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鹭江往事

鹭江往事

非典型蛇蝎

警局来了新的案件,死者是我十年的闺蜜,唐米。

尸体在离警局一公里处的鹭江旁被发现,死因暂定是溺水。

几天后,保险公司给我打来电话。

唐米一月前曾购买了百万额度的人身意外险,而受益人,是我。

「赵队,这个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参与。」

我追在赵阳身后跑了整整一天,请求他允许我参与案件的调查。

作为警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兼我的顶头上司,若是得不到他的首肯,这个案子我是万万接触不到分毫的。

相伴十年的闺蜜一夕之间横死江边,却让我袖手旁观?

绝无可能。

「不行。」赵阳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

「陆昭,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

「且不说你和被害人之间的朋友关系,是否会影响到你对案件的判断。单说作为被害人死亡的巨大受益者,你本身也是此案的重要调查对象。」

「赵队,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不敢相信,那个总夸我是警队榜样的赵阳,竟会怀疑我杀害了自己的亲闺蜜。

我杀了唐米,怎么可能呢?

我和唐米相识于福利院,过去的十年间,无父无母的我们曾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我怎么可能杀了她?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没有商量。」

赵阳言辞犀利,不再给我继续恳求的机会,带上资料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一定是又有了新的情况,否则他不会如此行色匆匆地离开。

想到这里,我赶忙又跟了上去。

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唐米,如今正躺在解剖室的床上等待尸检。

而尸检最终能否开展,还需要她的丈夫庄宇来签字确认。

「砰」的一声,解剖室的大门被重重砸开,是接到消息刚从国外回来的庄宇。

只见他满脸涕泗横流,连滚带爬地冲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想要揭开那一层白布,却怎么也动不了手。

「请节哀。」赵阳上前将庄宇扶了起来,搀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溺水而亡的尸体,浑身泡得发白。

而鹭江中又多是各种大型鱼类,想必尸体早已面目全非。

就算是久经职场的老刑警看了也不免胆战心惊,何况是庄宇这样一个文弱的人。

一瞬间,我想起唐米来。

「小米,你到底看上庄宇哪了?」

彼时唐米刚和庄宇谈起了恋爱,我实在不懂,她怎会看上这样瘦瘦小小又木讷寡言的人。

「他追了我挺久的,人也很老实,我与他在一起心里很安稳……」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就这?」我不解,难道这就足以成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吗?

她没有再回答,只是低头默默吃着手里的冰淇淋。

「罢了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只要是唐米喜欢,我都会努力去发现他的优点,哪怕当时我觉得此人一无是处。

「庄先生,请你签字确认,我们马上就要展开对唐小姐的尸检。」

赵阳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唤醒。

庄宇瘫坐在椅子上,终还是颤巍巍地在尸检同意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啪嗒啪嗒的泪水滴在了同意书上,将字迹浸得有些模糊。

唐米,此刻我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选择了他。

尸检的结果要十天后才能出来,在这期间,警队要对唐米的过往经历、亲友关系、时空轨迹等进行全面的排查。

排查结果显示,唐米的社交圈小得离谱,说得上亲近的也就我与庄宇两人。

的确,在庄宇出现之前,我是唯一能够进入唐米小世界里的人。

那时的我们还在福利院。

自有印象起,我便已经在院里了。

听照顾我们的阿姨说,我是院长在一个下雪天从院门口捡到的,见可怜便收留了下来。

而唐米,则是在我来了一年后才来到了福利院。

初见时,她一个人瑟缩在墙角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手臂上满是乌青和血痕。

阿姨说,唐米的父母车祸意外去世了,舅舅舅妈一家明面上收养了她,背地里却百般虐待,多亏邻居发现身上的伤痕,报警才将她救了出来。

「唉。」阿姨长叹一口气,「又是一个可怜人。」

就这样,唐米在福利院住了下来。

院里的孩子很多,男生又正值调皮的年纪,欺负、逗弄小女生的事情时有发生。

尽管阿姨每次看见都会严厉斥责,但发生得多了,便也看顾不过来了。

那天,唐米又一次被几个调皮鬼挤到了墙角。

「小哑巴,你将你的糖分给我们,我们就放你出来。」

唐米总是一个人不说话,故大家都叫她小哑巴。

糖是阿姨刚刚分给我们的,每个人只得三颗,他们却不知足,还要来抢她的。

我看见唐米被他们围得越来越紧,整个人蹲下来缩在了角落里。

「你们要干吗?再不走我叫阿姨了。」不忍见此情此景,我出口大声制止道。

「叫叫叫,就知道叫阿姨。」为首的男生忿忿不平,却也停下了逼近的脚步,「咱们走。」

虽是院里出了名的调皮鬼,但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若是此事让阿姨知晓,保准有他们受的。

「起来吧。若是他们以后再欺负你,你只管告诉阿姨,他们就不敢了。」

我把唐米从地上搀起,将自己的生存经验告知。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手里的汗将糖纸浸得湿湿的。

我展开她的手,拿走浸得快要融化的糖果,将自己的糖放在了她的手中。

从那以后,唐米每日便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我也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直到后来,她遇见了庄宇。

对于如此简单的关系网,赵阳第一次产生无从下手的感觉,在办公室里困扰得直挠脑门。

而我也拒绝再透露更多有关唐米的信息。

当然,一定要说也可以,前提是让我参与案件的调查。

最终,赵阳妥协了,我得以以顾问的身份获知案件进展,但不得插手案件的调查和经手任何案件资料,这是他的底线。

「叮铃铃铃」,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是赵阳接的。

片刻后,新的线索出现在我们面前。

唐米出事的两月前,曾购买过另外一份巨额人身意外保险,而这次的受益人,是庄宇。

庄宇?

怎么会?

先不说唐米口中的庄宇老实本分,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伴侣。

单从我为数不多的接触来说,连一只蟑螂都不敢踩死的他,是如何做得出骗保杀人的恶行,更何况那人是他捧在心口的唐米。

「这样,罗尧你立刻去排查庄宇的财务情况,看看近期是否发生了债务问题,还有他们夫妇的感情状况,调查下是否有矛盾发生。保险公司那边也要走访,购买人到底是谁,陆昭的那份也要查。」

罗尧是我的同事,刚刚结束了上个案子,便被赵阳紧急抽调过来参与此案。

明面上说是人多好办事,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不愿意让我插手此案的任何一点细节。

「陆昭,你对庄宇比较熟悉,现在和我一起去找他了解情况。」

赵阳用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明显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庄宇的住所离警局很远,我们开了足足一小时的车才到。

昏暗的房间,满地的啤酒瓶,四散的泡面盒,我们来时,庄宇正躺在沙发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唐米出事前曾购买了一份巨额人身保险,受益人是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们好不容易从杂乱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处落脚地,赵阳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保险?」

庄宇眼睛倏地紧闭,彷佛在艰难地回忆着这件事。

「两月前,唐唐突然说想要买保险,央着我去办理。我不知缘由,但她的请求我从不拒绝。」

「不仅她买了,我也买了一份,受益人写着她的名字。」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保险,我只要我的唐唐回来。」

说到动情处,庄宇的眼眶渐渐湿润,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流下。

「请节哀。若你有新的线索,请及时与我们联系。」

赵阳暗暗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离开。

出门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庄宇,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滴落,一颗又一颗。

唐米的尸检结果很快揭晓,直接死亡原因是溺水,尸体并未发现任何外伤或生前搏斗的痕迹。

随后,罗尧传来消息。

庄宇的财务状况始终稳定,虽说不上富裕,但也无较大的经济负担。近期更是被公司委以重任,公派出国洽谈生意,若是顺利归来则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住所周围的邻居也反映,庄宇和唐米夫妻二人感情很好,日常同进同出,从未听说有过什么矛盾发生。

查阅保险公司的记录,他也确实于两月前同时为自己和唐米办理了巨额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互为配偶。

至于受益人为我的那份保险,则是唐米于一月前在另一家公司单独购买,庄宇恐并不知情。

两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米为何突然提出要购买保险?

其中一份受益人竟还是身为闺蜜的我?

案子好像一时间陷入了死胡同,千头万绪,却怎么也走不出来。

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可这三份保险又作何解释?

外派排查鹭江的警员打来电话,罗尧在江边搜查时突发意外,失足掉进了江里。

我们赶到时,罗尧浑身湿透,正躺在草地上喘着大气。

「倒霉透了,得亏我水性好,否则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

见我们赶来,罗尧起身和我们抱怨道。

「怎么回事?咋查个案把自己查江里去了?」

头一次见罗尧这副狼狈样子,赵阳也不禁调侃起来。

「赵队,我也不知咋的,刚刚就在江堤旁搜查,想看看能不能发现点线索,结果脚一崴,人就跌江里了。」

「我不管,这事儿得算工伤啊!」

这人,总是没个正形儿。

「从哪儿跌的?」

我要是再不打断,这两人保准能为是否算作工伤这事争论好几个小时。

「就那就那!」罗尧抬手给我指了个方向,「看见没?」

鹭江地理位置远离市区,游客罕至,两侧的游步道也少有行人。

市政府许是嫌麻烦,便也没有安装护栏,而仅是用十多公分高的台阶将游步道与鹭江分开,而江面就在台阶右侧五六米之下的位置。

这唯一防护的台阶宽约三十公分,堪堪一个人踩上去,若是不慎崴脚,确实容易失足掉进江里。

等等!

台阶!

电光石火之间,我想到了什么。

那时我刚进入警局,只负责处理些后勤杂事,远不如今天这般忙碌。

每每下班后,我都会与唐米相约来鹭江边散步,走的也是这条游步道,只因它离警局最近。

「别走那,小心摔下去!」我总是这样劝唐米。

她最喜欢走这样的台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没事儿!要是真掉下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唐米笑着和我说道,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笑容。

「那可不一定哦。」

我也只是调侃,难得她这样快乐,我又怎好阻拦?

那样的时光,竟再也回不去了。

「赵队,手套!」

我向赵阳要了一副手套戴上,径直往罗尧所指的方向走去。

有一种可能,我必须要验证一下。

赵阳与罗尧见我举动,也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跟了上来。

罗尧失足的地方与周围看起来并无二致,一块一块的长砖横拼成了台阶。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一点一点地按压过去,试图证明我的猜想。

「啪!」

按至其中一块长砖时,长砖的一头忽然陷了下去,另一头高高翘起,足有十多公分之高。

我回头看向赵阳,面面相觑。

「罗尧,打电话给局里技术组,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赵阳也醒过神来,立刻对罗尧吩咐道。

技术组很快便来了人,经鉴定,石砖下的水泥被挖空了整整一块,是人为。

采集到的指纹也紧急进入系统比对,结果多人符合条件。

而庄宇,赫然在列。

警局启动了对庄宇的全面调查。

赵阳负责排查庄宇近一月的所有行动轨迹,重点关注与鹭江重合的行程。

罗尧则负责密切监视与跟踪庄宇,以防他畏罪潜逃。

监控视频显示,事发前一礼拜,庄宇曾频繁前往一家五金杂货店,进进出出将近十余次。

而到事发前三天夜晚凌晨 12 点左右,他又孤身驱车来到鹭江,随后背着包消失在江边游步道的入口处。

三个小时后,再次出现,驱车返回家中。

中间的三小时,由于存在监控死角,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可以想象一定与此事脱离不了关系。

我与赵阳决定实地走访五金店,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

「大爷,您近期有见过这个人吗?」赵阳出示证件后,将庄宇的照片递给了他。

「有点眼熟,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老大爷一听我们是警察办案,十分热情地配合我们。

「我想起来了!」老大爷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前段时间这人来我店里买东西,来来回回好多次,最后一次才付钱。我还在那琢磨呢,现在的年轻人买个东西这么不爽快。」

「那您还记得他买的是什么吗?」赵阳问。

「手电钻,专门钻水泥墙的那种。」

我们赶到庄宇家中时,他躺在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脚边的酒瓶比我们上次来时只多不少。

赵阳叫醒了他。

「你们来了?」

庄宇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我们全副武装的样子。

「等你们很久了。」

警局以涉嫌「故意杀人」的罪名将庄宇紧急逮捕。

监控室里,庄宇坐在审讯桌的另一侧,镣铐加身。

几天不见,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

如今的庄宇,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更重要的是,人面兽心。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将一沓证据摔在庄宇面前,「畜生!」

唐米,我最好的唐米,那个害怕时会躲在我身后发抖,难过时会靠在我身上哭泣,开心时会对我微笑的唐米,竟然因为这样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我恨不得能上前生撕了他。

对于我的愤怒,庄宇彷佛充耳不闻,只是将头埋得很深,不发一言。

「到底是为什么?就为了保险吗?她那么爱你!」

「住口!」

他猛地抬起了头,双眼发红,被镣铐限制住的双手使劲砸向桌面,发出「哐哐哐」的响声。

「你给我住口!」

「她不爱我!」

「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庄宇大声吼了出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喜欢唐唐,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

「当时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风将她的碎花裙角吹得翩飞,好美。」

「我没有追过女孩子,我的朋友们教我,要给她送花,要陪她吃饭,要和她聊天,要为她制造惊喜……我都照做了,可她还是拒绝了我。」

「后来,我想放弃了,我追不到她。」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说,愿意和我在一起。」

「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开心吗?好像全世界都在我的手里。」

「再后来,我们谈恋爱,我们见亲友,我们结婚……我以为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结果后来我才发现,她不爱我,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庄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连串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怎么会?」我不敢相信。

「在外面,我们是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可在家里,她从来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也从不让我碰她。」

「你敢信吗?结婚半年多来,我们没有夫妻生活,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没有牵手。她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为什么要给了我希望又将它亲手打破?」

我愣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你就杀了她?」赵阳沉默良久,这时却发了话。

「是,我杀了她!」

「她每晚都去鹭江边散步,最喜欢走那里的台阶。我稍微动了点手脚,她就死了。」

「本来我也不想这样,五金店我来来回回进出十多趟,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

「我回到家,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想和她再好好聊聊,我们重新开始。」

「可是她呢?『啪』的一声将门关上,我被关在了外面。」

「我不再犹豫。」

「既然我们不能一起上天堂,那就一起下地狱。」

庄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忽然笑了出来。

我只觉遍体生寒。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警局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对庄宇刑事立案侦查。

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检察院的公诉和法院的审判。

开庭前一天,我孤身回到了和唐米一起长大的福利院。

多年未归,福利院里的陈设一如当初,只是院里的孩子们已经尽数认不得了。

「你是,阿昭?」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过头,是曾经照顾我们长大的阿姨。

岁月催人老,她如今也上了年纪,两鬓泛起了花白。

「是我,您还记得我?」

「记得呀,怎么不记得!当时你就那么点儿高,一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阿姨用手比划着我的身高,眼角满是笑意,「那群孩子里就数你最活泼,也最懂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我甚至还记得唐米刚来福利院时瑟缩在墙角的样子,阿姨厉声斥责调皮男生的样子,我们一群小伙伴在院子里奔跑打闹的样子……

「对了,那个总是跟在你身后的小姑娘,叫什么米来着的,她怎么样了呀?」

猝不及防地,阿姨问起了唐米。

我犹豫了片刻钟的时间,还是开口道:

「您说的是唐米吧?她过得挺好的,事业有成,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只是最近工作有点忙,所以今天没能过来,她老念叨着想回来看看。」

「那就好,我还担心这孩子还是那么不爱说话,进了社会可怎么办呀。」

听了我的话,阿姨的表情瞬间轻松了下来。

「还是?您最近见过她吗?」

唐米之前回来过?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大概一个月前,她一个人回来的,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

阿姨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是我们曾经一起玩耍嬉戏的地方。

一个月前,正是唐米出事前不久,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被我们遗漏了。

辞别阿姨,我来到了这棵槐树下。

多年过去,它好似从未变老,依旧挺拔如初,枝繁叶茂。

树的背面,是自己和唐米曾经亲手刻下的两个小人。

「阿昭,你以后会一直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啦!刻快点,小心被阿姨发现了。」

当时的我们瞒着一众伙伴,在树干上偷偷刻下了这两个小人,并许诺要成为一辈子的朋友。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目光缓缓下移,树根处的野草吸引了我的注意。

周围的野草已经生长多年,早已经盖过了我的脚踝。

而槐树根处的那块草地,只是浅浅的一层,好似最近才新长出来。

我蹲下身去仔细观察。

果不其然,那处的土壤不似它处结实,应是前不久刚被人动过。

我试着翻了翻,只见底下埋着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锈得并不厉害,可见埋进去的时间不长。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电影票和一本笔记本。

我翻开了笔记本,那是唐米的字迹……

半个小时后,我带着盒子飞快地离开了福利院,直奔警局而去。

错了。

错了错了。

我们都错了。

不是庄宇!

12.(唐米)

我叫唐米,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唐晓。

父母去世时,我八岁。

养父母收留了我们,只可惜,他们是一对人贩子。

弟弟是个男孩子,想要买他的人有很多,我常听见他们在盘算将弟弟卖多少钱才合适。

我跑到他们面前,求他们不要卖掉弟弟。

养父对我说,不卖也可以,但是我得听话。

我点头如捣蒜。

我会听话,一定会很听话,只要他们不卖掉我的弟弟。

养父让我在寒冬腊月里去河边洗衣服,我洗了。

养父让我在烈日骄阳下去街头边乞讨,我去了。

甚至养父让我将给我糖果的小姑娘带回家,我也照做了。

我是在鹭江边遇见的她。

她长得可真好看呀,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崭新的花裙子,活像个小公主。

就是脑子不太好使,轻轻松松就让我给骗回来了。

后来她发现自己被骗了,哭着喊着要找爸爸妈妈。

我也想找自己的爸爸妈妈,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喝醉酒的养父抽出腰间的皮带,往死里打她。

我不敢阻拦,只是在一旁紧紧地抱住我的弟弟,要是我去阻拦,被打的就是我和弟弟。

直到养父打累了,转头倒在床上鼾声如雷,我才敢上前去看她。

她缩在墙角里,身上满是皮带鞭打过的红痕,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

我端来一点热水,希望她可以喝下去,只要喝下去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我试过。

可是她怎么也不肯从角落里出来。

我一碰她,她就像受了惊的小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个刺猬,钻进树洞里去。

再后来,许多陌生人陆陆续续来家里看过她,但都嫌弃她是个女孩子,就走了。

养父愈发生气,常常二话不说就是一顿鞭打,连带着我也跟着一起遭殃。

有一次打得狠了,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喉咙也没了声儿,浑身烫得不像话。

养父说她要死了,让我们把她给丢出去。

丢远点,越远越好。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养母将她扔在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全身上下只有一件破袄子。

我去过那个地方,是一家福利院的后门,平常很少有人会来。

这么冷的天,她大概率活不了多久。

我对不起她,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得保护我的弟弟。

第二天我又偷偷溜出去看过她,可是她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

13.(唐米)

养父让我以后带男孩子回来,说是女孩子卖不出去。

我很想听话,可是那些男孩子真的一点儿也不好骗,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跟我回家。

直到有一天我乞讨回来,发现弟弟不见了,找遍整个屋子也找不到。

我去问养父,他告诉我弟弟已经被卖掉了,谁叫我带不回来男孩子呢。

我发疯一样地咬他、踹他、踢他,只换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毒打。

他们抢走了我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我恨死他们了。

趁着他们出门,我剪断了电瓶车的一根线,然后他们就出车祸了。

警察没有怀疑我,毕竟谁能想到,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会是害自己「父母」的罪魁祸首呢?

我被交给了所谓的「舅舅舅妈」抚养,可我讨厌他们,讨厌所有与养父母相关的人。

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每一分钟,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于是我当着他们儿子的面,在茶水壶里下了整整一瓶农药。

「舅舅」知道后,拿着扫把追着我满大街地跑。

我喊得歇斯底里,恨不得将自己的嗓子都喊破。

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怕疼,再疼的打我都受过。

好心的邻居看不下去报了警,警察又来了,看到的是我满身的伤痕。

我说,都是「舅舅舅妈」打的。

其实不是,真正造成这些伤痕的人已经死了,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舅舅舅妈」想要辩驳,却也无法解释我身上的伤痕。

警察没办法,只得又将我带走。

一个星期后,我被送到了福利院。

14.(唐米)

福利院里,我见到了那个曾经被我骗回家中的小姑娘,只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照顾我们的阿姨说,她是院长在一个大雪天从福利院门口捡到的,发现时浑身滚烫,差点就没了小命。

等到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她却将过去的事情忘个精光,什么也不记得了。

院长见她可怜,便将她收留下来。

取名为陆昭,寓意未来之路光明坦荡。

我不敢将她的过去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否则我的过去就要瞒不住了。

可是她怎么还是那么傻,被我骗了一次还不长记性,又要来招惹我?

上一次招惹我的下场是什么,还不够吗?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再靠近她,这样只会给她带来厄运。

但是她给我的糖果真的好甜,好甜好甜,让我忍不住的想要再多吃一颗。

她说,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们一起在院里的槐树上刻下了我们的自画像,手拉着手。

我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骗她了。

15.(唐米)

成年后,我遇见了一个名叫庄宇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彷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这是一种我从未在他人身上体会过的感觉,就连陆昭也没有。

几次接触下来,庄宇好像喜欢上了我,对我展开猛烈的追求。

送我鲜花,和我聊天,陪我吃饭,为我制造惊喜,以及,对我表白。

我拒绝了他。

我这样的人,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如何能配得上他?

余生漫漫,我只想陪伴在陆昭身旁,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临分手前,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致我的陌生恋人》。

一场意外的时空旅行,将男主拉斐尔和女主奥利维娅的身份颠倒。但哪怕重来一次,重新认识,他们依旧彼此相爱,至死不渝。

我后悔了。

我喜欢庄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我找到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他高兴地就像个孩子。

后面的一切水到渠成,我们恋爱,见亲友,以及谈婚论嫁。

我以为老天爷总算是要可怜我了,带给我一点点希望。

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最亲的爱人在眼前,悲惨的过去即将与我作别。

直到我们婚礼那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是一个笑话。

16.(唐米)

繁杂的婚礼持续了整整一天,宾客陆续散去,前不久还热闹非凡的房间现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庄宇倒在床上,醉的迷迷糊糊的。

他喝了许多,只要是有人敬酒,他都来者不拒。

我也只是笑了笑,准备为他换身干净的衣物。

待上衣褪去,我看见他胸口暗红色的胎记,是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同样的胎记,同样的位置,我在唐晓的身上也曾见过一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的房间,凸起的门槛将我狠狠绊倒,我的头头重重磕在了墙上。

好痛,真的好痛。

老天爷,原来你从来不曾厚待于我,从来不曾。

17.(唐米)

庄宇酒醒后发现我倒在地上,叫醒了我。

他想将我抱回床上,正准备伸手揽过我的腰。

我下意识地躲避,而后连滚带爬的回到客房,转身锁上了门。

门把手被反复转动,门板被使劲地敲打。

庄宇问我怎么了,声音里满是担忧和害怕。

可我无法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告知于他,他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我能做的,只有沉默与拒绝。

他想要和我过夫妻生活,我假装睡去。

他想要亲吻我的嘴唇,我刻意地侧过脸。

他想要将我抱在怀里,我慌忙伸出手挡在中间。

甚至他想要牵我的手,我都像触电一样飞快地弹开。

我做不到,在明知庄宇就是唐晓的情况下,和他成为一对正常夫妻。

前不久他说想要和我好好聊聊,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我将门重重地关上,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他在外面大声质问,我在里面泣不成声。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报应我曾经将陆昭骗回「家」害得她无家可归,如今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我的好。

报应我处心积虑设计的一场意外,让我的养父母无疾而终。

报应我曾经作过的许多恶…

这美好的世间,终究是容不下一个犯过错的我。

临走前,我想为自己买两份保险,一份受益人写庄宇,一份写陆昭。

欠他们的太多,此生偿还不尽,只能留待来生。

鹭江的夜晚真的好美。

我们的故事从那里开始,就让我从那里结束吧。

唐米绝笔

20XX 年 12 月 31 日

盒子被我交到赵阳手中,连同那本记载着唐米过往的笔记本。

电影票是《致我的陌生恋人》,副券已被撕下,只剩揉的有些褶皱的主券。

从福利院一路狂奔回到警局,我没有一刻停歇,也不敢停歇。

此刻我累的直瘫倒在办公室的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像洪水猛兽,瞬间就席卷了我。

哭到眼睛都肿了。

原来这就是我的过去。

我并非无父无母。

或许曾经我有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有一对爱我疼我的父母,有一群日日相伴的好友…

只是我与他们走散了。

我不记得他们了。

原来这就是唐米的过去。

这世上无人爱她。

直到我出现给了她糖果。

直到她遇见了庄宇。

可是她不能,她既不能告诉我真相,也不能爱庄宇。

所以她走了。

她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这么孤孤单单地离开了。

我主动提出退出此案的调查,也再没有见过庄宇。

只听说赵阳将笔记本和电影票交给他时,他哭的撕心裂肺,几度晕厥过去。

随后,唐米的遗物也在鹭江游步道的另一侧被发现,那大概是她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

我们的故事太过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赵阳因此为我向局里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让我去外面好好玩一玩,放松一下自己。

我又回到了曾经和唐米一起长大的福利院,还有我们常去散步的鹭江。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踏足这两个地方了。

一个月后,案件正式宣判。

庄宇因犯故意杀人(未遂)罪,被法院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宣判那天,我孤身来到唐米墓前,拿出几瓶酒与她共饮。

我靠在墓碑上,就像是她曾经靠在我身上那样。

落日余晖下,我看见唐米缓缓向我走来,脸上浅笑嫣然。

如果有来世,希望她能投一个好人家。

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 完 -

□ 江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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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蛇蝎

江畔月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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