弟:「说?!怎么回事?」
弟弟吓得发抖,哽了半晌没出声。
爸爸暴跳如雷:「你他妈的给老子快点说!!!」
待到弟弟终于哭丧着脸承认「伪造成绩单」后,向来要面子的父亲,
拎过一旁座椅砸向弟弟,骂道:
「他妈的我让你不好好学习!我让你骗人!我让你造假!」
妈妈连忙护着:「你打孩子干啥嘛,有话好好说……」
一时间,整个办公室鸡飞狗跳。
真热闹啊……
我在角落嗤笑一声,趁着没人注意走了出去。
晚自习时间,回廊上很静,走过灯火通明的教室,
能看到黑板上写满了公式或者诗歌分析,底下奋笔疾书的学生们在埋头苦学。
外面星辰似点,皎洁的月光洒落。
我浸没在月色里,看他们在灯光下耀眼又夺目。
这是我曾经无比憧憬希冀的未来。
没忍住,我凑近去看了看,窗旁一个男生正被数学压轴题卡住,咬着笔帽沉思。
解析几何需要变换一下坐标系,是去年江苏省的最后一道大题。
看他又想了三四分钟还是毫无头绪,我撕下一页随身带的笔记本。
写了步骤,叩了叩窗给他。
「什么事……操!」
男生接过纸页一看,愣了愣:「这题这么简单?!这种变换谁他妈的做得出来啊。」
旁边的学生闻风看过来:「原来江神最后一道题也卡了啊哈哈哈哈!」
「据说这道题得分率不到 0.5%,散了吧散了吧。」
「江敏,给我看看,这啥解法……哦凑,妙啊。」
「什么什么!快让我也看看!」
这个叫江敏的男生烦躁地抓抓头发,将我写的纸页夹到书里,
又随手在他的试卷上写了几行公式,再将试卷揉成一团抛了出去:「接着!」
见试卷准确无误落到同学桌上,他吹了声口哨:「三分!」
然后转头看向我:「你哪个班的?这么快就做完出来了?」
「我是家长,来听训话的。」
江敏:「……」
他狐疑地抬眼打量了我一番,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带了点促狭笑意:「刘天?」
「我弟。」
他目露怜悯:「辛苦。」
我正准备离开,他却叫住我:「哎姐姐你哪个大学呀?」
我脚步微顿:「没上过大学。」
江敏明显不信:「那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实话实说:「上个月把所有省份去年的高考卷都刷了一遍。」
「哦……」江敏了然,又想到了什么:「这道题你当时做出来了吗?」
「当然。」说着,我没忍住揉揉他脑袋:「我整套卷子数学满分呢。」
江敏意识到被我耍了:「……操!!」
或许是当久了老师,我很喜欢逗小孩。
顺手留了串号码给江敏,笑眯眯道:「小朋友有什么不会的来请教姐姐呀。免费,不收钱,请我喝杯奶茶就行。」
「……」江敏一言难尽地望着我,
活像在看流氓。
本以为江敏不会加我,没想到当晚就看到了他好友申请——
科比投篮的头像下,他言简意赅:
「我江敏,问问题。」
我通过了,随手拿起台灯旁的纸笔,准备帮他算题。
江敏却问道:「你和刘天真的是姐弟?」
我顿了顿,回复:「嗯。」
「亲的?」
「嗯。」
江敏:「……基因突变吧?」
我哭笑不得:「有没有学业问题?」
江敏发来一条语音,像是自习课后仍旧热闹的球场。
秋末蝉鸣吵闹,欢呼声伴随着篮球碰撞,风轻轻拂过。
他声音有点沙哑,但充满了少年人的张扬:
「没有,那题纯属意外哈。我可是很强的。」
「姐姐先回聊了,有空可以来玩啊。」
「到时候请你喝食堂冰沙。」
我笑了声,将手机静音放到一边。
掏出打印的语文诗歌阅读,开始奋笔疾书。
人生路上或许有无数种基因突变,
或中彩票,或遇到拆迁,或因为时代的发展颠簸于浪潮,碰上猪都能飞起的风口躺着挣钱。
但只有努力这一种,会带你坚定地走向彼岸和终点。
或许是弟弟成绩太差。
这个学期,爸妈主要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没怎么烦扰我。
家里鸡飞狗跳,但我过得很轻松。
晚上备备课,在微信群给家长答疑,之后就主攻理科的六门课。
等到假期结束,甚至还有心思找江敏要来一份「江南十校联考」的试卷和答案。
打印出来后我立刻做了,仔细对完答案,长出一口气——
668 分。
Lucky number。
做完后,随手将考卷撕碎,扔进垃圾桶。
而客厅里,妈妈在打电话给姥姥,话里话外止不住的自豪:
「你可别说,男孩子冲劲太足了。」
「对啊,天天第一次月考才 200 多分,这才小半年就 500 多了,指不定明年能上清华北大呢。」
「他也爱玩,静不下心,就是聪明,从小到大都聪明。」
我「唔」了一声,目光扫到一旁因为做题太投入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
江敏:
「这是十校排名和分数段,姐姐你可以对照一下。」
「一般在前 700 的话,是稳定 985。前 2000 稳定 211,前 8000 稳定一本。」
「还有前几天忘记提了,今年联考,据说有人作弊(比如说你弟我就觉得可能性很大啊),所以姐姐可以把你的分数排名,减个 50 名左右。」
我心下了然。
由着爸妈炫耀弟弟突飞猛进的成绩,看他们过年走亲戚时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客套赞美。
我没和任何人提这件事,只给江敏回了个「知道了」。
江敏的喜恶从来不屑于遮掩,慕强也慕得直来直去。
自从我几次线下约着刷题,速度比他这个年级前 10 快大概 1 倍后,他就心甘情愿地各种一手资料给我。
说实话,我很缺这些重点高中老师整理出的资料,
也很感激他,私下请他和朋友吃过几次大排档。
篮球队里的男孩女孩们吵闹又活泼,闪亮着眼叫我「姐姐」。
10 多人的队伍,有一个女生,个子挺高,一米七多,但腼腆害羞,我就逗她:「萧甜怎么不吃?减肥?」
「不是。」她认真摇头:「我要减脂增肌,不能吃太多油炸食品,否则体力跟不上男生。」
江敏顺嘴把我递给萧甜的烤串,一口叼了过去,口齿不清「嗷呜」道:
「姐姐你别管她,她晚上回去还要喝牛奶,说是还要长个呢。」
旁边有男生打趣:「女生长那么高干什么,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萧甜被他们说得头越垂越低。
在桌底下绞着手指。
「她想长个子是为了打篮球,为团队贡献一份力量,怎么扯到谈婚论嫁了?」我嗤了声,停下翻动烧烤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了那男生一眼:
「要我看,萧甜比你们自律多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绕操场跑 10 圈,你们男生谁做到了?还『嫁不出去』,谁规定男生就得比女生高啦,那得多自卑才要在身高上找心理安慰啊。」
我行事作风有点绵里藏针,从不轻易落人面子。
如果翻脸必是绝杀。
所以,我软着嗓音说完这段话,解了萧甜的围,那些男生也没察觉我在生气,反而嘻嘻哈哈:
「这不是说着玩儿的嘛,我们甜哥什么人!以后傲视群雄。」
只有江敏觉察我情绪不对,敏锐地看了我一眼,岔开话题:
「哎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篮球队训练先缓一缓,专心冲刺吧——大家有心仪高校吗?」
「想去北京呢,大城市就业机会多。」
「诶我想去杭州,那边风景特棒!」
「你们怎么看城市啊?我挑专业,物理 top1 是北大,我想去但可能去不了,中科大也行吧。」
只有萧甜,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后,小声道:「北航。」
她重复道:「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总有一天,我会看到我参与的项目里火箭腾空而起。」
她眼底梦想的星光真美。
「张嘴。」于是我将仅剩的烤菜叶送到她嘴边,作为奖励:「会的,到时候告诉我发射时间,我在电视机前蹲守。」
一旁江敏觍着脸要吃的:「姐姐,我的呢我的呢?我也要!还有,如果姐姐想考大学的话,你会考哪里呀?」
「自己烤。」我将生材料推给他,不假思索地道:「北大吧。」
我做好被嘲笑的准备。
那种虽然不是恶意,但也很扎人的理所应当。
比如「那对你来说太难了」「可以适当放低点儿目标」「脚踏实地些儿」。
从小到大,似乎有太多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江敏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丹凤眼里很是认真:
「这么肯定选北大啊,清华也太惨了吧,痛失状元。」
男生们吹着口哨起哄,我抿着唇笑了声:「承你吉言。」
这本来会是和这群高中生的最后一次聚餐。
因为他们只剩不到三个月就要奔赴考场,
也会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聚餐。
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旭和他那群狐朋狗友。
王旭明显喝多了,酒壮怂人胆。
何况他脾气本就冲。
遥遥看到我后,径直走了过来,将路边摊「啪嚓」掀翻,
指着我鼻子骂道:
「他妈的你说要照顾你弟,所以不能搬来同居,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大晚上和一群男人出来吃饭??」
烧烤蘸酱洒了我一身,火炭也擦过皮肤,疼得我一个激灵。
还好江敏一把拉住我后退。
「操。你眼瞎?」江敏也染了一身「花红柳绿」,瞬间炸了,指着萧甜说:
「她不是女的?何况我们都是她弟弟同学,她请我们吃饭,让我们多照顾下她弟弟怎么了?犯法吗?」
萧甜被所有目光注视着,有些手足无措,却咬着牙坚定道:
「楠姐除了请我们吃饭,很少出来的……」
王旭明显不信,嘴里国骂阵阵,撸起袖子就冲到我面前。
一个巴掌要扇过来前被四五个男生给死死拉住:
「哎干什么呢大哥?!喝多了想打架?」
「咱可不兴打女人啊!」
「哥你这一身肥肉还想横,去健身房练几年吧……」
高中篮球队的小伙子个个身高体壮,王旭动弹不了,目眦欲裂:「放开老子。」
江敏刚刚下意识地护住我,回过神来后,不可置信地嘀咕了句:
「不是吧?姐姐你男朋友?也太凶残了。要不我们按住他,姐姐你先回去?」
我叹了口气,望了眼马路对面,王旭那群朋友踌躇着走了过来。
「不用。」我低下头用纸巾擦拭衣服。
等他的朋友终于过来,试图拉架后我才缓缓柔声开口:
「王旭。你嫖娼被抓两次,哪来的脸指责我?」
我又转过头,对人堆里一个浓妆艳抹的短裙女孩笑道:「苏琳娜?」
她眼神闪躲地退后了半步。
「天上人间 35 号技师。」
「你最喜欢点的一个妹妹。」
「看样子服务很好么,最近晚上出去吃喝,成天带在身边。怎么也没人和我这个『准嫂子』说一声啊?」
一堆大老爷们噤若寒蝉。
而高中生们没接触过大人的龌龊,面面相觑。
我将擦完污渍的纸巾甩到王旭脸上:
「瓢虫是吧?知道我为什么不搬去和你同居吗——」
「我嫌脏。」
这句话让王旭勃然大怒,他竟然挣脱了束缚,握紧拳头朝我揍来。
情急之下,江敏低骂了声,转过身将我护住,用肩膀挨了这一拳。
而这也预告着今晚这场斗殴,彻底拉开了帷幕。
江敏断了一条腿,可他那晚笑得贼开心,被拉上救护车的时候,抹了抹脸上瘀青血迹,非常豪横地啐道:
「啊呸,人渣。」
深夜的医院被打破了静谧,白灯让人刺目心慌。
第二天,见我担心得快哭出来,江敏摸摸鼻尖道:
「没事啦姐姐,刚刚说梦校的时候我没说吧,其实我想去北大医学部,或者清华协和来着……所以自学过些医学常识,揍他揍得绝对是轻伤,不会被判定成斗殴的,不会蹲局子,也不影响高考。」
我:「……」
我几乎要被这傻小子给气笑了,深呼吸了口气:
「他是死是活和我没关系……我是在担心你,医生说腿折了,高考的时候石膏都摘不掉,会影响……」
「不会啊。」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我多聪明多厉害,区区三个月,影响个毛线。倒是那人渣……」
江敏顿了顿:「他叫什么来着?」
「王旭。」
「哦。」江敏冷漠应了声,又舔舔破损的唇角,露出个兴奋期待的笑:
「他要遭殃了。」
王旭之前将人打进过 ICU,选择私了,赔了 50 万。
而江敏,显然不是愿意私下和解的类型。
他父母更是态度强硬,要求将法律程序进行到底。
篮球队其余成员多少挂了彩,他们家里也都没闲着。
萧甜父母当晚将女儿拍的录像,通过自媒体发到网络。
「深夜打人」+「临近高考的高三生」+「骨折」+「人生转折点」这些字眼,瞬间引爆网络。
更是有人扒出,王旭之前差点把人揍死,却轻易逃脱了法律制裁。
义愤填膺的网民们要求严惩王旭,王旭父母一把年纪了,想去求涉事学生网开一面,被气愤至极的父母们指着鼻子骂「怎么管教的儿子」。
这件事儿牵扯多方,闹得很大。
而我身处其中,即使在网络报道里神隐,现实里也逃脱不了干系。
爸爸听说后,甩了我一个巴掌:
「你糊涂啊!王旭要是被判了,你怎么办?!你们还结不结婚了?他要是想把婚房收回去咋整?」
舔舔唇角,嘶,好痛。
「就是!帮弟弟请同学吃饭?」这次妈妈没劝我爸不要打人,反而看仇人一样看我:「天仔在学校朋友缘好着呢,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缓缓起身,抚平起身时产生的裙角褶皱,温和道:
「我不结婚啊。」
爸妈很多年都没听过我明目张胆的反驳了。
印象里,我上一次撕心裂肺的反抗还是中考之后——
听说被改了志愿,我倔强着闹了一天。
然后被揍了三天,没吃没喝,奄奄一息,刚上小学没几年的弟弟在旁边拍着手学舌:
「白眼狼,白眼狼!」
所以,当我说出「不结婚」三个字后,爸妈惊诧地瞪大了眼:
「你再说一遍!」
「我说如果真的结不了婚,那就只能不结婚了,有什么法子呢?放心,房子不会收回去的,之后我想办法过户给弟弟。」我尽力将虚情假意说得情真意切,笑了笑,提起保温盒:「妈妈,我去医院看望一下那位同学了,替王旭搞好关系,说不定人家会愿意撤诉。」
说完,我不顾父母凶狠的目光,推门走进了阳光之下。
来到医院,江敏在病床躺着,左腿绑了石膏,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笔记和错题集。
也不知道遗传谁,他蓬松的棕发带了点自然卷,无精打采的样子有点像没睡醒的狗狗。
一见到我,他眼睛都亮了:「姐姐你来啦!还带了保温桶,是有好吃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嗯」。
他忽然眯了眯眼,本就凌厉的丹凤眼愈加犀利:「你脸怎么了?谁打你的?!」
「汤没加盐,你想清淡点还是重味点?」我将保温盒放在床头柜,打开,拿出煲好的排骨汤和小半瓶食盐。
「重重重!多加盐,医院食堂淡得嘴里能出一排丹顶鹤。」江敏意识到什么:「……别转移话题。」
我被他逗笑了:「怎么着,还要揍人家一顿不成?是我爸。」
病房里沉默下来,江敏不说话了,闷着头喝着汤。
我到洗手间清洗餐具,水声潺潺,抬起头照镜子,乌黑的发丝遮住了脸颊。
拂开,白皙的肌肤上一片触目惊心。
我爸那一巴掌甩得毫不留情,现在嘴里还有血沫残余。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黯淡灯光照得洗手间阴沉,也衬得镜子里的我难得神情阴郁。
快了。
我啪嚓一下关了哗哗水流。
快了,还有两个月。
江敏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
他父母通情达理,没有迁怒我,可我还是很愧疚,
本来的计划里不存在这出闹剧。
江敏也不需要杵着拐杖、打着石膏,单脚一蹦一蹦地度过高三最后时光。
所以他住院那段时间,我会煲各种烫送给他。
然后丢一套试卷,我俩同时开始做,比速度和正确率。
「……姐姐你做慢点。」江敏瞥到我已经在写最后一题的手:「留点活路给我吧……」
我没听见他说话,只专注在复杂的代数运算上,终于解出来后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你刚说话了?」
江敏无语地移开目光,开始间歇性摆烂:「啊,我好累,我要姐姐……」
他及时顿住,继而道:「我要姐姐给我买奶茶。」
我:「……」
我掏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想喝什么自己点。」
江敏心满意足地点完一杯芝士奶茶,退出 App,却忽然顿住。
他盯着我的手机桌面背景看了片刻,眨眨眼:「姐姐,这人长得好帅啊,是明星吗?」
「嗯对。」我面不改色地扯谎。
将手机抽过来,息屏。
隔绝了那张沈霖的照片——
照片里,他身穿学士服,抱着黑色狸花猫,侧身站在北大的西校门前,身影颀长。
夕阳眷恋地吻上他眉前细碎黑发,衬得面容俊朗,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姐姐骗人。」江敏一瞬不瞬地看我:「一二线明星我有印象,对不上号,没人长这样,三线以下也不可能穿学士服去北大蹭照片,北影和中戏离北大都不算近呢。姐姐,这是你想考北大的原因吗?」
他缓缓坐直了身:「……这该不会是你暗恋的人吧?」
……这小孩真是。
明明特别会看眼色,机灵得不像十七岁少年。
但现在却像嗅到了腥味的猫,非得逮着问个水落石出,否则不肯罢休。
「不算。」我敷衍道。
江敏倔强地还要追问:「那算什么?」
我斟酌道:「……星星吧。你们也是我的星星。」
启明星,前进路,
指引我朝着命定的归途前进。
哪怕身处泥沼,也想仰望的那些星。
网上的舆论让政府机构不得不严肃对待。
最终王旭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案件判下来的那天是 6 月 1 日。
高中生们都抓紧时间冲刺上课,哪怕是江敏,也拖着个断腿「身残志坚」地回到学校调整状态。
除了我,和搭班老师调了几节课得以到场,没有相关当事人出席。
我静静听完整场审判,未置一词,掏出语文诗歌汇集的小本子,垂着眼默声复习。
在判决结束后,忽然有个身影冲到我面前,她哭得肝肠寸断,恶狠狠地道:「都是你!都是你——我儿子才会这么惨!你这个害人精,狐狸精!」
我掏出纸巾,很温和地给王婶擦了下泪水,她撇过头「啐」道:「你怎么不去死啊?!」
「伯母,你冷静一点。案子还要二审,当庭闹起来,留给法官印象不好。」我压低声道:「至于为什么王旭这么惨——人是他打的,以前私下和解也是他那群『朋友』,在人家门口涂红色油漆、泼狗血,堵着人孙女上下学威胁的,而那位老伯两年后就因为肋骨旧伤,一命呜呼也是真的。欺软多容易,现在碰到硬骨头不好啃了,自然会遭殃。天道好轮回,你说王旭为什么会这么惨?」
「自然是他活该啊。」说着,我将纸巾塞进王婶手里,叹道:「擦擦眼泪吧,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王婶还要闹,扯着我不让我走,尖利的指甲刺破了我的皮肤。
我侧过头,用目光指了指守在不远处的警卫:「您确定想打起来?」
「你这个贱人!贱人!不得好死——」王婶愤恨地瞪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刀,一抬掌就朝我刺来。
我:「!」
我下意识伸手格挡,被力道震得退后半步,跌坐在地。
警卫们也察觉到不对劲,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拉开王婶,其中一个关切地蹲下来焦急道:「姑娘你没事儿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后怕地摇摇头,摊开手掌,冷静下来后还有闲心笑出声:「没事,文殊菩萨保佑。」
手心里躺着一本厚厚的「高中语文必背诗歌全集」小册,一把锋利的小刀寒光森冷,横贯了大半本册子,却因为纸张粗糙的摩擦力,止步不前,没能戳到我的皮肤。
……知识就是力量。
诚不我欺。
王婶也因为故意伤人被审讯羁押,我拒绝调解。
听到消息后,爸妈非但没有关心我是否受伤,反而怪我惹怒了王伯一家人。
高考前一晚,妈妈怕打扰到弟弟,压着嗓音训我:
「本来好好一件婚事被搞成了个笑话,你说,你非得大晚上和一群高中生出去干什么?还被王旭撞见,丢不丢人?!」
我被她的逻辑搞得想笑。
为什么大晚上出去?因为白天我要上班,而且高中生们晚上下了自习才有自由时间。
更何况,王旭晚上在外面吃喝嫖赌撞见我,不斥责「他大晚上出去干什么」,反而追究我「丢人」?
偏心偏到大西洋了吧?
「这下好了,婚结不成了,名声也臭了,看以后谁还敢娶你!」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要是一辈子都待在家里,那要累死我和你爸……」
我打断她:「放心好了妈妈,我以后绝对不会拖累家里的。明天我还要去监考,你也要送天天去考场,早点睡吧。」
我握住她的手,像是安抚:
「王家靠不住的,上次王婶还说你和爸收了礼没点回礼,太没礼貌了——你看,她既然敢捅我,说不定脾气上来了还会拿着刀子砍你和爸,那得多危险啊?别想着靠这种亲家,不如多花心思在我弟身上,他以后可是得光宗耀祖的呢。」
我在故意混淆概念。
生活里婆媳两家的鸡毛蒜皮和将她儿子送进监狱的深仇大恨,不能等同视之。
但我妈明显被我绕进去了,犹豫片刻:「……好,我去给天天削点水果。」
一提到我弟,她眉目就瞬间柔和下来,甚至还柔和地拍了拍我的手:「你也早点休息。」
这一瞬间,我心里千回百转,莫名想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我问道:「妈,你觉得天天能考多少分呀?」
「600 肯定是有的,上次摸底考试他 600 多呢,冲一冲说不定 650 朝上。」
「那我呢?」
「什么?」
我说:「如果我也上了高中,你觉得我当年能考多少分?」
妈妈反应过来我说什么后,像听了个笑话,「哈」了一声:
「囡囡你?别逗了。女孩子到了高中成绩就会下滑的,头脑没男生好,像什么数学物理啊,转不过弯——最多 500 吧,都不一定考得上好大学。」
「这样啊……」我稍微歪了歪头,柔顺的发如瀑布般从肩上倾斜,遮住我低敛的眼,指尖抚摸着桌上磨砂塑料文件袋,里面是我的准考证,我轻而又轻地说了声:
「我知道了。」
再次参加高考的事儿,我没告诉任何人。
爸妈和弟弟以为我去参加监考,小学同事以为我请假照顾弟弟。
我蹬了个共享单车来到考场,没遇到一个熟人,非常自在——
高考考场是我的初中十四中,地理位置有点偏僻,为了方便学子考试,这里安排的考位不多,也不知怎么,我抽签抽到了这边,而且……
考场竟然还和我初中教室一栋楼。
想当年,学校校霸喜欢欺负人,将年级前十的书包从这栋楼挨个扔下,资料试卷飞得到处都是。
有人去告老师,有人投诉父母,我没有。
我等不及校方给他无关痛痒的处罚,默不作声走到楼下捡起落到垃圾堆的书,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抽他脸。
把他抽蒙之后,在他脸上写了 7 个「王八蛋」,踩着凳子威胁他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一个书包一个耳光一个『王八蛋』。」
周围鸦雀无声。半晌之后,有人鼓掌。
我回过头一看,是个清俊男生,靠着五班的门——那是沈霖。
真怀念。
时隔 10 年再次回到这里,楼下散发恶臭的垃圾堆不见了,过道教室翻新重造,添上了智慧课堂这些电子设备。
只有教学楼前那棵青松,苍翠依旧。
我座位在窗边,落座,看了眼外面随风摇曳的青松,就将透明袋装着的准考证放在桌上,脑海里过了最后一遍阅读理解答题模版,飞速想了下议论文的 3 步骤——
就跟随铃声提笔答题。
语文,数学,英语……
选的物理,生物,化学……
许是年纪比正常高考生大个七八岁,我心态好得出奇。
没有紧张,没有心跳加速,专注在考卷的每一题上。
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变成了夏天暖煦的风穿叶拂林而过,在吹过我的脸颊。
串起这 10 年以来的所有过往。
有失意痛哭,有放纵堕落 3 天不去上课,也有将破碎的自己拼凑,咬牙和着血泪在烈焰里重塑。
考试结束,我合笔,走出学校,看到有焦急探头的父母,有的母亲为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彩头,穿着旗袍,脚踏马丁靴,怀里还抱着束花。
我没有等待我的父母。
我没有簇拥的鲜花。
但我想我离星星们,又近了一点。
6 月 23 日放榜前一天,是个周四。
我刚上完一节语文,几个小萝卜头缠着我问问题,一路追到办公室。
我拿起桌上的糖果投喂他们:「一人一颗,不准抢哦。」
这时,办公室有老师问道:「哎刘老师,明天分数就出来啦,你弟弟估分多少?」
我愣了愣,想起刘天因为撒谎而闪躲的眼:「……他说有 600 多。」
「600 多?那重本肯定是稳啦!」
我只是笑。
当天晚上,清华招生办打来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爸爸:「啊?对对对,我是刘同学家长,请问您是?」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爆炸消息,招呼妈妈过去,哆嗦着手打开免提。
只听见联系人说道:
「是这样的,我们通过多方渠道提前了解到,刘同学高考分数 683 分,全省 18 名,清华这边想知道刘同学意向,比如喜欢什么专业啦,有什么兴趣爱好啦,清华社团非常丰富的,能满足她所有发展。招生办的老师明天会过去,尽力为你的专业择取出谋划策……」
爸爸颤着声喃喃:「考得这么好吗?」
妈妈也一把捂住胸口,双手合十连连道:「谢天谢地谢谢列祖列宗。」
只有弟弟,目光茫然,唇齿嗡动,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好好好,我让刘天接电话。」爸爸赶紧说道,将手机递给弟弟。
我走到房间门口,端着杯水斜靠门框,感受父母的欢天喜地。
弟弟则是完全吓傻了,惊慌失措地讷讷:「……您、您好。」
「咦?」联系人有点惊讶:「男生?打错了吗……请问是刘楠同学吗?哦不好意思,您家还有别的考生吧?」
欢天喜地的气氛陡然破裂。
空气像是注入了凝胶,定格住父亲僵硬的笑脸、母亲不敢置信的眼神和弟弟没来得及收回的震惊。
一家三口齐齐抬头,用如出一辙的目光看向我。
「你……你怎么敢的?」爸爸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指责我瞒着所有人参加高考:「你不是说你监考去了吗?!」
电话那头联系人还在说:「喂喂?还有人吗?您好,我这边听不清,是信号不好……」
弟弟却再接受不了,狠狠挂断了电话,从沙发上跳起来嚷道:「对啊,你骗人!」
「考着玩玩,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我将杯子里水喝干净,直起身,走到客厅柜台的水壶前想要续水:「这不是当年没考过,总存着妄念么。」
妈妈气得胸口起伏,声音直颤:「你想走?翅膀长硬了想飞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明天就把户口迁回来,把房子过给你弟弟,听到没有?」
「神经病。」
「你说什么?」妈妈的脸,狰狞得像是鬼怪。
我说神经病啊。
我曾经以为他们是正常人,而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才遭到这样区别地对待。
为此,我尽力乖巧,温柔听话,从小就自己洗衣吃饭,照顾弟弟,在爸妈出去打牌的时候包揽所有家务,努力学习,考试从没出过年级前 10。
我以为我能换来公平的对待,至少在学业上——
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他们还是会冷漠狠心地待你,甚至打压你逐渐显露的锋芒。
我花了五年时间去接受,我生在一个畸形的泥潭里。
再用五年时间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还可以去咬牙拼一把。
你还可以把你被折断的枝丫包扎续上,再开出鲜艳的花。
「你你你——」妈妈嚎啕着嗓子哭出来:「平心而论,我和你爸爸是掏心挖肺对你,还让你住在家里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你就这样报答的?你个白眼狼。你说话啊!你怎么不吭声?!是不是心虚了?!」
爸爸在一旁沉默,我便对他笑了笑:
「爸,没人规定必须是儿子才可以光宗耀祖。
「有几年我过得很痛苦。我一直在想是什么造就了这种『重男轻女』,后来我想明白了。
「数千年的农耕社会和框架制度,男性凭借绝对的力量优势获得更多从事社会生产的机会,而女性在『低人一等』的束缚里度过余生。
「合情合理,合乎社会局势。但随着科技发展,沉重的体力劳动逐渐被机器取代,转向脑力产出——我不认为,女性还有胜任不了的职位。
「或许实在有体力差距,会比男性付出更多的时间和汗水,但我们愿意付出这些成本。
「至少得给我们这个同台竞技的机会吧?」
我妈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过来推搡我:「你闭嘴!女孩子家家的,想啥呢?」
倒是爸爸和弟弟,越发沉默。
我走到房间,推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今晚我去酒店住一晚,大家都冷静冷静,天天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再回来庆祝。」
这是我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这天,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漫天的星辰之下,越走越快,最后放肆奔跑在寂静的马路上。
风撩起我的长发,眼泪和笑声里——
这一刻,我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我没有再回那个家。
踏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想回去。
我不知道北大招生办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
但这天晚上,沈霖给我打了个电话。
「最近怎么样?」他嗓音依旧磁性清润。
我无家可归,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天上的启明星道:「挺好的,刚离家出走。」
他低笑起来:「恭喜。」
「……恭喜什么?离家出走吗?」我失笑:「迟到 10 多年的叛逆期?」
「不是。」沈霖正色道:「问了招生办的学弟,他说,你在名单之列,估计晚上会联系你。恭喜你,如愿以偿。」
我声音非常平静:「谢谢,但你喜讯报晚了,人家清华比你积极,还说由着我挑专业。」
沈霖:「……」
沈霖:「北大也可以。」
「省 18,不能吧?我还想去读北大光华,以后年入百万呢,可能吗?说正经的,一直想去工科,最近稍微查了查,清华机械和材料更强些。所以第一志愿肯定先填那边。」
沈霖:「我还是觉得北大好。」
我吹了声口哨:「哪里好?说来听听。」
沈霖仿佛在用最后的倔强劝我:「北大食堂更好吃,冬天有半免费的溜冰场。」
「半免费?」
「凭校园卡半价。」
我:「……」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霖也笑,声音温润清和。
笑完后,他轻而又轻地道:
「楠楠,愿你以后,前程无风尘,极目皆平川。」
刘天考得比我想象得还烂。
尝到作弊的甜头后,他彻底荒芜了学业,最终高考 371 分。
说来好笑,371 分,是我当时第一次试着做 6 科模拟题时得到的分数。
也就是说,他这 3 年相当于我囫囵吞枣学的一个月。
爸妈估计觉得丢脸,没有大张旗鼓告诉任何人,小心翼翼张罗着,准备给弟弟复读。
而学校期末考试后,一群小萝卜头围了过来,叽叽喳喳:
「老师,余老师说你下个学期就不来啦,是要去带别的班了嘛……」
有个穿花蝴蝶裙的女孩直接哇哇大哭:
「呜呜呜,老师说话不算话是小狗,一年级的时候你说过要带我们 6 年的……」
我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根棒棒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笑眯眯道:「甜不甜?」
女孩打着哭嗝:「甜……」
见她哭声渐小,我才温和着嗓音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要去外地进修啦,也是和你们一样上学哦。」
「老师也要上学吗?」
「当然,学无止境,人的一生永远不能停下汲取知识的步伐。」我吓唬他们:「否则会变成大笨蛋,被大灰狼吃掉。」
有比较早熟的小朋友无语:「老师又在驴我们,哄 3 岁小孩呢。」
「哎呀忘记了,你们 10 岁了呀!」我摸摸他脑袋,正色道:「前半句是真的,老师要去向前奔跑了,所以要离开一段时间。」
「那老师以后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想了想:「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来。」
琪雅高中今年整体发挥也不错。
引起舆论浪潮的小崽子们,没被繁杂的信息影响,几乎都拿到了梦校录取。
江敏报了北大医学部,萧甜超常发挥,去了中科院大学,据说有不少和北航合作的项目。
当时说杭州环境好、气候宜居的男生,去了浙江大学。
想学物理的男生,真的去了中科大,还把女朋友也拐到了合肥。
暑假里我和他们聚餐撸串,江敏坐在轮椅上,晃着拐杖,指挥小弟推他冲锋陷阵。
推到我面前时,少年瞪大了眼:「姐姐你又骗我!不是说想去北大吗?」
「?」我反应过来:「当时不清楚专业强弱,倒是你,怎么不去协和,那边规培方案好像更好。」
江敏:「………………」
萧甜在一旁捂着嘴偷笑,我不明所以,只好低下头翻着烧烤。
又想到了什么,我对江敏道:「哦对,我把北大的一个学长推给你,也是琪雅的,可以多向他了解一下大学情况,早做准备。」
「好好好。」江敏心不在焉地应了,又心不在焉地加了沈霖微信。
不知过了多久,好友通过的声音响起。
江敏拿起手机,指尖滑动,估计在发消息,过了会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古怪:
「姐姐,这位学长算起来是不是和你一届的?就是如果你正常高考的话。」
「对。初中同学。」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我头也不抬:「说不定琪雅高中的光荣榜上有他。」
江敏:「…………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
江敏好像低下头,暗骂了一声:「操。」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忙碌很多。
或许是心态不一样,我疯狂地想体验错失的学生生涯。
社团、学生会、实验室以及学业,我忙得团团转,但乐此不疲。
大一快结束的时候,妈妈打过来一个电话,语气很疲惫:
「囡囡,寒假没回家,暑假回不回来啊?」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自顾自地道:
「你弟弟今年高考成绩还是不理想,辅导班又太贵了,我想着,你要是回家可以给他辅导一下。你爸还说,要把你当年的升学宴请给补上。」
没有我供血,他们当年是拿不出 3 万的择校费的。
如今连 1 万块钱的辅导班,也左支右绌了。
我在实验室垂下眼,小心翼翼地替师姐监控芯片数据:「不回。」
说着,我将手机放到一边,没挂断,不回应。
任凭妈妈在那边说哑了嗓子,最后她尖叫起来,用一堆难听的话骂我。
算起来,刘天今年也 19 了,成年人,该为自己负责,不是么?
就像我刚去读中专时,第一个月要添补生活用品,国家下发的生活费不够,嗫嚅地打电话给爸妈要钱时,
他们语重心长地说:「囡囡啊,你是大人了,要为自己负责,爸妈没有钱给你的。」
天道好轮回。
说得当真不错。
或许是我态度太冷硬漠然。
大四那年,爸妈不远万里来到北京,到我学校闹过一次。
这次还有一个闹的理由——郊区老破小拆迁了,爸爸隐约记得我房子在那,想要来分一杯羹。
他们尖叫着:「这是你弟弟的房子!你说好要转给他的!」
我充满歉意地对宿舍同学说「抱歉」,背过身打电话向校园保卫处报警。
说明家里情况后,保安叔叔很「客气」地把他们请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室友没有一个嘲笑我,没有一个露出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眼神。
右边床铺的妹子学核物理的,她托着下巴嘟囔:
「好过分啊楠楠姐,我就说去年寒假你怎么留校。今年寒假过年你要是没地儿去,去我家过年呗,我本地的。」
「不如去我家!我河北的,离北京也近,到时候带你近距离观摩传说中的衡水中学~」另一个室友也起哄。
「黑龙江人请求出战,冬天可以去看冰雕展——楠楠姐不要犹豫快选我!」最人来疯的东北妹子嚎道。
「等我雨露均沾。」我被她们逗得直笑:「一个都别想跑啊。」
「不跑不跑,等着抱富婆大腿!楠姐你真的碰到拆迁啦?」
「嗯。」我点头:「不过资金去向你们清楚,就是和校方合作办的『启明星』助学基金,初始资金 100 多万就是拆迁款。」
「原来如此!」她们露出了然表情,又嘻嘻哈哈地看我换衣打扮:
「下午有约?」
「嗯对。」
「哟——」她们嘘起来:「和谁和谁?!总来蹭吃蹭喝的那个棕发小奶狗,还是你实验室那位,超级帅气的短发师姐?」
我:「?」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她们说的「小奶狗」是江敏,失笑道:
「男朋友。他留学回来了,打算在清华任教。」
「??!!」
宿舍沸腾了。
「靠楠楠姐你哪来的男朋友?从天而降的?快给我也刨一个!」
「我就说这四年你怎么繁花不入眼,原来早就有对象了——」
我无奈道:「……上个学期刚在一起的。」
其实再次相见的第一个暑假。
沈霖在落地窗前给我讲解习题的时候,就侧过头看了我很久,然后试探问道:
「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只能实话实说:「算……有吧。我妈急着把我许出去,相亲呢,最近都快定下来了。」
后来的那个寒假,我讷讷地说「你来晚了」。
那天傍晚,路边车辆扎着积雪而过,昏黄的车灯在逐渐暗淡的天色里徘徊。
沈霖的脸被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分外温柔。
他也不失落,笑了笑:「可惜了。」
再后来,热搜引爆的那个夜晚,我因为照顾江敏,匆忙之间把手机落在出租车上。
沈霖打我数个电话没有打通,连夜坐飞机回到省城,再坐高铁找了回来。
他在医院走廊寻到茫然失措的我,半蹲下来,认真对我说: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楠楠,看着我,学弟不会有事的,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我来帮你联系律师,好吗?」
很多人都是我的星星。
一闪一闪,放光明。
但沈霖不一样,他是最温柔最耀眼的那一颗,
像亘古永恒的启明星。
跟着他,我永远不至于迷失于半途。
不过我大一那年,沈霖就因为交流去了北美。
后来研究成果不错,导师又让他留下来读了几年 PhD。
因为疫情,他没办法每年回国。
于是,我们只能继续通过网络交流。
就像那三年,谈论北大生活,谈论提升个人效率的作息表,谈论歌德的诗,谈论《爱死机》第二季什么时候出一样——
不过如今,逃脱了零碎和沉重,平常的文字对话竟也慢慢有了诗和远方的味道。
有清华园子里绚烂的春景,有情人坡前垂蔓的紫藤萝,有处理芯片冷凝失误被学姐弹了脑壳;
有天文学复杂的公式定理,有答辩时教授们苛刻的盘问,有黄石公园的野狼,有北极站的极光,也有沈霖给我看的星。
他们课题组发现了一个星系。
距离地球三万多光年,热成像图来看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
沈霖说:「我们给最中心的星星取了个名字。」
「什么名儿,说来听听。」
正值除夕,我没待在宿舍,走在北京繁华空旷的街道上,戴了耳机和沈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N、a、N。」他单个往外蹦着字母:「在计算机数据语言里,表示未定义或不可表示的值。中心数据目前我们测量不到。」
我挑了挑眉,心想取这个名字的组员一定被计算机处理数据折磨疯了。
可怜见的。
「但对我来说。」沈霖在除夕夜的最后一分钟告白:「这代表你。」
我愣住,抬头看去,北京城下了雪,纷白飘扬,落到鼻尖冰凉凉的。
满天飞雪里,我这才意识到「NaN」还代表了「楠」。
这个名字是沈霖提议的,后来他说。
希望我绽放如夏花,璀璨盛大。
永远热烈绚烂,岁月不蚀,百岁无忧。
毕业那年,我和沈霖结婚了。
前来道贺的人里面有萧甜,她变得自信开朗,戴着隐形眼镜,笑着对我祝福。
她说她去年进了航天局,跟在一堆大佬后面问东问西,依旧打篮球,是单位篮球队的先锋。
下楼梯时,她替我抱起婚纱裙曳,眼底似乎有泪光闪烁:
「亲爱的,谢谢你,祝你永远幸福。」
再后来,由于我学的是机械工程,和萧甜参与的项目居然也有了合作。
十几年前,某个晚自习的课后,夜风习习,我请着一群少年吃烧烤撸串。
那时候我在愁着如何瞒天过海,他们在愁着不知通往何处的未来。
各有各的愁绪,却依旧嘻嘻哈哈。
毕竟前途虽然未卜,但仍有个付出汗水的地方。
那时,我对萧甜承诺「在电视机前蹲守」。
可我没想到,我会更近距离围观航天火箭宏伟地起飞。
如此亲身参与人类伟大的征途。
萧甜激动疯了,抱着我狂呼「cheers」。
忙完这个项目后,我稍微清闲些许,着手将「启明星」基金铺陈到县级以下的乡镇村落,当然也包括我支教了五年的小学,项目会稍微偏向于贫困家庭的女生一点,因为客观来说,她们更需要援助。
我也偶尔会去各地演讲,对着台下那些求知若渴的眼睛,说起我的经历。
说起我曾被誉为「不可思议」的人生;
说起我曾想茫然摆烂的订婚现场;
说起我曾满身泥泞,遍体鳞伤,以为人生就此为止。
但我最终都会说到,知道高考分数那晚,奔跑在夏夜温风里的畅快淋漓。
我摆脱了枷锁,我挣脱了束缚,我用泪水一点点粘起残缺破损的翅膀。
我成功了。
所以我想写下这个改编了一点的故事,想告诉更多的人,别被环境和自己束缚。
你的人生不需要重来,你还有无数机会。
什么时候去追求梦想都不迟。
只需要你脚踏实地,再仰望星空。
- 完 -
□ 月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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