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剑君如剑折

剑君如剑折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无羡怔住,破天荒地笑了一下,重复了一句:「杀生以救生。多谢。」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的模样。

我环顾四周,才看清这样一个大君,就已经让我们死伤严重了。一行拢共八人,死了三个,领队断了手,其余都或多或少挂了彩。领队的女修因断手而面如金纸,颤着唇看着地上早已死去的人,吩咐道:「用灵印记录下来城池的情况,大君和队友的尸体都带回去。再搜查一圈有无遗漏魔族。半个时辰后此处会合。」

等按照她所说的做完之后,我们才回去仙盟。

不比来时的激昂,真见了惨然的死亡之后,心情总是沉重许多的。我夜间睡不着,便披了衣服坐在廊桥上看月亮,今夜月亮也柔和。晚尔尔不知从何处回来,见了我浅浅一笑。

我看了她的来处,仙盟的住所很有讲究,譬如我们这些后来的宗门弟子在这块,她来的方向只能是谢如寂的居处。虽然比起前世来,他俩少了许多联系,但是大约总体情况是没有变的。

晚尔尔的面色苍白,眼中划过一丝恐惧,竟然没看见我在廊桥边。

我叫住她:「你遇见什么事了吗?」

她勉强地笑了下,摇了摇头,本来预备往回去的路上走,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在我边上坐下,和我一样把腿伸在外头,任风吹拂过露出的脚踝。一垂眼再一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刚才忧色,一副烂漫少女的模样。

「没什么事,只是想起白日的场面,不由心悸。」晚尔尔笑盈盈道,「还没好好谢过师姐今日救了我一把。我看师姐总是睡不好,已经给屋里点上了安神草。」

看着晚尔尔坦率感激的模样,我有点为之前一直怀疑她而感到愧疚,便也落下一点心来:「白日的场景确实可怖。」

「天下邪魔,真都该死。」晚尔尔转过头,嘴撅得很高,「朝珠师姐,你说对不对?」

不知道何处的听风铃响了,我想了想道:「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只是我遇到过一个半魔小孩,他还挺好的。」

我半晌没听见回答,转头正见她一眨不眨地正看着我,眼底闪过恍然,声音有点冷,慢吞吞道:「我说谢剑君近来对半魔都十分宽容,像是一下子就不厌弃魔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上一轮明月十分亮堂,因此处结界的缘故,风如春夜般潮湿而暖和,我和晚尔尔陷入了一片平静当中。这样的夜色,也许沉默都是温柔的。

晚尔尔隔了很久才说话:「师姐,你什么都有,你会有什么烦恼吗?还会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笑了笑,没想到重来一世,在晚尔尔眼中我竟然是这样的形象了:「我的烦恼可多了。以前觉得守好鲤鱼洲就好了,现在想要的会更多一点,天下太平好了。天下太平之后,尔尔,你想做什么呢?」

她沉默了很久,抬头看漫天的星星道:「若是天下真太平,我也真的活着,我想要吃好多好吃的,找一个开满黄花的地方,再也不拿剑了。」

「祝你得偿所愿。」

我有点困,后来干脆靠着边上小睡过去了。

睡前似乎听见一声很长的喟叹,不像平日里的那种灵动,反而有点冷漠,她道:「要是我和你一样,就好了。」

2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魔川果然如所预料一般愈发往外扩张,像青衣这样动辄屠杀一城的大君逃窜出来的也多了起来。

诸多大能曾尝试过踏入魔川,却往往还没接近就已经神魂几近飞散,这可是连接了一个魔域的通道,整个魔域的怨气和魔气都透过魔川汇聚在这里。修真界的镇界老祖们,便只能远远地围在魔川周边,在大妖们还没逃窜入九域的时候就剿杀了去。

但效果甚微,这些妖魔总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窜离。

最根本的困境,还是在这条魔川上。

这是这样的大事,也不是我能解决的,我所能做的只有多接一些任务。多出一个任务,就可能多救一个镇子、一座城池的人。宋莱再见我时,把我转着看了一圈道:「朝珠,我觉得你愈发像一个人了。」

我懒懒地抬起眼:「谁啊?」

宋莱把手一指,正是前头在听灵器师介绍的谢如寂,他面前是一尊灵炮,据说注入足够的灵力可以轰出凡人火药百倍的威力。谢如寂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背脊已经是青年宽阔的模样,面容正介乎于少年意气和青年沉稳之间,天道偏爱他的容颜。

眼下都有不少少女在偷偷看他。

我拿着剑柄的手晃了一下,宋莱急急忙忙地稳住我的手,嬉皮笑脸:「这不是看你愈发寡言了吗?还是带你师兄我,好好逛一逛这仙盟吧。」

这个月仙盟新增了招揽弟子,大约是每次出任务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也要像宋莱这种精通药理之人了。

这几日修真界久违地松弛下来,大约是仙盟的孟盟主宣布了重封结界的事情,当初把魔域封存在不周山底下,结界的节点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扶陵宗便也有这样一个结界节点。

其他地方的结界节点或年岁已久或被损坏,被魔界逮准机会,或许就是不周山倒塌的原因。如今各个宗门的镇山老祖都已经出来,预备明日一同揭掉旧结界,重封印一个新的。

宋莱挺高兴的:「看来我一来,这场仙魔之争就要结束了。」其实我知道他不过让我放轻松一些,这几个月我见的生死太多,便学着玉龙剑一样沉默了。扶陵宗死的师兄师姐,也只会多不少,宋莱的娃娃脸都消瘦下去,露出下颌线了。

仙盟早早地就给我们分好明日的任务,诸人都睡得很早。

在仙盟的这些天,我早就习惯睡前在廊桥上坐一会,吹吹风会让思绪变得更清晰一些。今夜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夜光清浅,我看见对面的阁楼长梯上慢慢走下了一个人,周身气息冷冽,黑长的头发高束起来。

他绕过楼阁,从另一面走上了云廊,我看着谢如寂在迷蒙的夜色之中慢慢地走近,最后在我的面前停下。

长风吹拂,我抬起眼睛看他,眉眼带笑:「你来晚了,晚尔尔已经睡着了。要找她得明早来。」

谢如寂蹲下来,他头一次这样直接地、坦白地看着我的眼睛。

谢如寂擅长隐藏情绪,这回却让我看见他黑沉眼底卷起的情绪,他道:「朝珠,我不喜欢晚尔尔的。」

这一瞬间,连风都停滞住,我听见夏虫细鸣如星雨,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呢?」那这些算什么呢?

谢如寂眼下有一粒极小的痣,现在在轻颤,像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眼中都是迷茫,他道,「我也不知道,我总是忘记。」

我问道:「忘记什么?」

忘记过很多事,忘记过教晚尔尔练剑,忘记过给她玉环,像是那些事情原本就不是他做的那样。但谢如寂眼下只是垂下眼,非常不相干地问道:「除了天下邪魔尽、天下太平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摇摇头道:「没有。我别无所求。」

谢如寂垂下眼,看着我撑在云廊上的手,昨日刚做的蔻丹,是柔和的天青色,他道了声:「好。」他摊开手来,竟然有荧光被风吹散,落在此间像是无数萤虫飞舞。

他重新站起身来,沿着来路去了,背脊单薄地走进夜色,刚刚被他挡住的风重新吹上了我的面颊。我抬起头,原来刚刚,月亮出来了啊。

3

我难得睡得很深沉,醒来时都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挂在中天了。

这回加固结界,整个修真界都十分兴奋,既期待又有些惶恐。但料想能拿出来公布,恐怕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原先是个闲职,没想到仙盟盟主路过,看我无聊得开始刮墙,索性带我一同走了。

我便跟随孟盟主左右来到了昆仑虚,亲眼见着申时刚过,宗主和各位老祖都坐落在结界之中,再双手结印短短几瞬之间做出了诸多繁杂的手势,念的诀法也十分复杂,我看见天地间有几道冲天白光同时起来,想必其他节点也在同时做一样的事情。

加固结界的时间极其漫长,仙盟都把周围部署得很好,凡有异动通通斩杀。

从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日,如此反复三日,眼见这些老祖满头是汗,凝重的神情略略松懈开,加固结界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一直在旁观看的孟盟主眼角隐露笑意,冲天的鸿蒙白光渐渐收势,眼看就要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周边的人都屏住呼吸,内心掩不住激动。然而霎时间风云突转,加强结界的老祖们被反噬的力量逼得倒退出去,纷纷吐出一口血来。昆仑虚掌门从地上爬起来,近乎苦笑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按照原本的设想,结界加固好之后不周山脚下的魔川就应该一同被封存了,但是魔域那边也在同时顽抗,到最后结界还缺漏了一点,不知道魔川究竟有没有消失。

孟盟主负手往东南不周山的方向望去,缓缓道:「已经足够了,我们这边重封结界,魔族那边必定惊慌反抗,虽然没和想象中一样完全封印住,但也好过之前的情形。」

这时有千里传书,拿着一线讯息的仙盟人匆匆赶到这里,道:「魔川那边哭号了三日,如今已经没有了声音,一片寂静。」

我这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这样加固结界的三日,魔川因着封印加持缘故必然缩小,但其中魔气震荡慌忙往外逃窜的妖魔比起从前只会多不会少,恐怕更加疯癫。

我要是魔域之中的妖鬼,看见原本能和人间沟通的一条天河迅速缩短,也会头破血流、疯狂地往外闯。但是这样多日,似乎都没听见什么异动。

孟盟主颔首,眉眼之间露出上位人的冷漠来,轻描淡写道:「无妨,如寂守在那里。」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道:「守在哪里?」

孟盟主耐心地回答道:「身为仙盟中人,自然要以天下大义为先。我们诸人加固结界,魔川必定异动。可是魔川怨气滔天,非神魂坚定者不得入内,修真界中唯有谢如寂剑心足够稳定,不受魔气侵扰之患,便派了他此期间镇守魔川。」他叹了口气,像是感慨:「谢如寂一直是,仙盟最好的一把剑。」

我握着剑柄的手几度张开,却又合拢。

怪不得几日都没见过谢如寂,原来是孤身镇守魔川去了。我问道:「他会活着吗?」

孟盟主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含笑道:「入我仙盟门,死生早就置之度外了。只是现在不周山那块仍然魔气滔天,也探不得其中状况。朝珠,你不如替我走一趟,好好慰问一下在不周山边缘守着的仙盟子弟。」

我默然应允。坐上玄凤舟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带了一舟的灵药宝贝,玄凤舟起飞时正听见下头隐约传来欢呼声,显然结界加固的消息让九域都感到兴奋,几乎能看见胜利的曙光了。

无人知晓魔川,有少年提剑孤身镇守。

玄凤舟于云雾之中穿行,低头可见一处黑沉如稠夜,都是魔气聚拢的阴云,遮得严严实实的,并不能知晓其中状况。那里应该就是不周山了。

仙盟的人远远地围着不周山呈现狩猎的圆弧,凡是妖魔出逃必定受到伏击。我料想魔川动荡,逃窜出来的妖鬼必定不少,然而我见到的仙盟子弟都是全须全尾的,一舟的灵药压根没派上用处,里头有个人看起来十分熟悉,正是佛子无羡。

她安静地打坐,和我道:「我守在这里三天,起先鬼气滔天,妖鬼尖利声一直传到这边,我们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但是到现在一只都没有逃窜出来。」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周山方圆百里之内草木寸草不生,却是十分寂静。

旁边的仙盟子弟蹲在坡上说话:「剑君入了魔川,这下剑下亡魂就更多了。他又没有什么根基,全靠那把剑在修真界横行。这两年来不知道手里沾了多少人命。位高权重,声名却是狼藉。」他冷笑一声,全然没有从前的尊敬,「不过是仙盟的一把剑,剑折了也就折了,上头刚刚传消息,让我们派人进去探查他生死,里头说不定还有妖魔乱窜呢,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我毫无征兆地起身,走到他身后,缓缓地抬起脚把他踹下了坡,神色微冷,居高临下道:「没谢如寂在里头挡着,你早就死了,还轮得到你说风凉话。」

他摔在坡下,羞恼识相地闭上了嘴。

无羡叫了我一声:「朝珠。」

我在她面前停下,她递给我一尊玉佛塔,正是她的本命灵器。她神色悲悯,一双凤眼看着我:「借给你。我猜,你想要进去不周山。我能感受到,里头生灵没多少,理当没什么危险。只是要小心魔气一点。」

我蹲下身,看着这个来自空明寺的小佛子,接过她掌心的玉佛塔,轻声道:「是。我要进去的,上回他帮过我们鲤鱼洲一次,不是他的话,鳞疫会死很多人的。」

我想了想,轻声道:「也许我还觉得,一个人扛住天下,死了也没人收殓尸体,是很可怜、很不该的行为。」

4

不周山据说在上古时期也算是钟灵毓秀之地,才能选为镇压魔族的好地界。然而我提剑行在其中,万物焦黑,百里之内没见着一点生机。此地不可御风飞行,便只能一步步走过去。

邪气从魔川的方向隐隐透过来,好在无羡给我的那尊玉佛塔,正莹然地散着金光,正如黑夜提灯而行。

听闻当初魔川初现的时候,就有大能携手进了不周山,还没到就差点因邪气侵袭而入魔崩溃。如今封印再度加强,存留下来的魔气也不比当初,然而还是多少让我受到了影响。

我的脚步突然顿住,玉佛塔照亮地上的痕迹,有脚印留在了这焦黑坚硬的泥土上,深刻得像是负重山而行,脚印一直往前从未后退半步。我脑中痛楚,眼前突然就闪过了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

是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就在我脑中重现。我看见谢如寂孤身一人走入不周山,在我现在的路上前行,周遭魔气浓稠如不明之夜,妖鬼嬉闹哭泣之声从里头传出,来自整个魔界的威压压在他瘦削的脊背之上,他从未退缩。

我的路很平坦,并没有阻挡。

这里到魔川有百里,我现在走的地方滚烫得像是岩浆滚过。

我一路走,一路有不少散落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海。大约是因我身负鲤鱼洲神脉,我族幻术擅长回溯过去,便也知晓谢如寂这三日怎样来的。

我看见魔川涌动,不可数的妖鬼将他啃咬其中。这时候才恍然发觉,今年的谢如寂不过十九。

此处有早已干涸的鲜血,我俯下身触碰,闭上眼正见谢如寂被魔族大君踩着脸陷在土里,魔器穿透他的肩头,妖鬼嬉笑一片。有剑穗脱落,踩在泥中,终于恍然为什么上次见它这样眼熟,原是我从前编给谢如寂的,他分明已经送给晚尔尔,不知何缘故竟然在这里重现。

我错过无数回溯的幻象,垂下眼往前走去。

百十里地也难走,几乎处处都是谢如寂的身影,他的剑风凌厉,可是妖鬼何其多,后来连如寂剑都没拿稳。此处他斩却妖君七首,被撕咬下一块血肉;那处他被拖行十里,用尽全力劈砍开锁链。

我不再调用灵诀,果然霎时间,诸多的回溯便不再出现了,一时间无数的谢如寂都消失在了原地,只有地上还残留着剑穗、血迹和划出的痕迹。

我自己都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觉间,就离魔川不过几里地。我停下脚步思考,若是谢如寂已然身死,他的尸首该葬在何处呢?他无父无母,若是交给孟盟主,或许会是一个好的决定。

我重新往前走,这里与方才的炙热截然不同,反而越靠近越是寒冷,像是坠入了千年的寒冰。有不见源头的黑水往外流,像极了上回仙门大比遗址之中困住诸弟子的黑水。没想到原是万鬼之血。

我涉过黑水往前一直行走,黑水漫过我的足膝,衣服下的皮肉被侵蚀,玉龙鳞一层层生长出来,又被腐蚀脱落。如此往复,我涉水而过的道路上竟然铺上一层淡色的鳞片。

里面很安静,我甚至听不到鬼的哭号声。漫天的剑意狂暴地穿梭,蔚蔚如海,所谓天谴所降雷霆,想必也不过是如此模样。我试着走近,这些狂暴的剑意却出人意料地都避过了我。

我亲眼见着让我们头疼了一年的魔川模样,所谓魔川,如今不过是一线一隙。听闻此川沟通二界,然而此刻里头却空空荡荡,再没有妖鬼敢冒头出来。

此间万物沦丧,如山般的妖物死尸之中,有一个背影跪倒在地上,长发披散一地。

如寂剑就插在他身边,不知劈砍过多少次,冷铁早已卷刃。

他像是上刀山、下油锅里出来的厉鬼。筋脉尽断,修为尽毁,终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不知受过多少不同的攻击,他是不肯放开剑的人,却将如寂剑随手插在边上,右手紧紧地攥握成拳。我在他面前蹲下,他的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很难想象这三天三夜,他经历了一些什么。

「谢如寂,你还活着吗?」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已经没有反应了。

谢如寂明明睁着眼,却看不见我,一点神采也没有,像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保持着最后的动作。

他的眼角轻微地颤着,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没有,从那里生出了第一道魔纹。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很快地蔓延。我原本来想好自己的行径了。若他死了,我便替他收敛好尸骨。若他没死,那我就把这个盖世英雄带出魔川。

可我从未想过,他会因此入魔。我几次张口,却只能喊出他的名字:「谢如寂。」

他不说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直看着眼前。你既然没有看见我,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魔纹从他的眼角快速蔓延完整张脸,沿着脖颈往下走。我曾经在鲤鱼洲的洲主宫,趁谢如寂重伤时曾想杀了他,这回又是在他重伤时遇见入魔。但这一次,我的剑尖恐怕不会再受到阻挡了。我安静道:「谢如寂,我曾说,你若入魔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不声不响不闻,像是一个要被黑水拉下去的路人。

我起身,脸上有点凉,我伸手擦了擦脸,才发现满脸的泪和汗。如寂剑就摆在旁边,我伸出手去拔,很古朴的一把剑,不知来路和背景,前世今生,这是我第一次碰上谢如寂的配剑。

卷刃的刀,也是可以砍人的。我使尽了力气竟然没拔起来,仓皇之下一头撞在了剑柄上,细看之下剑柄上居然有几个小字:「阿溯平安。」我顺着念出来,猛然转过头去。

谢如寂的脸都被黑纹遮住了,和千叶镇的织梦中那个总是脸脏兮兮的小孩,竟然叠成了一致。

我抬起手,指尖颤抖地凭空描过他的眉峰、鼻骨、唇,竟然相似。阿溯平安。原来如此,谢如寂竟然是那个半魔,原来真是如此。他并非入魔,谢如寂,原本就是个半魔。

我静静地伫立原地,看着他,腿的刺痛一直在提醒我清醒,早一些杀掉谢如寂,赶在谢如寂失去理智之前杀掉他。

谢如寂突然动了,像是想抓住前面的什么东西,右手手掌张开,向前探去,差一点就揪到我的身上了。但是也因为这掌心分开,原本握着的东西松开了去。我怔怔地看着,那是一只玉纸蝶。浸在黑水中,很快就被腐蚀了,像是一场无法触及的梦。

我站了很久,俯下身把那把如寂剑重新挂上他的腰间,平静道:「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你救过鲤鱼洲、救过天下,还留给千叶花让我救了大师兄,我这次不会杀你。」

朝龙给我的那滴神血,落入了谢如寂的口中。

金色的血滚入之后,那魔纹果真遇到克星一般急速消退,像是两股势力在脸上博弈。

此地不宜久留,虽然浩大魔川已经被削得只剩一线,然而我已经看见星星点点的猩红色在黑底里亮起来了,像是在窥探外头的动静。

黑水难涉,我便忍着痛背着谢如寂一步步出魔川。他可真沉啊,虽然我是修真人,但是背着他的剑和人,真的很重。他的长发吹落下来,挂在我耳边。鼻梁撞得我脸颊疼,我轻声道:「谢如寂,你可不能入魔啊。」

「你方才杀了这么多魔,你想想,你要是成了魔,之后见他们的族人你要如何自处呢?」

「我师父说你是千年一遇的修剑奇才,你的归处是成仙成神,可不是落在下面当魔啊。」

我哽咽:「谢如寂,你说说话吧,我有点害怕。」

他没声音,我咬着牙,前世没有魔川,是整个魔域直接重现了人间,更没有谢如寂孤身来削魔川这回事的。

涉过黑水冰寒,这还是开始,接下去正是一片炙热。地表干裂,我几乎感觉有火在脚心燃烧,一寸寸卷出烧焦的模样来。火气烧进我的肺腑,连同灵力也一起燃烧。我看见鳞片的增生再没赶上消亡的速度,大片的肉腐烂翻出白骨。力竭之下跌落在地,带着我和谢如寂在炙烤的地表上翻滚一遭,回头时见去路苍茫,几近绝望。

谢如寂唇色干燥,突然呓语,我听不清只好俯下身去听,原是四个字,像是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入魔。」

我在手心划了一刀,攥紧手,血从手心流到他口中,才有了一分血色。我重新背起他,明明日光绚烂,却寸步难行。我一步一步地背着他,到了不周山的边界。

远远瞧着有人奔来,我再也撑不住,一头就跪倒在了地上,无羡扯住我的手,想要搀扶住我,我哑声开口:「帮我——」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昏厥了过去。

5

梦里风把迷雾吹散,我如同局外人一般行至魔川的尸山血海之中。

如同我前头所见一般,谢如寂跪倒在魔川之中,眼底透着红。我看见和我生得一样模样的人就跪坐在他对面,眉眼疏离而清冷。

血顺着谢如寂白皙的下颌往下滴落,他平静地看着他对面的「朝珠」,道:「我要入魔了。」

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被「朝珠」嫌恶地躲过,她笑了笑,神情倨傲:「我最讨厌邪魔了,也最恨身负魔族血脉的人。像你这样不干净的人,早该入魔了,还赖在修真界做什么。还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我往他们的方向走去,在这一瞬间,突然从梦中惊醒,像是窥得了什么从未知晓的事情。有人抓住我的手,一直轻声地唤着我的名字,无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来。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大师兄正抓着我的手臂,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二师兄苦恼地站在床沿,手中一只玉碗盛着黑色的液体,看样子是准备强行给我塞下去。我张嘴,却发现喉咙哑涩不能言语。

宋莱似笑非笑道:「浸过万鬼血,皮肉被侵蚀,一个人孤身进不周山,魔气怎么没把你脑子熏傻呢?」

我乖巧地垂下眼。大师兄道:「宋莱这两日都为了你的伤势忙里忙外,他就是太担心了,口不择言,你别怪他。」

宋莱跳脚,大声嚷嚷:「哪有的事情,谁关心她了!」

我听话地把药都喝了,之前胸腔之中火烧火燎的感觉果然不再了,腿上已新生了血肉。大师兄道:「你接下去要养伤,仙盟吵闹、人员来往繁多,我已经为你请了调令,午后就可以回扶陵宗静养了。你之前为了修炼几乎不要命,刚好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我摩挲着药碗莹白的边缘,点了点头,才想起来问谢如寂的情况:「那剑君呢?」

宋莱的面色变得很难看。大师兄看着我,平静道:「谢剑君无妨,你安心修养。」

外头人声鼎沸,往一个方向攒去。我直起了一点身子,笑道:「怎么还瞒着我?大师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大师兄看了我一会,才慢慢开口道:「午后诛魔台问责谢如寂。」

我茫然地睁大眼,轻声道:「问什么责?」

「谢如寂自魔川归来之后,被查出乃是半魔之身。修真界因着妖魔死伤无数,你我所识之人中就有无数死于妖魔手下的。这样一个半魔,却隐藏自己的身份在仙盟担任高职,不知是何居心,这犯了众怒。更何况谢如寂之前行事狠戾,得罪了太多的人。」大师兄的白发散乱了一点,把其中原委都娓娓道来。

我绞尽脑汁地想:「可是他都为了修真界一个人削平魔川。他所抓捕的那些人,也绝对并非无辜。谢如寂,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是半魔,仅此而已。」

谢如寂乃是半魔,便生来肮脏,生来有罪。

他掩藏自己的身份行于修真界中,能抓住的都是欺瞒而得的善意。

大师兄也不愿意和我说这些。宋莱把头别了过去,又像是忍不住叮嘱我道:「我知道你从前喜欢谢如寂,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从前我看谢如寂怎么也算有个鹏程万里,没多阻拦你。从现在开始,你便和他干干净净地划清界限。学着隔壁晚尔尔一点,见风头不对,早把谢如寂不对劲的地方都上报了。」

我点点头道:「我当然知道的。」窗外春花探进一支,大师兄慢慢地扶我下了床,又将我生活所需必须物品都装进了灵戒之中,招呼道:「回扶陵宗去吧。」

我最后把仙盟发放的服饰给叠好,整齐地放在床上。因为我在任务中表现得向来不错,上头已经添了三道金纹了。同来的弟子中,数我的金纹增添得最多。但我与仙盟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诸事完毕,我扶着大师兄的手臂,慢慢地往仙盟外头走去了,行走间还是有所凝滞。路过悬浮的缚魔图时,发现上头的红点只有寥寥数个,像是无处可依的浮萍。

路上并没有多少人,有也是急匆匆地往诛魔台的方向去,我听见他们道:「谢如寂竟然是个下贱的半魔,怪不得从前手段如此狠戾。」

「之前看他排除异己的行为就觉得齿寒,果然是魔族派来的奸细。」

我垂着眼道:「去看看吧。」

大师兄的脚步顿了顿,带我换了个方向,最终我们停在一个楼阁之上,正巧可以把诛魔台上的景象都收拢在眼底。

诛魔台很少开启,传闻是为魔界的君主预备的,没想到这回竟然是用在谢如寂的身上。台下人很多,不止是仙盟的,大约还有听闻风声从外头赶来的。有人刚从病榻之上下来,抱着自己战时受伤的断臂怒视着台上。

谢如寂一向只穿玄衣,从未穿过仙盟高位服饰,也从未在衣上添多少道金纹,要真添估计也添不下。诸人见他,虽然觉得行事狠绝,但多少都是仰头尊敬模样。如今一朝变戈,竟然都是愤恨、厌弃与鄙夷。

先前的言论远远地透过来,再无剑君二字尊称:「谢如寂怎敢如此欺瞒我们,如此半魔,竟然和我们朝夕共处,真是肮脏!」

「让半魔去魔川杀魔,盟主真是英明。如今谢如寂筋脉寸断、修为尽无,已是废人,应当尽早诛杀他以儆效尤。」

诛魔台上束有一人,玄衣染血长发散乱,玄铁做成的铁链从他的琵琶骨和四肢都穿过去,连在漆黑的石柱之上。他从未有过一丝挣扎。

孟盟主正在让与谢如寂平日里交往较多的人陈列他的罪状。

他的下属道:「杀人成瘾,手段狠戾。」

他的同僚道:「一意孤行,偏执残暴。」

最后我看见了晚尔尔,她眼中带泪、几近恨意:「谢如寂一直隐瞒自己半魔身份,引诱我师姐在前,又蛊惑我在后,不过是为了我们后头的宗门机密。」

这个师姐说得晦暗不明,只能见到我一向温和的大师兄下颌冷硬,他一贯不喜欢别人把坏事和我扯上联系。我心里没什么感受,只是讶然发现,原来在晚尔尔心中,诸多情谊都可归为蛊惑二字。

诸般言论入耳,诛魔台上那人却像没听见一般。曾经高高在上的剑君,一夕之间便落入了泥中去。

孟盟主振臂高呼:「天下邪魔,人人得而诛之。谢如寂罪行确凿,请九十八枚销魂钉钉骨。修真界仁慈,便饶谢如寂一命,日日锁在这诛魔台上,以威慑天下妖魔。」

九十八枚销魂钉钉下,人还有活路吗?

立即有人小心地抬出封了好几层印的乌木箱出来,取出第一根销魂钉时,风云突然变转,刚刚的艳阳天霎时间压满了阴云。孟盟主将第一枚销魂钉,亲自钉入谢如寂的身体里。不知是怎样的疼痛,他浑身颤抖起来,困束他手脚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桎梏之响。

谢如寂仰起头,和在高楼之上的我对视。

周遭人都欢呼,为邪魔受罚而兴致盎然,我和大师兄只是安静地看着。

夏日的大雨噼啪打下,周遭人都有灵力护体,唯有谢如寂在雨中被乱雨打湿。九十八枚销魂钉,都被打入他的体中。眼角魔纹疯长,然而他没动,没挣扎。冷汗涔涔,青筋迭起。

铁链在风中晃荡,人头攒动却无人说一句话,安静而轻蔑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剑君,坠入泥土里去。

我曾问谢如寂:「你的剑,要保护谁呢?」

谢如寂道:「愿为天下太平。」

我像是看见一只重伤的玄凤,筋脉尽毁地躺在高台上。

「他为什么不能动了?」我侧耳轻声问道。

大师兄静默了一瞬:「自归来后,他筋脉尽断,已成废人。尤其是右手腕骨,几近碎裂,没有再生的可能了。」魔气一寸寸在肌肤之下溃逃,谢如寂曾经掩饰那样多年的难堪,便这样一寸寸都被钉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人都散去了,只剩下诛魔台边上守着的仙盟人。

我大伤未愈,被风吹得咳嗽了两声。大师兄扶着我从高楼慢慢往下走,许久突然出声道:「去看看他吧。」他撑开一把天青色的伞,挡住风雨陪我走近诛魔台,却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放开了我的手。周围守着的仙盟人本欲阻拦,大师兄把伞塞给我,出去和他们讲了两句话,便再没人阻拦我了。

我便一个人慢慢行至诛魔台前。晦涩的纹路在台面上流转着暗光,谢如寂被暴雨打湿,双眼紧闭,雨和血沿着他苍白的面容往下流。

他向来是个守诺的人,削肉断骨,被踩到尘埃里,自废修为自断百脉,哪怕成了废人,也终究没入魔。

大雨模糊视线和声音,我说:「谢如寂,我替修真界向你道一声谢,你是个英雄。只是没能碰着自己的好时候,终究是我们对你不住。人呢,都有个命数。哪怕是半魔,也有自己的活法,你的一生还很漫长,熬一熬总有朝一日能找着自己的出路的。」

我以为他听不见的,谢如寂的睫毛颤了颤,他说:「好。」

雨大得我都拿不住伞了,我擦掉落在我脸颊上的一滴雨水,道:「那我走啦。」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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